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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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102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3 13:34
卷二:父行千里兒擔憂 第九十章 在下若為巡撫

  其實那老者的話,是很多蘇州百姓心裡所想的--咱就是被老朱家整了,不過在公開場合說就比較蠢楞了。

  他挨方應物一頓駁斥還是好的,只能說這裡幸虧是蘇州府,若在京城說這話,西廠和東廠會搶著來抓人抄家。

  當即有另外一位中年人出來打圓場,順便語重心長的講理道:「毛老先生所言不妥。但江南重賦總是眼見為實的,所以根本並不在於官田民田不均平,而在於總體稅賦太重。

  所以才有小民不堪其負,撫台不思治本,減少江南貢賦,只在官民田之間修修補補,與拆東牆補西牆有何異哉?」

  方應物應聲而答道:「天下如一盤棋,有大勢有局部。王公只是江南之巡撫,而非天下之宰輔,你若想減稅賦,那請對閣老們陳詞去。

  在這裡說,且明知不可為,只不過是強詞奪理。在下若為巡撫,絕不回應你這些無理之談。」

  方應物一句「在下若為巡撫」,險些將王恕氣出三花聚頂。不過方應物是他推出來墊場子的,在別人眼裡和自己是一夥的,實在不好當著別人面前斥罵自己人,否則就真成內訌笑話了。

  不過別人沒什麼感覺,蘇州士子本來就以張揚出名的,見怪不怪了,方應物這表現還在正常值範圍內。

  再說別人看來,方應物和王恕王巡撫都是同黨,敢說這略顯放肆的話倒也不足為奇。

  此時另一位中年人也出面陳詞道:「軍國錢糧,用有定數,朝廷稅制,自有成法。蘇州府更為天下財賦首要重地,更易尤為慎重,豈可由撫台一言而決?

  在下覺得,朝廷諸公鎮靜非常,定然不會同意老中丞變動成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中丞何苦來哉?」

  王恕總算有機會說話了,他的強硬秉性也發作了,很堅決的回應道:「本官自當據理力奏,甚至不惜此身,你不用懷疑本官的決心!此外本官也聯絡過朝廷中有識之士,事情大有可為。」

  這一番對話,就是暗裡威脅和反威脅。一個說朝廷諸公不會同意亂來,暗含威脅之意;一個說本官也聯繫了人馬推行此事,那這話就僵持在這裡了。

  再說下去就只能不歡而散,各憑本事在朝廷中鬥法了。

  果然,此中年人起身道:「既如此,老中丞的心思,在下已然清楚,那麼就此別過。」

  眾人也覺得今日事情就只能說到這裡,往下根本談不攏了。

  方應物卻叫了一聲,對那中年人道:「慢著,聽在下一言。在下若為巡撫──」

  再次聽到這句開頭,王恕險些就想去罵自己這個拚命刷存在感的便宜未來外孫,但生生忍住了。他現在可以確定,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方應物這必然是逆反心發作,今天故意要如此的。

  只聽方應物繼續說:「確實該在正項稅賦上奏請朝廷,但同時也要先在加耗上做文章。稅賦科則從朝廷出,加耗卻是地方自行裁量把握!

  若將加耗重新平均過,令各縣官田減少一斗加耗,民田各自增加二斗加耗,如此便也可以達成減輕官田貧民稅負之目的。這位先生以為然否?」

  被請來的客人聞言愣住,險些忘了田賦除了正項之外還有加耗。所謂加耗,就是增加徵收的損耗,畢竟米糧運輸過程中肯定有損耗。加耗是根據各地情況自行收取,只要不出民亂、不影響解納到朝廷的皇糧就可以。

  如果王巡撫要拿加耗做文章,那確實不用通過朝廷。只要能壓制住地方,想加多少損耗還不都是他一句話?這並非沒有先例,很多貪酷的地方官橫徵暴斂,都是通過加耗手段來實現的。

  方應物這算是威脅麼?告訴他們想托關係從朝廷方面壓下來是沒用的,地方官員也有地方官員的變通對策!

  又有人冷聲道:「好,好,若真想加耗,我等自然是攔不住的,那就請官府來加罷!」

  從加耗方面入手,王恕當然想到過,但是擔心引起更直接的激烈反彈。

  因為加耗是赤裸裸的官民博弈,沒有「朝廷法令」這種轉圜餘地了,只能正面硬碰硬的對抗。

  所以剛才王老大人沒有提到這茬,一是防止事態過於激化,二是想留為後手。可是他沒想到方應物冒冒失失的將「加耗」拋了出來,這讓王恕心裡又是一通大罵。

  他開始考慮是不是拼著別人笑話,將方應物趕出去?這真像是來搗亂的。

  卻見方應物大笑道:「在下若為巡撫,今年當然是不加。不過今年府北遭了水災,需要錢糧賑災,似乎濟農倉不太足用,為之奈何?

  諸公作為本府名流,眼見同鄉遭難,莫非不想表示心意麼?每畝加耗二斗作為賑災糧,這還是能支持起罷?當然,如果諸公沒有善心,那就可以不必在意我胡言亂語。」

  本地眾人一片默然,一時之間誰也沒有開口。王恕卻難得老眼大亮,自己怎的就沒想到這個名頭?方應物處事還是有兩把刷子!

  用賑災的名義在民田這裡加耗,大義和道理上就能站住腳了,至少增加了地方大戶的拒絕成本。

  再說加稅這種事就怕開頭難,一旦開了頭,確實加征二斗糧,那就容易形成定例。

  如此看來,時機已到,王恕決定拋出自己的真正殺手鑭。他咳嗽幾聲,將注意力都吸引過來。

  「諸君聽我一言,本官巡撫江南,見這蘇州府拖欠錢糧甚巨,陳年舊賬,累計無算。故而本官意欲奏請朝廷,豁免掉歷年拖欠稅糧。先前與朝廷諸公書信往來,提議過此事,諸公並無意見,或可樂見其成也。」

  場內一片聳動,方應物也微微驚訝,原來這王老大人也有後手!常言道,打一棒子給一個甜棗,這就是那個甜棗麼?

  江南本來稅賦較別處為重,又因為永樂年間帝都北遷,稅糧解送也隨之變化,原來只需解送到南京,現在則需解送到北方。

  結果距離遙遠了十倍,稅糧成本急劇增加,從到導致負擔嚴重增加,出現了大面積的嚴重拖欠現象,蘇州府作為財賦重地首當其衝。

  這種拖欠到宣德年間達到了頂峰,據說當時蘇州府從永樂到宣德期間,拖欠稅糧達七八百萬石,最高峰時期,蘇州府每年新增拖欠達百萬石。

  後經宣宗皇帝大力治理和豁免了一部分,但仍有大量稅糧拖欠至今,成為很難徹底根治的頑疾。

  目前僅蘇州府拖欠歷年稅糧就高達三百萬石,數目仍超過了全年額定稅糧。如果能全部豁免掉,那自然是給蘇州府解了套。

  卻說眾人反應過來後,一起感謝道:「王公仁德,此誠為善政也,吾等皆感念於心。」

  聽在方應物耳中,感到本地人道謝其實只是漂亮話,沒有半點誠意,也毫無實質性表示,好像國家豁免拖欠錢糧是理所當然似的。

  其實也不怪他們,拖欠錢糧是累積幾十年的事情了,蘇州人早就死豬不怕開水燙。

  這些年來,可謂是年年催繳,但卻是年年還不清,還了舊的又欠新的,凡大戶人家多半都是有拖欠的,沒拖欠才是稀奇。幾十年帳算下來,還是看不到還清的跡象。

  而在王恕王巡撫看來,反正這些拖欠幾十年的錢糧幾乎不可能再收回來,而且國家這兩年內外還算平靜,國用尚足。所以將豁免拖欠錢糧拿來做人情,緩解推行賦稅均平的壓力也好。

  這就相當於他代表朝廷向蘇州本地士紳提出一項政治交易,很出其不意,就看對方如何回應了。

  對了,眼角瞥見那方應物面有訝色,王恕突然有點快意。薑還是老的辣,小毛頭想搶戲是沒門的,最後還是要靠他來一錘定音。

  蘇州府眾人心裡不停盤算得失,有個問題是,豁免錢糧是虛的,多交錢糧是實的。相比之下,還是實在的東西更令人心疼。

  正當此時,方應物又站出來,「在下若為巡撫絕不奏請普免錢糧。」

  王恕被方應物這種為了搶風頭、故意不顧大局的舉止激怒了,忍不住高聲喝斥道:「小兒輩滾下去!」

  方應物充耳不聞,自行其是的說:「在下覺得,只需奏請豁免一百萬或者兩百萬即可,然後由巡撫行轅或者蘇州府衙進行分配。

  誰能得到豁免,誰不能得到豁免,要看具體狀況了!但凡不聽官府號令者,何必要官府豁免錢糧?」

  還要發怒的王恕猛然呆住了,其他人臉上卻齊齊變色。方應物這個主意顯然更毒辣,這是赤裸裸的分化打擊!

  大家都拖欠錢糧,當然是法不責眾,朝廷不可能涸澤而漁的把一個地方所有人都幹掉。

  但若大部分都被豁免,只有一小部分還是拖欠戶。那麼這小一部分拖欠戶顯然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下場將是任人宰割,具體如何全看朝廷心情了,朝廷能狠起來那可是絕不會客氣的,沈萬三的例子還沒超過一百年呢。

  他們當中,誰想成為這個砧板上的魚肉?方應物隻言片語之間,他們就徹底落了下風。

  半晌沒人說話。方應物恭恭敬敬對便宜外祖父作揖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反之也是同樣的道理。」

  給別人好處,若人人都有份的話,怎麼顯得好處的珍貴?未來外祖父的思路其實不錯,可惜細節上還是有點君子氣,他不得不站出來補充一下。

  這是什麼妖孽?自詡久歷各地,見多識廣的王恕不知該說什麼了,卻想起三國上的一句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至少他當個巡撫應該是輕輕鬆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33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4 01:01
第九十一章 去留問題

  方應物話音落了地,場內依舊冷場,靜悄悄的。如果說剛才幾次冷場是因為談不下去,近乎談崩,故而說無可說。

  而現在則是因為被方應物乾脆利落將事情了斷,他們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心有不甘,不變的還是說無可說。

  方應物隨機應變擺出的措施主要有兩個要點,一是將加征套上賑災名頭,用大義和道德壓人;

  二是用將豁免舊年拖欠由常見普免變成有選擇的豁免,結果朝廷的恩惠轉化成了地方官府的權力,可謂是深得沒有審批也要製造審批的精髓。

  眾人看方應物的眼神都有些異樣,一開始還以為他和王巡撫是唱雙簧的,或者是紅臉白臉的分工。

  但是從方才王巡撫和方應物毫無默契的表現來看,方應物言行應該都是出自內心,也就是說全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若真如此,這個少年人遠非常人也!

  至於一干被帶來見世面的其他少年,對方應物簡直近乎於崇拜了,至少是在幼小的心靈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而王恕回過味來後,心裡只能感歎一聲技藝精湛。而且更奇怪了,方應物這些才幹是誰傳授的?

  雖然方應物有冒犯他的嫌疑,一度惹得他很惱火,但總歸是將事情漂漂亮亮的辦成了。即便自己親自出馬,效果估計也不會更好,那還與小朋友計較什麼?

  卻說本地眾人在心裡想了又想,還是無可奈何。如果上述兩項都能實現。在左右夾擊之下,他們這些本土大族便很難有足夠的反抗餘地了。

  換成別人當巡撫,還可以走一走門路,通一通關節。但是王恕官聲擺在這裡,沒人指望能打通關節,也沒人指望能找到朝廷大佬為了私情壓服王恕。

  王恕要是吃這一套,他就不會被外放二十年不能回京了,他的官聲就是他的最大武器。

  無話可說,詩詞也沒心思作,這場開場聲勢浩大的集會。就這般草草收尾了。但主人王恕並不在意,主要目的已經達到,其他都是次要了。

  一場大戲散場,人群散去。繁華落盡,只剩了滿地紙屑果核。從暖場小配角搶戲搶成主角的方應物又恢復了沉默,慢慢隨著王恕老大人出了園子。

  對民田加稅的事情,王恕幾乎已經顧不得想了,反正已經被方應物出了主意解決掉,只等著去照辦而已,暫時不用再去多想。

  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方應物,這個少年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回想起來,他每次見到方應物,都好像見到了一個陌生人。每次都彷彿能從他身上發現新鮮的東西。

  不過無論變成什麼樣。他可以肯定,方應物絕對不是不懂事的小少年。對世事洞察、人心揣測很有一套,臨機反應也很機敏,絕對當得起少年老成四個字。

  方應物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今天做過這一場。對自己的名聲應該是個很大的促進作用,因為這裡是蘇州府。

  蘇州府有一項特點就是本地輿論很發達,而且向外擴散意識特別強,這也是蘇州的才子名士往往能名揚天下的原因之一。養望養望。名望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養起來的麼。

  放下這些念頭,他又想道,自己都表現到這份上了,足以證明自己的實力,王恕老大人看樣子也被徹底震住,那還有什麼藉口扣住自己不走?

  想至此,方應物主動開口道:「老大人叫晚生協助民田加稅之事,如今晚生已盡己所能,今後也不需晚生出力了。故而斗膽請辭,前往京師投奔家父盡孝。」

  王恕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必一定要去京師罷?留在老夫這裡如何?」

  什麼留在你這裡?方應物一時不明白,聽這口氣又不像是強行扣押了。

  王恕詳細解釋道:「老夫聘用你為巡撫屬員、幫辦糧稅事如何?這不影響你的功名。」

  方應物吃驚不已,這便宜外祖父怎的又想起這出?他叫自己寫詩造輿論,叫自己幫腔,自己可都照辦了並且超額完成了任務。

  現在他又想以巡撫行轅的名義聘用自己,難道是因為自己表現太出色,這便宜外祖父便起了愛才之心,又動了心思留自己?

  王恕勸道:「聘用你就像西席先生一般,與功名進取無關,也不會影響到功名事。兩年後,老夫親自推薦你直接入場參加鄉試,不用去通過縣裡科考,這樣如何?

  如果你不能中舉,老夫還可以推薦你入南京國子監讀書,如此你這輩子至少有一個功名到手,監生出身也是補償。

  至於其他好處也很多,如果你能積累下來事功,將來若進入官場,這些功績又是很不錯的資歷。你仔細想想罷!」

  方應物知道,巡撫制是獨官制,出了標營武官外沒有屬下官員。所以巡撫行轅中充斥著屬員書辦之類的角色,大都是巡撫自己選用。聽王恕那意思,是很想將自己留下充當協助辦事的僚屬。

  仔細想想,留下來好像也不錯。人生在世,誰也不敢說自己科舉大業一定能成。

  在江南輔佐王老大人,同時積攢事功,將來再差也可以得到監生功名。相較於科舉,這也算是一條比較穩妥的道路。

  更何況江南地區人文薈萃,將來在朝廷政治版圖中的地位是要迅速提升的,在這裡做兩年事情,也有利於自己拓展人脈、打牢根基。

  想到如此多好處,方應物第一次為自己的去留問題產生了動搖,好像去京城的願望不是那麼堅決了,也許父親在京城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危險?他便態度模糊的答道:「晚生再想想。」

  方應物將王恕老大人送到後院穿堂下,忽然看到六小姐從裡面迎了出來,自從上次惡趣味的叫了一聲「母親」後,好像有兩三天不曾見到過她了。

  王六小姐顯然是迎接父親回屋休息的,她上前扶住了王恕,要向穿堂裡走去。

  方應物抬手行禮道:「見過六小姐。」

  王六小姐無言的點點頭,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那天方應物對她喊「母親」,臉色便微微發紅,沒有過多表示,只管扶著父親走開。

  這就叫王恕奇怪了,他知道自家女兒由於愛屋及烏的原因,對方應物一直很熱忱,今天沒道理見了面如此冷淡。難道兩人鬧了什麼不是?

  他再仔細看,卻發現女兒沒有什麼氣惱模樣,反而有幾分嬌羞,這又是哪門子道理?

  突然意識到什麼,王恕心裡咯登一下,暗叫一聲「壞了」!

  別是女兒和方應物年紀相仿,又朝夕相處,起了什麼不該起的遐思罷?今天無緣無故的臉紅,就是個很不好的苗頭!

  不行,一定要阻止人倫慘劇發生,不能讓這樣違背倫常的事情發生在王家!王恕冷汗直冒,腦子飛快地轉起來。

  當即回轉身子,對著還在台階下相送的方應物道:「老夫又想了想,你還是去京城為好,畢竟百善孝為先!何況以你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不必非要拘於老夫身邊不可,老夫不該攔住你高飛!」

  方應物本來還在糾結,到底是去京城幫父親闖蕩,還是留在溫柔繁華的江南,跟著官居巡撫的便宜外祖父幹事業?

  卻不料猛然聽到王老大人又變了主意,斬釘截鐵的讓他離開蘇州府,心裡十分愕然。倒不是他定要留下不可,只是覺得便宜外祖父的風向變化太快了點。

  他實在忍不住腹誹道,你老人家這麼大歲數的人了,怎的也沒個準頭,這才區區片刻功夫,主意就改來改去叫人無所適從。

  不過也好,省得自己繼續為難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2:10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4 22:15
第九十二章 老夫能為你做的......  

  王六小姐扶著王恕回到屋中,她心裡也有點疑惑,忍不住問道:「父親今日為何對方應物的態度有所不同?不似往常那般當胡鬧小兒輩看待了。」

  王恕疑神疑鬼的看著女兒,她真如此在意方應物?居然連自己對方應物的態度變化都覺察得到。

  王六小姐見父親不說話,又問道:「聽家奴說方應物今日大出風頭,幫了父親大忙?」

  王恕冷哼一聲,「說是誇誇其談更恰當一點。」

  王六小姐護子心切的辯解道:「方應物有些聰明任性,但其實本性不壞,父親言過了。」

  王恕忍不住點評道:「年輕人容易過於迷信技巧謀術而喪失本心,我看方應物就有這種趨向。」

  王六小姐很是擔心,「那可如何是好?」

  王恕有點心虛的回答:「所以叫他離開蘇州府,如今蘇州這一畝三分地已經不適合他繼續呆下去了。」

  王六小姐低頭想了想,對父親懇請道:「不如叫女兒同他一起北上,去尋清之郎君如何?」

  還想一路同行?王恕怒道:「胡鬧!這成何體統?叫方清之請了假期,南下成親即可!」

  隨即又囑咐道:「這幾日老夫要去虎丘,你隨同為父一起去。」

  王六小姐很奇怪,父親怎的突然要去虎丘?但父親有命,她不敢不從。

  王恕的道理很簡單,離別時最容易出事,一定要嚴防死守。他心裡暗暗感慨道:「老夫為你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卻說方應物帶著對王恕出爾反爾的迷惑,回到自己住處時天色已經黑了。

  他將方應石和王英兩個隨從都叫過來。吩咐道:「今夜和明日收拾行李,並購買旅途用具。租一隻北上航船。」

  王英詢問道:「要離開蘇州府?」

  方應物點點頭,「不錯,明日若準備妥當,後日就繼續前往京城。」

  王英為自己開拓的商業模式深感遺憾,歎氣道:「賣詩詞這項生意還很有做頭,就此斷掉可惜了。」

  方應石看不得他那財迷樣,甕聲甕氣諷刺道:「京師比蘇州更大,達官貴人更多,說不定價格更高。而且距離蘇州遙遠。同樣的詩詞沒準還可以再賣一次。」

  「好主意!正是此理,想不到應石老弟也有腦袋靈光時候!」王英大讚道,充滿了躍躍欲試的鬥志。

  兩隨從鬥著嘴下去後,方應物盤點起自己在蘇州的得失。被便宜外祖父扣留了將近半個月,雖然耽誤了北上時間,影響了自己去支援父親,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金子總要發光的。

  蘇州府已經成為了經濟中心,未來注定要成為文化中心。當前正在這種文化藝術大爆發的前夜。自己留下了一抹痕跡,對吳中文人詩歌藝術進行了言之有理的批評,怎麼看也是沾了光的。說不定也能混個先驅者的名頭。

  而且在本地縉紳勢豪面前大大表現了一把,面子裡子全有了──以王老大人的高尚情操。應該不會貪墨自己的功勞罷。

  在錢糧最重要的東南地方勸服土豪大戶們均平賦稅、安撫民心這可是大事,實打實的功勞!

  如果能上報朝廷敘了功績,記入誥敕房功績薄就再好不過了。自己作為秀才怎麼說也是半個體制內,有資格被記檔。若今後自己能進入宦海。有了這個為底子,起點就會高一些。

  及到次日。找船卻很不順利,結果出發日期又推遲了一日。方應物等候的百無聊賴時,王六小姐托了婢女捎來一封信和一個包裹,都是送給父親的。

  方應物雖然很奇怪六小姐為何不露面,但並沒有多想什麼。

  又次日,清晨破曉,方應物一行四人告別過王巡撫,便出了行轅來到水碼頭。此時天色還早,水邊只有他們這一艘船,

  方應石和王英兩人先將行李箱籠搬到船上,然後就該登船出發。周圍沒有什麼人相送,方應物也就不用作詩詞應景了,也算是節省一點資源。

  啪!方應物將扇子一合,就要抬腿猜著搭板上船時,忽然聽到有人高喊道:「前面莫不是方公子!」

  方應物轉頭順著聲音看去,卻見十餘步外有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左右的中年歲數,穿著十分寒酸,都是粗布衣衫。

  方應物又仔細看了看,確定不認識這兩人,他們來找自己幹什麼?方應物疑惑的指了指自己,「在下確實姓方,你們是喊在下麼?」

  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激動的說:「今日得知方公子要遠行,小的夫妻二人特來送行。」

  方應物更感到納悶了,如果有幾個美人名妓,或者酒樓掌櫃,或者被他折服的士子文人之類的前來送行,倒是可以理解。

  這二位看起來不是農家就是雇工,又素不相識,完全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為何會跑過來送行?很莫名其妙。

  那中年男子對方應物深深彎腰拜了一拜,「小的夫妻在葑門外以租種官田為生,每年種得十畝地。只官租太重,苦不堪言,一年要交六七石,所餘不足一家六口之食。

  前日聽聞方公子為我等小民仗義執言,駁倒了本府大戶,又聽說撫台大老爺要採納方公子之言,今年官租每畝一律減去二鬥,還要豁免以往拖欠。

  如此算來我家十畝就是二石,恰可多活一人,小的不會說話,不懂怎麼感謝。只曉得一定要前來送方公子,不能讓方公子覺得蘇州百姓不知感恩。」

  聽到他自述在葑門種田,方應物很是驚訝。蘇州城是個大城,周長四五十里,而自己所在這裡是靠近西北的閶門。他卻是從東邊葑門跑過來的,這距離可不近。說不定四更天就起床了。

  又聽到他自述說,是因為自己倡議減免官租並提出可行性建議。並且駁倒了反對的大戶,所以才前來拜謝送別自己時,方應物有點感動。

  這是多麼淳樸的人!方應物默默想道。

  他不知該說什麼,自己做了一點好事,雖然目的比較複雜,又不是直接施恩於人,沒想到還是有人記在心裡,並親自趕赴過來當面致謝。這種感恩之心,真是叫人受寵若驚。

  正說話間。後面那中年女子也上前來,捧出一個竹籃,裡面有十幾個飯團,都是拿荷葉仔仔細細包裹的。

  中年漢子指著竹籃,「小的家窮無以為報,只得連夜趕製了十幾個飯團,供方公子路上食用。」

  方應物更加感動了,十幾個飯團不算什麼,但說不定就是他們一家從幾天的口糧裡省出來的。其中情意沉甸甸。

  他長歎口氣,極力推辭道:「這怎麼使得?在下怎能奪你們的口糧,於心何忍!」

  那中年漢子大急,紅著臉道:「方公子不收。莫不是嫌棄小的?」

  方應物再三推辭,那中年漢子硬把竹籃塞進方應物手裡。

  方應物無可奈何,只得讓隨從收了竹籃。而他將自己手裡的扇子送給中年漢子。「這也是在下一點心意,不值什麼錢。你拿回去做個留念罷!」

  一把普通扇子確實不值錢,那中年漢子很痛快的收了。

  隨後方應物覺得自己快承受不住對方的感恩之心了。只得點點頭道:「告辭了,還請留步!」

  船隻駛離了岸邊,與碼頭越來越遠,直到沿著水路拐過去時,方應物還能看得見那對中年夫妻站在岸上頻頻招手。

  他突然想到,自己盤點在蘇州府的得失,盤點來盤點去,為個人私利患得患失,卻從來沒有盤點到這方面。

  是自己有意無意忽略了嗎?還是自己思維有短處?抑或脫離地氣了?

  不過百姓發自內心的真情,原來是這樣令人感動──方應物估計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件事,他兩輩子加起來,還真沒遇到過這種事情。

  方應物以前做研究看史料時,他內心不大相信在青天地方官離任時,會有百姓與官員相對而泣的事情,總覺得那太假。就像萬民傘和功德牌匾一樣,這些記載是故意褒美和拔高。

  現在看來,史料記載未必全是藝術誇張,自己剛才難道沒有一種激動的情懷麼?

  蘇州城,巡撫行轅大堂,王恕老大人端坐於公案後面,撫鬚歎道:「老夫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在王恕身前跪著回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給方應物送行的中年農夫──

  方應物這次在蘇州府,前前後後只有十幾天,來得快去得也快,但卻給蘇州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還是那句話,流星般的少年。

  祝枝山的岳父、前少卿李應禎與文征明的父親、前知縣文林喝酒時,評價道:「方應物絕對有前途,這毫無疑問。祝允明將來若能有他的一半,就對得起父祖在天之靈了。」

  文林哂笑道:「這話太誇大了,功名之路誰敢說滿了?鄉試三十取一,會試十取一,任是天縱之才也不敢說一定就能中。」

  李老先生搖搖頭,「你將視野放寬些,那方應物即便舉業不成功,但你覺得憑他的機敏才智和處事手腕還怕找不到伯樂麼,完全可以作為幕席上賓!

  你覺得需要花多少銀子才能請到這樣的幕僚?只要稍加歷練,今後起碼督撫大員爭相重金聘請是不成問題了,那樣權勢未必就小了。」

  文林便默然不語,不得不承認很有道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3:52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5 13:02
第九十三章 諂媚之徒
  
  方應物座船出了蘇州府府城,向西進入運河,又折向北而去,當夜宿在八大鈔關之一的滸墅關。

  時值暮春,正是南糧北運的季節,可以看到運河中有大批大批的滿載運糧船,使得通行速度降低了許多。

  國朝初年定下了糧長制,各地糧長負責將本糧區漕糧運送到京師。起先還好,從江南到南京沒有多遠,但自從永樂年間都城遷到北方,兩三百里路程變成了兩三千里,江南糧長們就徹底苦逼了,為此破家者不在少數。

  到了宣宗章皇帝時,改了制度,在運河沿岸設置水次倉,糧長只需將漕糧運到指定水次倉即可,比如瓜州倉。

  而南糧北運的主力變成了軍士。宣宗皇帝下詔,用揚州衛、鳳陽衛軍戶專司漕運,負責將漕糧運到京師,結果形成北軍戍邊、南軍漕運的格局。

  方應物謹慎懷疑,這兩衛軍戶常年有組織姓的進行漕運,可能是曰後青幫的最早始源。

  閒話不提,卻說方應物次曰繼續出發,再向西北便進入了常州府界,這也是個繁華去處。一般說起江南,一個就是蘇州府,兩個就是蘇松,三個就是蘇松常。

  這時候的常州府可不是後來的常州市這麼簡單,還包括被分出去的無錫市。

  常州府能具備與蘇州、松江並稱的資格,其經濟實力當然不可小覷。此時天下財稅,蘇州府占一成,約兩百多萬石;松江府是蘇州府的半數左右,是一百多萬石;而常州府又恰好是松江府的半數,五六十萬石。

  放在蘇州、松江旁邊似乎不起眼,但五六十萬石已經是除此之外全國最頂峰的數額了。

  船隻過了無錫縣,這曰抵達常州府府城武進縣。眼看天色將近黃昏,方應物便吩咐船家,就在府城南水門外靠岸歇宿。

  在外面了望的王英鑽進船艙,對方應物稟報道:「外面岸上好生熱鬧。」

  方應物便透過舷窗,向遠處岸邊望去,果然看到岸上停了三頂轎子,除了轎夫之外還有一二十人聚在一起,看打扮好似胥役之流,而當中有一員紗帽青袍的官員煞是醒目。

  顯然這是一夥本地衙門裡的人,當然僅這些還稱不上熱鬧,關鍵是還有五六個嗩吶手,站在岸邊上拚命的吹吹打打。流利的曲調在碼頭上空迴旋不去,將氣氛烘托得很是喜慶。

  蘭姐兒讀書雖多出門卻少,看得莫名其妙,很天真的對夫君問道:「誰家娶媳婦娶到碼頭上來了?」

  方應物哈哈大笑,「這哪是娶媳婦,必然是有高官過境,所以本地官員到碼頭上迎接來了。」

  即興抄襲了首小令諷刺道:「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官船往來亂如麻,全仗你抬聲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裡去辨什麼真共假?眼見的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的水盡鵝飛罷!」

  只聽得蘭姐抿嘴直笑,連聲道夫君嘴巴太刁了。

  方應物分析道:「不是我嘴刁,世風曰下說的就是這些。不過這次看來他們迎接的也不是什麼大人物,否則必然滿衙官員齊上陣了,不會只有一個在那裡等候。多半是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人到了,地方不得不應付而已。」

  說話間,船隻已經靠了岸,離那邊衙門人群較遠,免得自找麻煩。

  王英和方應石兩個隨從連忙搬行李,蘭姐兒提著細軟包裹,而方應物先下了船。

  他想找個本地人打聽打聽周圍店家住處,正張望四顧時,卻冷不丁瞥見那青袍官員小跑著朝著自己奔過來。

  又近些時,方應物看清了他胸前的補子圖案,是個正五品,這級別不算低了。

  方應物很快便反應過來,在常州府府城,應該只有府衙第二把交椅府同知是正五品官銜,這人難道就是常州府的同知?

  那疑似同知的官員快步來到方應物面前,「本官常州府同知鄧濤,敢問當面的可是淳安方公子?」

  方應物十分驚訝,難道自己已經闖出了如此名聲,到了這從未來的陌生地方,也有人能認出自己並主動前來結識?而且還是個堂堂的五品官員。

  帶著一些小小的虛榮,方應物拱手行禮,口中答道:「在下正是淳安縣學生員方應物,不知鄧司馬有何貴幹?」

  鄧濤鄧同知的臉面忽然如同春雷綻放,堆滿了笑容,「果然是方公子!本官在此盼望久矣,今曰特意前來迎候,終究還是讓本官等到了。我常州府一切都已備好,方公子但且安心!」

  方應物愕然不已,敢情碼頭上那三頂轎子,還有那吹吹打打的嗩吶手,以及那一二十人的雜役隊伍都是為迎接自己準備的?

  方才在船上看到時,對此諷刺了一番,難道全都諷刺到自己頭上了?真是言多必失啊。

  不過諷刺歸諷刺,但挨到了自家身上,方應物很有點受寵若驚,極力推辭道:「在下微末之身,何德何能當得起鄧司馬遠迎?這十分不妥,還請司馬回轉,在下受不住了。」

  鄧同知略有幾分諂媚吹捧道:「方公子言重了!王撫台威鎮江南,是我輩素來敬仰的。如今方公子蒞臨敝處,本官款待一下也是應當,方公子不必客氣,快請快請!」

  這鄧同知先說王恕再說方應物,卻沒有點名王恕和方應物的關係,是因為現如今實在不好明確說什麼。

  這也是他的聰明之處,如果直接說破外祖父之類的話,反而可能會惹出不滿,不是人人都喜歡個人私事被別人隨便提的。

  方應物終於恍然大悟了,這不是他面子大,是王恕王老大人的面子大!王恕雖然常駐蘇州府,重點工作也是圍繞蘇鬆開展,但他的官銜全稱是「南京右副都御使、巡撫蘇松十府」,常州也是包括在江南十府之內的。

  而他自己八成是被消息靈通的人當王恕未來的外孫對待了,而且還是很看重的外孫,何況自己還有個庶吉士父親。

  不過讓方應物無語的是,這鄧同知為人也太諂媚了些。自己再怎麼樣也只是個生員身份,論年紀也才十六歲,論輩分更差得遠。

  而鄧大人可是堂堂的正五品官員,親自到碼頭上等待迎接,這種行徑實在有點自賤!等於是把自己這少年人放在了上級或者師長位置,這不是一般人能幹得出來的!

  方應物不由得暗暗歎道,一樣米養百樣人,官場上果然什麼樣的鳥人都有。

  他這一年來,見過的官員也不算少,無論汪知縣還是朱知府,亦或王恕,雖然品姓不一,水平各異,但都還有讀書人知恥底線。但這位鄧同知,逢迎拍馬簡直完全不顧節操了。

  方應物又疑惑的問道:「鄧司馬如何得知在下要到此處?」蘇州府和常州府雖然是鄰近的地方,但消息也不能傳的如此迅速罷。

  鄧同知陪著笑道:「位於蘇州的滸墅關關尹是在下一位同年,但凡有貴人北上,他都會迅速傳信前來並告知特徵,如此本官便照會本府沿途注意。」

  方應物聽得連連苦笑,這鄧同知也真是個人才,為了拍馬逢迎簡直挖空心思了。

  從蘇州府沿運河北上,必經滸墅關受檢,然後就是常州府。如果常州府在滸墅關佈置了眼線,自然對過境貴人的路程和特徵一清二楚,有殺錯也不會放過。

  方應物正為長了見識而愣神思忖時,鄧同知再次盛情相邀道:「此處不是說話地方,方公子請上轎,進了城中館舍用過茶水再細談。」

  方應物看了看那列隊雜役和三頂大轎,連連搖頭,這也太招搖過市了,他現如今只是個秀才而已,還要混口碑的。

  如果傳到王恕耳朵裡,那可就不妙了。誰知道他老人家會不會抽了風調動官軍,長驅數百里捉拿自己回蘇州府並嚴加懲戒。

  但鄧同知人品無恥歸無恥,卻是實實在在的奉承自己,如果一點也不領情,又顯得太生硬而不近人情。

  方應物略一思索,便答道:「進城就不必了,只勞煩鄧司馬在旁邊水驛尋幾間乾淨房屋,容我等一行入住即可。」

  本來驛站房舍是國家所有,不是他這等私人身份可以隨便住的。可既然有地方招待,那就領幾分人情破點格,住一下城外驛站好了,而且這樣也避免了招搖進城的張揚。

  鄧同知再三邀請方應物進城,方應物只是不許,他沒奈何,只得與方應物安步當車,朝著碼頭邊上不遠處的水驛那邊走去。

  此後,鄧同知便在驛站中設下了宴席款待方公子,言談之間方應物也漸漸明白了鄧同知的處境。

  原來這常州府知府剛剛離職,新的還沒有派遣下來,府署大印暫由鄧同知署理。但他不僅僅想署理,還想轉正,所以才要拉下臉皮不惜一切代價的搭上各方關係。

  方應物人雖年輕,但也知道這種時候他只能裝糊塗,所以閉口不提王恕,也不給鄧同知機會往這方面牽扯。

  鄧同知略略失望,但仍不肯甘心,正想法子時,卻見有個雜役跑到堂上來,對著鄧同知耳語幾句。

  卻見鄧同知身軀巨震,臉面幾乎變了形。他先是呆了一呆,然後匆匆對方應物拱了拱手,連話也顧不上說,拔腿就向外狂奔,像是被凶獸追趕的模樣,完全不顧五品官員形象了。

  方應物萬分好奇,什麼事情能將鄧同知嚇成這般模樣?他對王英使了個眼色,那王英迅速上前抓住來報信的雜役,問道:「你們大人好生無禮,這究竟為的那般?」

  那雜役看了看方應物答道:「西廠的汪太監來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3:58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15 21:42
第94章 汪直何人?

  西廠汪太監?方應物聽到這個稱呼,立刻就反應過來了,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化朝權閹汪直麼?

  後世論起明史,都知道大明先後有過三大權閹,分別是正統年間的王振、正德年間的劉瑾、天啟年間的魏忠賢。

  而成化年間的御馬監掌印太監、西廠提督汪直,則被認為是幾乎能與那三巨頭並稱的第四位。

  其實在專業人士眼裡,汪直與那三巨頭相比較,各方面還是差了不少。但既然汪太監有資格與三巨頭比試高低,也能從側面說明當時汪太監的囂張氣焰了。

  成化十三年,西廠成立,在群臣集體彈劾下,天子迫於壓力一度廢除西廠,但一個月後西廠又重新成立,至此朝臣與汪直爭鬥徹底落入了下風。

  到了今年,也就是成化十四年,汪直已經擠兌走了首輔商絡,罷斥了一批主張廢除西廠的都御史、尚書、侍郎等數十朝臣,對文官的反攻倒算全面成功。

  可以說,在天子的有意縱容下,此時汪直的權力和聲勢正處在最巔峰的狀態。

  還有,氣焰滔天到無以復加、強力打壓滿朝文武的汪公公其實是個幼齒,與方應物乃是同齡人,他具體年紀不明,大概只有十七八歲。

  方應物以十七歲年紀,成了稟膳生員,能與前首輔談笑風生,能在蘇州府力壓群雄,能把王巡撫唬得自歎不如,所以自詡也算小有成就。

  但方應物與年紀差不多的汪直比起來,就彷彿螢火與皓月的區別。要知道,連吏部尚書尹旻都要考慮一個問題,他拜見汪直時下跪不下跪?

  其實這就是在領導人身邊混的好處,五歲被閹入宮,便有機會十歲當御馬監掌印太監,十幾歲就提督西廠,十七八歲撼動朝綱無人敢惹,這是放到小說裡很玄幻的情節。

  不過方應物在心裡鄭重表示,他對這種靠近領導的方式不感興趣。

  知道了汪直是何等人物,也就不奇怪鄧同知為什麼極其失態,以至於很無禮的扔下方應物,匆匆狂奔出門去了。

  別說方應物在這裡,就是王恕王巡撫在這裡,也比不過汪直。汪直正得天子極度信用,權柄赫赫,又手握西廠密探,他說一句話頂得上王恕一萬句。

  方應物對鄧同知的行徑是理解的,但終究還是有幾分不爽,任是誰遭到這種對待,心裡也會不悅。特別是先前執禮甚恭,有強烈反差的情況下,這個人還是勢利了點。

  但不愉快不意味著一定要發作出來,既然主人都跑了,方應物也就起身回了屋,沒有表示什麼。

  等在房中喝了幾口茶水,方應物又想起汪直來。其實他上輩子搞研究,雖然對嘉靖、萬曆年間政治研究的比較多,但成化朝也不是沒涉獵過。

  在他印象裡,汪直在京城呼風喚雨一年後,卻熱衷於武事,此後數年一直在邊境監軍打仗,直到倒台為止。但並沒有記得汪直有過南巡經歷,而且汪直也沒有這個時間。

  那麼這個汪直是怎麼回事?莫非自己穿越引起了蝴蝶效應,改變了歷史走向?

  想到這裡,方應物突然又記起一樁成化年間的趣聞一有個叫楊福的人,因為長相酷似汪直,所以在江南地區冒充汪直招搖撞騙,一直騙到了福建才被當地鎮守太監識破。

  方應物大有所悟,莫不成這次來的就是冒充汪直的騙子,而這個騙局恰好讓自己遇到了?

  方應物越想越有可能,他知道汪直年少氣盛,性格熱衷於武功,對採辦之類的事情沒多大興趣,實在沒道理跑到江南來。

  那麼他現在有兩種選擇,第一種選擇是事不幹己高高掛起,明天照常上路前行。

  而假汪直還會繼續南下,到了蘇州府還會遇到王恕,以自己便宜外祖父的脾氣,根本不會去迎來送往的侍候汪直。就讓自己的外祖父在假汪直身上刷些正直名望也好,反正假汪直沒有能力真把王恕怎麼樣。

  第二種選擇是想法子揭破了騙局,這樣自己又能立功出名。但若出了這個風頭,後果如何有點難以確定。

  及到次日,方應物醒來後,在驛館中散步,卻有驛卒向他傳話道:「鄧老爺傳了話,說是昨日招待不周到,請方公子務必多留幾日。」

  對這話方應物只當了耳旁風,他要走要留完全不想看鄧同知的心情。

  不過驛卒又道:「今日為汪太監駕臨本地,所以封了城外這段水路,方公子只怕也不好走。」

  方應物暗暗吃驚,這「汪直」排場還挺大!由此可見地方官畏懼到了何等地步,不然怎能讓冒牌貨如此輕易的一路騙下來?

  原來昨日晚宴時,鄧同知突然得到消息,汪太監已經從丹陽方向進入了府境。

  鄧大人當然不敢像對待方應物這樣,只在府城碼頭迎接汪直,所以匆匆辭別了並連夜驅馳,為的就是盡可能的遠迎,出迎距離越遠,越顯得恭敬。

  按照路程算,那汪直今日就該抵達常州府府城了,所以又封鎖了水路,專供汪直的座船行駛,免得水面亂糟糟的衝撞了他。

  既然怎麼也走不了,方應物就按下了上路的心思,閒得無聊便去碼頭看熱鬧去了。

  雖然是個假汪直,但據說和真汪直長相酷肖,那麼去見識見識也好,就當提前熟悉一下本朝大名人汪直的長相。

  卻見碼頭上披紅掛綵,奏樂的也不只是嗩吶了,整整搬來一個戲班子。而且府衙縣衙傾巢出動,從官員到小吏衙役,百十號人都聚集在這裡等待,只為迎接汪太監的到來。

  瞧了這場面,再想起昨日迎接自己的場面,方應物不得不感慨,自己還是很渺小。

  卻說到了正午時分,遠遠地從水上駛來幾艘船隻,碼頭上眾人便曉得,這一定是汪太監到了,此時水上不會有別家船隻的。

  當先大船靠了岸,艙門打開,閃出幾個人來下了船。

  方應物站在人群裡看的真切,這幾人裡有鄧同知,並且恭恭敬敬的站在邊上。從鄧同知這個姿態看,位置當中居前的那個人就是「汪直」了。

  又走得更近些,方應物看的更加清楚。卻見那「汪直」頭頂三山帽,身穿緋紅裡衣,外罩紗衫,胸前一團不知是什麼種類的龍形圖案,赫赫然正是大牌太監的裝束。

  再細看此人,年歲確實不大,至多不超過十七八,生的一幅好相貌,稱得上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美非常。

  方應物連連感歎,能以假亂真的假汪直如此長相,那麼真汪直也相差不遠了。

  難怪小小年紀便搏得萬貴妃和天子的寵愛和信用,外表真有本錢。

  他轉念又想,朝廷袞袞諸公最近一年來,就是被這樣一個小少年欺壓了,這心裡該有多憋屈?

  就是這麼一個小孩子樣的人,只用一年功夫就直追他們太監行業的先驅者王振王公公,真是不可思議。

  簡直像個笑話,令方應物感到啼笑皆非。難怪說成化朝是最妖風邪氣的時代,有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事情,不禁空前而且絕後。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4:02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6 10:59
第九十五章 對牛彈琴?

  卻說方應物一邊觀察汪直的模樣,心裡一邊也在思索著。如果要揭穿假汪直,那麼什麼時候是最好的時機?

  關鍵在於,由自己親自揭穿,還是留給便宜外祖父去揭穿?誰來干收益比較大?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也不得不考慮,那就是歷史進程出現了變化,汪太監真的南巡了,不過這種可能性幾乎是零。

  正當方應物拿捏不定時,忽然府衙、縣衙眾人齊刷刷的對著汪直下跪行禮,周圍看熱鬧的百姓見此,便也很麻利的跟隨下跪。

  這時代下跪是很常見的禮節,別人都習以為常,但方應物卻一直不大適應,於是這時候他反應就慢了一拍。此刻周圍一片跪倒在地拜見的,只有方應物還孤零零的站著,很是突兀顯眼。

  方應物愣了愣,決定還是不拜了。別人都心存畏懼,但他可不怕,知道是假的還有什麼可怕的?

  這位汪太監若要為此生事,那他大不了一嗓子喊破真相,當場叫他原形畢露。

  皇帝不急太監急,在汪直身邊陪同的錦衣衛百戶大怒,指著方應物喝道:「大膽無禮!」

  那汪直朝方應物看了幾眼,抬手阻止了錦衣衛百戶,轉頭問鄧同知,「此何人也?」

  鄧同知考慮之後答道:「是一名外地士子,不識禮數讓汪公見笑了。」

  他的這回答確實也有技巧,先說這是外地士子,表明了不歸他本地官員管。若要動手請你們西廠或錦衣衛自己動手,他這地方官是不參與的。

  汪直又問道:「你認得他?是什麼來頭?」

  這下鄧同知沒法避重就輕了,只得答道:「此人姓方,具有廩生文憑。聽說在蘇州王撫台行轅住過十幾日,應當是王撫台的後輩之類。」

  還算鄧同知有良心,沒有告訴「汪直」這是商相公的小老鄉。

  要知道,去年就是商輅帶頭,強硬的向天子要求裁撤西廠、罷斥汪直。以汪直睚眥必報的氣性,連帶將已經無禮冒犯他的方應物收拾了也不奇怪。

  汪直聽到鄧同知介紹後,輕哼一聲,便吩咐道:「叫他來參加。」

  這是何意?鄧同知揣測不出汪直的心意,但吩咐下來。只能答應。並延請道:「請汪公入城安歇。」

  方應物等了等,卻見汪直並沒有搭理他,不由得心裡想道,這假汪直裝的倒也挺有氣度的,難道是因為心虛所以不節外生枝麼?

  其實在歷史上。真汪直也有過類似事跡。只要不觸怒他,有的人不卑不亢平禮相待,反而會被他欣賞並向天子推薦。

  只是汪公公年少得志,脾氣隨意性很大。一般官員們實在摸不清汪公公的喜怒無常規律,所以大多時候不敢冒險。

  方應物正要回驛站,卻有個衙役跑過來,對他道:「府衙馬上要為汪公接風。汪公點了名請你去出席,還請方公子一行。」

  方應物心頭冒出一句話--閻王要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難道這假汪直偏要速速尋死,逼著自己親自動手揭穿麼?實在不行。這份功勞就不留給那便宜外祖父了......

  胡思亂想間,方應物跟著傳話的衙役向城中走去。為了安全,他將方應石也帶上了,而王英則去了驛站陪伴蘭姐兒。

  在城門口。發現已經張貼了汪公公的告示,說要巡察獄案、整頓風氣。受理詞訟。方應物想道,這果然和史書上說的一樣,假汪直靠著這個大肆敲詐勒索民間錢財。

  進了城,沿著大路走了一段,又拐了個彎,便看到三開間大門。此時門扇洞開,門裡門外都站有軍士把守。

  「這裡便是府公館了,汪公就入住此地。」那衙役一邊介紹,一邊領著方應物進了大門。

  又穿過儀門,來到東側花園,園中有一泓碧湖,湖邊建有水榭。時值暮春初夏時節,站在這裡,從水面上吹來微風習習,感覺十分涼爽。

  汪直還沒有出現,但鄧同知和一干府縣官員都在這裡等候著。

  見到方應物被帶了過來,鄧同知連忙將方應物拉到一邊角落裡,又看看周圍沒有人,便低聲警示道:「人心險惡,方公子萬萬不可隨心所欲!」

  方應物暗暗好笑,裝糊塗道:「鄧司馬此言何意?晚生卻是不明白了。」

  這小少年怎的如此愣頭青,家裡老輩也敢放他獨自出來闖蕩?鄧同知急的要跳腳。

  「你還沒看出來麼,汪公已經注意到你了!一會兒在宴席上,禮節要恭敬,說話要謹慎。只說從蘇州來,不要道出自己真實來歷,此外不要隨便提廟堂上的事情!」

  方應物正氣凜然道:「吾輩讀書人,胸中......」

  鄧同知聲音高了幾度,「住口!大丈夫能屈能伸,這有什麼不能忍的?不然你死無葬身之地,與本官何干!」

  「受教了,受教了。」方應物連連拱手道。這鄧同知諂媚歸諂媚,勢利歸勢利,到也不完全是良心壞了的,不然為虎作倀起來簡單得很。

  不過也有很大可能是看在王恕面子上,抱著兩不得罪兩邊討好的心思,人之常情也。

  鄧同知還要說什麼,那邊汪直已經現身了,他連忙丟下方應物,腳步匆匆的上前討好迎接去。

  參加宴席的一共有十來人,大多為常州府和武進縣的官員,一個也不少。眾人一起入了席位,在汪直之後落了座。方應物坐在最外,和本地一位鄉紳面對面。

  汪直不說話,便沒人先開口。卻見汪公公環顧四周,稱讚道:「這裡很不錯,清爽的很,景致也好,十分舒服,鄧大人有心了!」

  方應物很無語。這位汪直當真是年少輕狂啊,說的太「爽利」了。

  如果是一位有涵養的官員坐在那個位置上,開場白必定是:「我代天子觀察江南民風,本不欲驚擾地方,但諸君盛情難卻......」

  各種珍饈佳餚流水般的呈上來不提,眾陪客便依照禮節輪番為貴賓敬酒,最後輪到方應物,他舉杯道:「在下淳安生員方應物,敬過汪太監!」

  坐在汪直右手邊的鄧同知當即臉色就變了。他千叮囑萬囑咐,結果這方應物還是不開竅!

  方應物對鄧同知很抱歉的笑了笑,對不起,還是沒有聽從你的勸導。他仔細考慮過,如果上來就指著汪直說「這是騙子」。並不能達到收益最大化。

  還是要先表現一番不畏權閹的樣子,樹立起讓別人敬仰的高大形象。然後裝作發現了什麼破綻,最後再表現出自己的睿智拆穿他,這樣才是完美過程。

  簡單地說,就是求虐待、求侮辱、求責罵,毆打就算了。至少此人如今在別人眼裡就是汪直,自己戰他就是戰汪直。如此才能反襯出氣節和光輝,事後還沒有風險,何樂不為?

  閒話不提,在眾人驚懼的目光裡。汪直手裡酒杯停了停,問道:「淳安麼......商相公近日如何?」

  方應物答道:「教書育人,優遊林泉,安度晚年而已。只是對廟堂之事多有憂慮。」

  鄧同知臉色又變了,方應物居然又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對廟堂之事多有憂慮」。這不是明擺著諷刺這一年來大肆打壓異己的汪直麼?

  可是令鄧同知更驚異的事情發生了,汪直居然沒有勃然發作,只是冷哼一聲,狠狠地瞪了方應物幾眼。

  方應物也很不滿意,這樣挑釁居然也沒激怒他?讓別人看去,只覺得是汪直很大度,而不是他有氣節。

  不過他突然醒悟了,這個騙子畢竟不是真汪直,面對諷刺時並不能做到感同身受罷?只好像是聽別人的故事一樣,代入感先天不足。

  還要幹點叫他有代入感的事情激怒他,方應物細細思索,忽然又計上心來。他記得冒充汪直的這個叫楊福的人,曾經在京師崇王府當過內監,那麼也是個閹人,就從這方面著手好了。

  於是方應物與旁邊人閒聊起來,問道:「最近讀什麼書?」

  那人答道:「讀孟子。」

  方應物大喜,「在下也正在讀孟子!正讀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頗有心得。」

  那人自動腦補了一下全句,「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確實出自《孟子》。下面緊接著一句是:「王見之,曰:牛何之?」

  不過那人見方應物說了一半便住口不言,好奇的問道:「下面呢?」

  方應物笑道:「看過孟子都知道下面是什麼,還用問在下麼。」

  那人先是微微愣神,不明所以,隨後立刻明白了。下面一句是「王見之」,合起來就是「下面王見之」。

  下面......王見之.....這不就暗諷的閹割進宮的公公們麼?!

  此人直想仰頭大笑,但又想到汪直在座,公然大笑豈不是得罪權閹?所以只得低下頭拚命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方應物的對話,附近都聽到了,但誰也不敢笑,都拚命忍住,一時間水榭內氣氛怪異的很,一大半的人都在低頭咳嗽或者猛吃猛喝。

  方應物得意的抬起頭望向汪直,這樣諷刺你,還不立刻發怒?然後就是他方應物不畏強暴、勇鬥權閹的劇情了!

  不過卻見汪直臉上一片茫然,他左手邊的百戶也同樣一臉茫然......兩個茫然的人看著大家十分不解,又沒人真敢去對汪直詳細解釋。

  方應物抓耳撓腮,鬱悶的無處發洩,這兩位是不是沒有認真讀過書?這樣都沒反應麼?莫非自己諷刺的太高深,他們聽不懂?

  這真是對牛彈琴,對牛彈琴!方應物十分洩氣。

  鄧同知聽懂了也笑不出來,只感到冷汗刷刷的流下,他剛才還以為是方應物年少沒經歷,說話不知輕重。現在看來,這方應物分明就是故意挑釁汪太監,蹬鼻子上臉的挑釁!

  這年輕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以為靠著王恕這巡撫就能吃得住權勢滔天的汪公公麼,真是輕浮而不知深淺!他自己找死不要緊,可千萬別將常州府全部連累了!

  不能在這樣下去了,不然一起完蛋!鄧同知匆匆起身,對汪直道:「下官暫避更衣。」

  隨後他向外面走去,進過方應物席位時,好像是不勝酒力晃了一晃,便對方應物道:「我腳步發軟,有勞小友扶持我下台階。」

  方應物也站起來,扶著鄧同知向外走去,兩人一步一步的消失在樹木後的茅廁中。

  「方公子!你究竟要怎樣是好?」鄧同知質問道。

  方應物毫不在意道:「其實沒什麼。」

  聽到他仍舊沒心沒肺的,鄧同知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威脅道:「方公子,如果你不聽勸並故意惹怒汪公,那就休怪老夫為虎作倀、落井下石!」

  方應物輕笑幾聲,提示道:「你們都被汪直的名頭嚇住了,難道沒有發現可疑之處麼?」

  「什麼可疑?」

  方應物這時候已經對激怒假汪直的計劃絕望了,那人估計也是剛開始行騙,十分心虛,所以死活不肯節外生枝,拿他方應物來發作。所以乾脆直接揭穿他的真相,撈一筆功勞算了,免得夜長夢多。

  想至此處,他便詳細的解釋道:「我朝太監出宮到地方,大概只有四種情況,一是奉命營造採辦,二是當各省鎮守中官,三是奉命監軍,四是充當某些特定事務使節。

  這位汪太監這次南下巡視,是哪一種?看其作為更像是巡撫或者巡按御史,哪有用太監作文官之事的,不知可曾有詔書提前知會地方?」

  鄧同知陷入了深思,想不到還好,一旦被提醒了,確實是有幾分可疑。

  為了堅定他信心,方應物又悄聲道:「晚生在旅途中,曾聽到過有兩個旅人閒談,說是有個叫楊福的人,是從崇王府逃出來的內監,他招募了些無賴,打算冒充汪直在江南招搖撞騙。

  當時晚生只覺得是無稽之談,現如今親眼目睹了,便不能不懷疑了。只要問問他詔書、印信、腰牌之類的事情,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連案犯人名都有了?鄧同知猛然抬頭,難道真是如此?

  重新回到水榭中,方應物猛然發現,汪直看向自己的眼神有點不善,而別人的眼神則充滿了同情和可憐。

  難道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有投機討好權閹的奸賊向汪直解釋過剛才那個笑話了?不過也好,那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罷!

  正當此時,忽然有雜役慌慌張張的闖進來,對鄧同知道:「急遞鋪有加急詔書到了!」

  什麼詔書?難道是派遣新知府的詔書下來了?府縣官員不約而同的想道。

  汪直環視左右道:「諸君無需多慮!這是天子委任我巡視江南、浙江、福建的詔書!只不過我開始想微服私訪,便將詔書扣在了南京不發。

  誰料才到鎮江便被認出來了,如此詔書不發徒惹人懷疑猜測。所以便又派人去南京,讓此詔書繼續傳遞,結果還是比我慢了一步到這裡!」

  方應物登時汗如雨下......這難道是真汪直?若是真汪直,自己剛才不是對牛彈琴,而是不知死活的對虎彈琴啊。

  PS: 一個大章,本該昨晚發一部分當第三更,但分開看就沒效果了,所以早晨又寫了一段合起來發了。大家見諒!另外月票太可憐了,求支援!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2:09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16 21:01
第96章 我會殺了你!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但方應物腦海中閃過了無數念頭,難道真的出現了傳說中的蝴蝶效應?

  冷靜的想,詔書是急遞鋪一站一站傳下來的,應該不會有冒著滅族危險傳假詔書的。這種行為太公開了,有點腦子也不會那麼做。

  汪直對詔書坦然自認,也能說明他是正牌汪直,而不是假冒貨?若是如此,那麼歷史在這個節點走上了小小的岔路!假汪直不知道跑到哪裡了,真汪直卻來了!

  其實這不是什麼大事件,應該也不影響各種大勢。但問題在於,這個不經意的小岔路對他個人而言是很要命的。導致他對汪直的真假出現了嚴重誤判,錯把李逵當李鬼了。

  方應物忍不住長歎一口氣,這走過於迷信記憶的後果啊。下次要注意,不過還不知道有沒有下次……

  坐在汪直旁邊的鄧同知又流了一遍冷汗,果然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險些被方應物拖下水!

  剛才他差點就去詢問汪直的詔書、關防等事項了,幸虧又猶豫了一下,不然那豈不明擺著就是不相信汪公公麼?

  此子不靠譜!鄧同知將方應物在心裡打入了冷宮,斷絕了交結念頭,他可不想再被坑第二次。

  至於其他人,從頭到尾沒有懷疑過汪直的真假,自然在這個時候沒有什麼特別的心理活動。

  這時候接風宴會已經進入了尾聲,其實若沒有方應物那不知死活的「笑話」這次宴會對大多數官員而言是很乏味枯燥的。

  一無詩詞文學添彩,看汪直也不太像讀書的,自然也就沒有不長眼的起這個頭;二無美姬助興,當著太監玩女人,這不是找彆扭麼?

  年少易睏倦的汪直酒意上頭,他打了個哈欠,細聲細氣的出言道:「請方公子留步──其餘人散了罷。」

  果然要算後賬了!其他人或多或少的向方應物投了幾瞥「保重」或者「自求多福」的眼神,慢慢退出了水柑。

  當即又有一群僕役蜂擁而入,風捲殘雲般的以最快速度將水栩裡的殘羹剩飯撤下,又換了幾套乾淨舒適的桌椅矮榻。然後關閉了朝著陸地方向的門窗,隔絕了外面人好奇的目光。

  方應物腦子也急速的轉動起來,在這間隙對汪直的性格進行了全面剖析。

  其實汪公公不像另外幾個著名權閹那般凶殘,也不貪財,更多的是少年意氣、飛揚跋扈、做事衝動較真,偶爾還能故作大度一把做出優容大臣舉動給別人看。

  還是小心應對,尋找機會罷……

  由於剛喝了不少酒的原因,汪直的臉頰現出鮮艷的酡紅色,倒是越發顯得很奇異的俊美。

  他慢慢低頭飲了一口茶水。又嫌棄帽子勒得頭上難受,便一把將三山帽扯了下來丟在一旁這才感到鬆快幾分。

  此後汪直開田對方應物道:「你不必擔心,我還不至於和你一個小小的秀才計較什麼──但是有些問題我始終迷惑不解想與你探討一番。」

  方應物不卑不亢的答道:「願聞其詳。」

  「你傲然不跪,這我理解,士人風骨嘛,我就忍了;你自承來歷,又不隱瞞與商相公的關係,這我也理解;師門傳承嘛,我還是忍了;但你為何變本加厲,又編造出那等下流的笑話?莫非我一忍再忍,反而是錯了?你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

  方應物正要說什麼,汪直卻繼續搶先說:「其實我知道,你要做那不畏權貴堅持氣節的人;我也知道,你們這樣的人無論心裡怎麼想的,在人前必須要做出樣子來。」

  方應物斟酌片刻,又要說什麼,結果汪直再次搶了話頭,「其實我很欣賞正直有節的人,也願意向陛下推薦這樣的人。」

  其實你個腦袋啊!方應物向來都是搶別人話頭的人,何曾被別人如此搶話頭!他就奇怪了,大名鼎鼎、權勢炙手可熱的權閹怎麼如此碎碎念?

  這汪直堪稱近一年的大明政壇超新星,只用不到一年時間便勢如雷霆般的掃清朝堂,幹掉了一批從首輔到侍郎的大員,按理說其人作風應該是殺伐果斷這類的。

  可這半天都是汪直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他到底是想問自己話,還是想自我催眠?

  胡思亂想間,他又聽到汪直尖著嗓門高聲道:「其實我更知道,你們這樣的正直之士是對國家有益處的,總比萬安那等無能蠢材竊據高位好得多。但是你們這樣的人,為什麼容不下我!這是為什麼?」

  這次方應物十分無語了,政治鬥爭可不就是如此麼,陣營之間哪有這麼多為什麼?立場問題不需要理由。

  汪直連這點都沒想明白,分明還是小孩子心理,到底是怎麼提督西廠的?到底是怎麼大刀闊斧大殺四方的?那麼多朝廷大佬到底是怎麼輸給他的?

  難道真應了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這句話?莫非天子突發惡趣味,去年將鋒利的寶刀拿出來,塞到了這位做事機靈聰明又敢動手的少年手裡,任由他去胡亂揮舞?

  結果亂拳打死老師傅,橫衝直撞又忠心耿耿的汪直把那些讓天子感到很膩歪的朝臣都修理了一遍,以當今天子的宅男性格,絕對幹得出來這種悶騷暗爽的事情。

  也難怪汪直這一年來看似威風其實成了孤家寡人,至少從宮裡到宮外,除了天子和萬貴妃之外沒人真心認可他,雖然大家都懾於他的囂張氣焰做出服從模樣。

  而且瞧他的樣子,在今天接風宴上喝多了罷?不然一個大權閹,居然開始胡言亂語,這跑題跑的都十萬八千里了。

  方應物懷疑,自己如果現在偷偷溜掉,他明天還能記起來麼?

  汪直嫌憋悶,又鬆了鬆領口,露出一片白暫的脖頸下方皮膚。「話又說回來,險些忘了留下你的原因了。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麼如此對待我?你心裡到底是如何想的?是什麼支持著你面對我也敢放肆無有。」

  真他娘的是一個問題少年方應物暗罵一句。

  見方應物不答,汪直催促道:「別東張西望了,你放心,在這裡不用刻意做出正氣樣子。我吩咐過了,沒人能看得到這裡面的情形,也沒人能聽得到這裡的話,你有什麼就說什麼罷,出了這裡就完全可以忘記,我也不會對外宣揚。

  方應物也漸漸發現了這位年輕的汪公公具備有很強烈的溝通意願和求知慾,不是二話不說就殺人放火的人。

  方應物斟酌半晌,開誠佈公道:「那麼在下也就實話實說了,我之所以會如此膽大,就是認為你是假冒的!」

  汪直聽到這個很意外的答案疑惑道:「什麼?你怎會認為我是假的?你覺得天下誰能假扮我?」

  方應物繼續如實答道:「聽說有個叫楊福的人,相貌酷似你。」

  汪直嗤聲道:「這我知道,去年在京師有人說他像我幾可以假亂真。後來得知他在街頭曾被誤認是我騙取了別人錢財,敗壞了我名聲。所以他已經被我殺了,免得再生出後患。」

  這個歷史小細節怎麼變成這樣了?看著方應物鬱悶的樣子,汪直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看似聰明伶俐,但還真是蠢貨!怎麼會死了心認定是假的?難道就不想想可能是真的麼?」

  這裡面門道方應物說不清楚他又不能告訴汪直他是一名穿越客,一時盲目迷信了記憶麼?故而只能默默的被嘲笑。

  「那你再說說,如果你先前知道我是真人,那麼你會如何對待?」

  「世間之事沒有如果。」

  汪直又問道:「我還是不明白,我在京中抓的大都是貪贓枉法之人──這難道不應該麼?你們這樣的人為什麼還極力反對我和西廠?」

  方應物歎口氣,汪公公腦子到底怎麼長的?難道是從小在宮中這個封閉變態的環境下長大的原因?

  看來很多事情,他本能的知道要去這樣做,但卻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也不明白這樣做的道理。於是幹下了驚天動地的事情後,就成了迷途的小羔羊。

  方應物忽然覺得他很可憐,詳細解釋道:「打狗還需看主人,有的事情,自己人可以做,外人不可以做!你就是那個外人,因為你是天子的人!」

  「是天子的人又如何?難道大臣不是天子的臣民?我聽說一句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宮中教導自然如此,不會有人對你說別的話。但外面絕非這樣,我們文人的理念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啪!汪直怒而拍案道:「這天下都是天子的,怎麼能共治!」

  方應物拱拱手道:「你應該多讀讀書,再多往深裡想想,自然就懂了。」

  汪直忽然嘻嘻的笑起來,「你很有趣,和你說說話,便感到很輕鬆。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我靠!方應物簡直噁心的想吐,又感到渾身要起雞皮疙瘩,極其難受。居然被一個娘娘腔太監說喜歡,這如何能忍!

  若不是理智告訴自己,此人西廠提督,千萬不可當面惹翻了,方應物早就唾棄幾聲,轉身就走了。

  汪直又幽幽歎道:「想找個人痛痛快快的說話不容易,別看你現在虛以委蛇,但你出了這道門,只怕轉眼就會將我徹底拋之腦後罷。」

  方應物忍著嘔吐感,對這話是卻有幾分相信的,一個十幾歲就提督西廠、御馬監兩大強力機構、掌握了巨大權力的人,而且是已經徹底站在正直人士對立面的反派大頭目,同齡人裡誰能與他正常說話?

  不是同齡人的那些同等級大佬,誰不是幾十歲年紀,又怎麼去和十幾歲的汪直正常說話?而且以殘廢之身,甚至連通過男女情感來宣洩都做不到!

  難道這就是他對自己一忍再忍,甚至嘮嘮叨叨像個話嘮的原因?

  汪公公又開始神神道道的自言自語道:「不過我不想讓你忘記了,所以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宮外沒有人知道。」

  這死太監越來越噁心了,方應物決定立刻要走人,哪怕拚著得罪他。便行禮道:「若無他事,在下告辭了。」

  汪直對此置若罔聞,依舊自說自話道:「其實我本名不叫汪直,叫汪芷,岸芷汀蘭鬱鬱青青的芷。」

  方應物不明所以,這是什麼意思?

  「我本是昭德宮的一名小宮婢。」

  方應物很職業習慣的第一時間在心裡做出了考據,昭德宮,皇宮裡一處宮殿,如今應該是最得寵的萬貴妃居住地。

  不對,有什麼地方不對頭!方應物大驚失色,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汪直說的是宮婢?

  在史書上,汪直不是昭德宮小內監出身麼?

  「只不過我一直扮作太監而已。」

  方應物感到頭暈目眩、天旋地轉,他感到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全面崩潰了。

  先前見汪公公帶著點女氣,這並不叫人奇怪。一個四五歲被閹了進宮,從小到大沒接觸過男人的少年太監,言行女裡女氣也是正常的,但誰能想到這是女兒身?

  御馬監掌印太監、西廠提督,在史書上能列入大明第四權閹的汪直汪公公,竟然是一位十幾歲的蘿莉美少女?

  還是低估了成化天子的惡趣味啊,派出十幾歲少年太監去整治大臣也就罷了,居然還是由少女假扮的太監!不愧是最像宅男的皇帝。

  方應物呆若木雞,又下意識的職業習慣起來若汪公公真是女兒身,那麼很多他身上的謎團便迎刃而解。

  比如說他最後下場是被天子奪了權柄,發配到南京,然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結局了,也沒人知道他哪年去世怎麼去世的。

  按說這樣有名的大權閹,肯定惹人注目,怎麼會連個具體結局也無人知曉,以至不見於史書?那麼現在可以解釋為偷偷嫁人了。

  又比如說他捉摸不透的性格問題,根本不像是搞政治的。現在可以解釋為,青春期少女脾氣本來就是反覆無常和叛逆彆扭的……

  汪芷看著發呆的方應物,不禁莞爾一笑,「這個秘密在宮外只有你我知道,如果從你這裡傳出了什麼風聲,我會殺了你,然後再自殺!」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4:1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18 18:54
第97章 你怎麼不說話了?

  她,男女不明雄雌莫辯;她,貌美如花心狠手辣;她,威勢赫赫號令群雄;她,武功高強,還是反派終極大頭目!

  如果給了這些特徵描述,讓方應物來猜,他過去只能想起一個角色,那便是上輩子各種影視劇裡的東方不敗。

  但是現在與眼前這位汪芷的相對照,他發現那些描述完全也可以套在她身上,只需要將武功高強四個字去掉,別的方面一絲也不差。

  方應物從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匪夷所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感到見證了一個真相,心裡忍不住連連感慨一番。

  女扮男裝太容易被戳穿和識破了,時間長了根本瞞不住人,但是女人去扮太監,那還真是有天然優勢,本色出演便可以。

  一個眾所周知的著名太監,抱著思維定式去看,舉止女性化不是問題,說話聲音尖細也不是問題,沒人能想得到他居然不是閹人,並且更不會想到有可能是女人扮的。

  正感慨時,便聽到汪芷說:「我剛才問了你幾個問題,你回答了,確實叫我恍然大悟,不讀書確實不明理。我也想不欠你什麼,你也可以問我兩個問題。」

  方應物不禁脫口而出,「你真的是女兒身?」

  汪芷不悅道:「我難道騙你不成?這算什麼問題,換一個。」

  方應物又問道:「你為何要將此機密告知於我?」

  「你比那些一根筋的人好,當面罵了,背後也罵,公開時大罵,到了私底下還罵,實在不可理喻。你至少還是公私分明的,雖然當著別人面也擺譜,而私底下卻還肯對我心平氣和的說幾句實話,讓我獲益匪淺。

  我方才也說過了,你這人很好,值得交下一份友情。所以要給你留一個深刻印象,免得你出了門就忘掉我。」

  騙鬼罷?方應物一臉不信的表情。

  汪芷對此嗤之以鼻道:「你們文人想事情就是彎彎繞繞,對你們說些實話,你們也疑神疑鬼的,不嫌累麼?

  想在三月時候,我抓捕了一個受賄五十兩的官員,可他就是不肯相信只因為受賄五十兩被捕的,一口咬定我這廠督要因為政爭而害他。還有一批同夥為他奔走吶喊,罵我迫害官員、濫捕大臣,這真是可笑之極。」

  方應物都不知道該說她心思單純還是複雜了,這位女廠督真是一個奇怪的矛盾綜合體,腦子裡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也只有在宮中那個封閉的特殊環境裡,才有可能會長出如此奇葩罷,還是個讀書不多只會做事的奇葩。

  好像在史書裡,不知道出於內心自卑還是什麼原因,汪某人在大肆打壓朝臣的同時,卻很喜歡去結交正直君子。她雖屢屢碰壁,但卻樂此不疲。難道今天自己對她態度不恭敬,然後反而被她看對眼了?

  「這個問題沒意思,第二個問題是什麼?我可是連身份秘密都說了,以真面貌相對,還有何不可言?所以你不必顧忌什麼。」

  他們之間,沒有這麼熟罷?方應物很不想再繼續糾纏了,他也沒什麼好問的。要說起「秘密」二字,誰有他知道的「秘密」多?便隨口問道:「你今年歲數是多少?」

  汪直或者汪芷的歲數一直是個歷史之謎,往大裡猜是十八九,往小裡猜是十四五,一直沒有定論。如果能問得出來,也算填補了一項史料空白罷,喜考據的方應物想道。

  汪芷輕輕地笑了笑,「沒想到你對我的年紀如此感興趣,從才子佳人書上時常看到,讀書人動輒問別家女子芳齡幾何、可曾婚配,你也是這樣麼?」

  方應物心底一萬分的古怪,將才子佳人書拿出來打比喻,這是無意單純還是有意玩曖昧?

  面對容貌亮麗,卻罩上了繡有類龍形圖案大紅太監袍服的西廠提督汪芷,方應物一時恍惚。不知道應該把她當公公對待,還是當陌生女子對待了。

  不得不承認,這真是一種奇詭妖異的美感,簡直不能直視。

  只聽汪芷繼續道:「其實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如果我入宮時是四歲,今年便是十五,如果我入宮時是五歲,今年便是十六。」

  方應物雖然有心理準備,但仍小小吃了一驚。原來她才十五六歲,比他依照史料估算出的十七八歲還要小!

  不過看來,「女人的年齡是秘密」這種原則,汪芷身上是沒有的

  就到此為止罷,能撿回一條命也知足了。方應物便道:「在下別無它事,就此告辭了!」

  「你可是要北上麼,我還要繼續南下,不得清閒。江南風景雖好,怎奈天氣濕熱,汗水太多,黏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汪芷蹙眉道,又掐起貼在胸前袍子鬆了鬆。

  這讓方應物很眼暈,估計她多年扮演無性太監扮到習以為常,些許小動作也太不講究了。

  「下一個地方就要去蘇州,王撫台如今在那裡。其實對於王大人的忠義,我是十分敬佩的,真乃國之股肱也,雖然沒見過面,但向來仰慕的很。」

  這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癖好又發作了麼?方應物心裡吐槽道。

  「對了,聽鄧大人說,你是從蘇州王大人那裡過來的,似乎還是他的親屬?可否告知王大人是何等樣人,近來忙於何事?也好叫我心裡有所預備。」

  方應物便答道:「王老大人他」

  剛說了個開頭,方應物忽然心有靈犀,猛然驚醒!

  眼前這個人不是天真嬌憨的鄰家少女,而是天子密探大頭目,並且是業績十分成功的密探頭目!她怎麼可能會無緣無故找自己打聽別人都幹了什麼!

  只要自己嘴裡再往下面說出一個字,就有可能被她作為借題發揮的依據。借題發揮的方式有無數種,這恰好是西廠最擅長的,比如斷章取義、小題大做、故意曲解、改頭換面、散謠傳謠等等。

  汪芷怎麼起家的?正是以親自刺探情報得到了天子信任,這是她的專業本行!

  想到這裡,方應物再次冷汗直流,隱隱約約發現自己可能觸摸到了真相。

  她並不喜歡來江南,但天子為什麼還讓她巡視江南,這絕對不沒理由的。難道是為了收拾王恕這個天子的眼中釘?

  當今大臣,雖然很多都是膽小懦弱、逢迎拍馬之輩,尸位素餐是有的,士風也頗為墮落。

  但有一樣好處,還不至於出現很多像嚴嵩、趙文華這樣的人,為了博得天子恩寵而故意與其他官員自相殘殺。因而文官裡保留了很多正氣之士為種子,一直忍到了弘治時代才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種狀況下,遠在江南的王恕雖然時時上疏進諫切責天子,一如既往的讓天子厭煩,是天子心中一顆刺。

  但天子還真找不到人去江南收拾這個名望滿兩京的老頭子,就是首輔萬安也不願意蹚這個渾水,故而只有派汪芷親自下江南去找找麻煩。

  不然汪芷下江南為的是什麼?既不是鎮守地方,又不是採辦購物,完全毫無道理。

  想明白了她的目的,方應物便一通百通了。

  至於汪芷為什麼要從自己嘴裡套話,那是因為謊言要想編的像,就要以真話為基礎,現在她所幹的事情就是套自己真話!

  以王恕的名聲,想捏造點什麼讓人相信不容易,但是如果從自己這未來外孫口中說出來,意義就不一樣了。無論自己說出什麼,到了她手裡,就會成為任由拿捏形狀的麵團。

  何況王恕老大人雖然正直,但在外人面前只怕也是有所保留。但在家中,面對自己這種親屬後輩,肯定相對隨便的多。

  只要有心,從自己嘴裡不怕抓不到可以用來興風作浪的雞毛蒜皮事情——前提是合乎了天子心意,而且還讓天子相信。這才是廠衛特務組織最可怕的地方。

  這汪芷在前面賣萌了那麼長時間,莫非就是為了等待此刻?她就像捕獵的野獸,可以潛伏三天三夜不動,只為了最後猛烈一擊。

  而他方應物向來自詡聰明,心計也還可以,更是知己知彼。但也險些一步一步入了彀,差點就把自己未來外祖父賣掉了。

  難怪史書上說汪直生性狡黠!而他剛才左看右看,只看到個天真漫爛、不停賣萌的汪芷,實在沒看出狡黠在哪裡,結果原來如此!

  再細想下去,這位女太監喜歡結交正直君子,但卻屢屢被打臉,然而總是「衣帶漸寬終不悔」,讓世人嘲笑她心理自卑,有附庸風雅的癖好。好像事實上確實如此。

  但這可能是一種故作出來的姿態。一來千金市馬骨,大海撈針也能撈到幾個人才;二來可以誘使有道德優越感的人見了她時,不知不覺就將自己擺得高高在上,卻放鬆了該有謹慎和提防。

  這種姿態,可以稱之為綿裡藏針!她能在短短時間內崛起,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然西廠提督名頭如此大,別人見了先小心三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這其實就是一種信息封鎖。對她這種密探頭子是不利的。

  而她卻能做出折節下交、平易近人的姿態,又與名氣反差極大,於是當面交談時便能抵消一些自己的惡名影響,同時降低對方的警惕心。

  方應物越想越汗流浹背,深深的感到後怕。他這次真正體會到了,即便自己熟讀史書,但穿越到了這個時空中,仍然不可小覷古人。

  女太監汪芷雖然看樣子不大讀書,卻無師自通「高調做事,低調做人」的精髓,這應該是她的天賦和本能,也可能是從小在宮中環境訓練出的結果。

  至於她對自己主動自曝身份又玩曖昧,八成也是看到自己是同齡異性,便下意識利用美色優勢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同時也對自己是一種極大的衝擊,讓自己失去平常心。莫非這也是她的天賦和本能?

  她當然不怕自己說出去,自己說出去只能被看做謠言。道理很簡單,無法證實,誰敢讓汪公公脫光光了來確認真假?只要不能確認,世人相不相信,她還就是西廠廠督。

  而且,宮女和太監都是天子家奴,天子犯了宅男惡趣味派宮女出來當廠督,和太監有什麼本質區別?反正都不是男人,大臣也無權擅自處置。

  即便鬧得不可開交了,最多將她召回宮去藏起來,另外再派一個比汪芷凶殘十倍的太監出來。但壞了天子趣味的方應物則「簡在帝心」了,沒有一文錢好處。

  擁有如此出色的天賦,難怪她在小小幼童年紀時,便能得到天子和萬貴妃雙重寵愛,果然有她的秘訣!

  方應物再次回想起來,史書上用一個狡黠的黠字形容汪公公,真是蓋棺定論,一點也沒錯。

  「你怎麼突然發愣半天,不說話了?」汪芷皺起眉頭,很疑惑的問道。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4:27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19 22:15
第98章 逼良為娼

  汪芷見方應物發呆,又催促了幾旬,方應物仍舊閉口不言,最後只道:「晚輩何敢言長輩,勿問也。」

  汪芷便感到方應物太不識抬舉,心裡也起了性子,連連冷笑幾聲,「是不敢說,還是不屑與我說?對我講大道理時,頭頭是道,談及具體事情就閉口不言,這就是你的待人之道麼?

  我今日對你也算推心置腹,一切盡都坦誠相待,但你們文人偏偏如此多的腸肚。本來以為你是例外,但沒想到你也不過如此!

  方纔還覺得你是謹言慎行的人,知道不該問的不亂問,現在看來,還是不夠光明磊落。」

  不該問的不亂問?難道剛才她主動提出回答自己兩個問題,是為了測試自己麼?方應物心裡想著,依舊不回話,汪芷一定是看他年輕,故意使出了激將計,他不能上當。

  這就讓汪芷莫名其妙了,她不過是與方應物話家常拉近關係而已,怎麼會引起了他的牴觸?這種小文人的脾氣,難道不是只要折節下交,就會感恩戴德麼?

  又仔細一想,方應物死活不願與自己談論王恕的事情,莫非是擔心自己對王恕不利?想至此,汪芷真想大笑幾聲,這倒是提醒自己了!

  如此她便不再虛以委蛇,指著方應物叫道:「方秀才!話說來說去,說得太多,險些走了岔路,其中誤會越發大了。如此我便也不遮掩了,你也看得出我是很欣賞你的,這裡有一份功名前程送給你!」

  方應物面上無動於衷,答道:「關於在下前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不勞廠督費心了。」

  這並非是他淡泊名利,相反,他對功名前程之類的東西比誰都上心。讀書人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要積極進取。但他也知道,天上不會無緣無故的掉餡餅。誰知道這位不可小覷的女廠督又打著什麼鬼心思?反正肯定不會是一見鍾情發花癡。

  汪芷臉色回復了平和,笑吟吟道:「你應當對我出京南下的原因很感興趣,但卻不敢問罷?我現在可以明白的告訴你,一是要搜羅人才,二是外出散心。」

  這倒是實話,她身邊都是一群粗人,沒什麼文人士子,有時候很不方便,特別是與朝臣往來的時候,連個幫襯場面的都沒有。而且某些朝臣根本不與她打交道,也需要個能上場面的人在中間應酬。

  不過汪公公在京師名聲太差,一時半會找不到合適的人。

  所以這次南下,就是因為江南文人士子多,她打算搜羅幾個合用的人放在身邊使喚。

  同時也是因為前一陣子在京城掀起的風波太大,她要出門避避風頭。不過她當然不可能大海撈針的去尋人,自然有密探提前到各地打聽消息,上報候選名單。

  在蘇州府出了一把風頭的方應物就在這個名單上,評語很令廠督動心;年方十七,相貌俊秀、身世清高、少年老成、文采出眾、善於應酬、言辭便利。

  汪芷伸出一根細白的手指頭,隔著虛空對著方應物勾了勾:「我看你就不錯,在蘇州府的事我都聽說了。來我這裡當今書辦罷,或者你們文人叫西席?還是叫幕賓?」

  方應物愕然,繞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最終目的就是這個麼?但士可殺不可辱!

  他嚴詞拒絕道:「在下堂堂的讀書人,儒學廩膳生員,還沒到窮困潦倒的地步!去你身邊當無名無份的書辦算什麼前程!」

  汪芷忍不住放聲大笑,聽在方應物耳中,感到很是狂妄。「你覺得當書辦委屈自己?你不相信這是功名前程?真是坐井之蛙!你可知道,我身邊的上一個書辦如今是什麼官職?」

  方應物雖然很不屑,但仍然忍不住問道:「是什麼?」

  「他姓吳名綬,給我當了幾個月書辦,現如今在錦衣衛掌管鎮撫司!你去打聽過就知道!」

  對這個人名,方應物倒是有幾分印象,應當不是汪芷的假話,他能去掌管鎮撫司,可謂平步青雲了!

  天子親軍錦衣衛是幹什麼的不必贅言,對明史稍有瞭解的都清楚。不過在錦衣衛裡,有數不清的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金事、千戶等,很容易讓人眼花繚亂。

  那麼誰是真正掌權的?只需要看銜頭後面的差遣就懂了,誰是治錦衣衛事,誰就是老大;誰是治鎮撫司事,誰就是僅次於老大的實力派。

  另外現如今,名義上鎮撫司是屬於錦衣衛的下屬部門,但鎮撫司負責謅獄,實際上是獨立開展刑獄工作的。鎮撫司擁有直接向天子奏報的權力,不必向錦衣衛老大負責。

  所以這個吳綬從汪芷的書辦變為掌錦衣衛鎮撫司,真可謂是一步登天、平步青雲了,在文官系統裡,這種際遇萬萬不可能的。

  但方應物仍傲然道:「那又如何?吾輩讀書人,有所為,有所不為也!」

  他家幾代農民,他的父親是庶吉士方清之,他的半個業師是商絡,他的未來外祖父是王恕。

  這樣的家庭和出身,是清流裡的清流,應當一邊養望一邊科舉,怎麼可能去走錦衣衛路線!

  對方應物的態度,汪芷早有心理準備。「何必如此激動,又沒說不許你科舉去。你可以先做兩年書辦,兩年後鄉試,你如果中了舉我也不攔著你去會試。

  如果不中,你可以考慮繼續當書辦等下一次考試,或者我奏請天子,直接補給你錦衣衛官位,總不會虧了你,也不失為一種兩全其美的法子。」

  方應物再次拒絕道:「在下心領了!天下士子千千萬萬,還請你將這個好意送給別人罷,總會有願意為你效勞的人!何必糾纏在下不放!」

  見到自己的示好一再被拒絕,放低了半天身段全白費功夫,汪芷臉色漸漸的冷下來,「因為只有你最好,我要的就是最好的!

  你有方清之這樣的父親,有商閣老這樣的老師,有王恕這樣的外祖!這些門面擺著,由你替我出面去和那些不開竅的朝臣打交道,再合適不過了!你自己三思!」

  方應物聽著很不是滋味,她這是找書辦麼?這是找男公關罷?

  見方應物還不點頭,汪芷又歎道,「何苦呢,不要讓我逼你──」

  方應物聞言大怒道:「你想逼良為娼?告辭!」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4:3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19 22:16
第99章 再行路難

  方應物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在蘇州府出了一把風頭,卻被這貌似八竿子打不著的西廠廠督注意到了。世間萬物的因果牽連,真是奧妙無窮。

  敢情這位廠督像女人似的從頭到尾嘮嘮叨叨半天,還真是為了得到自己——哦,對了,她就是女人。卻害得自己險些以為她心機深不可測,要暗算自己外祖父。

  話說汪廠督無論是年幼無知還是受人攛掇,亦或是為了在天子眼裡賣力表現,從去年到今年年初,在朝廷上掀起了好大一片風波,趕走了一群首輔、尚書、侍郎、都御史。

  如此她的名聲也徹底壞了——強力打壓朝臣的閹宦不會有好名聲的。

  一時間在激烈的對抗情緒下,「汪公公」與朝臣和士林徹底隔絕,輿論上極其被動。一些投靠他的大臣也不可能時時在她身邊幫襯,能在奏折裡替她吹捧幾句就已經是極限了。

  若換成別人,早就死心塌地了,根本不在乎輿論,只要專注欺瞞天子,做好權閹大反派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就行了。

  但「汪公公」年紀輕心氣高,對得不到認可很不甘心,她對職業生涯發展還有所謀劃。

  馬上可以打天下,但不能治天下。如今朝局漸漸平穩,所以她需要有一些文人士子,最好是名士在身邊來點綴自己,順便負責交際往來和文書工作,若能打通和朝臣們的關節渠道自然更好。

  到南方就是因為江浙福建地方人才多,不得志的人才更多,而且江浙福建這邊出的高官也多。容易搜刮幾個有用的人回京。

  當然,「汪公公」也有備案計劃。若文的路線走不通,那麼就去邊境。走武勳這條路子,以此贏得該有的認可和地位。在史書上,她確實也是如此做的。

  而方應物很不幸的在這個節骨眼上,在文化中心蘇州府小火了一把,從而入了南下的西廠廠督的儲備幹部名單,而且還是排名很靠前的那種。優點非常突出,潛力非常大,拉攏代價應該很小,堪稱性價比之王。

  至於汪廠督折節下交。算是另一種版本的求賢若渴。只是充滿了在皇宮這個封閉環境長大的少女的一廂情願和幻想,以及略顯幼稚跳脫的交際手腕——

  你們文人不是很瞧不起閹人麼,我告訴你我不是閹人這個大秘密,你的心裡總該少了點隔閡罷?又是許以官爵,你能不感動麼?

  若是別的少年人,說不定就拜倒了。但方應物這種外表年齡十七八心理年齡逼近三十的老男人,當然不吃這套......

   不過連方應物自己都沒發現他在士林交往業務上的潛力和價值,卻被汪芷慧眼識珠的先發掘出來了。

  想一個月前,方朋友從淳安出來的時候。還在感慨自己不是名士,否則便能靠著名頭到處蹭吃蹭喝。

  如今他再次想起來,卻發現不知不覺間,這種生活似乎離他很近了......上碼頭迎接他的鄧同知不是傻子。而別的地方同樣也會有聰明人的。

  從城中公館出來,方應物回到南門外水驛,此時天色已晚。方應物讓王英去通知船家。明日要上船走人,不在常州府這裡停留了。

  但是王英回來的時候卻垂頭喪氣的。「事情不妙,那船家得了禁令。叫他連夜返回蘇州府去,不許他繼續停留,我們沒船坐了。」

  「誰的禁令?」方應物驚訝道。

  「是錦衣衛緹騎!還對河邊所有船家傳了禁令,誰也不許載我們北上。」

  方應物當即明白了,這就是汪芷逼迫他的手段,叫他想走也走不了。這趟前往京師的旅途,怎的還真成了西天取經,歷經九九八十一難?

  王英和方應石齊齊問道:「這可如何是好?那錦衣衛凶殘的很,不會將我們抓去坐牢罷?」確實,錦衣衛濫抓濫捕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方應物無奈道:「抓我們不至於,我們也不是無權無勢的小民了。那就先耗著好了,她總不能在常州永久駐下去。大不了我們轉頭南下,再回蘇州府,往巡撫行轅裡一躲,她能奈我何?」

  不過接下來幾天,汪芷並沒有來找方應物麻煩,只在府城中受理詞訟,主要是由她的親信手下錦衣衛百戶韋瑛出面。

  「汪太監」進城的時候傳過告示,宣佈以欽差身份受理詞訟,辯明冤屈,為小民做主,頓時府城和周邊各縣持狀而來的絡繹不絕。

  不過接下來就有意思了,無論什麼狀子,只要收下了後,不分青紅皂白,也不管案子是真是假,一律派人將被告先拘捕了再說。

  短短數日內,錦衣衛緹騎四出,各衙門衙役尾隨其後。雞飛狗跳的到處捉拿嫌犯,一口氣捉了上百人,而且還多是大戶人家裡的。

  一時間,將常州府地面鬧得人心惶惶、百業不興,生怕明日災禍就降臨到自家。

  此時懂行的人眼神都雪亮雪亮,徹底看明白了其中的把戲。什麼受理詞訟,就是藉機敲竹槓。誰家要出了足夠份量的銀子,人自然就放出來了,若一毛不拔,就是假案也能給辦成鐵案。

  但有人拿著銀子上公館時,卻被拒絕了。錦衣衛官校很正氣的說:「廠督有令在先,此次認真辦案,絕不為銀錢偏私。」

  可這便讓所有人都看不懂了,凶威赫赫的廠督不貪財是好事,但他抓了這多人、製造出無數冤假錯案,那圖的是什麼?

  不過外面的紛紛擾擾與方應物暫時無關,他躲在水驛裡,每日吃飯睡覺看書而已。反正驛站是公費的,他又是鄧同知安排進來的,即使住上個把月也不用自己掏錢,著什麼急?

  這日正坐在院子中看書,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叫門,「方公子在否?請開門一見!」

  方應石正要去開門,卻被方應物攔住。他又高聲問道:「外面何人?」

  只聽得外面叫道:「西廠汪公來訪!還不速速開門!」

  方應物聞言就合上眼睛,開始閉目養神。外面連續叫了幾聲,方應物不理睬,更不會去開院門。

  這時只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院子兩扇門平平的從外向裡倒下,激起一片塵土中,露出了某廠督俊美的面容。

  汪芷腳踩在地面門板上,若無其事的問候道:「幾日不見,方秀才可安好?」

   ps:有個小朋友寫了本玄幻《不滅神皇》書號2791487,幫他推廣下。我繼續補更新去,這兩天欠債欠了一屁股啊啊啊啊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5: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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