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朝偽君子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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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008 2012-11-3 09:33: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53 2635389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7-13 00:53
第七百一十一章 外宅夫人


    周副指揮使用生命作死的結果,給京師所有的權貴紈絝們敲響了警鐘。

    有了這個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反面教材,京師的紈絝們終於驚覺這座宅子的可怕,一時間各種傳言喧囂塵上,紈絝們對宅子女主人的各種齷齪心思全被掐死在搖籃裡,待到後來錦衣衛接手案子,公認的寧國公秦堪最忠實的狗腿子,南鎮撫司鎮撫使丁順親自出面處置,京師裡所有紈絝都驚呆了。

    錦衣衛如此作派,丁順親自露面,紈絝們若還不知道這座宅子的女主人跟誰有關,那就真真是白吃了這麼多年米飯了。

    當今陛下最寵信的臣子,爵至國公,手握天下十數万錦衣衛生殺大權,橫掃朝堂十餘年未逢敵手的秦堪,居然不顯山不露水在京師東城養了個外宅……

    紈絝們背地裡將秦堪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你要養外宅你開口招呼一聲呀,偷偷摸摸將那位絕色女子安置在豪宅里,引得外人心癢難熬,差點把命搭進去,這種行徑簡直比釣魚執法還卑鄙……

    週副指揮使不明不白死在護城河以後,那座神秘的宅院變得不神秘了,當然,京師無論權貴還是紈絝也愈發不敢招惹了,宅院大門十丈之內連隻公蒼蠅都不敢出現。

    …………

    …………

    夏日炎炎的熱風伴隨著聲聲蟬鳴,小水塘上的涼亭裡置著一張款式奇特的竹藤躺椅,躺椅旁擺放著一張矮腳紅木茶几。茶几上擱著兩碗冰鎮酸梅湯和幾碟小點心和水果。

    秦堪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絲綢夏衫,夏衫的襟口大開。露出白嫩帶點小健壯的胸膛,身旁並排躺著那位傳說中的神秘女主人,她也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夏衫,水湖綠的衫內,粉色的肚兜儿若隱若現,襯托出她白皙傲人的身材。

    一顆在冰水里泡過的葡萄剝好了遞到秦堪嘴邊,秦堪懶洋洋地張開嘴,葡萄滑進嘴裡。冰涼酸爽的味覺令他舒服地瞇起了眼睛,咀嚼幾下後,幾顆籽兒吐出來,被一旁服侍的俏麗丫鬟用銅盆接住。

    一隻不安分的大手順勢撫上身旁躺著的麗人的高聳處,輕輕地揉弄幾下,麗人抿著唇白了他一眼,旁邊侍侯的丫鬟卻刷地紅了臉蛋。不好意思地將頭扭向別處。

    “別鬧!有外人呢……”唐子禾狠狠拍落那隻不安分的手,風情無限地白了他一眼。

    秦堪瞥了丫鬟一眼,笑道:“這裡是內院,除家主外別的男子不得入內,至於丫鬟麼,這個不要緊。你有的她也有,她肯定不稀罕……”

    俏丫鬟的臉更紅了,羞得手腳都沒處放。

    秦堪倒也不是故意輕薄作賤,大明如今雖說以朱陳理學治世,處處以道德為標杆。但唯有兩處卻是不必設防,可以放浪形骸。想怎麼浪就怎麼浪的,一是青樓,二則便是自家內院了。

    現在的風氣頗為奇怪,一方面要求士子文人和官員謹言慎行,戒淫戒奢,比孔夫子還要不食煙火,另一方面卻淫浪成風,比如在自家的內院,男女主人行房時不僅可以不限地點,書房,臥室,花廳,甚至露天的院子裡,涼亭內,鞦韆上皆可,而且不必避諱內院的女性僕人,有懂得情趣的男女主人甚至在行房時還讓丫鬟幫著推背扶腰拭汗,或者直接擔當替補隊員讓男主人寵幸……

    秦堪愛死這個腐朽墮落的封建社會了。

    想著想著,他的眼睛情不自禁便朝身旁的俏麗丫鬟瞟去,丫鬟羞得滿臉通紅卻不敢出聲,飽滿的胸脯急促地上下起伏,漆黑明亮的眼睛怯怯瞄過秦堪,又像受驚的小鹿般飛快垂首。

    唐子禾看在眼裡,嘴角輕輕一勾:“秦公爺既有如此雅興,索性便讓香薷今晚給你侍寢如何?香薷是我去年從天津買來的,年方二八,生得嬌俏可人,我親自驗過,還是處子之身,公爺恩寵她是她畢生的造化呢……”

    名叫香薷的丫鬟愈發羞澀,站在旁邊身軀輕顫,也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

    秦堪嘿嘿怪笑,揉弄著唐子禾胸前高峰的手微微用力抓了幾下,引來唐子禾幾記嬌嗔的粉拳。

    “在我面前還耍鬼心思,我恩寵她一晚的代價恐怕很慘重吧?鬼知道你接下來會給我下什麼藥害我出醜。”

    唐子禾咯咯直笑,妙目朝香薷一瞟,道:“我真不是心口不一,當初買下這丫頭就是為了給你侍寢,如今小花蕊已長開了,差不多也該採擷了,公爺難道一點都不動心麼?”

    秦堪笑了笑,順勢摟緊了她仍舊纖細的腰肢,道:“不論桃子還是葡萄,熟透了才好吃,太青澀的酸牙口,我就喜歡你這種成熟的,今晚我留你這兒不走了,我辛苦多耕耘幾次,你也給我添個兒子或女兒……”

    唐子禾俏臉頓時浮上黯然之色:“這些年最遺憾的便是沒能給你生個一男半女,我自己是大夫,也給自己號過脈,你我的身子都沒問題,卻不知為何就是懷不上身孕,我想,大概是當年霸州一戰,我造了太多殺孽,傷了天和,故而被老天降予我報應吧……”

    “別胡說,若說殺孽,我這些年造得比你更多,可照樣有兒有女,從未見過報應,你已為此還了十年的債,這十年裡救下的性命何止數千,這筆債早已還了,未來的日子皆是福報,耐心等著便是。”

    唐子禾嘴角一勾,一雙纖手用力摟緊了他的脖子,笑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哪怕咱們沒有孩子,想必你也不會棄我的……昨日我翻了《洞玄子注錄》,裡面有兩個頗為新奇的招式,今晚我們不妨試一試……”

    秦堪浮起蕩漾的笑容:“好,甚好。”

    唐子禾瞥了一眼手足無措的丫鬟香薷,臉蛋忽然一紅,附在他耳邊羞赧低語道:“閨房雅趣尚可再添香,咱們歡好時便讓香薷給你扶腰推背吧,我這個寧國公養在府外的外宅如夫人總得有一樣能勝過正室才是呀。”

    秦堪苦笑道:“你這外宅夫人早已傳得滿城皆知,嫣兒亦早知道你的存在,跟我說過無數次要我把你接回府裡住,你自己偏不答應,害我兩頭奔走受累。” 本帖最後由 巴爾帕金 於 2014-7-15 21:52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7-15 21:52
第七百一十二章 牆裡佳人


    唐子禾進府已成了秦堪最近這兩年最頭疼的問題。

    京師那麼大,嘴賤的人那麼多,再加上她的相公掌握著大明各種傳聞和小道消息最多的錦衣衛,一品誥命夫人只要有心情,一聲召見把丁順或李二常鳳這些心腹親信找來,鼻孔裡幾聲哼哼,臉上扯出一個冷笑,這些夯貨們架不住誥命夫人鳳目含煞的威勢,幾乎未經猶豫便將秦公爺賣得徹徹底底毫無保留……

    於是杜嫣知道了很多,她知道唐子禾的存在,知道她是江南才子唐伯虎的妹妹,她甚至從那些心腹親信躲躲閃閃的只言片語裡隱隱明白唐子禾不簡單的身份……

    知己知彼的正室夫人滿足了好奇心,卻也從未給過秦堪難堪,話裡話外透出一個意思,把唐子禾接進府裡來,堂堂國公躲躲藏藏養了個外宅,說出去被人笑話,當然,唯一的條件是,唐子禾進府時規規矩矩給正室夫人斟杯茶,叫聲姐姐即可。

    憑心而論,杜嫣的這個條件並不過分,京師權貴眾多,無論權貴們怎麼寵溺妾室,最起碼的規矩還是要懂的,妾室只給大婦斟杯茶叫聲姐姐,簡直是賓至如歸的待遇了。

    然而這麼一個小小的條件,唐子禾卻沒答應。她仍住在京師東城內街的宅子裡,對杜嫣主動遞出的橄欖枝視而不見。

    秦堪只能無奈的理解,並且接受這個事實。

    作為曾經攪動天下風雲,麾下良將精兵十萬。全盛時手握三省生殺大權的女元帥,唐子禾有她的傲氣,這種傲氣不是鼻孔朝天,也不是俯視芸芸,她只是遠遠的,靜靜的站在遠處,像一朵開在幽谷裡的蘭花,獨自綻放獨自凋零,塵世的繁華永遠與她無關。

    幽谷裡的蘭花自然做不出向大婦斟茶這麼降低格調的事。

    於是杜嫣和唐子禾就這麼僵持下來,誰也不肯讓步妥協。當然。也不會撕破臉,一品誥命和造反女元帥的自尊不容許她們表現得像個瘋子潑婦。

    女人們不急,秦公爺也只好聽之任之,家事和國事一樣。講究的是一個火候。火候到了。一切問題迎刃而解,火候未到強自推動,反而更容易惹出禍事。身為二女相公的他久經風浪,自然不會做那種拔苗助長的蠢事。

    想想如果有一天二女矛盾爆發無可調和,大婦武功高絕東方不敗,小三下毒無影無形,二女同場較技打得天昏地暗,還有一雙兒女堵在外宅門口指天叫罵“開門啊開門啊,你有本事搶男人你有本事開門啊……”

    想到這幕畫面,秦老公爺整個人都不好了……

    “最近有出行的打算嗎?”秦堪果斷轉移了話題,不再揪扯唐子禾進不進府的事。

    唐子禾懶洋洋躺在他懷裡,像一隻慵懶而優雅的貓。

    “夏天來了,京師流民營正是疫病多發季節,最近我哪裡都不去,打算配合團營在流民營裡待幾天,給流民防治一下,順便再給他們瞧瞧傷病……”

    秦堪笑道:“知不知道你最近在京師的名氣大得很,都說城裡有位萬家生佛的女菩薩,給窮人瞧病不收分文,而且醫術高明,藥到病除,簡直比我這個凶神的名氣大多了,下面的錦衣衛屬下說,京師名家龍二指對你很不滿,說你搶了他的病人,也搶了他的風頭,有心來咱們家門前罵街撒潑,卻終究沒膽子跟錦衣衛過不去,龍老先生一口惡氣憋在心裡宣洩不了,據說被氣病了……”

    唐子禾笑道:“大夫也是手藝人,有沒有本事,出多大的風頭,全憑手藝說話,技不如人還想出風頭,天底下哪兒那麼好的事?”

    秦堪看著窩在懷裡慵懶的她,嘆道:“還是喜歡你現在的模樣,安安分分,普度眾生,不是揮旗斬將的大元帥,也不是談笑間殺人於無形的女魔頭,就現在這個樣子,不增不減,不垢不淨,挺好的。”

    唐子禾的臉埋他懷裡,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你真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很好?你有沒有想過,你喜歡看到的樣子,或許並不是我想要的樣子?”

    秦堪一怔:“你想要什麼?”

    唐子禾沉默了,許久之後展顏一笑,笑容滿是戲謔和狡黠,令人分不清真假。

    “我呀……我自己隨便什麼樣子無所謂,不過,我想要你的官兒再高一點……”

    秦堪笑道:“如今我已位列國公,再高便只能封王了,咱們大明的異姓王可不容易封,你還是趁早死心吧。”

    唐子禾嫣然一笑,湊在秦堪耳邊輕啟朱唇,用只有他能聽到的音量悄然竊語:“不,比王爺還高一點點…​​…”

    秦堪渾身一震,觸電似的從躺椅上彈了起來,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唐子禾。

    顯然這位萬家生佛的女菩薩造反造出了職業病,無論蟄伏多少年,造反的念頭一直未曾熄滅過。

    “香薷,你先退下。”秦堪肅聲吩咐。

    香薷敏感察覺到涼亭內的氣氛不對,急忙朝二人福了一禮,匆匆退出亭子。

    “這句話我今天當作沒聽到,以後也不想再聽到。”秦堪盯著唐子禾那張絲毫不見歲月痕跡,依然艷麗奪目的俏臉,很認真的一字​​一字地道。

    唐子禾毫無懼色地正視著他:“縱然位極人臣,終歸還是皇帝掌握著你的生死,哪怕皇帝寵信你終生,你敢拍著胸脯說秦家子子孫皆沐皇恩永不失寵麼?當今皇帝尚無子嗣,臣心民心動盪不定,若你有意試問鼎之輕重,此時正是……”

    秦堪怒道:“這幾年我多次讓你進豹房給陛下瞧瞧為何子嗣不昌,你屢屢推託不肯。原來是你刻意為之……”

    唐子禾垂頭不語,顯然默認。

    秦堪罕見地露出幾許厲色:“唐子禾,把你那不臣的心思收起來,以後別在我面前說這種話!我一個字都不想听到!”

    唐子禾朱唇蠕動,欲言又止,然而秦堪的目光太嚴肅太懾人,唐子禾猶豫片刻,終於點點頭,低眉垂瞼道:“好,你不想听以後我便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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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力忘掉唐子禾那番大逆不道的話。秦堪走出宅院。門口兩排錦衣校尉動作劃一朝他按刀為禮,秦堪目不斜視徑自上了官轎。

    轎子晃晃悠悠前行,秦堪坐在轎子裡,心情也隨之上下起伏。一閉上眼。腦海中便不停閃過唐子禾那張充滿了蠱惑的臉。眼中毫不掩飾的反意彷彿夢靨般揮之不去。

    “真是個妖女……”秦堪喃喃苦笑。

    霸州兵敗後,唐子禾巧計從官兵手中逃脫,這些年如浮萍般來去。從此再也不提造反,秦堪原以為她真的已經放棄了,直到今日他才從她眼底里發現了一抹沉寂了十餘年的不甘和野心。

    她生來便是造反的人,從小被白蓮教收養,與白蓮教的長老在天津城里相依為命,她被灌輸了近二十年的謀逆思想,這種思想在她腦海裡可以說是根深蒂固,哪怕被朝廷打敗過一次兩次,也只能暫時令她蟄伏隱忍,卻從不肯放棄改朝換代的念頭。

    依秦堪狠毒的性子,身邊如果出現這種危險的人,他必然毫不留情地下令誅殺,將禍患掐死在萌芽中。

    然而唐子禾不是別人,她是自己朝夕相處,已有了十餘年夫妻情分的枕邊人,秦堪如何下得了手?

    無比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如何把這位以造反為畢生己任的女反賊改造成忠君愛國俯首甘為孺子母牛的良民,實在是一個迫在眉睫且難度比羽化飛升小不了多少的棘手問題。

    腦子里胡思亂想糾結成團之時,轎外傳來屬下恭敬的聲音。

    “公爺,已到豹房了。”

    …………

    …………

    選妃副使不能白當,既然為朱厚照選出了五十位待選準妃子,就算朱厚照一個都沒瞧上,也必須矮子中間選高個兒把后宮的妃子名位補齊了。

    老實說,這種拉皮條的事情秦堪很不願幹,哪怕是給皇帝拉皮條,他也不覺得有多榮耀,可是既然朱厚照給他派了這個差事,不干也得乾。

    秦堪是豹房的老熟人了,門口值衛的軍士只看了他一眼,連腰牌都沒查便紛紛退後一步按刀為禮,恭請秦堪入內。

    豹房的格局跟皇宮大不一樣,進門便是一片廣袤如海的湖泊,初建之時便引豹房外西華池的活水入內,湖上建水榭迴廊涼亭,還有一艘碩大無比的座船供朱厚照閒暇時遊湖賞景,原本朱厚照興致勃勃打算在座船上裝十幾門火砲,沒事便在船上和劉良女開個房,順便對準皇宮金殿來一發,以增強大臣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危機意識,被心驚肉跳的秦堪威脅一頭撞死在他面前,遂只好悻悻作罷。

    心事重重的秦堪進了豹房後目不斜視朝前走,腦中仍在反复思索著改造女反賊的計劃。

    不經意間抬眼一掃,卻見湖面靠近岸邊站著兩排宦官和宮女,岸邊涼亭內坐著一位衣袂飄飄的女子,女子俏臉帶著淡淡的輕愁,素手托腮定定看著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入神,心緒卻不知飄向何處。

    秦堪腳步一頓,心中暗嘆一聲,終於還是硬著頭皮上前走進涼亭,躬身朝她施了一禮。

    “臣,秦堪,參見貴妃娘娘。”

    女子正是劉良女,十年前被朱厚照迎娶入宮,第二年即被正式冊封為貴妃。

    劉良女的思緒被打斷,俏目輕抬,見秦堪站在她面前,急忙起身點點頭:“秦公爺免禮。”

    秦堪直起身,笑道:“臣打擾了娘娘雅興,實在罪過,臣欲覲見陛下有事相禀,這便告退了……”

    秦堪轉身便待舉步離開,劉良女忽然在他身後道:“秦公爺留步……”

    “娘娘有何吩咐?”

    劉良女看著他,靜靜地道:“聽說秦公爺最近被陛下定為選妃副使,不知那些待選妃子裡,秦公爺中意何人為陛下枕邊添香的寵兒?”

    秦堪苦笑暗嘆,該問的總是逃避不了,今日出門前實在該看看黃曆的。

    “選妃之事,臣只是奉旨而為,而且此事出力最多者乃禮部毛尚書和宣府游擊將軍江彬……”秦堪毫無愧疚地把毛澄和江彬賣了。

    劉良女苦澀一笑,目光卻依然清澈,彷彿能穿透迷霧。

    “多日不曾去府上拜望杜家姐姐,她最近好嗎?”劉良女換了個話題。

    “托娘娘的福,內人尚安。”

    劉良女嘆了口氣,目光又回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俏臉上的愁意薄怨愈發明顯了。

    “他曾說過要像他父皇一樣,一生只為一位女子鍾情,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這十年來,他確實做到了……他是皇帝,天生坐擁三宮六院,這十年他卻只獨寵我一人,已然非常難得了,對嗎?”

    秦堪半闔雙目,卻不敢搭話。

    “一個女人能被丈夫寵愛十年,其實真的已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了呢……”劉良女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對秦堪說還是在安慰自己。

    秦堪沉沉一嘆:“娘娘,陛下……終究是皇帝。”

    “是啊,他終究是皇帝,他這一生還有許多大事要做,有許多責任要背,而我,這輩子卻只有他,他即是我的全部,滿滿佔據我心裡的每一個角落……”劉良女說著說著眼眶一紅,兩行傷情的淚水順腮滑落。

    “有時候我真的很恨他,恨他為何偏偏是皇帝,為何他不是那個無憂無慮亦無掣肘的酒肆伙計,每日在店裡嘻嘻哈哈為客人奔走閒聊,我在一旁舀酒布菜,打烊收拾後回到家中,關上門一起細數今日賺得銅錢幾文,然後小心將錢物收好,彼此給一個充滿希望的微笑……”

    劉良女漸漸泣不成聲:“'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秦公爺你告訴我,年年歲歲,果真新人換舊人麼?”
alterlan 發表於 2014-7-18 08:33
第七百一十三章 苦肉化危


 秦堪一直站在涼亭內不言不語,靜靜看著哭泣的劉良女,心情亦格外沉重。

 誰都沒錯,誰都無法責怪。

 劉良女出身貧寒,她需要安穩平淡的生活,可以貧窮,但不能缺少寵愛。

 朱厚照並不花心,選妃皆因子嗣所迫,他不能辜負祖宗基業。

 滿朝文武忠字當頭,天家後嗣比自己的後嗣更重要,皇族必須繁衍傳承,這是千百年來儒家教導下的既定觀念,孔夫子重生都無法扭轉。

 都是受害者,卻找不出一個真兇,因為真兇在每個人的腦子裡,無影亦無形,卻禍害著所有人。

 “劉娘娘,不會有新人換舊人,你與陛下十年相濡以沫,難道還不知陛下是何等心性?閣臣們提議選妃亦是無奈之舉,畢竟偌大的江山不能沒有繼承人,陛下有了龍子才能安定天下臣民之心,才能讓這個國家順暢平穩地繼續前行,才能對蠻夷藩邦繼續保持敬畏……劉娘娘,不論陛下的後宮增添了多少妃子,你仍是陛下最愛的女人,別忘了十年前,陛下追求你追得多麼辛苦,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愛上的女人。”

 秦堪這番話說得很辛苦,但他注視劉良女的目光仍然清澈無邪,他知道自己這番話不是安慰,而是事實。

 事實盡管無奈,但必須接受。

 劉良女沉默了,她只是心中郁結,卻也並非蠻橫之人,嫁給一位萬人之上的帝王,今日的結果想必亦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只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一時心情有些傷懷罷了。

 淒然一笑,劉良女轉過頭目注波光粼粼的湖面,道:“也怪我這些年不爭氣,沒能給他生個一男半女,這都是命……秦公爺,既然事已至此,我還得拜托你在選妃之事上多費心,莫讓外面那些奸徒有可趁之機,聽說選妃時有個姓王的女子與白蓮邪教有染,差點被選入宮,若真讓她隨侍陛下左右,陛下性命可就危險了,有一而不可再,一切全托秦公爺了。”

 “是,臣必傾力排查嚴選,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劉娘娘保重,臣告退……”

 劉良女點點頭,秦堪一步一步地退出涼亭。

 岸邊水榭旁站定,秦堪回頭再看了一眼劉良女孤獨寂寥的背影,心中暗暗一嘆。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誰站在牆外,誰站在牆裡?

 從豹房走出來時天已擦黑。

 盡管朱厚照再不樂意,秦堪還是勾勾選選從五十名女子中選出八位正妃,她們皆是北直隸各府縣小官小吏或貢生舉人的女兒,出了王鑒之這件事後,廠衛對這五十名女子的調查也愈發細致了,這幾日廠衛緹騎四出,五十名女子的祖宗十八代都查得清清楚楚,祖上稍微有些劣跡的都被排除在外,真正送上朱厚照案頭等他勾選的實際只有不到三十人,在秦堪的努力勸說下,朱厚照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隨便在這三十人裡選出了八位正妃。

 明日早朝,想必大臣們臉上會多一點笑容,因為終於等到皇帝陛下可以像一隻澳大利亞野兔般四處撒著歡兒的配種了,這種感覺比他們自己行房還爽。

 至於陛下的龍雞雞會不會疲累,則不在大臣們考慮的范圍內,畢竟這是一件多麼愉悅的事情,叫苦叫累就太不應該了,那些貧寒人家的光棍們行房基本靠手,教他們情何以堪?

 秦堪的心情很復雜,此刻他隱隱有些躑躅,當初大臣們諫言選妃之時,自己到底應不應該站出來反對,人言天家無情,難道為了子嗣繁衍,帝王就一定要付出犧牲真愛的代價?

 一身鬥牛錦袍的丁順靜靜站在豹房門外等待,見秦堪出來,丁順急忙迎上前。

 “公爺回府還是回北鎮撫司?”

 秦堪瞥他一眼:“有事?”

 丁順笑道:“屬下確有事稟報。”

 “說。”

 “昨日下午,江彬進了豹房,跪在大殿外向陛下自承失察之罪,說不該誤交匪類,幾被賊人利用……”

 秦堪皺了皺眉:“陛下怎麼說?”

 “陛下開始沒理他,畢竟白蓮教是陛下心頭的一根毒刺,當時陛下龍顏大怒之下,下旨將順德府的王鑒之和女兒打入刑部大牢,後來又改了旨意,將他們押進詔獄,陛下親旨拿進詔獄的人,絕然已沒了活路,而江彬作為選妃副使跟白蓮教餘孽勾勾搭搭,陛下豈能不怒?”

 秦堪失望地嘆了口氣:“但是後來陛下還是原諒了江彬,對吧?”

 丁順也嘆氣:“陛下太心軟了,估摸著當初應州之戰時,江彬在陛下面前也立下不小的功勞,所以陛下對他甚是看重,後來見江彬在豹房外磕頭磕得額頭鮮血直流,模樣實在淒慘無比,陛下便原諒他了,不僅如此,還賜給他黃金百兩,京師北城內街華宅一幢,端的是皇恩浩蕩啊……”

 秦堪臉上浮起幾許陰霾:“原本想在詔獄裡將王氏的口供落實,逼供也好,攀咬也好,終究將江彬拿捏在手裡,令他以後不敢猖狂,誰知江彬這傢伙竟用一招苦肉計自己解了危局,此人心智冷靜狠厲,不可小視,假以時日,不知其羽翼何等豐滿。”

 丁順臉上露出一絲厲色:“公爺,趁著江彬剛來京師立足未穩,不如由屬下給他安排個意外,畢竟京師這麼危險的地方,每天都會發生很多意外的……”

 秦堪嘆道:“已不可行了,陛下如此寵信他,他怎能再出意外?”

 頓了頓,秦堪又道:“錢寧怎樣了?”

 “錢寧仍在南城千戶所等待公爺召見。”

 “這錢寧辦事確實不錯,王鑒之一事幹得俐落漂亮且不留把柄,連我都忍不住為他叫好,既如此,明日令經歷司出一紙調令,將他升為五品鎮撫使。”

 丁順一呆,急忙道:“公爺,這錢寧能辦事不假,但心性卻不大好,咱們不能任他坐大啊……”

 秦堪嘴角一勾:“無妨,給他掛個鎮撫使的銜頭,再將他派去日本,受神機營總兵孫英節制便是,不管他的官兒當得再大,終究在我手掌心裡……”

 丁順喜道:“公爺高明!”

 回到府裡已是掌燈時分,國公府大門外已高高掛起了兩盞昏黃的燈籠,兩排侍衛在大門外雁型排開,默默按刀佇立,無形中將國公府襯托得愈發威嚴莊重。

 秦堪走出官轎,門外暗處人影一閃,身旁侍衛緊張地按住腰側刀柄,卻被秦堪笑著擺了擺手。

 暗處閃出來的人影是老熟人,但這位老熟人偏偏表現得跟秦堪不太熟的樣子。

 “下官唐寅,參見……”

 秦堪仰頭看著天,彷彿根本沒瞧見唐寅似的,嘴裡喃喃道:“京師的官兒越來越沒規矩了,竟敢來國公府門前堵人,來人,將這個從六品小官拿進詔獄,本國公懷疑他盜墓……”

 兩名侍衛憋著笑一左一右架住了唐寅的胳膊。

 早在六年前,風流才子唐寅便不再風流了,一改終日流連青樓的高雅愛好,上門求秦堪給他謀一個官職,明面上的理由是他已萬花叢中走過,青衫不沾餘香,決定收心為官光宗耀祖。

 可惜這樣的理由落在秦堪這種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耳裡,自然是一個字都不信的。是年唐寅年已四十,按照他四十以前毫無節制,放浪形骸夜夜新郎的淫蕩生活來看,唐寅怕是想風流都風流不起來了,大唐兄有心殺賊,小唐兄無力回天,徒喚奈何。

 秦堪對朋友向來都願意提攜的,不管什麼原因,既然唐寅變得上進了,秦堪自然樂見其成,不過唐寅這種人不僅迂腐,而且清高傲氣,典型的大明讀書人的性子,若讓他入官場,這種脾氣怕是沒幾日便被朝堂那些老狐貍啃得連渣都不剩。

 於是秦堪左思右想,更舍了臉皮向朱厚照求旨,在朱厚照百般不情願中,終於將唐寅任為國子監丞,從六品的官階,掌判國子監事,大概相當於學校教導主任之類的官職。

 今晚唐寅以官職身份登寧國公府的門,區區從六品的官兒怕是連國公府的門房老頭兒都不願見他。

 兩名侍衛架住了唐寅的胳膊,唐寅大驚失色:“秦公爺誤會了,下官不是壞人……”

 秦堪仍舊鼻孔朝天:“你是何人?本國公向來不見四品以下官員的。”

 唐寅一急,終於福至心靈,大聲道:“喂!秦堪,秦賢弟,我是唐寅,姑蘇唐伯虎呀!”

 改了稱呼,秦堪的臉色終於好看了一點,失憶症也頓時痊愈,仔細瞧了他一眼,彷彿剛認出唐寅似的,一臉大驚小怪:“哎呀,原來是唐兄,久違久違!以後來我家萬不可自稱下官,從六品的下官出現在國公府外一般會被活活打死的……”

 PS:大官人月關開新書了,新書書名《夜天子》,一看這書名就知道這是一個將無數夜總會失足女子騎在胯下,稱王稱霸的淫蕩故事。。呃。新書太瘦,以上全是我個人想像。。。各位書友趕緊收藏投票吧,歷史類頭把交椅大神的新書,諸兄不可錯過。
alterlan 發表於 2014-7-21 10:44
第七百一十四章 正德傷情


 年歲漸長,男人越沉澱,歲月收回了男人的青春飛揚,同時又賜給了他穩重和豁達。

 秦堪和唐寅當初彼此連個落腳之處都沒有,像旅人,像游子,看似瀟灑無所牽絆,可每天醒來走出房門,看見的卻是客棧裡一張張陌生的臉,同住在一個屋檐,誰和誰都沒有關聯,浮萍般隨波逐流。

 十年了,大家走出了紹興城里的那家客棧,各自奔波在塵世裡,如今秦堪已是這座偌大江山裡一人之下的權臣重器,而唐寅這位風流才子也成為國子監無數貢生學子們仰望的豐碑。

 地位高了,心境變了,幸好男人之間的友情仍如當年,簡單而深厚。

 唐寅覺得自己在犯賤,而且犯的這種賤沒人喝彩,於是他也改變了態度,男人得對自己好一點。

 於是唐寅不再是下官,搖身一變成了秦堪的朋友,朋友之間不必太客氣,否則就是見外,就會被國公府的侍衛們活活打死。

 很蠻橫地推開秦堪,唐寅一馬當先大喇喇走進大門,進了前堂後很有氣勢地拍著桌子。

 “來人,給我上茶,上好茶,要都勻縣新上貢的雨前雀舌,另外再給我包上兩斤新鮮的,我等會兒帶走……”

 前堂的丫鬟驚恐地看著唐寅,又遲疑著看向秦堪,發現自家老爺對這位惡客很和善,絲毫沒有把他大卸八塊的意思,很有眼力的丫鬟微微一福,匆匆退下準備去了。

 秦堪苦笑:“唐兄,雖說朋友貴在相知,貴在同患難同享福,但是也不能太不把自己當外人啊……去歲大旱,都勻縣給京師進貢的雀舌總共才不到四十斤,陛下咬著牙忍著心痛分給我五斤,你這一開口就要了我兩斤,這種行徑是不是有點不要臉?”

 唐寅無辜地眨著眼:“你自己說的,不能對朋友太客氣太見外,不然會被打死的,再說我還是名義上的大舅哥……”

 秦堪忽然發現自己也在犯賤,讓這中年酸書生乖乖給自己行禮稱下官多麼愉悅啊,幹嘛非要跟他不見外……

 “有事說事,沒事趕緊回國子監帶孩子去,我很忙……”丫鬟剛奉上茶水,秦堪便很不見外地端起了茶盞兒,一副迫不及待送客的架勢。

 “有事,有兩件事。”

 “說。”

 “第一件,我那失散多年的親妹妹最近可好?”

 秦堪瞇起了眼睛:“托福,子禾好得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間接弄死一個五城兵馬司的副指揮使以外,最近已經非常安分守己,賢良淑德了……你惦記我的如夫人是什麼意思?”

 唐寅咧了咧嘴,不知是笑還是哭:“我惦記?你以為我想惦記嗎?最近西城兵馬司的吳指揮使不知發什么瘋,不僅送我一份重禮,還每日在國子監門前堵我,見面便是大禮參拜,說一些不知所云的話,隱約只知與唐子禾有關,我一個小小的國子監從六品監丞,被一個兵馬司的指揮使如此禮待,實是生不如死啊……”

 “西城兵馬司吳指揮使?吳戈?”

 “對,吳戈。”

 秦堪沉吟片刻,接著眼裡露出笑意:“我記得上月被弄死的那個周副指揮使也是西城兵馬司的,原本刑部和順天府的捕快在辦這個案子,後來此案被錦衣衛接手後便不了了之……吳戈送你的重禮你收下了嗎?”

 唐寅嘆道:“我敢收嗎?眼看便是三年一度的科考了,前日我接到禮部的公文,要我為今年的科考出一道策論題,這個節骨眼上我敢收誰的禮?事情若敗露,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秦堪笑道:“可惜你錯過了一筆橫財啊,我敢保證吳戈給你送禮,絕對跟科考無關……”

 “他為何送我禮?”

 “大概他以為他會和那個姓周的副指揮使一樣不明不白死在護城河裡吧,畢竟那個姓周的是吳戈的部將,我若有心株連,他也逃不過。我貴為國公,他一個小小的兵馬司指揮使不夠資格見我,所以只好在你這個大舅哥身上打主意了。”

 唐寅恍然,若有所思:“原來做你大舅哥竟有如此好處,想想當年自己還左右推脫,實在太矯情了。”

 秦堪嘆道:“你做過的矯情事何止這一樁?比如你今日為這事來找我,就是一件很矯情的事。”

 唐寅咳了兩聲,不自然地道:“還有一件事……”

 “說吧。”

 “借錢……”

 “哈哈,哈哈哈哈……來人,送客!”秦堪仰天乾笑,起身便待拂袖而去。

 “秦賢弟且慢!”唐寅急忙揪住了他的袍袖道:“朋友有通財之義,賢弟怎可見死不救?”

 “談錢傷感情啊!唐兄,你好歹也是六品監丞,每年除了俸祿還有貢生學子孝敬冰炭,日子怎麼過得跟遭了災似的?”

 唐寅眼圈突然一紅:“愚兄年已四十仍孑然一身,這難道不是我花錢如流水的理由嗎?”

 秦堪懂了。

 風流才子變成了不風流的老監丞,一個四十歲的老光棍花錢花得多快都是值得原諒的,溫柔鄉不僅是英雄塚,而且還是銷金窟。

 秦堪不由黯然一嘆,不為唐寅,卻為自己。

 剛剛為朱厚照拉完皮條,轉過身再幫唐寅付嫖資……堂堂國公當到這般地步,真該自戕以謝天下才是。

 “你要多少?”秦堪無奈問道。

 字眼里沒有半個“借”字,而是直接說“要”,他知道這筆銀子的性質基本跟肉包子打狗一樣有去無回。

 “一萬兩……”唐寅脫口而出,看到秦堪眼中噴薄而發的殺氣後,頓時理智地改了口:“五千兩。”

 “今晚留我府裡別回去了,通宵給我畫十幅春宮圖,畫完拿銀子走人。”

 “好。”唐寅欣然答應。

 秦堪看著他若有所思:“唐兄,我聽說國子監祭酒陸深遷任山西提學使,國子監祭酒一職懸而未決,唐兄有意否?”

 說起這位陸深,倒確實算得上正德朝的人物,他是南直隸松江府人,弘治十八年的二甲進士第一,也就是總排名第四的大才子,當年劉瑾亂政之時被貶為南京主事,劉瑾伏誅後復職,后來因父死而丁憂,服滿卻不主動上疏補任職差,但是滿朝文武沒忘記他,紛紛上疏薦舉陸深出仕,於是正德八年被任為國子監祭酒。

 說他的名字或許比較陌生,但說起如今的上海“陸家嘴”這個地名想必人人都知道,這個“陸家嘴”的地名,便是以陸深故宅命名的。

 唐寅一聽“國子監祭酒”這幾個字頓時一呆,兩眼睜得圓圓的,神情很驚愕。

 秦堪只好扭過頭去等他恢復正常,一個四十歲老男人的臉上出現蠢萌蠢萌的表情,實在稱不上賞心悅目,不忍多看。

 “國……子監……祭酒?”唐寅的呼吸明顯粗重了。

 大明最高學府的校長,裡面的學子無論誰中了狀元或榜眼探花,都得拎上禮物登門畢恭畢敬以師禮相謝,這還只是表面上的,祭酒一職若多任幾年,將來桃李滿天下,其潛在的勢力不知誇張到何種地步,哪怕唐寅想學螃蟹滿天下橫著走,都有無數門生弟子為他鳴鑼淨街開道。

 秦堪含笑點頭:“不錯,國子監祭酒,唐兄有意否?”

 “我……能行嗎?”唐寅艱難地咽了口口水。

 “唐兄學識不如人?”

 唐寅急了:“寒窗二十餘載苦讀聖賢書,我哪裡不如人?”

 “唐兄才名不如人?”

 “江南風流才子之名天下皆知!”

 “唐兄道德文章不如人?”

 “無論經義,策論還是詩詞,誰能與我相比?當年科考若非被弊案所累,我必是當朝狀元公。”

 秦堪冷冷道:“那你心虛什麼?”

 唐寅臉一垮:“我輸在資歷……國子監祭酒,非德高望重者不可任,我今年才四十許,離德高望重還差了一點點……”

 秦堪撇嘴:“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差的何止一點點。”

 唐寅老臉一黑。

 秦堪又展顏笑道:“不過這些細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想當國子監祭酒,我就幫你當上。”

 唐寅臉上頓時布滿了一種很欠抽的愴然:“好黑暗的朝堂……”

 “沒辦法,你就長了一張走後門的臉。”

 嘴上說著黑暗,唐寅欣喜的表情卻深深出賣了他的內心。

 風流才子進了官場便不風流了,向上鑽營是官場中人的天性,才子自然也想當官的,不然當年何必進京科考?

 盡管很欣喜,唐寅仍端起讀書人的臭架子,一本正經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本欲獨善其身,奈何時勢選我兼濟天下……”

 秦堪冷冷打斷了他:“放心,你最後的結局一定是獨善其身。”

 “為何?”

 “因為你窮。”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京師夜裡下了一場暴雨,豹房外的平湖水位略漲了尺許。

 午後的陽光頗為毒辣,湖面上折射出來的光線令湖中央的涼亭更平添幾分炎熱。

 劉良女穿著一身單薄的絲綢衽裙,瀑布般的黑發高高挽成一朵烏黑的宮髻,她半伏在涼亭內的白玉欄桿上,纖白如嫩藕般的玉手輕輕撥弄著湖水,一雙秋水般的美眸無意識地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劉良女回過神,聽到那熟悉的腳步,單薄的身軀輕輕一顫,咬著下唇卻沒有回頭。

 一雙堅實有力的臂膀從身後抱住了她單薄的肩膀,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良女,這裡太熱,別中暑了,回大殿裡去吧,朕讓宮女準備了冰塊消暑……”

 劉良女搖頭:“陛下,臣妾喜歡這個亭子,四面環水,顧盼蒼茫,無所倚托亦無所牽掛……”

 朱厚照急了,使勁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扳過身來,看著她的眼睛道:“你怎麼就無所倚托了?朕不是你的倚托嗎?”

 劉良女凄然一笑:“今日或許是,明日便不是了。”

 朱厚照怒道:“你在說什麼昏話!熱糊塗了嗎?朕永遠是你的倚托,從朕將你迎娶進豹房的那一日起,你就是朕的人,朕為你一生遮風擋雨。”

 劉良女眼圈一紅,卻使勁憋回了眼眶裡的淚水,強顏笑道:“陛下別怪臣妾,也許今日太熱,臣妾被太陽曬暈頭了,所以胡言亂語。”

 朱厚照臉色稍霽,沉默半晌,嘆道:“良女,朕知道對不住你,最近朝中大臣屢屢上疏,說朕年近三十而無後,愧對祖宗基業,此為大不孝也,本來朕對這種奏疏向來不理會的,但這一次不同,半月之內,類似勸朕選妃的奏疏幾近數千道,連地方官府和都指揮使司的武將們都將奏疏送進了京師,這股勢頭顯然是背後有人刻意發動,朕雖貴為天子,但……實在無法將天下文武官員的勸諫拋諸腦後。”

 劉良女眼圈愈紅,垂頭低聲道:“陛下別說了,臣妾都懂,臣妾並無不虞,只怪臣妾這些年來太不爭氣,沒能給陛下添個龍子,大明江山社稷不可無後,臣妾若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怎配做這後宮一人之下的貴妃?”

 朱厚照苦笑道:“你別騙朕,朕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其實朕的心裡也不好受,朕此生真正想要的,想去傾盡全力疼她憐她的女子,只有你一人,當年迎娶你入宮時,朕曾向你許諾必效父皇一生獨寵母后一人,讓你我今生的姻緣亦成為一段千古佳話,令無數後人仰望羨慕,可是……朕偏偏是皇帝,連娶妻生子都不由自己的皇帝……”

 “朕登基十四年了,這十四年來,朕做過無數荒誕荒唐,甚至令萬世唾罵之事,隨著年歲漸長,朕的心性日漸沉穩,年少輕狂時的諸多毛病,有的改了,有的沒改,朕一直以父皇為榜樣,想像他一樣中興大明,像他一樣治下盛世江山,甚至連娶妻也要像一樣專一不移,朕多想做一個好皇帝,好丈夫,好父親……”

 朱厚照的笑容充滿苦澀:“可是,朕什麼都做不好,朝中臣工視我如仇寇,國中流民草寇土司頻頻造反,韃靼瓦剌年年犯邊至今不能剪除,如今就連要不要妃子這種事也由不得朕不答應……”

 “朕這十四年,負了天下,負了臣民,亦負了你。”
alterlan 發表於 2014-7-23 14:49
第七百一十五章 驚天巨變


 朱厚照失聲大哭。

 十四年裡,他在別人的眼中永遠是尊貴的。

 是啊!他是皇帝啊!每日醒了便有無數宦官宮女為他奔忙,皇上起床了,皇上更衣了,皇上漱洗了,皇上用膳了只要站在原地不動,生活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由旁人為他做完,而且做得一絲不茍完美無暇。

 他富有四海,千年前的老祖宗便給他這種人下過定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裡飽含了多少艷羨,所以古往今來,無數人用盡各種辦法,冒著各種抄家滅族的危險,都要坐上那張寶座,因為它代表著天地一人,代表著人間至尊。

 想要珍奇異寶,想吃山珍海味,想娶絕色佳人。一道聖旨,天下皆為他一人而動,他的一句話可以成全無數人的富貴,也可令無數人下獄殺頭,這便是權力的威力。

 他主宰著世間萬物生靈的生死,他甚至有權力給古往今來的聖人和神明欽賜封號,可是天下之大,誰能知道這位人間至尊的苦楚?

 他與大臣爭鬥對峙了整整十四年!

 皇上不該嬉玩,皇上不該驕奢,皇上不該荒唐,皇上應勤政,皇上應納諫,皇上該生兒子了,生不出兒子不知道納妃嗎?真愛?什麼是真愛?男人多娶幾個女人,多生幾個兒子才是正道,真愛是個多麼可笑的東西!——你欲效父皇?不,你父皇什麼都好,唯獨只娶一個皇后是他一生最大的敗筆,你絕不可學他。

 誰說皇帝一定是幸福的?如果可以選擇,朱厚照寧願不當這個皇帝。他可以是個遛狗架鷹的紈绔公子,可以是個生活窘迫只為一簞一食的農夫,農忙之時偷閑直起腰,閉上眼微笑著感受清風徐來,可以是個多情多才的才子,用詩句和丹青在白紙上細緻描繪在畫紙上給心愛的女人眉間輕點朱砂,寫下“執子之手”的落款。朱厚照願意成為任何人,但絕不應該是皇帝,他當不好皇帝,稱職的皇帝都是無情的,他做不到無情。

 朱厚照沒說錯,十四年裡,他辜負了天下,辜負了臣民,因情。

 他的情已超越了世間的黑白是非,所以他重用劉瑾,親近內宮八虎,驅逐劉健謝遷,他不問對錯善惡,在滿朝文武反對聲中強硬開海禁,只因最信任的朋友秦堪想開海禁。

 朱厚照這一生是善是惡,千百年後的後人都無法給他一個準確中肯的評價。

 此刻,朱厚照在劉良女面前失聲痛哭,還是為了情。

 劉良女慌了,急忙跪在他面前泣道:“害陛下傷懷落淚,臣妾死罪。陛下切勿悲泣,否則臣妾罪過大矣,只好死在陛下面前。”

 朱厚照終於止住了哭聲,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道:“朕不哭了,你也別自責,一切都是朕對不起你,朕食言了。”

 劉良女嘆道:“臣妾已知陛下的心,你的心裡有我便足夠。那些妃子便讓她們住進豹房吧!陛下好好待她們,她們若能給陛下添幾個龍子,也是莫大的功勞,臣妾絕不會有半點埋怨。”

 朱厚照搖頭:“不,豹房是朕和你的家。咱們的家裡不能住進外人,那八位妃子讓她們住進皇宮吧。”

 直到這一刻,劉良女才真正笑了,多日的憂愁和苦悶瞬間一掃而空,俏臉上露出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

 朱厚照癡癡地盯著她,十年了,他對劉良女的感情仍然未變,如封藏在地窖里的美酒,越久越香醇。她的眉眼,她的聲音,她每時每刻的一顰一笑,都牽扯著他的心,他像天上的風箏,心甘情怨將束縛自己的長線交在她手心裡。

 風雨過去,陽光普照。

 如雲的秀髮在陽光下披散開來,折射出如黑綢般的反光,朱厚照情不自禁伸手,輕撫著她的秀髮,忽然楞了一下。

 “良女,朕送你的那支金鳳銜珠的簪子呢?”

 劉良女一驚,下意識往頭上一摸,接著眼淚再次流下,惶然道:“臣妾剛才明明戴在頭上的呀!臣妾......”

 朱厚照呆了片刻,接著展顏笑道:“掉了便算了,朕再送你一支便是。”

 劉良女搖頭泣道:“不,那支簪子是陛下和臣妾當年的定情之物,是你在酒肆里辛苦做活存了半年的工錢買的,天下再珍奇的物件也抵不過它之萬一。陛下,臣妾萬死,剛才興許在涼亭邊坐久了,不小心掉落湖里裡。”

 說著劉良女又驚又急,大哭起來。

 朱厚照上前將她擁入懷裡,溫言細語安慰半晌,劉良女這才止住哭泣,可俏臉卻依然布滿蕭瑟傷懷之意,顯然那支簪子的意義非凡。

 安慰許久,劉良女仍不見開懷,朱厚照只好將她送進寢宮。

 半個時辰後,朱厚照再次回到剛才的涼亭內,目注平靜的湖面,眼中漸漸泛起一抹堅定,思索片刻後,他忽然伸手開始解自己腰間的玉帶。

 涼亭外,一群宦官宮女嚇壞了,今日陪著朱厚照的正是司禮監秉筆兼西廠督公谷大用。

 見朱厚照莫名其妙解自己的玉帶,谷大用急了,三步併作兩步跑進涼亭。

 “陛下欲做甚?”谷大用顧不得犯駕失儀,情急之下抓住了朱厚照的手。

 朱厚照掙脫了谷大用的手,指了指涼亭外的湖水,笑道:“適才良女不小心將一支金簪掉落水中,朕去把它撈上來,給她一個驚喜。”

 谷大用大驚失色:“陛下不可!當初此湖修建之時工部官員便已定下丈八之深,只為陛下座船吃水之用,陛下怎可行此險舉,而置萬乘之尊安危於不顧。”

 朱厚照不輕不重踹了他一腳,笑罵道:“你這老狗才當朕是五歲奶娃子不成?朕又不是不會水性,當年朕還是東宮太子時,你和張永劉瑾沒見過朕在池塘裡游水嗎?朕乃天子,自有上天護佑,宇內四海皆是朕的王土,區區小湖朕豈懼哉?”

 谷大用嚇得老臉煞白,撲通一下跪在朱厚照面前:“陛下,萬萬不可下湖,您要撈簪子老奴這就找豹房熟水性的軍士來撈,陛下何等金貴,怎能行於危墻之下?”

 朱厚照定定注視著湖面,嘆道:“它不是支普通的簪子,那是朕十年前存了半年的工錢為她買的,二兩四錢銀子,每一分銀都是朕親手賺來的,它是朕和良女的定情之物。因為選妃之事,良女已然非常傷心了,朕怎能讓她再痛失這支定情的簪子?”

 谷大用仍苦苦哀求:“陛下,老奴是閹人,不懂男女情愛之事。老奴只知道,陛下乃天下極貴之人,絕不可因一支簪子而自陷險境。陛下只消稍等片刻,老奴這就找人來打撈”

 “大用你還是沒懂,不過朕也沒指望你懂。”

 抬眼仰望天空,時已近黃昏,血紅的殘紅鋪在湖面上,朱厚照的笑容像夜空裡綻放的煙花。

 “今世與她夫妻一場,是朕的福分,朕這一生做了無數荒唐事,能娶到她,是朕做得最對的一件事。朕的一生裡幸好有她,因為愛她,朕不能見她傷心。她若痛苦,朕比她更痛…”

*************************************

 天色擦黑已是掌燈時分。

 今晚寧國公府宴客,客人不多,只有一位,兵部尚書嚴嵩。

 半年前,嚴嵩奉旨巡視邊鎮,出京直赴平虜府,后經大同,宣府,延慶,最後巡視遼東。大明重要的邊鎮嚴嵩都一一巡視過,今日終於回了京師,趕到通政司交卸了欽差官印和職司後,第一時間便登了秦府的門。

 秦府花廳裡,秦堪揮退了侍酒的家僕和丫鬟,花廳只剩二人對酌淺飲,低聲談論著對邊鎮局勢和朝堂大勢的看法。

 “邊鎮情勢大有改善”嚴嵩啜了一口酒,笑著贊道:“相比弘治年間的邊鎮糜爛,如今的邊鎮好了許多。主要是公爺的功勞,這些年悄無聲息頻繁換將,再加上這十年來公爺親自操練出一批又一批的少年兵充入邊鎮,對大同宣府幾位總督和指揮使半以懷柔,半以威壓,或明升暗貶,或借機治罪,總之,十餘年下來,那些該換下來的將領都換下來了,新任的將領要麼是公爺的心腹,要麼是剛正不阿的忠義之士,邊鎮的風氣已大大改善。”

 秦堪苦笑道:“還不夠,遠遠不夠,當年李崇行刺馬文升一案猶如昨日,我還記得很清楚,咱們大明的邊鎮已糜爛至斯,我不相信短短十餘年能徹底改頭換面。”

 嚴嵩點頭:“這次下官奉旨巡邊,也看到了許多需要整治的人和事,經由錦衣衛探子的密報,許多邊鎮還是存在喝兵血,奴役兵士,疏於操練,暗販生鐵軍械等等惡事。這些人和事下官已寫在奏疏上,待明日早朝,下官一定狠狠參他們一本。”

 秦堪嘆道:“幸好有了陛下的應州之捷,這一戰非同小可,至少給咱們大明換來了十年的和平。陛下親自爭來的十年之期,對咱們大明來說至關重要,這十年內,咱們要厲兵秣馬,整肅王師。十年後,咱們主動點齊大軍向草原大漠進發,將貽禍大明百餘年的蒙古人徹底打垮!”

 嚴嵩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眼中泛起興奮的光芒:“下官必誓死追隨公爺,見證大明王師橫掃宇內,蕩靖天下!”

 秦堪笑道:“所以,咱們都要好好活著,活著看到大明打垮韃靼瓦剌,將北方偌大的領土收歸大明版圖,你我開疆闢土之功必可載於史冊,榮耀千古。”

 嚴嵩重重點頭,舉杯齊眉相敬,二人一口飲盡,相視而笑。

 “誰能想到,咱們正德一朝之富強,竟超越了弘治年,正德朝才算是真正的大明中興啊!相比當年弘治先帝與一干忠直老臣操勞整整一生,正德朝卻在一位天下公認的奸臣佞臣手裡中興,秦公爺,上天待你甚厚,上天亦待你太不公!”

 嚴嵩長長嘆息,他是秦堪的心腹親信,也是最了解秦堪的人。愈是了解秦堪,嚴嵩便愈欽佩他,這些年秦堪做過的事情他都看在眼裡,他知道秦堪為了這個苦難深重的國家付出了多少心力,皇帝荒唐昏庸,朝臣傾軋爭鬥,士子空談江山,真正為改變這個國家而默默傾盡一生光亮的人,得到的卻只有一個奸臣的罵名。

 愈是如此,嚴嵩欽佩之中愈是為秦堪感到不值。

 秦堪淡淡一笑:“寵辱不驚,笑看庭前花開花落。我來到這個世上,背負著沉重的使命,旁人毀之譽之謗之,於我何加焉?”

 嚴嵩嘆息片刻,再次舉杯相敬。

 匆忙的腳步聲從花廳外傳來,秦堪皺起了眉頭。

 國公府的管家下人們都知道,嚴嵩是他的重要客人,正值淺酌暢談之時,誰會這麼煞風景來打擾?

 “老爺,不好了,宮中宦官有急事稟報……”廳外管家的聲音透著幾許惶急。

 秦堪眉頭皺得更深,沉聲道:“何事?”

 一道尖細的聲音在廳外如破帛般裂開:“奉司禮監張公公之命,請秦公爺速速入豹房,陛下他……他……”

 秦堪渾身一震,猛地站起身,與嚴嵩驚愕互視一眼,發現彼此臉色都泛起一片嚇人的煞白。

 三步併作兩步沖出花廳,秦堪揪住小宦官的衣襟將他拎了起來,惡聲道:“陛下怎麼了?”

 小宦官眼淚汪汪大哭道:“陛下傍晚時分跳進了豹房前的湖中,溺……溺水了!”

 秦堪眼前一黑,頓覺一陣天旋地轉,身軀搖晃了幾下才站穩。

 嚴嵩大驚,抓著宦官的肩膀厲聲道:“溺水?天子萬乘金貴之尊,怎麼可能溺水?宮中禁衛和太監們都死絕了嗎?為何不看好陛下?”

 宦官哭道:“谷公公已拼命攔阻過,但陛下不聽,為撈一支金簪執意跳入湖中,過了許久不見冒頭,谷公公這才驚覺壞事。急忙叫禁衛將陛下救上來……”

 “陛下現時怎樣了?”

 “陛下呼吸尚在,但不知為何就是不見醒來,太醫院的太醫們都瞧過了,卻紛紛束手無策,此時內閣三位大學士,還有各部尚書大人,京中各公,侯,伯爺皆已聚集豹房外等候消息,張公公命奴婢請秦公爺和嚴大人同入豹房商議要事。”

 秦堪臉色陰沉如水,目光冰冷如鐵,扭頭看了震驚的嚴嵩一眼,咬牙道:“咱們先去豹房看看。”

 嚴嵩急忙點頭,在小宦官的引領下,三人匆匆出了府門,臨上馬車之前,秦堪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對門前侍衛道:“速去東城內街外宅,請唐姑娘至豹房,救人如救火,快去!”

 侍衛抱拳領命,一聲不吭翻身上馬,在夜色中飛馳而去。

*****************************************

 秦堪和嚴嵩的馬車一路疾馳,只花了兩柱香時辰便到了豹房門前。

 豹房門前擠滿了人,站在高處望去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內閣大學士,各部尚書侍郎,京中勛貴全到齊了,錦衣校尉和東西廠番子按刀來回巡弋,騰驤四衛和團營將士執戈張弓,如臨大敵,四處只見明晃晃的火把和宮燈,還有一張張惶急焦慮的面孔,緊張的氣氛在宮門前彌漫,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秦堪和嚴嵩剛走下馬車,呼拉一下圍上來一群大臣和勛貴,有人焦急跺腳,有人大罵昏君荒唐,還有人力竭聲嘶大喊著這是陰謀,必是賊人設計弒君云云,眾生百相,不一而足。

 “各位大人,肅靜!”內閣首輔楊廷和大喊了一聲。

 執宰天下十餘年,楊廷和在朝臣中的威信還是很大的,喊了一聲後周圍七嘴八舌的大臣們紛紛閉嘴,無數道目光緊緊盯著秦堪那張陰沉的臉。

 在這渾濁的朝堂里打滾十餘年,不得不承認,秦堪的地位已是舉足輕重,被人罵也好,被人恨也好,如今的朝堂裡再無一人敢藐視他的存在。

 匆匆朝周圍的大臣們作了個環揖,秦堪看著楊廷和沉聲道:“陛下救醒了嗎?太醫怎麼說?”

 楊廷和嘆氣:“陛下仍未醒,太醫在豹房門前進進出出,雖然一個字都沒說,但老夫看他們的臉色,恐怕有些不妙……”

 秦堪心中一沉,臉色愈發陰郁。

 看著周圍焦慮的同僚,秦堪壓下心中的驚惶,強笑道:“吉人自有天相,陛下非夭折早逝之相,必有上天護佑,只要有呼吸便沒事,說明還有救,醒來只是遲早的事,諸位同僚切莫驚慌,此時不可自亂陣腳,引起天下臣民恐慌。”

 楊廷和也點頭道:“秦公爺說得沒錯,陛下還有呼吸,或許情況沒那麼糟糕,諸位且放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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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曾經站在雲端俯視眾生的修真者,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蕭強應該怎麼做?

紈绔修真,毒行天下

蕭強要在這片都市的土地上,打下一片屬於自己的的江山!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4-7-26 09:09 編輯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7-26 01:21
第七百一十六章 子禾入宮


    秦堪和楊廷和都說得輕鬆,但心頭卻分外沉重。

    楊廷和是朱厚照的授業恩師,二十多年的師徒情分和十多年的​​君臣情分堵在心裡,此刻楊廷和心中的悲意無人可知,不僅如此,作為內閣首輔,還有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擺在眼前。

    若朱厚照醒不過來,或者……龍禦歸天,誰會是大明的下一任君主?朱厚照無子嗣,永樂這一脈傳承了一百多年,到這里便完全斷掉了,若要選擇皇位繼承人,只能由內閣發起廷議,從朱家宗譜上選一位血脈最近一支的同輩皇親,也就是朱厚照的堂兄或堂弟來繼承。

    無論能不能接受,有一個震驚的事實擺在所有人面前,——若朱厚照不能醒來,大明的天,要變了。

    此刻豹房門前,所有朝臣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楊廷和,楊一清,毛澄,秦堪等人身上,他們是大明這個帝國內除了皇帝以外最具權勢的人,他們的態度決定大明帝國下一步的走向和興亡。

    楊廷和的壓力很大,他是內閣首輔,手握重權不假,擔的責任也重,念頭稍有差池而令大明從此衰亡,他將成為千古罪人,他和他的子孫萬代將承受後人無盡的唾罵。

    眾人沉默無言時,楊廷和清咳幾聲,朝秦堪拱了拱手:“秦公爺,您看這事兒……”

    出了這麼大的事,當朝首輔竟問一位原本不該干政的國公的意見,這個舉動釋放的信息便很明顯了,朝臣們都是極有眼色的,於是除了一干自命清高之輩冷哼之外,所有人的殷切目光全部投注在秦堪身上。

    秦堪望向豹房那扇緊閉的大門。心緒如亂麻般理不清,臉色一直陰沉著,像即將傾洩暴雨的天色。

    “先傾盡全力救陛下,陛下若救醒,餘事皆消……”秦堪從齒縫裡迸出這句話。

    楊廷和急忙點頭附和:“不錯。先救陛下為首要之務,來人,稍停待太醫院院判劉文泰出來後,速速請來與我等相會,通報陛下病情……”

    秦堪補充道:“值此千鈞關頭,為救陛下我等當不遺餘力。不拘一格,京師坊間市井的名醫亦可請來豹​​房參與會診,如京師有名的龍二指先生,還有… …”

    “還有我。”一道嬌脆卻清冷的聲音遠遠傳來,打斷了秦堪的話。

    眾人一楞,紛紛閃開一條道。卻見不遠處,唐子禾一襲襦衽綠裙,頭戴一頂蓋著黑色面紗的斗笠,在錦衣衛校尉的圍簇下款​​款行來。

    秦堪陰沉的臉色終於綻開了一絲笑意,朝楊廷和道:“這位唐姑娘是……是我多年的紅顏知己,當年亦曾是活人無數的神醫,國子監監丞唐寅之胞妹。這幾年在京師懸壺濟世,給窮苦百姓施醫贈藥,估計各位同僚都聽說過她的名聲,眼下事態緊急,所謂內舉不避親,我左思右想,覺得還是應該將唐姑娘請來給陛下瞧瞧,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恍然,連連點頭,望向秦堪的臉色也不由自主曖昧起來。

    唐子禾的名聲他們倒確實聽說過。而且醫術頗為高明,據說將京師的龍二指比得無話可說,竟生生將龍老先生氣病臥床。不過相比之下,寧國公外宅如夫人的名聲貌似比唐神醫的名聲更大更響亮,此時此刻秦公爺將這位姑娘請來。莫非想藉救治陛下之機給她謀個誥命夫人的銜頭,好將她的身份拔高一些,省得被寧國公那位剽悍的正室夫人不明不白扔井裡?

    無數小人之心揣度著秦公爺的君子之腹,當即周圍便傳來更多的怒哼聲。

    秦堪坦然迎著眾人曖昧的目光,雖然心裡隱隱有一種讓他們排好隊,自己用鞋底挨著個兒從他們臉上扇過去的衝動,但是表情仍舊很平靜。

    眾人目光各異,卻無人開口,最後還是楊廷和打破了沉默,笑道:“唐姑娘的神醫之名京師皆聞,老夫也曾聽過,想必醫術必然不差,況且又是秦公爺的……咳咳,有勞姑娘入豹房為陛下一診,若能令陛下醒來,必是曠世之功。”

    說完楊廷和命人招來一位太監,此時受寵的內宮七虎全都聚集在朱厚照榻前,守在豹房門口的太監倒眼生得緊,楊廷和向這位太監說明了唐子禾的身份後,太監略帶倨傲的神色頓時變得如沐春風,望向唐子禾的目光如同忠犬看著主人一般,不時還朝秦堪瞥去一眼,生怕得罪這尊陛下面前紅得發紫的真神。

    唐子禾表情一直很平淡,進豹房如同進自家宅院般款款信步。

    與秦堪擦肩而過時,唐子禾一眼便看懂了秦堪眼裡的擔憂,停下腳步朝他嫣然一笑:“放心吧,我是救人的大夫,自會盡力而為,總之……不會比現在更差。”

    這句話隱晦得只有秦堪能聽懂,秦堪聞言也笑了笑,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

    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於是一句話便寬了他的心。

    秦堪沒忘記,這位給朱厚照瞧病的女神醫,十年前卻是稱霸​​三省麾下精兵十萬,誓要奪取朱厚照江山的女反賊,就在幾日前,這個賊心不死的女反賊還試圖發展下線,將國公爺拉進造反的陣營裡,傳銷洗腦般給他灌輸“皇帝輪流坐,今年到我家”的大逆不道的反動思想……

    現在,此刻,這個女反賊居然要給皇帝瞧病……

    儘管唐子禾已隱晦表示過不會將朱厚照怎樣,秦堪還是忍不住想在豹房外埋伏五百刀斧手……

    …………

    …………

    唐子禾進了豹房,被錦衣衛蠻橫從被窩裡拽出來的京師名醫龍二指也不由分說被送進了豹房,連同太醫院的諸位太醫們一起輪流給朱厚照號脈會診,豹房大殿內一片吵吵嚷嚷之聲,張永谷大用等人臉色灰白急得團團轉,想勸架又不知該偏向誰。大殿內亂成了一鍋粥。

    守侯在豹房外的大臣們也不消停,三三兩兩聚集一處低聲議論,朝臣們分成了三派,一曰樂觀派,總認為朱厚照只不過是尋常溺水。情急之下暈厥而已,不消多久便能自然醒轉,二曰悲觀派,太醫們幾施妙手仍無法醒轉,顯然病情萬分危急,改天換日即在眼前。還有一派則是最常見的牆頭草,無論風往哪邊吹,猶自逍遙旁觀屹立不倒。

    秦堪和大家一樣靜靜站在豹房外,與楊廷和等人商議一番後,大家終究拿不出章程,於是只能等待諸位太醫和名醫們會診後的結果。並派人入宮禀報兩位老太后和夏皇后,對外則下令封鎖消息,不准任何人將朱厚照落水之事外傳。

    靜靜注視著豹房那兩扇黑幽幽的緊閉大門,秦堪抿緊了嘴唇,心緒卻愈發紛亂,一種不安的情緒驟然襲上心頭。

    史上的正德皇帝確是因落水而病,最後中年夭逝。原以為自己的到來已改變了這個世界,該發生的事情或許不會發生,然而終究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情改變了,有些事情卻仍按著原來的軌跡發生著,哪怕位高至皇帝和國公,可以手握天下萬物生靈的生死,卻始終贏不了天意……

    最具權勢也是最好的朋友毫無知覺躺在裡面那座奢華冰冷的宮殿裡,而他卻只能默默守在宮殿的大門外等待消息,在老天面前。貴為國公仍然是那麼的渺小,自從踏入官場十餘年,秦堪從未像今日此刻這麼無助過。

    迷茫無措間,秦堪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輕輕扯動了兩下,回頭一看。卻是丁順。

    丁順小心翼翼朝周圍掃了一圈,湊在秦堪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公爺,此時大夫們正在給陛下瞧病,一時半會兒怕是沒結果,公爺在此徒勞等候還不如在附近信步一圈……”

    瞧著丁順鬼鬼祟祟的模樣,秦堪皺起了眉:“丁順,我現在心情很不好,你有什麼話最好直說,別觸我的霉頭。”

    丁順急忙道:“公爺,幾位大人在西華池東畔的涼亭內相候,請公爺移駕一行,有事相商。”

    秦堪回頭看了一眼豹房的大門,淡淡道:“帶路。”

    西華池就在豹房前方,東畔的涼亭原本是供遊人士子踏春遊玩之所,後來朱厚照決定將豹房建在西華池畔後,涼亭也成了禁地,日夜由騰驤四衛把守,閒人不得靠近,這裡是豹房之外的禁區,朱厚照平日鮮少游玩,外人更不能入內,好好的一座亭子便從此荒蕪下來。

    秦堪跟著丁順徐徐而行,沿著西華池畔幽林羊腸小道彎彎繞繞行了半里路後,終於走到涼亭邊。

    亭外方圓數十丈內的禁衛已由錦衣衛接手,丁順,李二,常鳳等人領著秦堪最親信的南京舊部重重把守在周圍,將涼亭圍得水洩不通,人人神情凝重按刀戒備,見秦堪到來,眾舊部紛紛躬身為禮,後退讓出一條道。

    亭內早已聚集了十幾位大臣,都是老熟人,鐵桿的秦黨中堅分子,其中包括錦衣衛都指揮僉事牟斌,大學士楊廷和,吏部尚書楊一清,兵部尚書嚴嵩等人,還有一位頗出秦堪意料之外的勳貴,赫然竟是保國公朱暉。

    身在朝堂難免拉幫結派,十餘年來的苦心經營,秦堪如今的勢力可謂隻手遮天,權勢比之當年的劉瑾只強不弱,不同的是秦堪深知隱忍低調,絕不像劉瑾那般一朝掌權便氣焰張狂,幾位鐵桿秦黨無論明里暗裡皆是一派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做派,誰都不曾想到原來朝中這幾位跺腳便能震動天下的重臣已成了寧國公的政治同盟。

    至於這位保國公朱老爺子就有些特殊了,托當年秦堪力主內宮和京師勳貴聯手出資進行海運貿易之功,京中許多勳貴因利益而和秦堪擰成了一股繩,朱老爺子便是其中之一,這十年來,保國公府的庫房存銀不知翻了多少倍,老爺子儘管對秦堪有些瞧不順眼,但他跟銀子卻是沒仇的,所以不知不覺中,朱老爺子也成了秦黨的一員。

    見秦堪走進涼亭,眾人紛紛起身拱手,朱暉則倚老賣老端出一副長輩架子點了點頭,秦堪也不以為意。仍謙和地一一回禮。

    “各位大人,今日宮闈生變,此時陛下生死未知,諸位邀秦某來此……”

    亭內眾人互視一眼,表情有些詭異。

    終於。與秦堪年紀最近,關係最好的嚴嵩代表眾人率先開了口。

    “秦公爺,我等此時邀公爺來此,有要事相商。”

    秦堪似有所覺,卻不動聲色淡淡地道:“惟中儘管說。”

    嚴嵩垂頭沉默片刻,組織了一下語言後。小心翼翼道:“陛下今日不慎溺水,下官與各位大人見太醫院的太醫們頻繁進出豹房,臉色卻一陣比一陣難看,下官等人妄自猜測了一番後,覺得……覺得… …”

    秦堪的聲音愈發平靜:“覺得怎樣?”

    “公爺,我等讀書人雖奉孔孟。卻也涉獵百家,對醫書亦有過接觸,從《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千金方》,到本朝太醫院院判劉文泰之父劉憬整理編撰的《御製本草品匯精要》,我等皆一一通讀過,對於尋常的病理病症多少有一些評判,普通溺水之人。若在數十息內能救起,擠壓腹腔積水令其嗆咳出聲,人則無礙,但是溺水太久,救起來後只有聲息,神智卻不見醒轉,則……則……”

    “則怎樣?”

    嚴嵩咬了咬牙,道:“則……兇多吉少!”

    嚴崧說完,亭內頓時死一般的寂靜,周圍彷彿連氣溫都驟然降了許多。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在眾人頭頂瀰漫。

    涼亭四周只聽得到蛙叫蟲鳴,細微而雜亂的聲音將涼亭內的氣氛襯托得愈發沉悶陰森。

    不知過了多久,秦堪擠出一個笑臉,道:“各位到底想說什麼?”

    嚴嵩不敢開口了,他深知秦堪和朱厚照之間的交情多麼深厚。接下來的話無疑在挑戰秦堪的心理底線,這位國公爺很多年沒發過火了,但大家都知道他一旦發起火來後果多麼嚴重。

    最終還是楊廷和忍不住開口了。

    “秦公爺,老夫是陛下的授業老師,陛下溺水,性命垂危,老夫比你更加心痛,但是我們皆為國朝重器,不管多心痛,有些事情不得不去面對,今晚若大夫們妙手回春令陛下醒轉,則是上天垂幸,陛下算是安然過了這一劫,然而,若是陛下今晚醒不過來,秦公爺,大明社稷何去何從,皇位承繼議定何人,朝中局勢怎生安穩,宮闈外廷如何平撫,我等不能不拿出個章程,否則若真有不可言之噩信,朝堂和天下豈不大亂?”

    明知楊廷和所說的是老成謀國之言,句句皆在情理,但秦堪仍忍不住怒了。

    “陛下仍有聲息,人還沒死,你們……就這麼急著給陛下送終嗎?”

    眾人嚇了一跳,急忙站起身連道誤會。

    楊廷和也怒了:“老夫和朱老公爺已是四朝老臣,每到皇帝彌留之際,皇宮鐘鼓樓敲鐘聚臣,一起商議皇帝后事,核對皇帝遺詔,此非忤逆,而是人臣之義,秦公爺何以如此謗我?”

    秦堪瞪著楊廷和,冷冷道:“陛下年不到三十,正是春秋鼎盛之時,只不過溺水未醒,何來'彌留'之說?明日若陛下醒轉,爾等有何面目見陛下?”

    ************************************************** *****************

    豹房大殿內。

    朱厚照一身明黃軟綢裡衣,闔目靜靜仰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如紙,只有胸膛不時微弱的起伏才能看出是個活人。

    劉良女髮髻凌亂癱坐在床榻邊,滿臉淚痕痴痴地註視著朱厚照,眼中充滿了掩飾不住的哀愁和痛意。

    床榻邊圍滿了太醫,還包括唐子禾和市井名醫龍二指。

    太醫院院判劉文泰老態龍鍾,一頭蒼蒼白髮在昏黃的宮燈照映下愈發顯得枯槁稀疏,他的臉色卻陰沉得如同隆冬嚴霜,隱忍著怒氣的目光不時從龍二指身上掃過,很不善良,反正絕對沒有倒屣相迎的意思。

    龍二指滿腹鬱悶,他知道劉文泰目光的含義。

    皇帝和宮中貴人們的病症本是太醫們的活兒,市井大夫們的手藝再精湛,身份離太醫也差了好幾條街,然而今日陛下溺水不醒,寧國公和外廷諸臣卻將市井坊間的兩位大夫請來會診,分明是對太醫院的藐視和不信任,這個事實令太醫們分外難堪和氣憤,劉文泰那種彷彿要吃人的目光的含義也就很明顯了。

    龍二指卻有苦說不出,給宮裡貴人特別是皇帝瞧病,你以為是件很榮耀的事嗎?這是拎著自己的腦袋在玩命呀,其風險簡直比造反的響馬還高上無數倍,診病稍有差池便是九族抄誅的下場,若不是錦衣衛那幫粗鄙漢子不由分說將他綁來,殺了他也不會主動靠近豹房半步。

    倒是那位近年來風頭正盛的京師女神醫唐子禾神情卻很淡然,不悲不喜無懼無畏,眾太醫和龍二指分別給朱厚照號過脈,最後才輪到唐子禾。

    唐子禾絲毫不避諱男女之別,既未命人拉簾,也不叫人懸絲,而是落落大方地三根纖纖玉指搭上了朱厚照的手腕,闔目沉思不語。

    眾人默然不語地盯著唐子禾那張絕世傾城的美麗面龐,靜靜地等待她號脈。

    唐子禾號脈的過程很慢,從頭到尾不慌不忙,對劉文泰不善的目光更是徹底無視,反而不​​經意般與劉文泰的目光相碰時,劉文泰卻略顯慌亂地將目光移向別處。

    劉文泰當了半輩子院判,官場也算混出了許多心得,京師藏龍臥虎之地,有的人可以得罪,有的人卻萬萬得罪不得,比如眼前這位絕色傾城的姑奶奶,便屬於絕對不能得罪,哪怕她朝自己臉上吐口水也只能微笑的唾面自乾的那類人。

    姑娘並不可怕,但姑娘的男人很可怕,那位爺權勢遮天,隨便打個噴嚏便能讓他萬劫不復,劉文泰敢對龍二指橫眉怒眼,但絕不敢對唐子禾稍有顏色。

    不知過了多久,唐子禾雪白如蔥段般的玉指才緩緩從朱厚照的手腕上移開,接著又很不客氣地將朱厚照的兩片眼瞼翻開,看了看他的瞳孔和充血程度,最後還做出一個令太醫們瞠目結舌的舉動,她一隻手托著朱厚照的下巴,另一隻手的手指直接插進朱厚照的嘴裡,微一用力便將龍嘴撬開,命一名太監舉著宮燈靠近,唐子禾瞇著眼仔細看了看朱厚照的舌苔。

    一應程序走完之後,唐子禾才滿意地收了手,稍稍退了半步,任誰都沒發現,唐子禾的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明悟之色。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7-26 20:41
第七百一十七章 延命求生


    唐子禾的臉色很詭異,眼神更加複雜,如果此刻秦堪在旁邊的話,以他對唐子禾的了解,一定會二話不說先抽她一個大嘴巴然後一腳將這賊心不死的女反賊踹出殿門外。

    可惜,秦堪沒在她旁邊。

    這是宮闈規矩,皇帝病重正是非常敏感之時,宮廷門闈便交由司禮監和御馬監以及內閣掌握,外廷大臣哪怕如秦堪這般身份的人亦不得隨意入內探視,畢竟古往今來“趁你病要你命”之類的人渣太多,親兄弟都不得不防,更別說外臣了。

    沒了秦堪的監督,唐子禾眼中的邪惡開始抬頭,腦中的小惡魔已一刀捅死了小天使……

    諸位太醫全都號過脈,太監殷勤而惶急地將眾人請到偏殿內,宮女匆匆給眾人奉上香茗,張永和谷大用等七虎如同閻王座下小鬼,得知眾大夫號​​完脈後,七人一陣煙似的飛快竄到偏殿,焦急地看著眾位大夫沉吟不語。

    片刻之後,一身蟒袍氣度華貴的張永渾然不顧儀態地重重跺了跺腳,急道:“各位大夫,陛下病情如何,能不能救治,你們倒是說呀!”

    谷大用不言不語,臉上還掛著淚花兒,神情卻是眾人之中最焦急的一個。他不僅為朱厚照擔憂,更為自己擔憂,朱厚照若有個好歹,事發時離朱厚照最近的他就要倒霉了,少說也是個殉陵的下場,誰叫他沒看好陛下呢?縱然滿朝文武能放過他,盛怒之下的老太后能饒得了他?

    眾太醫沉默不言。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

    眾所周知,太醫是個高危職業,歷史上這種職業向來是一種炮灰的存在,皇帝死了,太后死了,皇帝寵愛的嬪妃死了,皇帝最喜愛的兒子公主夭折了等等,天家但凡有了倒霉事,盛怒之下總要砍掉幾個太醫的腦袋陪葬。什麼罪名已不重要。總之,千金難買爺不高興。

    如此艱難的生存環境,造就了歷朝歷代太醫無論診病還是用藥皆以中正平和性穩為主的不良風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跟後世專門哄騙老年人的保健品一樣。治不好你也吃不死你。

    歷代多少皇帝冤枉死在太醫們這種“但求無過”的心態下,已不可考,但絕對有。而且不少。

    今日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太醫們毫無心理準備,連推卸的措辭都沒來得及編造便被緊急召進豹房,給朱厚照號完脈後,太醫們的心情更沉重了,張永問了好幾次都沒人敢答話。

    直到張永眼中冒出幾分戾氣和殺機,院判劉文泰微微一顫,不得不開口了。

    “張公公,陛下溺水太久了……”劉文泰搖頭嘆息:“老朽等人號脈之後發現,陛下氣息猶存,但十分微弱,觀其色,察其氣,聞其聲,陛下脈搏紊亂,外幹內虛,氣血無力,此時陛下已是命懸一線,情勢危矣!”

    張永和六虎渾身一震,臉色瞬間蒼白無神。

    朱厚照的生死關乎太多人的前程和性命了,影響最直接的便是張永這七人,朱厚照若死,內閣必有廷議,將來無論哪位藩王或藩王世子承繼皇位,對他們七人來說都不是件好事,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縱然心胸再寬廣,也斷然不會留前朝舊臣在身邊的。

    “沒……沒救了麼?”張永兩腿發軟,失神地喃喃自語。

    劉文泰長嘆一聲,黯然搖頭,兩行老淚奪眶而出,至於這眼淚是為朱厚照而流還是為前途吉凶莫測的自己而流,只有他本人清楚。

    劉文泰都搖頭了,其餘的太醫們自然更無話可說,消沉絕望的氣息瞬間瀰漫著整個偏殿,過了一會兒,殿內竟傳出低抑的輕泣聲,顯然是某個膽小的太醫為自己的性命未卜而哀慟,皇帝沒治好,活著的老太后和外廷諸臣可不是省油的燈,太醫們的生死全在他們的一念之中。

    唐子禾默然不語,神情淡然地看著殿內眾生相,滿殿之中只有她最淡定,甚至有心情端起香茗,不慌不忙地品著上好的宮廷貢茶,透過茶水氤氳繚繞的霧氣,唐子禾絕美的面龐亦變得愈發神秘不可捉摸。

    一直不言不動的谷大用木然扭頭看著正殿內躺著朱厚照,忽然渾身一激靈,嚎喪似的大哭起來。

    “陛下啊!老奴對不起你啊!老奴不該留陛下一人在亭子裡啊……老奴萬死亦難贖其罪,陛下您慢些走,老奴很快下來陪您,繼續侍侯您……”

    哭嚎聲很快傳染了正殿內侍立的太監和宮女們,聽到谷大用的哭嚎,眾人已知道了結果,紛紛跪下或真或假地大哭起來。

    張永兩眼圓睜,嘴唇不由控制地抖索著,神情既惶急又絕望,滿殿哭嚎的聲音令他愈發崩潰了。

    “都給雜家閉嘴!閉嘴閉嘴!”張永嘶聲大叫,血紅的眼睛像困獸般惡狠狠地瞪著眾人。

    殿內頓時一靜。

    “陛下……不能死!絕不能死!”張永像個瘋子似的喘著粗氣左顧右盼,茫無目的地尋找著最後一絲希望。

    當了十年的司禮監掌印,他比誰都清楚權力的妙處,更比誰都清楚一旦失勢的下場,朱厚照死了,新君登基,連新官上任都難免要燒三把火,更何況新君?若欲豎立帝王威信,放眼朝堂內外,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大小長短正合適,絕對是第一個挨刀的倒霉鬼。

    所以,朱厚照不能死!他若死了,張永也活不了。

    血紅而瘋狂的眸子在殿內來回巡梭,眾人的目光與他相碰,紛紛驚恐地垂下頭。

    除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唐子禾仍舊淡定地品著茶水,身邊的一切彷彿與她毫不相干,哪怕張永那雙駭人而瘋狂的目光盯住她,她仍然那麼的清冷孤高,不屑一顧。

    終於,張永的眸子定在她身上。

    滿殿惶恐的人群裡,唐子禾表現得太顯眼了,像一株臘梅,在萬花凋零的冰天雪地裡獨自傲然綻放,潔白無塵,光芒四射。

    森然可怖的目光停留在唐子禾身上,目光漸漸變得和緩如風,吹面不寒。

    再怎麼失去理智,張永也沒忘記這個女人的來頭,她是秦公爺的女人,眼下情勢危急,或許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秦公爺,或者……秦公爺的女人。

    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張永非常客氣地朝唐子禾拱手:“唐姑娘一直未發一語,不知姑娘有何高見?”

    唐子禾眉目不抬,美眸仍盯著手中的茶盞兒,淡淡地道:“我的看法和諸位太醫一樣,陛下很難撐過今晚。”

    張永的心再次跌入谷底。

    劉文泰和眾太醫,包括龍二指在內,紛紛對唐子禾的診斷表示贊同,朱厚照的病症委實危急,氣息如此微弱,確實很難撐過今晚了。

    張永盯著唐子禾那張精緻得如同畫中仙子的面容,忽然冒出一句很突兀的話。

    “太醫或許沒辦法,但唐姑娘一定有辦法的,對嗎?”

    唐子禾終於將目光抬起來,看向張永,似笑非笑道:“我家相公說過,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陛下已是彌留之際,諸位太醫都拿不出辦法,小女子更沒辦法了。”

    張永立馬做出一個很失態的舉動,撲通一下跪在唐子禾面前,眼淚如噴泉似的噴湧而出。

    “看在雜家與秦公爺多年好友的情分上,看在雜家對秦公爺和姑娘這些年守望相助執禮甚恭的份上,唐姑娘,求求你救救陛下吧,雜家的身家性命全在姑娘一念之間了……”

    其餘六虎頓時回過神來,眾人眼睛一亮,一掃方才絕望之態,紛紛朝唐子禾跪下。

    劉文泰和一眾太醫則神情愕然,不敢置信地盯著唐子禾。

    唐子禾輕嘆一聲,擱下了手中的茶盞兒,道:“諸位公公請起,小女子當不得各位的大禮,方才進豹房之前我家相公叮囑過我,命我傾盡全力而為,小女子以夫為天,怎敢怠慢不工?只不過……劉太醫方才的話也是​​正理,陛下氣息微弱,生機逐漸斷絕,我是真沒辦法救醒陛下了,頂多……”

    張永彷彿溺水之人撈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情急之下用膝蓋拖行了幾步,急聲道:“頂多怎樣?”

    唐子禾嘆道:“頂多我只能施術延續陛下生機,稍增陛下氣息,力保陛下不會在今晚駕崩……”

    眾人頓時如墜冰窖,神情再次絕望。

    今晚不駕崩又能怎樣?續命一天兩天,對他們的命運有任何幫助嗎?

    張永卻渾身一振,神情變得興奮起來:“唐姑娘能為陛下延命幾日?”

    唐子禾目光露出欣賞,嘴角亦綻開了一絲笑意:“或十日,或半月,總之絕不會少於十日。”

    張永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好!十日便十日!陛下能延命十日,便是我等最後的機會,十日的時間,我們能做多少事?派出快馬請北直隸的名醫,各位太醫日夜隨侍會診,辨證病理,搜羅天下珍稀藥物,甚至張貼皇榜向天下求能求賢,這些,都是咱們的機會!活命的機會!”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7-28 01:04
第七百一十八章 善惡一念


    人的性格決定命運,當然,地位也決定命運。

    十年司禮監掌印不是白當的,正因為坐在這個所有太監無法企及,生理正常男人卻毫無興趣的高位,所以張永比普通太監看得高,看得遠,所以當唐子禾說只能為朱厚照續命十日後,所有的太監和太醫神情失望或絕望,唯有張永卻興奮莫名。

    相比絕望的困境,續命十日便是他能抓住的一絲生機,朱厚照的生機,也是他張永自己的生機。

    十天時間,能發生的奇蹟太多了,作為大明最具權勢的內相,張永有調動一切的大權,只消一紙令下,大明境內的人或物皆可為他所用,十天時間蒐集這些可能會發生奇蹟的人或物,將陛下徹底救醒過來,對張永來說並非絕無可能之事。

    這一絲生機,對張永來說太重要了。

    “請唐姑娘為陛下施術吧,事不宜遲,遲恐生變。”張永對唐子禾的態度愈發恭敬了。

    包括太醫在內,眾人皆點頭不已。

    他們都意識到,自己的生機或許就握在唐子禾手裡。

    唐子禾起身從偏殿走到正殿,走到朱厚照的床榻前站定,然後,靜靜看著朱厚照那張蒼白灰敗的臉。

    旁邊的劉文泰殷勤地為她打開了隨身帶來的醫箱,名貴的紫檀木箱子裡並排插著四十九支金針和許多瓶瓶罐罐,以及好幾味當世罕見的名貴藥材。

    唐子禾纖細的素指輕輕拈起一支金針,針尖在昏黃的宮燈照映下泛出森森的寒光。金針停在半空裡微微輕顫,顯示出拈著它的主人此刻心中的不平靜。

    她怔怔盯著朱厚照的臉,秋水般的美眸裡不停閃爍著矛盾和掙扎。

    他與秦堪既是無間無隙的君臣,也是相處十餘年毫無保留信任的知交好友,他不算好皇帝,甚至可以說是昏庸荒唐之君,這些年除了征戰蒙古之外,再無任何建樹,大明之所以在他治下中興,全托秦堪一人苦心經營。他或許是難得的好友。但他絕不是稱職的帝王。

    她與朱厚照,原本該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因為昏君不配擁有這座錦繡江山。

    現在仇敵就在眼前,只消一針下去。任誰都看不出蹊蹺破綻。朱厚照本來就活不過今晚。縱然死了也是命中註定,她完全可以撇開干係。

    然而,他是秦堪此生完全敞開了心胸的知己。比兄弟更親的親人,彼此不用設防的好友,她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著痕跡地殺了朱厚照,可她如何面對秦堪那雙失望憤怒的眼睛?

    手指拈著的金針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著,針尖的寒光閃動不已,可唐子禾卻遲遲無法下手。

    她想殺朱厚照,真的很想。

    她是被白蓮教長老收養的孤兒,從小便跟著長老一同生活,長老教她讀書識字,教她兵法謀略,教她醫術針藥,這些都是本事,更是期望。長老教她的這些東西的同時,還在給她洗著腦,告訴她畢生對付的敵人是什麼人,今生所學到的所有本事全是為了殺死這個敵人,攪動天下風雲,將其取而代之。

    她很聽話地照著長老的囑咐去做,於是天津香堂蓬勃壯大,霸州登高一呼,聚集十萬兵馬肆虐北地三省,與朝廷生死相搏,輝煌過,也失敗過,一度意氣風發,一度心灰意冷,數年之內經歷種種人生的大起大落,霸州城內的數千將士和百姓的屍首終於令她放棄了畢生的夢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悲憫和愧疚。

    累了,也悟了,唐子禾為那數千具屍首償還了整整十年的債,這十年來,她救下的性命亦有數千,因果相抵,罪業已消,於是,野心再次悄然萌芽,這次的野心不為自己,卻是為了秦堪。

    如果有一天,自己心愛的男人黃袍加身,君臨天下,創下一番遠邁唐宋,萬邦來朝的盛世景象,那將是何等的榮耀……

    唐子禾每每想到那幅畫面便興奮得發抖。

    此刻金針在手,敵人離她半步之遙,一針落下便可令天下大亂,她唐子禾必將自己的男人親手推出來,做那追逐失鹿的英雄。

    然而,一想到得知朱厚照死訊後的他,那張對自己失望,憤怒,甚至殺機瀰漫的俊臉,唐子禾眼中的興奮和瘋狂之色頓時全然褪去,美眸立馬恢復了清明。

    他是重情的人,以她對秦堪的了解,權與情的抉擇之間,他必然選擇情分,哪怕有一天朱厚照對他生出嫌隙猜疑,他也不會抗爭,而是默默收拾家當,與妻小一同遠走高飛,情分在他心中比什麼都重要。

    這一針,唐子禾落不下去。

    她是天生腦後長著反骨的魔頭,但,她也是個女人,一個害怕失去丈夫寵愛的女人。

    正殿內一片寂然,靜得彷彿能聽到眾人緊張焦慮的心跳。

    眾人怔怔看著唐子禾手中的那支金針,那支針不但決定著陛下的命運,也決定著他們的命運。

    “唐姑娘,您……是不是該落針了?”張永的聲音小心翼翼,帶著幾許緊張至極的顫抖。

    這支針拈在她手裡已有小半柱香時辰,遲遲不見落下,張永已耐不住這種比死還難受的恐懼。

    掙扎,遲疑,矛盾,短短小半柱香時辰,唐子禾背後不知不覺被冷汗浸濕,聽到張永小心的催促後,不由渾身輕輕一震,回頭瞥了他一眼,表情無喜亦無悲。

    長長吸了一口氣,唐子禾咬了咬牙,瞅准朱厚照身上三處穴道飛快連下三針,隨即從袖中掏出一顆暗紅色的藥丸,未及眾人反應便捏開朱厚照的嘴,將藥丸塞進他嘴裡。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臉色分外難看,太醫院院判劉文泰更是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施針倒好說,圍觀的太醫們雖覺針法怪異,但基本能看懂來由,但是那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陛下嘴裡的藥丸……

    那可是龍嘴啊,未經太醫和太監們檢查,豈能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裡面亂塞?

    “你……你……”劉文泰又懼又怒,抖抖索索指著唐子禾,半晌說不出話。

    唐子禾冷哼:“你什麼你,他本就活不過今晚,我還有必要害他性命麼?剛才的行針再加那顆藥,我可保他十日內性命無虞,若是十日內你們沒想出法子保他的命,那時可別怪我,我已盡力了。”

    張永等人大喜,​​忙不迭給唐子禾躬身道謝。

    唐子禾再也不看床榻上躺著的朱厚照,只淡淡道:“溺水之人被救起卻未醒轉本是很危險的事,性命十停裡已去了七停,十日後他能不能醒,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 *****************

    豹房外,西華池東畔涼亭內。

    秦堪的臉色比瀕死的朱厚照還難看。

    涼亭內,楊廷和的臉色比秦堪更難看。

    一位是當朝內閣首輔大學士,一位是權勢滔天,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寧國公,此刻二人卻像極了兩隻鬥得死去活來的鬥雞,互相執拗地梗著脖子,死死地瞪著對方。

    亭內楊一清,嚴嵩,牟斌等人神情頗為尷尬地搓著手,保國公朱暉翹著腿事不關己地欣賞著涼亭外的景色,也不知這黑燈瞎火的地方老爺子能看到什麼。

    不知對峙了多久,秦堪氣勢忽然頹然,疲累地往亭內石凳上一坐,嘆道:“陛下氣息猶存,尚未殯天,傍晚才事發,此刻只是昏迷未醒,各位卻密謀另立新君,不覺得太早了麼?若陛下真有……真有不可言之痛事,那時再召集臣工商議新君人選亦不遲,何必非要在今夜這個時間來商議,徒壞人臣清名?”

    楊廷和也嘆氣,漆黑的夜色裡,隱隱可見他的眼中滑下兩行濁淚。

    “你以為老夫願意做這無情又壞名的惡事麼?確是時勢所逼呀!陛下與以往歷代帝王不同,他並無子嗣,這是個很要命的缺憾,沒有子嗣便意味著江山沒有傳承,於是天下臣民之心不穩,極易發生動盪,世人皆知陛下無後,一旦陛下出事,藩王也好,草寇也好,外敵也好,野心之輩豈能放過這個絕佳的機會?近兩年來朝臣上疏最多的便是請求陛下選妃,就是為了讓陛下繁衍龍脈,以安天下人之心,今日陛下不幸溺水,生死未卜,現在離事發已兩個多時辰,消息肯定已瞞不下去,所以我們必須要趕在天下皆知之前速將新君人選以及如何穩定朝堂和天下局勢事宜定下來,也為我等自己的前程早早做個準備,免得將來被打個措手不及……”

    楊廷和盯著秦堪,緩緩道:“朝中黨系眾多,今晚事發突然,秦公爺以為豹房附近僻靜無人之所僅只我們幾人在商議麼?”

    秦堪沉默,陰沉的臉色顯示出內心的煩躁和憤怒。

    楊廷和說的句句在理,拋開感情因素不論,楊廷和的話正是謀國之言,於公於私都沒任何錯處,可是秦堪打內心裡就是不願談論這樣的話題,他根本無法接受這種彷彿給朱厚照安排後事般的行為,一想到朱厚照可能會死,他的心便像被鋼針狠狠扎著,痛得無以復加。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7-30 01:10
第七百一十九章 涼亭計議


    從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天開始,秦堪便意識到這個時代皇權的重要性。

    皇帝是天,是主心骨,是一切權力的源頭。

    文官是世上最奸滑的一類人,他們懂得察言觀色,懂得步步為營,每一代皇帝的性格直接決定了每一朝文官的態度。比如弘治帝,他是一個勵精圖治勤政愛民而且性格溫和的人,像一位久居書齋的敦厚學者,一言一行莫不爾雅寬容,令人如沐春風。

    當然,該露出鋒芒和獠牙之時他也從不客氣手軟,下面的大臣們對他又敬又怕,所以他的任何意志和目標往往毫無阻礙地達到,所以這位明君治下近二十年間,朝堂出了劉健,李東陽,謝遷,楊一清等等諸多名臣能吏,連史上名聲最臭的太監在弘治朝也沒給社稷添過堵,反而湧現出如蕭敬,王岳,陳寬等一大批尚算忠直的太監。

    可是朱厚照不一樣,他這輩子活得昏昏噩噩,登基十四年,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績便是御駕親征過幾次,平定了幾次造反,應州之戰將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打得元氣大傷灰溜溜退回草原,可是若論臣民歸心,朱厚照比弘治帝不知遜色了多少,縱觀他的一生,從登基到如今,根本就是與大臣們戰鬥不息的一生。

    不必諱言,他恨大臣,大臣們也恨他,有明一朝的君臣關係,正德朝是最緊張最僵冷的,雙方幾成仇敵。當著面客客氣氣,肚子裡不知動過多少出門被車撞死之類大逆不道的念頭。

    楊廷和沒說錯,此刻朱厚照生死未卜,秦堪身在涼亭內依稀都能感應到西華池附近不遠處依稀傳來的窸窸窣窣的人聲,顯然很多大臣已不耐等在豹房門口,三五成群找了個僻靜之地商議大事去了,大家臉上都佈滿了悲意與焦急,可是這種悲意有幾分是真心的,唯有自己心知肚明。

    就連此刻秦堪所在的涼亭內,身邊皆是黨朋。從嚴嵩。朱暉,牟斌等人臉上一一掃過,他們的目光與秦堪相遇,卻分外冷靜清明。

    秦堪忽然很想為朱厚照苦笑三聲……

    “秦公爺。你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也是私下最親厚的朋友。我等皆以你為馬首是瞻,今日陛下性命危急,若是救不醒來。則天下必生動盪,為大明社稷計,亦為我等前程身家計,還請公爺拿個主意。”嚴嵩冷靜的聲音彷彿夜色裡吹拂而過的一縷寒風,打斷了秦堪紛亂的思緒,猛然回過神來。

    秦堪揉了揉疲倦的眉心,不客氣地坐在涼亭內的石凳上,面無表情道:“陛下性命危在旦夕,我心中焦慮萬分,早已失了分寸,哪裡拿得出主意?”

    亭內眾人臉上頓時露出幾許尷尬赧然。

    他們聽出了秦堪話裡的不滿,隱隱有指責之意。

    牟斌左右瞧了瞧眾人的臉色,組織了一下措辭,方才小心翼翼道:“公爺,天有不測風雲,既然發生了這種事,咱們就不能不面對,此刻豹房內,太醫院的各位太醫和名醫們正在竭盡全力救治陛下,我等在此商議亦是為了安定社稷和人心,不至於在發生不可言之厄事後慌了手腳……”

    秦堪嘆了口氣,神情鬱卒道:“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但我此刻心情很亂,你們有什麼章程不妨直言,我聽著便是。”

    眾人目光全部望向楊廷和,他是內閣首輔大學士,若天家發生大變,他是最有資格說話的。

    楊廷和擦了擦眼角老淚,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這才緩緩道:“首先,老夫所言皆是在或許可能發生大變的情形下,若是陛下吉人天相安然無恙,今日所言可廢矣。”

    眾人急忙點頭稱是。

    楊廷和思索片刻,沉聲道:“若陛下真有不測,首先必須再立新君人選,國不可一日無主,另立新君方為人臣正道,可惜陛下尚在春秋鼎盛英年,膝下並無子嗣,更未留下繼位詔書,所以,我們只能發動內閣廷議,從各地藩王或世子中選取離陛下血脈最近的一位為新君,這一點,相信滿朝文武皆無異議。”

    嚴嵩牟斌等人點頭。

    “所謂'父終子即',又所謂'兄終弟即',陛下這一支既已無子,便只能上溯到弘治先帝那一代了,昔年憲宗皇帝膝下共生皇子十四人,其中皇長子不到一歲便早薨,次子悼恭太子不到三歲亦早薨,後來皇位才輪到孝宗弘治先帝,若……陛下果真不測,那麼弘治先帝這一脈算是斷絕了,我們只能從憲宗先帝的其餘皇子中選取新君,論順位排序,便是憲宗先帝的第四皇子興王為妥,興王祐杬者,不幸亦於今年薨,上月陛下已賜下諡號曰'獻',興獻王膝下二嫡子,長子岳懷王朱厚熙出生五日後早薨,次子朱厚​​熜順理成章承繼了興王之爵,封於湖廣安陸洲……”

    楊廷和捋了捋長須,淡淡道:“若論血脈遠近以及長幼排序,老夫觀之,新君人選十有八九便是這位新繼興王朱厚熜了,此子正德二年出生,今年十二歲,據聞生得聰穎乖巧,英斷夙成,重禮而明理,猶通《孝經》《大學》,如果陛下真有不測,內閣發起廷議和朝議後,這位興王殿下恐怕很快就會接到內閣,司禮監和通政司聯筆的即位請書了。”

    到底是內閣首輔,楊廷和一席長言,將朱家藩王歷歷而論,如數家珍,亭內眾人連連點頭,大家都清楚,楊廷和提的這個興王朱厚熜,若是不出意外的話,便是最終繼承皇位的人選了,孔子著書立世,早已定下君臣禮制,皇帝這個位置不是誰說要當就能當的,血脈和長幼最重要,若朱厚照真有不測。幸運的光環便會毫無意外地落在朱厚熜的頭上,不論他願意還是不願意,這個皇帝他當定了。

    秦堪靜坐在亭內一言不發,聽到“朱厚熜”這個名字後,面容不由微微一動,接著神情愈發苦澀難明了。

    朱厚熜便是史上赫赫有名的嘉靖皇帝了,自己來到這個時代,改變了原來的歷史,可是,有些事情仍然按照原來的軌跡固執地發生了。朱厚照仍然落水。而朱厚熜,亦無可爭議地擁有承繼大統的資格。

    這一刻秦堪心中不由生出幾許悲涼。

    自己究竟改變了什麼?來到這世上的意義何在?既然歷史無可輕薄,上天為何選擇讓他來到這裡?

    “食君之俸祿,忠君之王事。這是臣子的本分。我等都希望陛下吉人天相撐過這一劫。但是,若果真事不可為,我們亦不得不另立新君。安定天下人心,這亦是人臣本分,秦公爺,你我此刻想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會怎樣想,他們需要社稷安定,需要朝堂君臣俱在,讓這座江山平穩有序地繼續前行,耕者有其田,商賈牟其利,官員行其政,老有所依,幼有所養,這些才是社稷之根本,秦公爺,這個時候咱們當以江山社稷為重,私人情誼只能先拋諸一邊。”

    牟斌的話令亭內所有人點頭贊同,秦堪亦無可辯駁。

    楊廷和捋鬚道:“新君之事怕莫便是如此了,縱是內閣廷議亦是這個結果,若陛下發生不測,新君登基已是必然,在這之前我等如何安排,還請秦公爺拿個章程。”

    楊廷和這話說得比較含糊,朱厚照未死之前說這話畢竟有些犯忌,是以只是含蓄點了一句。

    但亭內眾人都明白楊廷和話裡的意思。

    新君登基是大事,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換了人,下面朝堂的人事變動必然不小,亭內眾人皆為一黨,若想坐在這個位置上為人民多服務幾年,多握幾年權柄,現在就必須要為前程謀劃一番了。

    秦堪面沉如水,仰頭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沉默不發一語。

    涼亭內靜得落針可聞,眾人皆盯著他的臉,期望能從這位國公爺臉上看出點什麼。

    作為一個朋黨的核心,秦堪的態度太重要了,自劉瑾死後,秦堪的表現一直很低調,低調得有時候大臣們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可是只有楊廷和,牟斌,嚴嵩等人最清楚,秦公爺低調並不意味著懦弱,而是在韜光養晦,避免與清流文官們直接衝突,但是秦堪這一黨的羽翼卻在這十年裡飛速豐滿,無論京師朝堂還是地方官府,秦堪的影子若隱若現。

    這樣一位手握無數人生殺大權的人物,在面對即將改朝換代的當口,他會選擇繼續低調,還是趁機擴充勢力,成為一個連皇帝都不敢輕易得罪的權臣?

    不知沉默多久,秦堪終於回神,迎著亭內眾人殷切的目光搖頭苦笑。

    “你們別問我,我剛才說過,現在的心情很亂,真不願去想那些好像還很遙遠的事情……”秦堪頓了頓,接著道:“我只有一​​句話要說。”

    眾人馬上直起腰桿,打起精神。

    秦堪緩緩環視眾人,一字一字道:“我相信陛下不會死,他肯定能撐過這一劫,所以,關於朝堂我並無安排,因為,這天下畢竟是陛下的!”

    “我們能做的,便是在陛下清醒之前,為他守好這座江山,不能給野心之輩任何機會作亂,所以,我要做的安排在外而不在內。”

    嚴嵩若有所思拱手道:“公爺的意思是……”

    “出動廠衛探子奔赴各藩王封地,嚴密監視大明各地藩王的一舉一動,若有異常,必將其拿問誅除。京師皇城統領團營的十二位開國侯互調其職,還有……”

    秦堪思索片刻,道:“陛下無子,若有不測則各地藩王,流民和匪盜之流皆將蠢蠢欲動,京師團營和五城兵馬司以及周邊密云三衛雖兵馬眾多,但終究吃慣了太平糧,戰力有所不逮,若有人造反恐怕應付不易,我建議,調動部分邊軍入京,戍衛京畿,以防不臣。”

    秦堪話剛落音,亭內楊廷和,楊一清等人頗為驚異,保國公朱暉老爺子眉頭越擰越深,捋鬚不發一語,唯有牟斌和嚴嵩在黑暗中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

    “調動邊軍入京?這……”楊廷和猶豫了。

    秦堪嘆道:“楊先生,陛下去年便曾有過將宣府,大同,延綏,遼東四鎮邊軍調動入京,與京師團營互相換防的意思,為了名正言順,陛下還曾下旨給四鎮總兵,旨意裡將他們稱為'外四家軍',楊先生,這些事你應該都知道啊。”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7-31 09:29
第七百二十章 禍福難測


    所謂“外四家軍”的說法,不是秦堪獨創,卻是朱厚照先提出來的。

    朱厚照尚武,京師裡無論是皇宮還是豹房,都特意開闢出一塊演武場,以此作為他指揮軍隊演武之用,朱厚照讀過許多兵書,而且他也絕非趙括那種紙上談兵的誇誇其談之輩,他深知理論和實際的區別,所以讀完兵書後,對每個新學到的陣型也好,大軍前後的調動也好,幾種兵器的結合使用也好,全部付諸於演武場,總要親自調動軍隊試驗過這些理論,才能完整地消化它,認同它。

    去歲親征韃靼之前,朱厚照便有親自與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決戰的念頭,於是大軍還未離京便給宣府,大同,延綏,遼東四大邊鎮的總兵官下了調兵旨意,旨意的最後,竟對四大邊鎮的邊軍將士以“外四家軍”相稱,惹得四大邊鎮的總兵官彷彿被青樓花魁主動勾引了似的,莫名驚喜榮幸不已。

    而邊軍與京營將士對調的說法,也是朱厚照的首創,而且這個說法很久以前便提出了。

    正德三年年尾之時,朱厚照剛剛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還京,此戰朱厚照深感京營將士戰力不強,軍心不盛,於是太廟獻俘之後便在朝會上提出京營與邊軍將士對調,每三年為一輪換,是為實戰練兵之故。

    無可諱言,朱厚照的這種想法委實有些前衛,不過並非昏庸,反而很有道理,這位皇帝的尚武之好並非胡鬧,對於軍事確實經過了深思熟慮的,邊軍和京營互調便是神來之筆。堪稱絕妙。

    只可惜朱厚照正應了唐大才子那句詩,“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如此絕妙的計劃在他人眼裡卻是驚世駭俗離經叛道,終不能被朝臣所容。甚至連最開明的李東陽亦無法認同這個想法。正德三年底,即將致仕的李東陽向朱厚照上了他政治生涯的最後一道奏疏,名為《疏諫京營邊軍兌調十不便》,針對的便是朱厚照提出的兌調京營和邊軍一事。

    連開明的李東陽都上疏反對這個太過前衛的計劃,其餘的大臣就更不用說了。

    朱厚照對自己的天才腦袋沾沾自喜了沒兩天,便被鋪天蓋地的口水淹沒。那種感覺比當頭一盆涼水淋下更痛苦,簡直是無數人掄圓了膀子噼劈啪啪扇了他無數耳光,鼻青臉腫的朱厚照咬著牙……忍了,當然,邊軍京營兌調的計劃從此束之高閣,不見天日。

    直到正德十三年。朱厚照又動起了北征韃靼的念頭,早年的京營邊軍兌調的計劃再次萌芽,於是為了鋪墊,遂下旨將四大邊鎮的邊軍將士稱為“外四家軍”,原本打算親征歸京後正式將此事提上日程,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朱厚照卻不幸溺水昏迷。

    今日秦堪提出邊軍入京也正是時候。皇帝昏迷,京師群龍無首,大明各地藩王流寇盜匪蠢蠢欲動已是必然,調動邊軍入京防範確實很有必要。

    一個沒有子嗣的皇帝若命懸一線,天下窺伺大寶的野心之輩何其繁多,若無一支強大的軍隊駐守京師,誰知會發生怎樣的巨變?

    秦堪的話很簡潔,但說完後涼亭內卻久久陷入沉寂,楊廷和楊一清等人捋鬚沉默不語,保國公朱暉的臉色卻有些難看。神情隱隱有股怒意。

    朱老爺子的怒意很好理解,畢竟京師十二團營由他統領,十二營裡,每一營皆由一位開國侯負責,平日里任何一營皆不得隨意調動。必須由國公和國侯親眼見到聖旨和調兵虎符後才能調動兵馬,十二位開國侯和一位保國公便組成了京師這支精銳之師的高層指揮,現在秦堪當著朱老爺子的面說什麼京營將士戰力堪虞,等於"chi luo"裸打朱暉的臉,老爺子焉能不怒?

    “哼!調動邊軍入京?這說法是不是太駭人了?滿朝文武能答應嗎?陛下昏迷不醒,京師正是風聲鶴唳之時,一點點小火星兒都能將臣民之心點爆,這種時候調邊軍入京,滿朝文武豈能答應?若陛下真有不測,另立新君已是必然,新君豈能答應臥榻之側有如此多的兵馬走來走去?”

    朱暉的語氣不善,幸好亭內在座之人同為一黨,彼此之間利益關係緊密,否則依朱老爺子那火爆脾氣早就掀桌子翻臉了,現在只是語氣不善,足以證明他對秦黨是真愛。

    秦堪朝他歉然一笑,道:“老爺子息怒,我的提議只是對事不對人,京營將士相比邊軍的戰力確實稍有不如,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我擔心陛下昏迷之事一旦傳遍天下,那些藩王和素有造反野心的流寇邪教們必然不會毫無動作,能多調一些將士入京防範總歸是沒錯的,畢竟藩王們皆是陛下的血脈親人,理論上來說都有繼承大統的資格,可皇帝只有一人能當,那些藩王們可不是講道理的人,萬一爭搶皇位時做出什麼過激的動作,京師有一支強大的兵馬彈壓方為萬全之策。 ”

    秦堪語氣懇切,所言入情入理,朱暉滿肚子火氣卻發作不得,只能重重一哼,不再說話。

    楊廷和搖頭道:“秦公爺此言未嘗沒有道理,凡事防範於未然終歸是沒錯的,然而邊軍入京不是小事,後果亦很嚴重,今晚過後陛下若被太醫們救醒,我等朝臣未經請旨便調兵入京,陛下難免不快,若陛下不醒,來日新君即位,此舉亦免不了令新君恐慌甚至猜疑敵視,我們皆知公爺一片丹心體國,可新君會這麼想麼?”

    楊廷和的話令亭內眾人連連點頭,顯然都很贊同。

    秦堪神情有些鬱卒,苦笑嘆道:“說來說去,我終究落得里外不是人,罷了,調邊軍入京只是一個建議,既然此事不可為,不提也罷。我們便耐心等待陛下醒來吧,若是……”

    秦堪語氣忽然變得複雜起來:“若是陛下不醒,這攤子亂局終歸要有人來收拾的,不是新君便是舊臣。”

    ************************************************** ******************

    唐子禾從豹房走出來時已是深夜。

    深夜本是萬籟俱寂之時,但此刻豹房門外卻仍聚集著百多位朝​​臣。三五成群聚在一堆竊竊私語,氣氛頗為凝重。豹房的宮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身大紅蟒袍的司禮監張永,以及谷大用,戴義等宮中權勢太監滿臉殷勤地簇擁著唐子禾走出來。

    聚集在門外的大臣們一楞,接著呼啦一聲全部圍上來。七嘴八舌問著陛下醒否。

    張永和谷大用屬狗臉的,對唐子禾一個模樣,對朝臣又是另一個模樣,轉換之快,變臉之自然,簡直是影帝級別。

    面對朝臣們的焦急詢問。張永臉色很不耐煩,揮了揮袍袖道:“陛下未醒,太醫們正在全力救治,多虧唐姑娘妙手,陛下性命尚無大礙,諸臣工這便散了吧,回去後各守其職。勿使懈怠,少時司禮監,內閣和都察院自有商議。”

    大臣們的吵吵嚷嚷聲裡,張永和谷大用等人朝唐子禾恭敬地笑了笑,然後轉過身便回了豹房,豹房的大門在一眾大臣們的憤怒目光中再次關閉,隔絕了門外無數人的複雜心思。

    眾人的目光落在唐子禾身上,大家剛朝她邁進一步,忽然數十名錦衣校尉衝出來將唐子禾圍住,非常蠻橫地將大臣和她之間隔開。簇擁著唐子禾往外走去,整個過程裡唐子禾一言不發,神情漠然,任誰也無法從她臉上瞧出絲毫端倪。

    眼看豹房關了,唐子禾也走了。聚在門外的大臣們又急又怒,卻無可奈何。

    刑部尚書楊子麟看了看緊閉的大門,再扭頭看了看唐子禾的婀娜的背影,許久忽然重重一跺腳,怒道:“陛下生死何等大事,張永這閹賊一句話便將我等打發,視我等朝臣為何物?走,咱們去找內閣三位大學士,總要給咱們一個說法才是!”

    …………

    …………

    從西華池東畔的涼亭離開,秦堪在丁順等人的護送下緩步走向金水街,此時街邊靜寂無聲,百十名侍衛靜靜立在馬車周圍,朝秦堪按刀為禮。

    馬車的玉簾掀開,唐子禾那張絕色俏麗的面容出現眼前,朝他嫣然一笑,伸出手招呼他上車。

    秦堪也朝她擠出一個笑臉,順勢便上了馬車,車夫手中鞭子輕輕揮落,馬車便在深夜無人的街上緩緩而行。

    車內,唐子禾輕揉著秦堪的太陽穴,柔聲道:“折騰了一夜,你一定很累了,少時我為你推拿一番,去去乏意。”

    秦堪反手握住她的手,道:“先說正事,陛下此刻如何了?”

    唐子禾猶豫了一下,臉色凝重道:“不大妥當,溺水獲救終究晚了些,氣血神誌皆已極虛,怕是難醒了。”

    秦堪一顆心頓時沉入谷底,整個人如同墜入冰窖,渾身一陣陣發冷,臉色也瞬間蒼白了。

    “為了一支金簪……值得麼?”秦堪失神喃喃自語,眼圈迅速泛了紅。

    唐子禾黯然嘆道:“一代帝王,雄視宇內四海,天下無人可比肩,英雄寂寞之時,為一個女人的一支金簪而死,這樣的死法對他來說想必正是極好的歸宿吧,個中風情旁人不懂,唯心自知。”

    秦堪神情悲愴,聲音愈發低沉沙啞:“我曾想像過我和他的結局,也許很多年以後,當我滿頭白髮垂垂老矣,顫巍巍地邁著蒼老的步伐,一步一步走進皇宮,朝那位相處大半生,既是君臣又是知交的他最後施一次人臣之禮,靜靜向同是老邁的他告別,約定來世再見,最後我離開皇宮,躺在家中的床榻上,幾位妻妾和一群子女們圍在身邊,聽著他們悲痛的哭聲,帶著笑容漸漸辭世,而他,坐在空曠而寂寥的大殿內,回憶起我和他這些年一起做過的好事壞事,仍像個孩子般哭哭笑笑,待我葬禮之時,他被人攙扶著走到我墳前,和我最後說說話兒。最後給我的墳頭敬一碗酒,算是對我和他一生的君臣之義做個了結,有始有終,彼此不負今生……”

    秦堪的語氣很平靜,但眼淚卻忽然滑出了眼眶。

    很陌生的液體。從來到這世上第一天到現在,從未流過淚的他,此刻卻淚如泉湧,無法抑止。

    “我想過我和他的無數種結局,但……從來沒想過,他的結局竟是如此這般!太早了。太快了,太突然了,人生無常,我們總是在最無防備之時,便被上天驟然奪去一切,不論身份高貴還是低賤。上天對誰都是公平的,只是我沒想到,這種公平竟然會降臨到他身上……”

    見秦堪罕見的流淚,唐子禾也驚呆了,沉默許久,一雙纖手輕輕拭去了他的淚,道:“人生禍福難測。帝王和匹夫都是一樣,壽數和富貴皆由天定,你莫太傷心,更不能自亂陣腳,很多事情等著你做,如今的你已不是孑然一人,你的一個念頭決定著無數人的生死,你可以傷心,但不能亂。”

    不愧是曾經號令千軍萬馬的女元帥,連安慰人都這般理智冷靜。

    秦堪抽噎了幾下。道:“盡你所能,陛下能救醒嗎?”

    唐子禾垂頭道:“我只能盡力延他十日性命,或許十日之後能有轉機……”

    秦堪一楞,接著皺起了眉:“你剛才說無法救醒他,現在又說十日後有轉機。究竟什麼意思?”

    唐子禾抬頭正視著他:“十日已是我的極限,原本他連今晚都撐不過去的,我恨這個皇帝,剛才在豹房裡,我什麼都不必做便足以讓他死在今晚,但我還是選擇了救他,只因他是你的君王,也是你的朋友,我害死一個皇帝毫無顧忌,但我不能害死你的朋友,我承擔得起天下人的仇恨,但我承擔不起你對我的失望,此刻他還活著,只因他的運氣好,十餘年前認識了你這個朋友,他​​託了你的福。”

    秦堪冷厲的目光漸漸柔和,揉了揉無比疲倦的臉,嘆道:“你莫怪我,他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君王,更是我一生的知交好友,相識十餘年來,無論任何事情他總是毫不猶豫站在我這邊,我欠他十多年的知遇,他這一生活得太單純,也活得很累,我只希望老天開眼,給他一個多福多壽的結局。”

    唐子禾淡淡道:“藥醫不死病,沒有人能真正選擇自己的結局,皇帝也不能。”

    “他……果真只有十日壽數了麼?”

    唐子禾垂下頭,眼中閃過一抹複雜,卻輕輕道:“不錯,若無奇蹟,他便只有十日壽數。”

    秦堪卻沒注意到她一閃而過的複雜眼神,呆怔失神半晌,眼圈又紅了,無聲的悲痛在小小的車廂內瀰漫。

    唐子禾靜靜地看著他,許久之後打破沉默。

    “儘管此時不合時宜,但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你說。”

    “若皇帝駕崩……你別這樣看著我,這是迴避不了的事實!”

    秦堪抿了抿唇,道:“你繼續說。”

    “若皇帝駕崩,朝臣勢必再立新君,不管新君是哪位藩王,對你來說終歸是陌生人,如今你寧國公手握錦衣衛,朝中羽翼豐滿,連內閣和東西二廠都不得不看你臉色,可稱一手遮天,權勢盛極一時,我想問你,若新君即位,他能容你嗎?”

    秦堪眼角猛跳,臉色卻忽然陰沉下來。

    唐子禾絲毫不懼他陰沉得嚇人的臉色,徑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舊臣權勢過盛,對新君絕非好事,為了立威也好,集權也好,但凡正常一點的帝王都絕不會容許自己的臣子權勢過大卻毫無制約,帝王之道本是製衡之道,國朝若欲運轉無阻,至關重要莫過於朝堂派系互相制約平衡,左手拉攏,右手打壓,恩威並施而令朝臣歸心,這些手段對帝王來說是家常便飯,來日新君即位,面對朝堂權勢最盛的寧國公,他對你是繼續恩寵還是毫不留情剪除羽翼,最後對你鋼刀加頸?將來何種結果,你想過嗎?”

    秦堪冷冷道:“此時此地,你說這些不覺得太早了嗎?”

    唐子禾亦冷笑:“早嗎?怕是不早吧?十日後若皇帝不醒,內閣和朝臣們難道會繼續等下去?選擇新君的廷議你攔得住嗎?新君即位後對你動手的日子須臾便至,秦堪,你已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了,何必還在自欺欺人?”

    秦堪咬著牙,道:“若是陛下真有不測,我可以……”

    唐子禾接過他的話頭:“你想說你可以致仕,對嗎?尋常臣子若是大禍臨頭,選擇致仕未嘗不是韜光避禍之良策,但是你不一樣,秦堪,你的羽翼太豐滿了,朝中故交門吏太多,勢力太大,任何皇帝都會對你起殺心的,這種殺心絕不會因你致仕而消除,你自己翻翻從古至今的史書,哪個權勢過盛的權臣能夠平平安安得以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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