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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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092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27
卷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第10章 勢在必行

  這次縣衙共來了六人到上花溪村,帶了幾根牛皮繩,但卻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只怕是他們幾個來之前怎麼也想不到的。
  
  為了不耽誤農時,方應物讓大多數人都散了,只留下十來個青年村民使用。兩人看守一個,足夠將這些為非作歹的衙役敗類押送到縣裡去了。

  二叔爺方知禮有些忐忑不安,將方應物叫到一邊去,又問道:「你說那張牌票確實九成是假的麼?還有一成可能是真的?」

  「二叔爺放心,十成十是假的!」方應物信心十足道:「方纔時間緊迫,有些話沒有來得及說完,故而只說到九成。其實我試探過的,自然有十成把握。」

  原來剛才方應物對著譚公道聲稱,要去向縣尊遞父親留下的稟帖並求見,其實是一個詐術。他父親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和知縣又不熟,怎麼可能會留下稟帖給方應物使用?

  如果譚公道等人確實是奉了知縣命令持牌票下鄉催討欠稅,那麼聽到方應物要去拜見知縣,應該是無動於衷的。因為並不害怕執法對像能見到知縣,正所謂「公事公辦問心無愧」。

  但實際上,譚公道聽說方應物有門路去見知縣時,卻藉機當場發作起來,這其實是做賊心虛的表現。

  所以經過那次試探,方應物心裡有了肯定性的判斷,牌票必然是譚公道背著知縣偷偷辦的。

  二叔爺還不放心,又擔心的說:「俗語雲官官相護,就算我們再有理,那衙門裡的人互相袒護起來,只怕我們要反受其害。」

  方應物笑道:「二叔爺多慮了,應該不至於。這譚公道需要靠歪門邪道辦一張假牌票,說明他並不是縣尊的心腹之人,至少與縣尊的關係很一般,否則弄一張真的又有何難?

  衙役雖然可以狐假虎威,但仍屬於賤籍,律法條文上比我們低了幾個等次。那譚公道只算是個違法犯事被捉了現行的賤役,又不是不便輕易處置的縉紳名流,縣尊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和必要袒護。

  而且據譚公道所說,縣尊大老爺想要修葺學宮、增建備荒倉,這說明縣尊至少是在意名聲的,不會公然做出偏袒一個無足輕重賤役卻冤屈整村良民的事情。」

  二叔爺這般老派人物對去衙門具有本能的畏懼感,與衙門之間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但見方應物說得頭頭是道,便也不加阻攔,放手讓年輕人去闖蕩了。

  其實就算二叔爺橫加阻攔,方應物也不會聽他的,機會難得,勢在必行。不然他那有什麼機會去見知縣,何況也沒有這個資格;順便可以為自己揚揚名,「十五歲少年智破假公差」是個不錯的故事。

  想到這裡,方應物再次可惜自己已經十五歲,若能年輕個五歲,變成「十歲神童智破假公差」,那就真有發達機會了。

  因為大明的風氣十分欣賞和崇拜神童的,提挈神童是一種通行的明規則,不會招來任何非議。要是成了十歲神童,再抄襲幾首後世名詩詞,遠近聞名後就有極大可能性被破格錄入縣學,成為秀才生員。

  閒話不提,卻說準備妥當後,方應物帶領隊伍出了村口,卻發現又有一行三四人朝著村子而來。

  走得近了,方應物只覺對面來人中有個眼熟的,從記憶中檢索了一下,赫然認出此人正是花溪兩岸最富、鄰村的王德王大戶!

  卻見這王大戶三十二三歲數,面貌雖尋常,但保養得當,東坡帽、緞子衫的穿戴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兩群人在路上遇到,方應物作為小輩和欠了三十兩的債務代理,主動見禮並招呼道:「見過王家伯父!」

  王德不經意望向方應物身後,當即愕然愣住,甚至沒有對方應物的行禮做出任何表示。他很不理解,向來在鄉村裡趾高氣揚威風凜凜的譚公差怎麼成了喪家之犬,一副蓬頭垢面衰敗模樣,狼狽不堪的被村民捆著押送?

  方應物對王大戶突然發起呆有點奇怪,忽然聽到背後譚公道叫了起來:「王員外救我!」

  方應物猛然轉身,狐疑的在王德與譚公道兩人之間來回掃了幾眼,不過什麼也沒有說,等著他人先開口。

  王德回過神來,咳嗽兩聲掩飾了自己尷尬。他看得出,眼前這一行人似乎以方應物這個少年為首,心裡更納悶了,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邊想邊對方應物道:「不知發生了何事,賢侄可否賣我一個面子,把譚差役放了?」

  方應物不動聲色的問道:「伯父與此人很熟識?」

  王德答道:「我在官府應了糧長之役,與譚差役有過往來。」

  糧長與里長、老人等類似,本質上都是官府設在鄉村中的差役。全縣劃分為若干片區,每個片區設一糧長,專門負責徵收、運送本片區內的稅糧,而官府一般情況下就不會再另派人具體負責了。

  這個制度起自於太祖,一般由本地大戶富戶充任,在淳安縣花溪這個片區內,糧長自然就是王德王大戶了。

  方應物聽到糧長兩個字,腦海中閃現出無數研究材料,最後匯總為他自己歸納的一句話——糧長這個職業,既可以有良心,也可以沒良心。

  有良心就自己吃點虧,比如自掏腰包補虧空,少收幾成損耗;沒良心就讓別人吃虧,比如用大豆收取稅糧,多加幾成損耗。

  方應物又問道:「王家伯父到我村來,有何貴幹?」若王大戶敢說是巧合,那也太羞辱智商了。

  「聽說譚差役到了,也算老相識,所以特意來看看狀況。」王德想了想,這才如此答道,不然怎麼回答也不容易令人信服,還不如說幾句真話。

  據剛才觀察,方應物猜測王大戶可能知道譚公道來上花溪村的事情。方應物又掃了幾眼王德身邊的人,有位手裡還提著算盤,看樣子是賬房先生。

  帶著賬房先生來看狀況?對此他便隱隱有所猜測,八成是想趁火打劫,藉著譚公道來村裡逼欠稅的機會,低價收購幾畝地或者放幾筆債務罷?

  方應物還有加更惡意的揣測——王大戶和譚公道也有可能是事先串通好了。一個假借官府名義催繳欠稅,逼人賣田;一個卻趁機吃入,兼併一些田地。

  這不是沒有可能性,史料中黑心糧長掠奪民財的例子屢見不鮮。

  又想起王大戶家在這地狹田少的花溪兩岸三村裡,能獨佔一百多畝地,是怎麼發家的?也許他真不是善茬,所以從前那個死讀書的方應物十分抗拒與王家結親,想到這裡方應物有些頭痛。

  自家欠他三十兩銀子,若不是父親有個秀才名頭,外加王家小娘子對自己有非分之想,只怕早被王大戶抓走賣身抵債了......

  不過雖然有些猜測,但沒有必要宣之於口,方應物對這點世故還是懂的。他顧左右而言他道:「家父欠了王家伯父三十兩銀子,如果一筆勾銷,自然將這譚賊賣與伯父處置。」

  王德不明白方應物打什麼主意,皺眉道:「賢侄莫不是說笑罷,這點事情也值當三十兩銀子?難道我連這面子也沒有嗎?」

  方應物拱拱手,「既然買賣談不攏,那就此作別罷!」說罷就要帶著隊伍離開。

  王德微微有些慍怒,「賢侄你這是何意?存心戲耍於我?這是一回事?」

  「不敢,不敢,叫伯父失望了。這一趟去縣裡,小侄我勢在必行!」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29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39
第11章 初進縣城

  王大戶終究還是沒有從方應物手裡將老相識譚公道救出來,只能眼看著方應物率領親族綁著譚公道等人上了山路,向縣城而去。
  
  這次與方應物接觸,王大戶也明顯感受到方應物與從前截然不同,但這感覺又很難形容,那種淡淡的矜持和疏離感確實沒法用語言形容。

  「這模樣哪像是欠了我三十兩銀子的人?難道我對他太善良,所以人善被人欺麼?」王大戶疑惑的望著方應物的背影,心裡喃喃自語。

  他開始考慮,回去以後要和女兒商量商量,不能太縱容這個債務人了,必須要拿出黑心債主的風範來。

  縣城西門之外的方圓十里內,從行政區域上劃分都屬於梓桐鄉,這時代還沒有真正推廣都圖制,縣以下還是用鄉和裡劃分。方應物所在的花溪則位於梓桐鄉北部深山裡,距離縣城約摸有八九里路程。

  方應物和他的親族從午後開始趕路,到了下午太陽微微西斜時,才趕到縣城西門。
  
  一路過來,越近縣城,所見人煙越多。到了縣城西門外一里地方時,赫然看到一座香火頗盛的廟宇。方應物從記憶中得知,此乃賀齊廟,也是俗稱的西廟。

  而賀齊又是三國時期人物,一千五百年前淳安建縣的始祖。按照國人習俗,死後也被封了神,淳安人稱為賀齊老祖,修廟四時供奉。

  廟的附近也算是縣城比較熱鬧的去處,方應物一行人路過此地時,其他族人很有興趣的不停張望,步子也走得慢了,一不留神險些讓一個人犯逃掉。

  但擁有兩世記憶的方應物對此沒多大興趣,山區小縣的繁華總是有限度的,這點紅塵紛擾還動搖不了他的心境。
  
  不過也不是沒有讓方應物觸目的東西,隨著一路前行,他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上先後看到了五座牌坊。

  沒數錯,僅僅西門外就有五座牌坊,其中有四座是進士牌坊,高高的矗立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中央,接受往來行人頂禮膜拜。

  這四座進士坊分別是為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正統十年進士應顥、成化二年進士王賓、成化十一年進士盧鴻四人所立。全都是近些年來新出的進士,最遠時間也不過是三十八年前,最近的則是前年。

  其中最老的這位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也是梓桐鄉人氏,與方應物也算是真正的同鄉。聽說如今在南京快當尚書了,連他老家村子慈溪都打算改名為胡溪。

  方應物上輩子在現場研究過許多牌坊古跡,對牌坊形制並不陌生。但此時出現在眼前的不是古跡,而是實實在在的活人象徵,每一座牌坊背後都有一個光耀門楣的本地名人,聳立在這裡供人瞻仰。

  但未免也太密集了點,密集的令人震撼。立志要走科舉道路的方應物很是觸目驚心,再一次對淳安縣這個科舉比賽死亡之組有了切身感受。而且這只是縣城西門外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還不知有多少科舉牌坊。

  同行族人中,有個頭腦靈活的,看到方應物打量路過的牌坊,很是湊趣的奉承道:「秋哥兒這般聰明人物,將來必然也能金榜題名,這裡牌坊又要多一個。」

  「承你吉言。」方應物笑了笑不置可否,現在想法子搞個秀才功名再說,其他的還很遙遠莫測。

  方應物一行人左右看熱鬧,別人也在看他們,他們這一行人還是頗為醒目的。在路人異樣目光裡,方應物率領族人押著譚公道等人,走進了淳安縣縣城的西門,也就是環翠門。

  淳安縣城位於龍山南麓一個小盆地裡,北面是山,南面是被當地人稱作青溪的新安江,共有六座城門。但淳安縣縣城並沒有城牆,所謂的城門也就是搭在出入口的木柵欄而已。

  整個縣城並不大,用方應物的眼光來看,也就類似於前世那個時空裡的一個小鎮,他估計整個縣城人口最多也就幾千人。

  縣衙位於縣城北部,大門外是著名的八字牆,衙門八字朝南開的八字牆。牆上貼著幾張告示,有個讀書人模樣在哪裡搖頭晃腦的誦讀,幾個閒人圍著旁聽。

  方應物去告示那裡瞅了幾眼,看到末尾署名寫著「淳安縣正堂汪」。便心下瞭然,當今這知縣是姓汪了。

  縣衙大門是不設防的,方應物一馬當先昂首踏入,追隨而來的族人們猶豫了一下,也小心翼翼的跟著進去。

  沿著甬道走到了儀門前,儀門裡才是縣衙核心重地。這裡有門禁把守,不得輕易入內。方應物一行人十幾個青壯,聚在門前很是引起了門禁卒子的警惕,一道道懷疑目光盯著他們不放。

  這儀門門房裡擱著條凳,有個小廝模樣的少年翹著二郎腿,坐在條凳上,嘴巴一開一合磕著瓜子兒。從滿地的瓜子殼看,他已經在這裡坐了很舊了。

  雖然沒來過縣衙,但方應物知道,這個看著有幾分伶俐的小廝就是縣衙門子,負責內外通傳通報的。

  他上前拱拱手道:「小官人請了,在下花溪村民,押了幾個到村中敲詐勒索的歹徒來報官。」

  那門子眼皮兒也不抬,麻利的吐出兩片瓜子殼,隨即又飛快地丟進一粒到嘴裡,只是對方應物不理不睬。
  
  方應物當然曉得,這是等著他送上門包,再根據門包輕重決定態度好壞,當門子的就是圖這點好處了。但他身邊一貧如洗,哪有餘財送這門子?

  花錢有花錢的法子,不花錢有不花錢的法子,這點小小障礙怎能難得住方應物。他回過身去,重重拍了拍譚公道,唉聲歎氣的說:「不想連這門都進不去,還是回村中再做計較罷!」

  方應物裝作無所謂樣子,譚公道卻急了,被捆著折騰半天到了縣衙,再折騰回去計較,他這受苦受罪什麼時候才到頭?萬一這幫刁民不耐煩,把他宰了埋到山溝裡,豈不就從此不見天日了?

  從剛才進縣衙大門時,譚公道就低著頭,原因就是太丟人現眼了,他不想被認出來。再加上他現在蓬頭垢面的,別人還真沒注意到是他。

  這時譚公道也顧不得了,伸著脖子對門子叫道:「徐老弟!是我!煩請你速速報大老爺去!」

  那徐姓門子聽到耳熟聲音,抬眼細看,認出是譚公道,詫異的從條凳上蹦了起來,驚聲道:「譚老哥何故如此狼狽!」

  「一言難盡,快去罷!」

  徐門子再不推脫,扭頭向大堂奔去,此時縣尊正坐在大堂理事。不多時,徐門子又回到儀門,傳話道:「大老爺發話,傳你們上堂!」

  進了儀門,卻見甬道正中建著戒石亭,裡面石頭上赫然刻著「戒石」兩個大字。

  不用看,方應物也知道石頭背面肯定刻著耳熟能詳的「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和前世的「為人民服務」一樣,每個衙門都有的形式。

  繞過戒石亭,便是縣衙大堂了,一縣權力的象徵所在。大堂西為架閣庫,東為幕廳,不過與方應物此時關係不大。

  今天不是審案日子,但必要的排場還是有的,兩組皂隸手持水火棍,排成兩列對面而立,從堂內排到堂外。

  有衙役站在月台上大喝:「大老爺有令,花溪村一人上前!譚公道上前!」

  方應物便與譚公道上了大堂門外的月台,月台上有塊石板。精於史料考據的方應物很清楚,父母官大老爺審案子時,原告被告就要跪在這塊石板上聽審。

  對於下跪,方應物很不習慣。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跪上去,那就是狂悖無禮,藐視縣尊。

  他心裡糾結片刻,入鄉隨俗,形勢比人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歎口氣,膝蓋無可奈何的與石板做了一次親密接觸。

  穿越到古代,就這點最不好,方應物仍覺面子上過不去,只管低垂著頭,效仿鴕鳥自欺欺人。

  陡然聽到耳邊有衙役大喝:「堂下那人抬起頭來,不得故意欺瞞!」

  方專家又記起來了,古代審案時,所有被告原告雖然要跪著,但必須抬起頭,面朝主審官。因為察顏辨色也是審案的一項重要內容,必須保證主審官時時刻刻看得清下面原告和被告的神色變化。

  方應物抬起頭,大堂內部雖然光線略暗,但種種細節狀況仍舊落入了他眼中。

  公案後的汪知縣年紀不到四十,留著三縷長鬚,眉目之間倒也疏朗,國字方臉,很標準的官相。看到方應物抬起頭,拍案喝道:「堂下何人,報上身世姓名來!」

  「小民方應物,梓桐鄉上花溪村人氏,現於社學讀書七年。家父乃縣學稟膳生員,諱清之。」

  汪知縣聽到方應物自我介紹,臉色鬆了幾分。又看此人俊秀出眾,心生好感,便抬手虛扶道:「原來是書香子弟,站起來回話罷!」

  縣尊讓人起來說話,這可算是恩典了。方應物謝過後,立刻麻利的站了起來,心中為自己的機變而感到小小得意。

  這年頭等級森嚴,一級有一級的特權,一般百姓見了知縣,根本沒有站著說話的資格,只能一直跪著。秀才見了知縣,則可以拱手為禮,不必下跪。

  但秀才和平民之間,還有一種狀況,那就是只能算半吊子讀書人的一類人。比如過了縣試、府試,只差一步院試不能成為秀才的童生,見到知縣後先跪下見禮,但知縣往往會讓他起來說話,這也是為了鼓勵向學、安撫人心,同時彰顯禮賢下士作風。

  所以方應物那番自我介紹,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方面著重強調父親是縣學最優秀的生員,每月可以領六斗糧的一等稟膳生員;另一方面強調自己主要任務是在社學讀書,雖然沒參加過考試,但是個讀書七年的老學生了。

  汪知縣聽到這個自我介紹,便在心裡自然而然的將方應物與一般黔首黎庶區分開了,劃到了潛在士子行列,享受和半吊子讀書人一樣的待遇。

  所以他才會給方應物站起來說話的權利,反正又不損失什麼,說出去是禮賢下士,也不失自己縣尊體統。而譚公道此時只能在方應物旁邊伸著脖子抬頭挺胸,一直跪到審案結束。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2:45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0
第12章 既生瑜何生亮

  確認過雙方身份,就正式開始審理了。汪知縣又一次拍了驚堂木,喝道:「方應物!你因何綁了縣衙差役來見本官!」

  這次等於是抓了現行犯來見官,沒有狀紙,方應物便口述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見官是為譚公道敲詐勒索、並激起我村民變之事。」

  他待要詳細敘說,卻聽旁邊譚公道突然開口,搶在前頭叫道:「大老爺!小的知錯,小的認罪,小的全都招了!小的不合鬼迷心竅,造了一張假牌票,去那上花溪村招搖撞騙,卻不料激怒村民綁了小的來見官。對此小的罪無可赦,認打認罰,全無二話,誠心悔過,絕不叫大老爺為難!」

  方應物愕然,譚公道這姿態擺的夠低。原本還以為他要狡辯幾分,抵賴幾分,這才是反派人物應該有的作風。沒想到這廝如此痛快的認罪,如此誠懇的悔過!

  不經意間,又從側面瞥見譚公道嘴角一絲弧度,旋即方應物恍然大悟!譚公道這廝怎麼說也是縣衙裡的老人,在這裡痛痛快快認了錯,並表現出誠懇悔過之心,也算是在上花溪村村民面前給了縣尊一個台階。

  處置起來就可以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最多打幾大板再以觀後效。有句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不愧是老公門,這裡面門道想得很清楚!這是金蟬脫殼斷尾求生之計!

  但是,方應物能讓譚公道留的青山在麼?淳安縣是個小縣,縣衙中正編衙役其實不多,譚公道就是其中一個。留這麼一個死仇,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跳出來添堵。

  何況方應物察覺了一個很微妙的機遇,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拿譚公道當做自己的進身之階,通過譚公道這事情為引子去交結知縣,怎能讓譚公道搶了自己的風頭?

  汪知縣卻是輕鬆了下來,無論什麼案子只要被告肯老實認罪,那就簡單好辦了。他巴不得自己審理的案子都是這樣,考核時結案率百分之百可是很亮眼的政績。

  汪知縣這次見譚公道比較上道,不百般抵賴給自己找麻煩,便也順勢抽出簽子就要扔下去,口中喝令左右:「譚公道擅自擾民,拉下去重責二十!以儆傚尤!」

  「老父母慢著!」方應物眼見事情就要這樣結束,再不出口就來不及了,急著喊了一句。

  汪知縣停著手,簽子還沒扔下去,面帶幾分不悅道:「公堂之上,不得肆意喧嘩!案情已經明白,你且站立一旁聽候處分,本官自然會給爾等村民交代!」

  方應物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票,俯首舉過頭頂,「斷案須得有口供,有證據,兩者俱全方為案情明白。老父母明鏡高懸,小民在下敬仰,但不忍生了瑕疵。本案尚有物證在此,假牌票沒有來得及呈上,請老父母依律過目,豈不十全十美。」

  旁邊衙役將這張牌票取走,交到了縣尊公案上。汪知縣微微一笑,口中道:「你這少年倒是有心人。」

  說罷他將假牌票拿起來檢驗,翻來覆去幾回,「這假票與真的一般無二,可謂以假亂真,只不過用印絕非本官之意,是有人盜印了。」

  方應物趁機道:「雖能以假亂真,但小民只抱住一條道理,以老父母之仁慈賢德,萬萬不會在此農忙時候、更不會在收繳夏稅之前催逼拖欠的去年秋糧!

  只有最糊塗昏庸的官員才會在此時遣人下鄉擾民,而老父母絕非此等人,只要想明白這點,便可以輕易識破假票。」

  汪知縣說不上多麼精明但也不傻,無論如何也是成化十一年的進士出身,自然聽得出方應物話裡有話——如果沒被識破,讓譚公道做成了,那就有可能傳他汪縣尊是個糊塗蟲,是個在農忙時不顧眼前只管催逼去年欠稅的糊塗蛋。

  若是如此,事態的嚴重程度需要重新評估了......

  譚公道偷偷抬眼,從側下方瞧見方應物嘴角的弧度,登時品味出方應物的意思了,這是要將他的罪名從敲詐良民轉移到有可能影響縣尊形象上來!

  心裡不由得大罵一句,小賊子竟然如此狠辣,不愧是讀了七年書的,此乃借刀殺人之計,而且也是過度解讀的**!

  讀書人有張良計,老大粗有過牆梯。譚公道一咬牙,當即「砰砰砰」的狠狠在石板上磕起頭,確實是狠狠的,他額頭破了大口子,血一直流到了臉上。

  「大老爺!小的是無心之過,追悔莫及!所幸事情未遂,小的在此認罪了!其他實在無話可說,叩請大老爺處分!」

  汪知縣看著譚公道血流滿面的淒慘模樣,皺眉搖搖頭。此人縱然有錯,但認罪的態度已經做到這份上了,再不寬恕就有違君子之道。

  況且譚公道所作所為只是有可能影響到自己形象,實際上並沒有發生,可以放過一次。想至此,汪知縣抬起手,又要扔下簽子。

  方應物目光如炬,識破了譚公道的鬼謀。這廝居然又使出了苦肉計,對自己可真夠能狠下心!

  這樣的狠人,打蛇不死後患無窮,方應物眼瞅知縣貌似又心軟了,連忙又控訴道:「老父母在上洞鑒,小民還有案情詳細與聞!譚公道之罪,絕非僅僅是持假票擾民!

  其人在村中時,聲稱縣尊要修葺預備倉、縣學、名宦祠,所以前來收繳去歲欠稅。當時村中人人驚懼,以致有意欲賣兒賣田者,堂下鄉鄰皆可為證。」

  聽完方應物的控訴,汪知縣臉色黑了六七分,譚公道的臉卻白了幾分。

  「好刁賊!混賬東西!」汪知縣怒起拍案,如果說方才汪知縣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審理和處罰,那麼現在他便是動了真火。

  對汪知縣而言,譚公道這樣的衙役私下裡去撈外快屢見不鮮,並不奇怪,但是要打著自己的旗號,性質就不一樣了!

  他確實要修葺預備倉、縣學、名宦祠,這是事實。若被譚公道拿出去當借口,半真半假的別人哪裡分得清楚?肯定只道是知縣橫徵暴斂刮地皮!

  譚公道去村裡敲詐勒索敗壞縣衙名聲,他還可以忍,反正衙役名聲一直不怎麼樣;但若要敗壞自己的名聲,便孰可忍孰不可忍!

  公家事是公家事,個人事是個人事,公私之間,豈能不分明?

  方應物偷覷譚公道,果然見他血跡下的臉色顯出蒼白。自己這殺手鑭一出,看他還有什麼本事逃過去?

  而且通過汪知縣的反應,他終於試探出這位縣尊比較好名的心境了,對將來更有了幾分把握。

  不好名的知縣,怎麼會想著一口氣修備荒倉、縣學、名宦祠?怎麼會得知自己政績工程被抹黑後反應如此之大?

  方應物正想時,突然有幾名吏員一起湧到大堂門口,齊齊跪下。領頭的乃是位四十歲中年人,高呼道:「大老爺息怒!我等有內情要稟報!」

  「譚公道乃家中獨子,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兒女數人,每月工食銀一石遠不敷使用。近日其父六十大壽將至,譚公道欲盡孝心置辦大典,已盡為子本分。

  怎奈他手裡無閒錢,故此鋌而走險,一時糊塗犯了大錯!還請大老爺看在他的孝心份上,不要斷了他生計!」

  又有另外一人飽含熱淚的叫道:「以上句句屬實,我等皆願擔保!」

  方應物忍俊不禁,甚至想放聲大笑,彷彿看到了三流劇本的蹩腳電影。

  一個為非作歹、敲詐勒索、迫人賣兒麥田的惡人,卻有孝敬父母這條人性的光輝。這就是所謂對人性的剖析?這就是對壞人閃光點的挖掘?這就是壞人也有無奈和真情?

  別開玩笑了,他最討厭這些小清新,壞人就是壞人,壞人就該死!

  但汪知縣可不像飽受各種三流劇情摧殘的方應物,面對此情此景很是愣了愣神。一群吏員為譚公道求情,是不是要考慮下安撫衙門裡人心?

  他正琢磨如何處斷時,耳中忽然聽到方應物幽幽長歎:「譚差役果然好德行,如此滿縣皆知譚差役之孝心,卻不知縣尊之清廉了。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汪知縣聞言心頭一緊,彷彿某根弦被觸動了。險些沒有想透,譚公道此事的惡劣性不但在於敗壞自己名聲,而且還在於他膽敢起了這些念頭!

  這說明縣衙胥吏對自己缺乏敬畏之心!如果不殺一儆百,以後還會層出不窮!但那時自己威信掃地,更不好收拾了,那時候自己肯定被嘲笑!

  想到這裡,不再猶豫,當即甩下簽子,「為私事犯國法,情有可原罪無可赦,豈能因小義失大節也!譚公道冒充本縣手令,橫行鄉里、詐唬良民,勒索錢財,其罪不赦,脊杖四十,逐出縣衙,充為驛夫!」

  驛夫和衙役都屬於差役,但卻是天壤之別。一個是純苦役,一個是縣衙執法者,從衙役變成驛夫,比充軍也強不了多少。

  老公門譚公道眼見自己準備的那些後手,一條一條被方應物輕描淡寫破去,至此徹底絕望。一天之前,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落到這個下場,都怪這個少年人!

  「小賊子我殺了你!」他當場拋開了可憐相,暴起發難撲向方應物廝打,卻被早有防備的方應物閃了過去。

  當值皂隸連忙按住譚公道,拖了出去行刑。公堂之上遙遙聽到譚公道連連嘶吼道:「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譚公道已經是過去式了,已經踩著他見到了知縣,所以他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方應物目送譚差爺消失在門外。隨後又轉向汪知縣,行禮道:「老父母為民做主,堪稱青天慈父也!雖然才到任年餘,但小民以為日後當入本縣名宦祠!」

  汪知縣聽到名宦祠三個字,眼神陡然亮了一亮,撫鬚謙遜幾句。「言過矣!本官所作所為尚不及也!」

  是麼?方應物心裡暗笑幾聲,你不想這個那你修葺名宦祠作甚?你這個人啊,就是矯情,想要又不好意思說。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2:44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1
第13章 父業子當承(上)

  知縣大老爺要新建預備倉、修葺縣學學舍、修葺名宦祠,別人聽到也就聽到了,沒有多想什麼。但在不滿於個人現狀、尋求一切機會的方應物耳朵裡,總覺得其中政治意圖頗可玩味,須知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方應物在心裡把知縣計劃的三項修建工程串聯起來,感到很有意思,當然最終著眼點還是要落在這個名宦祠上。

  每個地方都有本地的鄉賢和名宦,其中名宦就是在本地做過官,同時又德行卓越的,由本地人推舉並上報。對官員而言,能成為一地名宦,那是相當不錯的政治資本,死了後會入此地名宦祠享受供奉。

  方應物研究過無數史料素材,最擅長見微知著的分析。這次他從汪知縣舉動腦補和附會出如下政治隱喻:

  汪縣尊修預備倉,是象徵有政績;修葺縣學則是提醒秀才生員們本官很出色,畢竟「公論出自學校」,縣學生員的輿論影響力很大:而修葺名宦祠則是要引導別人把自己和名宦聯繫起來。

  三項修建連起來看,其內涵就是「本官意欲幹出一番政績,希望你們這些本地士子要認真領會精神,捧一捧本官當名宦」。

  因而方應物推斷出這個汪知縣似乎是一位有名宦情結的人,所以試探了一句「老父母日後當入本縣名宦祠」,這一下子真是撓到了汪知縣的癢癢處。

  說白了,這位縣尊大老爺就是想做名宦。汪知縣單名一個貴字,從成化十一年中了進士並選官淳安縣,於當年年底到任以來,至今將近一年半功夫,從未聽過如此貼心的話。

  這方應物是一個知趣的人!汪知縣對方應物的好感又提升了一個檔次,他的思想覺悟明顯超過所有縣學生員和縣內士紳。

  但汪知縣仍是極其遺憾的想道,可惜這方應物不過是一個讀過幾年書的白身而已,說話沒有什麼影響力。倘若方應物是本地士紳名流,那便決然不同了。

  方應物覺察到汪知縣態度變化,於是大膽上前一步,從大堂門口進了堂內,要繼續與知縣攀談幾句。

  對此汪知縣不以為杵,縣中想和他說話的人太多了,但只要看著對方順眼,又適逢其會的話,機會當然可以給。

  正當此時,忽然有個皂隸搶在方應物之前,對汪知縣道:「稟報大老爺,時辰已到,該散衙閉鎖了!」

  原來按縣衙規制,每天要定時散衙並關門落鎖,夜間隔絕內外並安排巡卒,只有知縣可以自由出入。

  但這一下,便將汪知縣與方應物之間的對話氣氛打斷了。

  本來與方應物說話就是無可無不可的事情,眼見下班時間已到,汪知縣便也失去了繼續的興致,起身說幾句辭別場面話:「今日事畢,本官觀你天資聰穎,回村後務要潛心向學,不可辜負青春韶光。」

  方應物心裡暗道,這當值皂隸八成是故意的,難道是譚公道的朋黨故意搗亂,阻止他和知縣拉關係?他不過是一白身村民。能與知縣攀談的機會可是難得,錯過這個村就難有下個店了。

  想到這裡,方應物腦子飛快轉了轉,急中生智的深腰揖拜道:「小民方才感念老父母之廉正,心中偶得絕句,敬獻與老父母為謝。」

  聽到方應物要獻詩,而且多半是吹捧自己的詩,汪知縣生了幾分興趣,這種事可是他做官一年半以來的頭一遭。

  但他又不好明目張膽的鼓勵別人獻上頌詩,故而只是靜靜的撚鬚笑而不語,既沒有阻止也沒有催促,耳朵卻早已悄悄豎了起來。

  雖然沒有得到明示,但縣尊停住了腳步,這足以說明一切了,方應物難道看不來麼?張口便吟誦道: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人間疾苦聲,君恩必報憂黎庶,一枝一葉總關情!小民斗膽以此絕句贈老父母,題名贈淳安縣尹汪公。」

  他口中吟完四句,卻心內唏噓一番,自己終於也走上了抄襲後世詩詞的宿命之路嗎?

  那汪知縣聽到這四句,眼睛睜得溜圓溜圓,險些脫口而出一個「好」,但幸好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老臉通紅的咳嗽了幾聲。這可是別人為他獻上的頌詞,他喊一嗓子「好」算怎麼回事?

  汪知縣原本只是抱著姑且一聽的心思。一個十幾歲少年人能做出通順的詩就不錯了,不可能有太高水平,所以聽完後勉勵他幾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就足夠了。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方應物隨口念出這幾句的水平超出了他的想像,反差之大險些讓他失態。作為正牌進士,汪知縣雖不是文學大家但基本的欣賞能力還是有的,他立刻體會出這首詩的妙處。

  這幾句有聲有畫,有情有景而又情景交融,通篇沒有一字肉麻的諛辭,沒有一處露骨的比喻,但卻不動聲色把自己高高抬起了。堪稱是一首足以流傳揚名的上等絕句,百金難買,若說不喜歡肯定是假的!

  汪知縣不知如何評價,說好很不妥當,說不好太違心,半晌才感慨道:「君恩臣必報,此乃本官之職責也。」

  方應物靈機一動,開口對答道:「父業子當承,亦是在下之宏願也。」

  汪知縣愣了一愣,回味過來後大笑道:「有趣,有趣!」周圍一干愚笨皂隸面面相覷,尚不知有趣在哪裡。

  汪知縣隨口一個「君恩臣必報」,方應物便彷彿做對子一般答道「父業子當承」。這首先是上下對偶,字眼上可謂是天衣無縫毫無破綻。

  同時「父業子當承」的含義又是意味深長,十分耐人尋味。既可以理解成方應物表決心,立志要繼承父親的成就,發奮努力去考秀才;也可以理解為方應物求人情,向知縣暗示我想當秀才,請你照顧照顧......

  這個不經意間發生的文字小遊戲很巧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對此汪知縣並不著惱,反而覺得方應物文采風流、才華橫溢。便吩咐道:「今日已遲,明日到縣衙中來,本官要考較考較你的學問。」隨後就回了內衙。

  方應物出得大堂,已經是黃昏時候,見到族人便道:「縣尊為我等做主,已然將那惡人處置了,不必再擔心。此事傳出去後,我們村子將會少許多麻煩。」

  等眾人輕輕歡呼過,方應物又道:「我不回去了,今夜在縣城找地方投宿。」

  他明天要再次受知縣接見,而且還計劃去縣學討要父親該領的稟糧。他不想來回跑路,所以今晚就不回上花溪村了,明日直接在縣城活動。

  他可以不回去,但其他族人則是必須要趕回去的,明日還有農活,耽誤不得。於是眾人與方應物作別告辭,將隨身零散的銅錢都交到方應物手中後,連夜趕回村子去。

  這時代,凡是寺廟多半都是備有客房,可供客人留宿。方應物送走了族人,便來到淳安縣西廟投宿。果然這廟裡後院空著幾件客房,方應物選了一間略微乾淨的住下。

  在屋中單調無聊,方應物關上房門,信步出了廟,在周圍散步。但此時天色已黑,處處黑燈瞎火,實在沒有什麼好看的。

  轉到了廟北,方應物遠遠瞧見有巷口隱隱約約閃現燈光。便被吸引過去,站在巷口向裡面望去,卻見有幾家點著燈的店肆,貌似是飯莊酒鋪之類。

  這裡也許就是本縣夜生活一條街哪,不過總共也沒多家店肆,看來商品經濟還沒有瘋狂發展起來,方應物猜測道。

  當中有一家院落,沒有掛任何招牌,只在大門上掛著一對紅紗大燈籠,照亮了門下方寸之地。門口有個小廝,靠在牆上不住的打瞌睡。此院八成是風月場所,方應物一眼就看出來了。

  大明立國百年,雖然間或有靖難、土木堡等大事件,但江南、浙江一帶基本上太平無事,少有動盪。承平日久,繁榮娼盛的腐朽景像已經開始侵蝕淳安縣這個偏僻山區小縣了嗎?這簡直是歷史中沒人能逃過去的規律,方應物大發感慨道。

  不過他的腳步沒有閒著,一隻腳已經踏入了大門。方專家要對明代社會的腐朽文化事業進行實地考察和批判。

  小廝在門口打瞌睡,居然將粗布衣衫的方應物放了進去。方應物進去後,便發覺院子裡面的大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隱隱約約聽到許多議論聲。

  方應物拾階而上,進入了堂中。看見屋內人數不少,有一二十個之多,或坐著、或站立,神態卻都是安閒。

  看得出來,這些人大約都是本縣的上流人物,因為這些人要麼是綢緞綾羅遍體,要麼是士子儒衫,只不過沒有公然穿出制服襴衫而已。

  內裡還有一道竹簾,隔開了一個小空間,裡面大概是所謂的「名妓」。

  此時正有一人,二十六七年紀,正站在堂中慷慨激昂的演說:「近來南京姑蘇風氣多有美人詩會,才子一展所長,美人明眸青睞,屢成佳話也!我淳安幸有白梅這等才色雙絕的美人點綴,吾輩今夜可效仿風氣,掄才奪美入洞房,豈不快哉!」

  惹得堂中一片叫好不提,方應物也若有所悟,果然是從成化朝開始,民間風氣開始解放了,史料誠不我欺。

  說話張羅的那人對著門口而立,說完正好看見方應物進來,便覺十分礙眼。因為方應物穿著十分不體面,和這裡不很搭調。

  這年頭的衣服,體面不體面只看三點,腰身肥不肥,袖子寬不寬,下擺長不長。腰身越肥、袖子越寬、下擺越長的衣服必然就越體面,像秀才制服襴衫就是以寬袍大袖為特點的,而官服更是登峰造極。

  方應物雖然今天出門,從自己幾件衣服中選了最體面的一件粗布料子衣衫穿上,而且還很破舊。

  這件說是衫很勉強,袍袖也就比普通長衣略微寬鬆三分,下擺離地小了三寸,但就這已經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不過在這個嘉賓滿座的廳堂中,就顯得格外礙眼和格格不入。

  面對滿屋子異樣目光,方應物渾然不以為意,灑脫的笑了笑,在最外圍找了個空位置坐下。

  一屋子「上流人士」只不過是一群連研究史料都上不了的歷史塵埃而已,有什麼可畏懼的?新人難出頭,若有這麼個場合炒作揚名似乎很不錯,順手刷刷名聲好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2:44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2
第14章 父業子當承(下)

  那在堂中主持今晚詩會的士子姓洪單名一個松,見這衣衫破蔽的不速之客非但沒有自慚形愧的嚇走,反而泰然自若的坐下,眉頭漸漸皺起。

  今晚乃是雅會,無論相識不相識,有才子才女到來自然是歡迎的很。但這一身破破爛爛不知道從哪個村子裡鑽出來的少年人坐在這裡,簡直大煞風景,別是來蹭吃蹭喝的罷?

  洪松出身縣內大名鼎鼎的錦溪洪家,素來好交遊,糾集了一干同道結成詩文社。在淳安縣裡,有才的人他即便沒見過,也會多多少少有所耳聞。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眼前這麼一號人物,亦不曾聽說最近有什麼名人過境。

  扮高人扮到他面前,無異於自取其辱,難道是不通世故的少年人誤闖進來?想至此洪松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此處談笑雖不見得有鴻儒,但往來肯定無白丁。爾衣衫襤褸,何登衣冠雲集大雅之堂?」

  方應物眼光只看向珠簾,心裡很好奇這時代交際花的模樣,口中卻隨意答道:「不過尋常巷陌商女所居,誰人不得登堂入室?又敢問何為雅?爾既稱儒,莫非聖人有所教誨,以貌取人是為雅乎?」

  洪松一時語塞,但也聽出來了,對方這談吐絕非普通村夫所有,看樣子是讀過書的。旁邊有人道:「洪兄何必多費口舌,出題試他一試,自然知難而退。」

  洪松聞言有了主意,打量方應物渾身上下,繼續用嘲弄的口氣說:「這位朋友眼生的很,我等皆不知深淺,不曉得如何招待。現下吾有一題,可以襤褸青袍四字作詩詞,不拘於格律,請朋友亮一亮才力。」

  屋內頓時響起低低的哄笑聲,有人議論道:「洪兄的題目也夠損的,未免令人尷尬無顏,但若請人離去卻是不錯。」

  「是極,題目太促狹了。別說這種詩詞難寫,即便勉強成句,只怕自家臉面也不好看。」

  方應物對笑聲充耳不聞,腦中轉了幾轉,仍舊漫不經心,有氣無力的吟道:「襤褸青袍,楊風飄拂,夢隨我瞰瀛洲。歎誰人補綴,已度三秋。爭奈千緘百線,牽強處,慣掣簾鉤。有時節,客來倒屐,欲去還留......」

  眾人無不訝異,這首詞的好壞且不論,還真叫他即席作了一首,而且還不是絕句小令這種簡短的東西,實在令人驚奇。要知道,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有七步成詩之美談,也才寫出五言四句而已。

  隨即便有人揣摩出門道了,對左右解釋道:「必定是此人知道自己衣衫破舊,所以平時備著詩詞,專在這時候拿出來。便如吾輩逢考備書。」

  旁邊的人點頭稱是:「瞧他這從容模樣,必是有備而來,如此就不足為奇了。」

  還有人故意高聲道:「不過堆積詞語,勉強通順而已,沒甚意味!」

  方應物不動聲色,聲音也抬高了幾分,帶出幾絲鏗鏘之音繼續吟道:「何求?這般袍服,憑一向因循,也自輕柔。想范丹百結,還更風流。又念昔時王猛,麻衣短,天下如籌。攬明月,神清骨冷,暫當衾稠。」

  范丹,東漢大名士也,以窮困守節名動天下;王猛,前秦賢相也,未發跡時麻布短衣見帝王。

  聽到范丹百結、還更風流、王猛麻衣、天下如籌的句子,屋中眾人只覺豪邁曠達、不羈灑脫、非同凡俗之意撲面而來,充塞心懷。而且從眼前這個神情冷淡的少年人口中出來,更是別有韻意。

  整首詞念完,用范丹、王猛這些古代名士收了尾,方應物彷彿擔心屋中別人聽不出來是什麼調子,又好意提醒說,「詞牌為鳳凰台上憶吹簫也。」

  但此時滿堂十七人,沒有一個回應的,很是安靜了片刻,還是因為反差太大的緣故。此時別人再看方應物,彷彿突然發現他原來相貌氣度脫群,並不似誤闖桃花源的山野村夫。

  洪松苦笑地搖搖頭,這首詞未嘗不含有反嘲自己以衣冠取人的意思。他仍心裡百思不得其解,這少年人是從哪塊石頭裡蹦出來的?一露面便奪盡自己的風頭。

  不管此人這首詞是現填的也好,早有準備也好,既然能拿了出來,那就不好趕人了。畢竟今晚這場是詩會,哪有把有才之人往外轟走的道理,傳出去只道自己心胸狹窄。

  想到這裡,洪松轉過身去,不再看方應物,重重的咳嗽一聲,「時間不早,請白梅姑娘出來罷!」

  眾人便轉移了注意力,不在關注方應物,紛紛側過頭去。那邊廂珠簾晃動,方應物也好奇的把目光投向此處,從堂後閃出個如風拂柳的嬌滴滴美人。

  只見得她年約雙十,修鬢雲鬟,脂粉薄施,淡雅宜人,若非身處平康裡,簡直要把她認成是深宅裡的閨閣弱質。

  又見她低眉淺笑,含羞帶怯,微微紅著臉福了一福,嬌聲軟語道:「諸位公子萬安。」

  方應物求知慾得到了滿足,原來士子們都喜歡此類大家閨秀的調調,這算是古代版的角色扮演麼?

  主事人洪松變戲法似的從袖子中抽出一枝桃花,「白樂天詩雲,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我昨日遊山,摘得桃花樹枝......」

  話說一半,洪松突然將桃花插在了白梅姑娘鬢上,又對眾人笑道:「現在便以桃花為題,詩詞不限,諸君各展所長罷!」

  白梅姑娘彷彿不堪承受洪公子的調戲,羞得側過頭去,以袖遮面,不敢與眾人對面。

  聰明人當即意識到,這個題目難作。桃花在詩詞裡是冶艷輕薄的象徵,但這朵桃花卻插在眼前美人鬢上,便不能那樣寫。

  眾人絞盡腦汁運籌,堂中氣氛忽的靜謐起來。忽然角落裡傳來幾聲清朗的誦讀聲,打斷了這種靜謐。

  「溫情膩質可憐生,浥浥輕韶入粉勻。新暖透肌紅沁玉,晚風吹酒淡生春......」這不是那個方才充當了不速之客的少年人又是誰?

  方應物旁若無人,繼續誦道:「窺牆有態如含笑,對面無言故惱人。莫作尋常輕薄看,楊家姊妹是前身。」

  很好的一首七律,似是寫花又似寫人,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又很切題,放在當下氛圍再好不過了。

  眾人齊齊無語,堂中卻出現了冷場。若是熟人,大家可以調笑幾聲,喝彩幾聲,吹捧幾聲,但這個人誰認識?關鍵是,沒有一個人有把握寫出比這更好的詩詞,差距太大。

  所謂詩會,要各有千秋互相點評才熱鬧,一旦出現力壓群雄的人或者作品,那就要冷場,對聚會本身不見得是好事情。比如眼下這個情況......

  作為本詩社的社長,洪松感到很沒面子,他糾集了十七同道在這裡聚會,就是為了要互相吹捧抬舉,創出本詩社的名氣,會後還要刊刻雅集發行的。可如今簡直是飛來橫禍,突然冒出的這個人把他的計劃都打亂了。

  洪松還是有點度量的人,他苦笑幾聲,停了主持並走到方應物身前,詢問道:「相逢即是有緣,不知朋友又是何人?」

  方應物長長歎口氣,「閣下終於想起詢問我的姓名了麼,不過今夜興盡矣!」

  說罷,方應物推開桌子,起身走向門口,口中半歌半吟道:「野鶴閒雲半立年,山溪行樂月中眠。誰能海內談文字?只慚腰間缺酒錢!」

  四句入了耳,眾人腦中齊齊自動出現了一幅「高人隱士嬉戲山林」的畫面。

  這神秘的少年人就像憑空冒出來的,是敢說「誰能海內談文字」的不屑於俗的清高孤傲之士啊。

  聽他那四句歌謠,必然是隱居於縣內的山人高士,淳安縣別的沒有,就是山多溪多,號稱千山百水之縣。難道還真有大才隱逸於其間?

  他滿腹才華卻不顯於當世,他流連於山林泉流孤芳自賞,他乘興踏月而來履足紅塵,他興之所至留下詩詞幾首,及到此時興盡了又要飄然遠去。

  清幽絕品,不勝嚮往之,今夜見得如此高人,值得了!

  洪松連忙叫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背對著眾人,方應物瀟灑的揮了揮袖子,答道:「吾本布衣,悠遊於山林,閒來讀得幾本書而已,難登大雅之堂,就此別過!」

  高人行跡,不同凡響,眾人好一陣恍惚。

  走到大堂門外月台上,臉面朝外,方應物神情燦爛。他緊咬牙關強忍笑意,這時候絕對不能很沒品的笑出來,不然就穿幫了。

  他看出別人對自己完全不瞭解,既然不瞭解就會有神秘感,那就主動強化這種神秘感好了,而且是越神秘越好。

  所以他方才靈機一動,打造出一個幽寂脫俗的高人隱士形象。因為讀書人心裡多多少少都是有點隱士情結的,不然明代中後期山人風氣怎麼會驟然流行起來。

  可以想像,今夜過後,自己必然要聲名鵲起,很多人會到處打探自己是誰,居住在哪裡。口口相傳推波助瀾,讓名氣來的更猛烈罷!

  隨即方應物又想到,計劃不如變化,既然要保持神秘感,明天就不能去縣學找教諭索要父親的稟糧了,見完知縣就速速回家去,決不可在縣城逗留。失去神秘感,就沒意思了。

  躊躇滿志的方應物計議已定,正要踏階而下。忽然聽到堂中有女子聲音叫道:「奴家知道了,你是花溪的方應物,你父親是方清之!」

  這一句,宛如震雷,把方應物震得大驚失色。什麼?居然有人認出了他,那還有什麼神秘感?

  他連忙轉過身去,卻發現那今天的女主角白梅姑娘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身後不遠處。白姑娘先前的羞怯姿態一掃而空,粉面上隱隱現出幾分猙獰,本該靈動的雙目射出幾道利劍般的光芒,直直的刺向他這邊。

  這怎麼回事?方應物一時間束手無策,因為他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白梅死死盯著方應物,咬牙切齒道:「三年前,奴家舍下臉面向一個叫方清之的人托付終身。他卻對奴家說,娼婦之家如何進得聖人之徒門牆內,玷污門庭之事休要提起!此乃畢生奇恥大辱,奴家要多謝汝父!」

  她一狠心,又對眾人道:「在座諸公,誰能力壓此子不出頭,奴家願以此身托付致謝!不但贖金分文不取,倒貼妝奩不成問題!」

  精心構造的畫皮被戳破,方應物無語凝咽,人算不如天算啊,一不留神又被爹坑了。撞上一個被父親狠狠傷害過的小心眼女人,還是個名女人,以後被報復的壓力很大。

  白日那一句父業子當承,真乃一語成讖!這個業也是業力的業,業障的業,也要由他這當兒子的承受了!

  眾人面對這很玄幻的轉折,不禁沉浸於山人高士幻象被打破的空虛感中,一時盡無言。

  唯有今晚主人洪松忍不住抽搐幾下臉皮,只覺得太過離奇了,連連苦笑道:「原來你這小哥兒是方清之後人,裝的好神,弄得好鬼。這...這...這...唉!」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2: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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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功名之路

  方應物知道,這時代的名妓特別是讀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的名妓類似於前生那個時空的明星,大地方的是大明星,小地方的是小明星,很受世人特別是讀書人追捧。

  她們有點小性格,有點小脾氣,有點小情懷,在春花秋月中選擇著自己的客人,但也在山盟海誓中選擇著自己的終身。人總不能一輩子賣笑為生。

  三年前,淳安縣的頭牌白梅姑娘便相中了縣學稟膳生員方清之。方秀才相貌堂堂,人品端正,發奮上進,又是個家無大婦的鰥夫,白梅姑娘便覺得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終身的好對象。

  至於窮一點那不要緊,她這幾年積攢了不少身家,日子總能過下去。而且又不是要嫁給他做正房,只是想當個妾室而已,白梅姑娘覺得自己去求親十拿九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何況她有貌也有財,倒貼上去還能不收麼?

  但白梅姑娘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主動示愛,卻被罵成娼婦拒絕了。那一夜,她心碎的不能再碎,情傷的不能再傷,感到不會再有愛了。

  而今日這一夜,白梅姑娘初見到屋中那位應該很陌生的少年時,便覺眉眼十分面熟。直到他臨走前背對眾人瀟灑的揮一揮衣袖,頓時讓她睚呲欲裂,這像極了某人三年前告辭時同樣的動作!

  一瞬間,白梅想到方應物到底像誰了!看這年紀,差不多就應該是某人的兒子,別人或許不清楚,但她卻知道某人的兒子叫做方應物!

  方應物雖然仍對其中細節不明,但也從白梅姑娘的話中聽得出大概。明白了因果,不經意間又注意到白梅姑娘眼中幾乎能噴出火,算是瞭解到她的刻骨銘心了。

  方應物心裡暗歎一聲,父親當初即便是要拒絕,也可以委婉一些,又何必如此得罪女人?卻給他埋下了地雷。

  他不知道周圍別人是怎麼想的,不會真有貪圖白梅姑娘財色的人跳出來為難他罷?或者以後給自己增加隱患?

  其實在場的十七人中,雖然名分上是同道中人,但人性複雜,不見得人人都是極端持正的君子,也並非人人都視美色財富如糞土。

  聽到白梅的鼓動,還真有人起了點不良想法,不停的在心裡盤算起得失。

  一陣冷風吹了進來,方應物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周圍眾人。總覺得大家都在蠢蠢欲動,諸君的眼眸中都有光芒一閃而過,一時間瞧誰都像是壞人。

  此地已經不適合生存了,方應物有些惴惴不安,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便對眾人打了一個羅圈揖,最後轉向洪松方向,「明日清早還要去縣衙拜見縣尊,今夜須得養足精神,故而就此別過了!」

  聽到縣尊兩個關鍵字,眾人又紛紛謹慎,這少年和知縣有什麼關係?需要考慮到的變數多了一個。

  未等別人表示什麼,方應物又緊接著說:「原來諸公都是家父同道舊識,晚輩方才不知,多有得罪。諸位長輩在上,這廂有禮了!」

  長輩?他們有這麼老麼?這見禮真是令人情何以堪,眾人對此哭笑不得。

  他們大都二十多歲,確實也有認識方清之的,但此時被方應物叫一聲長輩,實在有點無語。連白梅姑娘也好一陣子恍惚失神,女人對這方面比男人更敏感。

  隨後趁著眾人被他左一句知縣右一句長輩,帶動的尚沒有做出反應,方應物迅速的出了大堂。又是抬出知縣又是拜了長輩,這也算是變相的軟硬兼施罷?

  主事人洪松洪公子受到一聲「長輩」的衝擊,正沉浸於年華老去的悲痛中,忘了去攔著方應物。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望見方應物快步走到了院售,眼看就要消失在夜色中。他高呼了一聲:「方家小哥兒請留步!」

  但方應物充耳不聞,步伐反而更快,從院門口一晃便融入了黑色夜幕中。

  洪松已經是今晚第五次苦笑了,自言自語道:「方清之這老古板怎麼生出了這樣有趣的兒子?」

  藉著月光摸黑回到了賀齊廟,方應物這才微微安心。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禁又回想今晚得失——

  雖然沒有盡善盡美,最後關頭漏了底,但也是有點收穫的。萬里長征邁出了第一步,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奮鬥終於開始了。

  及到天明,方應物用井水洗了臉,花幾文錢從廟裡討兩口飯吃,便離開往縣衙而去。

  到了儀門,遇見的還是昨日那位徐門子。今早排衙時,汪知縣就吩咐過,若方應物到了便領進來。所以這次徐門子不敢有絲毫為難,直接把方應物帶到了二堂。

  大堂是公開審案和舉行儀式的地方,二堂則是知縣靜心辦公之所。聽到方應物到來,汪知縣在二堂花廳接見了他。

  話說昨日回到後衙,汪知縣越想方應物獻上的那首詩,心裡越是喜歡,嘴中一直反覆吟誦到半夜。

  從這首詩詞就能看出其才華,所以汪知縣不免也起了幾分獎掖後進的心思。故而今天肯如此痛快的抽出時間,接見方應物這個平民少年,欺老不欺少,莫欺少年窮啊。

  汪知縣等方應物行過禮後笑道:「本官翻了翻縣學名冊,令尊所學有成,歲考皆是一等,實為諸生楷模。只是他兩年前領了文憑,出外遊學,本官至今未曾識得,甚為憾事。」

  方應物只能謙遜,「老父母謬讚了,家父如何當得起,在此代家父生受了。」

  汪知縣便問起方應物學業,「你讀書七年,四書可曾都學的全了?」

  方應物的前身在社學混了幾年,基礎還算紮實,想了想答道:「承蒙社師授業,僥倖不求甚解的習得一遍。」

  汪知縣又問:「那你治何經典?」

  通常四書五經並稱,但對有志於科舉的讀書人而言,四書和五經又有點不同。

  四書是必修課,五經則是選修課,只要專攻一經就可以了,正所謂辛苦遭逢起一經。到了考試,四書是必答題,而五經則是選答題。

  故而汪知縣才有此問,問的就是方應物專攻哪一經。方應物如實答道:「治《春秋》。」

  汪知縣頗為意外,奇道:「據本官所知,五經之中《春秋》字數最多,故而治《春秋》者甚少,你因何如此?」

  我怎麼會曉得另一個方應物為何會選春秋?方應物心裡嘀咕。但知縣垂詢,不能不答,編也要編出一個像樣的理由。

  他腦中突然閃現過上輩子看過的一篇研究文獻,裡面有幾句話印象很深刻。當即複述出來答道:「凡夫學習聖人經義,難免有些失之空疏,可用春秋實事補之!」

  「此言大為精妙!」汪知縣鼓掌喝彩。他進士出身,學術上自有心得,此時甚至隱隱有醍醐灌頂的頓悟感覺。

  汪知縣微微呆了一呆,隨後猛然驚醒,連連感歎,這少年果然是個不尋常人物,今後真說不定會有大成就。如果此時周圍還有別人,汪知縣肯定要當眾讚一聲「此子非池中物也」。

  將來萬一言中,傳出去後就會顯得他目光如炬、慧眼識人、獎掖後進。即便將來方應物碌碌無為,他也不損失什麼,那時誰還會記得他這句話。

  可現在花廳內沒有旁人,這話說與誰人聽?汪知縣只好把這句話收在肚子裡。

  方應物察言觀色,知道自己對答的不錯,又想起昨天送了份「詩詞」大禮,暗中揣測如今時機應該成熟了。

  他仔細斟酌著對汪知縣道:「老父母上任時日雖不過歲半,但德行已顯,桑梓有福,可惜輿論忽視,沒有傳揚。小民名分不彰,人微言輕,心中甚憾。」

  汪知縣又看了看方應物,稍加思索便懂了內含意思——我懂你的心思,也想幫你揚名,但人微言輕沒辦法。所以你給我個秀才功名,助我進入名流圈子,而我為了報答你,全力幫你在本地士紳裡鼓吹。

  汪知縣忍不住先暗暗稱奇一番,此人雖然只是個少年人,但從昨日到今日的表現看,十分老練機敏可堪使用。說話也是含而不露,十分舒服,沒有那種突兀感。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早慧之人?

  卻說通過一年多治政,讀了半輩子書的汪知縣深刻領會到一個現實經驗:輿論出自於學校,名望來自於士紳。

  地方官想出名聲,沒有幾個屬於當地的自己人幫忙鼓吹是不行的。但他作為知縣,自有官府體統,又是外來戶,不可能跑去對不交心的本地士子說「本官請求你們幫忙多多鼓吹」。萬一被傳出去,簡直就是笑柄。

  方應物是第一個主動體察到他心思的人,但可惜是個平民。現在要考慮的是,給不給他機會?他有沒有這個能力?

  從平民考秀才,要連闖三關,知縣主考的縣試、知府主考的府試、本省提學官主考的院試。

  雖然最後的決定權不在知縣手裡,但是官場也有一個不成文的潛規則——縣試時由知縣選定的案首,哪怕再差,府試和院試都不會被淘汰,肯定可以拿到秀才功名。

  也就是說,知縣想讓某一個人獲得秀才功名,還是能做到的。

  方應物沒有把握憑真本事殺出淳安縣這個死亡之組,所以就想從潛規則這裡圖謀一二,討好知縣混個案首,然後秀才功名便自然而然到手了。但他也知道,案首這個人情,不知有多少人覬覦。

  低頭想了想,汪知縣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神態親切的透露消息道:「縣試三年兩考,今年是鄉試之年,本不該有縣試。

  但本官得到消息,明年開春後大宗師按臨嚴州府主持院試,所以縣試、府試均要提前至今年秋季,離現在還有三四個月功夫,你下去後要認真溫習功課,仔細準備好!」

  提學官又稱大宗師,主掌一省學政,是在各府之間來回巡視的。到某地被稱作按臨,排好了行程後便提前通知各地準備。

  一般像今年這樣的鄉試之年,按慣例不舉行縣試府試。但因為大宗師排下的行程是明年春季按臨嚴州府,所以嚴州府各縣縣試和府試必須提前舉行,也就是要提前到今年秋季。

  方應物細細品味,縣尊態度很好,但也沒有說出什麼肯定的話。只能算是心裡存了意向,具體如何還得看看。

  他輕輕歎口氣,案首這份人情,果然不是那麼好拿的。沒被汪知縣當場明確拒絕,就算不錯了。

  自己一無家世,二無財力,唯一能打動知縣的就是自己「有用」,那現在就必須毫無保留的表現出來,錯過這次會面機會,下次機會就不知何時才能有了!

  想至此,方應物也顧不得讀書人體面了,孤注一擲的再次對汪知縣道:「老父母在上,小民還有話說。對於輿論之事,老父母似乎不甚明晰,但小民略有心得,願與老父母剖心以示,只願老父母不要錯怪小民莽撞!

  簡而言之,一是要有意識的去佔據輿論陣地,二是要用好自己人......」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2:43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3
第16章 寡婦門前是非多

  結束了與縣尊的談話,方應物走出縣衙二堂,仰天長歎一聲。從事後諸葛亮的角度說,他有點心急了。這並不是說他和汪知縣談崩了,恰恰相反,是達成了默契和意向的,但其中意味不同。
  
  他對汪知縣說要變被動為主動,要從等上門轉變為積極走出去,要佔領輿論陣地,要培養扶持自己喉舌,要善於進行形象策劃和包裝......

  等等等等,說了很多,說得很透,說的很直白。最後造成一個結果,雖然汪知縣迫於名譽的誘惑半推半就了,但溫情脈脈的友好往來變成了赤裸裸的互相利用,這明顯是自己交淺言深了。

  關係有多深,話才能說的有多深。關係不深的,有些話就是不能說,該客套就要客套,該講究的分寸還得講究,太直白露骨就顯得很功利;若關係深了,那麼有些話就該直說,如果遮遮掩掩的不說就那是虛偽。

  方應物默默反思,自己方才有點像炫耀糖果的小孩子,忍不住把自己所想出的東西一股腦倒了出去。既缺乏對火候的掌控,又缺乏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的沉穩功夫。

  他此刻意識到,這是過於自信的心態驅使自己選擇了急功近利的做法,雖然在最短時間內打動了汪知縣,卻使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低了幾分,發自內心的人情和好感度應該是下降了。以後在人際交往中,還是要注意這些細節和分寸。

  不過方應物遺憾歸遺憾,但不後悔。萬事都是有得必有失,他想要急迫的改變生存現狀,那就不得不如此,他沒有本錢拖拖拉拉和文火慢熬。

  手握汪知縣慷慨相助的五兩紋銀——這是獎掖人才的讀書之資,方應物離開了縣衙。路過儀門門房時,那徐門子卻「好心」告訴他,方才有兩伙下人前來打聽消息,確認了他進去拜見知縣的消息。

  方應物心知肚明,必然是昨晚自己抬出知縣當護身符,某些人上了心,特意使人來確定情況。不過他已無意在縣城繼續逗留了,未來三四個月裡,他的主要任務就是認真讀書,溫習功課,等待秋季的縣試。

  頂著四月底的陽光走了十里山路,方應物又回到了上花溪村,在村外遇到不少下地的村民。

  此時方應物明顯感到,村民對他的態度與從前非常不同。別人見了他,總是恭敬的叫一聲「小相公」,然後行注目禮,彷彿提前享受到了秀才待遇。想想也知道,八成是前面先回村的那些村民把他在縣衙裡的事跡大肆渲染了一遍。

  對深山裡的村民而言,縣太爺那就是令人敬畏遙不可及的大人物。方應物能與縣太爺不卑不亢侃侃而談,得到縣太爺的欣賞,同時輕輕鬆鬆便把譚公道這樣的老衙役徹底打入了十八層地獄,當然很了不得,是他們不敢想像的,不愧是秀才家出來的人物啊。

  虧得方應物在縣城時,沒有把被知縣私下裡接見的事情透露給族人,不然更是轟動了。

  回到家中,面對家徒四壁的窘狀,方應物發現讀書也不是個容易事情。想在科舉道路上走下去,時時溫習經義是必須的,但家裡那兩本破書都是話本詞話,派不上用場,科舉可不考這些。別說他家裡,全村只怕也湊不出幾本聖賢書。

  若是到了考試時候,找族人們籌措筆墨路費等費用倒還可以,但平時就去別麻煩人了。雖然手裡倒是有五兩銀子,但那是要作為考試費用留著的,現在還是省著點的好。

  想來想去,也只有鄰村中花溪村社學那裡有書可以讀。但方應物沒有興趣繼續在社學裡上課,和一群十來歲的幼童做同窗實在不好意思,在這裡上過七年已經夠了。所以他只想著從社學塾師那裡借來書,自己回家慢慢複習就好。

  淳安縣號稱文獻名邦,所以社學教育還算可以,就是花溪這種偏僻山鄉里也建了社學,專供上中下花溪村的幼童發蒙。得益於此,方應物才敢在知縣面前說「四書都學過一遍」。

  不過沒有什麼秀才相公願意到花溪這種窮地方社學擔任塾師,所以花溪社學塾師目前只由所在的中花溪村一個王姓老童生擔任,也是同村王大戶的族親,方圓十里內都尊稱一聲王先生。

  日頭西斜,方應物從窗戶裡看到堂弟方應元進了院子,便招招手把他叫過來問話:「王先生這幾日在社學裡麼?我要去找他借書看。」

  方應元不知怎的,對越來越陌生的堂兄有莫名的敬畏,如實答道:「都在的。不過堂兄被王先生逐出來的,想去借出書來只怕不容易。」

  不就因為叔父搗鬼,欠了點束脩錢麼?方應物想道,先去問問看,如果實在沒法子,說不得要送點禮了。只怕知縣贈送的五兩銀子要派上用場,稍微破開一點估計也夠打發那貪財小氣的王先生了。

  又過了一日,方應物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只好與堂弟一同前往中花溪村。方應元去社學,方應物則逕自去了王先生家中商談借書的事情。

  在院外,瞧見院門半掩半開,方應物立在門前,舉起手正要敲門。忽的院門從裡面打開,衝出個人影,帶著些許香風和哽咽聲音,一頭撞了過來。

  方應物猝不及防,被撞了個正著,下意識伸出手去,卻抱住了一團軟乎乎的身軀。意識到這是個年輕飽滿的女人,方應物感覺自己腹下三寸幾乎條件反射的蠢蠢欲動,不愧是極度敏感的童子身,幾乎一點就著。

  但方應物終於還是將對方扶好,並主動後撤兩步,便立刻認出了她是王先生的女兒蘭姐兒,比他年長三四歲,從小在社學讀書時就認識的。後來蘭姐兒嫁到了下花溪村後便不常見到了,不知為何今天又出現在娘家這裡,最近似乎不是逢年過節回娘家的日子啊。

  搜索記憶後,方應物愕然發現,原來這位蘭姐兒還是另一個方應物童年時的夢中情人,難怪方纔那一瞬間身體反應如此強烈。

  此刻王蘭眼睛紅腫,顯然是剛剛哭過一場,方應物為避免她糾結起摟摟抱抱的事情更尷尬,主動施禮問道:「蘭姐兒因何哭泣?」

  誰知才問出口,王蘭淚珠子又落了下來,以手捂面斷斷續續抽泣起來。她站在門洞裡擋著路,方應物便進不去,只能束手無策的站在門外看著她哭。實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勸也沒法子勸。

  方應物正撓頭時,又一聲冷哼,從他背後傳進了耳朵中。轉頭看去,居然是王大戶家的小娘子。

  王小娘子出現在這裡絕非是偶然,從方應物進了中花溪村,有人瞧見後就去王大戶家通風報信,這世道永遠不缺拍馬的人。所以王小娘子才會及時現身,精準的看見這曖昧一幕。

  「秋哥你太讓奴家失望了,以後不要指望我幫你說好話!」王小娘子氣咻咻的指責完後,憤怒的轉身走人,一如前幾次那樣乾脆利落。

  她實在太氣憤了,方應物寧可去調戲那個寡婦,也看不上她麼?她哪點不如蘭姐兒了?

  方應物歎道,好像見過她三次,每次都是她怒氣沖沖的轉身走人,這小娘子脾氣真大,也忒愛生氣了。可這次真是極度狗血的誤會啊,只有最老土的電視劇才會編這種場景。

  想到這裡,他下意識對著背影叫道:「王大小姐你聽我解釋!」

  叫完又後悔了,方應物忍不住輕輕的給了自己一個小嘴巴,「說的這叫什麼話,又不是夫妻情人,最多就是債務關係,犯得著跟她解釋什麼?」

  再次轉過頭,方應物這才注意到,對面蘭姐兒一身俏白,分明是孝服,看這孝服款式,應該是她丈夫亡故了?而且孝服樣式頗舊,邊角都有所磨損,看來穿了有一陣子了。

  此時她標緻耐看的臉蛋兒哭起來真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六七分的相貌也變成八九分了。方應物還注意到她胸前飽滿的輪廓顫顫抖抖,能充當別人夢中情人,果然是有真本錢的。

  方應物默念幾句君子有道,費勁把目光收回來,總算明白王小娘子為何看了這場景就氣急攻心。

  寡婦門前是非多,俏寡婦門前是非更多,俏寡婦門前有美男子的話,是非多上加多。自己偏偏就站在了這門前,難怪王小娘子要誤會。

  方應物心虛的看了看左右周圍,遠處似乎還有人在指指點點,為了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他也要溜之大吉。卻見王塾師從房中出來,站在王蘭身後喝罵道:「你這不孝女,夫亡不去守節,還有心思在這裡勾三搭四麼!」

  王蘭越發悲痛,蹲在地上放聲大哭,方應物隱隱明白了什麼,敢情此時蘭姐兒並非為了丈夫哭,其中似乎另有隱情。

  看著女人垂淚於心不忍,好歹也是小時候認識的,方應物便對王塾師勸道:「這是自家女兒,王先生有話好好說,何必惡語傷人。」

  王塾師沒好氣的說:「我管教女兒,與你何干?你在這裡作甚?難不成想壞了我家女兒貞節麼?」

  此人簡直不可理喻!方應物氣的要拂袖而去,這時又兩個僕役飛快跑了過來,遠遠叫道:「方家公子!我家老爺有請!」

  不消說,中花溪村裡能稱得上老爺的,也只有王大戶了。方應物不想去見債主,對這兩個僕役苦笑道:「在下可以不去麼?」

  其中一個僕役老實的答道:「老爺吩咐了,方公子若不肯來,就強行綁了帶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2:42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4
第17章 債務危機

  王德王大戶的房子,在花溪兩岸村落中絕對是獨一份的。遠看粉牆黛瓦,比周圍房舍高出一節,近看都是嚴絲合縫的細磨磚,這是上一代王大戶花了畢生積蓄才造起來的宅院。
  
  方應物被兩個王家僕役半請半押的帶到王大戶家,又進入了正堂,心裡感覺只有一個詞,那就是敞亮。其實這兒算不上奢華,只是方應物這段時間以來見慣了鄉村低矮茅屋,猛然進入這般高堂,確實是眼前一亮。

  沒過多久,王德優哉游哉的從後面現身,與方應物分了賓主落座。容貌很不可觀的粗使婢女上過茶後,王大戶開了口,「賢侄以為,我家女兒如何?」

  簡簡單單的一個問題,但也要看由誰問出來和問的對象是誰,其中含義是截然不同的。

  方應物聽到這個問題,瞬間意識到,終於要正式攤牌了嗎?

  父親是在成化十一年五月底向王大戶借的銀子,作期兩年,算算日子,還有二十來天還款日期就到了。方應物可以斷定,王大戶選在這個時候見他,見了後又當面有這麼一問,顯然是要下最後通牒了。

  腦中迅速思考如何應對逼迫,嘴上且先答道:「貴府千金花容月貌、率真無邪,猶如仙女謫凡塵也。」

  王大戶微微笑了笑,「賢侄過譽了,賢侄又以為,與你般配否?」

  方應物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難以回答的問題,怎麼回答都不好。

  如果說一句「匹配」,只怕要立刻被綁了入洞房,從明天起就是王家人了;如果說一句「配不上」,那估計王大戶會立即提出還債問題,說不定還要討論下賣田不夠就賣身還的可行性。

  可是在這個問題上,自己沒有太多的閃轉騰挪餘地,欠債是實實在在有的,無論如何也抵賴不得。

  正當方應物冥思苦想時,王德卻又開了口,「其實我越來越覺得,你和我家小娘子並不合適,你們的事成不了。即使勉強成了,最後也是一出悲劇。

  我看得出來,你有你的清高和傲氣,雖然你似乎一直想遮掩。而她又是個不懂謙退的,粗俗的說,你們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裡。我的確一直想招納你,於今仔細想想,都是癡心妄想了,強扭的瓜畢竟不甜。」

  方應物意外的抬起頭,沒料到王大戶今日居然如此講道理,莫非真不想再繼續逼他入贅了?

  不過方應物很犯賤的有點小小失落,在別人心裡從大力延攬的寶貝變成了路邊不值得一顧的石頭,這落差還是很有些唏噓。

  無論如何,也算了結一樁煩心事,方應物將心思又放到債務上,對王大戶感謝道:「多謝王員外體貼,至於所欠債務,還是懇請寬限數月,之後在下必定想法還上。」

  如果自己到那時成了秀才,最差的結果也是往縣學裡一躲不出來了,王大戶就是想逼債也不好動手......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驚動學宮。

  聽到方應物表決心外加請求寬限,王德渾然不以為意,淡淡的說:「你我之間,已經沒有這筆債務了。」

  方應物心頭一鬆,大喜過望!還差二十天就到期的這筆債務,確實是他心底的一塊石頭,最難點就在於他沒有解決辦法,只能任人擺佈。

  就算把分家後擁有的三畝地抵債,也才只能償付一半而已,即便如此,那以後吃什麼喝什麼?

  沒想到王德王大戶居然輕描淡寫的一筆勾銷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面冷心熱的善人,實在看不出來。方應物一時間感慨萬分,頗為動情的說:「王員外今日之恩,小侄他日必有所報。」

  王德卻抬起手,阻止方應物繼續表達感激,「好像你誤會了,之所以說你我之間已經沒有這筆債務了,那是因為有人付給我三十兩,把借條取走了。從此以後他才是你的債主,而我和你之間確實不存在債務問題了。」

  有人接手了這筆債務?原來如此!方應物的心情立刻從天堂又跌回了人間,真相居然是如此這樣,枉他對王大戶感激涕零,敢情是被戲弄,王大戶果然不是那麼善良仁慈的人!

  雖然感到自己被戲弄了,但方應物知道眼下不是較勁的時候,忍氣問出一個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敢問王員外,這筆債落到誰的手裡了?」

  「昨日突然從縣中有人造訪我,問起你父親欠我的債務,後來他當場掏出銀子,表示願意買下這筆債。我便把你父親的欠條給了他,還親筆寫了一張同意將此債權移交給他的契約。」

  聞言方應物暗暗稱奇,難道是自己去了趟縣城,引發注意後,有父親的昔日好友打聽到自家欠債的窘境,所以暗中解囊相助?

  古人有很多重義氣的事例,這次大概又是一起美談。自己若能打聽出是誰講義氣、做好事,一定要「寫」首詩詞讚揚他。

  正當方應物幻想時,王德彷彿回憶起什麼,「我記起來了,那人好像是城中一個叫白梅的女人派來的。」

  被父親深深重創過的白梅姑娘?!方應物聽到這個名字,美好的幻想登時粉碎,從天堂掉到人間後,再一次墜落,直接掉入了地獄。

  他忍不住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不能置信的問道:「王員外怎麼能把債務之事轉給她!」

  王德嗤聲道:「你在說笑話麼!這筆債就是個壞賬,你還得起嗎?以前或許還能換來你當女婿,那樣也算不賠本,但如今眼看越發不可能,那還有何用處?

  既然有人肯接手,在商言商我有什麼理由不出讓?醒醒罷,少年人!這個世道不是都哄著你轉的!」

  方應物久久無語,今天幾番猜測,全都沒猜到點上。他以為要逼婚,結果王大戶撒了手;他以為要逼債,結果王大戶也撒了手;他以為王大戶腦腦子抽筋發起善心,結果王大戶其實一點情面也沒有;他以為遇到了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鋒,結果遇到的是父親招惹來的仇家。

  萬萬沒想到最後會是這個結局,這個結局卻是王大戶無情帶來的。這才是王大戶的真面目,冷酷狠辣,利益面前不講情義,該出手時就果斷出手,毫不拖泥帶水。

  就看這個做派,自己總覺得他勾結譚公道企圖侵吞貧民田地的猜測很可能是真的。再說王大戶能成為花溪第一大戶,接手祖業以來家產增長了一半,果然是有其原因的。

  三十兩銀子不算是小數目,抵得上二十畝地一年的全部收成,相當於五口之家兩年的所有花銷,約等於一名衙役將近三年的工食銀。

  這筆債若王大戶手裡,方應物不是很擔心,一是王家有招婿念頭,不會真將自己怎麼樣;二是作為同鄉近鄰,不好太難看;三是自己父親雖然失蹤,但畢竟是花溪唯一的功名士子。再加上癡迷自己的王小娘子從中斡旋,不會太難過。

  但要是這筆債要是落到記仇的白梅手裡呢?那絕對就是另一種景象,她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折騰自己的。所以這是最壞的結果,弄不好就真陷入債務危機無路可走了。

  「今日請你過來,就是要轉告與你,你好自為之。」王德點點頭,便擺出送客架勢。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2:42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5
第18章 寡婦也是生意

  方應物滿懷惆悵的離開了王家,這下可真麻煩了。與其落到那個對父親恨之入骨的白姑娘手裡,還是被王小娘子逼婚比較幸福。
  
  他心情極度煩悶,哪還有心情去找王先生借書,默默的出了村地回家去。

  自己費盡心思,眼看著前途出現了一絲曙光,只要給他幾個月時間,就足以闖出一片天。難道會因為這次變故而夭折麼?

  如果真有一天,白姑娘拿著到期的欠條,威逼自己賣身代父還債,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越想越是發愁,方應物不知不覺走到了花溪岸邊,坐在在一棵樹下,望著徜徉於山間的數丈寬溪流發起呆。

  「唉!」方應物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但與此同時,卻聽見另外一聲歎息,幾乎與他同時。

  他從樹幹後探出頭,卻發現不知何時,王先生家的蘭姐兒側著身子,坐在了不遠處的岸邊石板上。

  難怪說「要想俏,一身孝」,王蘭頭上裹起孝巾,身上披著孝服,腰間一條白絲帶長長的,一直垂到了下面溪水裡。

  只見得她低頭垂淚,楚楚可憐,便如詩雲梨花一枝春帶雨,叫方應物好一陣恍惚失神,忘了自己的憂愁。

  聽到響動,王蘭扭過頭來,猛然看到了方應物,不由得怔了怔,她也不曾想到這裡居然還有別人。剛才方應物坐在樹幹後,幾人合抱粗的樹幹擋住了方應物身影,王蘭確實沒有看到他。

  「你怎麼也在這裡?」方應物感到很奇怪的問。放在二十一世紀,只怕要脫口而出「緣分啊」,但這是大明成化年間,緣分兩個字不能輕易對女子說。

  若是陌生男子,王蘭早就起身走人避開,但她看方應物年紀不大,又是從小認識的,還像是那個學堂裡的小弟弟,倒也沒有著急躲開。

  聽到方應物問起,她幽幽細細的歎口氣,「奴家無處可去,無意間走到了這裡。」

  方應物詫異道:「從這裡向南是下花溪村,是你夫家程家所在;向北是中花溪村,是你娘家所在。相距都不過幾步路而已,為何說無處可去?」

  「兩邊都不想回去。」

  「你怎會這麼想?按理你該去婆家,莫非婆家容不下你?我看你今日一直很淒苦,究竟為的何事?」

  王蘭能夠感受得到方應物的關懷之意,如實道:「夫君已經死了快兩年,奴家守喪也快到了時間。這本是沒什麼的,不過婆家上下卻催著奴家改嫁......」

  方應物便寬慰道:「這聽起來不錯,守節不是那麼好受的,婦道人家沒必要守一輩子寡,只為博個虛名而已。難不成你打算立志守節,豎一座貞節牌坊麼?」

  「秋哥兒年紀小不懂這裡面的事,也不明白程家的意思。他們嫌棄奴家佔著夫君的財產,他們嫌棄奴家在婆家多一張嘴,他們貪圖別人的彩禮,所以才急著叫奴家改嫁!」

  我年紀小不懂事?方應物愕然失神片刻,自從穿越以來,多聽到的是少年老成早慧之類評價,頭一次有人說他「年紀小不懂事」。

  不過蘭姐兒這麼一說,方應物徹底明白了。從禮法上,丈夫死了後,名下財產是由妻子掌管的,但如果妻子改嫁,那麼這些財產就要還給夫家,不能帶走。

  還有一個情況是,寡婦的主婚權,既可以歸夫家也可以歸父家,全看那邊更強勢一些。寡婦再嫁,也會得到一大筆彩禮,這對小門小戶而言也是不菲的收入了。

  所以程家才會催促守喪到期的蘭姐兒改嫁,這裡面是相當有利可圖的。

  王蘭憋了很多話無處可傾訴,方應物在他眼裡不過是個小弟弟,生不起提防心,忍不住竹筒倒豆子全說了出來:「婆家他們連對象都找好了,是同村同族的一個遠親。但那人品行惡劣,臭不可聞,年紀又大,打死奴家也不想嫁過去。

  可是婆家貪圖那人彩禮給的多,日日逼迫奴家,奴家在婆家苦不堪言,有時候真想投繯自盡!」

  同村同族?原來婆家找的對象是這樣的人?聽到這裡,方應物若有所思,嘴上又建議道:「那你就回娘家躲著,也不失為一條路。」

  王蘭出身塾師家庭,從小耳濡目染讀過書,知道子不言父過道理,沒奈何道:「我家是什麼樣,今早你也見到了。」

  「王先生欲讓你守節,你就先裝著答應,清淨幾天再說。」方應物道,如果是他,肯定就這樣很圓滑的處理了。

  「秋哥兒果然是太天真了,沒法子答應的。終身守節,這是我父兄一家子的想法,奴家一旦答應就徹底陷進去不能脫身了,難道真想讓奴家當幾十年的老寡婦麼。」

  自認是摸爬滾打過老油條的方應物再次為「天真」這個詞失神片刻,他終於認識到,自己在蘭姐兒眼中是什麼形象了。估計還是她出嫁之前那個鼻涕冒泡小弟弟的印象。

  不知為何,很不能忍的憤然辯解道:「我不天真,知道你父親讓你守節也是為了撈好處!」

  方應物知道,大明官方是鼓勵守節行為的,朝廷也屢屢有過誥敕,凡守節之婦人,二十年以上者皆可旌表門楣,大概相當於俗稱的立貞節牌坊。

  除了精神獎勵,更是還有物質獎勵,太祖高皇帝便有過詔令,受旌表的節婦本家,全免差役。

  也就是說,被表彰節婦的父親、兄弟、侄子可以全部免除一切徭役和相關賦稅,對於徭役很重的平民之家而言,可謂是很實惠的政策。

  方應物猜得出,以王先生那小氣性格,估計是打上了全家全免差役這個主意,畢竟蘭姐兒今年才十八九歲,完全有可能繼續活著守上二十年。而蘭姐兒的哥哥弟弟們,自然是紛紛推波助瀾,催著蘭姐兒下決心守節。

  想至此,方應物對王蘭更加同情,跟她的悲苦處境比起來,自己的愁苦太小兒科了,這年頭女子常常如同貨物,身不由己。寡婦的動向更是利益攸關,涉及到的利益方比未出閣女子更多,也被熏染成了生意啊。

  不由得歎道:「婆家將你當一門生意,娘家也將你當一門生意,人情冷暖如此,今後你可怎麼立足。」

  聞言王蘭悲從中來,又垂頭抽泣,哭訴道:「婆家要這樣,父親要那樣,他們兩邊就是互相矛盾,就算奴家認命,又該聽誰的?秋哥兒你說奴家還能如何?逼死奴家算了!」

  方應物還在想法子,下意識應聲道:「聽我的!」

  王蘭不由自主停住了哭泣,臉上有些尷尬慌張,不確定這是故意調戲還是無心之言。

  方應物回過神來,連忙扯開話題勸道:「萬萬不可有輕生之念,辦法總是會有的,至少你婆家那邊好對付得很!」

  王蘭聽見方應物口氣如此有把握,又忘了之前的尷尬,滿懷希望的抬頭看著他,「奴家都這般可憐,秋哥兒你不要騙我,不然我就真的要心死了。」

  方應物高深莫測道:「且放心,你夫家,還有那個打你主意的惡人,其實都是無知之輩,這次他們不死也要扒層皮!」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2:4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6
第19章 春夢了無痕

  撥開鬱鬱蔥蔥的草叢,方應物與蘭姐兒從溪岸回到了路上。王蘭聽了方應物的勸,準備先回娘家住幾天。畢竟父親和兄弟逼她守節,肯定一時半會兒不會把她如何,暫時沒有不可測風險。
  
  而婆家那邊若急了眼,說不定還真會綁了她強行送到別人洞房裡,這種風險不能不防,所以還是別回婆家為好。

  兩人便一起朝著中花溪村而去。其實王蘭不知道方應物為何還跟著自己,但她生性不會拒絕別人,只得憋著疑問低頭前行,任由方應物不緊不慢的與自己並肩而行。

  只聽見方應物沒話找話說:「你父親對我態度很差,可要幫我說幾句好話。」

  王蘭想起早晨的尷尬,忍住掩面而逃的衝動,停住腳很認真的道歉說:「早晨父親罵了你,這是他的不對,也是奴家連累了你,在這裡向你賠不是了。」

  方應物不在意道:「不妨不妨,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這點事情我還是受得住的!」

  「不過你那時到我家為何而來?莫非你還想回社學讀書麼?」

  方應物坦然說:「我欲求取功名,眼下要準備縣試,所以向你父親借書回家看。」

  以前的方應物應該是能背誦四書的,只是穿越後記憶混亂,所以需要借書來溫習。與其說是複習,不如說這是一個回憶的過程,不然就憑三個月時間,他又哪裡能做得到對四書滾瓜爛熟?

  王蘭從小跟著父親,在一旁充當翻書磨墨的婢女角色,對社學情況比較熟悉。聽到方應物想借書,便蹙眉道:「社學裡經書只有那一些,授課時經常要用,想借出來不甚便利。否則學童上課時就缺書用了。」

  「我當然曉得狀況,可這花溪乃是窮苦山村,沒有什麼正經書香門第,除了社學又能從哪裡借到書?王大戶家裡或許有幾本裝點門面,但我不會去找他借書的。」方應物無奈歎道。

  王蘭好一會兒沒有接話,兩人又走了一段路,眼看要到村口時,她突然又開口道:「這次你幫我,奴家無以為報。想著送你一套書,只是需要點時間。」

  方應物很意外的問:「一套什麼書?」

  「四書和朱子集注,這不是考科舉要看的麼。」

  「你有一套這些?」方應物急切的轉身看向王蘭,難道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王蘭肯定的點點頭,「雖然眼下沒有,但若要送你,那一定會有的。」

  這話反而讓方應物更糊塗了,事關自己前程,他也顧不得許多,「蘭姐兒,不要戲耍我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王蘭略略猶豫片刻後,才小聲答道:「奴家可以為你默寫一遍的。」

  方應物聞言十分驚訝,簡直不敢相信,這年頭能識字的女人就是鳳毛麟角,而那些只會背幾句詩詞的女子,也常常能被當才女或者名妓狂熱追捧。至於能完整記誦經義的女子,絕對是萬中無一。

  難道在這閉塞的窮山村中,能出現這麼一朵奇葩?他連忙反問道:「你說你可以默寫四書和朱子集注?」

  王蘭對方應物熱切的眼神有些本能的不自然,往後縮了縮身子,「奴家真沒有騙你,如果你想要五經,我也可以寫下來的,只怕時間不夠。」

  不但能默寫主科四書,連偏科五經也能?她應該不會說謊,更沒有說謊的必要,方應物瞠目結舌,久久無言。

  當年蘭姐兒未嫁人時,就常跟著當塾師的父親出入社學,做一些端茶倒水、鋪紙研墨的粗使活計。

  王先生講課時,她就站在角落裡安安靜靜的等待,像一朵幽靜的小花——很讓另一個十來歲的方應物分神並深深著迷。

  難道就這樣毫不經意的,蘭姐兒便能把經義整本整本的背下來?如果真是如此,那天下九成九的學生都要羞愧的一頭撞死。

  絕頂聰穎的女子,可惜生在了這個時代、這個山村,注定要被埋沒。只怕連她的父親都不知道她這個秘密罷。

  方應物平息了震驚的心情,半是欣賞半是可惜的說:「雪徑偷開淺碧花,冰根亂吐小紅芽,好一朵不為人知的深山幽蘭。」

  王蘭聽得很清楚,不過臉色微微一紅,卻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又低下頭只管向前走。

  但她心裡終於明白,眼前這個人,已經不能當印象裡的那個小屁孩看待了。

  兩人沒走幾步,便見從村裡飄出個紅襖粉裙的小娘子,正是王家大小姐。此時她滿面愁容,步伐匆匆,直到她看見站在村口外的方應物。

  王小娘子先是一喜,正要叫喚方應物,然而立刻又怒了起來,因為她又看見方應物旁邊還有王蘭,距離很近很近,態度很親密很親密。

  方應物預感王小娘子必然是得知王大戶和他徹底撇清了關係後,急急忙忙衝出來找他的。

  卻見她眼眸中泛著淚光,很快便不爭氣的滴下了豆瓣大的淚珠子掉落在土地上。

  跟她該怎麼說?方應物正斟酌時,王小娘子忽的抬起手,從胸口掏出一件物事,狠狠地砸過來。

  一時間猝不及防,方應物的額頭重重挨了一下。他下意識的伸手撈住了這件物事,低頭細看卻是一件帶著濃濃香氣的錦囊。錦囊沉甸甸的,從裂開的口子瞧出裡面是幾粒銀豆子。

  方應物登時明白了,王小娘子這是擔心他欠了債人窮志短,跑出來給他送銀子——以前欠債是欠她王家的,王小娘子樂見其成當然無所謂,心裡沒當回事;可現在王大戶把這筆債轉移出去了,王小娘子便為意中人開始揪心起來。

  想至此,方應物有點感動,可謂是百感交集。怔怔的啞口無言,只看著王小娘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扭頭跑回了村裡,最是難受美人恩啊。

  王蘭將全過程看在眼裡,覺得王小娘子很可憐,對方應物道:「你不去和她說幾句話麼?現在還追的上。」

  方應物搖搖頭。如果王大戶知道自己打動了汪知縣,發力衝擊秋季縣試案首,就不會這樣對待自己了罷。

  「奴家聽父親說,王大戶嫌棄本村太閉塞,所以她家過的幾日就要搬到縣城裡去了。」王蘭又道。

  哦?方應物倒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到了縣城裡眼界就開闊了,那時王小娘子大概就不會單戀他方應物一支花了罷。心裡這個滋味,說不清道不明。

  將王蘭送回了家,方應物也不找王先生借書了,轉身就回到了上花溪村自己家。

  當晚,方應物卻做了一個久違的春夢,在床前明月光裡一洩如注。

  夢裡女人什麼模樣不甚清晰,只記得曼妙身材穿著一身白孝服,胸部顫顫巍巍的很勾人......但她臉型怎麼有點像王小娘子的瓜子臉?而不是蘭姐兒的鵝蛋臉?

  心理年齡超過二十五的方應物從夢裡醒過來,有些臉臊,這一定是從前那個方應物的殘留意識作祟!

  具備明代政治、制度、社會三系專精的非處男高材生的靈魂,他怎麼可能還會做春夢?

  不過醒來後便睡不著了,因為方應物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縣試之前,他只有三四個月準備時間,假若蘭姐兒替自己抄一遍四書五經和朱子集注,必定是耗時不短的。那麼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去系統的複習?

  法子倒是有法子,叫她在自己面前朗誦經義,自己邊聽邊親自書寫,順便也是溫習了......

  想起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畫面,方應物內心產生了小小的騷動,有點嚮往。但這真真的是孤男寡女,也太傷風敗俗了,可行性幾乎為零。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02: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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