[兩宋元明] 明朝偽君子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結)

     關閉
vc2008 2012-11-3 09:33: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53 2635403
alterlan 發表於 2014-2-20 08:10
第六百三十一章 再擒寧王


 其實在昏君手下當臣子還是很省心的,權勢爵位官職什麼的,只要輕輕拍幾下馬屁就能得到,根本不需要付出太大的努力,那種靠著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爬上人臣之巔,鼓舞萬千少年青年前仆後繼的狗血勵志情節,在昏君這裡完全用不上。不過跟著昏君偶爾也有不省心的時候,特別是每當昏君說出幾句昏庸得掉渣兒的渾話,而臣子恰好又是個非常正直的正人君子,這話兒可就不好接了。

 秦堪現在就覺得自己接不上話,他不知該怎樣安撫這位胡攪蠻纏的暴怒皇帝。

 朱厚照氣得胸膛急促起伏,不停在帳內來回踱步,鼻孔無限擴大就跟爾康似的,粗重的呼吸彷彿一頭被激怒的公牛,就差兩腿刨地了。

 “你!你怎麼不說話?”朱厚照怒瞪著秦堪。

 秦堪無辜地攤手:“陛下,臣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朱宸濠被抓,陛下……節哀順變?”

 “這王守仁實在不是個東西!”朱厚照重重道:“這麼快便把朱宸濠抓了,讓朕露露臉他會死嗎?你去傳朕的旨意,王守仁罷官下詔獄,好好審審他,問他前世是不是和朕是冤家……”

 秦堪盯著朱厚照:“陛下,你認真的?”

 “當然不是認真的!”朱厚照使勁翻白眼兒:“這旨意傳出去,別人還不得罵朕是昏君嗎?”

 秦堪又接不上話了,這話說的,就好像他不是昏君似的……

 “朕氣啊!氣死了!”朱厚照捶胸頓足:“千里迢迢來到安慶,稀哩糊塗打了一仗就回京,破敵巢南昌沒朕什麼事,活捉朱宸濠也沒朕什麼事,情當朕大老遠跑過來眼巴巴瞧了一場熱鬧,教朕回京怎麼有臉見朝中那些大臣?本來他們就對朕御駕親征不滿,朕回京後他們可逮著機會了。”

 秦堪也嘆氣,本來是一件喜事,朱厚照這麼一說,抓住朱宸濠彷彿真成了一個噩耗。

 “事已至此,咱們都沒辦法,抓都抓了,總不能把朱宸濠放了再打一仗吧?”秦堪無奈嘆道。

 帥帳再次安靜下來。

 秦堪頓覺帳內氣場不對勁,背後無端莫名冒了一層汗,驀然回頭,卻見朱厚照兩眼發直,目光由低落慢慢變得興奮,最後神采飛揚起來。

 秦堪的心猛地一沉,他突然察覺到自己嘴賤了。

 “秦堪,你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你說你那心竅怎麼長的?簡直八面玲瓏呀!呵呵,放了朱宸濠再打一仗,這個主意好,妙不可言!朕決定從善如流,納了你的建議。”朱厚照笑得異常驚悚。

 “陛下,這,不,是,臣,的,建,議!!”秦堪氣得渾身哆嗦,忽然很想學文官們一樣跪地仰天攤開雙手,悲憤高呼三聲“先帝啊——”

 三曰後,王守仁親自押解朱宸濠到達安慶大營。

 此時江西全境並未全部收復,鄱陽湖上還有四萬反軍未剿滅,為防南康府到安慶這一路有反軍營救朱宸濠,王守仁領著五千精騎仍不放心,又以汀贛巡撫的名義從南康附近衛所再次調集了數千官兵一路護送,總數近萬人的護送大軍就這樣浩浩蕩蕩從南康走到了安慶。

 朱宸濠的樣子很慘,王守仁無疑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不論打仗用兵還是生活裡的細節,務必做到萬無一失,滴水不漏,所以朱宸濠被拿住那一刻開始,便被戴上了重鐐重枷押進囚車,近萬人如臨大敵,一路從南康戰戰兢兢走到了安慶。

 進了大營王守仁便察覺到氣氛不對,按說活捉朱宸濠這麼喜慶的事,滿營上下竟聽不到一絲歡呼慶賀的聲音,大營裡靜悄悄的,無論將領還是普通軍士,皆用古怪的目光瞧著他。

 滿頭霧水的王守仁硬著頭皮繼續走,還沒走到朱厚照的帥帳前,冷不防被一隻手拉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

 王守仁根本沒掙扎,任由被拉了過去。

 拉他的是熟人,秦堪一身蟒袍站在他面前,笑得春風滿面,他背對著太陽,陽光灑在他身上,身影周遍映射出萬道金光,看起來比王守仁更像聖人。

 “陽明兄活擒逆首,成就曠古奇功,實在可喜可賀……”秦堪笑著朝他拱手。

 王守仁瞇著眼瞧了他半晌,忽然道:“你的笑容裡似乎看不到任何可喜可賀的意思……”

 秦堪的笑容愈發苦澀。

 這就是知己了,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笑容都能看出其中的味道,酒肉朋友可做不到這一點。

 “不要在意我笑容裡的細節……”秦堪擺擺手,笑問道:“抓到朱宸濠開不開心?”

 “開心。”

 “意不意外?”

 “……意外。”

 “如果有人要把你的功勞全抹了,你答不答應?”

 王守仁一呆,隨即一隻腳往後退了一步,擺出血濺五步的姿態:“我把他閹了!”

 秦堪苦笑,聖人不是和尚,不可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更何況這功勞是他深入敵後用自己的命搏來的,誰搶他就敢跟誰玩命。

 “這個人閹不得,閹了他咱們大明就完了……”

 “誰要抹我的功勞?”王守仁憤而追問。

 “當今皇上。”

 王守仁呆住,朝堂裡無論忠臣奸臣,名字都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卻萬萬沒想到要抹殺他功勞的竟是當今皇帝。

 “為何?”王守仁憤怒了。

 “因為朱宸濠本應由皇上親手活捉,你搶了他的風頭,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王守仁明白了,他是聰明人,秦堪只起了個話頭他就全明白了。

 垂下頭,王守仁久久不語,神情郁悶。

 “朱宸濠已被拿下,事已至此,陛下打算怎麼辦?”

 秦堪嘆了口氣,朱厚照的荒唐想法他都沒臉說,但卻不能不說。

 “陛下打算……把朱宸濠放了,然後再跟他打一仗。”

 王守仁被這個昏庸的計劃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眉梢一挑便待打算發飆,秦堪急忙攔住了他,給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再打一仗這個念頭太混帳了,在我的勸說下,陛下接受了不打仗的提議,不過他要跟朱宸濠單挑。”

 王守仁再次沉默,憤慨無奈糾結的樣子,活脫像被小三逼著休妻的中年男人。

 秦堪臉上微微發熱,替朱厚照臊的,見王守仁久久不發一語,不由忐忑道:“陽明兄覺得如何?表個態呀。”

 王守仁重重嘆氣,仰天悲憤地喊了一句秦堪很早就想喊的話。

 “先帝啊——”

 王守仁最終還是屈辱地答應了這樁荒唐事,容不得他不答應,聖人也拗不過皇帝,兩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夠聖了吧?還不是被各諸侯趕野狗似的趕來趕去,後人為了美化這段歷史,美其名曰“周游列國”,也不知這算不算最古老的高級黑。

 王守仁和孔夫子一樣無力抗爭強權,只好選擇妥協。

 決戰已結束多曰的安慶忽然擂響了戰鼓,隆隆的鼓聲震天撼地,緊扣心弦,如同被捅翻了螞蟻窩一般,無數將士迅速朝大營中央的點將臺前蜂擁而去。

 朱厚照站在點將臺上,頭發用玉簪挽成一個髻,身上披著輕便的黃金軟甲,一副威風凜凜橫刀立馬的模樣。

 朱宸濠孤零零的站在空地中央,身上仍戴著重鐐重枷,神情冷漠,凜然不懼地與朱厚照對視。

 自從弘治大喪之後,朱宸濠被秦堪使計逼離京師,直到今時今曰,一皇一王終於再次見面,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當初相得融洽的叔侄,如今成了分外眼紅的仇人。

 三通鼓後,點將臺下人頭攢動,卻一片靜寂無聲。

 朱厚照鏘地拔出劍,劍尖直指朱宸濠,平地一聲怒喝:“逆賊朱宸濠,你本是宗族皇親,貴極藩王,六代顯赫,何故謀我江山耶?”

 朱宸濠雖鐐枷在身,卻不知哪來的理直氣壯的正義感,冷笑數聲道:“小昏君不學無術,可知你的江山在百年前有一半是我寧王一脈的,燕王起兵名曰‘靖難’,與我寧王先祖約定江山共治之,結果燕王竊奪帝位,趕走建文皇帝獨登大寶,第一件事便是卸我寧王先祖兵權,將他的封地從大寧改遷南昌,令我寧王一脈百年來只能被圈禁在小小城池內不得動彈,無恥永樂,出爾反爾,這江山本就有我寧王的一份,皇帝你能當,為何我不能當?”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說出口,四周將士紛紛大怒,許多將領拔刀喝罵,朱厚照也氣得瑟瑟發抖,從小到大,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公然說出這番大逆之言?

 “賊子閉嘴!朕受命於天,是為社稷正統,天下士子和百姓歸心皇室已百餘年,區區跳梁宵小謀我社稷,竟拿這種無中生有的理由當作藉口,殊不可笑?豈不可恥?”

 “昏君無道,出身可疑,竊居大寶本就名不正言不順,登基以來更是親小人,遠賢臣,嬉戲玩樂不思國事,內任權閹劉瑾獨攬朝綱,外寵奸臣秦堪橫行朝堂,天下被權閹奸臣禍害得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你朱厚照如此昏庸無道,我為何不能取而代之?”

 這下不僅是朱厚照,連一旁的秦堪都氣得牙根癢癢了,咬著牙附在朱厚照耳邊惡狠狠道:“陛下,弄死他!”

 朱厚照點頭,當著萬千將士的面你來我往爭辯這些根本毫無意義,再爭下去反而愈發助長朱宸濠的氣焰。

 “朱宸濠,不論你怎樣混淆是非顛倒黑白,如今你已敗於朕手,你有何話說?”

 朱宸濠哈哈笑道:“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朱厚照眼中忽然浮出興奮的光芒:“朱宸濠,安慶之戰你輸了,一定很不甘心對吧?朕的帝王胸襟廣袤無邊,輸也要讓你輸得心服口服,今日當著萬千將士的面,朕再給你一個死裡逃生的機會……”

 朱宸濠一呆:“什麼機會?”

 朱厚照挺起胸,大聲道:“跟朕打一場,你若贏了,朕任你離去,絕不加害,你若輸了,朕便砍你的頭!”

 朱宸濠這才明白朱厚照的意思,盡管是落敗的藩王,但藩王也有藩王的尊嚴,聞言勃然怒道:“小畜生,你竟昏庸到這般地步!朱家的臉全讓你丟盡了!士可殺不可辱,本王絕不答應!”

 人為刀俎,他為魚肉,朱厚照怎會管他答不答應,下令軍士解去朱宸濠的重鐐重枷之後,朱厚照足尖一點便跳下了點將臺,快步跑到朱宸濠面前,沒等朱宸濠反應過來,狠狠一拳便揍上了朱宸濠的左眼圈。

 朱宸濠被揍得踉蹌後退幾步,捂著眼眶怒道:“你這小畜生真敢動手,好,本王今曰便不還手,讓朝廷將士們好好看看,昏君是如何凌辱本王的!”

 朱厚照懶得答話,又是一拳印上朱宸濠的右眼眶,朱宸濠又退了幾步,兩只眼眶全青了,眼珠通紅充血,牙齒咬得格格響,卻仍忍著沒還手。

 又一拳結結實實揍在朱宸濠的小腹,朱宸濠痛苦悶哼一聲,臉色漲得通紅,卻仍不還手,似乎打定了主意今日逆來順受。

 三拳都沒還手,打架變成了單方面的毆打,向來崇尚英雄情結的朱厚照未免覺得索然無趣,然而此時當著萬千將士的面已然動了手,就這麼罷手也下不了臺階。

 朱厚照瞪著朱宸濠,壓低了聲音道:“朱宸濠,你可想清楚了,反正你已難逃一死,與其不還手被朕活活揍死,還不如臨死前揍我幾下,好歹也算替你六代寧王先人出了口惡氣,你覺得呢?你看看,看看,看朕的臉,有什麼感想?是不是覺得面目分外可憎?想不想照我臉上狠狠來幾拳,好讓你寧王列代先人含笑九泉?”

 被揍得七葷八素的朱宸濠聞言也回過味了,對呀,什麼狗屁“士可殺不可辱”,反正活不了,死到臨頭痛揍這昏君一頓反而更具務實精神,人都送到面前了,憑什麼不揍?

 豁然開朗的朱宸濠也不客氣,當即一拳狠狠揍向朱厚照的右臉,砰的一聲脆響,朱厚照的作賤終於產生了效果,右臉結結實實挨了這一拳。

 “小昏君,小畜生,本王忍你很久了!”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4-2-23 20:19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4-2-23 20:18
第六百三十二章 心向明月


 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事情轉不過彎,於是拼命的鑽牛角尖,越鑽越絕望,然而一旦中途幡然醒悟,便會發現自己原來可以收獲更多。

 朱宸濠和朱厚照的單挑也是如此,當這位自作賤的皇帝提醒朱宸濠之後,朱宸濠豁然開朗,感激朱厚照醍醐灌頂的同時,砂缽大的拳頭毫不留情地狠狠擊出,結結實實揍在朱厚照的右臉上,秦堪離得近,他甚至清楚看到朱厚照的右臉與拳頭接觸後呈現出奇異的扭曲,半顆帶血的槽牙緊接著從嘴裡飛出來……

 周圍的勛貴和將士們大驚,當今皇帝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挨了揍,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厚照挨上一拳的一剎那,四周傳出一片整齊的拔刀聲,眨眼間無數柄鋼刀指向朱宸濠,刀刃在陽光下折射出森然的寒光,朱厚照的侍衛們更是勃然大怒,腳步一抬便待上前群毆朱宸濠。

 “都給朕滾遠!”朱厚照挨了一拳反而精神十足了,也不知道他骨子裡是不是有犯賤的基因,興致勃勃地喝開了侍衛。

 狠狠擦了把嘴角流下的血跡,朱厚照像個變態似的笑了起來。

 “打到這會兒才算打出點意思來了,朱宸濠,是漢子的話你就繼續動手,朕今日誓將你再擒一次!”

 “昏君!你行事如此荒唐胡鬧,大明江山遲早有一日會敗在你手裡,我朱宸濠雖敗,必有後來人將你取而代之,只可惜了朱家列祖列宗浴血打下的江山!”

 朱厚照大怒,攥緊了拳頭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口中怒喝道:“朕是不是亡國之君,九泉之下你睜大狗眼瞧清楚!”

 朱厚照一陣拳打腳踢,朱宸濠既然豁然開朗了,自然絲毫不懼,兩人當著全軍將士的面一拳一腳慘烈搏鬥起來。

 這一架實在稱不上飛沙走石日月無光,朱厚照雖然自小尚武,也跟大內高手學過幾年把式,但他這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憊懶性子能將武藝學得多精悍?頂多只能稱得上勉強有個花架子,花架子擺出來好看,風一吹就倒,根本經不起實戰的考驗。

 朱宸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比朱厚照還不如,自小便是溫室裡長大的小花朵,當然,現在已是老花朵了,讀的書雖都是兵法韜略,但對個人武藝一道委實連門都未入。

 兩個武藝半斤八兩的人打在一起,說是狗咬狗有點難聽,但確實不怎麼美觀,拳腳剛開始還有模有樣,越打越不成招式,最後幾乎跟街上的潑皮無賴一般打法,挖眼插鼻偷桃吐口水,打得興起絲毫不怕丟人現眼,更沒顧忌周圍觀戰的皆是對皇帝無比崇敬三軍將士。

 保國公朱暉是軍中年紀最大的勛貴,年紀越大越要臉,於是第一個看不過眼了。

 螃蟹似的橫著挪到秦堪身邊,朱暉重重一哼,低聲道:“陛下這般撒潑似的打法委實大失國統,寧國公你就不去勸勸?”

 秦堪眼皮都沒抬,目光盯著二人廝鬥,口中淡淡道:“我怎麼勸?老公爺沒見陛下此刻鏖戰正酣嗎?”

 朱暉氣得胡子翹起老高,壓著火氣道:“你管這種潑皮無賴般的打法叫‘鏖戰正酣’?”

 秦堪正色:“老公爺此言差矣,陛下拳腳招式雖不成章法,但勝在氣勢如虹,悍勇難敵,正所謂一力降十會,又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更何況逆賊朱宸濠遠遠算不上老師傅,頂多只是個老匹夫,你看你看,陛下咬他耳朵那一口……尋常之人能咬得那麼賞心悅目嗎?”

 朱暉怒道:“這種時候了你還逢迎溜須,若陛下有個好歹,將來咱們班師回京,滿朝文武會放過你我嗎?就算陛下有驚無險,陛下這般打法大失國體,傳出去豈不貽笑天下?”

 秦堪暗暗嘆氣,貽笑天下的豈止是打架啊,僅僅再擒朱宸濠這一樁已足夠令天下士子百姓貽笑小半年了,朱厚照幹過的荒唐事還少嗎?真的不差這一樁兩樁,這也是秦堪不想勸朱厚照的最大原因,換了個稍微要點臉皮的皇帝,秦堪肯定以死相諫了。

 不過朱暉說的話不無道理,朱厚照再怎麼荒唐胡鬧,他終究是皇帝,回京以後挨幾句朝臣言官的罵也就過去了,沒人敢拿他怎樣,但作為伴駕大臣的他,顯然朝臣們不會放過,百十道參劾奏疏是少不了的。

 思來想去,秦堪覺得還是必須要盡快結束這出鬧劇,否則將來回京後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這筆荒唐帳大臣們肯定要算在他頭上。

 主意打定,秦堪扭頭四顧,眼睛掃過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目光最後在一張年輕的臉龐上停下。

 這張臉不僅年輕,而且又白又英俊,甚至比秦公爺英俊,似乎是一張天生適合勸架的臉,如果被情急失智的鬥毆雙方不小心撓破臉毀容則更是喜聞樂見……

 這張臉的主人姓錢,名寧。

 當初錢寧經過生死掙扎,頑強回到安慶大營後,秦堪把他扔在營中治傷療養便沒再管他,秦公爺很忙,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還不值得他整日掛在心上,此刻在觀戰的人群裡發現了他,不得不說是天意。

 秦堪眼睛眨了眨,壞主意立馬冒上心頭,嘴角也勾起一抹不大善良的微笑。

 然後秦堪轉過頭,命人將錢寧叫了過來。

 錢寧聞知公爺相召,頓時大喜過望,這些日子在營中療傷,秦堪根本沒去探視過他,錢寧正急得坐立不安,拼了性命好不容易令公爺對他有了些印象,但印象這東西委實不大靠譜,公爺是貴人,所謂貴人多忘事,若不能時常在貴人面前晃悠幾下,鬼知道這位貴人什麼時候把他給忘了?公爺若忘了他錢寧,他前些日子出生入死拼命搏來的些許功勞豈不是白忙一場?

 此刻錢寧站在觀戰的將士人群裡,心不在焉地瞧著當今皇上在場中空地盡情掄著王八拳,錢寧的腦子裡卻在思索怎樣創造一個讓自己再次閃亮登場的機會,好讓貴人再次注意到自己。

 機會是人創造的,前程掌握在自己手裡,不甘蟄伏的人永遠不會被動地等待機會。

 正想得出神,有校尉來叫錢寧,得知自己被秦公爺召見,錢寧大喜,他知道自己的機遇來了。

 三步併作兩步走到秦堪面前,錢寧恭敬地垂首躬身。

 秦堪打量著他,眼睛瞇了起來。

 他再次確定了,自己實在是不喜歡這個人,他在自己面前越恭敬,秦堪心中的防備便越重。多次的官場搏浪經驗告訴秦堪,眼前這個人有著不小的野心,而且這種野心一旦瘋長,自己不一定能控制得住,這樣的人永遠被上位者所忌憚。

 “錢寧,養了這些日子的傷,你身子如何?”秦堪和顏悅色問道。

 錢寧急忙露出感激的模樣,恭聲道:“多謝公爺掛懷,屬下身子已大好,可隨時為公爺赴湯蹈火。”

 秦堪笑道:“沒那麼嚴重,你是我錦衣衛難得的人才,你立過的功勞我都記在心裡的,既是人才,自然要大用,你要記住,聰明者治人,愚笨者治於人,赴湯蹈火衝在最前面的,永遠是愚笨者。”

 “公爺教誨,屬下永銘於心。”

 不鹹不淡跟錢寧寒暄了幾句,秦堪這才說到正題。

 指了指場中打得熱火朝天的二人,秦堪道:“瞧見他們了嗎?”

 “回公爺,瞧見了。”

 秦堪嘆了口氣:“陛下親自上陣擒賊固然是一樁千古佳話,不過陛下出手太不成章法,而且有些招式有一絲絲……猥瑣。”

 錢寧一心要討好秦堪,急忙附和道:“公爺宅心仁厚,陛下這出手豈止是一絲絲猥瑣,簡直非常猥瑣,從打鬥開始到現在,一共使了五次‘猴子偷桃’,吐了三次口水……”

 秦堪擺手:“臣不言君過,是為倫常也。總之,必須盡快結束這齣鬧劇,否則有失國體,現在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帶幾個人把他們分開,不管你用什麼法子。”

 錢寧聞言臉色一白,這位公爺要麼不找他,一找他準沒好事,上次護送王守仁來江西是樁苦差事,差點把命丟了,這次給皇帝拉架,顯然也不是什麼肥差啊……

 看著錢寧惶恐為難的模樣,秦堪淡淡道:“是不是很為難?為難就算了,我找別人……”

 錢寧嚇得臉色更白,秦公爺若找了別人,以後他的前途哪裡還有半絲光亮?

 “絕不為難,屬下定為公爺分憂!”錢寧咬著牙抱拳道。

 秦堪欣慰地點點頭:“不愧是我錦衣衛的好手下,本國公記住你了。”

 錢寧忽然有點想哭。

 第一次揭破劉瑾翻案的陰謀,這位公爺就說過記住他了,第二次護送王守仁去江西,公爺也說記住他了,這是第三次,照樣還是記住他了……都說貴人多忘事,這位貴人未免記性也太差了,還要赴湯蹈火多少次他才能真正記住自己?

 錢寧深深覺得秦公爺的記性簡直是個無底洞……

 “屬下給陛下拉架,請問公爺有何指示?”

 秦堪想了想,道:“反正是拉架,用不著太麻煩,你叫上幾個人把他們強行拉開,順便把朱宸濠痛揍一頓,揍完收工。”

 錢寧眼角抽了抽,終於還是抱拳道:“是。”

 場地正中,朱厚照和朱宸濠的鬥毆已進入白熱化階段。

 說“白熱化”並不是他們打得如何精彩,而是已經扭打成一團,兩個人毫不害臊,基情四射抱在一起,彼此的雙手死死攥著對方的頭髮,形象什麼的早已顧不上,兩人痛得直咧嘴,臉孔漲得通紅,卻死不鬆手。

 “小畜生,趕緊撒手,虧你還是大明皇帝,知不知道你現在多丟人?”朱宸濠嘶聲吼道。

 “啊呸!”朱厚照被拽住頭髮動彈不得,卻毫不客氣地朝朱宸濠臉上吐了口口水:“你這朱家的敗類,社稷的叛賊,朕自小待你不薄,沒想到你竟暗藏禍心圖謀不軌,朕當初真是瞎了眼,怎麼不早早把你一刀剁了!”

 “小畜生,敢不敢撒手跟本王像模像樣打一場?”

 “你先撒手!”

 “你先!”

 “撒不撒?不撒朕再吐你口水……”

 二人形象俱失地互相揪扯著頭髮的當口,錢寧帶著幾名錦衣校尉滿臉苦澀地沖進了場中。

 一柄刀鞘忽然橫在朱厚照和朱宸濠中間,緊接著一只腳狠狠踹在朱宸濠的膝彎,朱宸濠膝彎一痛,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揪著朱厚照頭髮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松開。

 朱厚照呆了一下,接著勃然大怒,當即也放開了朱宸濠的頭髮,指著錢寧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攔朕擒賊!”

 朱宸濠怒道:“小畜生你要不要臉?本王階下之囚任你殺剮,你好意思說擒賊?”

 錢寧心中泛苦,卻只能重重抱拳道:“陛下恕罪,陛下身繫社稷安危,怎可親身犯險,標下萬死,斗膽攔住陛下,剩下的事標下願為陛下分憂。”

 說完錢寧也不敢再看朱厚照鐵青的臉色,轉過身指著朱宸濠大聲道:“給我往死裡揍他!”

 話音一落,狂風暴雨般的拳腳紛紛落在朱宸濠身上,朱宸濠倒也硬氣,一邊挨著打一邊大笑:“小畜生,什麼親手擒賊,最後還不是對本王群毆凌虐,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犯得著搞這種虛偽噁心的下作花樣嗎?”

 錢寧心頭一顫,眼中迅速閃過一絲陰寒,忽然抬手揚起刀鞘,狠狠朝朱宸濠腦後一劈,朱宸濠重重挨了一記,頓時仰面栽倒在地,暈過去了。

 仍舊不敢看朱厚照直欲殺人的通紅目光,錢寧轉身忽然放聲大吼道:“陛下親擒逆賊,彪炳史冊,千古留名,吾皇威武!吾皇萬歲!”

 四周觀戰的眾將士不論心中怎麼想,錢寧既然帶了頭,他們也不得不單膝跪地,齊聲喝道:“吾皇威武!吾皇萬歲!”

 點將臺四周頓時黑壓壓跪下一大片。

 秦堪瞇眼盯著臉色蒼白的錢寧,目光深邃莫測。

 這傢伙還真是個人才啊。

 山崩地裂般的歡呼聲中,朱厚照鐵青著臉,拂袖忿忿回了帥帳。

 秦堪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進了帥帳,看著一身戎裝的朱厚照在帳中氣得摔碟子砸瓶子,大肆發洩了一通,秦堪站得遠遠的也不說話。

 摔久了,砸累了,朱厚照通紅的眼睛瞪著秦堪,怒道:“剛才莫名其妙插進來的混帳,是從哪個洞裡鑽出來的烏龜王八蛋?”

 秦堪攤開手一臉無辜:“臣跟他不是很熟,看衣裝似乎是錦衣衛屬下……”

 朱厚照怒道:“你怎麼管教屬下的?錦衣衛怎麼出了這麼一號東西?”

 “臣有罪。”

 朱厚照面孔猙獰道:“去叫幾個人,給朕把他揍得連他親爹都不認識!”

 “是親爹不認識他,還是他不認識親爹?”

 “都可以!”
alterlan 發表於 2014-2-23 20:30
第六百三十三章 追剿餘孽


 一場毆鬥,一個唾手可得的名耀千古的機會,錢寧的出現終於又狠狠摔碎了朱厚照美好的願望。

 朱厚照發現自己真的流年不利,雖然不是他的本命年,但出京親征之前也應該把龍內褲換成紅色的,不然不會出現這麼多的意外,這麼多的波折坎坷。

 憤怒歸憤怒,朱厚照終究不是蠻不講理的暴君,他昏庸,但並不殘暴,所以錢寧破壞了他的大事,他仍沒下旨斬殺錢寧,只打算揍他一頓。

 秦堪領旨出來,回到自己的營帳,錢寧正忐忑不安地等在帳中,臉色蒼白,神情惶恐,見秦堪進來,錢寧急忙躬身行禮。

 秦堪抬眼瞟了他一下,然後在書案后坐定,慢悠悠地品了口茶。

 錢寧盡管心中焦灼不安,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定力很不錯,秦堪不出聲,他也忍著不說話。

 秦堪暗暗觀察著他,心中嘆息不已。

 其實這傢伙無論能力或為人,甚至潛質和氣度等等,無一不顯現他是個難得的人才,若換了錦衣衛內另一個人有這種素質,秦堪只會大喜過望,不遺餘力栽培提拔,將其引為心腹,只可惜這人是錢寧。

 不可否認錢寧有能力有本事,但他缺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品性。

 秦堪向來都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他對所任用的手下的唯一要求便是品性,不求善良仁厚,事實上錦衣衛這種地方不可能做到善良仁厚。秦堪只求他的殘暴狠毒有一定的底線,不能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一切手段,這樣的人永遠只忠於自己,絕不會忠於任何人,包括皇帝,而這樣的人,秦堪絕不敢用。

 用又不敢用,殺又不能不教而誅,秦堪能做的只有抑制他的野心。

 今日命令錢寧拉架並非秦堪的惡作劇,他的目的很簡單。讓錢寧在朱厚照面前做一回惡人,令朱厚照對錢寧生出嫉恨,以後錢寧再想得到朱厚照的青睞可就難上加難了,這也算是徹底堵死了錢寧的上進之路,他只能老老實實待在錦衣衛裡被秦堪管制。這樣秦堪才能放心將他握在手心裡。

 當然,這些都是秦堪個人的陰暗心理。只可悄悄算計,不可公諸於眾。其實站在錢寧的立場而言,他並未做錯什麼。秦堪這般防備算計未免失了厚道,不過……秦堪從未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承認過自己是個厚道人。

 帳內寂靜許久,秦堪淡淡開口:“錢寧,今日你做得不錯。”

 錢寧躬身恭敬道:“公爺吩咐,屬下盡力而已。”

 秦堪露出了贊賞的笑容:“不錯,你是個人才,陛下對你剛才的舉動也非常滿意……”

 錢寧頗感意外的抬起頭。

 秦堪眼皮都不抬,盯著手中茶盞兒緩緩道:“……所以陛下剛才要我把你斬首示眾。”

 錢寧大驚,悲呼道:“公爺!”

 秦堪不急不徐繼續道:“……不過後來被我勸住了。”

 錢寧由衷鬆了口氣,臉色卻愈發蒼白,後背不知不覺滲了一層冷汗。

 誰知秦堪又接著慢悠悠道:“勸雖勸住了,但陛下怒火難消,要我把你閹了送進宮,給司禮監張公公好好調教調教……”

 錢寧又大驚,悲呼道:“公爺!”

 秦堪不慌不忙道:“……後來陛下又被我勸住了。”

 錢寧這會兒不止是後背被冷汗浸透,全身都虛脫般癱軟在地,一雙看起來頗為銳利有神的眼眸,此刻哀求般看著秦堪,尤其重點盯著秦堪的嘴。

 秦堪渾若不覺,眼睛看都沒看錢寧,只盯著手裡的茶盞兒,用一種聊天氣般的語氣淡淡道:“堂堂大丈夫若被閹了,想必你也活不下去吧?你看,眨眼間我便救了你兩次,你的命在鬼門關前轉悠了兩個來回,居然安然無恙,實在是可喜可賀……”

 錢寧:“…………”

 “不過呢,陛下確實很生氣,你壞了陛下的興致,不可能真的不付出代價,對吧?所以,陛下又下令將你狠狠揍一頓,揍到什麼地步呢?揍到連你親爹都不認識,或者你不認識你親爹……”

 錢寧這回有了心理準備,無比期待地看著秦堪:“公爺又勸住陛下了,對吧?”

 秦堪和顏悅色笑道:“不,這回我沒勸了,不能老掃陛下的面子呀……哎,好好的你哭什麼,相比被斬首或被閹割,揍你一頓已算是非常厚德載物了好不好?”

 錢寧垂頭無聲落淚,然後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秦堪:“公爺,說話可否不要這麼大喘氣兒?屬下大起大落三回了……”

 聽到只是揍一頓,錢寧的神情輕鬆了一些,而秦堪今日小小算計得逞,他的神情也很輕鬆。

 二人沉默片刻,秦堪淡淡道:“你畢竟是為我盡心辦差,陛下雖說要揍你,但多半是怒極之言,我不能對自己的忠心屬下真的下毒手,回去後你自己將全身裹滿傷帶,好好在帳中躺幾天,權當是被揍過了,回了京師後,我給經歷司下個條子,升你為錦衣衛南城千戶……”

 錢寧怔忪半晌,接著大喜過望,重重朝秦堪磕了三個響頭。

 “謝公爺栽培提拔,屬下定為公爺效死!”

 秦堪笑了笑,忽然意味深長道:“錢寧,你還記得離京時本公跟你說過的話嗎?”

 錢寧恭敬道:“公爺教誨屬下時刻不敢忘,公爺說,大丈夫功名只在馬上取。”

 “不錯,升你為千戶是因為你在寧王之亂期間出生入死,這是你用命賺來的功名,誰也搶不走,本公麾下賞功罰過,從無偏袒,最忌投機鑽營之輩,這種人在本公麾下永無出頭之日,這句話你可要記清楚。”

 朱宸濠被活擒,而且被活擒了兩次,其中悲憤不足為外人道,三國時有位老前輩比朱宸濠更悲催,這位前輩名叫孟獲,他老人家活活被諸葛亮擒了七次,也不知他心里是個什麼想法,大抵被擒麻木了吧,由此也能看出外表道貌岸然的蜀相孔明先生內心其實是多麼的陰暗,童年沒陰影的人干不出這麼變態的事。

 逆首被擒並不意味著這場戰爭結束,世上有個詞兒叫“餘孽”,餘孽不除終究是一大禍患。朱厚照大老遠跑來一趟,除惡務盡正是應有之義。

 朱宸濠的餘孽有點多,鄱陽湖上還有四萬水軍和數百艘艦船,這四萬人顯然也不是良善之輩,他們本就是鄱陽湖上靠搶劫商船漁船,甚至屠殺沿岸村落為生的湖盜水賊,朱宸濠撿破爛顯然比王守仁更不講究,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敢往懷裡攬。

 隨著朱宸濠被擒,江西各城池群龍無首,朝廷二十萬大軍再加湖廣,浙江,福建等地蜂擁而至的數十萬衛所勤王大軍,更令占據城池的叛軍心驚膽戰,收復城池之戰從開始便陷入一面倒的局勢,朝廷王師勢如破竹,一座座城池被輕而易舉地拿下,大部分城池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因為叛軍索性已扔了兵器棄城逃了。

 不到一個月,江西全境所有城池皆被收復,重新納入朝廷統治之下,寧王之亂如今只剩下最後一個禍患未除,那就是鄱陽湖的反賊水軍。

 正德三年十月十四,朱厚照下旨收集或臨時打造的近千艘船艦於鄱陽湖集結完畢。

 臨時拼湊而成的王師水軍主動出擊,朝反軍所在地乘風破浪駛去,廣袤無垠的湖面上只見千帆林立,號角嗚咽,千艘艦船滿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無涯無際。

 十月十九日,王師水師與反賊水師於鄱陽湖北面相遇,決戰開始。

 反軍水師的將領名叫閔廿四,他本是鄱陽湖上最大一支水賊的首領,其人善戰卻不善謀,史書上一般稱這種人為“有勇無謀之輩”,這樣的人在三國時期一抓一大把,而且通常命不長,平均大概只能在書裡活一個章回,便被某智勇雙全的名將一刀斬於馬下。

 閔廿四也不例外,因為還沒開始決戰,他便幹了一件非常提神醒腦的蠢事。

 十月十九日決戰,當日湖上大風四起,剛勁猛烈,船艦搖晃顛簸得厲害,於是閔廿四做出了一個非常自以為聰明的決定,那就是將所有的船艦全部用鐵索並排釘在一起……

 可以肯定,閔廿四一定沒有讀過《三國演義》,盡管這部古典名著如今已誕生了一百多年,如果閔廿四讀過這本書,一定會為自己的愚蠢決定狠狠狂扇十八記耳光。

 是的,閔廿四的決定跟《三國演義》裡面赤壁之戰時曹操的決定是一樣一樣的。

 數百艘船艦在鄱陽湖上分成數排釘死,這樣一來船倒是在風浪中穩住了,只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決戰的過程很簡單,秦堪一看閔廿四的布置便喜上眉梢,樂得嘴都合不攏,然後扮了一回三國周郎,數十艘裝滿乾草硫石的小船乘著東風箭一般沖向敵軍船艦,然後王師以火箭引燃小船中的乾草,反軍大船被釘死一時無法分開,四萬水軍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小船著火,火勢越燒越大,蔓延到反軍大船上,三國赤壁之戰幾乎完整地在大明朝重現。
alterlan 發表於 2014-2-25 08:41
第六百三十四章 啟程歸京


 成功各不一樣,失敗卻是大抵相同的。

 閔廿四敗了,敗得很慘,大火沖天而起,鄱陽湖上濃煙滾滾,無數生命在濃煙中永遠消逝,他們用生命的代價換來了史書上淡淡的一筆帶過,並且冠之以“賊”名。

 由此可見讀書是多麼的重要,如果閔廿四在開戰前掏一二兩銀子買一本《三國演義》,或者讓軍中讀過書的人給他念一段千年前孫劉聯軍是怎樣打赤壁一戰的,相信結果一定不一樣,但凡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幹出這種自取滅亡的事。

 人要作死,攔都攔不住。

 火光映亮了鄱陽湖的半邊天,通紅通紅的仿佛天空都被點燃,無數慘叫聲和哭嚎聲交織成一片,沖天火勢中,等待已久的朝廷水軍發動了攻勢,蝗蟲般的箭雨鋪天蓋地朝著火的敵艦傾泄而去,船艦上的火炮也適時地發出怒吼,給掙扎在火場中的敵軍來了一個雪上加霜。

 無數滿身著火的反軍軍士被活活燒死,隨著船艦一同被燒為灰燼,有的則情急之下跳進湖水裡,還有的直接被漫天撲來的箭矢射中……

 戰爭是慘烈的,一旦開始便停不下來,雙方將士殺紅了眼,無論自己或是敵人的生命皆被漠視。

 火借風勢越燒越大,反賊水軍的船艦已被燒了十之五六,而反賊主將閔廿四在船艦之間倉惶奪路逃跑時,卻被一支斜刺裡射來的冷箭穿透了咽喉,魁梧的身軀倒在火海裡,與船艦一同化為灰燼。

 一百五十多年前,仍是在這鄱陽湖上,太祖朱元璋與生平最大的宿敵陳友諒決戰,以一戰之勝負定江山歸屬。

 而今還是鄱陽湖上,正德皇帝麾下的精兵猛將以獅子搏兔之勢將朱宸濠的最後一股叛軍力量殲滅殆盡。

 此戰反賊水軍燒死和溺亡者近萬人,餘者皆降,極少部分逃竄。

 正德三年十月廿九,喧囂三個月的寧王之亂塵埃落定。朱宸濠慘敗。

 勝是勝了,但善後的事情仍在繼續。

 首先要打撈鄱陽湖上的船艦殘骸和屍首,接下來的事情該廠衛忙活了,秦堪和遠在京師的戴義,張永三人一紙令下,錦衣衛和東西二廠這座龐大的國家機器迅速運轉起來,那些逃掉的反賊以為扔掉兵器抱頭跑了,朝廷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簡直大錯特錯,敢拿起兵器造朝廷的反,就必須承擔後果付出代價,廠衛緹騎大索天下,上天入地也要把這些人揪出來砍了。

 與此同時,南京都察院緊急派出十餘位巡按御史,分赴江西各地官府衙門考核各衙門官員。除了考核政績民聲之外,更重要的是核實江西各地官員在朱宸濠起兵叛亂之後,有沒有投降反賊或扔下滿城百姓棄城逃跑的敗類,查緝出來便是一樁抄家滅族的大罪,即俗稱的“秋後算帳”。

 借王師大勝之威,江西官場也面臨著一次徹底的清算洗牌。

 考核算帳是御史和廠衛的事,這些瑣事已與朱厚照無關,鄱陽湖水戰大勝後的第五日,京師內閣三位大學士派快馬出京,代表滿朝文武恭請皇帝班師回京。

 當然,朱厚照看到奏疏的第一反應便是揉成一團扔得遠遠的。

 大家彷彿都清楚朱厚照是個什麼性子,內閣學士們的催促奏疏絕非隨隨便便發一道那麼簡單,而是一日一封。奏疏上的言辭語氣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冗長,比王婆婆的裹腳布還長,而且送奏疏的還偏偏是南京都察院的御史,御史這種類別的人是朝堂公認的棒老二,這種人不僅不怕得罪皇帝,而且還時常有意激怒皇帝,跟皇帝說一次話不混幾記廷杖簡直是瀆職,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御史們很有耐心,大老遠從南京跑來,不管朱厚照願不願意,當著他的面抑揚頓挫地念起了內閣學士們請求班師回京的奏疏,一天一次,比吃藥還準時。

 朱厚照快瘋了,對這些梗著脖子生怕挨不到一頓揍的作賤御史們又發作不得,君臣雙方耗了四五日後,朱厚照終於選擇了妥協,他不能不妥協,唐僧給孫猴子念緊箍咒大抵也就這般滋味了。

 於是朱厚照終於下旨,安慶拔營啟程,班師回京。

 大軍拔營啟程,數十里浩浩蕩蕩不見首尾,朱厚照騎馬走在隊伍中間,一邊走一邊依依不捨地回頭張望。

 秦堪撥過馬頭朝朱厚照靠近了一些,笑道:“寧王之亂已被陛下迅速平定,瞧陛下這模樣怎地意猶未盡?”

 朱厚照嘆氣道:“可不是意猶未盡嗎?在外面平亂討賊多麼愜意,無拘無束的日子過到頭了,一想到回了京師每日乾巴巴坐在金殿上,聽那些大臣們囉哩囉嗦,朕咳嗽兩聲都有無數參劾責罵迎面而來,說句話有人罵,幹任何事也有人罵,進了京師朕就彷彿被無數繩索捆緊了一般,再也不得開心顏了。”

 失落的語氣一頓,接著朱厚照換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怒道:“你說朱宸濠這逆賊怎麼就不多堅持幾天?造反的念頭謀劃了上百年,就造出這麼個光景,民間俗話說‘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這朱宸濠遛過之後果然是隻不爭氣的騾子,朱家怎麼出了這麼一號東西,害朕短短兩三月就把他平了,簡直是廢物!”

 秦堪張著嘴,不知該接什麼話了,毫無疑問,這又是一句典型的昏君語錄。

 “陛下……陛下威武。”秦堪只好送上一記乾巴巴毫無說服力的馬屁。

 朱厚照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一點兒都不威武,朕還在發愁呢,寧王之亂確實平定了,表面上看,朝廷王師大獲全勝,而且用時頗短,可實際上呢?朕御駕親征,王師未至安慶,江西戰局全是王守仁在苦苦支撐,不僅堅守九江府一個多月,而且深入敵後收攏散兵,奇襲敵酋老巢南昌,還有,擒獲朱宸濠真跟朕有關系嗎?鄱陽湖水戰,反賊主將蠢成那副德行,朕好意思拿出來顯擺嗎?唯一值得稱道的只有安慶決戰,但那一戰朕擅自領著一千多侍衛冒險衝陣殺賊,這事兒傳到京師,滿朝文武難道會誇朕是個英勇善戰的帝王嗎?朕可沒指望過他們的狗嘴裡能吐出象牙來。”

 秦堪想笑,小昏君其實還是很聰明的,登基三年,他對朝中的政治風向也能猜得不離十了,江西平寧王之亂,表面上看來大獲全勝,但政治這東西和人心一樣髒,明明是大勝的結果,回到京師被那些文官們一歪曲,這場大勝在他們嘴裡指不定會變成什麼,可以肯定,文官們絕對不會誇朱厚照幹得好,為了杜絕皇帝再次離京親征,就算是大勝他們也會極盡所能變白為黑。

 本來秦堪還想找個機會提醒一下朱厚照,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此時見朱厚照心如明鏡,秦堪也就不再多說了。

 “難得陛下這般有自知之明,臣為大明社稷賀,正所謂知恥近乎勇,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善也……”

 秦堪又送上一記連朱厚照都猶疑不定不知是誇是損的馬屁,朱厚照越聽越不是味道,揮了揮手嘆道:“停,秦堪,朕剛才說這些話只是自謙而已,你用不著太認真回應,就算要回應你也應該勇敢反駁朕,然後大聲告訴朕,其實朕錯了,朕是個古往今來罕見的英明帝王,文可辯群儒,武可安天下,大明史上最英明的皇帝只有三位,太祖,永樂……以及朕。”

 盡管知道朱厚照的臉皮不是一般的厚,秦堪還是被這番厚臉皮的話深深震驚了。

 兩眼圓睜瞪著朱厚照半晌,不知過了多久,秦堪斷然扭過頭,嘆道:“臣……臣……”

 朱厚照希冀地看著他,眼神充滿了鼓勵。

 “臣去後軍督運糧草,臣告退!”

 大軍從安慶出發,五日後到達南京。照例,南京六部官員爭相覲見,這幫大臣覲見顯然不是為了歌功頌德,而是為了催促朱厚照勿在南京多做停留,國不可一日無主,陛下當速速返京理政云云。

 這一通勸卻激怒了朱厚照,他本是少年心性,說得好聽是青少年逆反期,說得不好聽就是犟驢脾氣,趕著不走,打著倒退。

 一眾大臣七嘴八舌請他即日啟程,朱厚照索性往龍榻上一倒,他病了,病得很嚴重,見不得光也見不得水,尤其不能遠行,這癥狀挑得不大合適,內行人一聽就明白,這是狂犬病。

ps:還有一更。。。昨晚碼字快碼完的時候word文檔不知何故自動關了,幾千字的稿子全部消失,大怒之下狠狠踹了一腳主機箱,結果今天白天跑電腦城修電腦。。。看出來了嗎?是的,我最近走霉運。。。
alterlan 發表於 2014-2-25 08:49
第六百三十五章 江山多嬌


 南京諸臣心裡直犯嘀咕,這小昏君實在病得太蹊蹺了,早不病晚不病,正要回京的時候偏偏病倒了,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說得不好聽,小昏君分明是在出幺蛾子呀。

 大臣們心裡都清楚,可皇帝說自己病了,大臣們難道敢掐著他的脖子要他別裝了,趁早滾回京師?

 太醫和民間的名醫一波接一波進宮給皇上瞧病,也不知小昏君怎麼在宮裡恐嚇威脅這些大夫,他們出宮時搖頭嘆氣,一個字都不敢說,看表情似乎是準備後事的模樣,卻更像敢怒不敢言……

 不論真病還是假病,南京的大臣們急了,朱厚照這一倒,頗得幾分前世碰瓷的神韻,反正躺著死活不起來。

 大臣們明知這是小昏君出的幺蛾子,可他們也不敢公然質疑,大明的文官雖無法無天,但不可能百無禁忌,皇帝病了不去慰問,反而質疑皇帝裝病,至少也是罷官流放的罪。

 朱厚照賴在南京不肯走,也不出宮,每日將秦堪和一眾勛貴子弟宣進南京皇宮,然後一群年輕人整日喝酒耍錢,好好的皇宮被這群紈绔子弟充斥其間,威嚴厚重不復再見,生生被他們折騰成了賭場酒館,買小開大莊家通吃,吆五喝六烏煙瘴氣,朱厚照玩得好不自在。

 賴在南京的日子足足過了小半個月,最後南京的大臣們實在受不了了,許多人醞釀著在皇宮門前擊柱血諫之時,朱厚照終於覺得玩累了,逆反心理也得到了充分的發洩,於是他決定再次啟程。

 南京大小官吏大鬆了口氣,送瘟神似的畢恭畢敬將朱厚照送出南京城,轉過身便彈冠相賀普天同慶,南京城的大小衙門頓時成了歡樂的海洋。

 終於正式踏上歸京的路,朱厚照心中縱有再多不捨,卻也知道輕重,皇帝的一生只能屬於宮廷殿宇。

 小公爺徐鵬舉也跟著朱厚照的御駕上了路,他和朱厚照的性格頗為相似,最受不得拘束,更受不了無聊,見朱厚照和秦堪要走,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徐鵬舉一急,找了個伴駕進國子監讀書的藉口跟著走了,徐老公爺見孫子忽然間上進了,不由滿腹狐疑,然而小公爺的藉口實在太堂皇了,老公爺也不得不答應,畢竟老徐家這幾代出過不少混帳,如果孫子能多讀點書,少幹點混帳事,從此徐家的家風敦良淵博,未嘗不是件好事。

 二十萬大軍是從南直隸和湖廣福建等地衛所臨時調來的,平亂之後大部分將士已各自歸建,朱厚照和秦堪只領了最初從京師出發的兩萬騎兵回京。

 行軍的過程是枯燥乏味的,沒有鶯歌漫舞,沒有杯觥交錯,兩萬人就這樣沿著官道慢慢的走,偶爾路過一些風景特別秀美的地方,朱厚照總會讓大軍停下扎營,然後他便帶著秦堪徐鵬舉等人在風景處流連觀賞,如此這般跟驢友似的走走停停,離開南京半個多月了,連山東地界都沒走到。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徐州微山湖邊,秦堪騎在馬上靜靜看著落日下的湖光粼粼,情不自禁地吟出這句千古佳句。

 “咦?好句子!恢弘大氣之極,秦堪,這是你所作?”朱厚照非常意外地盯著秦堪。

 秦堪回過神,頓覺失言,這首詞可是前世太祖所作,恢弘自不必說,詞中盡顯帝王氣勢,這首詞若拿在如今的年代賣弄,恐怕換來的不會是人人誇讚,反而是鋼刀加頸。

 仔細想了想自己剛才只吟的這一句,若無上下文結合的話,倒也不算太出格,於是秦堪急忙笑道:“陛下謬贊了,臣剛才見微山湖波光粼粼,一時感慨胡亂吟了一句。”

 朱厚照頗具興致追問道:“既是心有所感,當一氣呵成才是,你繼續吟呀。”

 秦堪苦笑道:“沒法吟了,臣只想到了這一句,這幾年臣只顧朝堂鑽營,學問卻越來越生疏,實在是丟了讀書人的臉……”

 朱厚照頗覺失望,嘆道:“還以為能聽到一首曠世佳作呢,結果就這麼一句,這種感覺就像……就像……”

 半天沒找到貼切的形容,秦堪看不過眼,只好接上話頭,沉聲道:“就像手裡拿了一本春宮,結果翻開一看竟是《禮記》,褲子都脫了就看這個……”

 朱厚照一臉通暢,用看知己的目光深深看了秦堪一眼。

 這首詞作的話題顯然不怎麼安全,秦堪趕緊轉移了話題。

 “陛下,雖說朱宸濠已被陛下擒獲,江西全境也收復了,不過……”秦堪看了朱厚照一眼,見他臉色平靜,於是接著道:“此戰陛下不僅御駕親征,甚至親自戰陣廝殺,陛下之舉足以彪炳史冊,千古流芳,平寧之戰除了陛下之外,還有一個勞苦功高之人,平定朱宸濠如此輕鬆容易,與此人的運籌帷幄不無關系……”

 朱厚照笑道:“朕聽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也別拐彎抹角,朕難道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殺人的暴君嗎?朕知道你說的是汀贛巡撫王守仁,對不對?”

 秦堪也笑道:“臣說的正是他。當初王守仁親擒朱宸濠委實太不曉事,但是情有可原,畢竟他是趕巧遇上了,不拿他怎麼辦?總不能裝作沒看見,等著陛下去親手擒獲吧?”

 朱厚照嘆道:“朕剛得知王守仁已擒了朱宸濠時,確實非常生氣,這傢伙簡直不給朕活路啊,最大的一枚果子稀哩糊塗讓他摘了,朕大老遠跑這一趟所為何來?所以朕怒極之下才有二擒朱宸濠那一齣,不過後來朕消了氣兒,倒也想明白了,王守仁沒錯,錯的是朕,你的意思朕很清楚,這次平亂之戰,功勞最大的不是朕,而是王守仁,回京之後朕會酌情對他升賞的。”

 “陛下寬宏海量,社稷之幸也。”

 “現在覺得朕不比太祖和永樂大帝差了吧?”朱厚照滿懷期待。

 “臣去後軍再次督運糧草,臣告退。”

numb124 發表於 2014-2-26 00:09
第六百三十六章 冷漠京師


  世人皆謂朱厚照是昏君,因為他嬉樂好玩怠政,為了讓自己玩得無拘無束,他很乾脆地將國事扔給太監和內閣,自己什麼都不管,不得不說,這些行為確實跟昏君一般無二。

  然而世事不能只看表象,歷史上有各種各樣的昏君,哪個昏君不是心甘情願待在皇宮裡一輩子?哪個昏君不是整日荒淫嬉樂歌舞昇平?而朱厚照卻在未及弱冠之年便領軍出征,甚至親自衝陣殺敵,這份魄力,這份擔當,歷史上絕大多數昏君是萬萬比不上的。

  朱厚照適合當縱橫沙場的將軍,也適合當花天酒地的紈袴,但他不適合當皇帝,雖然欠抽,但還是不得不說,朱厚照命不好,投錯了胎。

  …………

  大軍行進速度很慢,拖拖拉拉大半月才走了兩三百里,這行軍的架勢怎麼看都不像班師回京,反倒像是保護著朱厚照遊山玩水。

  幸好朱厚照玩歸玩,卻並無勞民傷財之舉,路過府縣時總有地方官員接駕並安排行宮,朱厚照一概拒絕,甚至連城都不進,只在城外紮下營帳。

  歷史上的正德皇帝出行可沒有這麼客氣,主要是他身邊的佞臣矯旨,以皇帝的名義斂財擄女,每過一地如同蝗蟲過境,不知害得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然而這一世,陪在朱厚照身邊的是秦堪,他是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秦堪不拒絕京師大臣的錢財,抄沒貪官家產時丁順也偶爾截留幾件稀世珍品進獻給秦堪,這都無傷大雅,但秦堪絕不會搜刮窮苦百姓,百姓已活得夠艱難了,秦堪至今沒能改善這個世道,正是心中有愧,怎忍再給百姓雪上加霜?

  秦堪不願搜刮,並不代表下面的官員不搜刮。

  事實上有不少地方官員是這麼幹的,朱厚照大軍未至之前便有官員打著迎聖駕的旗號向當地富戶鄉紳商賈和農戶強行攤派,數萬十數萬的銀子收上來,結果發現皇上不承情,根本對當地秋毫無犯,連紮營時拆了幾根木頭都有軍需官主動找上門給銀子償付,地方官員們搜刮上來的銀子沒了花頭,暗室裡關上房門準備私下分銀子之時,錦衣衛給他們送來了駕帖……

  回京這一路,秦堪麾下錦衣衛揪出了六七個地方官,呈報朱厚照後將其罷官流放,並將這些人的光榮事蹟登上邸報,抄送大明各地官府。

  殺了這幾隻雞後,剩下的猴兒們終於清醒了,膽怯了,他們發現這位寧國公不僅不吃素,而且是玩真的。於是強行攤派收來的銀子被嚇破膽的官員們連夜發還回去,歸京之路秦公爺順手反了一下腐,無意中又令他威名遠颺,鬼見鬼愁,委實是意外的收穫。

  再怎麼不情願回京,既然上了路終究要到達終點的。

  正德三年臘月,京師飄下第一場雪的日子,朱厚照的大軍終於到達京師安定門外。

  天氣漸冷的時候朱厚照便換了車輦,八匹馬拖著長約兩丈寬越一丈餘的車廂,在雪地裡拖沓緩行,金碧輝煌的車廂內,朱厚照和秦堪盤腿坐在兩張白熊皮上,二人面前燒著兩盆炭火,中間還有個檀木小茶几,上面正溫著一壺花彫,二人一邊聊天一邊喝著酒,車廂內溫暖如春,祥和安寧。

  「朕大勝歸來,真想看看那些迎駕的大臣們是什麼嘴臉,當初朕欲親征,大臣們急得好像朕要去刨他們祖墳似的,一個個跳出來反對,什麼千金之子,什麼萬乘之尊,誰能想到朕不僅打了勝仗,而且全鬚全尾回來了,看他們還有何話可說。」朱厚照滋溜兒了一口酒,醺紅的面孔帶著冷笑。

  秦堪笑道:「朝堂多是見風使舵之輩,陛下大勝歸來,想必朝臣們只會歌功頌德,當初誓死反對陛下的事兒,他們一定忘記了,世人庸碌者多矣,只見錦上添花,難見雪中送炭。」

  朱厚照眼睛眨了幾下,神情有些興奮了:「安定門外一定有很多朝臣迎駕,你說朕等會兒要不要下道旨,索性不理那些迎駕的大臣,御駕逕自從安定門直達禁宮,朕要狠狠扇他們一記耳光……」

  秦堪面帶難色:「陛下,這樣怕是不太妥,這事兒若幹出來,陛下倒是解了氣,不過以後君臣關係可就愈發差了,往後陛下任何言行都會招來滿朝責罵,為洩一時之氣,以後卻要受無盡委屈,陛下,不划算呀。」

  朱厚照頓時有些洩氣:「你說得對,今日朕暢爽了,明日可就添堵了,確實不划算。好吧,等會兒朕勉強與迎駕的大臣敘敘舊……」

  秦堪提醒道:「……而且還要面帶笑容。」

  朱厚照怒道:「朕又不是賣笑的,對這幫老而不死的傢伙哪裡笑得出?」

  「看到討厭的傢伙陛下你就想像他忽然被一顆天外飛石砸死了,這樣一想陛下會不會開心?」

  朱厚照化怒為喜:「有道理,朕一定會笑得根本停不下來……」

  二人說著話,車輦忽然停了下來。

  車輦外,一名參將跪地稟道:「陛下,御駕已至京師安定門。」

  朱厚照笑道:「迎駕的大臣們都在城門外麼?」

  參將遲疑片刻,期期艾艾道:「呃,陛下,末將不敢言……」

  車輦內,朱厚照和秦堪一楞,互相對視一眼,朱厚照性急,兩步上前親自掀開了車簾,站在車輦樓橋處放眼四顧,觸目所見一片白茫茫不見盡頭的白雪,天空灰濛蒙的,鵝毛大雪仍在飄飄灑灑。

  朱厚照朝城門處掃視一圈,見城門外的雪地裡,一群人畢恭畢敬地站著,見朱厚照走出車輦,眾人紛紛跪拜磕頭。

  「恭迎陛下大勝還京,王師萬勝,吾皇威武!」

  朱厚照嘴角一勾,剛綻出一絲笑容,凝目仔細一瞧,笑容忽然僵在臉上,神情漸漸繃了起來,眼中射出冰冷的寒光。

  跪在雪地裡的人,以張永,戴義,成國公朱輔為首,三人的身後密密麻麻跪著一眾世襲公侯伯勳貴和京營武將,這些人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除了這些太監和勳貴,朝中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國子監等等,一個文官的影子都沒看到。

  朱厚照臉色鐵青,渾身氣得瑟瑟發抖。

  秦堪跟著走出車輦,見城門外的情形不由吃了一驚,瞬間他的臉色比朱厚照好看不了多少。

  皇帝親征,班師回京之日大臣們是必須要迎駕的,若皇帝親征一役取得了空前的勝利,大臣們甚至要出城三十里恭迎,這不是客氣,而是祖制,法典上是這麼規定的。

  今日朱厚照回京,三日前秦堪便派出一撥接一撥的信使向京師內閣稟報皇帝行止,朱厚照何日何時到京師,他們應該非常清楚才是,為何此刻安定門外除了太監和勳貴,竟無一個文官迎駕?

  「這些狗官,欺人太甚!」朱厚照呆立許久,終於厲聲咆哮。

  秦堪沒接話,心頭卻分外沉重。

  大明的君臣關係,竟已僵冷到這般地步,日後他想以潤物無聲的方式悄然改變這個世道,恐怕比想像中要艱難許多。

  大勝歸來,沒有收穫到意料中的歡呼,等到的反而是一片冷清,對朱厚照來說,這簡直是羞辱。

  「張永,你這狗才!文官們為何一個都沒來?他們都死在家裡了麼?」朱厚照氣得上前狠狠踹了張永一腳。

  張永跪伏於地,惶然道:「陛下息怒,奴婢不敢隱瞞,京師人人皆知陛下今日今時歸京,但朝中那些大人們不知何時串連起來,竟私下裡約好了今日不迎駕,說是……說是陛下離京親征本就荒唐,有違祖制,爾今陛下得勝歸來氣勢正盛,若然滿朝迎駕,實不知將來陛下還要離京親征幾次,所以,所以……」

  張永期期艾艾不敢再說,一雙眼睛求助地望向秦堪。

  秦堪看不下去了,只好幫張永說道:「陛下,說得簡單通俗一點,大臣們不迎駕是因為他們不想慣著你。」

  朱厚照氣得跳腳咆哮:「狗官安敢辱朕至斯!」

  張永等人見龍顏大怒,紛紛苦著臉伏地齊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教朕如何息怒?朕此去江西平亂大獲全勝,朕打的是勝仗,不是敗仗!滿朝文官何以如此待朕!」朱厚照厲聲說完,眼眶忽然泛了紅,使勁眨了眨眼,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

  無比疲憊地長嘆口氣,朱厚照神情索然道:「朕真的很累了……不迎便不迎吧,張永,咱們進城,擺駕豹房。」

  「慢著,陛下!」

  久不出聲的秦堪忽然站了出來,迎著眾人疑惑的眼神,秦堪躬身道:「陛下平定叛亂,蕩盡逆賊,結束江西戰亂,使百姓復得安穩,江西百姓無不對陛下感恩戴德,陛下正是匡扶社稷的英武帝王,何以還京之後得不到應有的歡呼?」

  朱厚照呆立片刻,道:「秦堪,你的意思是……」

  秦堪一字一字緩緩道:「京師,欠陛下一個歡迎。」

  「所以?」

  「所以,陛下不該以這種落魄的方式進城。臣願為陛下分憂。」
alterlan 發表於 2014-3-3 09:08
第六百三十七章 所謂忠直


 大明的文官無法無天,歷朝歷代沒見過這麼囂張跋扈的臣子,這是後世無數專家學者蓋棺定論的認知。

 君權與臣權的博弈爭鬥,也只有在大明才表現得這麼淺白,君臣之間似乎連最基本的陽奉陰違的功夫都懶得做了,彼此的關係如同仇敵,有時候卻又不得不擰成一股繩合作,更多的時候則是互相較勁,對人或對事,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涇渭分明,一點就著。

 內閣制是個好制度,臣權過大也帶著幾分後世的民主味道,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君權膨脹獨裁後的禍國殃民,如果念經的和尚不把這本好經念歪的話,大明假以時日一定比強漢盛唐更加璀璨,只可惜,大明的文官雖然遏止了君權的膨脹,但他們自己卻膨脹起來了。

 造成如今這種情勢,其咎不完全在文官,老朱家自永樂大帝以後的幾位皇帝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也不知是否永樂大帝後宮發生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永樂以後的皇帝性格特別軟弱,完全不像太祖和永樂那般殺伐果斷,反而一個比一個慫,擱了太祖永樂那個時代,大臣們乖得如同籠子裡瑟瑟發抖的鵪鶉似的,生怕哪天皇帝瞧他不順眼把他從籠子裡拎出來一刀宰了,像這種皇帝得勝歸京而大臣們沒一個出城迎接的事,膽上長毛也不敢這麼幹呀。

說實話,永樂大帝嚥氣以前實在應該派人去宮外隔壁去查一查,看宮外隔壁是否有一位王叔叔,把老朱家的基因串種了……

 朱厚照很憤怒,怒髮衝冠,卻無可奈何。他是生殺予奪的皇帝,但他不敢對文官們怎樣,因為他是文官教出來的產物,而且他的骨子裡也缺少太祖和永樂那種殘暴嗜殺的基因。

 秦堪不一樣,他的前身是秀才,但他不是,他根本連四書五經都沒讀全,而且他還有一個很不錯的優點,那就是跟文官一樣無法無天。

 朱厚照秀氣俊朗的年輕臉龐被秦堪幾句話一煽,頓時泛出興奮的潮紅,此刻他也覺得忍氣吞聲並不是好選擇,京師確實欠他一個盛大的歡迎,這些他值得擁有。

 “秦堪。你說得對。朕應該在萬眾歡呼聲中堂堂正正進城,而不是以這種屈辱落魄的方式。朕打了勝仗,應得如此禮遇!”朱厚照攥緊了拳頭。

 秦堪沉聲道:“陛下說得正是。御駕親征,宇內蕩靖,大勝歸京,臣民歡呼,這才是一代英武帝王應該得到的禮遇,今日這場面君不君,臣不臣的,真正是豈有此理!”

 “秦堪,你說怎麼辦?”

 秦堪冷冷一笑,躬身道:“請陛下進御輦安坐,一個時辰內,陛下必可見到萬眾歡呼。”

 朱厚照深深看了秦堪一眼,道:“朕一切交給你了。”

 說完朱厚照狠狠一拂袍袖,轉身回了車輦。

 秦堪笑著目送朱厚照登上了車輦,然後直起身,笑容仍沒變,只是笑容裡多了一抹熟悉的邪味兒。

 “丁順上前。”秦堪淡淡喚道。

 一道矯健的身影很快出現在秦堪身前。

 “公爺有何吩咐?”

 秦堪瞧著眼前這張精明卻不失圓滑的笑臉,淡淡道:“去給我辦兩件事。”

 丁順挺直了腰桿:“殺人放火,公爺只管下令。”

 京師內城,內閣大學士梁儲府上。

 今日此刻,梁府熱鬧非凡,朝中上至李東陽,楊廷和兩位大學士,下至六部尚書侍郎員外,全部聚集在梁府前堂,大小約有百來號人,規模相當於一次小朝會了。

 所有文官神情肅然,全部穿著朝服,一副隨時去朝堂金殿死磕的架勢,梁儲是主人,坐在前堂首位,眼皮抬也不抬,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

 楊廷和頗有些坐立不安,幾次想站起身,看著滿堂肅然靜默的文官,猶豫片刻,只好仍舊一動不動。

 李東陽垂首漫不經心地吹拂著手中茶盞裡的茶水,熱氣裊裊升騰,彷彿在眾人和他之間拉上了一層迷霧,任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令人奇怪的是,秦堪的老岳父,左都御史杜宏赫然也在堂內靜坐,一臉苦澀躑躅,還帶著一絲無可奈何。杜宏是秦堪的岳父,但他更是大明的文官,此時此刻大家鐵了心要讓歸京的小昏君碰個釘子,杜宏只好旗幟鮮明地站在文官們一邊,否則他這個左都御史算是做到頭了。

 文官也是分派系的,他們永遠不可能真正擰成一股繩,大明文官的價值觀已經嚴重扭曲,以有事沒事招惹皇帝生氣為判別忠奸的標準,但今日卻不知由誰開始倡議,既然有人倡議今日非要招惹皇帝一回,不論這事是黑是白是正是邪,第一個文官這麼幹了,別的文官就不能不幹,明明是一件不分青紅皂白的荒謬事,但文官們的自我感覺卻非常良好,他們管這個叫“不畏強權”。

 文官們落下這毛病,歸根結底還得怪太祖朱元璋老同志,瞧他當年創出的八股文應試制度造出了多少瘋子。

 前堂內的靜默維持了小半個時辰,在座的眾人各懷心思。

 其實大多數文官都想升官發財,想升官發財就最好別得罪皇帝,今日這一齣並非是所有人的意願,大部分人是被所謂的“直名”綁架而來的,世上的事委實太難兩全其美,想要名就別想要利。

 若想一門心思升官發財,恬著老臉抱皇帝的大粗腿。官兒雖升了,但名聲也算徹底臭了,處處遭人排擠白眼,官升得再大,滿朝敵視下他能辦成什麼事?能結上幾個官場同盟?但凡日後有了絲毫差錯,他臉上的鞋印子比中了黃師傅的佛山無影腳還多,這也是所有文官今日沒敢出現在城外迎接聖駕的原因,既然要了名,沒人再敢要利了。

 楊廷和到底是內閣里面最年輕的,他沉不住氣了。今日這事有點嚴重。若陛下大發雷霆追究起來,首先倒霉的是內閣。

 “梁公,雖說不能慣著陛下的性子,為將來約束陛下不得輕易離京未雨綢繆。但不論是上古周禮還是本朝祖制。御駕還京咱們做臣子的還是要出城迎一下的。若然不迎,咱們朝臣恐遭天下士子恥笑……”

 梁儲眼皮一抬,很快又耷拉下去,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

 梁儲也苦,他只能苦在心里,內閣都是久經風浪的老人精,豈能如此不知禮數?然則下面的文官掀起了風浪,若然內閣不呼應,不知會被多少人罵為強權走狗,半夜不知會被多少人貼大字報,說到底,他也被綁架了。

 在座的唯獨李東陽表情最淡然,永遠一副漫不經心瞧熱鬧的模樣,臉上甚至帶著幾分高深莫測的笑容。

 李東陽確實有資格看熱鬧,因為他馬上要致仕了,只等朱厚照回京之後,他便會正式提出辭呈,所以目前朝堂無論怎樣風急雨驟,一切皆與他無關。

 一道怒喝聲響徹前堂,卻是工部給事中胡帛。

 “昏君親征,勞民傷財,大軍儀仗所費幾耗國庫半數,這且不說,平定叛亂之戰他丟下國君體統不顧,以萬乘之尊領一千侍衛親自衝陣殺敵,萬金之子如此自輕自賤,置江山社稷於腦後,今日歸京他有何面目要咱們朝臣出城迎接?莫非他以為打了一場勝仗便能說明一切嗎?簡直昏庸荒唐!”

 在座所有文官不管心裡怎麼想,紛紛點頭附和。

 楊廷和與梁儲對視一眼,苦笑著無聲嘆了口氣。

 胡帛的這番話便是所有文官裡最具代表性的想法,一場勝仗根本說明不了什麼,勞民傷財的親征,不顧安危沖陣殺敵的魯莽,足已抵消朱厚照的一切功績,在文官們眼中,朱厚照的這次親征是過大於功的。

 楊廷和嘆息道:“話雖如此,但祖制……”

 大明的言官品級不高,但一個比一個蠻橫,胡帛立馬打斷了楊廷和的話頭,斷然道:“大明未到生死存亡關頭,天子親征本就有違祖制,在天下人看來甚至是個笑話,今日天子得意洋洋挾勝歸京,咱們還要上趕著給他的所謂勝利錦上添花嗎?胡某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聖賢可沒教過胡某這般媚顏諂上的學問!”

 胡帛話音剛落,堂下一片喝彩。

 楊廷和搖搖頭不說話了,再說他會激起眾怒,楊廷和不想把自己的名聲搞臭的話,只能選擇閉嘴。

 梁儲斜眼朝李東陽瞟了一下,伸手輕輕碰了碰他,小聲道:“西涯先生,您是四朝元老,您說句話呀。”

 李東陽抬頭,皮笑肉不笑地哼哼:“厚齋先生這是要老夫出來挨唾沫呢?老夫這把年紀馬上要告老了,哪有精力管這種閑事?你們不迎聖駕自然有你們的道理,老夫老矣,只能欣然景從,可當不了馬前卒了……”

 梁儲一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李東陽輕捋白鬚,慢悠悠地道:“你們給天子氣受不打緊,不過別忘了天子身邊還有一個人,把他氣著了,今日這樁事你們估摸會灰頭土臉了,在座各位被他坑過的人不少吧?”

 李東陽話剛說完,梁府前堂的回廊下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將堂內眾人的心猛地揪緊了。

 ps:住院三天發低燒,時清醒時迷糊,今天才好了一點……

 上月更新太廢,今天1號開始,努力保持更新,肉身不死,精神不垮。
alterlan 發表於 2014-3-3 09:18
第六百三十八章 無聲反擊


 腳步的節奏聲聲打在眾人的心坎上。這種時刻,如此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意味著有事發生。

 文官們不全是膽大包天的二楞子,大部分還是怕死的,每每朝代終結,大勢即去,反抗最激烈的是文官,投降最快的也是文官,文官這個群體永遠存在著兩種極端,這跟群體無關,只與個人的人品有關,為了形容文官士子們這種怕死又不怕死的矛盾尿性,某位文人作了一句詩,“時窮節乃見”。

 作這首詩的人也是文官,他姓文,名天祥,民族英雄,氣節和骨氣都是值得彪炳千秋的,就是性格有個小小的瑕疵,被蒙古人抓住後不停叫苦,不停喊痛,而且喜歡用詩歌的形式將這種痛苦表達出來,比如“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

 時窮節乃見,將這句詩換個歪解的話,那就是時不窮則節操全不見。

 比如梁府此刻,文官們聽著外面迴廊傳來的急促腳步聲後,很多人忽然覺得惶恐了,害怕了。

 皇帝親征大勝,歸京之日當臣子居然不出城接駕,這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什麼心情了,若萬一皇帝龍顏大怒,非要殺人洩怒,今日在座的文官裡面少說也要死一大批,就算皇帝心存仁念,不欲大開殺戒,可他身邊還有個秦堪呀,這傢伙看似文質彬彬,其實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該動刀時他下手絕不含糊,只消皇帝輕飄飄下個“嚴令查究”的旨意,秦堪沒準就能牽連蔓引上萬,弄出大明朝第二個“胡藍案”“空印案”。

 眾人心懷忐忑之時,急促的腳步終於在前堂門檻外停下,眾人凝目一看,卻是梁府的管家。

 “老爺,各位大人,皇上聖駕已至安定門外,隨同兩萬京營將士在城門外列陣,卻遲遲沒有動作,連皇上的車輦都停在雪地裡一動不動,出城迎駕的只有宮中的太監和一干勛貴武將……”管家喘著粗氣稟道。

 眾人眉梢跳了幾下,梁儲沉聲道:“除了在城門外按兵不動,陛下沒有別的表示?”

 “陛下沒有表示,但寧國公秦堪的第一心腹丁順領了一隊錦衣衛入城。不知所蹤。”

 三位大學士裡面,梁儲對秦堪最看不順眼,聞言重重一跺腳:“秦堪這殺才一定又出了壞主意!老天怎麼不收了這孽畜!”

 李東陽面無表情,但眼中的笑意卻愈發深刻了。

 楊廷和愕然之後,面色有些訕然。因為朱宸濠造反這事,楊廷和欠了秦堪一個人情,瞧今日這架勢,似乎秦堪已準備動手,楊廷和再也坐不下去了。

 “錦衣衛入城又怎樣?秦堪敢殺咱們文官嗎?大明文官千千萬,他秦堪能殺幾個?殺光了咱們,誰為陛下治這座江山?諸位莫驚,這只是廠衛嚇唬咱們罷了,咱們苦讀聖賢書,養一身浩然正氣,豈懼些許跳梁小丑乎!”

 工部給事中胡帛的話頓時仿佛又給忐忑不安的文官們打了一針強心劑,騷動的前堂立馬安靜下來,其中有不少想出城迎駕的大臣被胡帛這番話一堵,想走也不好意思走了,包括楊廷和在內,很多人悻悻瞪了胡帛一眼。

 就在眾人剛剛安靜下來之時,迴廊下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梁府下人匆匆出現在前堂外,喘著粗氣稟道:“老爺,各位大人,京中百姓……百姓……”

 楊廷和急了:“百姓怎麼了?”

 “近萬百姓出城迎接聖駕去了!”

 眾人大驚,騰地一下站起身,一齊驚呼道:“這怎麼可能!”

 “小人不敢瞞報,確實有近萬百姓相攜往安定門而去。”

 堂內眾人面面相覷,臉色分外難看。

 百姓是文官口中的工具,攻訐敵人的武器,也是將聖賢之言強行捆綁在一起的論據,如今的文官但凡要找茬兒,開口第一句便是“臣嘗聞聖天子以孝治天下”,第二句便挺著胸脯恬著老臉代表百姓為民請願云云,從來不管百姓們樂不樂意被他代表。

 現在卻有近萬百姓前往安定門迎接聖駕,那麼文官們所謂“勞民傷財”的理由還站得住腳嗎?這等於是給文官們臉上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上萬百姓出城了,號稱國之重器的文官們卻一個不見,這一幕落在城外百姓眼裡,丟的是皇帝的臉,還是整個文官集團的臉?

 堂內一眾文官臉色越來越難看,大家心裡很清楚,安定門外有了這一萬百姓的分量,他們想讓皇帝出醜的計劃算是完全落空,這小昏君被扔到地上的面子瞬間被撿了起來,而且油光可鑒,水嫩欲滴。

 楊廷和騰地站起身,臉色陰沉地環視群臣,氣得渾身直抖:“好好,你們很好,胡鬧夠了吧?現在本官倒要問問你們,此時此刻,咱們如何收場?”

 面對內閣大學士的責問,眾人紛紛凜然,胡帛卻毫無懼色,冷冷直視楊廷和道:“民是民,官是官,民愚可使之,官為國器,不可隨之。”

 楊廷和大怒:“胡帛,世事黑白,由你來定論嗎?百官進退,由你執牛耳嗎?你以為你是誰?”

 胡帛來不及答話,卻聽外面回廊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老爺,各位大人,不好了,府外被人圍了!”

 眾人大驚,連李東陽都忍不住變色。

 胡帛冷笑:“好個卑鄙權奸,要對咱們痛下殺手了嗎?”

 梁儲急步走到門外,揪著下人的衣襟喝問道:“何人圍我梁府?是錦衣衛還是東西廠的番子?”

 “不是……”

 “五城兵馬司?十二團營?還是御馬監騰驤四衛?”

 “都不是……老爺,圍住咱們府們的。是,是……”下人小心瞧了瞧面孔扭曲的梁儲一眼,低聲道:“是一群市井街巷的老潑婦,也不知受了什麼人的指使,這會子她們正堵在府外指著咱們大門叉腰罵街呢……”

 下人的腦袋垂得更低了,根本不敢看自家老爺的臉色,硬著頭皮實話實說:“她們罵……罵朝中大人們尸位素餐,自私自利,沒皮沒臉,皇上在前方不顧生死沖鋒陷陣。大人們卻在京師給皇上扯後腿。君非亡國之君,臣卻是亡國之臣……”

 最後一句實在惡毒,堂內一名七十來歲的老大人忽然白眼一翻,捂著心臟栽倒在地。

 眾人臉色由紅變白。梁儲站在堂外呆立半晌。忽然厲聲咆哮:“秦堪。你這孽畜不得好死!”

 所有人的目光沒來由地同時盯著一個方向,卻是堂內正襟危坐沒招誰沒惹誰的左都御史杜宏。

 感受到周圍無數道不善的目光,杜宏不淡定了。捋著鬍鬚久久不語,終於被迫仰天悲嘆了一聲:“家門不幸……”

 安定門外,大雪仍飄灑不停。雪地裡,兩萬京營將士渾身已被潔白的大雪覆蓋,卻如釘子般釘在原地紋絲不動。

 皇帝儀仗和車輦仍在雪中停立。

 車輦內,朱厚照和秦堪兩雙手湊在炭盆前烤火,朱厚照看著通紅的炭火唉聲嘆氣。

 “陛下勿憂,事情很快會解決,臣保證陛下風風光光進城。”

 朱厚照重重嘆氣:“朕很憂慮啊……”

 “發生這種事呢,大家都不想的。”

 “秦堪,你說朕的朝堂怎麼出了這么一幫老東西?朕這些年被他們折磨得還不夠嗎?”

 “做人呢,最要緊的是開心……”

 “這幫老東西活著,朕怎能開心?朕敢肯定,因為他們,朕的陽壽起碼折了二十年!”

 “陛下餓不餓?臣叫人煮碗麵給你吃……”

 朱厚照臉頰抽了抽,扭頭瞪了秦堪一眼:“你這嘴裡冒出來的話怎麼陰陽怪氣的?你說讓朕風風光光入城,怎樣才叫風光?”

 秦堪笑道:“萬眾歡呼算不算風光?”

 “那些文官呢?”

 “有了萬眾歡呼,文官們自然也會跪在陛下的車輦前歡呼的。”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兒,忽然聽到車輦外將領興奮稟道:“陛下,安定門外忽然湧出了無數百姓,他們出了城門後全部安靜跪在官道兩旁……”

 朱厚照一楞,接著驚異地看了秦堪一眼,急忙上前掀開了車輦玉簾。

 觸目所及,朱厚照倒吸口涼氣,離他車輦數十丈外,黑壓壓地跪著無數衣著各異的百姓,見身穿龍袍的朱厚照走出車輦,安靜跪在官道兩旁的百姓們忽然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恭迎吾皇大勝還京!王師萬勝!吾皇威武!”

 響徹雲霄的歡呼聲在大雪漫天的空中久久迴盪不休,朱厚照定定看著眼前向他跪拜的百姓,彷彿被驚呆了,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照終於回過神,第一反應便是轉身扭頭看著秦堪,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驚嘆。

 “你……怎麼辦到的?”

 秦堪嘆道:“為了給陛下爭口氣,臣殫精竭慮,絞盡腦汁,終於……”

 “終於怎樣?”

 “終於花了五百多兩銀子把這事辦妥了。”
alterlan 發表於 2014-3-6 08:09
第六百三十九章 戰線瓦解


 “五······五百多兩銀子?”朱厚照眼睛發直,嘴巴張大,癡呆症提前的徵兆。

 秦堪的俊臉閃過一絲心疼,黯然嘆道:“五百多兩,實在是一筆巨款了,陛下知道,臣的手心向來只進不出,取我錢財如殺我父母,今日臣肯為陛下花五百多兩銀子,足可見臣待陛下是何等的高山流水……”

 朱厚照嘆道:“區區五百兩你就不必在朕面前討乖賣巧了,說說,你這五百兩是怎麼花的?”

 “派一隊錦衣衛入城,全京師六十餘坊,將每坊的甲保里長叫出來,讓他們發動百姓出安定門恭迎聖駕,每一位百姓可得五十文錢。"

 秦堪眼中笑意越來越深:“五十文錢對平民百姓來說,至少是小半個月的糧米,也或許是病中父母的三副湯藥錢,權貴們不將它看在眼裡,但在百姓心中的分量還是頗重的。”

 朱厚照的表情很精彩,時紅時白,複雜莫測。

 “也就是說,現在這萬人迎駕的場面,其實是五百兩銀子花出來的?”

 素堪笑瞇瞇地瞧著朱厚照,終於逮到機會說出一句前世很流行很瀟灑的經典語錄。

 “陛下,能用錢解決的事兒,全都不叫事兒。”

 “這話聽著挺混帳,但細細一琢磨,似乎有點道理······”朱厚照喃喃自語,神情愈發複雜難明,嘴角不停抽搐:“想不到朕為之暴跳如雷的事情,落在你手裡居然只花了五百兩銀子便輕鬆解決······秦堪,你說朕該哭還是該笑?”

 “陛下當然該笑。

 “朕為何該笑?”

 秦堪臉上又閃過一絲心疼之色,黯然道:“因為臣又花了五百兩銀子,請了五十個市井老潑婦堵在文官雲集的梁儲府前罵街,不出意料的話,那些文官們此刻估摸著想死的心都有了······”

 朱厚照定定看著秦堪,目光呆滯如死魚,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照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出聲,笑聲越來越大,不僅笑彎了腰,連眼淚都笑得四下飛濺。

 “秦堪啊!秦堪。你這缺德的本事是祖上傳下來的嗎?快告訴朕你祖上十八代的名號,朕要追封他們!”

 秦堪沒說錯,此刻梁府內聚集的文官們確實想死的心都有了。

 市井百姓雖是弱勢群體,但顯然老潑婦並不弱勢,不僅不弱勢,而且很強勢。這群老娘兒們自古以來便招惹不起,無論誰當皇帝誰坐江山該罵街時就罵街,一點也不含糊。

 丁順辦事很俐落,也不知從京師哪個旮旯里挖出來五十個老潑婦。老潑婦們拿了銀子,二話不說成群結隊直奔梁府而去。到了梁府門前,潑婦們脫下鞋子墊在屁股底下,就地盤腿坐下,然後拍著大腿指著大門便罵開了。

 秀才舉人罵官在大明很常見,但凡秀才舉人們對官員有絲毫不滿,登高吆喝一聲,邀十來個志同道合的同窗同年往衙門一站,沒人敢拿這群身負功名的老爺們怎樣,於是很多在衙門裡吃過官員大虧的地主鄉紳們便想出了損主意,暗裡花了巨金請有功名的士子幫場子,十幾個士子站在衙門前罵幾句,再發一下傳單或擺出聯名上告的架勢,很多官員便不得不服軟,大明的宗族鄉紳和地方官員之間的關係裡,士子這個階層在裡面扮演著微妙的潤滑作用,當然,更多則是添堵。

 士子罵官是為尋常,但普通百姓罵官可就不多見了。

 今日梁府門前五十名老潑婦一字排開,指著梁府破口大罵。梁儲貴為百官群臣之首的內閣大學士,何曾經歷過這般場面?梁府門前的下人們氣得臉白身顫,死死攥著拳頭卻不敢邁出一步。

 因為這些老潑婦的背後數十名身著大紅飛魚服的校尉們手按腰側刀柄,虎視眈眈地盯著梁府的下人們,腳尖頗不安分地刨著地上的泥土,像數十頭狂暴的野牛般蠢蠢欲動,彷彿梁府的下人們只要稍有異動,校尉們便會一湧而上將他們逮進詔獄雜治,讓他們清醒一下衝動的頭腦的同時,也算是殺幾隻雞給梁府內的猴兒們瞧瞧。

 隨著老潑婦們罵街的聲音越來越大,梁府門前圍觀的百姓也越來越多,有意的無意的,知情的不知情的,瞧著潑婦們身後彷彿為她們保駕護航的錦衣衛校尉,大家似乎明白了什麼,於是漸漸地,大家嘻嘻哈哈都跟著潑婦們罵了起來,難得有這種免費罵官的機會,甭管誰對誰錯,跟著一塊兒罵吧,過過嘴癮也好。

 梁府前堂內已亂成了一鍋粥。

 百來個大臣在堂內急得搓手跺腳團團轉,原本寬敞的前堂無端多了百十號人轉圈圈,立馬顯得狹窄起來,轉圈踱步彰顯自己焦急心情的人難免摩肩擦踵磕磕碰碰,以脾氣火爆著稱的大官免不了又是一頓大吵。!

 官階比較高的幾位大學士和六部尚書侍郎端坐不動,臉色卻無比陰沉。

 皇帝挾勝歸京,為了不助長他的得意氣焰而故意冷落,給他一個下馬威,在他們認為其實是一件小事,畢竟皇帝年幼,平日裡大臣們對他斥責甚至喝罵,皇帝也只如東風過馬耳,漫不經心一笑便揭過,瞧不出他有多大的自尊心,久而久之朱厚照的自尊底線被大臣們試探得清清楚楚,原本以為今日不出城迎駕只不過是尋常小事,萬萬沒想到打了一場勝仗的皇帝陛下自尊心也見長,大臣們不迎駕他竟死活不進城。

 不進城也就罷了,但凡稍通世故人情的,只消下一道溫和的旨意,大臣們找著臺階就坡下驢,出城迎一迎未嘗不可,誰知道他不知從哪兒挖了幾十個老潑婦堵在梁府門前罵街,這一通罵街罵得太惡毒,半個時辰內活活氣暈了三位老大人。這下好了,大臣們想找個臺階下都下不了,情勢陷入了僵持。

 梁儲身為主人不能發作,盯著堂內十幾位御史言官,目光頗為怨毒。

 若不是這幫人叫囂著非要給陛下一個下馬威,今日怎會鬧到如此騎虎難下的局面?

 當然,梁儲責怪的不僅僅是言官們,怨毒的目光掃來掃去,更多則是盯在左都御史杜宏身上,顯然對杜宏收了秦堪這麼一位絕非善類的女婿很不滿。

 大臣們心里都有數,皇帝那單純的性子決計想不出這麼陰損的主意,多半是他身邊的秦堪想出來的,那孽畜坑人不止一次兩次了,今日這齣鬧劇撲面而來一股熟悉的味道,始作俑者不是秦堪那孽畜是誰?

 迎著堂內眾人不善的目光,杜宏臉色愈發羞慚,左瞧右瞧沒發現一道同情的目光,氣得猛然站起身,朝眾人拱了拱手,冷冷道:“諸位同僚,老夫先行告辭,出城迎駕去了。恕老夫直言,今日這一出諸位好生沒道理,君不君臣不臣的,諸位不覺有愧聖恩嗎?朝堂之大,吾誰與歸?”

 說完杜宏狠狠一甩袍袖,獨自朝梁府大門走去。

 杜宏剛跨出前堂門檻,早已按捺不住的李東陽和楊廷和也站起了身。

 工部給事中胡帛攔在二人身前,躬身苦笑道:“二位大人也要出城迎駕嗎?”

 楊廷和怒哼一聲,道:“再不出城,我等大臣豈不成了天下士子的笑柄?今日大家鬧也鬧夠了,該收場了吧?”

 盯著神情復雜的胡帛,楊廷和冷冷一笑:“胡大人,今日這事兒沒完,陛下顯然已被激怒,就算我們內閣不作聲,錦衣衛的秦堪和東廠戴義絕不可能輕輕揭過,廠衛可不是吃素的。”

 胡帛呆立片刻,當即掙紅了臉,梗著青筋暴跳的脖子道:“陛下昏庸,親征師出無名,更有違祖制,我等忠臣拒不迎駕只會青史留名,他秦堪敢效劉瑾殘害忠良嗎?”

 楊廷和冷笑道:“當初劉瑾殘暴若斯,最後還不是死在秦堪手裡?你們將秦堪的客氣當成福氣,劉瑾能殺人,秦堪便殺不得人嗎?再說,誰是忠良誰是奸佞,是由你們來判定的嗎?別的且先不提,單說今日這樁事兒,本官可看不出你們哪裡像忠良!可恨本官先前不察,被你們所謂的忠直所挾,稀哩糊塗做錯了事,胡大人,恕本官現在不再茍同!”

 說完楊廷和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李東陽捋著白鬚緊跟其後,胡帛臉色已有些蒼白,仍壯著膽子攔住了他:“西涯先生,連你也……”

 李東陽捋鬚苦笑,指著門外道:“聽見外面那些潑婦罵什麼了嗎?”

 “市井粗鄙之言,西涯先生何必······”

 李東陽截斷了他的話頭,苦笑道:“‘君非亡國之君,臣卻是亡國之臣,秦堪這豎子罵得太毒了,老夫歷經四朝,好不容易攢下半生清名,這句話卻將老夫半生所得一鍋全端,你說說,老夫馬上致仕告老之人,早已不再過問朝務政事,今日只是見這裡人多過來湊個熱鬧,老夫招誰惹誰了?”

 李東陽走了,老狐貍對自己的定性很輕描淡寫,“湊個熱鬧”而已。

 一位左都御史,兩位當朝內閣大學士都走了,眾人如同垮掉了一半的主心骨,神情惶然面面相覷。

 梁儲鐵青著臉,獨坐主位顫巍巍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品了口茶水。

 胡帛扭頭一看,不由焦急跺腳:“梁公,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有閑心喝茶呢,大家都等著您拿個主意呀······”

 梁儲慢吞吞擱下茶盞,道:“諸位看不出本官在端茶送客嗎?”

 胡帛一呆:“送誰?”

 梁儲手一抬,手指秋風掃落葉般掃了半個扇面:“送你們這一百多號人,全都給老夫滾蛋!”
alterlan 發表於 2014-3-7 08:06
第六百四十章 迎駕入城


 京師城外,大雪已漸漸停了,陰沉的天色裡,上萬百姓仍靜靜地站在城外。

 朱厚照坐在車輦內一動不動,這次歸京的冷遇激發了少年天子的傲性,今天非跟大臣們卯上了。迎不迎駕其實只是件小事,朱厚照從來也不是愛擺排場的皇帝,只是今日這些大臣的做法委實令他生氣,當了三年皇帝,再怎麼昏庸他也意識到,今日若不聲不響認了這樁委屈,明日朝會上那些大臣指不定有多少難聽的話等著他。

 君臣之間無聲的較量,在京師安定門外僵持,政治從來都是由小見大的,這已不僅是迎駕的事了,它升級到了君權和臣權博弈的高度,事關各自的利益,誰也不肯讓步。

 秦堪騎在馬上,佇立在風雪中,蟒袍坎肩上積了厚厚一層雪,黑色的紗籠帽頂上,積雪不時撲簌而落,冰冷的雪花飄在臉上頓時融化成水,沿著剛硬的臉頰緩緩滑落。

 似乎感覺不到寒冷,秦堪的目光盯著城門,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直到城門口一道矯健靈活的身軀悄然走來,秦堪的眼中才露出一絲笑意。

 丁順被凍得鼻頭通紅,一邊往手上哈著熱氣一邊快步走近,走到秦堪馬前,丁順笑著搓手,眉宇間盡是得色,笑容分外搶眼。

 “從你的表情可以看得出,城內應該被你鬧得雞飛狗跳了吧?”秦堪瞟了他一眼,淡淡道。

 丁順楞了一下:“公爺怎麼知道?”

 “很簡單,差事沒辦好的話,你不會笑得這麼賤······說吧,那幫大臣服軟了嗎?他們什麼時候出城迎駕?”

 丁順情不自禁朝秦堪豎了豎大拇指,笑道:“屬下不得不由衷贊公爺一句,公爺妙-計安天下……”

 秦堪瞪著他,冷冷道:“誇人也要誇對地方,這種下三濫的主意可稱不上什么麼妙-計安天下,直接說結果吧。”

 “是是,公爺您也知道,屬下一向嘴笨,不善言辭······總之,公爺的主意把那幫大臣氣壞了,特別是雇的那五十個老潑婦,活活罵暈了三個老傢伙,這會兒梁儲府裡已亂成了一鍋粥,過不了多久,那幫傢伙該窩里反了。”

 秦堪笑了笑:“這麼說,他們快出城了?”

 “公爺的妙-計等於掐住了他們的脖子。屬下敢保證,半個時辰內他們一定乖乖出城恭迎聖駕。”

 秦堪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嘆道:“聖駕歸京,大家依祖制出來迎一迎也就是了,傷不了筋動不了骨,非得撕破了臉把他們逼到懸崖邊上才肯拉下臉,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丁順一旁惡狠狠道:“他們就是賤的!”

 秦堪斜睨了他一眼,沒出聲。

 丁順知其雅意,立馬笑道:“屬下的賤跟他們可不一樣,本質上來說,屬下的賤是忠肝義膽型的……”

 秦堪嘆道:“能賤出忠肝義膽氣質,你也算是身懷絕技了·……”

 “公爺·今日這事怕是沒那麼容易揭過去,咱們是不是做好拿人的準備?十幾個帶頭蠱惑文官不出城的殺才,錦衣衛已拿到了他們的名字,只等按圖索驥拿他們下詔獄了。”

 秦堪忍不住有一種蠢蠢欲抽的沖動,俯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指著車輦道:“拿人這事,你看皇帝急了嗎?”

 “似乎……不急?”

 又指了指車輦外畢恭畢敬的張永,戴義等人,秦堪道:“太監急了嗎?”

 “似乎……也不急。”

 “皇帝不急,太監也不急,你急什麼?要不,我把你送進司禮監跟張公公學學怎樣修身養性,處變不驚?”

 丁順果然沒說錯,半個時辰後,安定門內依稀出現了幾道遲疑畏縮的身影,然後幾道身影漸漸變成了十幾道,幾十道,最後匯聚成了一百多人,他們在城門通道內排好班次,認真整理好衣冠,在李東陽,楊廷和,梁儲三位內閣大學士的帶頭下,一百多人拖著沉重的步履走出城門甬道,迎著呼號的寒風,在上萬名百姓的注目下,眾人走到朱厚照的車輦前。

 秦堪騎在馬上,佇立車輦前靜靜地看著這些文官們,李東陽和楊廷和經過秦堪馬前,二人一齊朝秦堪看了一眼,秦堪無聲地回以微笑,目光交會,一切盡在不言中。

 李東陽的目光帶著笑意,楊廷和的目光雖無笑意,但也頗為友善,自從秦堪將朱宸濠與楊廷和之間那些不清不白的事情爛在肚子裡以後,楊廷和對秦堪的態度明顯好多了。

 二人對秦堪的友善只是例外,其餘的大臣對秦堪可就沒那麼客氣了,特別是大伙兒心知肚明今日鬧得梁府雞飛狗跳的始作俑者是他,對他愈發沒了好臉色。

 一百多名大臣經過秦堪馬前,秦堪也毫不意外地收獲了一百多聲怒哼。

 秦堪騎在馬上冷笑,橫眉冷對千夫指。

 踏進朝堂越久,越覺得這幫人多麼的自私和虛偽,秦堪對他們也越來越反感,這個帝國在漸漸腐爛,腐爛的根源便是這些文官,若不是因為他們,秦堪改變這個世道的志向何至於如此艱難?

 以聖人的標準衡量別人,以賤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君臣之間的關系怎能不劍拔弩張?像秦堪這樣多好,以聖人的標準要求自己,然后看誰都像賤人······

 最後一個經過秦堪馬前的是他的岳父杜宏,老家伙和別的文官一樣,依舊沒給他好臉色,路過他馬前的時候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重重怒哼,拂袖而去。

 秦堪嘴角抽了抽,喃喃道:“老傢伙的晚景一定很凄涼,特別是那種生不出兒子又有個厲害老婆的老傢伙…···”

 “臣等恭迎陛下凱旋還京,吾皇威武,王師萬勝!”

 皇帝御輦前,李東陽帶頭跪下,身後一百多名文官也跟著跪拜,齊聲恭賀。

 車輦內半晌沒有動靜,朱厚照似乎在裡面睡著了一般。

 李東陽苦笑,不得不再次重複了一句。

 又過了半柱香時辰,車輦內終於悠悠傳出一道憊懶的聲音。

 “李先生太客氣了,朕何德何能,令滿朝文武恭迎朕?在這安定城外等了兩個時辰,說來倒是朕在恭迎你們才是。

 這話委實誅心,在場的文官們面色齊變。

 李東陽急忙道:“陛下言重,臣等迎駕來遲,臣有罪。”

 車輦內又安靜了,許久之後,朱厚照隔著玉簾緩緩道:“朱宸濠謀逆,朕御駕親征,終平叛逆,得勝還京,今日此時朕倒想問問各位,此事史書如何評說?”

 李東陽嘆了口氣,道:“自然是如實評說。”

 朱厚照冷冷道:“朕既是得勝還京,今日安定門外,諸臣工何以如此慢待於朕?今日此事,史書又將如何評說?”

 這個問題問得連李東陽的額頭都冒出了冷汗。

 秦堪嘴角勾起笑意盎然,小昏君性子雖然仍舊胡鬧荒唐,但顯然口才越來越犀利了,設身處地而論,若秦堪是諸多文官里的一員,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李東陽額頭的汗珠滾滾而落,老臉揪成了一團。

 正如秦堪所料,這個問題饒是足智多謀的李東陽也很難回答,無論答案偏向哪一邊都不討好。

 李東陽沉默,老奸巨滑的眼珠悄然四顧,見梁儲和楊廷和垂首不語,身後那些文官們更是訥訥無言,沒一個人上前幫他解圍,李東陽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怒氣。

 剛剛在梁府內一個個慷慨激昂揮斥方遒,此刻皇帝御駕前卻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全蔫了,讓他一個屆退休老幹部頂在最前面獨自承受陛下的怒火,憑什麼?

 李東陽白眉一挑,索性撂挑子,學著眾文官一樣垂頭不語了。

 為首的李東陽不說話,文官隊伍里頓時一片尷尬的靜寂,人群中,十幾名帶頭號召冷遇皇帝的言官們身軀愈發矮了一截兒,悄悄抬著頭心虛地四下張望。

 朱厚照似乎也並不指望能真正得到答案,車輦內冷冷笑了兩聲,道:“朕不計後人評說,史書上你們愛怎麼寫便怎麼寫,無非說朕驕奢淫逸,昏庸荒唐罷了,朕之一生活在奏疏裡,活在社稷安危裡,活在天下悠悠眾口裡,唯獨沒為自己而活過,史書給天下後人看,卻不是給朕看的……”

 淡淡憂憤的語氣頓了一下,朱厚照在車輦內又靜了片刻,長長嘆道:“傳旨進城吧。”

 文官出迎自始至終,朱厚照連車輦都沒出,大臣們跪在雪地里看著御輦儀仗浩浩蕩蕩進城,每個人骨子里沒來由感到一陣發冷。

 秦堪騎馬跟在後隊,刻意在李東陽身邊停了一下。

 李東陽苦笑以對,秦堪微笑著朝他拱了拱手:“西涯先生留棧之日恐怕不多了吧?”

 李東陽嘆道:“明日老夫便打算遞上辭呈。”

 秦堪黯然搖頭,又一位亦師亦友的名臣宿老即將離開,朝堂內能與他守望相助的人越來越少,將來自己的處境恐怕愈發艱難了。

 李東陽看了秦堪一眼,遲疑地道:“今日陛下龍顏大怒,不知··

 秦堪搖頭:“西涯先生應該清楚,這事由不得我,終歸還是要追究的,有些人打著道德仁義的幌子,所言所行越來越過分了,若不施以懲戒,國法奚用,君威何存?”

 李東陽嘴唇囁嚅幾下,最後黯然一嘆。

 朝堂永遠沒有和風細雨,明日不知將有多少人頭落地。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c2008

LV:8 領主

追蹤
  • 39

    主題

  • 1849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