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關閉
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199928
5050s.jpg

【小說書名】:大明官

【作者概要】:隨輕風去,男,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大明成化十三年,
   
  這是一個宅男漫不經心做著皇帝的年代,
   
  這是一個沒有權威的年代,
   
  這也是忠奸、正邪、黑白分明的年代。
   
  這是國無大患、垂拱而治的年代,
   
  這是法紀鬆弛、官風懶散的年代,
   
  這是高壓轉為寬鬆的年代,
   
  這是由儉樸厚重轉為奢靡浮華的年代,
   
  這也是刻板轉為活躍的年代。
   
  青山綠水間,一夢五百年,穿越客的傳奇開始了。

【其他作品】:《奮鬥在新明朝》、《仙官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0:12 編輯

已有(802)人回文

切換到指定樓層
cx_2131 發表於 2013-1-11 23:20
卷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第1章 我不是來種地的!

  窗外幾聲雞鳴,天色濛濛亮了,大明浙江承宣佈政使司嚴州府淳安縣梓桐鄉上花溪村村民方應物從睡夢中睜開了眼睛。
  
  他木然的躺在床上,很是搞不清楚情況。他本是二十一世紀的孤兒,發奮讀書成為了浙江大學歷史學系具有明清史專精的碩士高材生,但為何在千島湖旅遊時落了水後,就變成了這位明代成化年間同名同姓的少年人?

  這是帶著記憶轉世了,還是靈魂奪舍佔據了別人的身體?而且方應物腦子裡多了無數駁雜零碎的信息片段,都是原本屬於那位明朝少年的。或者說,現在也是屬於他的了,畢竟兩個時空的方應物已經合二為一。

  翻檢記憶,卻先想起了他這一世的父親。姓方諱清之,八年前也就是成化五年考中秀才,但成化七年、成化十年兩次鄉試都落第不中。於是他兩年前出外遊學。至今音訊全無,暫時可視為失蹤人口。

  繼續深入的回​​憶父親,方應物不禁瞠目結舌。這位父親大人居然只比他年長十五歲,今年也才不過三十!

  讓自己管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叫爹?方應物覺得很有心理障礙......還好父親仍在失蹤狀態中,自己暫時不必面臨這個窘迫局面。

  至於自己的母親,方應物沒有具體印象,只曉得是生下自己時難產去世了,很令人唏噓,隱約間知道她姓胡,彷彿是同鄉其他村莊的人。

  父親這一輩有兄弟二人,父親雖然成了秀才相公,但叔父仍是務農種田為生。不過當初祖父祖母都去世後,父親和叔父並未分家,兩房仍舊在同一個院落中。

  但父親大人堪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典範,經年累月的單身住在縣學中攻讀學問,一門心思只求上進。即便以前沒有出遠門遊學的時候,也不經常回家。

  所以方應物從幼年時起就在叔父房中蹭吃蹭喝,與父親卻難得見幾次面,這樣就少不了遭上叔父嬸娘幾句「白吃白喝」抱怨和牢騷。寄人籬下,大抵如此,其中辛酸不足與外人道也。

  想到這裡,前世生性有幾許傲氣的高材生方應物心裡很不舒服,也懶得繼續挖掘記憶了,便起身下床出屋轉了一圈。

  入眼見院牆只是一道籬笆,而房子由黃泥土牆砌成,厚厚的茅草就是房頂。在這個位居半山坡的村落裡,幾十戶人家房子大都是如此樣式的,能用磚瓦的絕對稱得上山村裡的大戶人家了。

  自家院內建有東西廂房,西廂房是叔父一家的,東廂房是他們長房的,如今只有他一人居住。

  方應物歎口氣後,重新進了東廂房屋內,又見屋內只有三大件——搖搖欲墜的木床、掉漆的木櫃、落了一層土的木桌,至於凳子則失蹤了。瞧這些家甚的年頭,方應物懷疑都是十幾年前父親成親時打造的。

  這樣的生活條件,真是情何以堪......方應物再一次長長歎息。他百無聊賴的站在房中,這不是家徒四壁也差不多了,如果說可能還有什麼家當,那就只會在那掉漆的櫃子裡。

  想到這裡,方應物便翻開櫃子,裡面除去幾件粗布衣服,倒是發現了幾本書,最有意思的是書裡居然夾著一張紙箋。

  展開看後,原來這紙箋是他父親出遠門遊學前留筆的,上面寫道:「蓋因吾兒年歲漸長,已明事理,家中長房事務皆由吾兒代行之,事後與聞即可。盼諸親幫襯一二,以此為信。」

  方應物不禁搖搖頭,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拍拍屁股說走就走了,留這麼一張紙箋有何用處?他只不過是個十五歲少年,讓他代理長房事務,能幹什麼?再說長房現在根本也沒什麼事務可以代理的。

  正在腹誹時,聽到屋外有人叫道:「大哥!去社學否?」

  這聲音應該是叔父家那個堂弟方應元的,年紀比他小二歲,大概是來叫他一起去上學。方應物放下心事應了一聲,便隨同堂弟走了,這彷彿是一種本能。

  山區地狹,不利於大村落聚居,多是零散小村落和田地在平緩地方見縫插針的分佈著。山間有條河流,名字叫做花溪,屬於浙江西部新安江的小支流,所以就有了上花溪村、中花溪村、下花溪村的名字。

  其實三個村子相鄰很近,只是礙於地勢隔離不能聚在一起而已。方應物堂兄弟要去的社學位於中花溪村,用了一處沒落神廟作為社學屋舍。

  從八歲起,方應物便在這裡讀書識字習文。七年間背過百家姓千字文,讀過四書五經,還學過對偶比興什麼的,八股文也摹寫過幾篇。

  這社學屬於官府倡辦,但平常也要靠學生束脩和大戶善款維持,聽說去年的頭號贊助人就是中花溪村王升王大戶家。王大戶有兩項之最,他是花溪兩岸這些窮村落裡最富有的人,同時花溪兩岸最出名的美人也生在他家。

  想到王大戶家,不知為何方應物腦子有些隱隱發痛,彷彿極其不願意回憶似的。還沒等方應物挖掘出什麼門道,他們已經走到了社學門前。

  正要邁步進去,忽然有社學雜役伸手攔住了方應物,帶著幾許無奈道:「館中塾師發了話,從今日起,你不必來了。」

  方應物微微一愣,疑惑的問道:「這是為何?」

  雜役解釋道:「現已四月,你今年束脩遲遲未曾送到,也沒有向先生求情過。先生說此乃無禮,禮絕便恩斷,所以你不能入內聽講了。」

  雖然方應物被攔住了,但方應元卻暢行無阻的進了學堂。見此方應物暗暗想道,束脩就是學費,他和堂弟兩人的束脩一直是由叔父負責送的,難道今年叔父送束脩只送了堂弟那份,卻將自己那份漏掉了?

  做便做了,還不明說,一直等到今天自己被攔下才知曉,這可真是厚此薄彼、斷人前程的背後小動作!

  方應物忽然感到一陣窩火。須知在當今崇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不能讀書便絕了上進之途,此後只能回家種田,有本錢的也可以經商。對於他這個曾經的高材生而言,當然是不願意的。

  在社學這裡大吵大鬧沒有用處,方應物扭頭就原路返回,該去找叔父理論。不多時,他循著記憶又返回了上花溪村。

  在自家宅院外面看到門口閃出個二十七八歲的強壯男子,粗布褐衣,頭頂遮陽的斗笠,臉面粗糙,顯然是終年農事風吹日曬的原因。對於此人,方應物腦中自然而然的閃出相關信息,姓名方清田,職業農夫,稱呼叔父......

  叔父手持農具在院子門口,看樣子正準備下田去,方應物迎上去問道:「叔父斷了小侄那份束脩之禮,為何不曾與小侄明說?叫小侄好一陣不明所以。 」

  方清田早有準備,當即答道:「此事是我忘了與你說,今日想起時,你已經去了社學。眼看你漸漸長大成人,讀書也沒甚出息,理當為家裡分憂,所以從今日起,便與我一齊下田罷!」

  真要讓自己當農民去種田?或者說要逼迫自己下田當苦勞力?方應物顧不得繼續質疑叔父阻止自己上學卻還送自家兒子過去的小心思,先吃了一驚,彷彿聽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前世他作為靠著成績混跡於校園的優等生,雖因孤兒身份不至於飯來張口衣來張手,但也具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優良傳統。

  面朝水田背朝天的田園勞動?抱歉,只在電視上看見過,但從來不是他現實生活中的選項。

  說起來方家共有八畝田地,都是祖傳的家業。如今長房方清之、二房方清田兩兄弟沒有分家,故而也就沒有詳細的劃分產權,只算是兩家共有。

  長房方清之一直在縣學吃皇糧暫時不用靠田地餬口,但二房一家三口加上方應物一共四口人,生活基本都指望這八畝地,外加若干養蠶收入,日子很緊巴巴。

  眼看著大侄子成年,方清田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南方水田比不得北方,需要精耕細作,八畝地須得用倆個勞力。過去是他們夫婦二人下田,而今年他將主意打到了大侄子身上。

  這大侄子方應物年紀漸長,越大越能吃,還用得著讀什麼書?他已經可以充當一個勞力了。如果方應物開始賣兩把子力氣種田,便不用他那口子渾家下田務農,就能徹底解放出來去養蠶繅絲,多賺點錢財,還能剩下一筆束脩,堪稱兩全其美。

  在極其不情不願中,方應物被叔父強行硬扯著下了山坡,來到山腳下一方水田邊上,田里有的地方已經插好了幾排苗。

  這時叔父又塞給他一把秧苗,不耐煩的督促道:「農時很緊,你先在這裡插秧,我去另一處田地去。」方家的八畝地並沒有成片集中在一起,分成了兩股。

  「那我...」不想斯文掃地的方應物很不服氣。

  方清田彷彿知道侄子要說什麼,雙眼一瞪,將他的話堵了回去,半是責罵半是威脅道:「你這偷懶鬼白歇了多少年,再偷懶連晚間的飯也沒有了!」

  四月份堪稱是本縣農家最忙的時候,月初要收割春花田並種稻穀,月末要插秧。在以農為綱、並真會餓死人的時代,沒有什麼比種地更重要的事情了。

  有的時候,知縣甚至以不能耽誤百姓農時為理由,四月份拒絕受理一切百姓的訴訟請求,這叫做息訟期。

  方應物呆呆的站在水田邊上,手裡還攥著一把秧苗,明媚的四月陽光將水面照的波光粼粼,影影綽綽映出了他俊秀的身影。但如今他的身份可不再是浙江大學歷史學系高材生,而是大明朝第二等的高級公民。

  不錯,按照士、農、工、商、軍、匠、灶、賤的排列順序,農民當然就是位居第二、公文紙面上極受重視的高等公民,如果這年頭有公民這個概念的話。

  如果沒記錯的話,叔父要求他今日完成半畝地的工作量,這是很繁重的勞動。方應物惶恐的擦了擦汗,第一次感到四月份的陽光是如此暴烈。

  半畝地說起來輕飄飄的,似乎並不大,但可能要天天半畝直到農時結束。而且插秧這種農活很苦很累,會把腰折斷,也會把腳泡爛,水裡還會有螞蝗......方應物怎麼能忍得了這些?

  想至此,方應物舉起緊緊攥著秧苗的拳頭,忍不住發出了震耳發聵的時代強音:「我不是來種地的!」

  這一幕被寫入了《明史·方應物傳》——應物少年時,嘗立於田邊憒曰:吾志豈在阡陌之間?

  不過在此時,只有幾位路過的鄉鄰恰好聽到了方應物的不肯向命運屈服的強音,便一齊笑道:「秋哥兒發什麼囈語,不想種田還能作甚?除非效仿你的父親,也考上個秀才,但那可比種田還難!」

  秋哥兒是方應物的小名,大概是生於秋季的原因,所以從小就有個秋哥兒的小名。隨後又有個人調笑道:「你若與鄰村王大戶家的小娘子成了親,到時少不得吃香喝辣,還用和我們一樣當泥腿子麼。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麼?與王家小娘子?剛想到這個名字,方應物的頭又痛起來,還是那個潛意識作怪。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28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1-12 21:30
第2章 坑兒子的爹

  放下憶苦思甜的小小情懷,方應物面對幾個笑話他偷懶的鄉鄰,只是不屑的撇撇嘴。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暗中嘀咕了一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他皺眉看了看水田以及泥漿,還是不能下決心,便隨手把秧苗扔進筐子中,準備再做計較。

  「方家公子,小老兒在此問安了。」忽然身後有人說話,方應物轉過頭去,卻見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明顯和莊稼人不同,雖然也是短衣,但下擺長兩寸,袖子寬兩分,而且乾淨整潔,不像一般村夫那樣。

  隨即方應物想起來了,此人應該認識,似乎是那鄰村王大戶家的老僕。不過這老頭的話讓方應物哭笑不得,若非語氣中沒聽出什麼惡意,簡直就要以為是反諷了。

  方家公子?方應物不由自主的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土掉渣的穿著,除了可以吃遍天下軟飯的小白臉外,哪點像公子了?

  雖然方應物對農夫身份沒有認同感,也一直不覺得自己等同於村夫,但就現在這模樣,也沒臉說自己是公子。

  「老人家有何貴幹?」方應物問道。

  那老頭恭敬的邀請道:「我家小姐在那邊,有請方家公子過去晤面。」周邊還沒走遠的鄉鄰聽到這話,善意的哄笑一聲,紛紛離開了。

  這便是眾人口中那位王大戶家的小娘子?方應物剛想到這裡,腦子又疼起來,彷彿有股潛意識拚命地阻止自己挖掘記憶,而且還帶有濃濃的恥辱感。

  方應物狠狠拍了拍額頭,對此十分納罕。真想去問自己的前身一句,這位大小姐到底是把你怎麼樣了啊?

  王家老僕在前面帶路,領著方應物轉過一道斜坡,果然看到有個高挑窈窕身形的女子立在樹蔭底下,桃紅紗衫,杏黃百褶裙,與鬱鬱蔥蔥的綠茵搭配起來賞心悅目。

  再走近些,見得這小娘子十五六歲年紀,白淨皮膚,瓜子面龐,薄施脂粉,櫻桃點唇,大大的眼睛,兩顆紅寶石耳墜迎風微微晃動。

  她雖不是傾國傾城的禍水,但也有七八分的顏色,方應物在心裡喝了一聲彩。山野鄉村之中,多是不修邊幅的勞動人民,能見到這樣異於常人的美貌時髦小娘子殊為難得,正所謂秀色可餐,養眼的很。

  其實方應物不知道,在別人心目中,他這十指不沾泥的小白臉樣貌也是屬於村中的「非主流」。所以他在田邊躊躇不去,鄉鄰們看到了只是報以善意的笑話,沒有大加批評議論,當然也有他父親是附近鄉村唯一秀才相公的原因。

  那小娘子瞧見方應物目光不離自己,心裡暗暗得意。等方應物快到身前時,她連忙蹙眉起柳葉眉,堆起一臉的憂愁苦澀。

  方應物正想著怎麼見禮和稱呼時,王家小娘子卻很不矜持的搶先說道:「秋哥!事情不妙了,奴家父親死活也不同意你我事情。奴家傷心得很,因而實在沒別的法子,還請秋哥諒解奴家心中之苦。」

  我擦!方應物心裡說不出的古怪。雖然腦海中潛意識拚命阻止自己去回想有關王家小娘子的事情,但從她這口氣看,彼此之間貌似是很熟識的,過去至少有點勾搭的。那麼眼下則......

  當即他又忍不住狠狠吐槽了幾句自己穿越第一天的開局——已經有父親失蹤,母親早亡,被學校開除,被叔父欺壓折磨等情節了。就這還不夠玄幻,非要加上一個退婚或者分手才可以嗎?這便是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嗎?

  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最瞧不起為這點破事哭天搶地恨天恨地的人了。方應物淡定了一下,拱拱手行禮,很程序化的說:「往昔歷歷在目,若有緣無分,惟願別後珍重!」

  王家小娘子卻臉色大變,當即柳眉倒豎,氣勢陡然拔高了十丈之高,毫不淑女的嬌叱道:「方應物!你想薄情寡義麼,這就是你的想法?」

  方應物愕然望著她,不知她一會兒陰一會兒陽的到底是什麼心思。難道自己遇到了那種傳說中的極品女人,一面甩了自己一面還想讓自己念念不忘痛苦不已,並以此來滿足她卑鄙的虛榮心?

  王家小娘子沒有讓方應物繼續猜下去,直抒心意道:「奴家父親不同意奴家嫁過去,那麼你入贅到我家來有何不好?不過是個名頭而已,少不了你一塊肉,莫非就如此之難麼?」

  什麼?入贅?這怎麼可以!方應物感到腦海中記憶的閥門打開了,種種相關信息如同潮水湧了出來。

  原來這鄰村的王大戶,和方應物的父親方清之自幼也是相識的,關係尚可,都在中花溪村社學裡讀過書,算是小同窗。

  不過王大戶沒讀出什麼成就來,方清之卻撞大運中了秀才,一步從農家跨入了士子階層。所以王大戶當時就有了點攀親的意思,何況王家小娘子和方家小哥兒都是相貌出色到十里八鄉罕有的,被好事者譽為金童玉女。

  但方清之一心死讀書,滿腦子求功名,所以不管家事,也不會利用士人身份經營,空頂著秀才相公的名頭,眼看兩次鄉試落第後還是個窮酸,況且最近又失蹤了兩年多。

  因而王大戶結親的心思就停了下來,此時已經不太看得上方家了。他只有這麼一個獨生女兒,須得慎之又慎,怎麼肯隨便嫁錯人?便想要再擴大一下選婿範圍,去其他鄉里找些門當戶對的富足人家。

  不過雖然王大戶從門戶角度看不上方家,可王家小娘子卻認準了秋哥。秋哥的溫文爾雅,秋哥的俊逸瀟灑,在一干鄉村粗陋人物中實在顯得鶴立雞群、格外出眾,附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些都是她從小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也實在不敢想像自己接受別的鄙俗之人做自己的夫君。

  父女鬧過幾場後,奇思妙想的王家小娘子便拿出個「兩全其美」的折中主意,那就是讓方應物入贅王家。

  對此王大戶就沒意見了,甚至還有點贊同。他沒有兒子,若能找個方應物這樣有著優秀基因的上門女婿當然很好很好,再好不過,於是便默認了女兒想法。

  給別人當贅婿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以前的方應物聽到這個要求後深感恥辱,當然誓死不從!

  而現在的方應物,如果能不死一樣不從!當即駁斥道:「你這樣迫人入贅,與逼良為娼有何區別?簡直異想天開,絕沒有道理,不要想我會答應!」

  王小娘子卻胸有成竹,一切盡在掌握般的笑吟吟道:「別忘了你父親欠我王家三十兩銀子,抓你賣身到我家抵債都是可以的!若還不肯答應,今後有你的苦頭吃!」

  什麼?方應物又一次大吃一驚。方纔他還有點疑問,王大戶家憑什麼敢如此肆無忌憚,現在則解開了謎團。

  原來當初方清之出門遊學時,曾找王大戶借了三十兩銀子作為盤纏,於是便給方應物留下了把柄。須知父債子償天公地道,只要王家使力氣,讓方應物賣身還債也不是不可以,即便告了官法律上也是能認可的,全看王家想不想了。

  故而王大戶和王家小娘子逼著秋哥兒入贅,簡直理直氣壯、簡直勢在必得!可是當初的方應物依舊誓死不從!

  不過這種被逼入贅的恥辱感,深深的刻在了從前那個方應物的心中,直到現在還有拚命阻止的潛意識。

  一晃便僵持到如今了,記起前因後果,現在這個方應物苦惱的長長歎口氣。別人都是當兒坑爹,偏偏他家是爹坑兒啊!

  贅婿能去做麼?不能!他也有野望,他也有躍躍欲試的功名之心,來到了大明朝,不往科場上走一遭試試運氣,豈不是白來了?

  在這世間觀念裡,贅婿是見人低一等的,常和娼優皂隸並論。他不知道贅婿有沒有資格考科舉混官府,但他知道如果有人以此說事,幹掉他是十拿九穩的,沒有人會為此袒護他。

  卻說方應物思來想去,臉色不好看。王小娘子偷覷​​到秋哥那黑的不能再黑的臉色,便明白她今天大概又白來了,又沒有「說服」秋哥。

  小娘子不由得氣惱道:「我王家對你如此厚道,三十兩銀子絕非小數目,說不要就不要了,但你這人怎的一些兒良心也無?」

  欠債氣短,方應物訕訕解釋道:「這不是良心不良心問題,而且這銀子我會想法子...」

  王小娘子可不想聽他說還錢,連忙搶過話頭:「不過是入贅而已,莫非奴家如此不堪入目,比殺了你還難受麼?莫非定要叫你賣身還債才好麼,你就這麼想當家奴?」

  美人輕嗔薄怒是格外動人的風景線,方應物心神動搖了一下,趕緊又謹守心房。提出了一個自己從王小娘子話裡找到的漏洞:「你方才說有我苦頭吃的?莫非今日這些古怪,都是你的手筆?」

  王小娘子賭氣承認道:「不錯,你就要眾叛親離了!請好自為之,回頭是岸!奴家再給秋哥你一個月時間仔細考慮!」說罷,扭轉楊柳樣兒的小腰肢,高高的昂起頭離開了。

  社學和叔父那裡都是她指使的?真是狗大戶啊......方應物望著嬌俏的背影喃喃自語。

  社學得到的善款裡,王大戶可是捐獻了大頭的,他家想要串通塾師、叔父兩方阻絕自己讀書,那真是輕而易舉的。叔父不給束脩只是一個幌子而已,社學難道真能急眼到缺了這一份束脩麼。

  至於叔父這邊的各種上不了檯面的小心思,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其中齷蹉不足細表也。一些事情,或許以前叔父還在猶豫不決,但在王家的引誘和支持下就敢了!

  其實以方應物看慣歷史素材的大眼光,王家才百畝水田、千株桑樹,放眼大明朝哪裡夠得上大戶標準?但在這戶均不過幾畝地的花溪兩岸山村裡,擁有百畝田地足夠稱得上是大戶人家了,也足夠做一些普通村民做不到的事情。

  隨後方應物又感慨道,山鄉僻野雖不用像城市深宅大院那般拘束禮教,但這王家小娘子也太刁太辣了。別人窮困潦倒時遇到的都是退婚,怎的他就遇到個不依不饒逼婚的?真是情何以堪哪。

  雖然王小娘子今天走人了,但這些麻煩遠未結束,她已經放出了一個月的話,那自己又路在何方?

  三十兩銀子債務,至少相當於這裡二十畝地的收成,方應物愁眉苦臉,一時半會的哪裡能還得起?還不上債務,就永遠無法挺直腰板面對王小娘子的逼婚。若徹底鬧翻了臉,說不得真會把自己抓去當家奴抵債,那可就徹底完了。

  想到這裡,方應物打個冷戰,又一次抱怨起失蹤兩年多的父親,真是坑死兒子的爹!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0:02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1-12 21:48
第3章 寄人籬下

  如果生性平淡喜靜,只圖衣食無憂、平平安安的度過這輩子,那麼入贅只有獨女的王大戶家、守著美貌娘子、在這僻靜的花溪兩岸逍遙自在,倒也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選擇。

  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方應物很想去看看,故而他絕不願將自己拘束於這山村中的。一旦入贅,不僅社會地位劇降,而且也失去了自由身。

  此時方應物身處鬱鬱蔥蔥的半山坡上,眺望遠方連綿林立的青翠山峰,自信的笑了笑。投胎到偏僻山區的小縣裡,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人才競爭激烈程度低,容易出頭,他的底氣就在這裡。

  其實對於淳安縣的人才特別是科舉人才競爭問題,方應物徹底判斷錯了......他雖然是歷史專業,但相對仍是比較宏觀的,不可能對浩如煙海的所有地方史志都瞭然於胸。不過一個人有希望不是壞事,總比絕望好。

  閒話不提,卻說方應物打發走了王家小娘子,又回到水田邊,心裡仍在思考自己的前程問題。忽的耳邊卻響起一聲大喝,打斷了他的思路,「小潑才!半日沒有看著,果然在這裡偷懶!」

  方應物順著聲音望去,卻是神情極其不友善的叔父。正當他愣神時,叔父已經怒氣沖沖的走到了面前,揮舞著蒲扇大的巴掌,口水幾乎要噴到了臉上。

  「大少爺吃白飯吃不夠麼,別是投胎沒眼力投錯了人家!地裡活計忙得很,你還有心思東遊西蕩偷懶耍滑!」

  方應物愕然望著叔父,這才多大的事情,他老人家至於發這麼大火麼?

  話說方清田小算盤打得很響。首先,如果不事生產的侄子去了王家當贅婿,他就少了一大負擔,並且二房能夠徹底獨佔八畝田地了。

  其次,如果侄子扭著性子不肯答應王家,那他已經被斷了讀書路子,就得下地幹活,家裡算是多了一個近乎免費的勞動力,只用管幾口飯便可。

  可今天才是插秧第一天,方清田就看到侄子在田邊故意偷懶浪費農時,連個水都沒沾上,頓時感到小算盤受挫、火上心頭麼。

  侄子磨洋工,損失的可都是自己的!想到這些,方清田嘴裡又不依不饒的責罵道:「你這吃白食的討債鬼,還在這裡裝死!」

  泥人也有三分氣性,更何況性格有幾分清高傲氣的方應物。他這叔父才剛剛見過兩面便罵了他數次,平時如何也可想而知。

  當即他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道:「叔父說話放尊重些,仔細算起賬來,誰欠誰的債還說不好。小侄算來算去,非但不是吃白食,只怕叔父還要倒找小侄幾石米!」

  方清田見侄子膽敢沒有尊卑上下的還嘴,勃然大怒。旁邊幾個也要去下田的鄉鄰見到叔侄在這裡對峙,便圍上來勸道:「有理講理,休要傷了親戚和氣!」

  也有人說:「小哥兒,你叔父罵你幾句,算得了什麼,且忍過罷。你歲數也不小了,不可偷懶好閒惹家中長輩生氣。」

  看著人多,估摸著叔父不敢動手,方應物冷笑幾聲道:「鄉親們都在這裡,小輩我要講一講理。這八畝田乃是祖父傳下,兩房從未分割過,算得上是公產。細論起來,田中所出,理當一家一半是也不是?」

  「合該如此,不過你家素來是二房清田老兄種地的,哪有平分的道理。」有人議論道。

  方應物繼續說道:「不錯!確實都由叔父種地,那麼折合起來有一半四畝是你們二房自種,而另一半四畝便等於你租佃了我們長房的!只不過這筆賬多年不算而已!

  按照時情,租子是五成,所以應當有四畝地的一半收成作為租子歸長房所有。以每畝一石半收成算,論理叔父你每年該給長房三石米糧為租子!」

  聽到這裡,方清田臉上變了色,周圍鄉親也挑不出什麼理,默不作聲。

  最後方應物理直氣壯的總結道:「小侄我每年所食,斷斷是不夠這三石的,叔父反倒還賺了些。所以叔父你口口聲聲辱罵小侄是吃白食的,有何道理?說得不好聽些,小侄在叔父家裡白吃白喝也是理所應當,甚至吃的還不夠!」

  幾位圍觀的鄉親嘖嘖稱奇,這應物小哥兒今天開了竅麼,心思如此靈光,算賬也算的如此迅速。

  對四畝水田的一半收成是多少,也就是四乘以一石半再除以二這個高深的算術問題,他竟然短短瞬間、不假思索就得出了結果,實在是令人驚歎!

  如果應物小哥兒再年輕個五歲,便可以當神童報到縣裡去了,有人如是想道。

  這些道理,方清田還真沒想過,向來只覺侄子白吃白喝佔他的便宜,卻斷然忽視了八畝地並非全屬於他,至少有一半是長房的。

  而且他還有個想朦朦朧朧佔小便宜的心思——反正兄長都當上秀才吃皇糧了,當然應該讓著點刨土吃飯的弟弟,誰叫他有出息呢。

  「牙尖嘴利的小崽子!」佔小便宜的心思被侄子當眾揭破,方清田惱羞成怒起來,臉紅脖子粗的擼起袖子就要動粗。

  方應物連忙往人群後面躲閃,這時又有位老人家路過,喝道:「你們成何體統!」方應物望去,卻是本家健在的爺爺輩中年紀最長的一個,稱作二叔爺的。

  只見二叔爺走了過來,不分青紅皂白的對方應物斥責道:「方纔我都聽得仔細,你小小年紀便目無尊長,想要游手好閒麼?我這把年紀還要下田務農,你又有什麼做不得的!你們兩房本為一家,理當和睦無間,像你這般斤斤計較許多作甚?」

  面對二叔爺不分青紅皂白的維護叔父,方應物心中憤憤然,不知他老人家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只盯著他懶惰有什麼用處?難道他看不出問題根本在於,叔父企圖把他當成比佃戶還便宜的勞動力使用麼?

  但不滿歸不滿。方應物卻不便頂撞這種管事的老輩,不然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和爺爺輩吵架,傳出去有礙自己的形象和名聲。

  雖然這叔爺是老糊塗,但也代表了鄉村凡人界的規則和秩序,是方家宗族領域裡的頂尖存在,方應物這個小字輩無法挑戰。除非他具備了打破領域束縛的實力,比如像他父親那樣考中秀才。

  也許村中老頭子就是如此水準,方應物感慨道,只能先忍著了。同時他也沒忘了自我安慰,自己與這些眼裡只有三瓜倆棗的村夫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人,何苦沒完沒了的計較。

  和這些糊塗蛋扯不清,神龍不與凡人共語!所以......還是先下水田插秧罷。

  其他人見狀便都散去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其中的是非曲直,外人能說什麼?

  一晃到了夕陽西下時,方應物最終被逼著做了整整半日農活,直累的腰酸腿軟。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村口時,卻遇到了堂弟方應元。

  堂弟是從鄰村社學那裡回來的,想到這裡方應物心裡又是說不出的氣憤。方應元也曉得堂兄心裡塊壘,被堂兄目光盯得心裡惴惴,也不敢搭話,一溜煙的跑回了家中。

  今天十分疲倦勞累,方應物忍不住上了床先睡了一小覺。再睜開眼時看向窗外,天色微微黑了,此時肚中空空這個問題凸顯起來。

  方應物起身下床,出了屋門,在昏暗的光線裡卻見有個二十六七、相貌平平的「年輕」婦人端著鐵鍋,在院子中倒掉了刷鍋水。

  方應物從記憶中得知,這個倒掉刷鍋水的婦人正是嬸娘。她回過身來,猛然看見大侄子悄無聲息的立在東邊屋簷下,黑暗中目光幽幽,當場嚇了一跳,連忙端著鐵鍋低頭匆匆進了自家屋內。

  心裡有鬼見不得人才會這樣!方應物不屑的哂笑道,準備覓食填飽肚子。

  等等......嬸娘倒掉的是刷鍋水?那就表示鍋裡的東西已經被吃完了?也就是說,晚飯沒了?

  方應物明白了,看來叔父一家子吃晚飯時沒有叫上自己,這絕對是叔父對於今天自己膽敢頂撞的報復!

  更何況現在可是青黃不接的春季,有一頓沒一頓的,窮人家心思肯定能省一點是一點,能省一碗是一碗。某人自己在飯點睡覺,那就表示他不吃飯了。

  方應物側頭又看向廚房,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廚房的門是鎖上的,防的是誰簡直一目瞭然。

  方應物的鄙夷笑容突然僵住,頓時氣也打不出一處。這是什麼鬼日子,一天來連飽飯都混不上!

  以他的涵養,不至於去院中指著西廂房破口大罵,但也忍不住在心裡咒罵起來。叔父這家子也夠極品了,真真典型的小人物小算盤做派,他們的眼光也就巴掌這麼大!活該一輩子受窮!

  方應物認為自己佔著理,作為長房代表,理當享受每年三石米糧的待遇,這足夠頓頓飽餐的!但此時空佔著理毫無用處,叔父一家就是不給他飯吃,秀才遇到兵,他能奈何?

  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卻好似寄人籬下一般,困居於此為三頓飯發愁,時運也太不濟了!韓信還有漂母贈飯,可誰來給他送飯?

  方應物拉不下臉去討飯吃,簡直夏蟲不可以語冰!他一賭氣回到屋中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摸索半天,也尋不到燭火之類的照明物事,不知是今天第幾次發出感歎,這生活質量太慘不忍睹!

  很明顯,叔父一家打的主意就是要迫使他低頭並下田充當壯勞力幹農活,用他肯定比招長工或者短工便宜。

  而他對此是堅決抗拒的。一是不願意被佔便宜當近乎免費的老黃牛,二是不想那麼累,三是還殘餘有前世的清高心態。

  在各種胡思亂想中,方應物昏昏沉沉的又睡著了,他今天實在是太累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0:0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1-13 00:00
第4章 特權的威力

  一夜無話,待到天明,方應物起床立在門口朝外看了幾眼。西廂叔父家那邊緊閉門戶,但屋中隱隱約約的卻有響動。
  
  大概他們正在關起門來偷偷吃早飯?方應物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甚至可以斷定,只要他不去低聲下氣的求饒,叔父一家肯定不會主動叫自己去吃飯。這都是什麼心胸度量的親戚,委實令人感到膩味。
  
  難道自己堂堂的高材生,要向這等只會算計幾碗米飯的小人物低頭屈服?這簡直是穿越者之恥!
  
  面對吃不上飯或者被迫成為血汗農夫的殘酷事實,方應物終於暫且拋掉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架子,開始考慮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怎麼把眼前的「燕雀」解決掉。
  
  現在若不放下身段去和小人物計較,吃飯都成問題,還談什麼其他?正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倉稟實而知禮節」。
  
  他確實有極大興趣和動力追求上進,親歷那些曾作為上輩子研究資料的帝王將相史。但如果連飯都吃不上,還想那些就是個笑話......
  
  方應物不信佛,不知道佛家頓悟是什麼感覺,但是他現在卻覺得自己有種頓悟的感覺。人可以仰望星空,但也要腳踩泥坑,二者缺一不可。
  
  卻說二房叔父方清田在院中活動,正打算再去喊方應物下田務農時,忽然聽到東廂房裡傳出了莫名其妙的幾聲大笑。這讓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來,大侄子莫不是餓傻了?
  
  若真如此,那可不好交代了。消失兩年的兄長雖然是很容易應付的書獃子,佔他點小便宜不會與自己計較,但兒子變傻這種事,換成誰也不會饒了自己的,萬一哪天兄長又突然回來的話。
  
  正想著,方清田便又見大侄子從屋中走了出來,看起來神態正常,又叫他放下了心。便上前督促道:「今日事緊,休要在房中磨蹭,快隨我速速動身下田!」
  
  方應物胸有成竹,聞言也不氣不惱,神色平和的拱拱手道:「且慢,不急這半日功夫,小侄有話在要講。既然叔父長者無道,不仁在先,那小侄也只好不義在後了。」
  
  「你想說什麼?」方清田皺皺眉頭,不明白一夜之間侄子怎麼像換了個人,讓他感到極為陌生。比之昨日那心浮氣躁,眼前這平心靜氣中帶著幾分冷漠的模樣,更令人不安。
  
  「這世間有的事情,是必須要兩方皆同意的,比如合夥;而有些事情,只要一方願意就可以,比如散伙。」
  
  方清田大字不識幾個,理解能力有限,一時沒明白侄子的意思,不耐煩道:「你究竟什麼意思?痛痛快快的說清楚,不要繞圈子。」
  
  「意思很簡單,分家!」方應物斷然道。
  
  分家這兩個字可謂是釜底抽薪直指要害,方清田臉色瞬間很難看。
  
  他當然明白得很,八畝地名義上是兩家公田,實際上因為兄長常年在外又對家事淡薄,所以一直由他們二房全權打理的,並且享受所有產出,只不過兼顧一下侄子的口食。
  
  可以說,這是筆他們二房大佔便宜的糊塗賬。一旦分了家,那就成了親兄弟明算賬,再想佔便宜就不好明目張膽的佔了。
  
  想至此,方清田也顧不得去下田幹活,瞪眼厲聲道:「你這小輩想無法無天嗎,家業是祖宗傳給我和你父親的!我那兄長都未曾發過話,你又有什麼資格提出分家!」
  
  方應物打定了主意,怎會被故意擺出凶神惡煞姿態的叔父嚇住?「父親留了信,將長房之事委託小侄代理,自然能拿得定主意。至於叔父肯不肯,無關緊要,好比合夥做生意,有一方不肯繼續了那自然散伙,何曾有被強逼合夥的道理?」
  
  兄長留有這個東西?方清田沒有想到,平時他根本不會去翻長房屋裡那幾本破書,又不識字,自然不知道紙箋的事情。
  
  要說辯論,十個方清田也不是方應物的對手,想動手又擔心惹出後患,只能色厲內荏怒道:「隨你!你不要後悔就行!」
  
  隨即他的小算盤再次迅速開動,如果分家不可挽回,那也要盡可能得到更多好處。
  
  分家這種事,按慣例是要尋族中老輩居中協調,直到各方都心服口服為止。再不同意,便只能打官司了。
  
  上花溪村都是方姓,方應物與叔父要分家,便要去找那二叔爺,在村中也只有他老人家擔得起協調重任。
  
  這二叔爺名諱方知禮,他聽了此事,不免唉聲歎氣幾句,心知這是個不好辦的事情。
  
  不好辦的原因很簡單,兩邊的要求肯定互相矛盾,最後結果肯定要有一方不滿意的,所以幾乎注定要落下一場埋怨。想到這裡,方知禮推托道:「錢產糾紛,可尋裡中老人明斷,老夫與爾等皆為親屬,不便厚此薄彼。」
  
  所謂裡中老人,就是官府設在鄉村中的民事糾紛解決者,多由鄉里之中有威望的老人家擔任,俗稱鄉老。
  
  鄉老雖不是官員,但也是大明最基層組織的重要一員,擁有簡單的司法權,並可以隨時去面見知縣。
  
  花溪裡的鄉老在鄰村下花溪村中,但方清田卻不樂意去找他裁決分家的事,他和這位鄉老並不熟,沒把握讓高高在上的鄉老偏袒自己。所以他口口聲聲一定要方知禮主持。
  
  既然如此,二叔爺方知禮只好答應下來。方應物對此則是很無所謂,在他眼中由誰裁決都差不多。
  
  方清田見此心中暗喜。這大侄子雖然變得強硬果斷,但對人情世故還是見識的太少,不懂其中玄機。他敢說,二叔的態度一定會傾向於他。
  
  方知禮確實拿定了主意,按照長幼尊卑的理念,要略微偏向方清田幾分。
  
  道理明擺著,晚輩就該禮讓長輩,不然都像方應物這小字輩一樣胡鬧,那豈不天下大亂了?只要不是偏袒方清田太出格,就算是公道了。即便那方清之相公回來了,也是無話可說的。
  
  於是方知禮又領著方清田和方應物到了宗祠那裡,同時喊了村裡十幾個骨幹人物旁聽,為的是做個見證,同時分擔自己的壓力。
  
  在宗祠裡方應物掃了幾眼眾人,都是村中熟人,只有一個面生的。八成是外村來走親戚的,方應物沒有在意。
  
  作為分家發起人,方應物先開了口,當眾人面對方知禮道:「我家兩房如今各成一脈,家產公私難分。故而小子意欲分家,請二叔爺明斷。」
  
  說罷,又拿出了父親留下的「委託書」,傳遞給人群中識字的看,確認無誤後,算是證明了自己具備與二叔分家的資格。
  
  有人高聲道:「這簡單得很,所有屋舍田產你們兩房一人一半,立約為誓即可!快快了結才是正經,我等還要下地插秧去,農時耽誤不得!」
  
  方應物依舊老神在在,很是沉得出氣。但方清田卻極其不滿了,生怕真按照這個法子裁斷,連忙對方知禮道:「不可一人一半,我另有細情請二叔主持公道。」
  
  「你說。」方知禮點點頭道。
  
  方清田隨即振振有詞道:「當初父親讓兄長一直讀書,而我卻在家務農。兄長讀書考學花銷不菲,這些錢都是從我家公中出的,前前後後用去了許多才供應他考中秀才,但我卻是一無所得的。莫非這些都不折算進去麼?」
  
  方應物詫異的抬眼看了看叔父,原來他也不是沒有準備哪,這裡面只怕還有小算盤。
  
  又聽叔父繼續說道:「當初我家有十二畝水田,為了兄長讀書考試,先後賣掉了四畝。如果不賣田,現在分家的話我該分到六畝。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把這賣出去的四畝都由長房承擔,讓我分到我該有的六畝就行。」
  
  根據這個方案,現有八畝田中,二房將分走六畝。長房便只能剩下兩畝了。
  
  方應物算了算,分給自己兩畝是斷斷不行的,無法讓自己脫產。也就是說,如果把兩畝地租出去,收回的租子還不夠自己吃的,除非自己親自下田種地。
  
  方應物暗暗冷笑幾聲,叔父這人,簡直把斤斤計較這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啊,這個方案只怕早有預謀了罷,可惜都是用錯地方的小聰明,因小失大的小聰明。
  
  不過方應物仍然不動聲色,冷眼旁觀二叔爺這個裁決者。
  
  卻見方知禮考慮片刻,在兩邊之間掂量了幾下,這種因為內部矛盾引發的分家,總會有吃虧者。方清田此人有時候比較渾,心胸也不寬,如果讓他不滿了,以後動輒給自己家裡挑事生非,也是樁頭疼事。
  
  相比之下,長房方清之那邊畢竟是書生體面,方應物年歲又小,大概不會像方清田那樣耍無賴,相對好應付,委屈幾分沒關係罷?
  
  換言之,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想至此方知禮便道:「所言有幾分道理,可以按此照辦。秋哥兒以為如何?」
  
  宗祠堂中其他十幾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方應物,卻見他出人意料的聞言燦然一笑,灑脫的對方知禮作揖道:「長輩都做了主,哪還有小子不滿的地方,照做就照做罷。」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這方應物居然如此痛快?看著挺聰明的少年人怎的犯起了糊塗?這樣的虧說吃就吃了?
  
  但方應物話頭一轉,問道:「不過小子也想確認一句,叔父比我多分了四畝地,算是把當初花費在家父身上的錢財追了回來。那麼是否可以這樣以為,家父的功名從八年前便與叔父毫無關係了?」
  
  這句問話,讓眾人摸不到頭腦,不知方應物突然提起這這茬作甚。
  
  但方應物沒指望別人回答,逕自侃侃而談道:「朝廷對士子有恩典,生員每年可以免家中錢糧二石,免二丁徭役。家父考中秀才八年來,叔父一直是免錢糧免賦役的罷?這是我們長房對二房的特殊照顧!
  
  現在小子斗膽代表長房宣告,既然二房收回了花費在功名上的四畝地,那長房從今往後也撤銷這個特殊照顧!
  
  不但撤銷今後,還要追回之前的照顧。八年時間叔父家免掉多少錢糧,免了多少徭役,煩請叔父折算成銀兩還給長房!」
  
  方應物一言既出,如同奇峰突起,滿堂頓時鴉雀無聲,這才意識到,雖然同住一個村,但方應物家與他們是有所不同的。
  
  另一個事主方清田則瞠目結舌,他確實忘了這些,自私自利的人總是習慣性忘掉自己得到的好處。
  
  前生作為明史研究者,方應物當然深諳大明是一個等級森嚴、規則嚴密的社會體系。每一級都有每一級的特權,等級越高特權越大。功名之路,其實就是永不停歇的特權之路,直到你再也無法前進為止。
  
  秀才雖然是特權階層的最底層,但其特權威力足以碾壓村民了。就憑叔父這點自以為是的小算計,在特權規則面前注定頭破血流。
  
  作為得到授權的特權代理人,如果還降服不了叔父和二叔爺這樣的村民,那他方應物趁早跳河算了,留在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前途。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0:0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1-13 08:12
第5章 外面的規矩

  穿越以來,方應物第一次為父親感到驕傲,第一次覺得父親也不是那麼坑兒子,他瞧見叔父的憋屈神色,深感出了一口惡氣。
  
  其後他又暗暗警醒起來,還是要做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啊。征途不是星辰大海也該是藍天白雲,怎能為這點鄉間村裡的雞毛蒜皮小事而忘形失態?
  
  二叔爺方知禮半晌沒有做聲,他發現堂中局面似乎已由方應物掌握,有失控的危險。但方應物又堂堂正正無可指摘,朝廷制度給予生員的恩典和優待誰敢否認?
  
  方清田為了多分幾畝地,聲稱不肯負擔投資在方清之功名上的錢財,那麼擁有功名的長房追回對方清田的庇護,這是理所當然的。世間斷然沒有不付出只沾光的道理。
  
  方知禮發現自己這個仲裁者不好再主動表態,只能歎口氣對氣勢漸盛的方應物道:「你說罷,你要二房給你多少補償?」
  
  方應物微笑的算道:「如果長房只有兩畝地,二房分走六畝,那麼先說賦稅。一畝地平均算下來,每年夏稅是絲一兩半,秋糧是二升米,折合成銀兩約莫一錢,六畝便是六錢,八年就是四兩八錢銀子,這就是因為免稅免掉的總數。
  
  至於免徭役,按每日二分銀子計算,八年怎麼也免掉了一百天罷,那就是二兩銀子。兩項加起來,二房差不多應該補給長房總共七兩銀子。」
  
  祠堂內眾人再次膜拜方神童的數算能力......五體投地就免了,都是他長輩,不可能對他五體投地。
  
  方清田聽到七兩這個數字,大怒道:「我沒有這些錢!若要命有一條!」
  
  淳安縣一畝水田的時價是六七兩銀子,如果二房方清田掏出七兩銀子便能多分兩畝地,那絕對是很划算的。
  
  但問題在於,方清田自家日子緊巴巴的,哪有七兩白花花的現銀付給方應物?就是用米和絹等實物折合,那也拿不出來。
  
  別忘了對農家而言,春天是青黃不接的最窮時期,就算熬到了秋收,出去口糧稅糧外,一般農家也剩不下多少。
  
  方應物當然不可能要叔父的命,於是事情又僵持住了。眾人便又齊齊看向方知禮,欲等他老人家拿個主意。
  
  二叔爺方知禮思索片刻,「不如這般,二房讓出一畝地,折算為七兩銀子分給大房。這下兩邊便扯平了。」照這個方案,二房最終得到五畝田,而大房將得到三畝田。
  
  方應物瞥了叔父一眼,「念在親戚之情和二叔爺斡旋的面子,我長房願意後讓一步,只要那三畝地。」
  
  這個畝數差不過可以保證他的生存和口糧了。當初確實為了父親的功名賣過兩房的公田,二房多分兩畝也是應該的。
  
  況且今天他已經小小教訓過叔父了,也沒必要再繼續死纏爛打,這麼多鄉鄰在此看著,自己還是要講究些門面功夫。兔子不吃窩邊草乃是至理。
  
  沒有得到自己預謀的六畝田地,方清田無可奈何。今天大侄子的老練和果斷讓他猝不及防,這完全不像是十五歲少年人的行事手法,誰家十五歲少年人就敢於這樣當家做主的?
  
  但方清田仍心有不甘,感到自己吃了虧,心裡像針扎般難受得緊。忍不住又對方知禮道:「山間水田有價無市,拿著七兩銀子也很難買到,其實田比銀子值錢。二叔叫我讓出一畝未免太便利了些,須得有些其他添頭才好。」
  
  方知禮也對方清田的得寸進尺弄得有些不耐煩,沒好氣問道:「你要甚添頭?」
  
  「長房要繼續幫襯著我免去徭役,如此才算公正。」方清田貪心不足道。
  
  方應物聞言嗤聲道:「既然如此,小侄不要田地了,叔父可以分走六畝,另外還是補給長房銀子罷。」
  
  方清田趁機耍起賴,「銀子現下沒有,先欠賬,日後慢慢還你,難道我還能逃了不成?」
  
  祠堂內各種議論聲音泛起,方清田這耍光棍的表現,實在讓人有點看不過眼了。但一般人遇到這樣豁出去臉面不要的親戚,還真沒什麼辦法,打不得罵不得,很多時候都只能吃暗虧。
  
  方應物雖然沒有著急,但也愣了一愣,心裡念叨幾句你不仁我不義,才道:「叔父要確定想好了,小侄自然無不可。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借債也要按照規矩來。」
  
  「什麼規矩?」
  
  「首先,要寫下合約並畫押,免得空口無憑。其次,要按照行情計算利息。據我所知,城裡當鋪放債的行情是月息三分,叔父你長房的七兩債,就按照這個行情利息計算才是公道,不能壞了規矩!」
  
  上花溪村這些淳樸村民,活動範圍不超過十里,又沒有經商的人。哪裡知道外面錢債利息什麼算法什麼規矩?不過確實聽說過外面借錢算利息的說法,只被方應物言之鑿鑿唬得一愣一愣,感歎秋哥兒見識真廣博。
  
  方清田一時之間也算不清數目,只能下意識問道:「那是多少利息?」
  
  方應物隨口邊算邊說道:「七兩銀子的三分利就是二錢一分,也就是說,如果你下個月還款,需要還七兩二錢一分才算還清債務。
  
  之後便是利滾利,每個月按照三分利增加一些,秋收時約摸一兩多的利息,一年後大約就是二三兩銀子的利息,與本錢合計約摸十兩。叔父可要想好了,真打算如此欠下債務?」
  
  眾人不得不繼續膜拜方應物的數算功夫,估計現在方應物說一加一等於三也有人信了。但方清田聽到這些數字,只覺頭大無比。
  
  他雖然算不清數目,但他憑經驗也知道,一家三口的口糧需要四畝地,除此之外的才是收入。照此算來,他每年所得勉強只夠利息的,哪裡能連本帶利還清七兩銀子債務?
  
  想至此,方清田不禁氣急敗壞的叫道:「你欺人太甚!」
  
  其他人不知為何,輕輕地哄笑起來。這方清田太過於貪心,拚命地想多佔便宜,但今天可算是被侄子耍弄慘了,眼下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估計腸子都悔青了。
  
  只是眾親戚都不明白,那方應物從小在村中長大,並未顯出什麼才幹,怎麼一夜之間比之前機敏聰明了十倍?莫非真有突開靈竅的事跡?
  
  方清田縱然再厚顏,也招架不住如此多同族親戚哄笑,「我願割讓一畝,抵消這七兩銀子。」
  
  方應物諷刺道:「交易的事情,需要你請我願,這次你是願意了,但小侄卻不願了。叔父你說一畝抵消七兩銀子就能算數?小侄還覺得一畝地不值七兩,需要拿兩畝來換,怎麼辦?聽說外面當鋪裡規矩,作為抵押物從來都是折半算價的!」
  
  讓出兩畝?那豈不成了各佔四畝,一半對一半?若是這樣可吃大虧了,方清田被侄子的刁鑽氣的要吐血。
  
  方知禮看雙方越鬧越不像話,重重的咳嗽一聲,把注意力重新吸引過來,「老夫無能為力了,你們自己去打官司吧!」
  
  鬧到這裡到此便散了,眾人只當看了一場方清田的笑話,今天他可真是被侄子戲弄的成了村中笑柄。一邊議論著一邊下田農活去了。
  
  方應物回到屋中,又為分家的事情考慮再三。自己這邊也是急於擺脫瑣事糾纏,既然已經出過氣了,乾脆就此答應三畝五畝的分法?
  
  如果他這邊只分到三畝田,看似很吃虧,其實細算起來並不虧。若父親方清之身為一等稟生,肯老老實實在縣學讀書,是能從官府得到補助的。這個補助叫做稟糧,每月六斗,一年下來可相當於五畝田地收入。
  
  這樣一來,就可以視為大房賣了四畝實地,得到價值五畝田的鐵飯碗。而現在方應物又從公中分走了三畝實地,折合起來相當於總數八畝田,比二房的五畝田還是大賺了的。
  
  不過讓方應物感慨的是,怎奈這不靠譜的父親定要借錢出門遊學,兩年來放著縣學稟糧不領,那就真怪不得別人了。
  
  只能說家門不幸,出了個敗家父親......他心裡不由得盤算起來,若村裡的事情了結後,一定要想法子去縣城。一是看看能否將本該屬於父親的稟糧要一些回來,二是開開眼界,考察一下縣城狀況。
  
  如果真能代替父親從縣學要回一些補助,那無論還債也好,餬口也好,手頭就寬鬆了許多。
  
  不知不覺日上三竿,方應物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頓時頭暈眼花,從昨晚到現在他可是粒米未進。可是自己屋中是沒有食物的,又與叔父翻了臉,還能去哪裡吃飯?
  
  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真真愁死人也,這種山村連個飯館都不會有的。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方應物正打算上山挖些野菜時,忽然聽到有人在窗外叫道:「方公子在裡面嗎?」
  
  方應物探出頭去,外面卻有三個人。站在前面的一個,就是昨日見過的那鄰村王大戶家的老家奴,一口一個方公子讓他很不適應的那位。
  
  至於後面有兩位,一位正是外貌嬌媚其實潑辣的王家小娘子;另一位不認識卻見過,就是早晨祠堂分家時,來看熱鬧的外村陌生人,身材矮胖,年紀約莫四十餘歲,不知找自己有何貴幹。
  
  小美人也好,陌生人也好,方應物都沒去太過於注意,他目光卻被老家奴牢牢地吸引了。因為此人手裡提著一具足足三層的大食盒,在當前這比什麼都誘惑人。
  
  「聽說你沒飯吃了,奴家特意來給你送飯。」王小娘子很開心的說。
  
  「多謝。」方應物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擺放食物的老家奴那裡。
  
  「你今日早晨的事情奴家都聽說了,你什麼時候變得能掐會算了,而且有些話很有道理啊。」王小娘子熱忱的搭話說:「你從來沒出過門吧?你怎麼知道外面當鋪放債的規矩都是月息三分利?連奴家父親都不清楚這些呢,我三叔說,附近有你這種見識的人很少。」
  
  得到美人奉承,方應物略帶小小得意,隨口答道:「這就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胸中自有韜略。」
  
  王小娘子恍然大悟,粉臉現出興奮神色,「照此說,我家看在交情份上從來沒給你算過這些,是不是壞了規矩?兩年前你父親借了三十兩,按照月息三分,到現在是多少了?你給算算是否超過五十兩了?」
  
  方應物聞言欲哭無淚,這簡直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自己才是本村頭號欠債大戶,在這淳樸的山村中帶動起高利貸的商業化風氣,其實最倒霉的是自己啊。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0:00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03
第6章 請借縣誌一閱

  王小娘子得意洋洋,眉梢高高挑起,很以刁難住方應物為樂。其實在她心中,方家無論欠三十兩也好五十兩也好,區別不大,只是圖個口舌痛快。反正他都是還不起的,最後只能以身還債。
  
  方應物稍稍遠離她幾步,這小妞美則美矣,絕對招惹不得,一不當心就要永墜沉淪了。
  
  隨即他「義正詞嚴」的駁斥道:「人無信則不立,所以規矩大不過約定!當初家父如何寫的欠條,就如何還債,沒有你這樣中途自行加利的道理!」
  
  這很不解風情的頂撞,讓王小娘子感到大失顏面。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又不是真要加利息,她心裡委屈極了,怒氣沖沖道:「反正一個月後就是欠債到期的時候!你好自為之!」
  
  說罷,王小娘子招呼了老家奴,這便走人了。
  
  秀色不可餐。留下了食物就好......方應物目光重新回到桌上的碗碟,如今他可沒有「不是嗟來之食」的勇氣,關注食物更重於女人。
  
  但此時桌子邊上還站著別人,正是隨同王家小娘子前來的中年人,不過神色尷尬的很。
  
  方應物猜出幾分,此人與自己並不相識,這次估計是想來拜訪自己,所以要讓王家小娘子在中間引見。但中間人還沒完成任務就跑路了,他留在這裡能不尷尬嗎。
  
  方應物勉強打起精神,拱拱手見禮道:「閣下怎麼稱呼?」
  
  「敝姓王,乃鄰村中花溪村的人。」那中年人還禮道。
  
  方應物疑惑的問:「閣下與王大戶王員外怎麼稱呼?」
  
  「乃族中堂兄弟也」
  
  「原來是王叔,請入席。」方應物延請道。花溪上中下三村各有不同姓氏,多有姻親往來,叫一聲王叔也算合適。
  
  沒有凳子,桌子被抬到了床邊,兩人坐在床沿上邊吃邊談。
  
  原來這中年人名喚王魁,平常並不在家務農,而是在縣城中與人合夥,經營一家小小的雜貨鋪,算是比小商販稍強一些的小坐商。
  
  今日早晨他到上花溪村走親戚。恰好聽到方秀才家兒子與叔父鬧分家,因為他知道堂侄女與方應物之間糾葛,當即對此事起了興趣,便去祠堂裡圍觀了過程。
  
  方應物不清楚王魁前來拜訪為的是什麼,不過他知道這些食物必然是王魁送來的,王家小娘子並不像是這般細心的人。
  
  王魁的見識,比周圍普通山鄉村民還是多了一些,說起縣內事情頭頭是道,甚至對鄰境的掌故也有所耳聞。「淳安縣地處浙西偏遠之處,再向西邊就是南直隸的徽州府了,想必賢侄也是聽說過的。近些年來,那邊風氣與從前可是有所不相同了。」
  
  原來淳安縣西邊就出了省界啊,方應物聞言問道:「什麼不同?」
  
  王魁感慨道:「徽州府裡有不少百姓出外行商,而且近些年人數越發的多了,風氣愈演愈烈,聽說一連幾年不回鄉的都有。」
  
  方應物登時反應過來了,王魁說的這些人,敢情就是史上大名鼎鼎的徽商。但他也知道,在當今這成化年間,還沒有到徽商的全盛時候,最多算是萌芽期。
  
  要知道,大明立國才剛一百來年,重農抑商的風氣也才剛剛有所鬆動,但以後商業會興旺起來的。方應物隨口斷言道:「彼輩大有前途,一百年後當獨佔江南商幫鰲頭。」
  
  王魁聽到這句話,覺得有點誇大其詞,太言過其實了。但也能聽出方應物的看好意思,於是試探道:「方家賢侄以為商賈之業如何?」
  
  方應物想了想,答道:「無農不穩,無商不富。」
  
  「無商不富說得好!賢侄有沒有興趣與我合夥?」王魁接過話頭道。
  
  從商?那可不是他想要的未來。方應物想也不想的推脫道:「我家徒四壁,身無餘財,無法與王叔合夥。」
  
  王魁熱切的邀請道:「合夥不是只有出本錢的方式,出人也可以,只要你肯出力,自然可以得到部分身股。以你的人才,困居村中是委屈了,何不外出闖蕩一番?
  
  更何況賢侄確實有這方面的才華,不然我也不會上門相邀。今日在祠堂中,賢侄談利算數信口拈來,口才便利心思靈敏,歎為觀止。
  
  而且應付你叔父時,先誘使他現醜,然後氣定神閒的反擊,也頗顯手段,連當鋪取利行情都曉得,真是絕好的幫伙人選。本鄉出了賢侄這等人物,我怎能錯過?」
  
  對王魁的誠意,方應物是相信的,這年頭出門經商需要用到人手時,誰不拉幾個同鄉同族的人干?只有這樣才可靠放心,這也是一個個地域性商幫興起的原因。
  
  如果身處嘉靖萬曆朝,方應物說不定就答應了,但現在不行。他熟讀明史材料,自然知道一些社會發展進程。
  
  幾十年後商業風氣興起時,半儒半商算是個時尚的事兒,但是成化朝社會風氣雖然已經開始鬆動,不過仍在嬗變過程中,遠沒有一百多年後那麼開放。當下士子經商還是很非主流的事情,想做讀書人就不要經商,會被鄙視和排斥的。
  
  王魁以為方應物有賺不了錢的顧慮,解釋商機道:「賢侄莫不是擔心賺不了錢?且聽我一言,我們淳安縣雖然地處偏僻,縣境內山陵密佈,道路不通,但是水流也很多。這裡地處新安江上游,下游直通錢塘江到杭州府,距離不過三百里而已,行船極其便利,運貨往來其實不難。
  
  鄰境徽州府那邊都是販運茶葉木材出境,獲利甚豐,我們這裡一樣有茶葉和木材,難道不能效仿嗎?起碼運到杭州府不成問題。」
  
  對王魁的分析,方應物也是贊同的。雖然他對本縣情況不是很明白,畢竟上輩子研究明史更多的是宏觀方面,不可能把所有地方志都看過,特別是淳安縣這種不出名的小縣。
  
  但方應物聽得出,王魁所言很有道理。山中有特產,同時與杭州府這種大都會之間水路便利,這就是最大的商機所在了。
  
  這王魁擺出了如此大的誠意,方應物眼見虛晃不開,只得如實答道:「實不相瞞,我欲效仿家父,走那功名之路,所以王叔的好意只能心領了!如若將來功不成名不就,說不得還要指望王叔給幾碗飯吃。」
  
  王魁猜來猜去,就沒猜到方應物打算去考功名,吃驚道:「賢侄意欲投身舉業?」
  
  見那王魁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方應物很是不爽,心中的傲氣又被觸動了。這明擺著就是認為他不可能在這條道路上出頭,也太小瞧人了。便反問道:「怎麼?王叔以為不可?」
  
  王魁皺眉撓撓頭,這個問題不好正面回答,所以旁敲側擊道:「賢侄不是不可以,但不知賢侄可否考慮過,這功名之路充滿艱難險阻。其實等於一種豪賭,有錢人家不惜本錢固然無所謂。但不富裕的人家如果過於執著於此,很容易就血本無歸,窮困潦倒。」
  
  王魁所言,方應物豈能不知?不過他還沒想得太長遠,他的短期目標只是混個秀才身份而已,然後再觀望下一步如何。
  
  方應物不是憑空幻想,他也有他的把握。首先這輩子上了七年社學,接受了比較完整的古典教育,在社學裡算是相對出色的一個;其次前生的記憶和見識還在。兩者結合,起碼具備了衝擊秀才的可能性。
  
  當然他最大的把握還在於周圍這個「得天獨厚」的環境。他在前世乃是飽讀各種史料的人,他知道在明代有很多交通閉塞的窮困山區縣,不但人煙稀少,而且文化教育極其落後,而他的機會就在這裡面。
  
  在這種地方,讀書能讀出頭的人才真心稀少,甚至只要能寫幾句通順文章,往往就會被地方官拉進縣學成為生員秀才。雖然嚴格來說,程序往往很不規範,但教化一項關係到地方官的政績,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據方應物觀察,他身處的這個地方也是在崇山峻嶺裡的,大概就是上述這種生員錄取率很高的情況。可以說,這就是方應物目前最大的底氣或者說信念了!
  
  如果他身處蘇州、吉安這種最著名的科舉強府,初級縣試都有數千人報考的地方,他早就沒信心了。那些地方真是千軍萬馬獨木橋,縣學最終錄取率常年低於百分之一,他憑什麼和別人拚關係和文才?趁早另謀他路去罷。
  
  但淳安縣只是個山區小縣,教育水平只怕連正常的縣州都比不上。所以對於考秀才,方應物已經下了決心,無論如何必須去試試看,闖一闖那縣試、府試、院試三關,不然這輩子都不會甘心的。
  
  若真能考中秀才,這輩子的路就非常好走了。就算不能中舉人,也可以做很多事,比如抄襲詩詞士林揚名;比如熬資歷成為老貢生,去國子監讀書選官;比如依仗士子身份包攬詞訟收取好處......
  
  王魁搖搖頭,彷彿看到了誤入迷途的人,對方應物誠懇說:「賢侄聽我一句勸,雖然只是秀才,但也是千難萬險,你父親當年廢寢忘食的用功,然後再加上繳天之幸才得以進學,就這還折損了部分家業。你萬萬不可過於執迷不悟,在這上頭孤注一擲荒廢了自家生計。」
  
  方應物覺得王魁的話不對頭,簡直是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了。別人是別人,但他可不是一般人!
  
  他兩世為人接受過七年古典教育、九年義務教育、三年高中教育、六年大學教育,具有明代政治史、社會史專精的明史專家!
  
  雖然術業有專攻,他不是最擅長寫八股、考科舉的,肯定無法與全國頂尖的科舉精英去競爭席位,但在這種山區小縣考個秀才總該不難罷。
  
  方應物遂傲然道:「不瞞王叔,放到文風鼎盛的大地方不敢說,在本縣我對進學還是有六七成把握的,值得去試試看。」
  
  他竟然敢說有六七成的把握?王魁聽到後瞠目結舌,極度震驚道:「賢侄豪氣干雲,絕非池中之物也!壯哉,壯哉!」
  
  方應物有些不可思議,這王魁的反應似乎有些過度了。
  
  又見王魁撫鬚感歎道:「想我淳安縣自李唐以來,科舉鼎盛,人才輩出。我看過縣志記載,歷代至今出過二百名進士。
  
  僅國朝定鼎以來,我淳安縣就出過三十名進士,特別是自永樂朝起,幾乎每榜都有兩三名我淳安籍的進士。
  
  而且現今當朝首輔商輅也是我們淳安縣仁壽鄉芝山人,在正統年間連中三元,更為吾縣榮耀!
  
  可那都是別的幾個鄉的,我們花溪兩岸從未出過文魁。賢侄的勇氣和膽量實在讓我欽佩!可惜此處無有好酒,否則當浮一大白為賢侄功名之路壯行!」
  
  二百?三十?每榜兩三個?幾滴汗水悄然的從方應物的額頭滲了出來,他的心在流淚......
  
  他居然不知道,淳安這樣的山區小縣,應該是教育文化很落後的,怎麼會這樣恐怖加變態?這不科學啊,讓不掌握情況的他徹底判斷失誤了。
  
  連中三元的商輅大神他是知道的,可忽略了商輅也是淳安人哪。
  
  可歎方應物雖然精通明史,但也不可能窮盡浩如煙海的所有地方史志。過於自信的他,卻沒料到事物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而他所在的淳安縣就是比較特殊的一個......
  
  同時今生記憶支離破碎,住在深山村中見識也很狹窄,實在缺乏有關信息。
  
  此時方應物已經木然的沒有思維能力了,只想不顧體面的罵大街。
  
  他以為開啟的是容易模式,誰知是最困難模式;他以為用投胎到了鶴立雞群的地方,誰知這默默無聞的不起眼小縣居然是超級死亡之組。
  
  開什麼玩笑,全國每榜進士不過兩三百人,每次都能有兩三個淳安縣的,這是什麼比例?這是什麼教育水準?
  
  難怪王魁十分不看好自己去走功名之路,並非瞧不起自己,而是縣內的科舉競爭已經是激烈到了慘無人道的地步,出頭成神的概率確實太低了,偏偏自己一時氣盛放出了六七成把握的大話。
  
  縣裡若都是隨便就能考中進士的讀書人,那自己號稱六七成考中秀才的把握,簡直就是坐井之蛙、狂妄自大。
  
  前途暗淡吶......方應物呆呆的坐在床沿,半晌無語。手中筷子不知不覺從手裡掉了出來,恰好此時天上響起了一聲春雷。
  
  「正好好說話,怎麼掉了筷子?」王魁奇怪的問道。
  
  方應物擦了擦汗,「迅雷不及掩耳,受了驚動。」
  
  王魁更驚訝了,「你這樣無畏的壯士,也害怕打雷?」
  
  方應物沒繼續談論打雷話題,強撐住場面道:「低調,低調,關於我的事情不要傳出去。先請借縣志一閱。」
  
  「哦,賢侄是想低調扮豬吃虎,以收一鳴驚人之效嗎,我很期待賢侄震驚全縣的那一天啊。」王魁若有所悟道。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0:00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12
第7章 你不出面誰出面?

  大明浙西淳安縣,根據官府籍冊上登記,該縣三圍是戶萬餘、口四萬餘、田兩千六百頃。從哪個角度看,都算是不折不扣的偏僻山區小縣,讓「熟讀史料」的方應物身臨其境時,產生「這裡好混」的預判情有可原。
  
  但與此同時,淳安縣確實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科舉強縣,不過士子都是集中出在一批書香世家裡的。這些大家族世世代代的把持住教育資源,培養出一代又一代的考試強人。
  
  據王魁介紹,本縣科舉人才主要出自九家,當之無愧第一家是縣東雲村的吳家,本縣一成的有功名之人出自這裡。其餘是縣西蜀阜徐家、錦溪洪家,縣北文昌村何家、富山村方家,縣東南的賦溪方家和王家,縣東北進賢溪的方家,縣城西門外的慈溪胡家。
  
  方應物瞪著眼聆耳細聽,先後聽到了三個方家,真不愧是淳安縣第一大姓。可惜那些方家與上花溪村方家沒什麼實際關係了,彼方家非此方家也。
  
  他們花溪和本縣其他幾百個村子一樣,日常生活只有種田交稅服役,平平淡淡。偶然也會出人才,但屬於基因突變,比如花溪到現在出過的最大人才就是方應物的父親方清之方相公。
  
  最後王魁歎道:「縣中功名多年來大都出自這些世族,不在其門牆之內的很難進入縣學,除非確實天資卓越,或者得到諸位大老爺們的賞識。最有名的便是當朝宰輔商閣老,出自寒門卻能三元及第,豎起了縣南商家的名聲。」
  
  方應物和王魁閒談了一下午,直到日頭偏西才告辭而去。臨別前,王魁對方應物讚道:「賢侄不愧是方相公之子,志氣遠邁常人,毅然有乃父之風,我看好你!」
  
  實際上是吹牛皮,卻被解讀為志氣可嘉,方應物暗暗苦笑。這一刻,他發現父親在自己心中的形像陡然高大威猛起來,再也不敢對父親有什麼怨氣和小瞧了。
  
  普通農家子弟能在本縣這「死亡之組」殺出一條血路,獲得寶貴的秀才功名,這其中要付出多少心血,簡直難以想像。
  
  不瘋魔不成活啊,若沒有這種全身心投入的精神,父親他又怎麼可能出人頭地,為家裡搏回一個秀才?他們花溪方家可從來沒有什麼人文傳統,也沒有士林和官場上的臂助。
  
  不過秀才雖然有了一定體面和特權,但與官宦之間還有很深的鴻溝要跨過,這是擺在父親面前的難題,想必也是父親拚命讀書求學的原因。
  
  現在自己呢?方應物長歎一口氣,念叨起一句上輩子非常耳熟的話——新人難出頭啊!
  
  但方應物從來就不是一個輕易認命的人,不然上輩子以孤兒身世也不會奮發刻苦的考上名校。這輩子大話都吹出去了,說什麼也要闖一闖。
  
  通過今天與王魁的閒談,方應物發現蝸居在這閉塞的小山村中真不行,必須要走出去開開眼界。否則只靠肚子裡的「史料」去想像,很容易再鬧出坐井觀天的笑話。
  
  當然,雖然方應物已經險些鬧笑話,但他不會承認這是自己內心優越感太強的原因。
  
  回到院中,卻看見叔父抓耳撓腮的正在轉圈子,顯然是著急了。
  
  方應物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叔父的心理。只要分家分不清楚,叔父就沒法幹農活去,誰知道那塊地明天還是不是屬於自己的?
  
  當然這種尷尬局面對於方應物來說也一樣,但是方應物卻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而且最差還有賣身去王大戶家這個選項。而拖家帶口的叔父方清田就不同了,真的拖不起時間,荒廢了這幾天農時就肯定全家挨餓。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給叔父的教訓也夠了,再折騰下去就壞自己名聲。方應物便以勝利者的姿態對叔父叫道:「分給你們二房五畝地好了,若是同意明天就去找二叔爺立了約!」
  
  一夜無話,待到次日,方應物和叔父再次一起去找到二叔爺,請他老人家做見證人,兩房立約分家。就照昨日約定的,屋舍一邊一半,田地大房三畝,二房五畝。
  
  方應物拿到畫了押的一紙文書,家務糾紛可算暫時告一段落。卻瞥見叔父仍然在旁邊逡巡不去,便心知肚明了,這叔父肯定有租種自己手裡三畝地的想法。
  
  但方應物不會把田地租給他的。一來實在看不上叔父的秉性,不想有什麼經濟往來,免得到時自尋煩惱,鬼知道他會不會仗恃長輩身份故意拖欠地租?
  
  二來可不想被看做爛好人。辛辛苦苦分了家,若最後還把田地租給二房,那看在別人眼裡自己也太軟弱好欺負了。絕對不能讓別人產生如此印象,不然誰都想來佔小便宜了。
  
  所以方應物決然無視了叔父,但他又不想親自下田,便很快把招租的消息放了出去。如此每年三畝地大約可以收兩石兩三斗的租子,夠他一人吃飽飯了,反正他家的地不用交稅。
  
  村子不大,任何消息都傳得很快。有一些人家田地不夠種,自然對租種方應物這三畝田很心動。但他們也都知道,方清田還想繼續種這些地,於是便又猶豫了。
  
  即便是在這偏僻山村中,人際關係也是個很微妙的問題,為了租三畝地冒著得罪小人的風險值不值得?很需要仔細考慮。
  
  當日下午,等不到別人來租地,方應物又放出了消息,「我家可以免兩個親屬徭役,除我外尚有一個缺額,同時我家可以免二石田稅,額度根本用不完,還剩有相當於一石七斗米糧的空額。今後誰租我家的田地,就能以我家親屬兼佃戶的名義享受以上兩項朝廷優惠!」
  
  傍晚時分,方應物便成了香餑餑,被熱情的同族叔伯們包圍了,擠滿了他的房間裡。
  
  最終議定,三畝地被切成小豆腐塊租給了四個親戚,這四個人中,一個得到了今年免役名額,另外三個則瓜分了一石七斗的免稅指標。
  
  但很異乎尋常的是,地租高達七成,不過眾人很心甘情願。
  
  因為方應物將朝廷賜予他們家免稅二石的指標,除去自留的三斗外,全部分解給了幾家親戚。並經過方應物眼花繚亂如同天書的精確測算,才得出了七成地租這個對雙方都最有利的分成方式。
  
  雙方利益可謂得到了最大化。幾家親戚掛上了佃戶名義租來三畝地,每畝地多給方應物三斗地租,卻能換來免稅六斗,瞎子都能看出是很划算的。對了,幾家還要輪流管方應物的飯。
  
  簡而言之,就是方應物將免稅指標轉讓給別人,而受益者則付給方應物半數利潤為報酬。但這種行為是比較灰色的,屬於鑽制度空子行為,為此大明朝廷少了一個勞動力和一石七斗的稅。
  
  這讓叔父方清田氣的牙癢癢,當初他怎麼就沒想到這樣經營免稅指標?白白讓因為用不完而多餘的免稅指標浪費了八年。
  
  如果說還有什麼後果的話,那就是這次分家也讓全村鄉親對方應物刮目相看。不要說這件事小,在尋常百姓生活中,分家已經是最大事情之一了,而且很容易糾纏不清。
  
  從一開始處於弱勢時翻手壓服叔父,一直最後與鄉親們瓜分朝廷恩典、利益均沾,方應物表現出的手段和幹練,以及出口成算的精明強幹,都給了鄉親很深刻的印象。
  
  眾人只覺得秋哥兒不愧是秀才相公家的兒子,小小年紀便天賦異稟,不同於他們這些莊戶人啊。有見識、有主意、會辦事,能辦事,絕對是本村出挑的人物!
  
  對於鄉鄰的吹捧,方應物一笑置之,折服幾個閉塞山鄉里的村夫村婦,真沒什麼可得意的。
  
  完成了分家和出租田地的事情,方應物徹底放鬆下來,安安心心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上午,他優哉游哉的圍繞村莊轉了一圈,同時去鄰村王魁那裡把最新版本的縣志借來了。
  
  他計劃看完這本縣志後,就去一趟縣城。一方面試著是找縣學討要屬於父親的稟糧,能要到多少算多少;另一方面是順便實地考察風土人情,為將來做準備。
  
  午後又小睡了一會兒,方應物看看天氣很好,便打算在外面院中讀書。當他走到院子裡時,卻發現有七八個鄉親堵在大門口那邊。
  
  堵門的鄉親們看到方應物出來,七嘴八舌的叫道:「小相公,不好了!」
  
  「諸位叔伯,有什麼事?」方應物迎上去問道。
  
  鄉親們答道:「縣裡來了幾個衙役,在村裡抓人,霸道得很,我等請小相公去看看!」
  
  方應物差點脫口而出,衙役來捉拿人,那你們找我幹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但強行忍住,「叔伯們需要我作甚?」
  
  眾人紛紛理所當然的表示:「小相公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村裡遭了事情,你不出面誰出面?」
  
  方應物突然明白了,這些位於底層的村民或許沒有大智慧,但永遠不缺生存的小聰明。
  
  說難聽點,就是把自己高高的捧起,同時推出去解決麻煩,比如眼下這個縣衙衙役跑到村裡來捉人的麻煩。這就是底層百姓習慣成自然的生存智慧。
  
  他們遇到事情,總是想找一個能包辦的頭人,沒有領頭人就不知道怎麼辦事了,為此他們寧可受些委屈。
  
  當然,被找的一般不是大戶就是縉紳,上花溪這個小村卻沒有這兩種,輩分最大的二叔爺也是個老糊塗。恰好自己最近表現的很搶眼,像是個管用的人物,又是堂堂秀才相公的兒子,所以他們就找上自己去出面。
  
  幾千年來,老百姓都是這麼過來的。當然也有遇人不淑時候,例如頭領登高一呼、稀里糊塗被拉著造了反的事情很不少。
  
  即使看破又怎樣?鄉親們都以為這是看得起自己,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既然你有本事,你不出面誰出面?辦不成是能力問題,辦不辦是態度問題。
  
  若是不聞不問裝聾作啞,只怕以後在村裡不好見人。方應物哭笑不得,這不是強迫他承擔責任,並趕鴨子上架嗎?
  
  這年頭和二十一世紀的最大的差別,就在於這人心觀念上面。他算是深切體會到了,鶴立雞群的另一層含義就是木秀於林,這個坑還是自己挖的。
  
  縣衙胥役之徒,常常都是凶狠刁鑽欺壓良善的人物,不知自己能否應付的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4 23:59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26
第8章 中二少年抗差記

  在鄉鄰們的簇擁下,方應物來到了村中,果然遠遠地望見村口有幾個不速之客喧嘩,有手持棍棒的,有手拿牛皮繩的,個個凶神惡煞盛氣凌人。二叔爺也在那裡,正卑躬屈膝的說些什麼。
  
  走得近些,便聽到對方領頭衙役不耐煩的推了一把二叔爺,大喝道:「你這老兒好不曉事,真當爺爺手中家什是吃素的嗎!
  
  皇糧國稅,誰人欠得,父母大老爺如今要修學宮、倉庫,哪裡不用錢?你們上花溪村去年秋糧有七戶拖欠,今天若不完納錢糧,少不得要請事主往縣裡走一遭,戴枷示眾三日以儆傚尤!」
  
  這衙役約莫三四十年紀,生的五大三粗,臉黑鬚長,邊說話還邊東張西望。方應物被村民簇擁而來,煞是醒目,所以他看到了這衙役的同時,這衙役也看到了他。
  
  卻說方應物這幾天所見的大都是村民,除了農民還是農民,要麼就是王小娘子這不合規矩的女人。難得現在看到些不同身份的人物,新鮮感十足。
  
  這就是那經常在史料和小說筆記中出現,並充當反面角色和大明底層社會一大害的胥役之徒?方應物饒有興趣的仔細打量起來。
  
  眼前此人頭戴平頂方巾,帽簷插著羽毛,身著箭袖青衣,腰纏紅裹。果然和史料上所描述的明代衙役服飾一模一樣哪,方應物點點頭想道。
  
  再看這位衙役身邊還有四五個人,穿戴不一,各持傢伙,唯衙役馬首是瞻。根據研究經驗,方應物判斷出這四五個人就是所謂的幫役,也叫白役,用上輩子的說法就是壞事無所不能的臨時工,而那位服色鮮明的人則就是在編人員了。
  
  此時作為熟讀史料、專精明代政治史、制度史、社會史的高材生,方應物出於職業習慣的考據癖得到了輕微滿足,而且平生所學終於發揮了用處,頓時心理產生了莫名的愉悅感。
  
  在上輩子,方專家的這些職業專精就是屠龍之術,連古裝劇顧問都當不上,古裝劇也從來不需要這麼頭腦明白的顧問。或許穿越到這個時代,對他而言確實是一件能實現個人價值的好事情。至少,現在就熟練利用潛規則擺平了小家子氣的叔父,收服了本村人心。
  
  殊不知方應物的神態落入了被研究對象,也就是淳安縣縣衙正役譚公道眼裡,卻是另一種感想了。
  
  要挑出這世上最善於對別人察言觀色的職業,胥吏肯定是強力候選。今日到上花溪村的衙役是縣衙快班的譚公道,他已經干了十三年,接觸過各種各樣的人物,自詡也是個有眼力的了。
  
  不過今日譚公道偶然瞥見走到身前的方應物,細細打量過後卻產生了奇怪的感覺,確實是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
  
  這個少年人站在一群村民裡十分與眾不同,氣質很獨特,既不是於士子的狂放狷介,更不是小民的膽小懦弱,而是看透世事的譏誚,或者說是有俯視眾生的冷漠。
  
  雖然這個少年掩飾的很好,但是在與自己對視的剎那間,還是流露出了幾許「你不過是螻蟻」的神色。
  
  他似乎並不是活生生的人,同時也沒把別人當有血有肉的活人看。怎麼像是修道有成的方外神仙?譚公道心裡嘀咕道。他可以肯定,眼前這個年輕人並沒有敢把他譚公道當螻蟻的力量。
  
  因為之前他打聽過,上花溪村裡並沒有權貴士紳人家,所以也不可能有能抵抗自己的人物。但這個既非出自達官貴人之家、又手無縛雞之力少年人是從哪來的清高自傲的心境?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譚公道又忍不住自嘲了幾句。真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這大概只不過是不經世事少年人的無知無畏罷了,而且還是認真讀過書卻讀傻的。
  
  正因為不明世道人心的險惡,又讀書讀得自以為是。所以他才敢如此輕蔑縣衙公差,卻險些將自己唬住。自己作為老資格無良衙役,一巴掌能拍死十個這樣的無知少年!
  
  如果譚公道是二十一世紀網民,八成還要感慨一句——人不中二枉少年。其實同村的鄉親們也能感覺秋哥兒與從前不同,只是見識太低說不上什麼來,也描述不出感覺。
  
  二叔爺見到方應物過來,好像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這個侄孫能說會道精通事理,肯定比他強。便病急亂投醫的迎上去對方應物道:
  
  「去年秋季村裡收成不好,有幾家拖欠了一點錢糧。縣衙派下人來催討了,那位譚爺說,今天若不交上,便要拿人去縣裡枷號示眾。你也知道,眼下這時候哪裡能補的上?而且人去了縣裡就要耽誤農時。」
  
  後面有個幫役大叫:「老頭兒,若識相的就讓那幾家自己出來,跟了我們去縣裡,否則讓我等破門入戶,壞了家裡女眷器物,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聽了二叔爺的話,方應物心頭閃過一絲疑雲,縣衙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催討去年拖欠的秋糧?這不符合他的研究經驗。
  
  方應物上前對譚公道說:「這位差爺請了,小可家父乃縣學稟膳生員方清之。今日在家讀書聽得外頭人聲攪擾,方才得知差爺到蔽鄉來,不知差爺可持有官府牌票?」
  
  原來是那出門兩年的方秀才的兒子,難怪如此書獃子氣......譚公道當然明白花溪村的情形,不然他也不敢如此橫行霸道。一邊想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亮給方應物看。
  
  這就是牌票?方應物瞪大了眼睛仔細看。所謂牌票,是衙門發給衙役的執法憑證,一事一票,事畢銷毀。
  
  從理論上,衙役沒有牌票是不許下鄉擾民的,否則被打死都沒地說理。不是開玩笑,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畢竟從身份上衙役是列於四民之外的賤籍。
  
  牌票是所有衙役都夢寐以求的東西,是他們可以合法敲詐勒索的憑證,別看衙役在無權無勢的平民面前耀武揚威,但為了能領到辦事牌票一樣要去委屈求人。
  
  牌票是種紙質東西,又是事畢銷毀的,所以後世留存很罕見,至少方應物搞研究時沒有見過。這次見到了一張真實物品,頓時考據癖又發作了,盯著牌票翻來覆去的察看,嘴裡嘖嘖作響。
  
  譚公道疑惑不已,此人莫不是頭腦有毛病?方才看自己像螻蟻,現在捧著張破牌票當個寶,這又不是傳說中的銀票!雖然對衙役而言有時候可以當銀票。
  
  老江湖被心裡沒來由的急躁起來,一把牌票奪了回來,卻冷不丁聽到方應物很熟稔的問:「差爺為了這玩意兒,不少花錢罷?」
  
  「費了我五錢銀......」譚公道剛奪回牌票,用力過了度,正擔心撕壞,一時分心之下信口答出,隨即他反應了過來,大怒道:「不與你囉嗦!」
  
  「原來催討欠稅牌票的行情是五錢銀子嗎?」方應物若有所思,這都是珍貴的一手研究素材啊。
  
  如果這個少年不是一等稟膳生員家的兒子,譚公道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真當「無罪也該殺」的衙役是吃素的?
  
  只是他顧忌到讀書人背景才忍住了動粗。淳安縣裡讀書人可不好惹,說不定哪個書獃子過幾天就搖身一變,成了國家棟樑,或者同窗搖身一變,成了國家棟樑,或者同窗的好友搖身一變...
  
  不再搭理方應物,譚公道又喝令手下,「不要在這裡磨蹭了,速速按名拿人!誰敢阻攔就是抗差,有逃走的回報縣衙按逃戶處理!」
  
  五名幫役齊聲大喝道:「遵命!」將手裡家什揮舞的嘩嘩作響,周圍村民都變了色,有幾個當事人如同篩糠般顫抖。
  
  二叔爺眼見連方相公家的神童方應物出來也是無所作為,心裡微微失望,神童只能用於內戰,外戰卻是外行啊。只得無奈叫道:「差爺慢著!天色已是晌午,村中備下酒席,若差爺不嫌簡陋先請歇息飽餐,另有心意孝敬。」
  
  譚公道笑了,這才是老成的人物,旁邊那個出頭的少年人簡直不知所謂。他可不是真催討欠稅來的,所圖的不就是這點心意麼。
  
  方應物冷眼旁觀,耳中傳來鄉親們細細碎碎的議論聲。「家裡青黃不接,別說錢財,哪裡有東西去孝敬他們?」「不如把女兒賣給鄰村王大戶去?不知這來得及麼?」「但願他能收,若是不收便只能賣田了。」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啊,方應物歎口氣。挺身而出,攔在了正打算向村內行去的譚公道,「差爺暫且停步!我家中有一封家父寫給父母大老爺的稟帖,等我去了縣城,將帖子送與大老爺後,再做論處如何?今天請差爺等人先回去。」
  
  父母大老爺,就指的是知縣。平頭百姓一般沒資格私下裡面見知縣的,只能投呈文上公堂;而生員秀才作為士子,卻是有資格向知縣投稟帖求見,所以方應物才會說「家父寫給父母大老爺的稟帖」。
  
  讓我等回去?大老遠來了這麼一趟,什麼也不干就回去?這個不通世事的無知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搗亂,老牌不良衙役譚公道已經忍了很久了,對他看自己像看螻蟻的輕蔑眼神也不爽很久了。
  
  這個世道不是你想怎樣便怎樣的,別人也不會遷就你的!最討厭這種不懂事卻總是胡亂出頭的小屁孩了!
  
  譚公道當即發作起來,劈手揪住方應物衣領,厲聲呵斥道:「你這小崽膽敢三番五次抗差麼!看你父親身份,不與你計較,如今卻越發放肆了,那稟帖是你父親的又不是你的,真以為不敢動你麼!左右給我拿下捆起來,讓你知道抗差的厲害!」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4 23:59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26
第9章 感謝你

  方應物雖被粗暴的抓住衣領,但仍氣定神閒,嘴角又露出了譏諷的笑意。從容道:「差爺這樣大吼大叫,只會暴露你膽怯和虛弱的內心,因為你不得不靠虛張聲勢來掩飾!」
  
  這話讓譚公道感到很刺耳,越發惱怒,甩手把方應物扔給手下,咆哮道:「猶自不知死活的少年人,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大爺我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是什麼做的!吊起來打!」

  方應物依舊無所畏懼,連聲哈哈大笑。周圍鄉親們頗為擔憂的為他捏了一把汗,沒想到方家小相公居然嘴硬到這個地步,絕對劣勢下也要與官差連連叫板,真是輸人不輸陣。他不知道對抗官府的後果麼?

  二叔爺眼見今日事情不得善了,老臉成了苦瓜樣子。暗悔一開始把希望寄托在方應物身上個絕大錯誤,不但沒解決事情,還把事情弄得更糟。這下一來,今日送給幾位差爺的好處只怕要加倍了。

  正當兩個幫役按住方應物,要使牛皮繩捆住,卻聽方應物大喝一聲,疾言厲色的斥道:「你們這些衙門匪類,拿假冒牌票招搖撞騙,真道這朗朗青天可欺嗎!」

  假票?一言既出,宛如霹靂,四周皆驚。譚公道和他的手下們也臉色微變,牌票的真假,他們當然是心知肚明的。

  如果這張牌票是假的,那性質可就不一樣了。有牌票的衙役才算是官差,沒牌票就沒有授權,只能算是私人作惡。

  方應物趁著眾人都愣了一愣時,掙脫身邊幫役,回到了村民這邊,隨即振臂高呼:「我有十足把握認定是假牌票!鄉親們聽我一言,先圍上去,免得跑了惡人。」

  雖然上花溪村村民心裡仍然對官差有畏懼感,但潛意識裡都希望方應物所言是真的,不由自主圍了起來,只圍觀一下不犯法罷。

  從人數上,二三十個圍住五六個並不困難。譚公道環視一遍四周,卻毫無懼意,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最後望向圈子外的方應物,咬牙切齒道:「你敢說牌票是偽造的?」

  方應物不屑的冷笑幾聲,「牌票不是偽造的,但卻是假的,你花錢從縣衙戶房買來的罷,上面正堂大印也是偷偷蓋的。」

  真實牌票,必須由知縣點頭並用印簽押才算有效。但從技術上,也有瞞著知縣偷偷寫票並盜用大印的可能性,畢竟知縣不可能時時刻刻都看著大印。

  衙役為了自己利益,私下裡找相關房科花錢買牌票,並盜用大印也不是不可能的。方應物顯然指明的就是這種情況。

  譚公道多年的老公差了,真真假假不知做過多少。當下也不慌亂,嘿嘿一笑,「無憑無據的事情,你這小崽子也敢胡言亂語,別連累了親族!你若想知道真假,同我往縣裡走一遭便知!」

  方應物早就看出了很多可疑地方,趁機一股腦的倒了出來。「誰說我無憑無據?其一,國朝制度夏秋兩稅,五月十五就要開徵夏稅,縣尊怎麼會在收夏稅之前催繳去年的秋糧?

  去年的秋糧沒完納已經是沒完納了,若百姓此時完補了去年秋糧,那還能有餘力再繳納夏稅麼?豈不再次出現夏稅拖欠的情況?

  那和拆東牆補西牆沒什麼區別。錢糧是縣尊考核之本,夏稅虧空一樣影響政績。為了去年已經發生的拖欠,再製造出新一年的新拖欠,這不是增加新的污點嗎?縣尊不會如此想不開這裡面門道。

  所以催繳去年拖欠的秋糧,不可能是當下這個時候來辦,據此可以斷定,爾等所持牌票,有五成是假的!」

  「其次,當前是插秧時候,是農務最繁忙、最緊張的時候!國家以農為根本,任何一個人來做縣尊,都知道此時施政應當以勸農為先,務農就是天大的事情,其他都可以先放一旁,否則要影響全年收成,秋糧更無從談起。

  縣尊怎麼會在此時派人下鄉騷擾,甚至威脅捉人枷號示眾?這對縣尊有何好處?一是影響今年秋糧收成;二是若傳了出去,讓別人笑話不通政務,治理無方!

  所以據此可以斷定,爾等所持牌票,有七成是假的!」

  「其三,爾等口口聲聲說縣尊要修葺學宮、增建備荒倉庫,所以要催討欠糧,我看也是狐假虎威,以此來詐唬吾輩鄉民!

  能動心思在學宮、備荒倉庫上的縣尊必然是青天好父母,怎會幹出農忙時逼人賣兒賣田的事情?況且縣裡大興土木,向來以勸募大戶為主,不會公然要在農忙時逼窮人賣兒賣田,這與縣尊有何益哉?

  據此可以斷定,爾等所持牌票,有九成是假的!」

  原來如此!聽到方應物三條鞭辟入裡的分析,村民聽得明明白白,個個都有茅塞頓開、恍然大悟、醍醐灌頂之感。

  是的,父母大老爺怎麼可能這個時候遣人下鄉催逼去年的欠稅?完全是損人不利己的沒道理!能當大老爺的人,不會是傻子!

  老話說的真是不錯,秀才不出屋,便知天下事,應物小相公胸中見識不知比他們這些種地的高到哪裡去了。

  被村民圍住的譚公道方纔還毫無懼意,覺得都是懦弱可欺的土雞瓦犬。現在被方應物目光如炬般戳穿了底牌,他心裡卻懼怕起來了。

  這等人物,一旦張牙舞爪的虎皮被揭了下來,就什麼都不是了。幾個幫役也惶惶然,忍不住縮了縮,更緊湊的站在一起,彷彿這樣更有安全感。

  眼見人群圍得有些緊,譚公道擔心起來,顧不得駁斥方應物,凶神惡煞的對村民斥道:「官府公差在此辦事,誰敢阻撓!你們圍上前來,想圍攻官差當亂民麼!」

  譚公道話音未落,方應物前後呼應的高叫道:「區區衙門賤役,沒有牌票算什麼公差,爾等只能算是冒充官府敲詐下鄉村民的匪類而已,按律例只怕打死了也沒甚干係!」

  哦......村民恍然。輕飄飄幾句話,將譚公道樹立起的官府威嚴打消得一乾二淨。

  譚公道卻被方應物激得暴跳如雷,遙指方應物道:「我先打死了你!」

  只不過被人群隔開,衝過不去。他雖然恨得牙癢癢,但也知道今天想發筆小財肯定沒戲了,這個氣氛下久留無益,還是先走人為妙。

  想至此,譚公道便色厲內荏的喝道:「刁民閃開!我要先回縣裡,爾等不得阻攔官府公差!」

  聽到這些喪門星差役要走人,上花溪村村民感到今天事情可算擺平了,暗中都鬆了口氣,就要挪開並閃出條路送瘟神。

  方應物見狀,連忙指揮道:「鄉親們不要動!這些人是犯法罪人,我們不如拿下了送到縣裡送官治罪!」

  此時方應物威信空前的高,別人聽到後,又停住了動靜,繼續圍著幾名差役。

  二叔爺覺得秋哥兒做事太絕,勸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反正他們沒有得逞,不如就此放過去罷。」

  方應物心裡歎口氣,農民階級果然只能是被領導階級。當然後面還有一句話,勝利果實從來都是被領導階級篡取的,他的勝利果實還沒到手呢,怎麼能就此放過?

  方應物笑了幾聲,答道:「二叔爺可曾知曉,他們這些走狗惡犬這次到我上花溪村,是因為什麼嗎?就是因為本村沒有強勢的大人物,民風又是淳樸,看著軟弱易欺,所以他們才敢選了本村勒逼敲詐。

  今天出了這事,我們村佔了理時仍忍氣吞聲,那以後什麼變化也不會有,還會遇到這類事情!故而必須要鬧出點厲害,讓縣裡人都瞧瞧,知道我們村也是好鬥難纏的,今後便不敢輕易來滋事!」

  小相公的話比二叔爺有道理,又說到心坎裡去了......在場的多是年輕氣盛的青壯村民,個個點頭,暗中稱是。

  譚公道要發威,三番五次都被方應物輕描淡寫破壞掉,心裡已經氣炸了,方應物這簡直是要往死裡修理他們。當場拿出了最高的嗓門,厲聲呵斥道:「聚眾哄鬧,圍毆公差,爾等想當亂民賊黨麼!還不速速散去!」

  這話也很有威脅力,上花溪村的村民又動搖了。這幾個畢竟是衙門裡的人,抓了他們後萬一被認定為亂民怎麼辦?

  譚公道暗暗得意,沒有牌票這張皮,但他還有衙門的皮!牌票是假的,但他的正編衙役身份總不是假的,衙役名分卑賤,但也是官府的爪牙!就算敲詐不成,全身而退也就是了。

  村民出現鬆動時,忽然某個不合時宜的聲音彷彿又從遙遠的天邊冒出來了,鑽進了譚公道的耳朵裡。

  「國朝官府有個慣例,若是出了民亂,往往只捉拿首犯嚴懲,餘者招撫為主,息事寧人為上。

  今天這裡,我方應物就是首犯!到了官府我也全部認下、一力承擔!所以你們怕什麼?你們還有什麼顧忌?難道官府不需要你們種地納糧嗎!」

  一時間群情嘩然,方小相公的話頓時解開了村民心中的最後一道枷鎖,民眾的反抗精神和暴力因子全部被釋放出來了。

  「小賊子不說話會死麼!死後活該你要下拔舌地獄!」譚公道實在忍不住破口大罵!

  下一個瞬間,威風凜凜的譚公道不知被誰在背後踹了一腳,跌跌撞撞立足不穩,旋即又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滾了幾滾,青色衙役服沾滿了四月的泥土,帽子早就落地,被人踩的沒有形狀了。

  譚公道懵頭懵腦幾乎昏迷,周圍的歡呼聲卻如此清晰和刺耳。民心不古,人心崩壞,他可是代表官府的差役啊,怎能這樣被對待!

  不知挨了幾拳幾腳,披頭散髮的某公差被捆住推到方應物面前時,他知道今天徹底栽了。

  手持牌票敲詐的事情,他不止做過一次,只要找準目標,簡直是無往不利。這次之前也打聽過,上花溪村就是個普通山村,村裡沒有厲害大人物,也沒有達官顯貴家族,是很好的下手目標。

  但萬萬沒有料到,就在這毫不起眼的山村中,他們居然灰頭土臉的團滅了!事情鬧成這樣,引起了村民動亂,如此被押送到縣裡相當於人贓俱獲,只怕也要不妙!

  對面這個少年明明就是個乳臭味干的黃毛小兒,卻簡直是專為克制他存在的。多年打雁卻被雁啄了眼,譚公道心裡憋屈的要死,不過戾氣仍未消除,睚呲欲裂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意欲何為!」

  方應物微微一笑,淡淡道:「無他,借你的人頭一用!」

  聽了這句話,譚公道寒毛直豎,連他也聽不懂方應物話裡什麼含義了,高深莫測的很。

  其實方應物只是覺得這麼說很酷而已,沒什麼實際意義。不過他心裡默默想道,在下衷心感謝你!

  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有機會將事情鬧大,並借此揚名?我怎麼有機會去面見高高在上的縣尊大老爺,並尋找晉身之基?

  不然困居在小山村,下一步還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4 23:58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cx_2131

LV:7 大臣

追蹤
  • 43

    主題

  • 12150

    回文

  • 1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