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朝偽君子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結)

     關閉
vc2008 2012-11-3 09:33: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53 2635402
alterlan 發表於 2014-4-3 08:02
第六百五十一章 冬雪置酒


 丁順是個好屬下,做人忠心,但做事略顯粗糙,也不知是他故意露拙還是本色演出,甭管遇到什麼棘手的事情,第一反應便是用暴力解決它。.

 由此可見,丁順的少年時期一定是不完整的,長了肌肉的同時卻忘了長點心眼。

 做事雖粗糙,但秦堪那句損他的話丁順還是聽懂了,於是露出萬分委屈的樣子。

 “公爺,屬下聽出來了,你在拐著彎兒罵我……”

 秦堪嘆道:“你又錯了,我這是直來直去的罵你,大家這麼熟了,我拐著彎兒罵你,你能聽懂嗎?”

 轉過身往回走,侍衛將馬兒的韁繩遞到秦堪手上,秦堪上馬,腳跟輕輕夾了一下馬腹,馬兒慢悠悠地在雪地上走了起來,丁順和一群侍衛緊隨其後。

 策馬行了幾里路,秦堪若有所思,偏過頭來淡淡道:“天津東港不能停工,丁順,你派人去天津告訴嚴嵩,銀子我來想辦法,讓他安心做事,如今他雖是天津知府,但也掛著一個兵部侍郎的銜,過兩年他若將天津打理好了,我會把他調進京師,說什麼也得給他謀個尚書之職。”

 丁順羨慕地道:“公爺對嚴嵩可真是恩重如山,不過天津缺的銀子卻是一樁麻煩,這動輒幾十上百萬兩銀子,總不能讓公爺自己掏腰包吧?”

 “我哪裡還敢自掏腰包,家中夫人最近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若再從家裡往外掏銀子,她非得抄起菜刀跑去天津把嚴嵩剁了不可……”秦堪悠悠一嘆,道:“既然出海行商一事是我和勛貴們的合伙買賣,自然不能讓我一人出錢,回頭你派人給京師那些勛貴們送上我的名帖,就說我有事與他們相商。”

 “找勛貴是為了……”

 秦堪冷笑:“賊要想吃肉,就得先挨打,現在是我在挨打,他們卻躲在一邊等著吃肉,憑什麼?”

 一切都在和風細雨的節奏下緩緩進行著,開海禁是大事,容不得半點激進衝動,以一己之力挑戰整個文官集團和大明百年祖制,古往今來敢這麼幹的人很少,就算有人做了,下場也很凄慘。

 京師連下了三曰大雪後,竟意外地放晴了。散朝之後秦堪沒回錦衣衛北鎮撫司辦差,而是直接回了府,如此難得的和煦溫暖的曰子,若不好好享受一下冬日的暖陽,活著跟死了有何區別?

 秦堪並不算一個尊重生命的人,他手上少說也攢了幾千條人命了,不過他很尊重自己的生命。

 鳴笙起秋風,置酒飛冬雪。

 寧國公府內院水榭里,秦堪半躺在水榭涼亭中間的鋪著狼髦褥子的胡床,胡床左側擺放著小紅爐,爐上的沸水裡正燙著一壺女兒紅,右側放著幾道精致的小菜,腳下一個碩大的銅炭盆,火燒得正旺,映得兩位妻妾的俏臉紅紅的。

 金柳垂頭做著繡活,一幅喜鵲鬧春栩栩呈現在繡布上,杜嫣坐在秦堪的另一邊,嘴里塞著果乾零嘴兒,一邊吃一邊不安分的彎腰搓出個雪團,朝水榭外一棵蕭瑟的槐樹奮力扔去,一隻覓食的寒鴉不幸慘遭毒手。

 好一派雞飛狗跳的溫馨畫面……

 憐月憐星穿著淡綠色的對肩夾襖,像兩隻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一左一右聚在秦堪腿邊,嫩嫩的小粉拳輕輕在他腿上捶啊捶……

 秦堪半瞇著眼,順手取過桌上的酒盞,小小啜了一口,然後清了清嗓子,繼續給妻妾們講故事。

 “……哪吒雖年幼,卻頗有擔當,但見東海龍王即將水淹陳塘關,當即拔劍怒曰:‘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打死了敖丙,該當由我償命,龍王何須累及我父母?’於是哪吒當著東海龍王的面斷臂剖腹,剜腸剔骨,從此魂歸離恨,東海龍王這才放過了陳塘關的百姓……”

 杜嫣和金柳聽得入了迷,憐星也是一臉戚然,眼眶泛紅。

 “後來呢?後來呢?哪吒就這麼死了不成?好不公平,換了是我,我先一劍把那該死的東海龍王劈了再說!”杜嫣氣得嬌軀直抖,有發飆的趨勢。

 秦堪慢吞吞地啜了口酒,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卻忽然抖了一下,秦堪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之色,卻見蓋著腿部的毛毯下,一雙小巧的纖手輕輕在他腿上,可部位卻越揉越不像話,越捏越傷風敗俗,眼看已快揉到根部,只是水榭中眾人被他說的故事所吸引,沒人注意到毯子下面的小動作。

 強忍著腿部傳來一陣陣舒軟愉悅的感覺,秦堪垂頭看去,卻見那雙纖手的主人正是憐月,小妮子垂著頭,只看得到她的側臉和嘴角那一道悄然勾起的美麗弧線,或許是心有靈犀,憐月忽然抬起頭,恰好瞧見秦堪意味深長的目光,憐月眼中閃過幾分慌亂和羞澀,像隻受驚的小鹿似的趕緊垂下頭,那雙纖纖小手也變得和秦堪的為人一樣正經,只是她的耳根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通紅。

 秦堪無聲地笑了。

 小妮子居然學會他了,今晚必然不饒她,順便株連她妹妹……

 “相公,你發什么楞呀!後來呢?哪吒果真死了嗎?”杜嫣不滿地推了他一下。

 受了剛才悄然無聲的刺激,秦堪有點心不在焉了,於是決定爛尾:“後來……後來翠華山太乙真人感其至孝至誠,施法召回了哪吒的魂魄,以蓮葉為衣,蓮花為褻褲,蓮藕為身,為哪吒重塑身軀……”

 水榭內眾人大喜,連連追問:“後來呢?”

 “後來……太乙真人下山買了幾根骨頭棒子,把哪吒扔進鍋裡,燉成了一鍋蓮藕骨頭湯,香噴噴爽歪歪,營養價值極高……”

 “啊?”

 眾女大驚,水榭內沉默了許久,杜嫣終於忍不住恨恨捶了秦堪一下,怒道:“會不會講故事?哪有你這樣的,好好的故事生生叫你糟蹋了!”

 “燉成蓮藕湯正是物盡其用,怎能說糟蹋?如果太乙真人用一堆屎來重塑哪吒身軀,相信他一定沒那麼好的胃口……對了,很久沒喝蓮藕湯了,憐月,等會兒你吩咐廚子,今曰燉蓮藕湯嘗嘗……”

 杜嫣氣道:“定是你胡說八道杜撰出來的爛故事!”

 一旁默默做著繡活的金柳噗嗤笑了一聲,無限風情地瞪了秦堪一眼,輕輕道:“姐姐,相公倒也不完全是胡說八道,故事朝代大抵應是上古商末,前宋有一個話本名曰《武王伐紂平話》,說的便是這個故事,不過這個話本裡面可沒有哪吒其人,更沒有……嘻嘻,更沒有那鍋煞風景的蓮藕湯……”
alterlan 發表於 2014-4-4 08:06
第六百五十二章 東陽致仕


 最煞風景的不是蓮藕湯,而是明明只開個玩笑,別人卻將這個玩笑出自哪裡,人物是真是假,有什麼典故一五一十全曬了出來。

 秦堪老臉有些發紅,哪吒的故事在前世可謂人盡皆知,黃口小兒都知道,也知道來源於封神演義,卻極少有人知道封神演義是根據宋朝一本名叫《武王伐紂平話》的故事衍生而來,當然,這類無知的人裡面也包括紹興院試案首出身的秦相公……

 沒好氣地白了金柳一眼,秦堪決定今晚懲罰過憐月憐星姐妹後,宜將剩勇追窮寇,再接再厲摸進金柳房裡,給這個女人一點教訓。

 想著想著,秦堪的笑容迷離起來。

 今晚……似乎很忙啊。

 似乎收到了秦堪那道充滿了熾熱的目光,金柳的俏臉刷地一下紅了,盡管已是一個孩子的娘,可她仍保持著少女般嬌嫩的肌膚和完美無暇的身材,除此更多了一種獨屬於少婦的成熟風韻,此刻那一低頭的嬌羞平添了愈發動人的嫵媚,令秦堪的心頭漸漸火熱起來。

 水榭內,一股莫名的氣氛悄然生起,在秦家幾個女人之間彌漫,游走,一語一笑都充滿了旖旎。

 唯有秦家大婦杜嫣神經最粗,什麼都沒察覺到,仍舊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抬頭見天色不早,杜嫣吩咐下人準備晚膳,當然,秦公爺想喝的蓮藕湯更是特意叮囑好了。

 “相公今日沒應差,用過晚膳便早早安歇了吧……”杜嫣說著臉蛋忽然一紅,聲音壓低了一些:“……晚上多用把子力氣,就不信不能給你秦家留個帶把兒的種。”

 秦堪嘴角一垮,歉意地瞧了金柳一眼,對秦家男主人的使用權這個問題上,秦家大婦無疑有著貴賓待遇,一直優先,從不排隊……

 芙蓉帳暖,紅綃浪被,裹挾著兩條白花花的人影,不知過了多久方才雲住雨歇,廂房內的春情餘韻仿佛還在悠悠回蕩。

 杜嫣滿足地最後呻吟了一聲,臉蛋兒透著嫩紅的水色,彷彿還在回味剛才攀上高峰後的狂烈,一雙堪比後世模特的修長白腿不住地在秦堪的腿上摩挲,像一隻慵懶的貓剛剛享用過一頓精緻的美餐。

 “相公,京裡那些官宦大戶人家的夫人跟咱們家不一樣……”杜嫣的聲音仍帶著幾分喘息。

 “怎麼不一樣?”

 “相公伴駕出征江西的時候,我跟京中保國公朱家和武定侯郭家的夫人多有來往。每次我進他們家拜訪時,那些夫人妾室們總是露出很不敢置信的模樣,一副見了鬼的樣子,真的好奇怪……”

 秦堪懶洋洋地撇了撇嘴:“她們當然奇怪。除了咱們寧國公府,天下哪個大戶人家准許正室夫人到處溜達?換了別的官宦人家,早就一紙休書把你踢回娘家去了,所以說,你嫁給我實在是你杜家祖上積德……”

 杜嫣噗嗤笑了。一記粉拳捶在秦堪光潔的胸膛上。

 秦堪吃痛咧了咧嘴,補充道:“……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祖上沒積德。”

 又是一記粉拳。

 夫妻夜話,絮絮叨叨,沒有明確的主題,全憑信馬由韁,想到什麼說什麼。

 說了一會兒閑話,杜嫣忽然直起身子,神情變得憤怒起來。

 “對了,相公,我爹被人欺負了!”

 秦堪一楞,心頭也冒出了怒火。

 盡管和老丈人相看互不待見,平日裡能坑則坑,不過自家人關上門怎麼掐都可以,被外人欺負就說不過去了。

 “岳父被誰欺負了?”秦堪沉聲問道,俊秀沉穩的臉上閃過一絲殺機。

 “被我娘欺負了!揍得很慘。”

 秦堪臉上的殺機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而且態度也完全掉了個頭,甚至脫口讚了一聲:“岳母大人威武!不瞞夫人說,這事我早想幹了……”

 杜嫣又笑了一聲,接著想到此舉很不孝,又恨恨捶了秦堪一下。

 “相公別鬧,這事有蹊蹺,我娘已經很久沒揍過我爹了,這回事情卻有些古怪……”

 “岳父幹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

 “就在前幾天,我爹和幾位朝中同僚約好飲酒論詩,本是一件雅事,晚上我爹回來時已微醉,我娘給他梳洗時發現他的腰帶後面塞著一塊香噴噴的絲巾,上面繡著一行表露女子情意的詩句,我娘當即大怒,當場便翻了臉,也不管我爹醉得迷迷糊糊,拎起來便是一頓痛揍……”

 秦堪呆住了,久久沒出聲兒。

 這橋段……好熟悉呀。

 琢磨了許久,終於想起來,前些日子伴駕歸京,百官城外被迫接駕,當時杜宏對他甩了臉子,弄得秦堪心情很不爽,發洩般給丁順下了這道命令,沒想到丁順這家伙居然真幹了……

 “相公,我覺得我爹這次可能是被人冤枉了……”

 秦堪心虛,聲音都低了很多:“何以見得?”

 杜嫣的表情分外篤定:“以往我娘揍我爹時,我爹只是雙手抱頭護住要害,不爭也不吵,這次我爹卻大喊冤枉,可見我爹是真被冤枉了……”

 秦堪想笑,老傢伙夠窩囊的。

 “不知京裡哪個混帳東西不長眼,對我爹下此黑手……”杜嫣咬牙切齒,接著語氣一頓,聲音變得軟軟糯糯:“相公,你手下錦衣衛無孔不入,能不能幫我查查這事?”

 “查!必須查!明日我便吩咐下面的人查個清楚,夫人放心,定還岳父大人一個公道……”秦堪表情和語氣都充滿了正義。

 “相公真好,上天有好生之德,抓到那個殺千刀的家伙略施薄懲便好,挫骨揚灰吧!”

 秦堪頭皮一陣發麻,急忙道:“夫人啊,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岳父性子頗為風流。尋花問柳的勾當也幹過不止一次,難說這次是不是真被冤枉了,詔獄里關的犯人還個個都喊冤呢,審一次什麼都招了……”

 “相公的意思是……”

 秦堪的目光亮閃閃的,充滿了真誠:“叫岳母大人再揍他一次。有需要的話,錦衣衛願無償提供刑具和用刑老手,如果岳父還喊冤,說明他是真被冤枉了……”

***************************************

 朝堂大部分時候是風平浪靜的,每日波瀾不驚的進宮朝會,不鹹不淡的商議國事,一團和氣的拱手作別。

 大明的官員裡面,除了少數幾個內分泌失調的人經常大吼大叫情緒激動以外,絕大部分是正常的,或者說他們在絕大部分時候是非常理智的,可以理解為等待技能冷卻。只有在真正惹到他們的時候,才能有幸看到他們面目猙獰的一面。

 出海行商的事一直在秘密進行著,節奏不快也不慢,秦堪像一個獨力推動巨輪的挑夫,用自己的力道和速度推動巨輪緩緩朝自己預期的目標前進。

 不過還是無法避免地露出了一些跡象。比如最近從遼東運巨木至天津的車船多了起來,北鎮撫司裡秦堪的南京老班底也頻頻在京師和天津之間來往,傳遞著一道道命令和消息,行蹤詭異得連本衛弟兄問起來都搖頭沉默以對,而萬眾矚目的秦公爺這幾日則與京中勛貴們的來往也愈發密切。

 有的消息根本無法隱瞞,天津東港太大了,大得藏不住秘密。

 當東港的第五艘大福船正式完工下海,京中的文官們終於坐不住了。

 三艘四艘都能說得過去,情當你興之所至忽然對捕魚有興趣,但第五艘福船下海後,東港碼頭邊五艘兩千料的嶄新大福船一字排開,氣勢雄壯逼人,無數新招募的水軍將士在船艦的木甲板上操練喊殺,上千工匠緊鑼密鼓又開始打造新船……

 種種跡象合在一起,若京中文官們還以為秦公爺只是為了下海捕魚未免太天真了。

 於是文官們不安分了,開始私下頻繁聚集,京師城內風平浪靜的氣氛被打破,城中暗流涌動,氣氛詭異。

 就在這個敏感得一根針掉地上彷彿都能驚得旁人抄刀砍人的時候,朝堂忽然又爆出一個驚天消息。

 內閣首輔,太子少保,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上疏請求致仕。

 朝野嘩然,議論四起,鄙夷者有之,嘲諷者有之,也有惋惜者,失望者。

 內閣首輔致仕不是小事,李東陽事先也未曾與朱厚照溝通,突然一道致仕奏疏遞進了豹房,冷不丁嚇得朱厚照一臉蒼白。

 大明的官場風氣很虛偽,說穿了就是矯情,一件直來直去的事非要繞好幾個彎子,比如請辭致仕這種事,大部分時候請求致仕的官員內心里不是真的想走,而是皇帝因為某些事情與他政見不合,或是惹到他了,心下一橫索性上疏致仕,然後皇帝挽留,大臣再辭,在這一留一辭的過程裡,君臣之間完全相背的政見慢慢地扭轉方向,經過一番含蓄的討價還價之後,最終達成一致,君臣皆大歡喜之時,大臣則悄悄地拿回自己的致仕奏疏,聰明一點的皇帝則微微一笑,當作什麼都沒瞧見,君臣依舊一團和氣,演技好一點的乾脆再來一齣抱頭痛哭,以示君臣基情澎湃,魚水情深。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這種既虛偽又矯情的官場成規,居然貫穿整個明朝的歷史,只有變本加厲,從無改善。

 所以朱厚照看到李東陽的致仕奏疏後,第一反應便是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什麼地方惹到這老家伙了,好好的請什麼辭呀。

 思之再思,三省吾身之後,朱厚照理直氣壯了。最近朕除了禁中演武不小心傷到一名軍士的手臂,還有在宮中放煙花差點把太廟點著了之外,根本沒做任何出格的事呀,老傢伙找事吧!

 直到派太監去李東陽府上再三詢問之後,朱厚照這才赫然驚覺,李東陽這回是真的要走了。

 李東陽是四朝老臣,立朝五十年,柄國十八載,不折不扣的朝中元老,把他和古董擺在一起,他絕對比古董值錢。這樣一位老臣正是國之瑰寶,現在竟然要致仕告老,朱厚照真心難捨。

 朱厚照本也是皇帝中的異類,從不顧忌所謂皇帝的面子和威儀,派太監挽留數次無果後,朱厚照索性親自登了李東陽的門,君臣二人面對面聊了很久,朱厚照什麼招數都用了,奈何李東陽去意甚決,無從更改,最后朱厚照紅著眼眶離開了李府。

 按規矩,朝中大臣如李東陽這等分量者,致仕可不是一道奏疏送上去就完事,大臣正式上本,皇帝正式下旨挽留,然後大臣再上,皇帝再留,大臣三上,如此三請三留之後,皇帝才會准允致仕。

 李東陽的告老決定頗為急切,禮儀裡的三請三留過程非常倉促,短短三日便塵埃落定,朝中無數官員這才如夢初醒,失望也好鄙夷也好,總之李東陽這回是真要離開了。

 京師又下起了大雪,鵝毛般飛揚飄灑,天地蒼茫如水銀洩地,無休無止。

 朝陽門外十里亭,早早聚集了上百位大臣,各自穿著厚厚的皮髦,站在寒冷徹骨的亭外。

 李東陽的身軀微微佝僂,卸下朝服的他已不復當初內閣首輔,柄國執宰的威嚴形象,此時的他只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和所有普通人一樣會老,會病,也會毫無意外地走到人生的終點。

 送行的人群裡有李東陽的門生,有相處數十載的同僚,甚至連朝中曾經勢不兩立的政敵都親自來與他共飲臨行酒,一笑泯恩仇。

 在其位時不共戴天,離棧歸鄉不尋仇,大明朝堂的君子政治此刻正綻放著獨特的魅力。

 不知領受了多少祝福,不知悄悄用衣袖擦拭了多少次眼淚,不知喝了多少杯臨行酒,李東陽已然微醺,腳步踉蹌。

 直到臨近午時,李東陽才告別了同僚和門生,家僕趕著近十輛大車,在朱厚照特賜的禁中武士護送下,李東陽登上馬車,渾濁的目光似乎在人群中尋找某個熟悉的身影,結果一無所得,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吩咐馬車上路。

 十里亭往西三十里,當車隊行至一個名叫雁翅鎮的地方,官道旁一座久已廢棄的涼亭內忽然傳來一聲朗笑。

 “西涯先生臨行磨磨蹭蹭,可是在等我嗎?”
cx_2131 發表於 2014-4-5 19:19
第六百五十三章 城外送別

車隊停下來了,李東陽掀開車簾,卻見官道旁廢棄的涼亭四周散佈著許多侍衛,秦堪獨自一人坐在涼亭內,破敗的石桌上已擺滿了精致的小菜,紅泥焙爐上正燙著一壺酒。

秦堪一襲青衣素面,玉冠金帶,靜靜坐在涼亭內,含笑注視著李東陽,永遠不慍不火,儒雅翩翩,眼睛彷彿有一種化雪成春的魔力。

李東陽眼眶一熱,哈哈笑了兩聲,下了馬車便往涼亭走去。

秦堪笑著站起身,朝李東陽拱手:“西涯先生此去一別,相見無多,今日晚輩在路邊野亭置一杯薄酒,西涯先生滿飲之後再上路如何?”

李東陽大笑:“寧國公的酒老夫怎能不喝?”

說罷抬手取過桌上的酒盞一飲而盡。

“好酒!”李東陽大聲讚道,讚完還不夠,連乾了三大杯,今日城外百官送行,李東陽本就喝了不少,此刻三杯下肚,身形頓時有些搖搖欲墜了。

秦堪笑得爾雅,嘴下卻絲毫不留情:“西涯先生口味真獨特,其實這酒是臨時從福賓樓買的,半兩銀子一壇還搭送兩豬蹄,晚輩實在喝不下如此粗糙的酒,只好將它拿來待客,難為西涯先生讚它‘好酒’了……”

李東陽聞言差點吐出來,立馬便瞪起了眼睛:“果然是個混帳,臨走還坑老夫一道!”

秦堪嘆道:“晚輩不才,卻也自認為算得上先生的忘年知己了,時下有風有雪有知己,就算是醋也應該是人間第一美醋,飲之如甘泉,先生大把年紀,為何仍著相執迷?”

李東陽哈哈一笑:“不錯,老夫活了一輩子,臨老反倒不如你這弱冠之子看得看,確實是老夫著相了。來,滿上!”

秦堪笑著給李東陽斟滿,李東陽仰頭一飲而盡,有了秦堪的解說,這回再仔細品位,李東陽咂摸著嘴,臉色有些怪異。

“好喝嗎?”秦堪眨眨眼。

“你剛才不說不覺得。一說起醋,老夫怎麼覺得這酒帶著酸味?有風有雪有知己,這酒不應該是這個味兒呀……”

“因為我真的在裏面加了醋。”

李東陽不說話了,捋著長鬚沉默好半晌,這才面無表情道:“今日你出城是為了尋仇吧?”

“西涯先生太多心了,晚輩真是來送你的。除了送你,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東陽不愧是以善謀聞名的老狐貍,聞言老眼一瞇:“老夫知道你為何而來。”

秦堪急忙誠懇萬分道:“當然為送老大人歸鄉而來。”

李東陽冷哼:“若老夫再不識相,恐怕酒裏不止是放醋,該下毒了吧?”

“言重,呵呵,老大人言重了。”

李東陽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沒好氣地扔給秦堪:“方才在城外久等你不來,老夫心頭火起,正打算一把火把它燒了呢。”

秦堪如獲至寶接過這張紙,匆匆一掃之下,不由大喜過望。

今日大清早出城,除了送別李東陽之外,主要為的便是這張紙,紙上只寫了一串名單。皆是朝中大臣,有禮部右侍郎白鉞,新任戶部尚書顧佐,工部左侍郎洪鐘等等,排頭第一個名字,赫然竟是新上任的吏部尚書,李東陽的師弟楊一清。

從這一串名字上可以看得出。這張紙多麼的珍貴。

秦堪鄭重其事將紙貼身收好,站起身朝李東陽長長一揖:“晚輩多謝老大人,此情今生怕是難以為報了。”

李東陽緩緩道:“這些人皆是老夫交好的同僚或晚輩,昨日老夫已一一囑托他們。他們也答應了,日後盡量與你方便,不過你能不能收服他們,要看你自己的本事,秦堪啊,你如今雖權柄朝中無二,但你畢竟不是文官,與文官有很大的差別,老夫拼盡全力只能為你做到這個地步了,無法再給你任何助力,但求能稍減一下你的阻力而已。”

秦堪默默點頭,李東陽說得沒錯,這串名單上的名字,不是李東陽留給他的小弟,頂多算是一部分可以爭取的文官,李東陽四朝經營,立朝五十載,積累的人脈可謂豐厚之極,但李東陽的人脈不見得便是秦堪的人脈,除了楊一清欠過他的人情外,其餘諸人皆無來往,秦堪要想在朝中建立自己的勢力,未來的路仍然艱難。

這是李東陽留給秦堪的最後一份大禮,盡管這些人只是理論上可以爭取,但也足夠秦堪欣喜萬分了。

滿臉喜色的秦堪見李東陽皺著眉頭將加了醋的酒遞到嘴邊,一副被賜自盡的模樣,糾結極了。

秦堪急忙擺出豪邁之色:“老大人德高年邁,這等劣酒怎麼配得上您呢?快快放下,晚輩這裡有更好的……”

說著拍了拍手,一名侍衛捧著一個酒壇走進涼亭,壇口泥封完整,透著泥土的清新,李東陽眼睛亮了,酒壇外面帶泥土的絕非凡品,顯然在地裏埋了不少年月了。

“通州錦衣衛千戶所送來的三十年陳女兒紅,入口綿軟,回味悠長,高端致仕人士最正確的選擇,您,值得擁有!”

說完秦堪接過酒,拍去壇口泥封,一股濃郁得近乎成形的酒香飄散而出,在小小的涼亭內四下蔓延。

李東陽驚呆了,不是為這壇三十年的女兒紅,而是為秦堪這副前倨後恭的嘴臉。

“你……老夫若一直不拿出這份名單,你這壇三十年陳的女兒紅是不是不會露面了?”

秦堪猶豫了一下,道:“西涯先生知我為人誠實,我也不瞞你,晚輩大清早起來巴巴趕到離城三十里的地方與先生送別,正所謂無利不起早,若先生不拿名單,我不在酒裏下毒已然算是上善若水,厚德載物了,這壇極品女兒紅我還真不會拿出來……”

李東陽呆楞許久,終於破口大笑,笑得渾身直顫,白花花的長鬚抖索不停,指著秦堪哈哈笑了半晌才停下。

“小人,典型的小人!當初認識你的時候你燒了老夫的房子,今日送別老夫你又坑了老夫一次,咱們也算是有始有終了,你今年才二十幾歲,老夫一定要使勁再活二三十年,睜大眼睛好好瞧瞧你會將朝堂那些文官禍害成何等慘狀,來,給老夫把酒滿上!”

琥珀色的女兒紅倒在酒盞裏,濃稠得像一碗熬得火候十足的濃粥,地下埋了三十年的酒自然不能直接喝,七分陳酒要兌三分新酒,酒味才能發揮到極致。

侍衛細心為二人兌好酒,然後恭敬退下。

李東陽舉杯一飲而盡,然後抿著嘴睜大眼睛,彷彿被使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不捨地將酒咽了下去,長長嘆道:“老夫柄國十餘載,卻也極難喝得上這等人間佳釀,今日算是遂了心願。”

擱下酒盞,李東陽注視著秦堪,眼中露出幾許感慨。

“當初錦衣衛裏一個小小的內城百戶,鬥東廠,鬥太監,鬥文官,鬥韃子,鬥權奸……與天鬥,與地鬥,幾番絕境之時,朝中皆言你已萬無生理,而你卻偏偏咬著牙殺出了一條血路,老夫朝中為官五十載,見過無數年輕俊秀,也見過無數風雲人物崛起,敗落,唯獨你是個異數,秦堪,老夫今日一別,日後朝中你將愈發孤獨了……”

秦堪心中一顫,眼眶忽然泛了紅。

世上知他孤獨者,能有幾人?

誰知道天下人眼裏的權奸佞臣,心中藏著怎樣的抱負?這是個黑白混淆,忠奸不分的年代,天下人眼裏的正義只在朝堂上怎樣慷慨陳詞,只在奏疏裏怎樣大仁大義,派一隊人抄那些忠直臣子的家,一個比一個髒,然而只要他們沒落馬,他們便永遠是道德的先驅者,他們代表著孔孟,代表著正義,一切光輝偉大的正面詞匯全被他們代表了,而不被他們所容者,便是異端,是邪惡,是萬夫所指的禍首奸佞。

李東陽沒說錯,秦堪真的很孤獨,這種孤獨不僅僅是朝堂勢力上的寡弱,更是心靈上的煎熬,他需要的不僅僅是政治上的盟友。

默默飲盡一杯酒,秦堪強笑道:“當初劉瑾專權,禍亂朝綱之時,先生不也是一樣的孤獨嗎?”

李東陽的眼眶頓時也紅了,那真是一段內外交困的黑暗時期啊,朝中奸黨橫行,忠臣盡戮,奸黨對他的敵視,同僚對他的鄙夷,那樣的日子,他李東陽不也咬著牙挺過來了嗎?

涼亭內沉默許久,二人心有靈犀般舉起杯,然後相視一笑。

“這杯酒,敬一句詩,‘時窮節乃見’。”

秦堪猶豫了一下,嘆道:“但願天下從此太平,不再有時窮之時。”

二人飲盡,長長舒了口氣。

李東陽沉思片刻,道:“老夫知你最近很忙,錦衣校尉頻頻來往於京師和天津,天津東港造船造得熱火朝天,這些已是朝中皆知,當初天津擴城建市之舉,只為開海禁做鋪墊,今日時機成熟了嗎?” 本帖最後由 cx_2131 於 2014-4-5 19:35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4-4-5 19:20
第六百五十四章 我已入局

李東陽問這句話顯然不是閒聊,大家都很忙,沒空做這些無謂的事。.

秦堪頓時打起了精神,看著李東陽古井不波的表情,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暗暗思量片刻,秦堪回答時語速很慢,顯然每個字都經過了斟酌:“世事從無絕對成熟的時機,總是一邊徐徐而進,一邊尋找時機,大抵有了六七分把握,差不多可以出手了。”

李東陽笑道:“如此說來,你如今造船也好,與勛貴頻頻來往接觸也好,這些作為是因為你對出海行商一事有了六七分把握?”

秦堪愈發覺得李東陽話裏的意思不同尋常,他皺了皺眉,道:“不僅如此,我把陛下也拉了進來,陛下受戶部的氣久矣,內庫所入者甚少,他也很需要銀子……”

李東陽狠狠瞪他一眼:“陛下這個昏君都是被你帶壞的,出海行商之事天下誰都做得,唯獨陛下不能做,這是太祖皇帝親自下的旨令,片板不得下海,祖制絕不可違,陛下倒好,被你攛掇得偷偷湊了份子,壞了祖制不說,這等藏頭露尾鬼鬼祟祟之舉連君子都不屑為之,更何況堂堂九五之尊,此事若傳了出去,滿朝文官會放過他嗎?陛下耳根至少半輩子清靜不了。”

秦堪被訓得眉梢直跳,盯著石桌上的女兒紅滿臉遺憾,表情充滿了肉包子打狗後的懊惱……

幸好李東陽及時轉了話鋒,連表情也忽然變得和藹許多:“這事若能守得住秘密的話,對你們勛貴造船出海之事頗有助益,你說有六七成把握倒也並非胡說八道,只是此事重大,動輒有殺身之禍,哪怕你如今貴為國公也一樣,如今不是世家門閥的年代,而是士大夫與皇帝共治江山,可不能小看這個‘共’字,君臣雖有尊卑之別,但若從權力上來比較,皇帝和大臣是平等的,有時候皇帝的權力甚至不如大臣,這一點相信你早就清楚……”

秦堪頗為無奈地看著他,嘆道:“老大人,正話反話都讓你說了,晚輩實在不知該怎麼接話,晚輩只問老大人一句,您覺得造船出海這件事尚欠火候?”

李東陽嘆息著點頭:“你一直是個很沉穩的人,不過這一次你有些急躁了,治大國如烹小鮮,開海禁也是,按老夫的想法,你這幾年應該著重將天津繁榮起來,待到天津城擴十里,商賈雲集之時,再私下命天津知府嚴嵩,還有天津市舶司,以及錦衣衛等等衙門暗中向商賈鼓吹海運的好處,商賈皆重利之輩,有了這些衙門暗裏的支持,必然大肆造船蜂擁而出,只待一兩年之後,出海與藩國貿易之事便是大勢所趨,任誰也無法阻擋了,那時再提出大開海禁,天下商賈和他們背後的官員焉有不從之理?至於那些藩國,曰本戰亂不休,琉球對我天朝畢恭畢敬,朝鮮亦只奉我大明為宗主,他們皆甚缺我大明物產,只要大明開了海禁,他們只會比咱們更求之不得。”

到底是老成謀國的首輔大學士,一番話將海運一事說得四平八穩,言下之意,秦堪這次造船出海的舉動過急了。

秦堪只好苦笑,他何嘗願意這麼急躁?然而天下雖靖,但各地造反屢剿不休,北方蒙古對大明虎視眈眈,國中官員貪腐,軍制糜爛……太多的事情要解決,秦堪不想將畢生精力全部投放在開海禁上,正如沒有哪個廚子願意用一生的時間只烹一鍋湯,縱然這湯是一鍋天下絕世好湯,對廚子來說,他的存在價值並不高,秦堪不想做這樣的廚子。

除此之外,秦堪內心還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想法,那就是……誰知道酒樓的老板會不會突然把廚子開了呢?聖眷這東西說有就有,說沒就沒,更何況歷史上的正德皇帝只活了三十歲,朱厚照之後,天恩仍會對他秦堪浩蕩嗎?

有了這些擔心,秦堪不能不急。

在李東陽面前,這些話無從解釋,滿腹心思只好化作一聲苦笑。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做了,也由不得後悔了,如今天津東港已造大福船五艘,還有八艘一千料的戰船正在建造之中,通過御馬監向造作局要的佛朗機炮和各式火器已準備妥當,即曰將運往天津,新募的水師官兵也正在曰夜練之中,老大人,如今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李東陽沉聲問道:“你可知文官會有何反應?”

秦堪冷笑:“參劾,跪諫而已,最後免不了對我這個國之佞臣破口大罵。”

李東陽搖頭:“你錯了,老夫敢斷言,這一次文官的反應會比你想像中大得多,以往你和文官們吵吵鬧鬧皆不足一提,因為那時你們的爭鬥並沒有觸到文官們真正的利益,但你若串聯勛貴們擰成一股繩造船出海,無異於在他們脖子上架了一把刀,他們豈能容你?”

秦堪擰眉:“我只是和勛貴們出海與藩國貿易,並沒有直接觸動他們的利益,他們的反應是不是有點過了?”

李東陽嘆道:“海疆之外好比是一塊肉,吃哪一部分,誰吃肥的,誰吃瘦的,百年來已形成了規矩,這塊肉已被大家分得一絲不剩,若中間突然多了一個人插進來,連招呼都不打便蠻橫地捧起肉大嚼,換了是你你能容得下這個無禮的人嗎?”

秦堪呆住了,他沒想到一件看似不招誰不惹誰的事情,結果卻惹了一個龐然大物,明明想著與文官們井水不犯河水,各發各的財,誰知他們比土匪還橫,偏不準任何人染指海洋……

秦堪沉默許久,苦笑道:“換了是我,我應該會把那個搶肉的人大卸八塊吧……”

李東陽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笑道:“現在你知道惹到麻煩了,接下來怎麼做呢?”

秦堪也笑,但眼中閃過一絲森然的殺機:“我已入局,覆水難收,接下來我打算把他們大卸八塊。” 本帖最後由 cx_2131 於 2014-4-5 19:43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4-4-7 08:19
第六百五十五章 風暴來臨(上)


 秦堪的態度很強硬,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已不能再跟誰講道理了,混跡朝堂這些年,秦堪早已看清了文官是什麼嘴臉,他們殘暴蠻橫的本質永遠藏在一張講道理的臉皮裡面,舌燦蓮花的表像下反映出胡攪蠻纏的靈魂。

 看著秦堪帶著殺氣的面龐,李東陽欲言又止,深深嘆了口氣。

 或許這世上最能看清秦堪真面目的只有李東陽了,他知道這個看似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年輕人骨子裡有著怎樣暴戾的性格,事實證明他並沒有看錯,大部分時候秦堪是非常儒雅而且很講道理的,然而一旦碰上不講道理的人,秦堪會表現得更殘暴,無論任何紛爭,發展到最後往往只有你死我活這一種結局。

 李東陽之所以嘆氣,是因為他從秦堪眼裡看到了殺機,他知道這個年輕人會不惜一切代價達到開海禁的目的,而所謂的“一切代價”,往往代表著無數人命,儘管李東陽對秦堪這個後輩晚生很欣賞,但不可否認他是文官裡的一員,他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悲憫之心。

 相對李東陽的複雜心情,秦堪的心情更沉重。

 他沒想到不僅開海禁不易,連他參與出海行商亦不易。 這塊蛋糕經過百年的爭奪,它的份屬早已劃分好了,誰吃哪個部分,吃多少,怎麼吃,都已有了不成文的規矩,這塊蛋糕根本沒有他的份,哪怕他位至國公也不能參與進來。

 連遊戲的參與權都沒有,更別提更改遊戲規則了,秦堪現在才發覺開百年海禁的想法是多麼的艱難。

  “該說的老夫都說了,今日別後,朝堂再與老夫無干,秦堪,你好生珍重。”李東陽搖搖頭,他已致仕,不再謀其政,這個難題只能讓秦堪自己解決。

 秦堪擱下滿腹心事,展顏一笑,朝李東陽舉起了酒杯:“山高水長,後會有期,晚輩祝老大人一路順風。”

 二人飲盡,相視一笑。

 喝完最後一杯餞行酒,李東陽帶著七分醉意搖晃著登上了馬車。

 秦堪站在寒風中,靜靜注視著李東陽的馬車遠去,良久,忽然整了整衣冠,朝馬車的背影長長一揖。

 三帝元老,四朝開濟,李東陽,你必將青史留名。

 詭異的氣氛仍在京師朝堂蔓延,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

 經過與李東陽一席相談,秦堪愈發明白出海行商一事的艱難,這幾日一直在思量權衡。 其實如果這個時候秦堪下令叫停,一切即將發生的風浪皆會消弭於無形,秦堪仍會做他的太平國公,手握滔天權勢而家有萬貫錢財,有權有錢什麼都不缺。

 然而秦堪幾經思量後,終於咬了咬牙,決定繼續準備出海一應事宜。

 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態已發展到這個程度,可以說只差最後的臨門一腳,這個時候叫停,一切便前功盡棄,蟄伏中等待下一個機會卻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秦堪雖然年輕,但他等不起,時間對他來說太寶貴了。

 阻力再大又怎樣? 碾過去便是。

************************************

 天津東港開始建造八艘千料戰艦的同時,秦堪在北鎮撫司約見了御馬監掌印苗逵,二人關上房門密議許久,也不知秦堪給苗公公許下了什麼好處,苗逵出來時喜氣洋洋,兩腿打飄,如同喝了三斤陳年老酒般暈暈陶陶不知南北。

 在承天門外等待宮門開啟時,一乘官轎引來的諸多目光的注視,目光有鄙夷,有憤怒,也有冷漠。

 官轎前的侍衛打著兩盞昏黃的燈籠,白色的燈籠紙皮上書一個碩大的“秦”字,京中稍有見識的官員都知道,這是寧國公府的轎子,秦堪這豎子今日竟上朝了。

 寅時一刻,鐘鼓樓鐘聲大作,沉重的宮門在吱呀聲中緩緩開啟。

 秦堪面無表情站在勳貴班中,與眾勳貴交換了一下眼色,沉默地往宮內走去。

 也許是快過年了,朱厚照這小昏君難得勤快一回,竟然接連幾日沒有稱病罷朝,時已臘月廿三,再過幾日便該到了罷朝休沐之時,所以早朝之上,大臣們禀事的效率也提高了許多,一樁樁一件件國事走馬觀燈似的一一道來,內閣和六部大臣們處理起來也非常簡潔,不知是在等待即將到來的休沐年假還是等待即將到來的風暴,朝會開始後幾樁不起眼的小事接連通過,毫不拖泥帶水,喜氣洋洋的氣氛裡帶著幾分詭譎的意味。

 坐在龍椅上聽著百官禀奏各種國事,睡眼惺忪的朱厚照強捺住滿心的不耐,舉袖摀嘴悄悄打了個不文雅的呵欠,不停地看著殿外黑漆漆的天色,顯然他比大臣們還急,只想趕緊​​散了朝會回豹房睡個回籠覺。

 半個時辰過去,諸事禀奏完畢,鬧哄哄的金殿忽然變得鴉雀無聲,靜得落針可聞,而殿內氣氛也徒然一變,彷彿不知從哪裡吹來一股陰風,連溫度都莫名降低了許多。

 神經向來粗線的朱厚照這時也察覺到不對了,不禁坐直了身子,緩緩環視殿內眾臣。

  “今日可奇了,朝會才開了多久,你們無事可奏了?”朱厚照眼裡露出新奇,這位昏庸數值高得令人髮指的皇帝自然不會犯賤沒事找事,見殿內無人說話,朱厚照喜滋滋道:“既然無事可奏,那麼諸卿便各自回衙理事,散……”

 散朝二字還沒說完,一道沉穩的聲音傳來:“陛下,臣有事奏!”

 秦堪心中一沉,該來的終究會來。

 昨日王僚參劾造作局官員一事他早已知道,略一琢磨便知這道參劾不尋常,裡面暗藏殺機,所以今日他才起了個大早趕來參加朝會。

 朱厚照有些不悅,目光狠狠瞪向那個打擾他睡回籠覺的殺才:“有事快說!”

 殺才名叫王僚,昨日參劾造作局的兵部給事中,有著典型的大明言官的尿性,官兒不大,脾氣不小,專管各種閒事,人見人憎,花見花凋。

 王僚拂了拂衣擺,不急不徐走出朝班,站在金殿中央躬身道:“臣向陛下請罪,昨日臣所奏造作局官員監守自盜一事並不切實,造作局確實少了四百門新制佛朗機火砲和若干彈藥火器,但並非造作局官員所為,臣一時不察,冤枉朝中同僚,請陛下降罪……”

 說到這裡,連秦堪都不禁暗暗欽佩這個王僚了。 此人深諳說話藝術,一件潑天的大事從他嘴裡說出來竟是春秋筆法一帶而過,卻給滿朝文武留足了懸念,彷彿說漏了嘴似的,沒指名沒道姓便把這件大事給捅了出來。

 按說王僚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朱厚照如果沒昏庸到喪心病狂程度的話,便該聞弦歌而知雅意了,畢竟人家話裡雖然明著請罪,但懸念卻是非常吸引觀眾的,構陷造作局官員是小事,四百門火砲不見才是大事,是個人都應該問一句的。

 然而朱厚照的表現卻不像人,至少不像正常人。

 坐在龍椅上的朱厚照飛快朝人群中的秦堪掃了一眼,然後裝作漫不經心地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你主動認了錯,朕豈能不依不饒?這事朕原諒你了……諸卿還有事奏嗎?沒事散朝。”

  “啊?”無數官員驚愕地看著朱厚照。

 皇上這反應……不對呀! 江山是你的,朝廷是你的,火砲自然也是你的,你家東西被人偷了,身為主人怎麼表現得好像只是藉給鄰居一瓶醋那般輕描淡寫?

 四百門火砲啊,一字擺開幾輪連擊,京師城都足夠被轟成渣了,豈能真如借瓶醋出去那麼兒戲?

 站在殿中的王僚驚愕之後,頓時臉孔漲紅,有些氣急敗壞了,朱厚照的反應顯然超出了他的計劃。

  “陛下,四百門新制佛朗機火砲不見了啊!”王僚大急道。

 滿殿忽然一靜,站起身準備閃人的朱厚照不得不再次落座,心虛地摸著下巴含糊其詞:“四百門火砲……從造作局消失了?這個……是不是你們數錯了? ”

 王僚氣道:“臣今年三十有六,陛下覺得臣會算錯這種連稚齡小兒都不會錯的事嗎?”

 朱厚照正色道:“那可不一定,雖說君子六藝裡有'數'之一藝,但你們誰敢保證自己精通六藝?比如說,一個水池兩根管,一根水管每時辰進水六千斤,另一根水管每時辰出水四千斤,問多久能把這水池裝滿,王僚你算得出嗎?”

 王僚一滯,接著厲聲喝道:“一頭進水,一頭出水,這是哪個奸佞妖言惑眾,給陛下出這麼無聊的題目,應該拉出去斬了!”

  “咳咳咳……”

 人群中的寧國公秦堪不幸躺著中槍,毫無徵兆地嗆咳起來。

 秦堪咳了許久方才在滿朝文武怪異的目光中停下來,接著露出苦笑。

 朱厚照這般胡攪蠻纏自然不是毫無因由的,誠如王僚所言,四百門火砲不是小事,不事先禀奏的話,一頂意圖不軌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所以勇士營將士動手之前,秦堪便已入豹房向朱厚照禀明了此事,告訴朱厚照這四百門砲是要列裝新戰船,用來轟擊倭寇棲身的海島,以及未來海上與倭寇必然的遭遇戰所用。

 出海行商秦堪早已算上朱厚照的一份,而且是最大的一份,將來每船貨物盈利所得,至少有四成是屬於內庫的。 從造作局弄四百門砲將商隊武裝到牙齒,如此好事朱厚照豈能不准? 事實上朱厚照早知此事,今日被王僚捅了出來,朱厚照只好含糊推諉,顧左右而言他,把話題帶偏了十萬八千里。
alterlan 發表於 2014-4-9 16:24
第六百五十六章 風暴來臨(下)


 金殿上的氣氛極為怪異,一眾文官的表情今日格外冷漠,雖然只有王僚一人在殿內大作文章,可其餘眾臣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的反應本身就很不正常,像一隻無形的黑手漸漸露出了原形。

 朱厚照帶偏話題的計劃完全無用,小昏君有他的執著,每次殿上碰到棘手的事他總試圖轉移話題或直接逃避了事,結果沒一次迴避成功,可他似乎從來沒吸取過教訓,樂此不疲地一次次迴避,迴避的方式比劉良女當初指著他鼻子讓他滾更生硬。

  “陛下,四百門佛朗機砲不見,此事非同小可,臣請陛下徹查!”王僚開始舞劍,其意不善。

 從明面上說,王僚的請求並沒錯,不僅沒錯,而且非常必要。 四百門火砲不是小事,它甚至可以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這種能把人間一切變成渣渣的大殺器必須只能掌握在朝廷手裡,若流失出去,哪怕只有一門,都有可能造成不小的禍事,更何況整整四百門。

 朱厚照急了,坐在龍椅上頗為焦灼地掃了人群中的秦堪一眼,然後摸了摸下巴,道:“查……這事當然要查,寧國公秦堪,朕命你遣錦衣衛好好查查這事,查清楚了速速禀報朕……”

 殿內所有文武官員,不論知情的還是不知情的,他們的臉全都黑了。

 這小昏君拉偏架未免拉得太明顯了,造作局的官員剛剛還親口承認是御馬監勇士營所為,眼下只須將御馬監掌印苗逵召來當面對質一番,一切便真相大白,小昏君卻偏偏下令錦衣衛去查,緩兵之計實在是太拙劣不堪了。

 王僚臉上浮出冷笑,大聲道:“陛下不必麻煩錦衣衛了,臣是言官給事中,有風聞奏事之權,臣說的每一件事皆有據可查,據臣所知,那四百門火砲已被御馬監運往了天津,在這金殿之上,臣想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問一下寧國公秦公爺,你可知這四百門砲用作何途?”

 大殿又是一陣寂靜,所有人扭頭,無數道目光頓時投注到人群中不顯山不顯水的秦堪身上。

 王僚話至於此,許多大臣臉上露出喜色,終於指向秦堪這奸佞了,自劉瑾亡後,這一天他們已等待了很久。

 被無數道目光注視著的秦堪卻面不改色,臉上不興一絲波瀾,雙目半張半闔如入定老僧。

 等了許久不見秦堪回答,王僚不由愈發憤怒,向前跨了一步,冷笑道:“秦公爺能否放下架子,為下官解惑?”

 秦堪終於睜開眼,淡漠地朝王僚瞥去,隨即又把眼睛閉上,淡淡道:“王大人如此咄咄逼人,可是在審訊本國公?按律,刑部,大理寺,錦衣衛和東西二廠皆有緝拿審訊之權,但本國公可從來不知道言官也有審訊權,七品言官金殿指問當朝國公,是為邀買直名還是以下犯上?”

 王僚被秦堪拿話一頂,臉色頓時鐵青,還沒說話卻見朝班中又站出一人,正是右都御史掌院事屠滽。

  “哼!王僚品階微末,問不得秦公爺,不知本官可有資格問一問?”

 秦堪暗暗一嘆,屠滽為人清直,或許並未參與文官勾結海商一事,但從劉瑾亂政時期開始,屠滽便一直對八虎和他不假辭色,固執地認為秦堪和劉瑾一樣都是禍國奸佞,是以處處針對。

 於是秦堪當即浮起笑容,道:“屠大人自然問得,本國公當知無不言。”

  “那好,本官敢問秦公爺,王僚所言四百門火砲之事,秦公爺可知去處?”

 秦堪笑容忽隱,白眼一翻:“不知道。”

 這句回答令滿朝大臣非常無語,實可謂無賴之極,屠滽被噎得差點背過氣去,指著秦堪抖抖索索。

 正是大出風頭的王僚不甘寂寞地又開口了,嘿嘿冷笑道:“秦公爺揣著明白裝糊塗,下官索性代您說了吧,那四百門佛朗機火砲已被連夜送往天津,天津港口正在造船,眼下已造了五艘大福船和若干千料戰船,四百門火砲就是為了列裝這些船隻,而這些船足以組成一支強大的艦隊出海遠赴藩國,秦公爺,據下官所知,這些新船正是奉你的命令建造,從去年便開始動工了,下官敢問公爺,你建這支艦隊意欲何為?”

 秦堪再次沉默,雙目半闔不言不動,彷彿睡著了一般,在殿內無數不善的目光注視下,沉默許久方才淡淡道:“造船當然是為了出海,不然還能幹什麼?”

  “出海何為?”

  “出海打魚……”

  “噗——哈,咳咳咳咳……”朱厚照很不合時宜地噴笑出聲,才笑了一聲頓覺場合不對,急忙用咳嗽掩飾。

 王僚被激怒了:“這裡是金鑾殿,秦公爺請莊重,艦隊列裝四百門佛朗機火砲難道也是為了打魚嗎?當王某和滿朝文武公卿是傻子不成?”

 秦堪嘆道:“本國公真不知王大人的進士是如何考中的,《莊子.內篇》有云:'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王大人試想想,幾千里的大魚,用四百門火砲轟它,過分嗎?過分嗎?不過分啊!少於四百門火砲,你把鯤的驕傲和尊嚴置於何地?”

  “哈哈哈哈……”龍椅上的朱厚照再也忍不下去了,終於破口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直流,不停地用拳頭捶著龍椅扶手,渾然不顧殿內群臣越來越難看的臉色。

 幾名頗中禮儀的老臣看不下去了,同時站出朝班,朝龍椅子上那位笑得完全沒正形的皇帝沉聲道:“陛下請莊重!”

 朱厚照依依不捨地收斂了笑容,眼底裡的笑意仍舊揮散不去。

 王僚被秦堪連番無賴的做法深深激怒了,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拳頭攢得緊緊的,似乎想對秦堪動粗。

 大明官員打架鬥毆已是百年來的優良傳統了,而且他們打架鬥毆從來不分時間和場合,哪裡遇上哪裡解決,先辯再罵,罵不過便打,打不過便順手抄離自己最近最趁手的兵器繼續打,除了罵人時比較文雅以及不拜關二爺以外,從本質上來說,這幫傢伙跟後世街上爭地盤收保護費的古惑仔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眼下王僚雙手握拳蠢蠢欲動,大抵便是動了想揍秦堪的心思。 七品言官揍當朝國公算不得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代宗時期曾有過滿殿大臣將一位錦衣衛指揮使,當著皇帝的面活活揍死的先例在前,可見明朝的文官們是何等的幸福。

 秦堪將王僚的動作看在眼裡,當即便非常利落地將插在身後玉帶裡的象牙芴板抽了出來,眼皮下垂靜靜地站在殿中央,一隻手輕輕撫摩著芴板,目光專注且痴迷,彷彿一位絕世劍客在愛撫著他的寶劍,整幅畫面令人格外瘆的慌……

 打算動手的王僚頓時一滯,猶豫了片刻終於索然一嘆,放棄了動粗。

 不可否認秦堪是狠角色,手底下攢著幾千條人命。 今日若金殿上貿然動手,且不說日後秦堪會對他怎樣報復,僅看現在這孽畜一副絕世高手的風騷姿態,王僚也不見得能打得過他,萬一動了手反而被對方一頓胖揍,那就太沒面子了。

  “秦堪,當著滿朝文武公卿的面,你連一句實話都不敢說嗎?從去年到如今,你令錦衣衛從大明各地調集造船工匠上千人,在天津東港日夜不停打造船隻,招募水師將士,不是為了出海與藩國貿易卻是為了什麼?”王僚冷笑:“我大明自太祖皇帝開始便有旨意,嚴令禁海,片板不得下水,違者以大逆論處,如今你公然造船,募練水師,敢問秦公爺,你置我大明律法和祖制於何地!王某敢問殿內諸同僚,私自造船出海行商該當何罪!”

 王僚話音剛落,二十多名監察御史和給事中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呼啦一下同時站出朝班,人人臉上一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的表情,異口同聲道:“果有此事,論罪該斬!”

 與其呼應的還不止這二十多人,更有數十名官員站了​​出來,人人臉上或震驚或凝重,彷彿秦堪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極度罪惡之事一般。

  “若此事不虛,實為我國朝大案!”

  “懇請陛下下旨嚴查!”

  “出海行商,違我祖制,實為大逆,請陛下將秦堪削爵罷職,下獄拿問嚴審!”

  “…………”

 彷彿陰沉的天空裡忽然炸響一連串驚雷,久抑的金殿頓時沸反盈天,指責斥罵聲如山崩海嘯,忽然之間秦堪便成萬夫所指的目標。

 秦堪仍舊神情鎮定地站在人群裡,不悲不喜如悟大道。

 從昨日王僚將矛頭直指造作局官員,並引出四百門佛朗機火砲開始,秦堪便預感到今日必有一場風暴,所以他才參加了今日的早朝,眾臣的反應亦已在秦堪的預料之中。

 該來的總會來,開海禁任重而道遠,不可能沒有波折,而且他也非常清楚,事態這麼發展下去,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面等著他。

 龍椅上的朱厚照終於變色,直到此刻他才察覺到,今日的朝會似乎不是那麼簡單,王僚參劾造作局只是個由頭,他們真正針對的竟是秦堪。

 當初朱厚照剛剛即位之時,滿朝文武忽然發動,異口同聲請求誅除八虎,今日此情此景,與當初何其相似。

 朱厚照急了,略帶慌張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來掃去,最後停留在秦堪那張古井不波的臉上,見秦堪仍舊鎮定,朱厚照不由暗暗氣苦,這傢伙如此鎮定,也不知是有把握解決這樁麻煩還是故作鎮定的裝佯。

 作為朋友,朱厚照還是頗講義氣的,不管秦堪此刻有沒有法子應付,該幫的忙一定要幫,哪怕暫時解圍緩議也好。

 朱厚照眼睛眨了眨,立馬有了主意。

 此時殿內喧囂吵鬧不休,文官們彷彿一群發起搶劫信號的山賊棒老二似的,紛紛跳出來對秦堪指責斥罵,聲浪一陣又一陣,如驚濤拍岸,一浪接一浪。

 群情激憤之時,秦堪嘆了口氣,打算站出來說話時,卻見龍椅上的朱厚照忽然站了起來,身軀搖搖欲墜,臉色不知怎地變得有些潮紅,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眼睛更是充血通紅。

 滿殿喧囂聲頓時一靜,所有人驚恐地看著朱厚照,眼睜睜看著朱厚照的身軀搖晃幾下,最後像個炸完碉堡後的英雄一般,非常壯烈地往左側一倒,旁邊嚇得小臉煞白的值日太監搶步上前,伸手將朱厚照的身子及時接住,然後扯著尖細的嗓子大叫,開口猶不忘推卸責任:“陛下被你們氣暈啦,趕緊宣太醫!快,快!”

 滿殿文武大驚失色,平日裡吵架也好,指責皇帝也好,那都是為臣的權利和義務,怎樣都無可厚非,但若臣子真把皇帝氣出個好歹來,那可就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其罪簡直可以和行刺皇帝相提並論了,絕對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於是滿殿大臣撲通跪倒一地,異口同聲道:“臣等萬死,陛下保重龍體。”

 最心焦的莫過內閣大學士楊廷和,他和朱厚照既是君臣也是師生,有時候師生關係簡直比親父子更親。

  “都楞著幹什麼!殿外大漢將軍速速去請太醫赴乾清宮給陛下瞧病,殿外內侍太監將陛下小心抬回宮裡,快!十萬火急!”楊廷和沈聲喝道。

 眾人呆楞片刻,接著如夢初醒,忙不迭按楊廷和的命令執行起來。

 朱厚照演技見長,人群中屹立不動的秦堪此刻也擔心起來,心中忐忑不已。

 這傢伙到底真暈還是假暈?

 暈過去的朱厚照被哭嚎著的太監們七手八腳抬走了,值日太監踮著小碎步跟在後面,想了想又轉身走了回來,手中拂塵狠狠一揚,匆匆說了句廢話。

  “百官退朝——”

*************************

 一場如黑雲壓頂般的朝爭,剛剛開了個頭兒便被朱厚照暫時化解了,百官各懷心思離開皇宮,朱厚照則被太監們匆匆抬往乾清宮。

 轉過奉天殿,直入謹身殿,剛轉過殿外迴廊,軟榻上不省人事的朱厚照忽然醒了,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神采奕奕精氣十足,抬著他的太監們腳步一滯,呆呆看著朱厚照許久,然後眾太監嚇得急忙跪地頻頻磕頭不已。

 朱厚照面帶得色,仰天哈哈笑了幾聲,然後垂頭呸呸吐了兩口,兩片黃色的薑片被吐到地上。

  “這東西發汗猶可,只是太辣了,辣得朕舌頭都麻了……”

  “派個人秘密將秦堪請到乾清宮來,唉,麻煩大了啊!”
alterlan 發表於 2014-4-13 11:42
第六百五十七章 逆流而上


 連朱厚照這麼粗神經的人都覺得麻煩大了,說明麻煩真的大了。

 當了三年皇帝,朱厚照漸漸對朝堂有了更深的了解,他知道今日這場毫無徵兆的風暴不會因為他裝病而停止,今日只是一個開頭,大臣們不會就此放棄參劾秦堪。

 朝會散了,大臣們三三兩兩出宮,而勳貴們則有意無意慢了兩步,看著面色平靜的秦堪,大夥兒的神情頗為複雜。

 其實造船出海與藩國貿易的事情,百多年來每個勳貴都在幹,他們或者直接造船,或者跟沿海商人合夥,只不過規模並不大,一支船隊充其量只有兩艘千料貨船再配上幾艘小戰艦,但就這麼一支艦隊從日本或琉球來往一趟,賺得的銀子也是一筆巨大的數字。

 一件明令禁止的事情,實則背地裡文官也幹,勳貴也幹,大家都在幹,它既是一塊香甜可口的蛋糕,也是一片噤若寒蟬的雷區。 一張紙的厚度,如果不戳破它,大家相安無事,只是一旦戳破便只能是你死我活的下場。

 隨著王僚帶頭很不講究地戳破了這張紙,秦堪無疑再一次成了風暴的中心,勳貴們看秦堪的眼神也漸漸有了變化。

 同屬於大明世代享受爵祿的團體,大家的利益是緊密相連的,但是利益相連並不代表這個團體必須是鐵板一塊,都是混跡朝堂多年的老油條,今日朝會上文官們風雨欲來的架勢,深深震懾住了勳貴們。

 終究是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勳貴雖然地位高貴,但論起實權,畢竟比文官們弱了一大截,滿朝文官聚集起來的這股力量簡直無堅不摧,勳貴們不得不打起了退堂鼓。

 迎著勳貴們複雜的眼神,秦堪頗為無奈地笑了笑,然後整了整衣冠,向乾清宮走去,腳步不急不徐,沉穩有力,依然有種踏平一切的氣勢。

 在小宦官殷勤討好的笑容裡,秦堪走進乾清宮。 乾清宮本是歷代皇帝的寢宮,是京師皇宮內除了奉天殿以外最大的宮殿,朱厚照搬出乾清宮已半年多了,如今的乾清宮由於長久以來荒置,殿內多了幾分陰惻惻的寒氣。

 秦堪兩腳踏進殿門便感到一陣陰冷,仰頭四顧這座偌大的殿閣,殿閣仍如往常一般雄偉,卻少了一份人氣,連殿內那些如林四立的宦官宮女們都不像活人,彷彿一尊尊沒有生氣的雕像,木然地站立在屬於他們的位置上。

 皇帝住的寢宮尚且如此,真不知夏皇后住的坤寧宮會是怎樣淒涼的景象。

 暖閣裡不僅燒著熱炕,屋內還擺著四盆炭火,朱厚照撩著皇袍毫無形像地盤腿坐在地毯上,用麻紙沾了水,將生雞蛋裹緊扔進炭盆裡,沒過一會兒便聽見炭盆內“啪”地一聲輕響,朱厚照喜滋滋地用火鉗將雞蛋夾出來,一邊吹著冷氣,齜牙咧嘴地剝掉雞蛋殼,一口一口吃掉烤好的雞蛋,然後打了個飽嗝兒,露出滿意的表情。

 見秦堪進屋,朱厚照挑了挑眉:“來一顆?”

  “臣不好這一口兒……”

  “這麼好吃的東西,你居然不懂享受。”

 秦堪嘆氣,不鹹不甜毫無味道的生烤雞蛋也叫好吃? 這是當今皇帝啊,怎麼看都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若他吃過後世土豪才吃得起的茶葉蛋,豈不是要流下幸福的眼淚?

  “茶葉蛋?什麼東西?”朱厚照聽清了秦堪喃喃自語的最後一句,忽然來了興致。

 肉桂,大苗香,鹽,茶葉,再加一點點小苗香和一小勺糖,茶葉蛋功成出鍋。

 朱厚照聞著濃濃的香味,眼睛漸漸發亮,沒等冷卻便興致勃勃剝了個蛋,一口吃下去,眼眶居然真的蓄滿了淚水,也不知是被燙的還是果真幸福得流淚了。

  “這麼好吃的東西你怎麼現在才拿出來?不仗義!”朱厚照一個接一個吃著蛋,猶不忘狠狠瞪秦堪一眼,令秦堪瞬間有種肉包子打狗後的失落感。

 接連吃了好幾個蛋,朱厚照停了嘴,忽然露出憂傷的表情。

  “真這麼好吃嗎?好吃到憂傷了?”秦堪有點不敢置信。

 朱厚照嘆了口氣:“秦堪啊,今日王僚金殿參劾你,這事怕是不簡單,更大的麻煩在後面等著呢,都火燒眉毛了,朕居然還在吃蛋,而且吃得這麼開心,你說朕是不是太沒心沒肺了?”

 秦堪笑了,他對朱厚照這種知恥近乎勇的認知表示很欣慰。

  “陛下,文官們確實蓄勢待發,朝堂從今日開始怕是不能平靜了。”秦堪靜靜地道。

 朱厚照露出懊惱之色:“咱們也沒說開海禁呀,不過是造船與藩國貿易有無,這些人為何如此激動,就跟刨了他們祖墳似的……。”

 頓了頓,朱厚照猛然想起秦堪的為人,不由狐疑地瞧著他:“……你不會真刨了人家的祖墳吧?”

 秦堪正色道:“陛下怎可如此猜疑忠臣?臣是君子來的。

 朱厚照白他一眼,道:“你這樣的君子幸好整個大明只有一個,秦堪啊,要不咱們還是算了吧,雖然內庫入不敷出,但文官太不好惹了,咱們不如換個賺錢的法子……,”

  “箭已在弦,不得不發,陛下,這已不僅僅是賺銀子的事了,開海禁是強國之道,豈可因區區阻力而放棄?只要咱們過了這一關,前方便是一片坦途。”

 朱厚照憂心仲仲道:“日後滿朝文官群起而攻之,朕和你如何自處?”

  “迎頭而上便是。”

……………………………………………………………………,

 秦堪走出皇宮時天已擦黑,金水橋外,丁順和一眾侍衛站立如松,仍在等著他。

 見秦堪出來,丁順急忙迎上去。

  “公爺,屬下聽說今日早朝不大對勁兒,王僚那狗東西藉著參劾造作局,矛頭卻直指向您,狗東西活膩味了,屬下願為公爺分憂。”丁順眼中閃過一抹戾氣。

 泰堪搖搖頭:“你除了殺人還會什麼?今日參我的是王僚嗎?明明是滿朝文官,你能殺王僚一人,你敢把滿朝文官全殺了嗎?”

  “公爺心慈仁厚,但是若欲握牢權柄,殺幾個人還是很有必要的,把帶頭的幾個人一刀砍了,剩下的人就算心有不滿,也不敢再對公爺指手畫腳了,這就叫殺一儆百。當初劉瑾就是這麼幹的,雖說劉瑾不是好人,但他對文官用的法子無疑很有用,公爺何不借鑒一下?”

 秦堪似笑非笑:“丁順啊,看不出你最近越來越深邃了,你說劉瑾的馭臣之法可以藉鑑,我要不要順便再藉鑑一下他的死法?”

 丁順一呆,急忙陪笑道:“那倒不用,咱們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秦堪冷冷道:“劉瑾從得勢到倒台,總共風光了幾年?他在位時大臣們倒是對他噤若寒蟬,敢怒不敢言,但愈是這樣,大家就對他愈仇視,所以劉瑾死得也就念快愈慘,他對付大臣的法子咱們能用嗎?自取滅亡之道!”

 丁順被訓得面紅耳赤:“是是是,公爺教訓得是,屬下想差了……但是公爺,今日朝堂風向不對,連屬下這樣的粗鄙漢子都感到麻煩大了,今日之後必有風暴,咱們如何應對?”

 秦堪嘆道:“不得不承認,這件事是我思慮不周,我沒想到這些人對利益的佔有欲竟然如此瘋狂,不僅用祖制的藉口牢牢封鎖我大明海疆,連我這般權勢人物想要在海運裡分一杯羹都是難如登天……”

 嘴角輕輕一勾,秦堪竟然笑了:“由此可見,海運的利益是怎樣的龐大,龐大到這些人不惜與我以死相拼……”

 丁順笑道:“也就是說,只要咱們過了這一關,以後咱們就發了,大發特發。”

 秦堪搖頭笑道:“你還要想得更長遠一些,海運的利益如此龐大,若將來我大明開了海禁,從此與藩國互通有無,貿易所產,當我大明的海疆不再是禁地,人人可隨意下海,那時發的可不止是咱們少數幾個權貴和商人,而是全民皆富,由海運而帶動大明內地的桑麻,織造,窯瓷,茶園等等,從此以後,種地不再是百姓們唯一的選擇,他們還可以做工,跑船,種茶,開窯,百姓們多了這些活路,就算碰到天災,想必也不會餓死太多人了… …,”

  “當有一天,咱們大明的普通百姓可以隨意掏出幾兩甚至幾十兩銀子而不傷自家元氣時,咱們大明才叫真正開始富強了,那時咱們再發展軍備,引進藩國糧種,修堤,治河,整理朝政軍制……如果真能看到那一天,我此生的理想算是實現了。”

 秦堪越說越激動,臉孔漸漸漲紅,直到一陣寒風迎面吹拂而過,秦堪才如夢初醒,赫然發覺剛才說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夢境,眼下自己還即將要面對一個天大的麻煩,想到這裡,秦堪神情頓時黯然。

 丁順定定注視著他,忽然朝秦堪單膝一跪,重重抱拳道:“公爺,屬下只是個不通文墨的粗鄙漢子,但我老丁一雙招子卻沒瞎,它分得清是非,看得見黑白,世人皆罵公爺是奸佞,老丁活了這麼多年,可從沒聽說過將家國天下放在心上的奸佞,世人瞎了眼,老丁沒瞎!公爺以後但有吩咐,屬下萬死不辭!”
alterlan 發表於 2014-4-14 08:16
第六百五十八章 千夫所指


 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錦衣衛都算不得好人,或者這句話反過來說,好人當不得錦衣衛,能進錦衣衛的必須有一副鐵石心腸,縱然做不到大義滅親,至少也得心黑手辣。

 當然,大明歷代錦衣衛指揮使裡的好人就更少了,沒練會一身殺親爹賣朋友的過硬本事,這個指揮使的位置還真坐不穩。

 秦堪這位錦衣衛指揮使便溫和許多了,把他和那麼多惡貫滿盈的前輩們放在一起,相比之下秦堪身上散發出來的人性光輝簡直耀眼奪目,除了偶爾坑一下岳父,殺幾個東廠番子以外,基本沒什麼太大的缺點。

 指揮使裡好人太少,而真正能將家國天下放在心裡,把國富民強當成志向並且一絲不茍朝著這個志向努力的指揮使,大明歷史上聞所未聞。

 然而這樣一個好人,卻偏偏不能被朝堂所容,竟被天下人冠以“奸佞”之名,只有秦堪身邊親近的人才知道,這位國公爺是怎樣的忍辱負重。

 秦堪的猜測並沒錯,第二天的朝會上,文官們終於開始了進攻。

 仍舊是兵部給事中王僚打頭陣。

 首先倒霉的仍是造作局的官員,事態發展到這一步,證據和青紅皂白已不重要,出了事必須有人出來當替罪羊,秦堪這隻羊太肥太兇,於是文官們先拿小羊羔開刀。

 造作局官員很想死,昨日他們躺著中了一回槍,今日換了個姿勢,誰知趴著也中槍。

大家都清楚王僚參劾造作局是怎麼回事,可偏偏這事跟茶壺裡的餃子似的,心裡有數也倒不出來。

 對造作局官員的處置還沒定論,王僚緊接著又掏出一道奏疏,今日他顯然是有備而來,這次他參劾的卻是御馬監掌印太監苗逵,王僚告苗逵私自調動兵馬,與造作局一同謀取四百門火炮。

 整件事如同走階梯似的,一步一級,每一步都牽扯出一些人和事,階梯的終點正是寧國公秦堪。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臉色越來越白,額頭上汗珠滾滾,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嚇的。

 太像了,跟當年內外廷聯手誅八虎時的情景太像了,殿下每一個人的眼神都是那麼的兇光畢露,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麼的咄咄逼人,每一張面孔都是那麼的猙獰可怖……

 前面參劾造作局猶可,然而當王僚開始參劾御馬監掌印苗逵的時候,許多御史終於站出來了,他們當然不會為苗逵辯護,而是落井下石。

 苗逵的履歷被人挖了出來,像光天化日下被一群流氓剝乾凈的良家婦女,從宣府監軍到被調回京師後的所作所為,一樁樁一件件暴曬在陽光下一覽無遺。

 宣府克扣將士糧餉,與宣府總兵不合並暗中送密奏至京師污蔑構陷,與蒙古韃子交戰時因自大而延誤戰機,就連苗逵親自抄刀沖鋒陷陣的正面事跡,到了御史們嘴裡也完全變了味道,說是有勇無謀,只能逞匹夫之勇的表現……

 心驚膽戰的苗公公躲在金殿外的迴廊下,淚如雨下,痛不欲生……

 繼造作局官員趴著中槍後,苗公公也躺著中槍了,姿勢不同但一樣的痛。

 秦堪雙目半闔,仍舊淡定地站在朝班中,面無表情地聽著王僚唱作俱佳的表演。

 他知道事情不會太快結束,王僚和御史們做了這麼多的鋪墊,最後的矛頭必然是他。

 四百門火炮不過是個由頭,其性質大概跟幾百年後日軍藉口士兵失蹤而要求進宛平縣搜查一樣,縱然沒有這四百門火炮的事,他們還會有其他的藉口。

 果然,參劾完御馬監後,王僚一邊抹著激憤的眼淚,一邊從懷裡又掏出了一道奏疏和兩本薄薄的書。

 秦堪終於睜開了眼睛,饒有興致地盯著王僚的官袍。

 這傢伙真神奇,看著乾乾瘦瘦的一個人,穿著官袍也是一根瘦竹竿兒,可他卻跟機器貓似的,懷裡卻總能掏出各種體積各種形狀的東西,目前為止已掏了三道奏疏和兩本書,身材居然完全沒變樣,這些東西他從哪裡變出來的?

 “臣,兵部給事中王僚,再參寧國公錦衣衛指揮使秦堪目無王法,私自造船貿易藩邦,列裝火炮意圖不軌!”

 王僚的字字句句如綻春雷,盡管殿內文武大臣已然心中有數,卻還是被他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殿內頓時一陣騷動。

 王僚跪在金殿中央聲淚俱下,不僅搬出了《大明律》和《皇明祖訓》,就連洪武年間太祖親自處置的跟出海貿易有關的幾道聖旨也被他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裡搬了出來,這還不夠,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的弊端也被當成了反面教材,由此證明出海貿易是何等的勞民傷財,禍國殃民。

 王僚打過頭陣後,馬上有十幾名監察御史出班同聲附和,歷數大明自立國以後對私自出海的懲罰是何等的嚴厲,而寧國公知法犯法,冒天下之大不韙造船,甚至列裝四百門佛朗機火炮,這已不僅是私自出海那麼單純,四百門火炮簡直可以被稱為意圖不軌,最後十幾名御史跪地同聲懇請朱厚照將秦堪罷官究辦。

 關於如何控制輿論風向,這種事文官們幹了一百多年,可謂駕輕就熟的祖傳手藝,隨著十幾名御史帶頭參劾,金殿彷彿一隻被點燃了引線的火藥桶,頓時全爆了。

 文官集團從來不是一個團結的整體,這群人平時互相勾心斗角,各有派系,無數次朝堂爭斗傾軋,大浪淘沙之下勝者風光,敗者引退。然而一旦涉及到整個文官集團的利益,平日裡鬥得你死我活的文官們現在卻抱成了團,不論政敵還是盟友,各種派系皆將矛頭指向了秦堪。

 金殿內沸反盈天,朱厚照坐在龍椅上一臉焦急和怒意,秦堪站在朝班裡面無表情,仍舊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他很清楚自己被千夫所指的原因,原因不止一個。

 因為他秦堪是公認的讀書人裡的敗類,因為他的價值觀與文官從來沒有一致過,因為他觸到了文官們最敏感的利益底線,也因為他破壞了傳延百年的游戲規則……

 正義與邪惡只是文官們掛在嘴上的托詞,利益才是他們不可觸碰的逆鱗,秦堪不僅碰到了,而且不小心把他們的鱗片刮了下來。
alterlan 發表於 2014-4-16 08:03
第六百五十九章 盛世光景


 朝爭永遠是謀定而後動,準備工作比金殿上圖窮匕見更重要,要有占得住大義的理由,要有牆倒眾人推的聲勢,要有煽得群情激憤的罪狀,更要有拿得出手的證據,具備了這幾樣東西,被參的那位等於聞著味兒找茅房,離死不遠了。

 想要弄死政敵,罪狀很重要。 不論罪狀是真是假,絕對要跟皇權和社稷聯繫起來,比如當初劉瑾倒台,若非秦堪設局把劉瑾和謀反聯繫在一起,以劉瑾受恩寵的地位,怎麼可能弄得死他?

 今日此時也是這樣,文官們必須找到一個充足的理由,這個理由至少是禍國殃民級別的,才有可能把秦堪扳倒,換個諸如秦堪利用職務之便,將全京師四品以上京官府邸內院妻妾們洗澡時的模樣全看光了之類的理由,雖然同樣會引起群情激憤,但絕對弄不死他,不僅弄不死他,照當今皇上那昏庸荒淫到令人髮指的性子,恐怕還得強烈要求秦堪帶著他一起共襄盛舉……

 隨著王僚最後一道參劾奏疏在金殿上鏗鏘有聲說出來,殿內大臣們頓時躁動起來。

 這是對國朝奸佞的正面一擊,繼劉瑾死後一年,終於輪到他了,同樣的作惡累累,同樣的誤國誤君,同樣的權勢滔天,今日機會來了,終於拿到了他的把柄,若不齊心除掉他,來日自己的身家性命焉存?

 王僚話音落地,殿內呼啦一聲忽然站出二十餘名言官御史,彷彿事先排練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喝道:“臣等附議王僚所奏,為維護祖宗成法計,為黎民百姓生祉計,懇請陛下將秦堪罷職削爵,並徹查秦堪私自造船出海一案。”

 御史們說完,右都御史屠滽和六部中幾位侍郎也站出來附議,殿內一片喊殺聲,唯有兩位內閣大學士和六部尚書面面相覷,神情猶豫半晌,終於沒邁出腳步。

 此刻金殿可謂殺機畢露,朱厚照嚇得臉蛋煞白,六神無主地坐在龍椅上四處張望,最後目光終於鎖定在人群中的秦堪臉上。

 見秦堪仍是一派不慌不忙的樣子,朱厚照急得重重跺了跺腳,大聲乾咳了兩聲,道:“秦堪,你有何看法?”

 滿殿吵鬧聲頓時一靜,所有人目光投向秦堪。

 聽到朱厚照點了名,秦堪這才睜開了眼睛,如同大夢初醒般打了個呵欠,然後緩緩走出朝班。

  “陛下,方才殿內諸多同僚的參劾,臣已聽到了……”

 朱厚照坐直了身子,語氣略帶急促:“你可有辯解?”

  “有。”

  “快快說來。”

 秦堪扭頭掃了一圈四周無數不善的目光,冷冷一笑,道:“臣想問問參劾我的幾位大人,你們哪隻眼睛見到我在天津造船了?連守皇宮的土狗都知道,我最近只在北鎮撫司,國公府和奉天殿三點一線忙碌,京師城內隨便拉一個人出來都能做我的人證,你們卻說我跑到二百里之外的天津造船,簡直是胡說八道,陛下,臣懇請陛下治王僚構陷忠直大臣之罪。”

 滿殿老夥伴們都驚呆了。

 簡直不敢置信,堂堂欽封國公,竟當著滿朝文武公卿的面公然耍無賴。

 瞧瞧小昏君登基這兩年,重用的都是些什麼貨色!

 王僚氣得臉孔通紅,指著秦堪抖索道:“你……你是大權在握的國公,不是船塢裡釘板敲櫞的工匠,你沒親手造船,難道不會指使下面的人幹這件目無王法的事嗎?”

 秦堪冷冷道:“證據呢?說我指使別人幹這事,王大人可有憑有據?”

 王僚一滯,頓時說不出話來。

 以往朝爭走到這一步,便是你死我活的緊要關頭,像這種幾乎可以稱作眾目睽睽的事情,哪裡需要什麼證據? 但凡一個稍微要點臉的人都無可爭辯。

 文官們都錯了,他們錯在深深低估了秦堪的臉皮,他們沒想到一位貴極國公的人耍起無賴來不僅臉不紅心不跳,而且一副比念頌論語更真理的嘴臉,實在大大超出了眾臣的預料。

 王僚氣得渾身直顫,往前跨了一步,指著秦堪怒道:“你……明明做過的事情,堂堂七尺昂藏丈夫,敢做不敢認麼?”

 秦堪冷笑:“我還說你昨夜子時翻過右都御史屠大人家的圍牆,跟屠大人的第三房小妾幽會呢,你承不承認?”

 滿朝大嘩,包括朱厚照在內,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在屠滽身上,所有的目光皆是那麼的意味深長……

 屠滽站在大殿中央,老臉比黃瓜還綠,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頭頂跟臉一樣綠。

 不知出於什麼齷齪心思,秦堪刻意沉默了一小會兒,讓滿殿大臣的猜疑在心中充分發酵之後,方才對屠滽拱手陪笑:“屠大人見諒,我剛才只是一個比喻,您​​大人有大量,莫往心裡去……”

 “噗——”原本急得嘴角生泡的朱厚照忽然噴笑出聲,又想起場合不對,急忙用一串咳嗽聲掩飾。

…………

 由於文官們低估了秦堪的無恥,今日朝會發動的攻擊不了了之。

 在朱厚照憋著笑的古怪表情裡,值日太監扯著尖細的嗓子宣布退朝,迎著百官們或恨或怒的目光,秦堪雙目半闔,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旁若無人地在人群中穿行而過。

 走過金水橋,丁順急忙迎上前,笑意盎然朝秦堪抱了抱拳,道:“公爺剛才在金殿那一番急智真妙,屬下欽佩萬分。”

 丁順人在宮外,秦堪出宮他便知道了朝爭過程,顯然宮中有錦衣衛給他報信。

 秦堪笑了笑,道:“難為你把我剛才的胡攪蠻纏形容為'急智',丁順,你將來一定是個人物。”

 轉身看著宮門處,大臣們三三兩兩走出宮,神色不善目露冷光,秦堪有種彷彿被一群狼盯著的感覺。

  “這回恐怕真是不死不休了……”秦堪喃喃嘆道。

 丁順神情一振:“屬下願為公爺分憂!”

 每次秦堪舉起屠刀之後,伴隨而來的不是加官便是晉爵,秦堪殺人對丁順絕非壞事。

 秦堪緩緩道:“今日我在金殿上胡亂攪和此舉頂多只能拖延三兩日,文官們不會放過我,而我亦不可能放棄造船出海。雙方無法妥協,眼下已是死局不可解,既然如此,便跟他們硬碰硬鬥一回吧,丁順,你馬上派人打聽一下,王僚只是區區七品給事中,借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我發難,王僚的背後定有人指使,你去查查這事盡快給我回報。”

 “是!”

************************************************** ***************

 天津城早已今非昔比。

 當初一座小小的夯土圍成的小土城,擁戶不過二千餘,城中除了天津三衛指揮使司和一個錦衣衛千戶所以外再無任何衙門,城內城外但凡民生商賈糾紛刑案等等一應由天津當地鄉紳望族或三衛中的文吏判決。

 一個地方若無按察司和知縣知府衙門的互相制約,只靠著軍事衛所來維護民生商事,遲早會惹出大亂子。

 當初白蓮教將勢力滲透進天津三衛,致使三衛譁變,朝廷不得不調集大軍鎮壓,其中固然有白蓮邪教蠱惑人心的原因,但不可否認三衛權力失控和無人制衡也是一大主因。

 如今的天津城已大不相同,城池已向西擴充了近十里,原來的夯土城牆已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堅固的青石方磚,牆高十丈,牆上城樓箭樓垛口和走馬道兼備。

 城外飛雪漫天,寒風裹挾著雪粒在白茫茫的原野上肆虐,抽打在臉龐上生疼。

 今日的天津城依舊平靜如常,城門前兩隊值衛的軍士環臂抱著鐵槍,兩手伸進單薄的襖子袖口不停地跺著腳取暖,城門外生了一堆奄奄一息的篝火,火已快熄滅。

 遠處傳來緩慢的馬蹄聲守門軍士瞇著眼望去,不由一呆。

 城外官道盡頭,一匹神駿的棕馬載著一位身穿黑色夾襖,肩披蓑衣斗篷的姑娘,姑娘的臉上用黑巾蒙著面,看不清眉目,但是單看她騎的那匹馬便知這位姑娘身家不凡,不知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小姐跑出來游玩。

 時下大明雖是路引制度,但這個制度顯然貫徹得並不好,至少此刻守門的軍士便完全沒有查看這位姑娘路引的想法,駿馬行至城門前,兩隊軍士彷彿瞬間變成了瞎子,目不斜視地任由騎馬的姑娘緩緩策馬入城。

 直到姑娘入城之後,一名總旗模樣的軍士這才瞇著眼依依不捨地瞧了姑娘背影一眼。

 “瞧這氣派,這身裝扮,應是哪一衛指揮使家的遠方親眷吧?嘖嘖,身段美死了……”

…………

 姑娘進城之後下了馬,卻仍蒙著面巾,面巾上只露出一雙清澈如水,亮若星辰的美眸。

 進城後姑娘微微吃了一驚,只見城內已拓寬的大道上人影幢幢,車水馬龍,街邊商舖林立,路上小販行商如雲,充斥眼耳的只有一片喧鬧和喋喋不休的討價還價,小孩的笑聲,婦人的罵聲,聲聲傳入耳中,卻是好一幅盛世市井畫面。

 姑娘定定站在路中看著這一切,眼中不知何時蓄滿了淚花兒,面巾下的紅唇微啟,蚊訥般呢喃。

 “當初答應我的,他……真的做到了。”
alterlan 發表於 2014-4-17 08:30
第六百六十章 故地重游


 嚴格說來,答應她的事秦堪沒做到,而是正在做。

 天津城雖然較以前繁華了無數倍,但離秦堪心目中的繁華程度還是相去甚遠,如今的天津城比原來擴充了近五倍,是三面圍城一面臨水的格局,城池東臨渤海之濱,造船的東港碼頭便建在渤海邊上,海邊不僅打下十餘個深水埠頭,而且出港口兩側的山崖邊還佈置了無數門火砲,兩邊互為犄角呼應。

 城中早已煥然一新,當初李東陽發動內閣廷議,而秦堪又以海運紅利忽悠司禮監劉瑾批紅照準之後,朝廷建設天津的政策便成了板上釘釘之事,通政司將朝廷的決議下發到地方官府時,果如秦堪所料一般,官府還沒來得及有動作,天南地北的商人巨賈們卻聞風而動,紛紛帶著充足的銀子和各種物質蜂擁而至,狹小的天津城內湧進一大批商人,如同黑社會劃地盤似的,各出手段機謀早早地搶占最有利的地形地勢,買地,建倉,開店,忙得如火如荼不亦樂乎。

 待到嚴嵩奉秦堪之命來天津上任知府時,剛進城的他嚇了一跳。

 建城之事根本不用他忙活了,提前到來的商人們已把他該幹的事幹了一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幾位身家頗豐的大商人私下湊了份子,免費在天津城內建了一座五進五出的知府衙門,裡面亭台水榭迴廊假山應有皆有,原本做好了心理準備打算吃幾年苦頭的嚴嵩一進城便被商人們眾星拱月般迎進了新建的知府衙門大宅,躊躇滿志下基層熬資歷的有為青年瞬間被滿身銅臭的商人腐蝕成了一個先天下之樂後天下之憂的無為幹部。

 天津城就這樣建起來了,說實話,跟嚴嵩的關係並不大,秦堪左算右算,還是低估了這個時代商人的巨大作用,他們不僅有龐大的資產,更重要的是,有著一往無前的魄力。 欲逐巨利,先下重本,包括天津城的城牆和街道民居擴建,其中大半資金都是商人們先掏腰包借給嚴嵩,然後由天津知府衙門逐年還清,只不過商人借銀給朝廷實在太難聽,於是這筆銀子從錦衣衛的帳上走了一個過場,權當是錦衣衛先行調用,私下裡再由錦衣衛逐年還給商人。

 直到朝廷公文正式下達,商人們的銀子如流水般投進這座城池後,他們這才發現那位提議繁榮天津的秦公爺目光何等毒辣。

*************************

 唐子禾牽著馬,獨自一人走在天津城內新鋪上青石的大街上,身邊的熙熙攘攘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而她仍在自己安靜的世界裡好奇地看著周圍的繁華,繁華如花似錦。

 不管什麼人甚麼身份,臉上都帶著知足的笑容,笑容是發自真心的,在這烽煙四起的亂世裡,能在某個地方看到這麼真實的幸福,多麼難能可貴。

 走了不到百步,唐子禾藏在面巾下的俏臉也終於浮出了笑意,也是淡淡的幸福,只是她的幸福與飽暖無關。

 彷彿忘卻了當初你死我活的爭鬥,忘卻了明裡暗裡各施機謀的殺機,能記起的唯有那一株臘梅樹下,一個權傾天下的男子,遇見了一個恰好時光的她,他們並肩站在樹下看一朵朵臘梅綻放,還有天際的雲卷雲舒。

 一載離索,故地重遊,唐子禾的俏臉終於像臘梅般綻放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深深藏在面巾下,只願為悅己者傾城。

 在嚴嵩的經營下,天津城的格局和京師頗有幾分相似,同樣有東市和西市,東西市中間一條大道正通往東港,道路兩旁是嶄新的商舖,行腳的商人背著褡褳在各個店舖裡進出,也有趕著騾車的販夫將一袋袋貨物搬上車,然後揚鞭便走,巡街的衙役拎著鐵尺挎著腰刀,一邊走一邊含笑跟相熟的商家打著招呼。

 一身黑色斗篷的唐子禾牽著馬兒,嬝娜的身影在人群中異常顯眼,人們紛紛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然後很快將目光收回。

  “這裡……真個像是世外桃源呢。”唐子禾含著笑喃喃自語。

 抬頭看看天色,已近午時,不遠處有一家新開的茶肆,唐子禾猶豫了一下,牽著馬兒便向茶肆走去。

 茶肆並不大,而且午時正是用膳之時,茶肆裡的客人並不多。 唐子禾進了茶肆後徑自登上樓,樓上只有寥寥兩桌客人。

 一位單身且身段嬝娜的姑娘走進茶肆無疑是非常顯眼的,唐子禾剛坐下便察覺四周的目光全部投注在她身上,只是她行走江湖多年,早已對這些傾慕或不善的目光視若不見,更不怕別人對她心生歹意,只要她願意,抬手之間便可令這茶樓雞犬不留。

 或許唐子禾表現出來的氣勢頗為華貴,一看便是惹不起的主兒,茶肆裡的客人很快便移開了目光,唐子禾淡淡一笑,坐在一張臨窗的空桌邊,叫了一壺龍井慢悠悠地品味。

 心中激蕩的情緒還未平靜下來,耳邊卻聽得鄰桌的客人竊竊低語,唐子禾本來對這些市井話題沒什麼興趣,然而一個熟悉到彷彿刻進她骨子裡的名字卻從鄰桌傳來。

 唐子禾一怔,端著茶杯的纖手忽然停頓,面巾下的俏臉迅速冷凝。

 “京師走貨來的貨郎今早說了個事兒,昨日朝廷六科十三道御史言官在金鑾殿裡一齊發難,借天津東港造船之由,矛頭直指寧國公秦公爺,秦公爺這回兇多吉少呀……”

 另一名茶客嗤笑:“呸!別一副憂國憂民的嘴臉,朝廷的事是那些頂天的大人物摻和的,關你一個賣窯瓷的小商人何事?”

 “你就一根筋兒,朝廷大人物爭鬥我當然沒資格過問,但是這事是衝著秦公爺來的,你以為這真只是大人物的事?”

 “不然怎樣?就算他們把秦公爺扳倒了,難道還會株連到咱們頭上不成?”

 茶客氣得使勁敲了敲桌子,壓低了聲音怒道:“老子真奇怪你是怎麼活到今日的,用你的豬腦子好好想想,朝廷的御史拿天津造船之事對秦公爺發難,若秦公爺真個被御史扳倒了,你以為咱們能落得好兒?別忘了天津擴城是誰最先提議的,當初內閣廷議,司禮監和通政司照準,方才有了咱們天津今日這般氣象。秦公爺若因天津一事倒下了,你以為朝中那些大人物會放過咱們天津?如今天津各個衙門多是秦公爺的故吏門下,秦公爺這棵大樹倒下,樹上的猢猻還不得被朝廷一鍋端了,這一鍋端了不打緊,上面再派幾個黑心的官員來接手天津,那時官貪賊搶一塌糊塗,天津大好的局面還不得跟著秦公爺一起倒了?”

 另一名茶客聽了這番話,不由倒吸口涼氣,語氣有些慌亂起來:“如此說來,秦公爺還真倒不得呀!他若倒了,咱們天津的商人百姓可倒了血霉了!”

 茶客嘆了口氣,接著道:“自秦公爺提請天津擴城,咱們可算過了一年好日子,新遷民戶免五年賦稅和徭役,東港造船大把大把做工賺錢的機會,埋頭苦幹幾年沒準能給兒孫掙下一筆不菲的家當,誰曾想到這樣的好日子才過了一年多就出事了,秦公爺若被御史們參倒了,咱們的好日子也算是到頭了,如今的天津城跟秦公爺是拴在一根繩上的,秦公爺若不在了,他的對頭仇家還不把天津往死裡整呀……”

 另一名茶客憂心忡忡搖頭:“趕緊灌兩口走吧,趁著京師的壞消息沒傳出去,我得趕快把手裡的這批貨倒騰了,今日起坐在家中看看風聲,給自己尋摸一條後路……”

 二人沒滋沒味地品著茶,渾然不覺他們身後那桌的女子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聽進耳中。

 待二人走後,唐子禾才緩緩放下茶盞,美眸中殺機閃爍不停。

 “群狼伺虎,必有惡鬥,這京師,說不得我便再走一遭!”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c2008

LV:8 領主

追蹤
  • 39

    主題

  • 1849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