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朝偽君子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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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008 2012-11-3 09:33:1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53 2635383
巴爾帕金 發表於 2014-8-28 00:41
第一卷 往來成古今  第七百三十章  鼎重幾何


    當初的少年兵,十年來分批次向遼東送了四五批,他們學會了認字,學會了兵法,學會了在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生存下去。

    十年來,秦堪自問給予他們的太少,今日見到宋傑,見到他眼中毫無作偽的感恩目光,秦堪心中感慨頓生。

    那麼少的給予,卻換來他們的豁命以報,人性終歸是善良的,一點點的小恩惠便能被人銘記一生,只可惜,善良的人性永遠只可能出現在這個社會的底層,人的地位越高,人心越臟,無論給別人多大的恩惠,換來的永遠是猜忌和陰謀。

    看著宋傑那張不復稚嫩的臉,和眼角處一道長長的已痊癒的傷疤,可以想像他在遼東時與死神是怎樣擦肩而過。

    秦堪的笑容帶著無盡的感慨:“宋傑,記得當年你跟在我馬前護侍,那時你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十年過去,你老了很多,看起來已三十多歲了,這些年,你們都受苦了……”

    宋傑哽咽道:“公爺當年從流民營裡挑出來,給我們吃食,給我們衣裳,沒有公爺當年的恩惠,末將和弟兄或許早已化作一捧黃土,為公爺征戰沙場是我們的本分,末將怎敢言苦。”

    “不是為我征戰沙場,是為國征戰。”秦堪不得不糾正道。

    宋傑咧嘴一笑:“末將這些年讀書不少,只不過對'忠心'這個詞兒有點迷糊,都在口口聲聲說著忠心報國。可當年咱們沒飯吃沒衣穿的時候,國以何待我?末將和弟兄們都是一個心思。誰給我們飯吃,誰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至於報國什麼的,拿來當口號吆喝兩聲就夠了。”

    秦堪笑了,這些少年兵雖然已長大,歷經了無數風雨,可骨子裡仍存著那種少年人執拗倔強的脾氣,跟驢子似的。認准了理兒死不回頭。

    與宋傑寒暄了幾句軍營生活以及關外局勢後,秦堪神情一整,說到了正題。

    “葉近泉派你來京師,有何重要的事要說?”

    宋傑下意識扭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見丁順和李二按刀站在門外,終於放了心,壓低了聲音道:“葉總督奉內閣所詔。率遼東邊軍五萬已入居庸關,並駐兵居庸關內……”

    秦堪疑惑道:“內閣給他的命令是率兵入京接管京畿防衛,他將邊軍駐紮在居庸關是什麼意思?”

    宋傑張了張嘴,原本打算將杜嫣單騎出關面見葉近泉的事說出來,然而一想到臨行前杜嫣的叮囑,終於沒說出口。只道:“葉總督說,陛下溺水昏迷,京師風雲詭譎,朝堂時局莫測,五萬邊軍入京非同小可。故而……”

    秦堪皺起了眉打斷他:“別跟我說這些虛話,直接說重點。”

    宋傑滯了一下。道:“公爺恕罪,葉總督說……春秋時,楚莊王陳兵於洛水,週天子遣使者慰軍,楚莊王問曰:'大禹治水後,築九鼎而傳夏商周三代,未知其鼎重幾何',如今葉總督陳兵於居庸關,遣末將赴京師見公爺,葉總督想問問公爺,大明之鼎重,公爺可有意問焉?”

    秦堪渾身一震,睜大了眼睛望定宋傑。

    宋傑垂瞼恭立,不悲不喜,神情甚至透著一股子無害的憨厚氣質。

    秦堪沉默良久,緩緩道:“這句話,真是葉近泉說的?”

    宋傑恭敬地道:“末將是葉總督的密使,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葉總督的原話​​。”

    “所以,葉近泉入關後駐營扎寨不再前行,就是為了先問我的態度?”

    “是。”

    秦堪冷笑:“我和葉近泉很熟嗎?只不過把他捧到了遼東總督的位置上,他憑什麼幫我問鼎之輕重?”

    宋傑毫無懼色地直視著他,一字一字道:“葉總督出身於國公府,他身上永遠蓋著國公府的印記,公爺難道忘了葉總督當初投奔您的初衷?葉總督本是寧夏邊軍副千戶,只因見不得上官的小舅子屠殺無辜平民,故憤而殺之,從此隱姓埋名流落民間,他早已恨透了這個世道,這十多年來,葉總督打理遼東兢兢業業,不敢絲毫懈怠,這些都是為了公爺……”

    秦堪笑容更冷:“為了我?練兵是為了我,殺敵是為了我,他想造反難道也是為了我嗎?”

    宋傑重重地道:“公爺當初命葉總督當遼東副總兵時曾說過一句話,你忘了嗎?”

    “什麼話?”

    “你說,'好好將遼東經營起來,遼東不僅是大明的,未來幾年後,它也是我秦堪的!'”

    秦堪身軀劇震。

    宋傑繼續道:“陛下溺水,時局詭譎,眼看新君即將上位,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後公爺這些年的聖眷還會繼續嗎?或許公爺並不在乎個人榮辱,可是公爺您這些年傾盡全力舒展的抱負,耗盡無數財力物力人力而逐漸改變的世道,新君即位後,因人而廢政,您多年來改變的這些東西,它還會存在麼?它會不會變成空中樓閣,轉瞬即傾?若是,您這些年所做的一切,意義何在?”

    秦堪盯著宋傑,忽然感覺很陌生。

    “這番話,也是葉近泉的意思?”

    宋傑靦腆地撓了撓頭,笑道:“是,末將可說不出來這麼多的大道理,全是臨行前葉總督跟末將說的。”

    秦堪忽然換了個話題,道:“這十年來我往遼東送了很多批少年兵,你們如今在遼東邊軍中位居何職?”

    宋傑挺起了胸,一副自豪的表情道:“咱們可沒給公爺丟臉,送去遼東的弟兄們已有一半戰死沙場,沒有一個孬種,活著的除了傷殘退居遼陽外,剩下的皆因戰功而升遷,比如末將,已位居前哨軍參將,有幾個殺起韃子不要命的傢伙已升任都指揮使,獨領一軍馳騁遼東,最次的也當上了千戶,遼東數百位邊軍將領裡,大半由咱們的弟兄擔任,葉總督治遼東邊軍,最倚重的也是咱們這批老弟兄。”

    秦堪點頭,喃喃道:“難怪葉近泉竟有如此底氣,原來遼東邊軍幾成葉近泉的私兵了……”

    宋傑耳尖,急忙糾正道:“是公爺的私兵,葉總督說過,他也曾是國公府的家僕。”
alterlan 發表於 2014-8-30 17:51
第七百三十一章 興王抵京


 秦堪對葉近泉一直是信任的,原因說來有些可笑,並非因為他所謂的師叔身份,更非他曾是自己府上家僕的過往,而是因為葉近泉話少,永遠一副寡言少語的樣子。

 秦堪總認為話少的人比較值得信任,因為他把說廢話的精力用來思考,所以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三思之後的慎重決定,話少的人一旦做了決定,輕易不會更改。

 宋傑的一番話令秦堪陷入了深思。

 如今正是危急關頭,以他多疑的性格來說,除了自己身邊的妻小和曾經的老班底以外,實在不應該輕信任何人,他與葉近泉已十年未見了,誰都不知道葉近泉變成了什麼樣子。但從內心的感覺來說,秦堪還是願意相信他的,可這種信任是有保留的,一切必須等見到葉近泉以後才能決定。

 這種想法無疑很對不起故人,但這是最安全的思量,秦堪不能將自己和家小的性命全部託付在一個十年未見的故人身上。

 宋傑說完了該說的話,一直垂首躬身,靜靜等待秦堪發話。

 屋內沉寂許久,秦堪手指的指節輕輕敲了敲桌案,緩緩道:「內閣給葉近泉的命令是進京戍衛京畿,葉近泉關內紮營按兵不動已是抗命。宋傑,你回去告訴葉近泉,一個月內,我要看到遼東兵馬拔營赴京,讓葉近泉親自來見我。」

 宋傑猛然抬頭,眼中透出幾分疑惑,接著疑惑漸漸變成了喜意,秦堪這番話似乎裡面蘊含了許多深意,這種深意甚至連宋傑也不敢打包票說完全領會,只能在心裡默默念叨,將秦公爺的每一個字牢牢記在心裡,回去原話轉告給葉總督。

 「公爺的意思是......」

 秦堪笑了:「我什麼意思都沒有,故人十年不見,我很想念他,如此而已。」

**********************************

 京師廠衛發動起來了。

 秦堪,戴義和谷大用,三人分別統領錦衣衛,東廠和西廠。朱厚照失蹤是震驚朝堂民間的大事,內閣廷議過後,廠衛便發下令諭,北直隸所有廠衛所屬緹騎四出,京師更是閉門大索,所有官員府邸和民居嚴密搜查,如狼似虎的廠衛在內閣,都察院和六部官員的默許下被放出樊籠,向世人亮出了猙獰的獠牙,一時間京師乃至北直隸被廠衛折騰得雞飛狗跳,民間怨氣沸騰卻敢怒而不敢言。

 京師四門被整整關閉了五日。這五日內連條狗都不准進出,團營將士也緊急入城與五城兵馬司調防,五日裡,京師民居鬧市只聽得官兵喝罵,婦孺哭泣,奇怪的是,這回竟連一向嘴賤的言官們也對百姓們的怨氣視而不見。

 言官嘴賤,但不蠢。皇帝丟了是天大的事,敢說一句擾民之類的話,等待他的將是被毫不留情地拿入詔獄,以及廠衛無數慘絕人寰刑具的嚴審,這個節骨眼,任何道理都沒法講,皇帝的下落才是朝堂文武官員的第一要務。

 然而京師畢竟是大明最大最繁華的都城,關閉五日已是朝堂官員們能允許的極限,再關閉下去必有變亂,於是五日後,內閣再次召開廷議,在眾臣鐵青的臉色和黯然的歎息聲中,城門不得不再次開啟,恢復官員百姓進出,只不過廠衛番子校尉們仍緊守四門,所有進出城門的人不論貴賤,必須嚴格檢查,連出城的糞車也被打開仔細查驗,弄得城門處臭氣熏天,守城的廠衛和兵丁卻也無可奈何。

 相比京師臣民的惶然不安,秦堪仔細思慮過後,心中反倒有些踏實了。

 君在內反不如在外,朱厚照被高鳳偷運出宮,生死尚可期待,但若一直待在豹房內,等到新君朱厚熜登基後,秦堪敢肯定,朱厚照能活著的日子絕對不多,哪怕他在豹房醒過來,新登大寶的朱厚熜也會有辦法弄死他。

 如此一想,秦堪頓覺豁然開朗許多,現在唯一的擔憂便是朱厚照十日之期已過,他的生死卻是最大的懸念,除了每日督促廠衛仔細搜索亦別無辦法。

 搜索多日,不得結果,京師朝臣愈發惶恐不安了。

 就在這種不安的氣氛中,興王朱厚熜的車駕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終於到達京師。

**************************************

 已是九月中旬,京師漸漸有了一些涼意,略帶幾分蕭瑟的秋風裡,興王朱厚熜的車駕在兩千多名王府侍衛的護侍下,來到京師朝陽門前。

 朝陽門早早便打開了城門,門前三里地全部淨水潑街,京師官員百姓從寅時便分兩列等候官道兩側,黑壓壓的上萬人立於路邊卻鴉雀無聲。

 寧國公秦堪也穿著蟒袍立於路邊,作為勳貴一員,他所立的位置很靠前,僅次於第三代英國公張侖和保國公朱暉之後。

 離城門尚距一裡之遠,朱厚熜身著大紅色袞冕,中間繡補一條金色的團龍,幾與皇帝龍袍沒有區別,但細心觀察的話,藩王袞冕正中的金龍只有四爪,而皇帝龍袍卻有五爪。

 少了一爪,便是皇帝和親王的區別,可謂雲壤。

 朱厚熜在隨行太監的扶侍下緩緩走下車輦,道路正中等候的大臣以張侖和楊廷和為首,紛紛躬身長揖為禮。

 「臣等,參見興王殿下。」

 朱厚熜即位已是鐵定的事了,但他沒正式登基以前仍只是藩王,眾臣行禮亦無需跪拜,這是朝廷的禮儀。

 既然還只是藩王,諸臣躬身行禮之後沒等吩咐便很自覺地直起了身。

 朱厚熜如今才十二歲,可奇怪的是,不知他的父親興獻王請了哪一位絕世大儒教導這個兒子,十二歲的年紀竟表現得比朝堂的老狐狸更老辣。

 看著面前那道巍峨高聳的京師城牆,朱厚熜眼中閃過一絲興奮激動之色,隨即很快消逝不見,轉而換上一副天真無邪且焦急擔憂的模樣。

 「陛下何在?可還安好?」

 這是朱厚熜下車後說的第一句話。

 滿朝文武心中怎樣的感覺秦堪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彷彿被狠狠撞了一下,然後一顆心像江中的石塊,沉入不見底的深淵。

 如此年紀,問出一句如此恰到好處的話,該誇他少年老成,社稷有望,還是該提防此子心計城府深不可測?

 楊廷和似乎也對這句話頗為吃驚,本是一句平常的話,但出自一個十二歲孩子的嘴裡卻從裡到外透著詭異,只因這句話說得實在太恰當了,恰當得連楊廷和這樣的四朝老臣都有些無所適從。

 「臣等有罪,臣等萬死......」楊廷和猶豫了一下,終於跪在朱厚熜身前,語氣沉痛地道:「臣等不察,正德十四年七月中,內庫總管高鳳盜用司禮監印信和御馬監虎符,私自調動豹房兵馬,竟將昏迷中的陛下偷偷運出豹房,至今仍不知所蹤......」

 朱厚熜渾身一震,臉色迅速陰沉下來。

 皇帝失蹤,生死不知,教他這個新任的皇帝怎麼登基?名不正言不順且先不說,哪怕真正登基了,待不知哪年哪月那個失蹤的前任皇帝又生龍活虎地回來,那時他該禪讓皇位還是下令弄死他?若論大明的歷史,當年英宗皇帝被瓦剌活擒後放歸京師,還真玩過這麼一齣復辟的把戲,事實證明英宗皇帝玩得很成功,三下五除二就將皇位搶了回來,他朱厚熜可不想步代宗皇帝的後塵。

 有那麼一瞬間,朱厚熜甚至有種扭頭就走的衝動,正德皇帝失蹤對他來說風險太大了,生也好死也好,終歸在他掌握之中他才能安心登基,如今正德失蹤,這皇位隨時都有被顛覆的可能,而被顛覆的下場,橫豎都是個死啊......

 腦海中心念電轉,幾番猶疑,幾番躑躅,然而朱厚熜終究沒捨得邁開打道回府的腿。

 紫禁城裡的皇帝龍椅離他只有一步之遙,僅僅只有一步便可君臨天下,面南而王,享受世間唯我獨尊的地位,就差這一步的距離便要放棄唾手可得的九五極尊位置,換了世上任何人,誰會捨得?

 迎著滿朝文武好奇打量的目光,朱厚熜垂下頭,神情幾番掙扎,漸漸恢復平靜,很快,他的臉上又露出孩童般天真的模樣。

 「你是內閣首輔楊先生嗎?」朱厚熜看著楊廷和問道。

 楊廷和躬身:「老臣正是。」

 「厚熜給楊先生見禮了。」朱厚熜朝楊廷和長長一揖,楊廷和急忙還禮,連道不敢。

 朱厚熜固執地行完禮,然後直起身問道:「敢問楊先生,陛下尚在,何故再立新君?厚熜年方未及弱冠,只聽內閣詔喚而來,至於叫本王來京作甚,卻一概不知,楊先生請看在厚熜年幼無知的份上,切莫誤了厚熜。」

 話說得很文雅,但意思卻有點耐人尋味,翻譯過來的大意便是:你個老混蛋,皇帝都沒死你把我叫來,我來了你卻告訴我皇帝不見了,你想害死我嗎?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4-8-30 18:07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4-8-30 18:09
第七百三十二章 三請三辭


 一個僅僅十二歲的孩子,與四朝老臣對話滴水不漏,對答如流,官道兩側所有大臣心中生出一股詭異的感覺。

 這孩子......簡直是妖孽啊。

 想想咱們的正德皇帝十二歲時滿世界的闖禍惹事,不是玩煙花燒著東宮偏殿,就是文華殿內扔炮仗嚇唬當朝大學士,跟眼前這位興王殿下比起來,朱厚照被比得連渣兒都不剩了......

 單從表現上來說的話,人群中的秦堪此刻都情不自禁為朱厚照感到臉紅,血緣相近的堂兄弟,看看人家這王爺當的,再看看你這皇帝當的...

 腦海裡閃現各種想法,各種感慨,官道正中,朱厚熜卻開始出招了。

 緩緩環視周圍的朝臣,朱厚熜幽幽一歎:「陛下尚在,爾等卻迎立本王為君,諸位這是陷本王於不忠不義,教本王如何答應?罷了,來人,扶本王上車,回湖廣安陸州。」

 楊廷和急了,甭說眼下朱厚照失蹤,國朝無主,就算朱厚照沒失蹤,躺在床上已是危在旦夕,太醫都已斷言活不過十日,迎立新君已是必然之事,而朱厚熜卻是皇位唯一的合法繼承人,現在人已至京師城外,怎能容他離去?

 楊廷和一個箭步跨過,攔在朱厚熜面前,躬身道:「興王殿下請留步,陛下病危,並無子嗣,殿下是臣等與宗人府合議後的最佳繼承人選,為大明社稷千秋萬代計,為朱家江山萬世鼎盛計,老臣代滿朝文武恭請殿下留京,待得時日後即皇帝位,君臨天下。」

 道路兩旁的大臣們全部跪下,齊聲道:「臣等恭請殿下即皇帝位。」

 「陛下尚無下落,本王怎可做出這等大逆之事,爾等休要誤我,快快讓開,本王要回藩地。」

 「殿下不可回藩地。國朝無主,天下不安,動盪即在眼前。求殿下留京解國于倒懸,挽狂瀾于即傾。」

 朱厚熜跺腳:「爾等這是在害本王!來日陛下若回來,見皇位已由本王所代,陛下大怒,本王及興王一脈必有滅族之禍矣!」

 楊廷和想著太醫和唐子禾對朱厚照病情所下的診斷,咬了咬牙道:「未知殿下通讀本朝史書否?」

 「本王四歲啟蒙,十歲已通讀古今史書,如今正研習聖賢經義。」

 「既通讀史書,想必殿下應知土木之變後,代宗皇帝登基理國,後瓦剌放英宗歸京。時有吏部尚書王直向代宗上疏,疏曰:‘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復蒞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誠古今盛事也’,今日老臣亦想將這句話向殿下重複一遍,不知殿下尚有疑慮否?」

 朱厚熜聞言兩眼圓睜,再怎麼形若妖孽,他畢竟也是十二歲的孩子,論城府終究比那些朝堂老狐狸差了一籌,聽到楊廷和這句保證,朱厚熜終於不淡定了,眼中透出一股濃濃的權欲。

 楊廷和這句話什麼意思呢?意思很簡單,你安心當你的皇帝,哪怕將來正德皇帝安然無恙回來了,我等仍奉你為皇帝,正德嘛,就當個不理政事不掌軍政的太上皇,你平日裝個樣子崇奉他,敬重他,大家面子上過得去就好了。

 當然,當時吏部尚書王直上疏的這番話裡戳中了代宗皇帝不願迎英宗回京的小心思,以至於事後小心眼的代宗皇帝恨不得弄死王直這個事實,楊廷和很明智地略過不提,而朱厚熜不知是年幼還是故意裝作不懂,也略過了後來的史實,直接開啟欣喜模式不可自拔。

 楊廷和話音落後,朱厚熜怔怔呆立原地,神情掙扎猶豫,良久,重重一跺腳,彷彿下定了決心,道:「不行,陛下失蹤,我等安心等候陛下回來方為人臣之道,本王怎敢......」

 眾臣躬身打斷了他的話:「恭請興王殿下即皇帝位。」

 「不可......」

 「恭請興王殿下即皇帝位。」

 「陛下尚不知生死,本王怎可做出這等......」

 「恭請興王殿下即皇帝位。」

 塵土飛揚的城外官道上,朱厚熜和群臣上演了一出生動的三請三辭,最後朱厚熜滿臉無奈,仰天長歎:「罷了,本王本不願為,一切皆因爾等所逼,來日陛下問罪,只求諸位為本王求情,留我一條性命。」

 秦堪遠遠聽著這番矯情到極致的話,噁心得差點吐出來,這話的意思大抵等於一個天生淫婦被流氓非禮得好爽,爽完後嘴裡還來一句「我本來是想反抗的,但他力氣好大......」

 這次朝臣出迎,丁順也適逢其會,此刻站在秦堪身後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不經意間瞧見秦堪臉色不對,於是湊上前小聲地問道:「公爺,怎麼了?」

 秦堪冷冷道:「我想回家狠狠揍秦康一頓......」

 丁順愕然:「小公爺犯了何錯?”

 「沒犯錯,但我就是想揍他,老爹揍兒子本就天經地義。」

 丁順:「............」

 顯然,秦堪是他此生見過的最不講道理的爹。

 朝前面不遠處的朱厚熜努了努嘴,秦堪聲音壓得更低了:「想想以後康兒的性子若也和他一般德行,那時我已年老體衰,打又打不過他,不趁現在猛揍他幾頓,將來我豈不是虧得慌?」

 丁順張大了嘴:「............」

 斜眼睨著丁順,秦堪不懷好意地問道:「你家長子除了喜歡嫖偶爾砸幾家酒樓,西市裡踹幾個攤子心情好時搶兩件古董外,別的地方都還好吧?」

 丁順一副被箭射中的表情,痛苦不堪地道:「公爺別說了,再說我也想回家揍兒子了......」

 「甚好,等他們演夠了散場,咱們各自回家揍兒子,各揍各的,各有所揍。」

*****************************************

 二人說著話時,朱厚熜差不多也矯情夠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朱厚熜的心情很好,在楊廷和與眾臣的催請聲裡,朱厚熜邁腿朝城門走去。

 走了兩步,朱厚熜忽然腳步一頓,停下側身看著恭立一旁默然無聲的秦堪,看著秦堪的相貌儀錶,和那一身暗黃色的蟒袍,朱厚熜眼睛眯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他是誰。

 「這位儀態不凡的勳貴,莫非便是天下聞名的寧國公?」朱厚熜走到秦堪面前問道。

 秦堪拱了拱手,微笑道:「臣正是秦堪。」

 「從弘治到正德,大明日漸中興,此皆寧國公之功也,請受厚熜一禮。」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4-8-30 18:17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4-9-2 08:31
第七百三十三章 禮制之爭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矯情到這般地步,也算是人間奇葩了。

 朱厚熜行禮很標準也很嚴肅,一副將秦堪以國士待之的模樣,先擺正衣冠,再朝秦堪長揖到地,臉板得比祭祖還正經。

 無數人的眼睛盯著二人,秦堪急忙也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回禮。

 “殿下謬贊,臣羞慚無地。”

 朱厚熜直起身環視群臣,緩緩道:“寧國公出身貧寒,弘治十七年入錦衣衛,遼東除奸,血戰遼河,建天津,開海禁這些功績世所皆知,本王便不提了。任南京內城百戶時奉命赴崇明島抗擊倭寇,敵軍勢大,我大明衛所兵敗如山倒之時,秦堪領麾下七十餘校尉獨力支撐戰局,終將倭寇擊殺於海灘之上,揚我大明國威,這件事恐怕記得的人並不多,如此板蕩忠臣,本王豈可不以國士待之?”

 周圍眾臣不論心裡怎麼想,嘴上紛紛含笑附和。

 秦堪眼角又跳了跳。

 看來朱厚熜啟程赴京前,對自己做過非常嚴密的調查,自己做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如數家珍,聽在別人耳裡是榮耀,可秦堪總有一種被賊惦記上的感覺……

 “名不副實,多是以訛傳訛。臣慚愧,並無諸多功績。”秦堪打定主意謙虛到底。

 朱厚熜盯著秦堪瞧了一會兒,忽然拉住他的手,拍了拍,道:“寧國公何必自謙太甚,你為大明社稷做了多少事,天下人都看在眼裡的。”

 “臣……慚愧。”

 二人你來我往一個玩命的誇讚,一個使勁的謙虛,寒暄了小半柱香後,二人終於演完收工,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完成了一次影帝級的演繹。

 朱厚熜踮起腳輕輕拍了拍秦堪的肩,轉過身對楊廷和道:“入城後本王居於何處?”

 關于朱厚熜落腳的問題,早在朱厚熜入京前內閣和禮部官員們早已議定,楊廷和不慌不忙躬身道:“殿下尚未登基,按制需由承安門入宮,暫居於文華殿。”

 朱厚熜笑容一僵,眼神頓時變得很不悅。

 承安門是皇宮的南門。若將皇宮比喻成大戶人家的宅的話,承安門便是宅的側門,大明歷來天子必居於乾清宮,而文華殿是內閣大學士們辦公的地方,充其量算是客房,內閣和禮部議定朱厚熜只能由承安門入宮,居於文華殿,就等於是宅的主人只能由側門而入,而且只能住在客房裡,顯然合於禮但并不合於情。

 朱厚熜不悅的神色落在楊廷和以及一眾大臣眼裡,眾人心中紛紛苦笑。

 儒家禮制早在兩千多年前便由孔老夫子定下,特別是皇家禮制,更是一板一眼,不能出一絲差錯,否則必被天下士子所詬言,將來登基以後難免有欺名盜世之嫌,朱厚熜沒有正式登基以前,他只能算是皇宮的客人,客人自然只能進側門,住客房。

 剛剛渲染出來君臣如魚得水其樂融融的氣氛,這一剎那間頓時凝固了。

 朱厚熜停下腳步,語氣已有了幾分冷意:“楊先生,本王繼承皇位是朝中諸臣議定,並由通政司發文至安陸州,本王依足禮制,以藩王儀仗啟程,歷經近兩月,風塵僕僕趕到京師,既然滿朝文武已定下本王為皇位繼承人選,則本王的身份已不僅僅是安陸興王,而是未來的大明皇帝!大明皇帝進宮不走承天門而走承安門,不入乾清宮而入文華殿,楊先生,吾非竊位諸侯,而是堂堂正正的未來天子,京師諸臣如此相待,先生何以教我?”

 楊廷和神情不變,平靜地道:“登基大典以前,殿下仍只是殿下,而不是陛下,殿下只能走承安門,居乾清宮,日後登基大寶,昭告天下後再入住乾清宮,此乃皇家禮制,君臣皆不可違也。”

 朱厚熜眼中迸現憤怒的火花,死死瞪著楊廷和,楊廷和躬身不語,周圍諸臣亦不敢出聲,僵冷的氣氛漸漸充滿了火藥味。

 僵持許久,朱厚熜深吸一口氣,道:“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本王千里赴京,竟只能由承安門入宮,暫居文華殿,傳之天下,豈非有竊位之嫌?這皇位不即也罷,各位大人,本王告辭了。”

 說完朱厚熜轉身便往車輦走去,神情異常堅決。

 內閣幾位大學士眼角猛跳,面面相覷,發現彼此眼中一片焦急。

 朱家皇帝子嗣不昌,但朱家王爺卻是很能生的,天天關在城池裡不得外出一步,這個時代又沒什麼娛樂活動,除了聽曲看雜耍,便只剩下欺男霸女了,閑著也是閑著,還能幹什麼呢?當然只能關在王府裡御女無數,所以生兒育女自然也無數。朱厚熜走了不打緊,後面等著當皇帝的王爺跟買春運火車票似的通宵達旦排著長隊呢。

 但朱厚熜卻是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把這位王爺氣走了,換了別的王爺來當皇帝,事情好辦,說出去可就難聽了,傳到天下士子耳朵里,誰知道會誇大成什麼樣兒?京師朝堂裡臣權強勢到何種地步,才能令這位王爺連皇帝都不想當了,城門都沒進便拂袖而去?那時天下悠悠眾口四下傳揚,京師朝臣顏面何在?

 相比這個嚴重的後果,入宮進什麼門,住哪座宮殿這種事還重要嗎?

 朱厚熜轉身只邁了三四步,內閣幾位大學士和禮部尚毛澄互相交換了眼色後,楊廷和急忙揚聲道:“殿下請留步,事可從權,臣等願迎殿下由承天門入宮,居於乾清宮。”

 朱厚熜很快停下步,再轉過身時,臉上又布滿了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笑容。

 “厚熜年幼無知,太過胡鬧,幸得諸臣工不棄,厚熜在此賠罪了。”

 “殿下言重,臣等惶恐。”

 雙方互相長揖到地,又開始了一場影帝級的演繹,好一派君聖臣賢的盛世中興氣象。

 朱厚熜的堅持換來朝臣們的正視,大家終於發覺,這個十二歲孩子的心智顯然與年齡極不相符。

 無論朝臣們何種派系,互相之間有怎樣的恩怨,關於君權與臣權的較量上,大家的立場是團結一致的,自大明內閣制度成熟後,臣權一直凌駕於君權之上,現在換了個十二歲的孩子登基為帝,理論上來說,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是最容易操控的,可朱厚熜還沒走進城門,他的表現已狠狠扇了朝臣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朱厚熜大搖大擺進了皇宮,在乾清宮住了下來,大臣們的心情卻變得很沉重。

 一個不容易操控的皇帝,對朝中大臣來說,無疑是件很麻煩的事,前面有個不買帳的朱厚照已麻煩了大家十四年,現在又冒出來一個更年輕而且似乎更難纏的皇帝,未來朝堂上將會掀起多少狂風暴雨?

**************************************

 秋日的微風帶著幾許蕭瑟,肆意拂卷著地上的枯葉,還未入冬,京師已有了幾分凜冽的寒意。

 朱厚熜入宮第三日,一切安頓下來後,傍晚宮門即將落閘之時,承天門前卻從南北兩個方向分別走來了兩個人。

 二人的身影有些瑟縮,彷彿躲避著什麼,鬼鬼祟祟的,終於在承天門前空曠的廣場上碰了頭,乍見之下,二人不由吃了一驚。

 “是你!”二人異口同聲,神情愈發閃爍不定。

 “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使錢寧,見過江將軍。”

 “呵呵,錢大人免禮……”

 二人皮笑肉不笑地互相拱了拱手,帶著狐疑之色瞥了對方一眼。

 錢寧抬頭看了看天色,不由露出幾分焦急,當下也顧不得掩掩藏藏,一撩官袍下擺,跪在朱紅色的偌大宮門前,神情恭敬地朝門外值衛的小宦官道:“臣,錦衣衛鎮撫使錢寧,跪乞覲見天顏……”

 話音未落,另一道聲音更焦急地傳來。

 “臣,宣府游擊領武毅將軍江彬,跪乞覲見天顏。”

 門口小宦官皺眉看著二人,他是朱厚熜從安陸州王府帶來的親信宦官,朱厚熜登基在即,小宦官心氣兒正是高昂之時,作為從龍之臣,將來司禮監掌印的位置或許輪不到他,但司禮監隨堂太監的職位,殿下總會賞他一個吧?

 區區一個鎮撫使,一個游擊將軍,哪有資格見皇帝?盡管是還未登基的皇帝,你們也不夠格兒呀。

 正待出口訓斥時,兩錠二十兩重的銀子不約而同落到小宦官的手上。

 “煩請公公通報,錢某有關乎社稷安危的大事欲向興王殿下稟奏。”

 江彬急忙道:“江某也有極重要之事……”

 小宦官微微吃驚,神情很快有些嚴肅了,小眼睛眨巴幾下,朝二人點了點頭,轉身入宮稟報去了。

 未多時,小宦官的身影再次從宮門內閃出來。

 “殿下召令錢寧江彬入文華殿敘話。”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4-9-2 08:44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4-9-3 07:58
第七百三十四章 加恩進勛


 錢寧和江彬從本質上來說,都屬於同一類人,他們都是不甘寂寞,更不甘人下的人。

 朱厚照選妃這件事上,錢寧按秦堪的吩咐,狠狠坑了江彬一把,江彬被坑得有點慘,朱厚照縱知選妃一事與他無關,可江彬終究是被牽連在這樁案子裡,不知不覺間,朱厚照漸漸對他不聞不問了,扔給他一個不痛不癢的“武毅將軍”的銜頭,也不派任何職司,後來漸漸的竟連召見他的次數也少了許多,可憐江彬千里迢迢從宣府被朱厚照帶回京師,原以為會受到重用,結果卻尷尬地一直住在京師的客棧裡,當今皇帝就像是玩亂了線團的貓兒似的,完全對他不管不顧了。

 朱厚照這種很不負責任的態度令江彬很不滿,然而朱厚照是皇帝,江彬再不滿也只能將怨氣藏在心裡,一個字都不敢往外說,天可憐見,朱厚照這昏君溺水後又失蹤,新君眼看就要登基了,若不趁此機會給新君留個好印象,此生焉有飛黃騰達的機會?

 至於錢寧,選妃事件後秦堪果然沒食言,將其調任鎮撫使。可是錢大人心比天高,區區一個五品鎮撫使自然滿足不了他的野心,從錦衣衛千戶升到鎮撫使,錢寧整整熬了十年,照這個節奏熬下去,若再從鎮撫使熬到都指揮僉事甚至同知,豈不是要花費二十年三十年?

 更何況錢寧並不蠢,十年來他漸漸瞧明白了一個很沮喪的事實——錦衣衛的老大,寧國公秦堪並不待見他。

 老大不待見,簡直比被老婆戴綠帽更慘,老婆可以換新的,老大換不換卻由不得他,錢寧感到蓬勃的上進心像宮裡太監的某個器官一樣被活活割掉了……

 錢寧像死了兒子的寡婦似的獨自幽怨了許多日子,正在絕望無助之時,卻聽到朱厚照溺水又失蹤的消息,這時錢寧的心情和江彬是一樣一樣的,充滿了大逆不道的欣喜。

 他和江彬都感覺到,人生的機會來了。

 這也是二人不約而同出現在承天門外的原由。

 朱厚熜進宮暫居後,內閣、都察院、司禮監和六部再次發起廷議。

 這次廷議請來了欽天監監正莫道惟,莫監正翻著黃歷,對照星象左掐右算,終於算準了黃道吉日。

 正德十四年九月十八,宜登基大典。興王朱厚熜即皇帝位。君臨天下。

 秦堪一天比一天沉默了,朱厚熜登基是朝臣商議後確定的結果,他無可阻擋。國無君主,人心動蕩,朱厚熜的登基已是勢在必行,縱然心中日夜牽掛著朱厚照的生死,但朱厚熜登基秦堪已無能為力。

 登基大典辦得很倉促,前任君主失蹤,新任君主即位,對朝臣來說本是一件無可奈何且萬分緊急之事,事急從權,大典裡很多禮制上必須有的儀式當下也顧不上了。

 禮部議定後省略掉的部分儀式報到朱厚熜那裡,本以為這位難纏的新任君主會大發雷霆,又玩一齣離京回安陸州的要挾把戲,誰知朱厚熜卻絲毫不見發怒的跡象,反而非常體諒非常配合地答應了。

 楊廷和轉念一想,不由苦笑。

 看似對皇位並不在乎,實際上心裡還是非常渴望的,如今正德皇帝失蹤,說不準哪天便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大臣們面前,那時朱厚熜如何自處?將名分落到實處,將生米煮成熟飯才是最重要的,名正則言順,至於省略部分儀式這種小事,相比之下還重要嗎?

 想通了此節,楊廷和腦海中浮出一個念頭,這孩子……果真只有十二歲嗎?

**********************************

 登基大典很順利,無風亦無浪。

 首輔楊廷和當著朝臣的面,正式宣告正德皇帝溺水昏迷後不知所蹤,然國不可一日無君,正德無子,依禮制從憲宗皇帝后嗣中選取一人為君,即皇帝位登臨大寶。

 一份由內閣和禮部共同起草的“傳位詔書”在金殿悠然念頌,由於不知正德生死,群臣不便給朱厚照上謚號,於是將其尊為太上皇,而朱厚熜則被尊為新任大明皇帝,改年號為“嘉靖”,從明年起,紀元改為嘉靖元年,同時朱厚照生母張太后則尊為太皇太后。

 接下來便是加恩百官,這個過程並無出奇,朝中舊臣皆加封銜號或賜以黃金絲帛,秦堪是勛貴,無以再升,朱厚熜卻很客氣,另外再給他加封光祿大夫,特進左柱國,并賜黃金千兩,絲帛千匹,所有被加恩的百官裡,秦堪的封賞最重的,此舉亦引來無數大臣或羨或嫉的目光。

 從弘治到正德,被兩代帝王重用,聖眷之隆,滿朝無可比擬,誰知到了嘉靖朝還是如此風光,加勛號,賜金銀,真正的國士禮遇,封賞之重,歷朝罕見。

 大部分人羨慕嫉妒,金殿內只有少數人心中徒然一沉。

 隆恩重賞太甚,不見得是好事,捧得越高摔得越重,相比正德皇帝那大大咧咧毫無心機的性子,這位甫登大寶的新君倒真是天威難測,聖心無常啊。

 登基大典順利辦完,若說有什麼意外的話,加恩聖旨裡卻莫名其妙多了兩個人,一是原錦衣衛鎮撫使錢寧升任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同知,加昭勇將軍,二是原宣府游擊將軍江彬,升任京師三千營都督,加昭毅將軍。

 這兩個任命著實令文武百官愕然許久,許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寧國公秦堪。

 秦堪站在朝班中,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眼中殺機畢露。

 江彬且不說,壓制錢寧十年,唯有這段日子因朱厚照溺水失蹤,新君即位等等一大堆頭疼的麻煩,秦堪放鬆了對錢寧的警惕,結果還是讓他抓住了機會,抱上了新君的粗大腿。

 加恩百官到尾聲時,宣旨的楊廷和目注聖旨,語氣一頓,抬眼飛快掃了一下人群中靜立著的秦堪,目光很複雜。

 “……寧國公秦堪自正德元年至十四年任錦衣衛指揮使,奉旨巡遼東,平寧王,剿白蓮,麾下錦衣衛為社稷多有建樹,實謂勞苦功高,忠義可勉,故即日升任京衛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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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erlan 發表於 2014-9-5 08:14
第七百三十五章 明升暗降


 楊廷和緩緩念出這道聖旨後,滿殿文武不由大嘩。

 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布滿了極度的震驚。

 “京衛指揮使”,最初由洪武時期所設,那時的京衛指揮使其職能可謂權傾京師,不僅包括護衛宮禁,守禦城門,拱衛京師,更轄京師十七衛,兼上直十二衛,四衛營等,其地位比如今的十二團營,御馬監,騰驤四衛更高,包括錦衣衛在內,名義上也屬京衛指揮使司統轄。

 聖旨將秦堪升任為京衛指揮使,按字面上的意思來說,確實是“升任”,不折不扣的新君加恩。

 然而自永樂以後,國中軍制逐漸更易,由於永樂皇帝在位時常常御駕北征,當時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又很不爭氣的造老朱家的反,英明神武的永樂大帝很冷,很心塞,他漸漸感到一個衙門的權力過大並不是件好事,於是有意分化京衛指揮使司的權力,經過一百多年后,京衛指揮使司已漸漸失了實權。

 如今的錦衣衛雖然名義還是由京衛指揮使司統轄,但實際上錦衣衛從來只對皇帝負責,任何事情皆有專折密奏的權力,根本無須通過京衛衙門,至於京衛指揮使司名下統轄的十餘個衛所,它們有的已劃歸團營統轄,有的劃歸御馬監,總之,洪武時期權勢滔天的京衛指揮衙門被永樂皇帝三兩下拆分後,如今已成了昨日黃花,只剩了一副空殼子,毫無實權了。

 秦堪任錦衣衛指揮使時,京衛指揮使常來北鎮撫司串門,無論公事私事,名義上的老上司都只能陪著笑臉,小心翼翼的懇求,秦堪這個名義上的下屬卻愛搭不理。

 風水輪流轉,沒成想到了嘉靖朝,擁有赫赫兇名的秦公爺在皇帝的登基大典上,被新君玩了一出明升暗降的把戲。

 大殿內鴉雀無聲,無數大臣的目光緊緊盯著秦堪的臉。目光或幸災樂禍,或滿是同情,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憤怒的痕跡。看著殿中龍椅上正襟危坐的朱厚熜,再看看朝班中靜立無聲的秦堪,大家腦海中生出一個震驚的念頭。

 要變天了!

 秦堪身穿蟒袍,頭戴梁冠。神情不悲不怒,平靜得像一潭死湖,泛不起一絲漣漪。

 朝中屬於秦黨一系的大臣紛紛心頭一沉,這個信號太明顯了。

 大臣們能混到列班金殿,自然都不是蠢笨之人,一個個精明得很,每日朝堂上站的不是大臣,而是一隻隻奸猾無比的老狐貍,今日還只是登基大典,新皇竟借加恩升任之名,將正德朝的第一權臣明升暗降了。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京師的時局隨著新皇的登基並沒有穩定,反而愈發撲朔迷離,愈發詭譎莫測。

 楊廷和宣完這道聖旨後,殿內頓時鴉雀無聲,滿殿歡欣的氣氛徒然急轉直下,莫名的寒意在殿內彌漫。

 穿著金黃龍袍的朱厚熜表情有些複雜,新君即位,拉攏或打壓權臣立威本是應有之舉,只不過今日這道詔命未免有些急躁了,但一想到錢寧和江彬數日前在乾清宮進獻的幾句危言,朱厚熜便只覺得如坐針氈,寢食難安,削權已是勢在必行,一刻也等不了了。

 這位極受正德皇帝聖寵的臣子,手裡掌握的權力太恐怖了,不僅如此,秦黨之黨羽遍布大明天下,京師朝堂少說亦有半數歸附於他,此人之禍,比之當年的劉瑾更甚!劉瑾是太監,但他秦堪不是。

 沉寂許久,殿內群臣正驚疑不定時,寧國公秦堪卻哂然一笑,抬步走出朝班,向金臺安坐的朱厚熜屈膝一禮。

 “臣,秦堪,叩謝天恩。”

 朱厚熜也笑,笑得比秦堪更天真:“寧國公免禮,你是我大明砥柱之材,詔命加恩無可厚非,朕的江山社稷日後還靠國公多多輔佐,國中內外諸事,朕以后還會向國公請益問計……”

 君臣假惺惺笑得正投入時,殿內一個名叫梁衛的監察御史忽然站出班來,沉聲道:“陛下,我朝祖制,國公乃勛貴,勛貴無權干政。”

 一句話令所有大臣側目而視,大家心中更有數了,紛紛在心裡罵了一句“無恥”,這家伙不聲不響,這麼快便抱上新皇大腿了……

 朱厚熜聞言勃然變色,瞪起眼睛朝梁衛怒道:“寧國公有大功於社稷,怎可與眾勛貴同日而語?卿不必多言,速速退下!”

 秦堪垂瞼低眉,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站在朝班中,其餘的大臣卻紛紛一凜。

 這齣雙簧唱的,神不知鬼不覺便挑撥了秦堪和勛貴的關系,這位新即位的皇帝還有什麼後招等著他?

 登基大典結束,朝臣們三三兩兩出宮,腦子裡還在消化這個震驚的消息。

 都是朝堂打滾多年,見識過各種大風大浪的老麻雀,朱厚熜這道不同尋常的加恩聖旨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臣們怎麼可能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秦堪也算是三朝老臣,極受兩代帝王聖寵,如今更是權傾朝野,黨羽遍布,新皇欲削他的權,他……會束手就縛嗎?

 任何人都無法揣度秦堪的想法,但大家仍不由自主地揣度著。

 秦堪的一念之左右太重要了,往左或往右,決定了多少人的利益甚至生死。

***********************************

 深夜已近子時,人們正是高臥酣睡之時,寧國公府卻車來轎往,好不繁忙。

 一輛輛樸實無奇的馬車,一乘乘看不出府第的官轎非常低調地停在秦府後門,穿著便服的朝中大臣走馬觀燈似的被下人匆忙迎入府中。

 秦府書房燈火通明,數十名錦衣衛在書房附近巡梭游弋,神情警惕地注視四周。

 書房內坐滿了人,昏黃的燭臺高高懸掛在房梁下,照映出每個人臉上凝重的表情。

 客人都是重量級的,有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錦衣衛僉事,甚至司禮監掌印,東廠廠督……大大小小的官兒和太監坐滿了屋子。

 “公爺,今日大典情勢不妙啊,滿朝文武都看出來了,這位新皇帝對公爺有削權之意……”嚴嵩嘆了口氣道。

 司禮監掌印張永神情惶急,臉上帶著幾處微青的淤傷,凄然道:“今日大典過後,新皇忽臨司禮監,雜家不敢怠慢,將陛下……太上皇溺水後積壓的奏疏批復全數送呈御覽,誰知新皇只翻了兩本,便發瘋似的將一大摞奏疏全部砸在雜家臉上,說什么‘處事陳腐,勤而不工,殊易誤國’,挑了幾本治河修堤,整飭軍防的奏疏,嚴令司禮監重新思量批復……”

 書房內眾人莫不凜然,心頭愈發沉重。

 相比對秦堪明升暗降時那如沐春風的態度,朱厚熜對司禮監可就兇狠許多,畢竟是天家家奴,皇帝不必對張永太客氣,亂棍打死都只能說是天恩浩蕩。

 張永說著眼中泛了淚,緩緩環視眾人道:“新皇登基大典剛過,便對司禮監立了下馬威,今日只是訓斥,來日拿回批紅權,罷我掌印之職,雜家……危矣!公爺,各位大人,這十年來雜家可從沒給各位擺過臉色,更未妄殺任何大臣,看在雜家這十年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情分上,拉雜家一把可好?”

 屋內眾人沉沉嘆氣,大家都是秦黨一員,想必新皇早在入京前已將朝中派系查得清清楚楚,實話說,今日屋內的人皆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恐怕大伙兒早已入了朱厚熜的黑名單,貶謫或下獄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嚴嵩還算比較鎮定,扭過頭望定秦堪,道:“公爺,拿個主意吧,如今的情勢,尚有可為否?”

 秦堪抬頭看著房梁,眼中泛起誰也看不明白的光芒,嘴裡卻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等皆是臣子,若陛下已心生猜忌,我等縱再忠於社稷,卻徒喚奈何?諸公還記得當年劉健謝遷二位老臣,本有滿腔興國安邦之志,最後卻只能黯然離京歸鄉,十餘年後,我等與劉謝二公何其相似。”

 張永淚水漣漣的眼中忽然泛起希冀的神采:“若咱們也學劉謝二公一樣上疏告老……”

 嚴嵩搖頭,斷然道:“不可能,今上心性與陛下不同,陛下雖喜嬉玩,卻非嗜殺殘暴之君,然今上入京種種所為來看,怕是不易相與,對他來說,放任致仕還不如快刀誅除,一則以立君威,二則可除心患,尤其是……”

 嚴嵩語氣一頓,抬頭看了一下秦堪,接著道:“尤其是秦公爺和我等京師重員,在他眼裡怕已是逆黨骨幹,若不能斬草除根,何以警懾餘黨,何以威嚇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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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還有一更。。。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4-9-17 21:28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4-9-5 11:12
第七百三十六章 避禍之策


 秦堪笑著朝嚴嵩投去欣賞一瞥,自己當年委實沒走眼,如此危急關頭,他還能保持鎮定,將情勢分析得如此冷靜理智。

 張永泣道:“連致仕告老亦不可得,難道咱們真的只能死在刀下嗎?”

 一直沒出聲的楊廷和臉色有些難看。

 他是內閣首輔大學士,論官職自然是最高的,然而自從十年前寧王叛亂被平定後,他與秦堪越走越近,朝中文武已將他看作是秦黨一員,這些年來秦堪所做的一切也被他看在眼裡,想想秦堪默默為社稷付出的精力,花費的心血,本來對“秦黨”一詞有些抗拒的他,如今也不反感了,當國庫所入每年創下新紀錄,當某府某縣免了幾年賦稅,當天津新港造出多少戰船,每當聽到這些消息,楊廷和漸漸覺得,成為秦黨一員並非壞事,……豈止並非壞事,甚至隱隱以此為榮。

 今日秦黨危在旦夕,楊廷和本可從容避禍,但他此刻卻仍坐在秦府書房內,雖未說一句禍福與共的豪言,但他的態度卻已說明了一切。

 “公爺,我等今日聚集於此,是為請公爺拿個章程,新皇登基,來勢洶洶,從今日朝典來看,怕是朝中已有不少人投靠新皇,急待為新皇披荊斬棘,掃除障礙。而我們,就是新皇眼里的荊棘,障礙。”楊廷和捋著長鬚緩緩道。

 秦堪點點頭:“錦衣衛方才告訴我,錢寧和江彬在大典前幾日便與新皇見過面,至於他們和新皇說了什麼,無人得知,但是可以肯定……”

 眾人身板一挺,神色凝重地看著秦堪。

 秦堪目光清冷,緩緩道:“可以肯定……此二人在新皇面前必定不會祝我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眾人愕然,楊廷和哭笑不得道:“公爺,都這般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笑。”

 秦堪笑道:“天塌不下來,就算天塌了,我們也該笑呵呵的面對死亡。像張公公那樣哭哭啼啼的能解決問題嗎?還不如放鬆心情。好好想個法子度過危難。”

 楊廷和道:“公爺剛才說錦衣衛來報……錦衣衛如今仍在你手裡嗎?”

 秦堪的笑容帶了幾分冷意:“我當了十四年的錦衣衛指揮使,南北鎮撫司算是我的營盤,這些年錦衣衛內大大小小的利害位置皆由我的親信任之,就算罷了指揮使,我麾下仍有萬千耳目供我驅使,新皇欲以錢寧代我,怕是打錯了算盤,短短一兩年內,無人可代錦衣衛指揮使之位。”

 楊廷和頗為驚疑地看著秦堪,饒是四朝老臣,此刻他卻絲毫看不出這位權傾朝野的國公到底在這棋盤上布下了多少棋子。

 屋內眾人聞言卻露出了欣然之色,這算是今日種種厄難險兆中唯一的好消息了吧?

 唯獨張永仍哭喪著臉,錦衣衛說到底還是被皇帝所用,新皇對位高權重的秦堪或許施以蠶食之策徐徐卸權剪翼,但對他張永可不會這麼和風細雨,眼看司禮監掌印換人就在眼前了,若是被新皇換下,用不著再吩咐,新上任的司禮監掌印也會毫不猶豫地將他除之,這與仇恨無關,消除未來禍患而已。

 “公爺,就算您手中握著錦衣衛亦無濟於事,新皇現在擺出來的架勢可是要將您和雜家以及諸位大人一一剪除,火燒眉毛的當口,您倒是拿個主意呀。”

 秦堪笑道:“辦法倒是有,各位如若不願為刀俎之下的魚肉的話,不如收拾細軟,帶上家小,一同逃出京師去天津,乘船東渡日本。當年在紹興,錦衣衛第一次找上我時,我便有這個打算,如今孫英總兵在日本如魚得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咱們幾個堪稱國寶級的禍害若去了日本,天皇陛下一定會高興得自尋短見……”

 這下連楊廷和的臉都黑了:“公爺還有更靠譜的法子嗎?”

 秦堪還沒答話,誰知嚴嵩卻忽然道:“公爺所言,未嘗不是辦法,遠走避禍自古便是保身之道,東渡日本既能保全家小,又能遠避京師禍端,留存有用之身,來年未必沒有再創宏業的希望。只不過……咱們避開了殺身之禍,卻避不開史書,百年千載後,咱們這些人在史書里是什麼名聲,不言而喻,更何況人息而政廢,咱們這些年為大明付出的心血無數,若是避而遠走,這一切恐怕都會被推翻,大明再次恢復弘治以前的景象,我等一生心血和抱負從此化為烏有。所以下官以為,公爺心中早有溝壑,東渡日本這一策在公爺心裡,恐怕只是下下之策,萬般不得已的退路而已,公爺,下官所言確否?”

 秦堪笑道:“惟中倒是心細如髮,明察秋毫。”

 眾人眼睛一齊亮了,楊廷和捋鬚笑道:“原以為已入絕境,沒想到你竟不止一策,快快道來。”

 秦堪沉思片刻,道:“還有一策為上策,任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

 “何以解?”

 秦堪冷冷一笑,道:“今日大典已畢,不過按皇家禮制,還有些事情沒有昭告天下。”

 “何事?”

 “這就要問禮部毛尚書了,禮制的事情他最懂,比如……”秦堪垂下眼瞼,嘴角露出一絲壞笑:“比如,新皇登基,他與弘治一脈的關係怎麼論呢?既然當了皇帝,便算是弘治一脈了,那時他是仍尊興獻王為父,還是尊弘治先帝為父?孔子定三綱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人倫之禮,新皇焉能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睜大了眼睛驚愕地面面相覷。

 這一招……可真夠毒辣的,真鬧將起來,以朱厚熜那早早表現出來的強硬性子,還不得拿刀捅大臣們啊?

 屋內寂然許久,楊廷和終於打破了沉默。

 “你讀的真是聖賢書?”

 秦堪直起腰板,面向山東孔府方向拱了拱手,正色道:“我乃正宗孔聖門徒,儒家弟子……”

 “不可能!”楊廷和立馬打斷了他的話,道:“別說儒家孔聖,哪怕是春秋戰國時的諸子百家裡,也沒出過像你這麼陰損缺德的聖賢!”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4-9-5 11:20 編輯

alterlan 發表於 2014-9-8 09:06
第七百三十七章 禮議之爭


 認識十多年了,楊廷和始終沒改變對秦堪的認知,實在是個很迂腐很守舊的人,秦堪跟這位迂腐守舊的老伙伴能一如既往地來往十多年從來沒嫌棄過,也說明他是個……懶得跟楊廷和計較的人,二人合稱明朝版的傲慢與偏見,一個傲慢,一個偏見。

 秦堪的主意令書房內所有人的神情放鬆了許多,眾人緊繃的臉部線條終於柔和了起來。

 主意有沒有效果大家並不清楚,大家清楚的是,秦堪既然出了應對的主意,說明他並不甘心引頸就戮,他想抗爭,哪怕敵人是皇帝。

 能抗爭就好,秦堪的這個態度是今晚大家最大的收獲,綁在同一條船上十多年了,可謂一損俱損,新皇收拾完了秦堪,下一個必然是他們,所以不論從多年感情立場上還是各自利益立場上,大家都不願看到秦堪失去抗爭的勇氣,因為他是這個權力團體的核心,核心失去了勇氣,他們的末日也不遠了。

 連日沉甸甸的心情,這一刻大家都輕鬆了。

 秦堪既然抗爭,結果一定不壞的,朝堂十多年的鬥爭結果擺在大家眼前,只要這傢伙想抗爭,目前為止沒有輸過,當年與劉瑾鬥了那麼多個回合,至不濟也是不勝不敗。

 楊廷和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椅背上,嚴嵩悠然地翹起了二郎腿,最高興的莫過於張永,他是內宦,從目前來說,他離死亡最近。既然秦堪想抗爭,張永已感覺到自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拉住,多半死不了了,於是張永端起一直沒心情喝的茶盞兒,一邊觀看茶盞上精巧美觀的釉胎花紋,一邊仔細品鑒著茶水,品完咂摸咂摸嘴,面帶笑容滿意點頭。

 秦堪也在笑,笑容裡的意味誰都看不明白。

 大明君臣之爭,爭了一百多年。只不過這一次,貌似他抗爭的方式與大家想像的不太一樣……

 滿堂欣然之時,總有某個老而不死的傢伙跳出來煞風景。

 杜宏捋了捋鬍鬚,面無表情重重一哼,道:“老夫觀新皇氣象,雖年幼卻頗具城府,實可謂心機深沉。你拿皇家禮制做文章,一定能拿捏得住他嗎?新皇甫即帝位,朝中無人,根基薄弱,若是他識時務允准了朝臣所請,願認弘治先帝為父,你的算盤全落空了。攻守之勢再轉,焉知他又會用什麼法子對付你?秦堪,你高興得太早了。”

 秦堪的笑臉有些僵硬。

 若不是看在老傢伙是他岳父的份上,早該叫人把他叉出去種在土裡了,來年收獲好多岳父下鍋炒著吃……

 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前端正擺著一個大煞風景欠抽的人,因為輩分以及尊老愛幼的陋習羈絆而不能抽他。

 秦堪很想告訴杜宏,其實完全不必擔心,就算剛才的法子不可行,他也有別的辦法脫困,比如把岳父吊死在橫梁上,然後秦堪上疏致仕丁憂……

 朱厚熜登基不到三日,皇帝的癮頭還沒過足,屁股下的龍椅也沒坐熱乎,很快發生了一件給他添堵的事。

 第三日的新朝會上,百官臨朝,儀仗如林,威武超凡。

 禮部尚書毛澄出班,遞上了嘉靖新朝的第一本奏疏,朱厚熜滿臉微笑,一派雄心勃勃繼往開來的氣概打開奏疏,僅只拿眼掃了兩行便勃然變色,怒髮沖冠。

 毛尚書的奏疏通篇只有一個意思,既然新君已即位,是為大明第十二代皇帝,又是正德皇帝的嫡親堂弟,那麼以禮制正統論的話,理應尊正德皇帝的父親也就是弘治先帝為父,畢竟你繼承的是弘治先帝和他兒子的皇位,而你自己的生父興獻王,從此不能再稱他為父親,而應稱為“皇叔考”,你那位還健在的母親自然也不能稱為母親,而應稱為“皇叔母”,慈寧宮的張太后才是你的母親。

 當然,至於追封你生父興獻王,給他加尊號加謚號之類更是想都別想了,頂多讓你給生父加封一個“超級皇叔考”。

 奏疏很長,朱厚熜看得很仔細,越看臉色越難看,最後稚嫩的面孔不由泛上一層可怕的鐵青。

 他不能不生氣,是個正常人都會生氣,好好當著皇帝,當得連爹都沒了,不僅沒了爹,滿朝文武大臣還給他換了個爹……

 沒這麼欺負人的!

 狠狠將毛澄的奏疏往殿內的金磚地板上一擲,朱厚熜重重拍了一下龍椅扶手,長身而起,殿內迴盪著他憤怒的咆哮聲。

 “朕……絕不答應!爾等欺人太甚!”

 毛澄毫無懼色,寸步不讓:“陛下,此乃禮制,禮樂之制乃國之根本,君臣百姓不可違也。”

 朱厚熜通紅的眼睛瞪著他:“禮制有說過連生父都可以改來改去嗎?這是哪家的禮制?”

 “君臣之綱重於父子之綱,君臣之倫重於父子之倫,此為皇家禮制。”

 朱厚熜畢竟只是十二歲的孩子,所謂心機城府深沉也只是相對而言,此刻被毛澄一逼頓時眼圈泛紅,又氣憤又委屈,目光頓時望向朝班前列的首輔大學士楊廷和。

 “楊先生,毛尚書所言,合禮否?”

 楊廷和走出朝班,表情平靜,語氣淡然。

 “回陛下,毛尚書所言,合禮,請陛下赴太廟,為弘治先帝追謚號,並下詔尊先帝為父。”

 楊廷和說完,滿殿文武大臣紛紛跪拜,齊聲道:“請陛下赴太廟追封先皇謚號,下詔尊父。”

 排山倒海般的喝聲嚇得朱厚熜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眼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嘉靖朝的第一次朝會,朱厚熜終於見識到大明的官兒是何等的刁鑽可憎,以前在安陸州王府時經常聽說那位前任被大臣們氣哭,那時他還暗暗嘲笑,現在輪到他當皇帝,卻從內心裡對前任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情懷,因為此刻,他也被氣哭了,而且哭得比前任更難看……

 都是皇帝,都挺不容易的,如果前任還活著,真應該和他斬雞頭燒黃紙拜把子才好。

 深吸幾口氣,朱厚熜努力克制將滿殿大臣全部拉出去剁成餃子餡的念頭,胡亂用龍袍錦袖擦了擦眼淚,道:“禮議之爭不必再提,朕萬萬不會答應,退朝……”

 “陛下!禮議乃國本,豈可避而不為?”

 “名不正而言不順,天家皇統本是弘治一脈,陛下若不尊弘治先帝為父,何以令天下士子百姓心服?”

 “陛下若不尊先帝為父,則禮樂甭壞,君王失德,臣民離心,禍不遠矣!”

 “都給朕閉嘴!退朝!”朱厚熜大聲咆哮。

 大明的皇帝不是那麼好當的,後宮美女如雲,國事甩手掌柜,每天躺在偌大的皇宮裡混吃等死,逍遙似神仙……

 這些都是朱厚熜入京之前的美好幻想,事實證明幻想果然只是幻想,嘉靖朝的第一次朝會便彷彿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徹底將他打醒了。

 騙子!都是騙子!騙朕千里迢迢進京當皇帝,剛登基就叫我換個爹……

 朱厚熜在後宮抹著眼淚委屈怨恨,他感到自己幼小的心靈被深深傷害了。

 當初興沖沖進京當皇帝的喜悅心情蕩然無存,年幼的朱厚熜現在只感到京師朝堂對他滿滿的惡意……

 朝臣突然發難,打得朱厚熜措手不及,原本步步為營削弱秦堪權力誅除權臣的計劃被打亂了,朱厚熜此時已顧不得收拾秦堪,相比除去權臣,換不換爹的事更重要。

*********************************

 禮制之議,既然朝臣開了口,絕不會虎頭蛇尾。

 事情沒完,哪怕朱厚熜躲得再遠,藏得再深,朝臣們也要把他挖出來。

 朝會散後,朱厚熜怒沖沖回了乾清宮,以禮部尚書毛澄為首的文武百官們卻聚集於承天門,數百大臣面朝宮門跪地叩首,痛哭流涕請求皇帝換爹,不換不行,不換大伙兒死給他看。

 這是一次聲勢浩大的請願,京中五品以上官員全數到場,無人缺席,更奇怪的是,連向來不摻和政事的勛貴們也到場了,卻不知受了什麼人的煽動蠱惑。

 從承天門的內宮城樓放眼望去,滿眼盡是身著官袍的朝臣,一個個跪在塵土裡嚎啕大哭,形若癲狂,城中看熱鬧的百姓們也嚇了一跳,一見眼前這架勢,還以為剛登基的新皇一不小心又駕崩了,於是萬千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滿頭霧水跟著跪下,請願的聲勢愈發浩蕩,哭聲撼動宮門,直摧闕庭。

 乾清宮內,朱厚熜還沒壓下滿腔憤怒,宮外的哭聲卻已傳到了宮內,朱厚熜渾身劇顫,稚嫩的面孔頓時充血通紅。

 半個時辰後,宮門開啟,一名倒拎著拂塵的宦官捧著聖旨出現在宮門外,向滿地跪拜的大臣們宣讀了朱厚熜親筆書寫的中旨,旨意很簡賅,也很不客氣,只有一個意思,請願的大臣趕緊滾回去,嚴禁聚眾喧嘩,否則以國法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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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erlan 發表於 2014-9-11 07:37
第七百三十八章 錢寧進讒


 皇宮承天門外,嘉靖新朝的大臣們受到了第一次驅逐,還是同樣的棍棒,還是熟悉的味道,年年歲歲棍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如狼似虎的宮中禁衛手執棍棒,將宮門外的官員們攆得到處跑,一時間哭聲震天,塵土飛揚。

 憤怒至極的朱厚熜選擇了這樣一個極端的做法,來回應大臣們請他換爹的事。

 古人將“忠孝”二字看得比天重,連朝堂金殿上君臣罵架之前都會先喊一嗓子“臣嘗聞聖天子以孝治天下”作為開場白,可見“孝”之一字何等重要,作為天下最尊貴的皇帝,登基後滿朝文武要求他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換爹,朱厚熜只用棍棒驅逐大臣,說明他對大臣們是真愛……

 大臣們被棍棒攆得雞飛狗跳之時,皇宮乾清宮內卻跪著幾個人。除了最近蒙受新皇聖寵的錢寧和江彬外,還有一位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臣,禮部主事張璁。

 張璁很顯然不屬於聰明人那一類,中舉二十多年,進京考了八次才堪堪挨到進士的邊兒,中了進士不代表人生從此一帆風順,他這樣的成績進不了翰林,庶吉士更是想都別想,於是老老實實服從組織分配,進禮部當了一個小小的主事,如今張璁已是四十六七歲的年紀,仕途基本無望了。

 就在張璁意氣消沉,心懷黯然的時候,正德溺水,朱厚熜登基,短短幾個月。 京師一連串的巨變令張璁兩眼漸漸發亮,他彷彿看到了一線曙光,一線通往權力和富貴的曙光。

 所以此刻他正跪在朱厚熜面前,文官的所謂氣節渾然拋開,他只要富貴。

 朱厚熜正在大發脾氣,今日朝會大臣們將他激怒了,登上這個萬人仰望的寶座,他甚至來不及享受萬乘之尊的美妙感覺,朝臣們便給他當頭掄了一棍。

 殿內能摔的東西差不多都摔完了,朱厚熜身軀仍被氣得瑟瑟發抖。

  “陛下息怒。此事並沒有陛下想的那麼嚴重……”張璁終於瞅准了機會開口。

 朱厚熜怒道:“如何不嚴重?這些狗官們欺人太甚。連父親都可以換來換去,天下倫理綱常何在?”

  “恕臣放肆,如今朝堂已被秦堪,楊廷和等人把持。陛下新即帝位。根基薄弱。論朝中威望,自不及秦,楊二人。所以他們能在朝堂上指鹿為馬,變黑為白,所謂認弘治先帝為父更是他們一黨炮製出來的笑話,在禮制上根本站不住腳,可笑滿朝文武竟異口同聲……”

 朱厚熜嘆道:“朕何嘗不知如此,但滿朝文武逼迫至斯,朕有什麼辦法應對?”

 張璁笑道:“陛下勿憂,其實陛下完全可以置諸不理,天下終究是朱家的天下,陛下只消發下中旨,將興獻王追封為皇帝,再加上諡號,朝臣縱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朱厚熜猶疑道:“此法……可行嗎?若內閣和通政司封還聖旨,朕豈不是顏面盡失?”

 錢寧這時插言笑道:“陛下多慮了,張大人所言有理,皇帝中旨一般而言是不能被朝臣封還的,就算楊廷和封還,陛下可以趕在封還之前做些事情,轉移朝臣的注意……”

  “做什麼事?”

 錢寧瘦削的面孔逐漸陰森,眼瞼卻垂了下去,輕輕道:“陛下登基這幾日,相信已看出秦堪,楊廷和二人在朝中威望何等隆盛,陛下新即,正是大展抱負之時,臣權太大終歸不是好事,該削權時要削,該殺人時更要殺……”

  “十年前,寧國公秦堪用盡機謀,費心盡力,終於將開海禁一事推行天下,然而這十年來,大明海疆屢屢不靖,倭寇海賊頻頻襲擾商隊,原本海運獲利頗巨,違背祖制開海禁倒也值得,可近兩年國庫所入漸少,海運所得之利全數被秦堪截留,用來擴充水師,打造戰船,說什麼用於'大航海',此舉無異徒增秦堪一人之威望,卻令陛下背上窮兵黷武之千古罵名,利弊衡量之下,海禁……似乎沒有再開的必要,陛下何不向天津,泉州,寧波,福州四大水師派出監察御史,巡查水師兵丁實缺和軍餉出入,查驗天津東港帳簿,總之……就算諸多水師沒毛病,相信御史大人們也一定能找出毛病,御史出京,秦楊二人還能坐得住?那時誰還在乎陛下追封興獻王這樣的小事?”

 朱厚熜越聽眼睛越亮,臉色漸漸從憤怒變成興奮,哈哈笑道:“錢寧,看不出你一個武官居然通曉朝爭之事,朕以往小瞧你了。”

  “願為陛下肝腦塗地。”

  “只不過,朕甫即皇位,一上來就拿海禁開刀,用意未免太明顯了……朕恐君臣愈發陌路呀。”

 錢寧笑道:“拿開海禁一事開刀之前,陛下何妨預先鋪墊一番?”

  “如何鋪墊?”

  “臣在錦衣衛任職十餘年,這些年秦堪做過的一些事情,臣多少有些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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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國耗費幾代數十年心血,禍國卻往往一言之間。

 滿朝文武還在為皇帝換爹的事集體痛哭請願之時,五名監察御史卻向內閣遞上一道參劾奏疏,奏秦堪不法事竟達二十餘款,包括正德元年秦堪調動勇士營血洗東廠二千餘人,貪墨錦衣衛糧餉,構陷殘殺忠良等等,最觸目驚心的是,掩藏得最隱秘的霸州造反一事也被挖了出來,言稱秦堪與霸州女反賊唐子禾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係,唐子禾三次從朝廷圍剿中逃脫,皆因秦堪故意放歸……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臣們果然將朱厚熜​​換爹的事暫時拋到一邊,朝堂議論四起,或驚或疑,目光同時望向近日來沉默寡言的寧國公秦堪。

 五名御史的參劾被朱厚熜當廷否決,朱厚熜甚至擺出一副憤怒的模樣,語氣嚴厲地訓斥御史們惡意構陷,離間新朝君臣,並當廷罷免了帶頭參劾的一名御史。

 御史們的德性跟青春發育期的少年郎一樣,有種逆反心理,越是不讓說,他們說得越起勁。

 第二日,朝堂火藥味愈發濃郁,十餘名御史同時上疏參劾秦堪,這次朱厚熜沒有罷免任何人,卻仍舊狠狠訓斥了這群御史。看在外人眼裡,新皇對秦堪仍然聖眷極隆,可朝堂大臣們卻是經歷了多年的風浪,自然不會被表象所迷惑。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個細節,第二日的參劾奏疏朱厚熜並沒有退還,而是命小宦官收了起來,封存司禮監留中不發。

  “留中不發”,這個舉動委實意味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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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國公府。

 秦堪接連三日沒有上朝,但朝中的事情卻清清楚楚。

 國公府的氣氛頗為低迷,府中的管家丫鬟和雜役們似乎也聽說了老爺正被言官參劾,儘管這些年來老爺被參過無數次,但顯然這次不一樣,老爺和夫人們臉上已有許多日子沒見過笑容了。

  “公爺,您該出來說句話了,任他這麼搞下去,公爺恐怕遲早會被算計……”丁順苦口婆心勸道。

 這幾日朝中氣氛越來越不對勁,丁順漸漸坐不住了,一大早便進了國公府。

  “個人榮辱於我何加焉?”秦堪表情很平靜,顯然這兩日被參劾他卻並不著急,他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面。

 丁順苦著臉道:“這已不是個人榮辱的事了,這兩日那新皇帝還惺惺作態推卻駁斥,再過兩日,參劾公爺的聲勢越來越大,火候越來越足,新皇恐怕就會順水推舟,將公爺除爵免職,公爺若無爵無職,新皇的下一步就會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丁順說得嚴重,秦堪卻笑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笑出來,實在是個人才,連他也忍不住想佩服自己一下下。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啊……我倒真小瞧了他,小小年紀,心思怎麼長的?做起事來比經歷幾十年風浪的老狐狸還利落,先造勢,再藉勢,最後得勢,既轉移了大臣們的視線,又順手將我逼得手足無措,嘖嘖……”

 秦堪讚歎了幾聲,表情仍不見任何悲喜,丁順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他的心思。

  “公爺您就別誇他了,趕緊想想辦法吧,再誇他他可真將咱們逼上絕路了…​​…”丁順急得跺腳。

 秦堪斜睨了他一眼:“急什麼?這個時候要沉得住氣,誰先亂誰就輸了,你仔細想想,言官參我那麼多款罪狀,哪一條有真憑實據?左右不過是言官們風聞奏事,胡亂構陷而已,我若不承認,誰能拿我怎樣?”

  “可……他是皇帝啊,皇帝要治你,還用得著證據嗎?”

  “無妨,我自有後路。”

 二人正說著話,前堂院子裡匆匆走來一道人影,卻是秦堪的心腹李二。

 李二神情很焦急,跨進前堂後先朝秦堪單膝一禮,然後急促地道:“公爺,不好了。”

  “怎麼了?”

  “屬下剛得到的消息,四名監察御史奉旨離京,分赴天津,泉州,寧波,福州四地……”

 秦堪原本悠然平靜的表情瞬間變得鐵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長身而起,失聲道:“他要動水師?”

 李二面容苦澀地道:“豈止是動水師,他還要恢復洪武祖制,廢止海運,再次禁海,御史出京便是為了鋪墊,待御史們回京向內閣參劾,聲勢火候便也差不多了……”

 前堂一片靜謐,秦堪抿唇咬牙,額頭青筋暴跳,許久不見的憤怒表情在臉上浮現,陰沉森然的面孔彷彿在醞釀風暴。

 丁順李二見秦堪這般模樣,嚇得低頭垂瞼,不敢出聲。

 良久,秦堪終於打破了沉默,語氣依然平靜,可丁順和李二卻聽出平靜中蘊藏的滔天殺機。

 “對付我,我可以一退再退,但若欲廢我強國之策,我……不能忍!”

 丁順李二互視一眼,接著神情一振,一齊躬身:“公爺英明。”

 “丁順,葉近泉的遼東大軍到了何處?”

 “五日前由居庸關啟程,一兩日後可至京師北郊。”

 “派人赴葉近泉處,讓他輕衣簡從秘密赴京,我要約見他。記住,不要走漏風聲。”

 丁順眼中閃現興奮之色,重重抱拳:“是。”

**********************************

 京師東城別院。

 唐子禾坐在前堂,神情和穿著都很端莊,絕色的姿容透出一股清冷的氣息,令人不敢直視。

 李二垂首坐在堂內,身軀左扭右扭,如坐針氈,神情更帶著幾分不甘不願。

 唐子禾卻很高興,哪怕當年義軍席捲三省她也不曾如此高興過。

 “秦公爺果真要約見葉近泉?”

 李二嘆了口氣,道:“回四夫人,是的。”

 唐子禾重重一拍掌,笑道:“東風備矣!”

 嘴角悄然一勾,唐子禾喃喃道:“別人快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你還猶豫躑躅,但是觸碰到你多年的心血你便炸了毛兒,你……果然還是有逆兩。”

 李二為難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頭,訥訥道:“四夫人,恕屬下多嘴,您本是秦公爺的身邊人,有些事情您親自問他不就是了,何必非要屬下跟您……通風報信,屬下這麼幹,總覺得對不住公爺,當了叛徒似的……”

 唐子禾笑瞇瞇地睨了他一眼,道:“你家公爺不喜婦人干政,特別不喜我摻和朝堂之事,至於原因,想必你也清楚,他呀,怕我翻了天不好收拾呢……所以我不能問他,只好找你這位多年的心腹親信問問。”

 “屬下總覺得這樣不好,辜負了公爺……”

 “李二,想必你已知道新皇欲對付秦公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秦公爺若倒下,你們這些多年的心腹會是怎生下場,不必我多說了吧?我這些日子做了諸多安排佈置,不但是為了保秦公爺一家平安,也保你們這些下屬一家平安,李二,我問你,我做錯了嗎?”

 李二想了想,搖頭:“四夫人沒錯。”

 “既然沒錯,談何辜負?只要是對公爺好,縱隱瞞一時也是忠心耿耿,我就不信公爺將來會責怪你。”

 “這……四夫人言之有理。”

 唐子禾靠在椅背上,妙目雙闔,纖細白淨的指節無意識地輕敲著扶手,喃喃道:“待到他見過葉近泉後,火候已差不多,是時候該向他坦白一些事了……”

 幽幽嘆了口氣,唐子禾苦澀地道:“那時恐怕會是一場雷霆震怒呢,不知他會不會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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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erlan 發表於 2014-9-14 09:38
第七百三十九章 邊軍入京


 兩日後,遼東都司邊軍入京畿,駐扎京師城外北郊,原本駐守北郊的團營奉命撤防,將北郊大營讓給遼東邊軍。

 城外北郊大營旌旗招展,五萬邊軍浩蕩入營,引來京師無數百姓出城觀看,跟衣甲光鮮的團營將士相比,邊軍披戴的衣甲破舊許多,甚至有的衣甲上隱隱泛出暗紅色的光芒,稍有見識的士子和百姓見狀暗暗心驚,他們知道,將士們破舊衣甲上泛出的暗紅色是血,乾涸後的血,不是敵人的就是自己的。

 這是一支真正的百戰餘生之師,從裡到外散發著收割死亡的剽悍之氣,隊伍裡不時看到缺一隻耳朵,少一隻眼睛的傷殘士卒,更令百姓們側目敬畏,也給這支邊軍平添了許多殺氣。

 每個人都清楚,這些剽悍的,傷殘的將士,正是為了大明社稷和百姓平安而浴血廝殺,他們身上的每一道傷痕,每一絲氣息都是保護大明子民留下的,浩蕩無盡的隊伍連綿數里,看著這支殺氣畢露的大軍,營門外每個圍觀的士子百姓心底裡卻不由升起一股濃濃的安全感,因為他們。

 一個百多年一直活在戰爭陰影裡的國度,它的子民們最清楚一支威武之師對這個國家的意義。

 北郊大營的轅門外,不知哪位士子帶頭,忽然開口大聲讚了一句“遼東邊軍,壯哉!”

 接著所有圍觀的士子百姓們全都沸騰了,大家站在大道兩旁,紛紛朝行進大營的遼東邊軍隊伍長長作揖行禮。

 隊伍仍踏著整齊的步伐穩穩當當地前行,只是將士們的眼圈微微泛紅,腰桿也挺得更直,北寒之地多年浴血廝殺。這一刻他們終於發現自己並不孤單。

 大軍前方,身著盔甲滿面塵土風霜的遼東總督葉近泉騎在馬上,臉色像一塊被寒風吹拂了千年的褐石,唯有看著大道兩旁士子百姓們發自內心的行禮時,他的眼神才露出一絲暖意。

 秋風正起,地上的落葉被卷集著漫天飛舞,葉近泉仰頭看著黯淡無光的天日,沉沉地長出一口氣。

 遼東邊軍已接防京畿,秦堪,你會有何反應?

 邊軍駐扎京畿,甫登帝位的朱厚熜感到不安了,連夜召集內閣和六部尚書商議。

 皇帝位置還沒坐穩,朝中權臣還沒削除,自己的根基更是薄弱得風一吹就倒,如此敏感關鍵的時期,遼東邊軍卻進京了。

 這事還真不能怪別人,畢竟這是朱厚熜登基之前內閣和群臣們廷議後的結果,當時正德失蹤,國失君主,各地藩王蠢蠢欲動,調邊軍增防京師亦是應有之舉。

 可是現如今朱厚熜已登基,正一步步將朝政大權接手。這個時候邊軍的到來就顯得不合時宜了,畢竟小朱跟廣大的邊軍將士還不太熟,而且他也不想和將士們太熟,大家還是保持點距離比較好,距離越遠越有安全感,近在眼皮子底下,朕寢食難安吶。

 可惜內閣大學士們的看法和朱厚熜不大一樣。

 楊廷和堅決反對再將邊軍調離京師,一則大軍勞師以遠,剛到京師人困馬乏,若將其調走將士們心生怨嫌,恐有嘩變之虞,二則雖新皇即位,但大明各地藩王們並不服氣,各個封地裡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涌動,有遼東邊軍戍衛京畿,至少可保京師一時平安。

 說到理由,楊廷和話鋒一轉,卻又說到禮議之爭的老話,話裡雖未催促朱厚熜盡快換爹,但意思卻很含蓄地表明了,藩王們承不承認你這個新皇帝,端看你自己怎麼選擇,盡快認弘治先帝為父或可使藩王們閉嘴。

 楊廷和的話無疑令朱厚熜火冒三丈,君臣不歡而散,調離遼東邊軍的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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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掌燈時分,京師安定門的守門士卒懶洋洋地準備關閉城門時,城門外一雙有力的大手忽然將徐徐合攏的城門撐住,這雙手的主人力大無比,合四人之力才能關闔的城門,被這雙大手一頂,卻分毫不能再動。

 “等等,我們要進城。”

 守門士卒大怒,正待開口喝罵,抬頭一看,一面象牙腰牌從門外遞進來。

 “錦衣親軍,鎮撫使,丁順”

 士卒楞了一下,接著神情頓時變得敬畏異常,立馬將城門打開,卻見十餘名穿著黑色勁衫的大漢騎在馬上,神情淡漠地平視著城門,而那位遞出象牙腰牌的人卻非常殷勤地將眾人迎入城內。

 北鎮撫司內,睽別多年的秦堪和葉近泉終於再見面了。

 十年來,二人天各一方,卻始終毫無保留地互相信任,京師但凡新研制的火器,秦堪總是第一時間想辦法讓兵部量產,第一批運往遼東裝備邊軍,朝中但凡有對葉近泉不利的參劾,秦堪也總會想辦法彈壓下來。正德十一年冬,遼東都司監軍御史石亭儀密疏參劾總督葉近泉排除異己,軍中安插親信,與韃靼部落作戰後甚至默許麾下將士殺俘等大小十餘款罪名,奏疏至京師,朝堂諸臣不安,紛紛上疏請求撤換遼東總督,將葉近泉拿問,此事秦堪費了好一番周折,甚至為此將兩名帶頭的給事中尋了由頭拿進了詔獄,羅織罪名將其流放貶謫方才平息。

 遼東邊軍如今與北方韃靼作戰漸漸扭轉敗多勝少的戰局,葉近泉治軍有方固為原因,而身在京師默默為遼東保駕護航的秦堪也功不可沒。

 二人再見,彼此磊落坦蕩,神情甚至沒有一絲激動,互相微笑以對。

 “為國戍邊經年,師叔受苦了。”秦堪長長一禮。

 “為保這風雨飄搖的江山,秦公爺受苦了。”葉近泉披甲抱拳回禮。

 二人同時直起身,把臂仰天大笑。多年的艱困辛酸盡付豪邁。

 男人的友情勿須因為所以的囉嗦,當你需要時,他總會出現。

********************************

 五日後,快馬傳來天津的監察御史方荀的密報。密報越過內閣。直接呈送皇宮。

 第二日朝會,金殿上不利於秦堪的聲音越來越紛雜。據方荀的密報所奏,天津的問題很嚴重,“天津市舶司由司禮監派遣太監所任,然臣縱觀天津上至知府。都指揮使司,下至市舶司,錦衣衛千戶所,東廠掌班駐地人等,皆上下通曉沆瀣一氣,幾近同氣連枝,臣奉旨查驗東港帳目。水師實缺卻多受阻撓,天津上下軍民人等只知秦姓,卻不知有朝廷矣。”

 這份奏疏的指責可謂嚴重之極,幾乎等於指著秦堪的鼻子說他造反了。朝堂內參劾秦堪的聲音自然一浪高過一浪,而朱厚熜努力對秦堪擺出的和善親切的表情也漸漸開始有了變化。

 “詔令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同知錢寧離京赴天津徹查不法。”

 這是朱厚熜的詔諭,詔諭裡的殺機昭然若揭。

 滿懷殺機的錢寧懷揣聖旨剛出京,兵部尚書嚴嵩卻在金殿內轉守為攻,跪地請求再論禮議。

 這個提議頓時引起了殿內文武百官的共鳴。

 禮儀之事是目前扎在百官心中的一根刺,凡行事必先正名,更何況是堂堂天子之尊,朱厚熜若不認弘治為父,便不屬弘治一脈,儒家正統思想裡的“兄終弟繼”,其前提是兄弟倆人必須有同一個爹啊,若不能改認父親,那麼朱厚熜的身份跟皇宮外隔壁王叔叔的兒子有什麼區別?好好的皇位憑什麼給你?

 嚴嵩的話令朱厚熜的神情立即變得很陰沉,坐在龍椅上冷冷瞪視他許久,沒等他考慮如何應對,別的大臣已三三兩兩出班,異口同聲請求天子改認弘治為父,並以子嗣的名義給弘治加封諡號。

 朱厚熜終於暴怒,他畢竟只有十二歲,心智城府再怎麼妖孽,終究閱歷太淺,滿朝文武都是朝中打滾幾十年的老狐狸,朱厚熜如何鬥得過。

 朝會上,君臣兩方不出意料再次大吵起來。

 朱厚熜和秦堪都在藉勢,互為攻守,君臣二人就這樣你來我往互鬥上了。

 朝會以朱厚熜怒沖沖拂袖離去為結束,然而,這只是朱厚熜個人料想中的結束。

 值日宦官尖著嗓子喊了聲“百官退朝”便急忙跟著朱厚熜轉回謹身殿更衣,可殿武百官卻一動也不動。

 禮儀之爭,是儒家既定的禮制,是朝臣的原則,原則不能破,名不正則言不順,讓這個不願改認父親的皇帝登基有什麼意義? 本屬於弘治一脈的江山豈不是從此拱手讓於旁人?大好的江山,既無內憂亦無外患,卻莫名其妙把江山丟給了旁系,他們這些大臣將來在史書上會留下怎樣的罵名?

 殿內的大臣們沉默不語,不言也不動,可怕的狂風暴雨在靜謐中醞釀成形。

  “孔子定禮制,天下始安,禮樂傳延千年,聖天子豈可廢耶?嚴某不才,願以死諫!”寂然無聲的大殿內,嚴嵩咬牙高喝了一句振聾發聵的話。

 緊接著,一個平常並不起眼,來頭卻很大的人站出了朝班,此人卻是楊慎。

 說他不起眼,是因為他的官職,通政司左參議,小小的四品文官,說他來頭很大,是因為他的身份很顯眼,既是當朝首輔大學士楊廷和的兒子,也是正德六年的狀元公,更是寧國公秦堪的嫡長子小公爺秦康的授業恩師。

 嚴嵩振臂高呼之時,楊慎第一個站了出來,喊出了一句振奮人心閃耀千古的名言。

 “吾與嚴尚書同去!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4-9-14 10:5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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