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朝偽君子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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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008 2012-11-3 09:33: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53 2635384
alterlan 發表於 2014-5-8 08:19
第六百七十一章 京師暗戰(上)


 太廟廣場四周罡風凜冽,殺意四溢如黑雲壓城。

 文官們睜著血紅的眸子,像一群饑餓無比的狼蠢蠢欲動,鎖定了獵物直欲將他撕裂咬碎,挫骨揚灰。

 朱厚照慌了,彷彿歷史在不斷重演,今日此情此景,與當初內外廷聯手絞殺內宮八虎時何其相似,那時秦堪以一己之力生生殺開了一條血路,可今日呢?

 一道道滿帶殺意的目光注視著秦堪,秦堪站在人群裡絲毫不為所動,如老僧入定,不悲不喜。

 大明的官場鬥爭永遠由小而見大,一個小小推官的死並不足為道,這種人的名字官職平時甚至根本連入京中大佬們耳朵的資格都沒有,然而一旦有心人要針對政敵,這個小小推官便成了大佬們手中一顆非常重要的棋子,推官死了自然跟知府脫不了關系,知府的任命自然跟舉薦人脫不了關系,一環套一環下來,一個小小推官的死經過士林輿論的炒作,將當朝國公秦堪拉下馬也並不是什麼難事。

 朱厚照渾身瑟瑟發抖,心中驚怒交加,他粗心,單純,大大咧咧,但並不傻,天津府推官怎麼死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件事一定是個醞釀已久的陰謀,陰謀直指秦堪。

 目光看向秦堪,人群裡,面對千夫所指。秦堪的眼睛仍如往常一般明亮清澈,無垢無塵,二人目光在喧囂的喊殺聲中相遇,秦堪居然無聲地朝朱厚照笑了笑,然後不易察覺地朝他點點頭。

 相交多年的朋友,彼此早已能看懂對方的任何一個動作,一個眼神。

 朱厚照咬了咬牙,朝身旁有些不安的司禮監掌印張永使了個眼色,張永會意,頓時膽氣一壯,向前跨了一步,冷喝道:“諸臣工肅靜!太廟乃祖宗安寢之地,豈容爾等喧鬧!禁宮殿前武士何在?再有喧鬧者一律拿下,罷其官職交有司論處。”

 這聲冷喝終於令吵鬧不休的大臣們統一閉上嘴,人人帶著一臉不甘,殺氣騰騰地瞪視著秦堪。

 朱厚照拂了拂袍袖,冷冷道:“諸卿的意思朕已明白,內閣傳朕旨意,將天津知府嚴嵩革職,鎖拿進京,交東廠審問……”

 “陛下……”屠滽站出來再次打斷了朱厚照。

 朱厚照氣得重重一跺腳:“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這總行了吧?”

 群臣終於露出滿意的表情,同時紛紛不懷善意地瞥了秦堪一眼。

 一件案子交給哪個衙門審問,這裡面學問可大了,眾所周知,東廠和錦衣衛早已不復當年弘治時期劍拔弩張的情形,如今的廠衛關係好得蜜裡調油,簡直可謂基情四射,你跳我也跳,東廠督公戴義更是秦堪親手提拔上來的,嚴嵩若交給東廠審問,其性質等於打瞌睡送枕頭,那嚴嵩進了詔獄,指不定養得多麼白白胖胖呢。

 但是將嚴嵩交給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結果便大不相同了,如果把廠衛比喻成狗的話,顯然三司不是這條狗的地盤,早被文官們尿過了,嚴嵩進了刑部大堂,沒罪也得認下幾樁大逆不道來,滿朝皆知嚴嵩是秦堪的頭號走狗,嚴嵩倒了,還怕不能輕鬆將秦堪拉下馬?

 正德四年第一天的太廟祭祖,終於在漫天殺意的氣氛中結束了。

 朝堂上的生死相搏,並未影響民間的歡樂,年節的氣氛在京師城中蔓延洋溢,四處可聞零星的炮仗聲,孩子們舉著紙糊的大紅燈籠滿街亂跑,笑著鬧著,鬧得過分了,看不過眼的大人們衝上前打幾下,孩子剛咧開大嘴哭了兩聲,一塊平日吃不到的糕點恰到好處塞入嘴中,孩子含著眼淚又笑開了,一切都是那麼的祥和安寧。

 入夜,寒風刺骨,厚厚的積雪將黑夜照映得如同白晝,寂靜無人的街上不時傳來幾聲狗吠,年節的歡樂氣氛彷彿也被寒風吹散了少許。

 京師北城一戶破敗的巷道人家裡亮著燈,小院的柴扉被寒風吹得吱吱作響,屋子裡昏黃的油燈也隨之搖曳起舞。

 屋子很簡陋,一張通炕,一張木桌,幾把椅子,桌上幾碟冰涼的小菜,卻擺著三四壇烈酒。

 四名身材魁梧的漢子湊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一人捧著一個酒壇無聲地牛飲,烈酒入喉的咕咚聲在寂靜中分外清晰。

 一名額角長了一道長疤的漢子放下酒壇,長長呼了一口氣,忍不住出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今兒都年初一了,坊間有消息說今日早晨那些大官們在太廟前當著皇帝小兒的面,將姓秦的狗賊逼得無路可退,連他最忠心的狗腿子嚴嵩也被拿下解送入京,眼瞅著秦堪就這幾天該倒了,咱們窩在這鬼地方什麼時候才能出去?整日裡不是吃便是睡,連去窯子開開葷都不行……”

 另一名黑臉漢子沉下臉冷冷道:“風聲還沒過去,多躲幾日終歸沒錯的,你可別忘了咱們幹過什麼勾當,天子腳下刺殺當朝國公,這可不僅是玩自己的命,還是玩咱們九族親人的命,老五老六失了手,被逼得當場自盡,咱們命好跑遠了,可如今城中錦衣衛和東廠可沒放過咱們,稍一露頭便是被拿下獄的下場。”

 刀疤臉嗤笑道:“世人皆畏廠衛如虎,咱們兄弟窩在他們眼皮底下好些天了,不也照樣活得全鬚全尾嗎?出去逛逛窯子找個粉頭樂呵一下有什麼打緊。”

 黑臉漢子怒道:“老二你收斂一點!廠衛豈是浪得虛名?若非他們不懂江湖門道,再加上老五老六抹了脖子沒漏半點口風,你以為咱們今日還能安安穩穩坐在這裡喝酒吃菜?早被廠衛順藤摸瓜尋上門來一鍋端了。

 刀疤臉冷哼道:“姓秦的眼看要倒了,他這一倒,朝中不知多少人都跟著倒霉,兵部曹大人說了,姓秦的一倒便是百無禁忌,從此朝堂便是那些大人們的天下,咱們兄弟為曹大人賣命,或許也會送咱們一個官身,老子且再忍幾日,等著看秦堪怎生倒臺,落翅的鳳凰不如雞,又所謂風水輪流轉,聽說秦家兩位夫人和內院兩個雙生子丫鬟生得絕色傾城,老子說不得去他家嘗嘗味道……”

 說著刀疤臉兩眼放光,露出極度淫邪之色。

 其餘幾人顯然也不是善類,紛紛兩眼放光。

 黑臉漢子猶豫了一下,道:“咱們窩在這裡再忍三日,三日之內姓秦的必倒,那時大哥帶你們去京師最好的窯子,叫最美的粉頭,讓你們住在裡面好好玩幾日。”

 刀疤臉和其餘二人樂呵呵地應了。

 四人端起酒壇互敬了一番,仰脖便灌,喝完長長呼口氣,感受一股暖流在胸中流淌,遍布四肢百骸。

 門外忽然傳來輕悄的腳步聲,四人微驚,反手便抄起各自兵刃,屏聲靜氣小心戒備。

 腳步聲的主人顯然很有禮貌,走到破敗的門口甚至輕輕敲了敲門,一道嬌媚的女聲飄進屋內。

 “裡面有人嗎?外面天寒地凍,不知可否容小女子棲身一宿?”

 屋內四人愈發驚悚,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發現彼此都是一副茫然無知的模樣,老大黑臉漢子眼中殺機一閃,默不出聲但手中刀已劈出!

 破敗的門扉被鋼刀劈得碎木亂濺,四條人影先後搶出門來落在院子裡。

 潔白的雪地上,一道孤單而裊娜的身影站在四人圍伺的圈子正中,如一朵孤傲的白蓮,在冷月中獨自綻放光華。

 只見女子一襲黑衣,臉上蒙了一層黑巾看不清模樣,單只看她那窈窕身影便能令無數男人口乾舌燥,心動不已了。

 圍住女子的四人警惕地四下張望,確定了四周沒有埋伏,只有女子一人之後,四人的心同時下沉。

 不是猛龍不過江,這女子敢孤身一人找上門來,要嘛是這女人是傻子,主動送肉飼狼,要嘛是打心眼裡瞧不上他們這幾號貨色,一手翻覆間便能將他們收拾了。

 四人雖然腦子不大靈光,但至少頗有自知之明,捫心自問一下,覺得自己這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模樣,但凡女人眼睛沒瞎的話應該不會瞧上他們,那麼眼前這個女人顯然是來者不善了。

 久經江湖風浪的四人眼裡可沒有男女之分,這種時候裝紳士就是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了。

 一句盤海底的江湖話都沒說,黑臉漢子悶不出聲,手裡卻挽出幾朵絢麗的刀花兒,一道雪白的匹練無情向女子斬去。

 女子咯咯一笑,不慌不忙往後退了一步,纖手輕抬之間,一支閃爍著冷幽寒光的利箭從袖中射出,一聲悶哼之後,黑臉漢子揮出的那道刀光離女子不足一尺便戛然而止,鋼刀落地,黑臉漢子痛得額頭冷汗直冒,右手手腕卻已被利箭射穿。

 “你們真粗魯,小女子只想借宿一晚,諸位好漢不答應也就罷了,為何如此不懂憐香惜玉,一個照面便打打殺殺呢……”

 其餘三人見大哥吃了虧,不由大怒,揚刀便待朝女子劈去,接著三人面色大變,他們忽然發現自己全身失去了力氣,別說抬手,連刀都握不住,鏘鏘幾聲脆響,三人的刀已掉落在地。

 四人臉色愈發蒼白,臉上浮出一抹絕望。

 果然不是猛龍不過江,僅僅一個照面,久經江湖風浪的他們竟全部著了道兒。

 “這位……女英雄,我們四人自問與你無怨無仇,不知女英雄何故如此?”黑臉漢子捂著受傷的手腕咬牙問道。

 女子依然笑得艷若桃花,可語氣卻帶著幾分比冰雪還冷的寒意。

 “無怨無仇?咱們結的仇可大了……”
wenshu 發表於 2014-5-11 10:18
京師暗戰(下)
刀俎在夜色裡綻發寒光,魚肉在雪地裡奄奄待宰。

  四人像四條死魚癱軟在雪地裡,絕望地注視著蒙面黑巾外露出的一雙冰冷的眸子。

  唐子禾的聲音很遙遠,如同地獄黃泉裡飄出來。

  “我知道你們是誰,北直隸文安縣劉氏兄弟曾經聚眾為盜,霸佔官道山林近百里方圓,洗劫過往行客商旅,後來劉氏兄弟被殺,手下近二千響馬一哄而散,各自謀生,若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曾經便是劉氏兄弟的餘孽,對嗎?劉氏已死了近兩年,你們倒真有出息,不僅幹起了老本行,連刺客的活兒都接了,不但如此,居然敢刺殺當朝國公,果真是亡命之徒,劉氏兄弟能有你們這樣的好手下,想必定能含笑九泉……”

  黑臉漢子愈發驚疑,顫聲道:“你……究竟是何人?為何對我們的底細如此清楚?”

  唐子禾咯咯笑道:“當然和你們一樣是江湖人,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江湖人自有江湖道,廠衛找不到你們,是因為他們不在江湖中,而我要找到你們,易如反掌。”

  黑臉漢子忽然明白了什麼,驚道:“你為秦堪而來?”

  唐子禾歎道:“不然你以為我來請你們吃飯喝酒麼?”

  黑巾下的美眸忽然變得比刀更鋒利,緊緊盯著黑臉漢子,唐子禾冷冷道:“我的脾氣不大好,耐心更不好,所以我現在問什麼話你們最好不假思索答出來,否則你們可就應了那句老話,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了。”

  一旁癱軟在地久不出聲的刀疤臉冷笑道:“用些江湖旁門伎倆把咱們兄弟放倒算什麼本事!兄弟們栽便栽了,要殺便殺……”

  刷!

  一道雪白的刀光掠過,又飛快竄回唐子禾袖中,快得連她那柄刀刃是何模樣都沒看清,而刀疤臉的脖頸處卻多了一條紅線,紅線越裂越大,嘶嘶往外噴著殷紅的鮮血,血滴落在雪地上猶自冒著熱氣,刀疤臉瞋目裂眥瞪著唐子禾,身軀搖晃幾下,重重撲倒在地氣絕而亡。

  一言不合便取人性命,活著的三人驚呆了,傻傻注視著雪地上刀疤臉猶自垂死抽搐的身軀,一種比死亡更恐怖的絕望籠罩心頭。

  雪與血交映,形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唐子禾捂嘴咯咯嬌笑,眸子裡看不出一絲火氣和殺意,仿佛地上死的那個人與她絲毫關係一般。

  “都說女人喜歡騙人,可我卻不一樣,我從不騙人,早說過我耐心很不好,為何你們就是不信呢?”唐子禾喃喃自語,蛇一般陰毒的目光卻已盯在另兩名漢子身上:“你們兩個,是不是也要留幾句狠話,撐一撐自己的面子?沒關係,說吧。

  ”

  兩名漢子面如土色,互視一眼,訥訥道:“我……我……”

  唐子禾輕歎:“如果說不出撐面子的狠話也不打緊的,現在我問你們,你們當街刺殺甯國公是受何人指使?”

  看著戰戰兢兢臉色蒼白的三人,唐子禾的笑容愈發妖魅:“雖然我剛才在外面聽到‘兵部曹大人’這幾個字,但我還是希望各位好漢再說一次,說詳細一點,這樣比較有誠意,你們覺得呢?”

  一名漢子硬著頭皮咬牙道:“這位女……英雄,既然同是江湖人,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何必咄咄逼人太甚……”

  刷!

  話沒說完,唐子禾袖中忽然又掠出一抹冷幽的白光,仿若流星般在那名漢子脖頸處劃過,漢子圓睜兩眼靜默片刻,鮮血很快從脖頸處噴灑而出,隨即重重撲倒在地。

  活著的兩名漢子顯然沒想到這位豔若桃李的女子竟如此心狠手辣,拿他們當雞鴨一般說宰便宰,二人看著血泊中的兩具屍首,癱軟無力的身軀情不自禁劇烈顫抖起來。

  連殺兩人的唐子禾似乎也不大喜歡充斥在空氣裡的濃濃血腥味,皺眉捂鼻退後了一步,一雙勾魂的美眸斜睨著二人,笑道:“忘了告訴你們,我問話的時候喜歡直接聽答案,不喜歡聽廢話,有人若拿廢話搪塞我,我只好切斷他的脖子讓他閉嘴了,好吧,咱們忘了剛才不愉快的一幕,重新開始我問你們答的遊戲,命只有一條,你們可別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哦……”

  活著的二人再也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心理壓迫,終於崩潰了。

  “我說!姑娘你問什麼我說什麼,求你別殺我……”

  ********************************************************************

  正德四年正月初四,濃濃的年味仍在空氣中彌漫,天下百姓們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中,天津東港卻有八艘戰艦悄無聲息地下了海,每艘戰艦上列裝四十二門新式佛朗機火炮,艦體外的木制隔板打開,黑幽幽的洞口裡探出數十個散發著淡淡殺意的炮口,猙獰地注視著這個世界。

  儘管四面楚歌,秦堪的意志仍被下面忠心的屬下矢志不渝地執行著,八艘戰艦正奉秦堪的指令,穿過渤海海灣,向孤懸於海外的若干海島駛去,它們的目標,將直指倭寇藏身的每一處島嶼,以獅子搏兔之勢發起一輪輪毀滅性的轟擊。

  船帆在海面上林立搖曳,新募的水軍將士穿著整齊的盔甲,列隊站在船舷內側,朝著岸上的官員和工匠們不停揮手。

  直到艦隊緩緩消失在海平線的另一頭,再也看不見一絲影子,穿著官袍的嚴嵩這才回頭身,悵然歎息一聲,疲累地朝押解他的刑部差役擺了擺手:“走吧,本官隨你們去京師……”

  一旁靜靜站著錦衣衛的千戶常鳳,他是被秦堪派駐在天津督建造船的心腹,這一年多以來他與嚴嵩無論公事還是私交皆相處頗為愉快,此刻見嚴嵩竟被朝中小人構陷,常鳳不由怒目圓睜,道:“嚴大人,京中那些雜碎不知大人用心,你何必理會他們?陛下下旨拿你進京亦是情非之舉,今日就算你不進京,相信陛下也不會對你怎樣,老子索性擔了幹係把押解你的這幾個混蛋宰了,看那幫雜碎敢對老子怎樣!”

  說完常鳳刷的一聲抽出腰刀,身後十餘名錦衣校尉也同時拔出了刀直指刑部那幾名差役。

  幾名押解嚴嵩的刑部差役嚇得兩腳一軟,差點給常鳳跪下,帶著哭腔道:“這位大人您息怒,咱們幾個也是受刑部大人所使,京師裡大大小小的朝爭咱們也見得多了,這些年有冤案,也有罪有應得,但不管是非黑白,卻不關咱們的事呀,冤有頭債有主,咱們只是吃皇糧當苦差的小嘍羅,您殺了咱們也無濟於事……”

  嚴嵩微微一笑,搖搖手道:“常鳳不得無理,他們也是上命所驅,身不由己,殺了他們又有何用?”

  常鳳急得一跺腳,道:“嚴大人,你若真被押去京師,進了刑部大獄,不知會遭多少罪,難道你甘心被整治得不成人樣兒嗎?”

  嚴嵩笑道:“別忘了京師有秦公爺坐鎮,有他在,必能保我周全,秦公爺……他是一個很奇特的人,雖然眼下四面楚歌,但我相信他一定有辦法化解危噩……”

  眼望著平靜的海面,和東港一側如火如荼的造船場景,嚴嵩語氣漸漸加重,愴然道:“天下之大,為何卻容不下一個胸懷坦蕩抱負的人?強國富民,只差這一步了啊!”

  …………

  …………

  京師皇宮。

  司禮監仍坐落在宮中東面織造局一側,紅牆綠瓦的老房子顯得分外破敗,可它卻左右著大明這個帝國大半的命運。

  大清早,宮中園林傳來啾啾鳥鳴,張永穿著蟒袍,踏著輕快的步子,頗有氣勢地走進了司禮監內,慢悠悠啜了一口小宦官奉上的香茗,愜意地舒了口氣,坐在長炕上盤起腿,開始每日的奏疏批閱。

  雖說是年節休沐之期,京中各大衙門皆已停擺,但司禮監卻休息不得,司禮監掌印太監更休息不得,越是高位越是繁忙,忙得身不由己。

  對張永來說,這或許便是幸福的煩惱吧。

  最近的奏疏比較多,大臣們休沐在家顯然也沒閑著,從正月初一到今日,司禮監共收到近千份奏疏,奏疏的內容基本都是參劾,矛頭直指向一個人,一個最受帝寵且權柄日重的人,秦堪。

  看著滿篇指責斥駡,張永不耐煩地合上,扔到一邊,然後再打開一本,周而復始。

  全是參劾,沒有任何新意,這次文官們似乎吃了春堊藥,不把秦堪弄死絕不甘休,嚴嵩已被鎖拿,正在押解進京的路上,刑部那些官員們這幾日磨刀霍霍,滿面猙獰地等待嚴嵩的到來,只要他進了刑部大獄,該招的不該招的,想讓他招的,統統將會落在供紙上。

  張永有些悵然,他察覺到這次秦堪的麻煩不小,而且看似已回天無力了。

  張永終究不是劉瑾,他不像劉瑾那般寡情無義,曾經肩並肩的盟友如今眼看要被整治倒臺,張永心中滿不是滋味兒,大清早輕塊的心情也仿佛蒙上了一層陰霾,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疏卻再也看不下去了。

  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張永正打算出去遛個彎兒,走到門口卻迎面碰上一人,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督公戴義。

  戴義堆著一臉和煦的笑容,與張永親熱地打了個招呼,張永笑著點點頭,抬步便往外走,卻不妨被戴義拉住,張永愕然瞧了他一眼,戴義歉意地笑了笑,然後揮退了司禮監內侍侯的小宦官。

  “張公公,有個事情奴婢得向您說一說……”

  張永挑了挑稀疏的眉毛,淡淡道:“何事?”

  “近日朝中文官群起而攻,內閣梁楊兩位大學士裝聾作啞,朝堂上喝罵撒潑吵個不休,那幫子文官越鬧越不像話,張公公乃我大明內相,如此亂象您難道瞧得下去?”

  張永皺起了眉,淡淡瞥了一眼戴義:“拐彎抹角的,你是想為秦公爺開脫奔走?”

  戴義笑道:“奴婢哪有這個本事呀,秦公爺以往雖對奴婢關照頗多,但他終究是外臣,奴婢是內宦,再怎麼親熱奴婢也覺著沒在一條船上,更何況如今文官誓在必取秦公爺性命,秦公爺這條船似乎快沉了……”

  “那你大清早的挑這事兒跟雜家說,到底何意?”

  戴義呵呵笑道:“奴婢沒別的意思,奴婢人輕言微,縱然想救秦公爺也沒本事救,但張公公您不一樣,您執掌大明內廷,一言而震天下,您若發句話……”

  張永哼了一聲,不陰不陽地道:“雜家若發句話,文官們順便就連雜家一塊兒收拾了,當初共抗劉瑾時秦公爺好歹多次幫雜家周全,雜家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怎能不念著秦公爺的好?可是你別忘了當初內外廷合謀誅殺八虎時是何等的來勢洶洶,後來計除劉瑾時,文官們是何等的兇神惡煞,雜家自當上司禮監掌印後一直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內外事皆不敢擅專,你以為是為何?”

  張永無奈歎氣:“說到底,文官們不好招惹呀!這次他們將矛頭對準秦公爺,雜家縱然想救也無能為力,待到過了上元節,宮中恢復朝會,他們必然發起淩厲一擊,秦公爺眼看著陷入絕境,境況兇險異常,這會子誰若出手扶他,不但救不出人來,反而連自己都得搭進去……”

  戴義笑道:“張公公明見萬裡,果然不愧是大明內相,不過奴婢倒是有個小小的想法,說出來還請公公莫見怪……”

  “你有何想法?”

  戴義壓低了聲音道:“張公公,咱們做太監的,說到底都是天家的奴才,奴才之喜者,皆陛下之喜也,奴才之所惡者,皆陛下之所惡也,陛下笑,咱們跟著笑,陛下怒,咱們跟著怒,奴才的步調若跟陛下不一致,怕是下場不妙……”

  張永眉頭越擰越緊:“你的意思是?”

  “張公公,陛下……可不會眼睜睜看著秦公爺死,奴婢說句放肆的話,陛下哪怕豁出命去,也必保秦公爺周全,陛下是這般態度,咱們做奴才的此時若袖手旁觀不聞不問,來日不管秦公爺是死是活,咱們的日子卻肯定不大好過呀……”(未完待續)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3 12:43
第六百七十三章   陰差陽錯


    無論太監怎樣得勢,他的命運是跟皇帝緊密連在一起的,可以說太監的生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間,特別是大明的太監,縱觀上下近三百年,其間風光者不知凡幾,然一旦得意過頭,滋生驕縱,皇帝撣撣衣袖的功夫便能讓他們從天堂瞬間跌進地獄,最有名的反面教材莫於過劉瑾劉公公。

    而張永正是劉瑾的繼任者,執掌司禮監這兩年裏,張永夾起尾巴做人,無論對朱厚照,對內閣,對朝臣,態度皆是謙遜有禮,手裏握著奏疏批紅權卻從不敢亂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樣子堪比剛過門的小媳婦兒,一位手握帝國大權的司禮監掌印,活得跟臨刑犯人似的戰戰兢兢,不得不說張公公確實挺憋屈的,反過來說,當著猴子的面殺雞,對這隻猴子造成的心理陰影是非常巨大的,這隻猴子沒被嚇瘋已然算得上身殘誌堅了……

    戴義的一番話令這位身殘誌堅的張永眼角直抽抽。

    張永和秦堪的交情一直不錯,所謂“不錯”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大家都倒楣的時候,無論當初內外廷聯手誅除八虎事件,還是二人定計誅劉瑾,秦堪和張永的配合都很有默契,然而如今秦堪掉水裏,而張永卻在岸上,能不能共患難還真不好說了。

    清晨的一縷陽光照在張永臉上,白淨無須的面孔卻顯得那麼的陰晴不定。

    “陛下……是何意思?”張永沉默許久後終於開口問道。

    戴義笑道:“聖心只可察觀,不可揣度。奴婢也只是瞎想想,張公公別見怪,只當是奴婢多嘴吧。”

    張永盯著戴義的臉,仿佛想從他臉上看出些許自己不知道的內情,戴義仍隻是陪笑不語。

    又過了許久,戴義笑道:“陛下雖沒說什麼,但張公公試想想,若秦公爺真被文官們扳倒了,陛下會有何反應?日後朝局會有何變化?陛下自然是傷心至極的,秦公爺與陛下的交情。那是早在東宮潛邸之時便已深厚無比。秦公爺若被文官們害死,陛下縱然一時救不得他,日後總會尋著由頭拿文官們開刀,為秦公爺報仇的。洪武年間的空印案。郭桓案。胡藍案,案案株連蔓引,十數萬人頭落地。哪一件案不是太祖爺借機發作,刻意為之?”

    “當今陛下雖嬉樂玩鬧,但性情敦厚仁慈,本不會做出這等事情,但若秦公爺被文官害了,再加上如今文官勢大,君權羸弱,誰敢保證陛下不會性情大變,大開殺戒?那時若算起帳來,咱們在秦公爺落難之時袖手旁觀,不聞不問,眼睜睜瞧著秦公爺落水不救,陛下會怎麼想?就算陛下念在咱們是東宮舊人,有從龍之功而不殺咱們,但咱們手裏的大權可就不知會不會被陛下收回了,太監手裏若沒了權力,跟死有何分別?”

    張永聽得眉尖一跳,背後頓時冒了一層冷汗。

    他戀權,但不像劉瑾那樣戀到瘋狂的地步,但他不可無權,在這處處充滿你死我活爭鬥的宮闈裏,無權的滋味比死更可怕。

    “你的意思是……幫秦公爺一把?”張永的語氣有些不情願。

    戴義笑道:“奴婢剛才說過,奴才之喜者,皆陛下之喜也,張公公不妨反過來想想,若咱們這個時候伸手幫了秦公爺一把,這事遲早會傳到陛下耳中,陛下是個重情之人,咱們義伸援手,幫秦公爺撐過了這一難,陛下會怎生看咱們?有了這份人情,將來咱們若不小心也落了難,秦公爺怎會袖手旁觀?”

    張永表情數變,鼻尖微微沁出了汗,顯然對戴義這番話動了心,內心正在劇烈掙扎之中。

    半晌之後,張永忽然抬眼瞧著戴義,狐疑道:“老戴啊,雜家記得你也不是什麼義薄雲天的人物,如今秦公爺落難,你跳出來如此熱心幫他,所為何來?”

    戴義叫屈道:“張公公您可看走眼了,奴婢真是義薄雲天啊,奴婢的名字裏可不就有有個‘義’字嗎……”

    張永冷笑:“再裝雜家可把你轟出去了。”

    戴義將委屈的表情一收,忽然笑了起來,神秘兮兮從懷裏摸出一張字條。

    “奴婢罪該萬死,有件事情忘了告訴公公,昨日秦公爺派人給奴婢送了張字條,他決定將海運的紅利分給咱們半成……”

    “半成?”張永臉色有些難看了:“秦堪這是羞辱雜家嗎?一文不給好歹還算一份人情擱在那兒,給雜家半成算什麼意思?”

    戴義目瞪口呆瞧著他:“公公,您還嫌半成少了?您可知這半成每年能帶來多少銀子嗎?數以百萬呀!秦公爺給陛下都只分了三成,這三成足以堆滿內庫,堪比國庫所入了,您還嫌少?”

    聽到這半成數以百萬計,張永吃了一驚,接著轉怒為喜,劈手奪過戴義手上的字條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將字條收進袖中,若有深意地瞧了戴義一眼。

    戴義有顆七巧玲瓏心,見狀急忙笑道:“這半成當然主要是給張公公您的,奴婢得二,您得八,不知張公公意下如何?”

    “甚好……”張永忽然坐直了身子,白淨的臉上殺機畢露:“雜家與秦公爺可是鐵打的交情,如今秦公爺落難,雜家怎能袖手旁觀?這不是教天下人戳雜家的脊梁骨麼?雜家今日倒想稱稱文官們的斤兩!”

    *******************************************************************

    平靜的海面上,八艘巨艦在微波中搖曳而行。

    自永樂時期鄭和七下西洋之後,國朝百餘年再未進過海洋。萬裏海疆,數不清的寶藏,無數強國富民的機會,被朝廷一次又一次拒之門外,直到今日,代表大明上國的龍旗終於在海洋深處迎風飄揚。

    首次出航並不順利,八艘巨艦滿載佛朗機炮和火藥鐵彈,每艘巨艦載員七百多人,他們接到的任務是秦堪從京師直接下達的,不惜一切代價將窩藏在離琉球國八重山郡最近的“與那國島”的倭寇全部剿除。哪怕將與那國島夷為平地。

    然而出航後的第二天。艦隊便遇到了一次罕見的大風浪,事實證明嚴嵩和錦衣衛辛苦搜羅來的造船工匠並非浪得虛名,艦隊毫發無傷地經受住了這次風浪,可惜風浪過後卻是連天大霧。艦隊來不及歡慶便發現自己在海上迷失了方向。茫茫大海無垠無盡。領隊的嚮導也根本無法辨別,而天津水師的將士們更是從未踏足過海洋,航海經驗俱無。再加上給養即將耗盡,艦隊上下慌張之中隻能靠著直覺在海面上盲目行進。

    艦隊的旗艦是一艘大福船,用料三千餘,當初造成下水之後,天津知府嚴嵩興衝衝派人回京,請秦堪給這艘巨艦賜名,秦堪思索許久,用筆寫下兩個字送去天津,從此以後,這艘旗艦的名字便叫“止戈”。

    以武揚威,威服止戈,德被蒼生。

    率領這隻艦隊的將領是一名參將,名叫楊德全,他本是遼東都司的遊擊將軍,祖籍福建,從小便跟隨父輩在水上討生活,對船艦和水戰的了解可謂行家,後來秦堪整頓遼東都司之後下令招募新兵,飽受倭寇荼毒的沿海漁民實在過不了日子,紛紛入了行伍,成為遼東邊軍,遼東都司總兵官葉近泉深知秦堪的布局謀劃,刻意將這些從沿海招募來的漁民們聚集一處著重操練,楊德全便在眾多漁民出身的邊軍將士中脫穎而出,受到葉近泉的重用,天津東港的止戈號下水的那一天,楊德全便被晉為參將,領天津水師提督,參與了大明水師的第一次出海首航。

    楊德全的運氣不算太好,海上航行風險太多,倭寇還不算太大的威脅,最要命的是那些看不見又無法預測的天災,大霧,巨浪,颶風,暴雨,甚至海嘯,這些天威足以令一支艦隊全軍覆沒。

    首航迷路,失去航向,楊德全這幾日已急得頭發白了一半,嘴邊全是火泡兒,眼眶深陷像隻困在籠子裏的野獸,滿腹怒氣不知如何發泄。

    三日後,迷霧終於散去,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這隻多災多難的艦隊甲板上,海麵頓時回蕩著一陣陣欣喜的歡呼聲,楊德全緊繃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楊將軍,快看!前麵有島!”巨艦上的了望塔軍士指著遠處一座若隱若現的陸地驚呼。

    楊德全心頭一緊,急忙走到船頭,眯著眼睛仔細瞧著遠處隻有一團小黑影的陸地。

    “海圖呢?拿海圖來!咱們到哪裏了?”楊德全暴喝。

    艦上的嚮導訕笑著遞過海圖,這幾日迷失方向,整支艦隊如沒頭蒼蠅似的一通亂闖,說來這位向導的責任不小,楊德全已給他甩了好幾日臉子了。

    “將軍,咱們迷失航向三日,怕是離與那國島很遠了,前麵那個島嶼……”嚮導的手指在海圖上劃拉,粗短的手指一節節往上遊移,最終停在一塊熟悉的地方。

    嚮導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抬頭眯著眼仔細盯著前方的黑影,迅速在兩者之間做著比較,臉色越來越驚訝。

    楊德全見他久不出聲,不由怒從心頭起,正打算一巴掌朝他後腦勺扇去時,嚮導終於驚愕開口了。

    “將軍,咱們……咱們恐怕不小心闖到日本主島來了!這裏,這裏好像是日本的……長崎!”

    “日本主島?”楊德全愕然,靜默半晌之後,滿是滄桑的老臉漸漸變得欣喜莫名。

    “他娘的,傳老子將令,揭去炮衣,打開隔板,填藥裝彈,準備開戰!”楊德全嘶聲厲吼。

    嚮導和艦上諸將大驚。

    “將軍萬萬不可!秦公爺給咱們的將令是誅剿倭寇,不是攻打日本啊……”

    楊德全一瞪眼:“倭寇不就是日本人嗎?老子打日本有什麼錯?”

    “將軍,這事做不得!日本乃我大明藩國,洪武年間太祖爺便有過旨意,日本為十五個不征國之一,將軍若對長崎開炮,京師朝中怕是會掀起驚天巨浪,咱們都要吃軍法的呀!”

    楊德全大怒:“老子迷路三日,秦公爺的將令老子沒完成,回去照樣吃軍法,左右都要吃軍法,老子放幾炮拖幾個墊背的再說!你們全給老子閉嘴,誰再勸我,老子先讓他吃一頓軍法!來人,傳我將令,準備炮擊長崎!”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4-5-13 12:48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6 07:28
第一卷 往來成古今 第六百七十四章 師出有名



    大明立國一百餘年,從洪武年開始一直到現在,倭寇之患從未斷絕過,而大明立國之後卻仍將日本列為十五個不征之國。

    做這個決定當然不是太祖朱元璋他老人家腦子被門夾了,盡管從曆史流傳下來的畫像上看,朱老先生的頭型確有被夾之嫌,——橫著夾的。

    列日本為不征之國,是因為那時的大明剛剛立國,日本又正處於南北朝的敏感時期,南朝的政治形勢日趨惡化,從政治需要來說,對大明友好比交惡更劃算,眾所周知,日本這個民族的尿性是很不堪的,欺軟怕硬已成了他們的本性,而剛剛立國的大明,其軍隊士氣氣貫長虹,論戰力更是將征服了亞歐大陸的蒙古人打回了草原,麵對如此強大的鄰居,日本除了跪舔別無選擇。

    不能否認的是,日本人一旦跪舔了,無論姿勢,力度和深淺,都是非常適度且愉悅的,這個屬於天賦異稟,不管是男是女,他們天生似乎就懂得怎樣令人舒服,至少當時太祖朱元璋就被跪舔得很舒服,於是忘情呻吟過後龍顏大悅,聖旨一下,日本被列為不征之國。

    當然,太祖陛下也有他老人家的忌憚,日本雖是島國,但不是那麼容易被征服的,這事忽必烈幹過兩次,兩次皆铩羽而歸,朱元璋剛剛鼎定江山,大把的榮華富貴等著他去享受,征服日本這麼無聊且冒險的事他是不會幹的。

    一百多年前太祖皇帝立下不征日本的規矩,今日日本長崎的岸邊,卻有八艘來自大明的戰艦巡弋遊走,虎視眈眈。

    長崎本是日本的天然漁港,大明禁海而不止,私自與日本貿易的大明商人頻繁來往,長崎便成了兩國商賈裝卸交易的碼頭,商人們的銀子和物產大把大把在這個小城進出流動,百餘年下來,長崎的繁華可想而知。

    八艘巨艦像八隻猙獰恐怖的怪獸,靜靜停泊在離長崎陸地不足十裏的海麵上,艦上代表大明的龍旗飄揚獵獵,無聲中散發出迫人窒息的殺機。

    正在附近海麵打漁的日本漁民們起初很好奇,用料兩三千的巨大艦船本就不多見,更何況大明禁海一百多年,日本的漁民根本沒見過正式的大明戰艦,那一麵麵高高飄揚的龍旗對他們來說非常陌生。

    然而當艦船兩側的木製隔板打開,一門門黑色的炮管從艙洞裏伸出,冷幽可怕的炮口徑自對準了長崎岸邊碼頭時,漁民們這才驚覺這八艘巨艦來者不善,於是紛紛嚇得驚叫,拚命劃著船朝長崎岸邊疾馳而去,一邊劃船一邊帶著哭腔聲嘶力竭地朝岸上的人們叫喊著什麼。

    戰爭的陰影,就這樣突如其來地籠罩在這個繁華的小城。

    …………

    參將兼天津水師提督楊德全赤紅著雙眼,冷冷瞪視著甲板上跪了一地的人群。

    這些人皆是這支艦隊的將領,此刻他們臉色蒼白,分外難看。

    日本自洪武年開始便是大明的十五個不征國之一,所謂“不征之國”,意思不僅僅是洪武年間不征,而是指大明皇帝不論傳了多少代,都不得對日本動用武力,這一條已寫進了《皇明祖訓》,歷代大明皇帝不得違反。

    而今日,眼前這位五大三粗的魯莽將領居然下令對長崎港開炮,一輪炮擊下來,楊德全固然爽快了,但以後他們怎麼辦?京師的皇帝陛下和那些官老爺們還不得把他們活吃了?

    “楊將軍,倭寇是倭寇,日本是日本,二者不可混談,咱們可以殺倭寇,但絕不可對長崎開炮,否則回了天津,咱們可吃罪不起啊!”一名將領跪在楊德全面前,語氣萬般無奈地懇求。

    楊德全面若嚴霜,冷冷盯著這名將領:“你別跟老子講什麼大道理,老子隻知道倭寇是日本人,日本人就該打,他們可以登咱們大明的岸,攻咱們大明的城,咱們卻攻不得日本的城,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將軍,日本為不征之國,這是太祖爺一百多年前定下的祖訓,連當今皇上都不敢違了祖訓,咱們若炮擊長崎,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

    楊德全怒道:“老子也不想打啊,可誰叫咱們碰上了大霧,誰叫老天爺把咱們送到長崎岸邊,這全他娘的是天意!天意你懂嗎?咱們天津水師首航,不轟他娘的幾炮再回去,這就是出師不利,寶劍出鞘,不飲血而空回,便是大大不吉,以後水師會倒大黴的!”

    將領們被楊德全這番話噎得白眼直翻,這種扯淡的理由也說得出口,他這分明是胡攪蠻纏呀。

    誠然,這支艦隊的最高將領是楊德全,他是參將,是水師提督,但他下的這道軍令無疑是非常衝動且不智的,大抵是曾經的福建漁民生活受了太多倭寇的欺辱,令他對日本有著刻骨的仇恨,又或者這幾日海上迷航令他承受了太大的壓力,當然,也不排除水師啟航之前楊將軍恰好失戀所以心情不好……

    不管怎樣的原因,但這道軍令卻萬萬不能執行的,將領們心中已有了心理準備,哪怕拚著陣前抗命的罪名,也不能對長崎開炮,否則等待眾人的至少也是斬首的後果,嚴重一點的話,滿門抄斬也說不定。

    眾人跪在甲板上,紛紛直起了腰板,正打算再勸勸楊德全懸崖勒馬之時,旗艦了望塔上的軍士忽然喊了一聲。

    “將軍快看,日本國的戰艦出港了!”

    眾人心中一沉,急忙跑到船舷便踮足眺望,卻見長崎的出港口海面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船艦,船頭方平,其型四方,船舷兩側貼著鐵甲,指揮艙頂上則高高掛著各式各樣的猛獸或鬼怪及“八幡菩薩”字樣之類的旗幡,看起來凶煞異常。

    然而看起來凶煞的日本船艦跟大明水師新下水的兩三千料巨艦比起來,卻顯得那麼的渺小,遠遠看去,就像一群小矮子圍著八個巨人色厲內荏的叫囂,有一種很可笑的懸殊比較。

    軍事上再怎樣孱弱,大明終究是地大物博巧匠輩出的宗主大國,無論是造船,火器火炮發明還是戰場經驗,大明仍比日本強大得多,可以說除了軍士個人戰力和膽氣與日本所謂的武士浪人有所不如之外,其餘方面皆比日本強大。

    所以論兩軍戰力,或許十幾名倭寇可以追得上千明軍滿地潰逃,但若是雙方用火器火炮對陣,日本還真是毫無優勢。

    此時的日本正值幕府戰國時代,小小的島內竟分布著幾十個大名,而每個大名手下所握兵馬多則兩三千,少則幾百,兩三千兵馬盡管連朱厚照出行時的儀仗都比不上,在日本卻已算是非常了不得的一方豪雄了,往往一名身材矮小的將軍騎著一匹騾子,後面跟幾個吆五喝六的武士,然後跟上幾百個手執釘耙鋤頭的農夫,兩幫人廝殺在一起,在日本來說已算得上一場曠世之戰,包括那匹被將軍騎的騾子都會被記入日本史冊,人和畜生一同光宗耀祖。

    鋪天蓋地而來的日本戰艦浩蕩而來,各式各樣仿佛參加選美大賽似的旗幟和布帆,一時可謂遮天蔽日。大明艦隊旗艦上的諸將領傻傻地看著這一幕,甲板上一片死寂……

    楊德全的眼睛睜圓像兩隻銅鈴,怔怔瞧著對面數裏之遙繡著各種菩薩,靈龜,仙鶴,鬼怪等等圖案的旗幟,訥訥道:“這幫家夥……是打算嚇死咱們嗎?”

    此時甲板上的氣氛與剛才截然不同了,將領們盯著越來越近的日本船艦,靜謐中一股無形的戰意漸漸彌漫四周。

    這是一支秦堪親手打造出來的新水師,將士們並非尋常軍戶出身,大部分皆是從民間招募而來的熱血漢子,他們和大明衛所的軍隊不一樣,他們不窩囊。

    主動開炮轟擊長崎確實違了大明祖制,但若是日本船艦主動向他們尋釁,事情的性質便不一樣了。

    日本船艦越行越近,有大船也有小船,甚至連打漁的扁舟也參差其中,微風搖曳的船頭,隱約看見一名穿著黑色和服,梳著髡頭,中間的頭發被剃光,抹著一層黑漆的武士模樣的人站在方平的船頭上,指著大明的艦隊聲嘶力竭地嘶吼著什麼,他的臉孔漲得通紅,神情頗為憤怒激動。

    歷史再一次證明,語言的溝通是多麼重要,那名站在船頭的日本武士喊得那麼辛苦,而止戈號上的楊德全和諸將卻一個字也聽不懂,眾人站在船舷內擰著眉頭仔細理解了許久,終究不得要領,正打算將隨軍的通譯叫來,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日本武士喊了半天,見大明的八艘巨艦仍然毫無反應,既不開戰也不談判,武士正在驚疑不定之時,未料座船身後一陣嘶嘶作響,不知從哪裏尋摸來的一門老式火炮炮口忽然一聲巨響,一顆鐵彈不偏不倚打中一裏之外的一艘大明巨艦,艦體中部頓時中彈,奈何射程太遠,日本的火炮又太落後,鐵彈根本沒打穿巨艦,直接被反彈落入海裏。

    止戈號甲板上,目睹了這一切的水師諸將們愈發安靜,安靜中,一股滔天的戰火仿佛被點燃。

    水師提督楊德全緩緩扭過頭,盯著靜默不語的將領們,語氣平靜得像一片不起波瀾的死水。

    “各位將軍,日本國長崎港向我們發了第一炮,現在,你們告訴我,要不要打回去?”

    轟!

    仿佛引爆了一隻火藥桶似的,甲板上頓時炸了鍋。

    “打!打他狗*養的!”

    “楊將軍,日本國無端開炮,惡意尋釁我大明上國,若不還擊豈不辱我大明國威!”

    “這下師出有名了,京師的官老爺也怪不到咱們頭上,將軍,下令開炮吧!”

    群情激憤,利箭在弦,軍心可用。

    楊德全仰天大笑一聲,笑容一斂,瞬間化作一片猙獰。

    “給老子開炮!兩個時辰後,長崎方圓十裏的海面上,老子不想再看到任何一艘日本船!”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4-5-16 07:34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8 07:04
第一卷 往來成古今 第六百七十五章 亂花迷眼


    一次偶然的大霧,一支走錯航道的艦隊,一位莽撞衝動的將軍,以及一發意料之外的炮彈,終於完整地構成了一場令天下人瞠目結舌的意外戰爭。

    八艘巨艦在長崎港口外一字排開,黑洞洞的炮口對準鋪天蓋地衝來的日本船艦,水師提督楊德全的一聲令下,火炮發出震天怒吼,當即便有十餘艘日本漁船被炸得粉身碎骨。

    其餘的日本船艦緊急在海麵停下,雙方相隔不到一裏,卻一片死寂無聲,大明造作局所製的佛朗機炮第一次展示了它的威力,日本船艦被驚呆了。半柱香沉默過後,八艘大明巨艦不再客氣,開始第二輪炮擊,鐵彈無情地朝海麵上的日本船艦傾泄而去,海麵上硝煙彌漫,仿佛平空升起一團濃霧,隻聽得到船艦被炸毀的爆炸和日本武士臨死前絕望的慘叫聲。

    火炮的怒吼裏,繁華的長崎在硝煙中愈見模糊。

    京師,寧國公府。

    秦堪已近半月沒有出過門,每日在家賦閑逗弄女兒秦樂,杜嫣和金柳眼裏的他總是笑吟吟的,一點也看不出身處絕境的憤怒和悲愴,府裏仍舊如往常般安祥寧靜,外麵的狂風暴雨似乎隻在秦府的圍牆外,翻過圍牆,府裏永遠是一片晴朗碧空。

    書房內的長案上靜靜擱著一封急信,秦堪卸下在家小麵前的偽裝,一臉疲憊地展開信箋。

    信是遼東葉近泉派人送來的。

    去年秦堪狠心將新募的五百少年兵送去遼東,讓葉近泉給他們實戰的機會。

    溫室裏的花朵不可能經受得住風雨,這五百人是秦堪心中的種子,種子若想生根發芽,必須獨自承受磨礪,自然界的法則是殘酷無情的,秦堪也沒有別的選擇。

    葉近泉的信很簡潔,抒情表忠心部分被他直接省略了,開篇便直奔主題。

    去歲冬月,北方韃子不出意料再次襲邊搶掠,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糾集數十蒙古部落,兵力二萬餘人,直奔遼東,宣府和大同三地,邊關告急,三地總兵官下令抗擊。

    五百少年兵也參與了這一戰,於廣寧長城隘口將韃子一支三千人的鐵騎攔於國門之外,大戰整整三天兩夜,三千韃子鐵騎終究未入國門一步,被遼東的邊軍和五百少年兵死死攔截在長城以北,此戰遼東邊軍戰亡四千餘人,少年兵戰亡近百人,餘者皆傷,辛苦栽培兩年多的好苗子,一場大戰便減員兩成。

    秦堪沉默地看著信裏的一字一句,眼神迅速浮上一層深深的陰霾。

    不知過了多久,秦堪齒縫中終於迸出兩個字:“壯哉!”

    隨即秦堪思索了一陣,提筆在紙上疾書,一道命令很快飛出國公府,再募五百少年兵。

    …………

    …………

    隨著正德四年的第一次朝會時間臨近,京師莫名蒙上一層凝重的色彩,處於休沐期的朝臣們也安靜下來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安靜並不代表平靜,所有人在沉默中睜圓的兩眼,他們的目光充滿了惡意,靜靜等待正德四年的第一次大朝會來臨。

    在這暗流湧動的敏感時節,楊一清和王守仁竟相攜來到秦府,拜訪正處於風暴中心的秦堪。

    秦堪很意外,按說這種時候大家應該對他避之而不及,說整個朝堂是個糞坑或許有罵人之嫌,可他秦堪確實是一根很不厚道的攪屎棍,把一些約定俗成的規則破壞殆盡,然後處處招人恨,秦堪有時候都情不自禁產生了一種自厭情緒,暗自思量若是碰到像自己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人會怎樣,思來想去大抵會把自己拖到暗巷裏敲幾記悶棍吧。

    這麼討厭的人居然也有人登門拜訪,看來這世上終歸君子比較多。

    秦堪坐在前堂,靜靜看著楊一清和王守仁滿臉笑容走進來,秦堪眉梢挑了挑,既不請他們落座,也不叫人奉茶,劈頭便問道:“來看我笑話的?”

    楊一清和王守仁互視一眼,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不是。”

    “那就是提前來參加我的葬禮?”

    “也不是……”楊一清忍不住道:“你見過誰臉上帶著笑容參加葬禮的?”

    “那可不一定,民間有一種說法叫‘喜喪’……”秦堪不滿地撇了撇嘴。

    王守仁指著秦堪笑罵道:“從來隻聽說上門是惡客,卻沒見過惡主人,你好歹也是讀書人出身,一點待客的禮數都沒有麼?”

    秦堪也笑了:“既然你們不是來看我笑話的,我就不放狗咬你們了……來人,上茶。”

    俏麗的丫鬟奉上香茗,前堂又陷入了沉默。

    楊一清慢條斯理端起茶盞,細細啜了一小口,眯著眼睛笑道:“去年的雨前龍井貢茶,秦公爺四麵楚歌之時倒也不委屈自己,養氣功夫令人佩服。”

    秦堪聞言眼神頓時有些不善:“非常時期楊大人別怪我敏感,你這話不是明褒暗貶吧?”

    楊一清楞了一下,接著苦笑,嘴裏不自禁冒出一句陝西話:“你這人咋連好賴話都聽不出來捏?”

    這位楊大人曾任三邊總製多年,說話時常帶著一口陝西腔。

    秦堪急忙報以歉意的目光:“楊大人莫怪,最近的我有點脆弱,可能是春天快到了……”

    楊一清笑了兩聲,垂頭又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再過三日便是大朝會了,秦公爺有何想法?”

    秦堪想了想,似真似假地笑道:“我隻希望楊大人能給我親筆題一幅挽聯,上曰‘音容宛在’……”

    楊一清眉頭漸漸皺起,深沉地盯著他,緩緩道:“我與你雖相識日短,但對你多少有些了解,你不是那種束手待斃之人,是信不過我,還是真的沒主張?”

    秦堪深深地看著他,不答反問道:“我已身處絕境,你為何在這個時候來我府上?”

    楊一清肅然道:“因為你在做的事情,正是我想做而沒做到的。”

    秦堪的心瞬間抽動了一下。

    強國富民的誌向,原來世上並不止他一人才有,很多人一生默默無名,卻堅守著自己的信念,靜靜等待機會,有的人沒等到,於是終其一生碌碌無為,臨死前長歎一句“一生襟抱未曾開”,有的人等到了,一遇風雲便化龍。

    楊一清接著道:“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原因,師兄李東陽致仕之前囑咐我在朝中與你守望相助,而當年劉瑾亂政時,你也巧施計謀救了我一命,於公於私,我這次都應該義無返顧站在你這邊……”

    秦堪的目光隨即望向王守仁,王守仁垂頭正喝著茶,仿佛感受到秦堪的目光,王守仁驀然抬頭,然後笑道:“我隻是忽然想起,當初你還欠我一壇女兒紅……”

    正月十四,上元節的前一天,京師市井熱鬧非凡,百姓們攜家帶口走出家門,穿上嶄新的衣裳,拋卻一切煩惱,興致勃勃逛著廟會集市,忍著心疼排出積攢了許多時日的銀錢,為妻子兒女添置衣裳頭香和最便宜的首飾。

    民間的其樂融融並未給朝堂帶來多少歡樂的氣象,就在百姓們翹首盼著上元節夜晚鬧花燈的時候,一個又一個的壞消息將休沐在家的朝臣震得搖搖欲墜。

    寧國公私造海船與藩國貿易一事的影響已擴散到地方官府,不知有人煽動還是地方官府們自發而起,數日之內,無數參劾奏疏飛進了京師,飛向內閣和司禮監的案頭。

    更有甚者,山東登州知府徐泰福聞知朝廷態度曖昧不明,皇帝更是欲蓋彌彰,徐泰福憤慨之下連上五道奏疏,結果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於是憤而跳海自盡,死得不清不楚,隻留下一封所謂的絕筆信。

    與此同時,福建,浙江,南直隸,廣東,江西等八省布政使及總督紛紛上疏,參劾寧國公秦堪違反祖製,請求朝廷查辦嚴懲,同時各地藩王亦上疏朝廷,語氣嚴厲地指責朝廷縱容奸佞,禍國誤君,朝臣不力愧對朱家列祖列宗雲雲。

    若說天下誰最恨秦堪,除了京師那些文官,便只剩散布大明各地的朱家藩王。

    安化王被平,寧王被平,說來是朝廷之功,實則大家都知道,這兩位藩王的覆滅與秦堪脫不了關係,這家夥就像藩王終結者,天生跟朱家藩王的八字犯衝,滅了一個又一個,如今好不容易等到秦堪落難的機會,若不狠狠落井下石一番,怎麼對得起永樂皇帝坑蒙拐騙得來的江山社稷?

    仿佛幕後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興雲布雨,離上元節後的大朝會只有一天之時,天下的地方官府,衛所,藩王們如同商量好了似的,參劾秦堪的奏疏如雪片般飛進了京師。

    一直淡定以對的秦堪,這回終於變了臉色,他無法再淡定下去了。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8 07:07
第一卷 往來成古今 第六百七十六章 黎明之前


    京官再怎麼興風作浪,終歸將風波控制在京師城內,從進入朝堂到如今,明裏暗裏參劾秦堪的奏疏太多了,內閣和司禮監的庫房裏若專門挑出參劾他的奏疏,少說也能壘出一座小山,奏疏裏的罪狀大到禍國誤君,小到早朝時係歪了腰帶,大大小小的罪狀加起來不下千條,而且款款有理有據,文采飛揚。

    京師範圍內的參劾秦堪一直不怎麼放在心上,因為京師朝堂這灘水太渾了,想要脫身不算太難,秦堪入朝堂多年,總有幾個文官盟友,讓他們在其中攪和幾下,把這灘水便得更渾,公說有理,婆說有理,吵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天大的事就這麼化解了。

    然而事情一旦蔓延到地方官府和衛所,性質就嚴重了,縱然秦堪大權在握,但影響力終究隻在京師,這與朱厚照的帝王權勢差不多,令出朝廷,地方上遵從的隻是朝廷,皇帝的身份對地方官府來說,隻是朝廷的一部分,所以自古民間便有“天高皇帝遠”的說法。

    秦堪這個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也是一樣,所以當地方官府的參劾奏疏仿佛約定好了似的同時湧進京師時,秦堪馬上察覺到事態的嚴重,他知道,圖窮匕見的一刻要到了。

    新年第一次大朝會的前一晚,遠赴浙江沿海的丁順終於風塵仆仆趕回了京師,子夜時分,秦府的側門悄然打開一條縫,丁順像隻敏捷的遊魚竄了進去。沒人知道秦堪和這位最信任的屬下究竟說了什麼,一個時辰後,丁順殺氣騰騰地離開了秦府。

    …………

    …………

    醜時三刻,皇宮承天門前早早聚集了一大群官員和勳貴,新年的第一次大朝會即將開始,原本應該喜氣洋洋互拜新年的廣場上今日卻鴉雀無聲,許多人不耐煩地抬頭看著星辰方位計算時辰,等待鍾鼓樓的上朝鍾聲響起,寂靜無聲裏,殺氣衝雲霄,簡直像一個屠夫聚會,人人在心裏磨著刀,咬牙等待豬羊的到來。

    每個人的神情都很凝重,他們知道今日要麵對的敵人多麼可怕,當初一手遮天的劉瑾多麼不可一世,可最後終究被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低調國公悄然算計,不僅倒了台,甚至死無全屍。

    風水輪流轉,朝堂之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當初帶領大家誅除權奸的盟友,今日卻成了大家誅除的對象,而這位麵貌斯文內心歹毒的敵人,卻遠比劉瑾更難對付。

    再難對付也要對付,大家的底線一直很明確,他們可以容許一位權勢人物參與他們的遊戲,但絕不允許這個人利用權勢破壞早已定好的規則,一旦他向規則發起挑戰,他要麵對的,是整個利益集團的拚死反撲。

    千人聚集的承天門廣場一片寂然,仿佛一座沉默的火山,滾燙和岩漿在沉默中蠢蠢欲動,即將噴發,毀天滅地。

    人群裏,兵部左侍郎曹元氣定神閑地來回緩緩踱步,一手捋著短須,一手負在身後,倒是一派朝廷大員的威嚴模樣,與朝臣們擦肩而過,彼此互相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廣場上來回踱了幾步後,包括曹元在內,許多人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有些不對勁呀,今日是新年的大朝會,按製所有在京官員都必須參加的,可為何都察院監察禦史和六部給事中等等那些言官卻無端少了幾十個?這些人是今日朝爭的主力軍,少了他們,難道要曹元自己上去唱獨角戲麼?

    天色仍舊漆黑,宮門內的雲板遠遠傳來四聲脆響,已到寅時。

    廣場四周不知何時升起了濃霧,早春冰寒的日子裏,濃霧的天氣委實不多見,大臣聚集的人群裏,有對易數精通的人擰起了眉,縮在袍袖中的手指掐算一番,隨即神情一震,臉色愈發難看。

    濃濃的霧色裏,一乘官轎慢慢悠悠行來,在廣場邊沿落了轎,轎簾掀開,身穿蟒袍腰係玉帶的秦堪走出轎子,他的臉上永遠帶著溫和無害的微笑,仿佛一位得道高僧,世間一切寵辱皆忘,波瀾不驚。

    晨藹霧色裏,秦堪踏著堅定的步履,出現在所有人麵前,臉上的笑容一如故往,永不妥協。

    一陣比死更寂靜的沉默,每個人死死盯著他,那一臉和煦如春風的微笑,看起來那麼的神秘,笑容背後的真實卻藏在濃濃的霧色裏,無法揣度。

    “大家新年好呀……”

    秦堪笑吟吟地朝眾人拱手,不見絲毫煙火氣,優雅且風度翩翩,比君子更君子。

    皇宮謹身殿內。

    司禮監掌印張永正親自給朱厚照更換龍袍,這原本應該是貼身內侍幹的活兒,但司禮監的張公公插了手,內侍小宦官哪敢說半個不字?隻能乖乖讓到一旁。

    張永的動作不想他的外表那般粗獷,反而輕柔得像一位待字的大家閨秀,大手溫暖且幹燥,偶爾拂過朱厚照的臉龐,有一種暖洋洋的舒適感。

    銅鏡裏的朱厚照唇紅齒白,儀態風流,恰是一副少年俏郎君的好皮相,可今日鏡子裏的他,眉宇間卻浮上幾許濃濃的愁意。

    靜靜站在及人高的銅鏡前,任張永在他身前身後忙活,忽然朱厚照重重歎了口氣,道:“張永啊,今日這一關可不好過,朕已聽到風聲,外廷那幫家夥今日怕是要將秦堪置於死地呀……”

    如今已位高權重的張永在朱厚照麵前仍舊一副阿諛的神色,諂媚中帶了幾分剛正,他對自己的表情控製自如,他知道朱厚照就好這一口兒。

    “陛下別太操心,保重龍體才最重要,秦公爺麵相紅潤,天圓地方,老奴怎麼瞧都覺得他不像短命之人,秦公爺吉人天相,老天會幫他度過一切厄難的。”

    朱厚照歎道:“你甭說這些話寬朕的心,今日朝會不一般,朕隔著皇城老遠都能聞到滿朝大臣的殺氣,他們這是來者不善呀……”

    張永急忙道:“陛下勿憂,論起來秦公爺也是咱們東宮舊臣,陛下還是太子之時老奴便與他相交甚得,老奴雖是閹人,但與他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如今秦公爺有難,老奴怎能袖手旁觀?”

    朱厚照聞言大為欣慰,瞧向張永的目光竟多了幾分感激意味,張永心中一震,對秦堪在朱厚照心中的地位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想想前些日子戴義對自己的那番言語,心中不由慶幸不已。

    戴義那家夥果然沒說錯,這個時候站在秦堪一邊,必能討陛下歡心,站隊問題果然很重要,縱然這次救不得秦堪,但在陛下心裏自己已是大大加分,簡直是一筆有賺無賠的好買賣……

    “張永,你說你不願袖手旁觀,可是為了秦堪做了什麼?”朱厚照好奇問道。

    張永頓時露出一副略嫌浮誇的為難表情,遲疑了許久,忽然退後兩步跪在朱厚照麵前磕了三個頭,顫聲道:“陛下請恕老奴擅專之罪,老奴幹了一件錯事,實在罪該萬死……”

    “你做了什麼?”

    “老奴……老奴看不得那些文官仗著人多勢眾欺負秦公爺,所以昨晚給東廠的戴義遞了條子,尋了個‘穢言謗君’的罪名,把昨晚正在吏部給事中陳宏府中議事的二十四名監察禦史全部……全部請進詔獄去了……”張永語氣一頓,接著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拖長了聲音跟飯館跑堂的店小二似的大聲道:“老奴行事欠周,失之跋扈,求陛下恕罪——”

    朱厚照驚呆了,楞楞地看著銅鏡,銅鏡裏昏黃的宮燈映射出身後張永伏地請罪的身影,朱厚照傻傻盯著銅鏡許久,忽然噗嗤一笑,接著笑聲越來越大,前仰後合不可遏止,最後索性彎下腰,捧著肚子狂笑起來。

    張永臉上卻擺出一副愧疚悔恨的模樣,心中卻得意萬分,他知道這一寶押對了,自己做得哪怕再出格兒,隻要行事的動機是站在秦堪一邊的,陛下一定不會降罪於他。

    至於被拿進詔獄的那些監察禦史,拿便拿了,反正這事是東廠出麵,再說等過了今日這個要命的關口,不管救不救得了秦堪,明日再把他們放出來便是,自己在陛下麵前的人情做足了,救不救得秦堪或放不放那些禦史,已然無關大局。

    朱厚照笑了好一陣子,笑得眼淚四濺,許久之後才捧著肚子哎喲哎喲叫喚,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笑道:“張永啊張永,朕為何以前從不知道你居然這麼陰損?怕是跟秦堪那家夥太熟了,這些壞毛病都是跟他學的吧?”

    張永陪著笑,弓著腰輕輕扇了自己一記耳光,笑道:“陛下說得是,老奴也覺得自己以前挺正派的人,卻不知什麼時候竟幹出這等沒出息的事,那些禦史陛下別擔心,等過了今日老奴再把他們放出來,想必明日秦公爺已化險為夷了。”

    朱厚照點頭道:“你幹得不錯,大臣們若參劾你,朕幫你攔下便是,不過……這事兒你幹得比朕還胡鬧,下不為例啊。”

    “老奴謝陛下隆恩——”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8 07:11
第六百七十七章 圖窮匕見(上)



    張永這事兒確實幹得不地道,但是可以理解。

    他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且武藝高超,可謂太監中的戰鬥機,卻莫名坐上了司禮監掌印的位置,顯然動腦子這個工種跟他的專業很不符,為了幫秦堪,為了在朱厚照麵前邀歡賣好,能把事情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

    一口氣將二十四名禦史言官關進了詔獄,這麼大的手筆也隻有張永這種粗人幹得出來,至於親自下令拿人的戴義,那是典型的天塌下來讓高個兒扛的家夥,管殺不管埋。

    按普遍的朝爭規律來說,一般都是禦史言官打頭陣,逮著一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參劾,有心人運作一下,煽動一下,深挖一下,小事漸漸變成了大事,洪武年間那幾件震動天下的大案都是從小事開始的,太祖他老人家鐵了心要把事情搞大,下麵的大臣自然不敢說半個不字,反正在那個時期當皇帝的人最舒坦,大明的江山社稷不但所有權姓朱,連使用權也姓朱,你是皇帝你最大,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朱元璋玩了近三十年,差點把剛打下來的江山玩壞……

    而今日張永一聲令下,找了個“穢言謗君”的爛借口,二十四位言官莫名其妙被拿進了詔獄,其悲憤指數直追當年風波亭裏的嶽飛嶽元帥。少了幾十個言官,今日這出戲怎麼唱下去?

    朱厚照一想到這裏便不可抑止地再次哈哈大笑起來,心裏感覺特別痛快。

    “好!張永你幹得好!”朱厚照讚不絕口,三觀嚴重不正,眯著眼擺出一副很青澀的陰險樣子嘿嘿冷笑:“那幫家夥不就仗著人多勢眾嗎?朕給你們劃拉一半兒,看你們怎麼唱這出戲,張永你有心了,這事甭管成不成,朕替秦堪記你一份人情。”

    張永大喜,急忙道:“陛下不怪罪老奴,已然是老奴天大的福分,人情之說老奴萬萬不敢領受……”

    他的喜悅可不是裝出來的,既能在朱厚照麵前邀了歡心,背地裏還能收海運的半成紅利,唯一付出的代價隻是得罪一部分文官,這筆買賣怎麼都值了。

    “行了,讓你記著就記著,回頭朕跟秦堪說一聲,好事不能白做,他總得記你的好兒不是?”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思索了一陣,接著道:“你們都有心幫他了,朕也得做點什麼呀……”

    想了一會兒,朱厚照發現自己實在沒什麼辦法能幫上秦堪,大夥兒金殿裏打嘴仗,身為皇帝,就算想拉偏架也不能拉得太明顯了,再說如今的大勢本就君弱臣強,他想拉偏架也得大臣們買帳不是?

    想了很久,朱厚照頹然一歎:“朕大概隻能在秦堪危急關頭繼續裝病了……”

    然後朱厚照駕輕就熟地將頭一斜,白眼兒一翻,兩手呈雞爪狀開始渾身直抽抽……

    抽了一陣,頗覺入戲,朱厚照恢複正常問張永:“覺得怎樣?”

    張永遲疑片刻,進諫逆耳忠言:“……嘴角冒點白沫兒。”

    繼續抽抽,跟吃了砒霜似的,白沫兒應聲而出……

    “這樣呢?”

    “吾皇,吾皇精神抖擻……抖擻啊!”

    寅時一刻,鍾鼓樓的鍾聲響起。

    等候在承天門外的文武百官神情一震,悄然無聲地排好班,等待宮門開啟。

    曹元站在朝班內頻頻回首,心頭卻愈發沉重。

    今日這勢頭不大對勁,無端端少了二十幾個言官,其中有大半本應是今日金殿上參劾秦堪的主力軍,為何關鍵時刻他們卻掉了鏈子?

    詭異啊……

    踏著沉重的步伐,曹元邊走邊四下張望,不經意間卻發現前麵站在勳貴班裏的秦堪猛然回頭,二人目光相遇,秦堪忽然朝他咧嘴一笑,曹元心中一跳,額頭沒來由地冒了一層冷汗,臉色越來越難看。

    正德四年的第一次大朝會自然與往常的朝會不一樣,百官入奉天殿,未多時,殿外虎豹吟嘯,大象長嘶,兩排大漢將軍引頭開道,後麵無數太監少監宦官緊隨,手中捧著節杖,如意,金瓜,香爐等各式儀仗用具,接著便是皇帝的金黃色禦輦,由八十一名魁梧禁衛抬在肩上徐徐而行,每行三步一頓,前方淨鞭三響,然後繼續前行三步,聲勢浩大,威嚴莊重,一聲聲淨鞭炸響裏,盡顯至尊無上的帝王氣象。

    穿著金黃龍袍,頭戴金絲翼龍冠的朱厚照麵無表情下了禦輦,抬步走入殿中,群臣皆跪拜行禮,山呼萬歲,震天的聲浪裏,朱厚照坐上了龍椅,正德四年的第一次朝會就這樣開始了。

    大朝會有大朝會的規矩,禮部尚書張升首先越班而出,宣讀了一篇告祭天地,並代表皇帝向老天爺承諾今年一定勤政戒奢,敬崗愛業,盡量少給大臣們添堵之類的廢話,聽得朱厚照白眼直翻,顯然這些承諾並未經過皇帝本人授權,朱厚照並不打算執行。

    一篇令人昏昏欲睡的長文念了兩柱香時辰,張升終於搞定收功,意猶未盡地退回朝班,群臣振作精神,紛紛曰善。

    大學士楊廷和接著站出班,楊廷和算是比較務實,沒什麼廢話,張嘴便是國事政務,去歲年末內閣積壓的一些國事一件件娓娓道來,該撥銀的,該廷議的,該賑濟的,言辭嚴謹合縫,滴水不漏,下麵的大臣基本沒有反對的聲音,朱厚照也應景似的頻頻點頭照準。

    重要的國事奏稟完畢,偌大的金殿忽然安靜下來,一股莫名的陰沉氣氛油然而生,殿內所有的祥和氣氛仿佛瞬間被抽走,連空氣都凝結起來。

    包括朱厚照在內,眾人的神經高度緊張,大家都知道接下來該是重頭戲了,現在隻等一個人站出來當先鋒。

    寂然無聲,落針可聞,大家的涵養忽然變得高深起來,明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可偏偏沒一個人先開口。

    一柱香時辰過去,殿內仍保持著詭異的寂靜,所有人跟佛祖座下的八百羅漢似的不言不動,靜立如鬆。

    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照不耐煩了,他最看不慣的也是文官們這股子虛偽勁兒,於是坐在龍椅上很沒禮貌地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長長的甚至拖著尾音的嗬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道:“既然大家都沒話說了,那就退……”

    話沒說完,一道人影飛快竄出朝班,大聲道:“臣,刑部給事中馮淵,有事奏稟……”

    砰!

    馮淵話沒說完,朱厚照忽然狠狠拍了一下龍椅扶手,接著長身而起,恍然驚醒狀大聲道:“對了!朕忽然想起一件事,給大家知會一聲,下個月朕打算禦駕親征漠北!”

    “啊?”滿殿傻眼。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19 08:32
第六百七十八章 圖窮匕見(中)


    朱厚照一句話令朝會出現了神轉折。

    大臣們傻眼了,顯然這句話完全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大殿短暫安靜一會兒以後,開始變得騷動不安。

    “陛下,臣參寧國公錦衣衛指揮使秦堪大罪十款,小罪三十款……”

    “陛下去歲禦駕親征寧王之亂,為何今年又征?”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怎可再次輕身犯險,棄天下於不顧?”

    “王師伐北,出必有名,無名無端,何以服天下?”

    “…………”

    大臣們七嘴八舌各說各事,許多人臉上浮現慌張之色,今日朝會缺席二十多人本就令他們不安,現在朱厚照忽然橫插一杠子,更將他們計劃好的節奏打亂,今日發起的反撲究竟會發展到哪個方向委實不可預料。

    人群裏,曹元肥肥的臉頰不自禁地抽搐幾下,他也感到有些不妙,久經風浪猶自不倒的他自有一套處世經驗,任何謀劃好的事情一旦超出他的預料,最好的選擇是果斷中止,自保之後才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金殿內,隨著朱厚照一句神轉折,大家全部炸了鍋,朝班裏不停有人站出來,聲淚俱下勸諫朱厚照三思,更有甚者跪地祭出老掉牙的招數,雙手朝上,仰天悲呼“先帝啊”,以求激起當今皇上那少得可憐幾乎忽略不計的羞恥心。

    看著殿內眾臣或驚愕或憤怒或痛心疾首的模樣,朱厚照心裏樂開了花,再看朝班內連事件的主角秦堪都是一副愕然的樣子,朱厚照愈發得意洋洋,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擁有高智慧的人。坐在皇帝的寶座上簡直是天命所歸。

    站在朝班裏的秦堪確實很驚愕,他沒想到朱厚照會突然來這麼一齣戲,不僅打亂了政敵的計劃,連他的計劃也打亂了,愕然抬頭望向龍椅。卻見朱厚照一臉嚴肅四顧,目光從他臉上掃視而過時,不易察覺地朝他擠了擠眼睛……

    秦堪臉上不由泛起苦笑,這倒楣孩子……

    計劃雖被打亂,但秦堪心裏還是頗為感動的,朱厚照太單純太直爽。肚裏沒那麼多花花腸子,可他仍在用自己的方式保秦堪周全,盡管效果微乎其微,不管怎麼說也是用心良苦了。

    感動歸感動,今天的議程必須回歸正軌,他的敵人處心積慮想弄死他。反過來說,他又何嚐不想趁此機會永絕後患?

    朱厚照渾然不知殿內爭鬥雙方都把他當成了攪屎棍,仍得意洋洋地在心裏撥弄著如意算盤,東拉一陣,西扯一陣,反正不給那幫家夥開口的機會,這次朝會就這麼混過去了。雖然混得過初一混不過十五,不過能混一日算一日,多混一日便能給秦堪多一日的準備時間。

    殿內鬧哄哄之時,大學士梁儲看不下去了,既然名頭掛了“學士”二字,自然是讀書人裏的戰鬥機,讀書人是最看不得跑題的,更何況他也很迫切想把秦堪弄死。

    “諸臣工肅靜,不可失儀!”梁儲厲聲大喝,諸臣頓時住口。殿內瞬間恢複了安靜。

    梁儲站出班朝朱厚照拱了拱手,平靜地問道:“陛下剛才說,要御駕親征漠北?”

    朱厚照點頭:“不錯,朕要親征漠北是有理由的,這些年北方韃子年年犯我邊境……”

    梁儲非常直接地打斷了朱厚照滔滔不絕的理由:“陛下不必再說了。凡事可一不可再,天大的理由老臣也絕不答應陛下再次輕身犯險,陛下若一意孤行,今日滿朝臣工索性全部撞死在玉階前!”

    朱厚照被噎得直翻白眼,梁儲卻沒理會他的反應,非常強勢地道:“親征漠北一事擱置不提,臣工有事繼續稟奏。”

    說完梁儲退回了朝班,闔目靜立不言。

    刑部給事中馮淵終於等到了說話的機會,急忙搶出班來躬身道:“臣,刑部給事中馮淵有事……”

    話沒說完,冷不防人群中一道煞風景的聲音再次打斷了馮淵的話。

    “臣,寧國公,錦衣衛指揮使秦堪有事稟奏!”

    群臣再次愕然,殿內愈發寂然無聲,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那張年輕溫和的臉上。

    朱厚照也楞了一下,接著眼中冒出希冀之色,也不管大殿中央馮淵鐵青難看的臉色,興致勃勃道:“寧國公有事盡管奏來。”

    秦堪抿了抿唇,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不懷好意地朝殿中央的馮淵瞧了一眼。

    一臉正氣的馮淵被秦堪那一眼嚇得心驚肉跳,心中頓時浮上一種不妙的預感,這孽畜笑得如此瘮人,他想幹什麼?

    秦堪慢吞吞走到殿中,不慌不忙朝朱厚照施了一禮,道:“臣啟陛下,去歲南昌寧王之亂雖在陛下神威之下平定,但追查善後之事並未結束,臣麾下錦衣衛日前八百裏加急送來一份名冊,是從南昌寧王府後院密室中所獲……”

    朱厚照一臉好奇,這可不是裝出來的,此事秦堪還真沒跟他提起過。

    “什麼名冊?”

    秦堪回首朝殿中諸臣冷冷一笑,從袖中掏出一份藍皮冊子雙手高舉過頭頂,大聲道:“逆首朱宸濠從弘治九年到正德二年一直花費巨金,搜羅天下美女珍奇,用以收買京師和地方官府臣工官員,這份名冊所記載的便是收受寧王賄賂的官員名單,所載非常詳細,何年何月何日,何人收受何物,皆具其中,無一錯漏,此事重大,臣不敢擅專,特將名冊獻上,請陛下和朝中諸同僚定奪。”

    秦堪說完,早有殿中值日太監踮著小碎步將秦堪手中的名冊取過,又顛顛跑回去雙手捧到朱厚照面前。

    朱厚照這回真正楞住了,伸出一隻手木然接過名冊,臉色卻漸漸變得鐵青,眼中殺機迸現。

    殿中諸臣也楞了,許多人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不過是蒼白得很難看,心理素質差一點的已開始瑟瑟發抖,強撐著面不改色的人此刻也是汗出如漿,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盯住朱厚照手中的那本名冊,仿佛一縷縷魂魄提心吊膽瞧著判官手裏的生死簿似的。

    兵部左侍郎曹元肥臉不住地抽搐。牙齒咬得格格響。

    他沒想到臨到關鍵時刻,秦堪竟給他玩了這一手釜底抽薪,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端的歹毒無比,如同捕蛇一般,伸手便直接掐住了蛇的七寸。

    但凡朝爭從來沒有單打獨鬥的。雙方總要糾集一群人形成一個整體,曹元自然也不例外,他所代表的是整個躲在幕後的利益集團,這些年與海商勾結,組織船隊出海私下與藩國貿易,這幫人當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有錢送上門從來不拒絕,哪怕這錢再燙手也不會往門外推,包括寧王朱宸濠曾經送來的賄賂。

    誰能想到寧王之亂平息了那麼久,卻被秦堪這家夥翻起了前帳,不知從哪裏弄了一份受賄名冊,這份名冊可真正要了命,若按這份名冊按圖索驥。今日糾集起來的大臣恐怕大半都要下獄,那時別提把秦堪弄死了,自己能不能活還是個懸念呢。

    殿內寂靜異常,曹元沒來由地覺得背心發涼,他忽然發覺自己犯了一個大錯,這個錯的嚴重程度比當初抱劉瑾的大腿更甚。

    這些日子上下奔走忙活,製造聲勢製造輿論,又是構陷又是參劾,活像戲班裏的雜耍似的,而秦堪卻一直如磐石般穩坐不動。既不出來爭辯也未見有何動作,曹元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秦堪已經做好了坐以待斃的打算,不準備反抗了。

    死活沒想到,這個看似溫和儒雅的年輕人竟如此老辣。如此沉得住氣,直到最後一刻才亮出他的底牌,……或許,他還不止只有這一張底牌。

    想到這裏,曹元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在秦堪眼裏,他或許就是一個上竄下跳的小丑吧。

    這一刻曹元腦中警鈴大作,直覺告訴他,今日不能再繼續了,否則會有殺身之禍,秦堪這人遠遠沒有他所想像的那麼簡單,暗地裏不知埋伏了多少殺手鐧等著要他的命呢。

    曹元是久經朝堂風浪的老狐狸,無數次驚濤駭浪都有驚無險闖過來,靠的就是現在腦海裏的直覺,所以才進退自如,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

    坐在龍椅上的朱厚照臉色已非常難看。

    秦堪沒說錯,名冊上記載得非常詳細,上面列載了近百名京師朝臣收受寧王朱宸濠賄賂的記錄,一筆筆觸目驚心,其中不知有多少道貌岸然者,昨日還一副為民請命的嘴臉上疏指責他的種種過失,正氣凜然得一塌糊塗,此刻他們的名字卻躍然紙上,白天當忠臣,罵昏君,罵權奸,罵時政,罵得酣暢痛快,晚上當奸臣,收賄賂,收美女,收珍奇,收得不亦樂乎。

    一種被背叛被愚弄的感覺自朱厚照心底油然而生,他動了真怒。

    抬首四顧,瞧見站在大殿中央臉色煞白魂不守舍的馮淵,朱厚照眉頭皺了一下,沉聲道:“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馮淵雙膝一軟,差點跪下,顫抖著聲音道:“臣,臣……刑部給事中馮淵……”

    “馮淵……”朱厚照嘴裏喃喃念叨,垂頭在名冊上找了許久,忽然臉色一變,站起身雙手抱起龍椅旁一隻銅鑄香爐,使勁朝馮淵扔去。

    哐當一聲巨響,香爐砸在馮淵身前,嚇得馮淵撲通跪倒。

    “馮淵!五年前你任兵部司庫時收受逆首朱宸濠五萬兩銀子,美婢四人,動用職權私下賣予朱宸濠軍械不計其數,你還有臉站在朕的面前?”

    馮淵呆了一下,接著大慟悲呼:“臣冤枉!寧國公構陷忠臣,臣死也不服!臣死不瞑目!”

    朱厚照厲聲咆哮:“你還敢狡辯!”

    二人一番問答,卻嚇得殿中無數人緊張不已。

    緊張的不止是那些收過朱宸濠賄賂的大臣,還有一個人更緊張,他就是楊廷和。

    提起朱宸濠這個名字,楊廷和不能不緊張,因為他也收過朱宸濠的賄賂,而且收了不止一次,收得還不少。現在秦堪說從南昌寧王府的密室裏搜出了名冊,以他楊廷和今時的地位,必然列在名冊的第一個,若果真如此,今日豈非他身敗名裂之日?

    一臉蒼白的楊廷和抬頭不自覺朝秦堪望去,卻見秦堪站在殿中恰好也看著他,不易察覺地朝他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楊廷和蒼白的臉色終於恢複了紅潤,長長鬆了一口氣,再看向秦堪時,目光多了幾分無法明言的感激。

    他知道秦堪必然在名冊上做了手腳,他楊廷和算是被徹底摘乾淨了。

    表情一整,楊廷和很快冷下臉,不急不徐站出朝班,他決定投桃報李兼落井下石了。

    “陛下,老臣以為徒然爭辯絲毫無益,欲知馮淵是否清白,派人去他府上一查便知,”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5-22 01:31
第六百七十九章 圖窮匕見(下)


    每個人的身體裏永遠藏著正義與邪惡兩個靈魂,世上沒有徹頭徹尾的好人,也沒有徹頭徹尾的壞人,陽光照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是公平的,有閃亮也有陰影。

    比如楊廷和。

    此刻楊廷和的形象如果用漫畫表達出來的話,內心深處的小天使可能被長著尖角的小惡魔一刀捅死了,於是陰暗占了上風,很缺德地朝井裏扔了塊石頭。

    “有沒有收受寧王賄賂一查便知,世上沒有包得住火的紙,也沒有能勝正的邪,錦衣衛從寧王府密室搜出來的東西,想必不會有假。”楊廷和一臉正義,頜下清須無風自動,整個人像盞苦海明燈似的閃亮耀眼,典型的正派人物形象。

    內閣大學士開了口,分量大不一樣,楊廷和成化十四年入仕,歷經憲宗,孝宗,正德三朝,從一介翰林修撰一路高升至內閣大學士,朝中門生故吏不知凡幾,連當今天子朱厚照都是他的學生,楊廷和說出來的話,誰敢不當一回事?

    朱厚照的面色更冷了,盯著馮淵那張沒有人色的臉,點頭道:“楊先生說得沒錯,馮淵是忠是奸,有沒有私通藩逆,勿須爭辯,一查便知,殿前武士傳朕旨意,著令錦衣衛,東廠以及刑部和大理寺差役現在去馮淵府上搜一搜……”

    殿外武士重重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馮淵聞言臉色迅速浮上一層青灰色,像個躺在棺材裏的死人一般,身軀不受控制地打著擺子搖搖欲墜,此刻自身難保,哪還顧得上參劾秦堪。片刻之後終於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身子一軟,像灘爛泥似的癱在地上。

    瞧見馮淵如此反應,殿內群臣頓知秦堪送上的那份名冊所言不虛,這馮淵肯定不乾淨。而他的命運也已注定,全家押赴菜市口斬首示眾的刑罰是免不了的。

    朱厚照這位皇帝算是大明歷代皇帝裏最荒唐最昏庸的皇帝了,但再昏庸的皇帝也有較真的時候,那就是自己的皇權,這不僅僅是一個皇帝的權力欲望,更關乎祖先辛苦打下的江山。一代代花費無數心血治理得妥妥帖帖的天下,事關皇權,朱厚照眼裏是揉不得沙子的,私通謀反藩王這種吃裏扒外的事,滿門抄斬已是沒有懸念了。

    朱厚照冷冷盯著馮淵,道:“馮淵。若廠衛和刑部大理寺未從你家查出罪證,說明是朕冤枉了你,朕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給你賠罪。反之,私通謀反藩王是什麼罪過,你應該清楚的。”

    馮淵滿麵慘白,顫聲道:“陛下,臣。臣無罪,臣被構陷……”

    話沒說完,卻再也承受不住心理上的巨大恐懼,白眼一翻,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竟昏厥過去。

    朱厚照冷笑道:“果然是個大忠臣,只可惜這位忠臣太脆弱了一點,來人,將馮淵抬出去,著殿前武士嚴加看管。”

    面無人色的馮淵被武士拖了出去,殿內再次恢複了寂然。

    廠衛搜查的結果已不重要了。看看馮淵的表現,十有八九脫不了干係。

    出師未捷身先死,醞釀已久的攻勢還沒開始,便被秦堪一份名冊輕鬆抹滅。

    蠢蠢欲動的文官們被震住了,縱然有很多無愧於心自問與寧王毫無糾葛的人。此刻站在殿內卻也一言不發,神情驚疑,他們不知秦堪這家夥還握有多少殺手鐧沒使出來,所以不得不投鼠忌器。

    明明應該是傾盡滿朝之力對奸佞發起淩厲而致命的一擊,可從朝會開始到現在,文官們的氣勢竟不知不覺弱了許多,攻勢不由自主地變成了守勢,大部分人心裏隻在默默祈禱,盼只盼秦堪這家夥今日積點德,莫太傷害他們……

    殿內群臣各懷心思,朱厚照冷冷環視一圈,道:“散朝後著錦衣衛和東廠按名冊拿人,不枉不縱,查必實據……”

    頓了頓,朱厚照接著道:“我大明以忠孝治天下,諸位皆是與朕共治天下的士大夫,某些人一邊在朕這裏當官,食君之俸祿,一邊在寧王那裏發財,飽囊肥己,天下的好事都讓你們占盡了,卻置‘忠孝’於何地?”

    一席話說得殿內群臣冷汗潸潸,雖未喝罵指斥,但每個人臉上都覺得羞愧難當,比指著自己鼻子罵娘還難受。

    一份名冊狠狠打壓下群臣的氣勢,朱厚照這會兒也輕鬆了許多,重新坐在龍椅上淡淡道:“此事照此辦理,揭過不提,諸卿還有事奏嗎?”

    話音剛落,又是那道熟悉的令群臣脆弱心臟直抽抽的聲音冒出來。

    “臣,還有事奏。”

    群臣臉色愈發難看,卻不自禁地紛紛扭頭注視著殿中靜立的秦堪。

    朱厚照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寧國公今日真是特別憂心國事,有事盡管奏來。”

    迎著文官們或擔憂或畏懼的目光,秦堪再次將手伸進袖中左掏右掏,又掏出一本藍皮奏疏,雙手捧著高舉過頂。

    “臣麾下錦衣衛密探數月奔走追查,今已查明浙江,福建,南直隸三省商賈私自造船出海與藩國貿易者多達百人,他們多與當地官府衙門和地方衛所海防勾結,互分髒利,這些商賈出海動輒以十數艘商船計,載以絲綢,茶葉,精瓷,歸則載以高麗山參,玉瓷,日本玳瑁,甲胄,倭刀,銀礦等,來回往返一次,其利以百萬計,如浙江台州府商人餘勝恩,福建興化府商人魏應龍,南直隸淮安府商人周傳嗣等,皆以巨利賄賂當地知府和衛指揮使,使官府淪為商賈羽翼,為其保駕護航,現錦衣衛已查明此案,一幹涉案人等皆已緝拿入京,被拿商賈對其罪狀供認不諱,更有甚者……”

    秦堪停頓片刻,不經意似的拿眼朝殿內諸臣淡淡一掃,接著道:“更有甚者,被拿商賈供認稱,京師亦有大臣涉案其中,為其靠山,錦衣衛正順藤摸瓜,傾力追查。這裏有錦衣衛查案紀要和被拿商人的供認狀紙,獻於陛下階前,請陛下定奪。”

    殿內不少人臉色愈發難看,這姓秦的攻勢真是一波接一波,先用寧王賄賂一事贏了氣勢,堵了大家的嘴,再拿下沿海商人令大家自亂陣腳,這一招尤其狠毒,沿海那些商人雖然地位低下,但卻是許多大臣斂聚錢財的主要根基,秦堪這廝竟悶不出聲派出錦衣衛將其一鍋端了,此舉不僅斷了大家的根本,更置許多大臣於險地,要知道,他們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那些被拿的商人可是清清楚楚的。

    朝班中的曹元如遭雷殛,一張肥肥的老臉頓時煞白無光,白淨油光的手一抬,指著秦堪脫口道:“你胡說!簡直是惡人先……”

    話沒說完,曹元非常理智地住了嘴,臉色愈見懊悔。

    無可否認,秦堪確實是惡人先告狀,天津東港造了幾十艘海船隨時揚帆出海,他竟有臉參劾別人出海牟利,雖然文官們見多識廣,自己和別人都已習慣了節操沒下限,但是此刻大家顯然再次刷新了對節操下限的認知程度。

    沒下限歸沒下限,錦衣衛查到的案子卻是實實在在的,兩者並不相衝突。

    曹元話剛衝出口便不敢再說了,他察覺到這句話說不得,秦堪這孽畜不知還藏著多少手段等著他,若在這金殿上跟他衝突起來,他曹元的下場大概比馮淵好不了多少。

    久經風浪的曹元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憤怒,深吸一口氣,老臉鐵青地閉上了嘴,一雙小眼睛卻死死盯著秦堪,眼中不時閃過懼色,甚至隱隱帶著一絲絕望,他有預感,今日朝會秦堪大抵不會放過他了。

    緝案紀要和商人的供認狀很快被值日太監送到朱厚照手裏,朱厚照草草翻了幾頁,神情卻越來越憤怒。

    “哈哈,好,好得很!沒想到朕的江山竟有這麼多忠臣良將,本分良民,朕真是榮幸之至!”

    毫無笑意的笑聲,令群臣心頭一凜,神情卻愈發惶恐忐忑。

    年前一幫大臣因秦堪私自造船一事大肆渲染參劾,內閣收到的奏疏多達上千份,人人擺出一副大公無私,心憂社稷的嘴臉,對秦堪口誅筆伐,直欲置其於死地。然而僅僅只過了半月不到,卻被錦衣衛挖出如此黑幕,原來竟是一齣賊喊捉賊的鬧劇。

    大殿內靜寂如鬼域,無論有沒有參與勾結海商牟利,所有的文官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這一記耳光扇痛了所有人。

    “你們天天在朕眼前說什麼不可違逆祖制,朕倒想瞧瞧,到底是誰在違逆祖制,到底多厚的臉皮支撐著你們嘴裏一套背後一套,著廠衛緹騎立即出京嚴查,一查到底!一應涉案人等,無論位高權重,一律鎖拿入京嚴審!”

    群臣惶恐跪拜:“陛下息怒……”

    驚惶不安的氣氛裏,仍是那道熟悉的聲音,將許多人的心情推向深淵。

    “臣秦堪,還有事奏!”

    朱厚照狠狠甩袖:“奏來!”

    “去歲冬月,有賊人鬧市中行刺臣,廠衛多日追查尋獲,終於活捉刺客兩名,此二人乃北直隸文安縣人氏,曾是北地響馬劉氏兄弟麾下馬賊,二人招供,行刺臣是因有人指使,指使之人正是朝中同僚,兩名刺客供狀在此,請陛下禦覽定奪。”

    撲通!

    朝班內,面色慘白的曹元軟軟倒地,像一灘爛泥。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4-5-22 01:36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4-5-24 10:00
第六百八十章 黑鍋天子


 三道奏疏,一道比一道要命。

 直到這一刻,殿內群臣才恍然驚覺,今日哪是什麼誅除奸佞,根本就是奸佞對文官發起的瘋狂反撲,前兩道奏疏便已將數十人拉下馬,氣勢更是如長虹貫日,勢不可擋,第三道奏疏更是殺氣騰騰,直指兵部左侍郎曹元。

 朝中瞞不住消息,很多事情的發生,大家縱然沒有證據,卻也清楚是何人所為,比如鬧市刺殺秦堪一案,大家心裡多少有數。

 眼見秦堪話音剛落,曹元便像爛泥般癱軟下來,群臣心中更明白了。

 朱厚照冷冷瞟了一眼癱軟在地的曹元,然後自動將他無視,道:“朕的正德朝頗多新氣象,朝臣買兇刺殺同僚之事居然也發生了,而且還在皇城國都,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秦堪,賊人既已招供,幕後主使之人是誰?”

 秦堪有意無意朝曹元瞥了一眼,嘴角陰森的笑意令曹元如墜冰窖,手腳發涼。

 “你,你看著我做什麼?不是我!你分明是構陷!你殘害忠良!”

 巨大的心理壓力下,曹元終於失控了,脖子上青筋暴跳,握著拳頭,牙齒咬得格格響。

 殿內群臣的目光卻變得古怪起來,所有的目光如射燈般投在曹元臉上。

 秦堪揉了揉鼻子,嘴角露出一絲戲謔般的壞笑,慢吞吞地道:“曹大人,陛下和朝中諸位同僚在此,你哪隻耳朵聽到我剛才說你的名字了?”

 秦堪說完,殿內勛貴朝班裡忽然很不給面子傳出幾道噗嗤笑聲,而殿中的文官們臉色卻很難看。

 曹元傻了,呆呆癱坐在冰涼的金磚地板上,額頭的汗卻越冒越多。

 他發現自己幹了一件蠢事,一件很要命的蠢事,這件事的愚蠢程度大抵跟寓言故事裡那位“此處無銀三百兩”的仁兄相差無二,平日裡精明狡猾的曹元,今日實在被秦堪一道又一道奏疏嚇到了,不知道秦堪埋伏了多少後手在等著他,於是不自覺地亂了陣腳。

 “我……我……”曹元肥肥的臉龐愈發蒼白,額頭的汗珠滾滾而下,結巴半天終於強撐出一副正義表情道:“我是怕你胡亂誣陷忠臣,所以事先提醒你一下,鬧市遇刺一事與我毫無干係,莫冤枉我了。”

 這番解釋虛弱得連文官們都紛紛嗤之以鼻,實在太牽強了。

 秦堪笑道:“難怪曹大人久經風雨卻巍然不倒,小心謹慎之處令人佩服……”

 不管解釋多麼蒼白,說了幾句話後曹元臉上卻恢復了幾許血色,情緒安定了許多,肥胖的身軀也強撐著搖搖晃晃站起身來。

 秦堪既然沒當殿指認他,看來所謂抓到刺客云云恐怕只是這姓秦的故布迷陣,裝神弄鬼,可恨自己沉不住氣,卻不打自招……想到這裡,曹元的心情放鬆了許多。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不滿地哼哼:“你們聊夠了沒?聊夠了趕緊說說,那兩名刺客怎生招供的?朕想知道是誰那麼膽大包天,敢買兇刺我肱股重臣。”

 秦堪收起笑臉,正色道:“陛下,刺客所招之人,正是兵部左侍郎曹元。”

 彷彿一滴水掉落沸騰的油鍋裡,殿內頓時炸了鍋。

 曹元原本稍稍放鬆的心情,卻被秦堪這一句話打入了十八層地獄,一身油歪歪的肥肉使勁抖了幾下,撲通一聲再次癱軟在地。

 “你,你……秦堪,你在愚弄我嗎?”曹元氣急敗壞指著他。

 秦堪無辜地睜著眼睛:“沒有啊,兩名刺客的供狀上就是這麼說的……”

 “可你剛才,剛才不是說沒我嗎?”曹元嚇得腦子有點短路了。

 秦堪嘆道:“曹大人,你要搞清楚,剛才我只是沒來得及提起你,並沒有說不是你。”

 “可,可你剛才明明……”

 秦堪露出同情的表情:“剛才我只是想讓你在所剩不多的餘生里盡量多愉悅片刻,如此好心的我,雖稱不上勝造七級浮屠,至少也應該算是上善若水,厚德載物了……”

 這番無辜的話說完,包括龍椅上的朱厚照在內,大家紛紛在心裡狠狠呸了一聲。

 陰人見多了,陰到這副德行的真不多見,還好意思說自己“厚德載物”……

 殿內很多人忽然對秦堪的出生地紹興山陰秦莊產生了極大的好奇,他們很想實地探究一下,看看老秦家的列祖列宗下葬時是不是選錯了風水,不然怎麼生出這麼一號缺德玩意兒……

 “哈哈,哈哈!好!曹愛卿不愧是社稷砥柱之臣,敢買兇刺殺當朝國公,膽子大得越發沒邊兒啦……”朱厚照忽然大笑起來,可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反而一片殺氣騰騰,笑了兩聲後,朱厚照很快沉下臉,怒道:“殿前武士,剝去曹元的官袍,摘下官帽,打入詔獄,著廠衛嚴審!”

 面無人色的曹元聲嘶力竭喊著冤枉,卻被殿外武士粗魯地拖了出去。

 朱厚照站起身,鐵青著臉緩緩掃視群臣,冷笑道:“朕一直以為朝堂大臣雖對朕諸多牽制,卻也是一片君子忠直磊落胸懷,沒料到朕的朝堂原來充斥魑魅魍魎,形形色色面貌不一,當面是人,背後是鬼,所謂君子,所謂忠臣,教朕如何再相信自己的眼睛?”

 群臣聞言,雖心中氣極難當,奈何今日因秦堪的三道奏疏確實拉下不少人,這些人平日裡道貌岸然,一派忠臣風范,委實給朱厚照添過不少堵,大伙兒想爭辯都沒有理由,只能面紅耳赤垂頭不語。

 朱厚照輕輕拍了拍秦堪呈上來的奏疏,眼中煞氣畢露:“收受寧王賄賂,官商勾結貿易藩國,買兇行刺當朝國公,此三案著廠衛追緝徹查,朕不管這三樁案子牽扯多廣,多少所謂忠臣涉案其中,有一個拿一個!朝堂若再不整頓,朗朗乾坤何在?”

 群臣心中一跳,頓覺驚惶,秦堪卻飛快躬身道:“臣領旨。”

 一場針對秦堪的陰謀,卻在朝堂金殿上被秦堪一人獨力化解,不僅如此,更打得文官節節敗退,深陷泥沼。

 大臣們被嚇到了,哪怕與這三樁案子無關的人此刻也緘口不語,噤若寒蟬。但只見到秦堪袖中仍舊鼓鼓囊囊,也不知這孽畜跟機器貓似的還藏著多少黑材料蓄勢待發,眾人怎敢再吱聲?

 在這渾濁不堪的朝堂裡,真正問心無愧的人畢竟不多的。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至少大學士梁儲就是其中一個,老梁這輩子做人做官清清白白,一輩子到頭沒落過任何把柄,好人卡倒是被發過無數張。

 殿內鴉雀無聲,許久沒人說話,正當朱厚照無聊得想宣布退朝時,梁儲一步跨出朝班,重重一哼道:“秦堪,老夫一生清白,老夫無所懼!”

 秦堪一楞,接著一臉無奈道:“梁大學士此時此地說這話,難道指望下官在你家門前建一座功德牌坊嗎?”

 梁儲怒道:“老夫是想告訴你,老夫一身正氣,無所畏懼,所以老夫有資格問你話。”

 秦堪皺了皺眉,腦海中迅速搜索了一番關於錦衣衛密探對梁儲的調查,想來想去卻發現除了梁儲在與府里第四房小妾歡好時尤喜女上位之外,委實沒有別的把柄可拿,而喜歡女上位這種事嚴格說來也算不得什麼大逆不道的把柄,這實在是個很普遍的現象,比如楊廷和,張升,楊一清等等,都對女上位頗為……

 身軀忽然輕顫了一下,秦堪發現自己的思維貌似跑遠了,急忙懸崖勒馬,心中更對自己麾下錦衣衛密探無孔不入的不要臉偷窺行為鄙夷不已。

 於是秦堪悻悻哼了一聲,不得不拱手堆笑道:“梁公盡管相問,下官言無不盡。”

 梁儲重重哼道:“京師朝臣眾多,難免良莠不齊,他們被你拉下馬並不代表你就乾淨了,老夫且問你,你私自造船私募水師,意欲何為?”

 梁儲說完,接連受到驚嚇的大臣們終於也回過味來了。

 對呀,今日稀哩糊塗被這姓秦的扳倒這麼多人,但他的罪狀也不小,而且天津東港私自造海船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抵賴也賴不過去吧?

 殿內漸漸喧囂起來,群臣彷彿喝了脈動似的渾身注入了一股清泉般的活力,紛紛精神抖擻七嘴八舌指責起來。

 聽著無數斥責的聲音,秦堪面不改色,氣定神閑地清咳兩聲,然後笑道:“諸位同僚,私造海船確有其事,此事秦某並不否認,不過……秦某是錦衣衛指揮使,是天子親軍,萬事皆聽陛下差遣,私造海船嘛……自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嘶——

 殿內一片倒吸涼氣之聲,吵吵嚷嚷的大殿再次寂然,所有人目瞪口呆地轉移了視線,全部盯住龍椅上翹著二郎腿悠閑自在如同看戲般的朱厚照。

 秦堪話剛說完,朱厚照再也沒法悠閑了,聞言差點一頭從龍椅上栽下來,睜著一雙圓如銅鈴的眼睛,傻楞楞地看著大殿中央的秦堪,神情無辜且茫然。

 秦堪朝他眨眨眼:“陛下,臣沒說錯吧?”

 “啊?啊……啊!”三個語氣助詞後,朱厚照終於明白了一個事實,秦堪這傢伙很不講義氣地讓他背了黑鍋。

 “對!沒錯,造海船募水師其實是朕下的旨意,對,是朕的意思!以前朕沒承認,秦堪代朕受過了……對,就是這麼回事!”朱厚照重重點頭。

 梁儲呆立許久,最後渾身一激靈,勃然怒道:“陛下,你怎可……”

 “停!別說了,朕知道錯了……”朱厚照擺手,漆黑靈動的眼珠子一轉,不知勾起了什麼美好的回憶,神情一肅,滿臉沉痛道:“朕違了祖制,實在愧對祖宗社稷,朕決定……嗯,決定太廟罪己,大家一起去,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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