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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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103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9 22:38
卷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第60章 終於派上用場了

  聽到小妾簡單敘說幾句,方應物「哦」了一聲,便起身下床出門迎接王塾師去,出去的晚了只怕要被當成慢待。

  那王塾師見方應物衣衫不是很整齊,又沒在第一時間看到女兒出面,自然有所悟,自己今天早晨突然到訪,八成打斷了這對小年輕的興致。

  進了堂屋,方應物請王塾師坐下,一邊等著蘭姐兒在裡面收拾齊整了出來上茶,一邊問候道:「老泰山許久不見,今日想必無事不登三寶殿。」

  說起來意,王塾師就著急,「老夫這飯碗沒了,特意向你求救來了!」

  「老泰山不要著急,有話慢慢講,天還能塌下來不成?」方應物笑道。

  「你這段時間在商相公那裡埋頭苦學,不理外事,還不知道狀況?那新提學官前幾日突然按臨淳安縣,先整飭了縣學,舉行了歲試。這次大宗師動了真格,有十幾個秀才被定為六等,要裁汰為青衣!」

  衣冠代表著人的身份,青衿就是秀才,青衣什麼都不是,最多算候補。至於能不能候的上,那只有天知道。

  方應物微微驚訝,這段時間他相當於閉關了,埋頭在倦居書院,可謂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寫八股文,卻不知道縣裡發生了如此轟動的事情。

  本來歲試大都是過場,成績分為六等,第六等是不合格,有時候是提學主持,有時候是知縣主持,一般象徵性的點幾個已經無心功名的秀才不合格。但這回李宗師還真是動真格,居然一口氣廢了十幾個人。

  提學官主掌一省學政,任務不僅僅只是主考一次鄉試和各地道試,還負有督察學校的重任。裁汰不堪造就的縣學生員確實在職責之內,只看大宗師個人寬嚴如何了。

  「不過這與你有何關係?」方應物詫異的問道。王塾師只是個老童生,裁汰秀才也裁不到他的頭上,他連這個資格都沒有。

  王塾師恨恨的拍了下椅子扶手,「怎麼沒有關係?凡是被裁汰的生員,處置全部是發社學!」

  「發社學作甚?」

  說起這個,王塾師就欲哭無淚。「大宗師又重新將本縣官辦社學的籍冊檢閱一遍,選了十幾個沒起色的,將現有塾師全部罷斥。而後要把這批裁汰生員打發到社學裡,一邊讀書一邊充當新塾師,若以後有所成就,還可補回生員......」

  方應物說不清是什麼心情,又問道:「老泰山你也在被罷斥之列?」

  王塾師沉痛的點點頭,他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感到自己真冤,比竇娥還冤。這大宗師小手指頭動了動,自己十幾年的鐵飯碗就要沒了。

  自太祖起,就要求天下各地每五十家建立一所社學,作為教化人心的基礎學校,不過各地條件不一,政策執行的情況也不一樣。限於財力,絕大部分地區都很難達到力度。

  淳安縣各鄉共有社學五十餘處,大都小得很,三兩間屋子幾張書桌而已,此外還要撥幾畝官田當做學田。雖然簡陋,但也為很多窮人家孩子提供了啟蒙渠道。

  王塾師已經任教十幾年的花溪社學,就是淳安縣官辦社學中一處。當年他也是屢考不中的窮童生,日子苦的過不下去,但在同村王大戶的幫助下,得了一個官辦社學塾師位子,從此才有了飽飯吃。

  原本這樣平平淡淡一輩子也不錯,卻不料飛來橫禍,這次他也被列入了罷斥名單裡--王塾師還想把這個位子傳給兒孫。

  介紹完自己的處境,王塾師期待的望著便宜女婿,他一無人脈二無錢財,想保住鐵飯碗,也就在方應物這裡有點指望了。

  方應物若有所思片刻,一時忘我的讚道:「大宗師所做很不錯!罷斥混日子的不稱職塾師,另外選用水平更高的候補生員充任,同時又給他們起復的希望,這樣是好事!

  社學教學水準必定會比從前要高的多,可謂造福吾鄉,善莫大焉,想上進的學童們要受益匪淺了!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若能長此以往的推行下去,不失為一大良政!」

  八股文是很訓練邏輯能力和套話能力的,方應物忍不住高屋建瓴、高瞻遠渡、高談闊論一番,指出了大宗師這次舉動的重要意義。但說著說著卻發現王塾師臉色不對,變得越來越黑......

  他這才想起,老泰山就在被罷斥的一批塾師之內,自己說「混日子的不稱職塾師」,不經意也把他老人家掃了進去。自己剛才的階級立場很有問題啊......

  蘭姐兒提著熱茶壺進來,為夫君和父親倒了茶水,化解了此時的尷尬。

  沉默了片刻,方應物撓撓頭,斟酌著意思說:「整個花溪地方,十幾年來就出了家父一個秀才,而且還是家父天賦出眾因素多一點;

  況且連童生也沒出幾個,至於我,更是投機鑽營因素多一點。所以花溪社學的成績實在拿不出手,您老人家這塾師確實不是很......」

  「你想說這是老夫誤人子弟麼?」王塾師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吹鬍子瞪眼質問道。

  方應物想起來,自己剛穿越的第一天就被社學拒之門外。不由得暗暗歎道,自己這老泰山,說誤人子弟還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好罷,老夫確實不是很周到,但花溪地方向來就沒有文風,都不用心向學,社學就像是擺設,多少年不出人才能怪得老夫麼!再說,你想幫理不幫親嗎!」

  方應物打個哈哈,「我隨口說幾句,老泰山言重了!」

  王蘭在一旁說好話懇求道:「父親那裡別無產業,若失了社學塾師位子,以後一家人不免要有饑寒之虞。實在無奈,還請夫君伸一把手。」

  方應物考量一番,拋開知道李士實大宗師四十年後造反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他眼下所作所為絕對稱得上盡職盡責,實乃循吏也。

  不在府城偷懶,親自按臨縣裡,這是不辭辛勞;採取糊名方式,對考生一視同仁,這是杜絕私情;裁汰罷斥不合格生員和塾師,這是勇於任事。

  但是人情擺在這裡......方應物歎口氣,對王塾師父女二人道:「我與大宗師素不相識,又只是個小小童生,你們想讓我怎麼辦?

  還有,我自己這次道試中不中秀才,全捏在大宗師手裡。你們讓我去通關節,萬一惡了大宗師,叫我丟掉秀才功名,豈不得不償失?」

  蘭姐兒聞言現出擔憂之色,心裡比較了片刻,覺得還是夫君功名更重要。

  她便扭頭對王塾師道:「父親,這回不如算了,以後再慢慢尋計。眼下正是夫君搏取功名的要緊時候,不要節外生枝了。」

  王塾師卻滿懷信心的說:「老夫知道賢婿一定有法子。」

  方應物無奈暗示道:「何必急於一時,忍一忍罷。大宗師乃朝廷欽差體制,不可能長久留在淳安縣,他總會離開的。」

  王塾師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等大宗師走了後,縣裡還不是汪縣尊說了算,到時再想法子與汪縣尊說說情罷!現在去觸大宗師的霉頭,如同火上澆油,這不划算。」

  王塾師放鬆下來,連連點頭道:「好,好,要得就是這話,如此老夫後顧無憂了。」

  方應物忍不住取笑道:「你老人家其實早已想到,就等著我這句話罷?」

  雖然李提學會離開,但三年內仍舊是浙江提學官,以汪知縣的性子,真不知道他敢不敢擅自修正李提學的措施。不過方應物此時當然不會大煞風景,將這個憂慮說出來自尋煩惱。

  王蘭留了父親吃午膳,便轉身去燒火煮飯了。方應物與王塾師繼續閒聊:「大宗師一口氣發落了十幾個生員,難道別人就忍得住這口氣?」

  「不滿的人多得很,尤其這次裁汰生員幾乎都是出自大戶人家。他們或許不上進,一直躺在功名上混日子,但一下子被剝奪掉功名,當然是很難忍!」王塾師歎道。

  雖然王老先生也遭了池魚之殃,暫時丟掉鐵飯碗,但李大宗師這種不畏豪強、一視同仁的作風,還是很令他肅然起敬,不得不讚一聲好官!

  連方應物也迷惑了,未來的大反賊怎會是如此廉介正直的人物?

  難道他是以後受了什麼刺激,性格大變走極端,才回去跟著寧王造反?亦或是他如今以三甲末尾之身,來當浙江提學官,必然飽受各種非議,所以憋著氣要做出成績給別人看?

  但方應物又隱隱約約覺得不是這麼簡單,否則商相公提起此人時,態度為何那般玩味?

  方應物突然發現自己有個疏忽,在倦居書屋時,一開始因為能在商相公身邊混資歷而興奮,後來天天被八股文整的欲仙欲死,結果忘了探聽商相公關於大宗師的口風。

  他敢肯定,商相公肯定知道些什麼。

  方應物又和王塾師聊了幾句,忽見一個村民氣喘吁吁的跑到堂下,對方應物大叫道:「有大官隊伍到了下花溪,打聽著要找小相公你,那邊鄉親傳了話過來!」

  方應物吃驚道:「大官?什麼大官?」

  那人答道:「我不清楚,只是聽說穿著大紅袍!」

  紅袍?按朝廷體制,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服才是緋色,而目前淳安縣裡唯一可以穿緋色官服的,只有正四品浙江按察使司提學副使李士實,也就是士子口中的大宗師。

  王塾師幾乎驚呆了,身份無比清貴的大宗師居然主動找上門?自己這便宜女婿,不是常人,不是常人啊!

  方童生反應最快,立刻跳了起來,對裡面吼道:「別做飯了!準備燒水泡茶!我先去後山樹林小亭子那裡等著!」

  蘭姐兒匆忙出來,蹙眉道:「亭子三個月未曾打掃過,地面髒得很,如何能坐人?」

  方應物從櫃子裡翻出夏天用的草蓆,「地面髒不要緊,用草蓆一鋪就遮掩住了,順便帶塊濕布,簡單擦幾下欄杆即可!我這就去也!」

  造了大半年的小亭子,終於派上用場了,方應物邊走邊想道。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3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30 22:18
第61章 非你之錯也!

  這次提學官李士實到花溪,確實是來找方應物的。大宗師儀從隊伍在村民矚目之下,來到上花溪村方應物宅前,自有左右隨員上去叫門。

  但卻聽裡面有個女人說:「應物夫君在後山讀書,家中沒有男人,不便見外客。」

  便有長隨找村民問了問道路,迅速繞到後山,去叫方應物回來見客。

  沒多久,這長隨在亂糟糟的樹林子裡找到那破舊小亭子,遠遠的不耐煩喊道:「你是方應物麼?走,趕緊的,大宗師在你家門外,速速去迎接,不要誤了!」

  卻從亭中飄來幾句話:「道試在即,此時與大宗師見面徒惹嫌疑,日後只怕有礙於名聲,故而請大宗師回轉,等道試完畢後再行謝罪。」

  長隨又喊了幾句,卻不見有人出來,只得回到村中,對李提學稟報道:「那方小哥兒不肯出來見人,只推說要避嫌。」

  「不知好歹!」左右隨員書吏有人怒喝道。大宗師掌管功名舉業,所到之處學子無不倒履相迎,這方應物吃了熊心豹膽,膽敢拒不見面麼!

  李士實不動聲色,吩咐下去,大部分儀從留在村口,只帶長隨和三四隨員去後山。

  皇帝不急太監急,李提學似乎沒有什麼表示,但眾隨員卻感到自家大人受了慢待,不滿之情無不溢於言表,恨不能將那方應物口誅筆伐定個大罪。

  片刻後,李提學一行移步到後山,卻見山坡上林木森森,既有常青松柏,又有發芽新樹,初春微風拂過,樹木清香撲面而來。幽靜的林蔭深處,一方小亭若隱若現,隱隱約約傳來琅琅讀書聲--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往其自得之也......」

  走到近前,李提學便看到林木掩映下的亭子並不大,草蓆墊地,有個布衣少年人抱膝而坐,背靠欄杆,手把書卷,正優哉游哉的搖頭晃腦的誦讀。身邊還有紅泥小火爐,滾滾的水面翻轉沸騰,而一把茶壺很隨意的放在了欄杆上。

  深山、綠蔭、紅火、沸茶、木亭、聖賢書,李提學也是個讀書人出身,感受到別有意趣,心裡先讚了一聲。

  那少年人彷彿十分投入,並沒有注意到有人靠近。李提學撫鬚不語,但他隨員上前一步,對著亭中喝道:「你是方應物?提學駕到,你還不速速來拜見宗師!」

  方應物聞聲而起,向這邊看了幾眼,手握書卷也來不及放下,匆匆的出了亭子。到李提學身前,他見禮道:「原來是大宗師到了,童生方應物見過老大人。」

  李提學受了這一禮,但他的長隨卻對方應物斥責道:「方朋友你無禮太甚,方纔我來叫你去見大宗師,你竟然拒絕出面。難道定敢要大宗師親自到後山來找你麼!」

  狗仗人勢者尤為可惡,方應物心下鄙夷,抬手搖了搖手裡的書,對那長隨道「在下方才讀聖賢書,參聖賢道,正到緊要處,世間又誰比聖賢更優先麼?」

  別的隨員書吏順著方應物動作,眼光下意識在書的封面上掃了掃,紛紛忍俊不禁。

  這方應物拿的確實是聖賢書,乃四書中的《孟子》,但是......當即有人嘲諷道:「聖賢書的讀法,是頭重腳輕、上下顛倒否?」

  方應物聞言莫名其妙,低頭仔細看了看手裡的書,心裡咯登一下,他居然把書本拿反了,整本書頭下腳上的握在手裡。

  剛才他雖然努力裝出讀書樣子,心思卻全然不在書上,只管在嘴裡胡亂背誦,卻不料竟然出了如此大紕漏!

  紕漏歸紕漏,但這時候不能洩了底氣!方應物心思飛轉,面上從容自如,等眾人笑完了,輕描淡寫道:「正著看沒什麼意思了,所以尋找一下倒背如流的感覺,此中趣,不足為俗人道也。

  何況我倒著拿書,也是便利爾等這些外人,叫你們可以正著觀看。有些人當然做不到書在心中,只勉為其難的眼不離書,卻不往心裡去。」

  大宗師的隨員們一時無語,把書拿反了還有這許多道理,好像他們都是只能眼裡有書的俗人似的!

  一干隨員本來就替自家老大人感到不滿,此時又有人出言指責道:「小小年紀,未及弱冠,才讀得幾年書?也敢妄自品論心得麼!」

  方應物依舊從容淡定,「經義是古人之魄也,而書外還有魂,在下只追求書之魂魄,而非其形也。此等道理,爾等小吏若是不懂,請勿復多言!在下不是業師,沒有給別人授業解惑的義務!」

  隨員書吏一時氣結,不等他們說話,方應物又對大宗師拱了拱手,緩和氣氛道:「不過勞煩大宗師猥自枉屈,舟車勞頓,身臨此地,童生不勝惶恐。」

  李提學點頭道:「為國訪賢求才,乃提學之本分也,自當不辭辛勞。」

  方應物與大宗師說話時,倒是很謙遜,「這叫小子如何當得起,只恐大宗師失望了。亭中有野茶,敢請大宗師移步品茗。」

  李提學便向亭子走去,他的隨從正要跟上,方應物卻微笑著攔在中間,淡淡的說:「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飲曰神,二客勝,三四曰去,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想必諸君也不想焚琴煮鶴,將林間小亭變為街頭茶鋪罷。」

  這幾句話是笑著說的,語氣也很平和沖淡,但聽在眾隨員耳朵裡,又是何等冰冷清高!幾句輕飄飄的話,彷彿深深劃出一道鴻溝,將亭子裡與亭子外分成了兩個世界。

  剛剛還與方應物唇槍舌劍的眾人這才想起,此人不僅僅是看似儉樸的鄉村少年,還是耀眼的浙江解元家公子,有資本在一干書吏面前擺傲氣。

  不過面對這種近乎公然的蔑視,眾人卻都洩了氣。他們只能自怨自艾,學業不成屈身當書吏,被名士高人當凡夫俗子看待也沒奈何,這世道規矩就是鼓勵清流鄙視濁流的。

  走在前面的李提學裝作沒看見沒聽到,即便他位高權重,壓倒一百個方應物毫無問題,但也不能和世道風俗對抗。

  方應物已經標榜出了極為清高絕俗的氣場,在這個強烈對比之下,如果他為了體諒下屬而招呼一聲「諸位都過來罷」,那品格上立刻比方應物低了幾個等次,傳出去就會成士林笑談了。

  剛才手下人與方應物的小小口舌之爭,也是李提學有意縱容,借此來觀察方應物而已。現在他可以看出,此子言談舉止殊是不俗,甚至可以說極其出眾,根本不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山村少年,難怪一路上遇到的村民都對他敬若神童下凡。

  不知怎的,李提學腦中突然冒出了諸葛孔明高臥隆中的畫面。

  方應物剛才一直只顧得秀出自己,未曾仔細打量李提學。現在仔細看去,心裡卻驚了一下,這大宗師雖然蓄有長鬚,多出幾分老成氣,細細辨別相貌,似乎也就三十三四的模樣。

  不容方應物不驚訝,三十三、四歲就擔任了正四品提學副使,這可很了不得,在官場算得上少年得志了。

  而且商相公也對他說過,這位李提學是成化二年的進士,那算下來李提學中進士時也就二十一、二歲年紀。二十冒頭的進士,那也是一代猛人啊......

  按下驚異之心,方應物請李提學在欄杆上坐下,又從茶壺中斟上一杯,遞給李提學,口中謝罪道:「山居簡陋,多有失禮不便,大宗師不恥移步,小子我深感榮幸。」

  李士實環顧四周,微風陣陣,林木颯颯,日光斑斕,自然清幽之極。

  方應物也手捧一杯茶,悠然遠望道:「小子徜徉山間尋找文思,偶然摘得一些山間野茶,雖比不得徽州、浮梁名茶,但也算一種天工造化。

  閒來攜茶入山,以泉煮茗,席坐無人幽遠之境,仰看白雲舒捲,耳聞松濤陣陣,飛鳥為鄰,清風為伴......」

  李提學收回目光,低頭飲茶,入口卻是又苦又澀又淡......

  他猛然間險些將茶水吐出來,自己老家江西也是生產茶葉的地方,自幼喝慣了好茶,何曾喝過這種像餿水似的糟爛茶水?

  對李大宗師的腹誹,方應物毫無感覺,仍在竭力營造文化韻味,「此時此刻,細品原生野茶,或可感受一二自然率真之野趣。人若久浸於紅塵,再難得有此心清芬滿懷,其中幽氣極難與人言也!」

  感慨完畢,方應物放下隱士情懷,不經意瞥見李提學將茶杯放回了原地,忍不住詫異道:「大宗師為何停杯不飲?小子雖家貧無可以待客,但區區幾杯野茶還是有的。」

  面對方應物的風流蘊藉、曠達脫俗,李提學暗中唏噓不已。自己在官場享福太久了,養尊處優之下早就失去了赤子之心,如今連對率真野趣的品鑒能力都喪失了。

  他心裡暗歎一聲,對人生又多了一層感悟。

  把野茶當餿水,在這個心態轉換過程中好像丟掉了什麼啊。是也?非也?人生在世,總是有得必有失。

  方應物抒情完畢,也慢慢悠悠的飲茶,閉上眼睛細品之後,卻險些一口全吐出來,怎麼是這個味道?清香氣跑到哪裡去了?他經常喝野茶,不可能是這樣的餿水味!

  方應物急急回想,難道是忙中出錯拿了去年的陳茶葉?話說去年他搜羅了一大筐野茶,結果大部分都浪費了,蘭姐兒覺得可惜,一直捨不得扔掉,就有可能導致今天拿錯!

  清楚了前因後果,方應物心有內疚的試探道:「大宗師,這茶......」

  李提學抬手阻止了方應物繼續說下去,喟然道:「非你之錯也!是本官失去了品茶的心境!」

  嗯?方應物迅速換了口風,「大宗師身受皇恩、案牘勞心,自然與我這等閒人不同......」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5:1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31 21:04
第62章 官場題目

  看到大宗師如此誠懇的「自我批評」精神,方應物連忙把內疚按下去。大宗師都說了是他自己心境變了品不出茶意,那方應物就不想繼續糾結了。

  不過方應物暗暗感慨道,扮演山人高士角色也不好扮吶。今天他險些兩次出漏子,一次拿反了書,一次拿錯了茶,幸虧都勉強彌補上了。

  這倒不是方應物有這種角色扮演癖好,實在是這次他不得不這樣現身,實屬無奈為之。

  遇到提學官突然來訪這種事,換做正常人,必然欣喜若狂,好似天上掉了餡餅一般,但方應物卻不這麼想。

  如果自己表現的過於親熱,那似乎不妥當。從口風看,商相公和提學官並不是一路人,自己對提學官奉迎熱絡,不見得是好事。

  再說這提學官做事手腕太嚴厲,太正直,雖然能贏得官聲。卻觸犯了縣裡大戶利益,讓縣裡很多士紳都對他不滿,自己不能站在家鄉人的對立面,讓家鄉人連帶自己也反感了。

  可自己若對提學官十分疏遠,那也不好,亦沒有對著干的道理。畢竟提學官直接主管本省學政,恰好他方應物如今又是發奮上進的時候,要是被列入了提學官心中的黑名單,將會很麻煩。

  所以方應物意識到,面對提學官時自己既不能過於逢迎,又不能太冷淡,既不能得罪提學官,又不能讓商相公和家鄉人產生看法。這個分寸十分微妙,很難拿捏。

  最後他倒是急中生智想出個法子,就是以不拘一格的山人高士面貌會見李提學。

  這樣才能憑借山人高士外加父親解元的光環,在大宗師面前做到不卑不亢,禮節適度,方方面面面都不得罪(不包括那幾個隨員)--

  看在提學官眼裡,山野隱士疏狂一點也是應該的;看在家鄉人眼裡,方小朋友有氣派,沒有去搖尾乞憐。

  閒話不提,卻說附庸過風雅後,方應物也不想在鬧出烏龍的茶葉上繼續糾纏了。連忙扯開話頭道:「宗師到此,必有所教,小子我在此聆耳細聽。」

  李提學從節操喪失的傷感中猛然驚醒過來,暗中無比懊惱。自己一個宦海十幾年的老手,居然被這小童生引導了情緒,調動了氛圍,掌握了主動!眼看時間不早,卻險些將自己的來意耽誤掉!真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

  伴隨著追悔,李提學連忙將自己的心境從風花雪月中拔了出來,開門見山的對方應物道:「前幾日本官曾經去仁壽鄉問候商相公,怎奈商相公身體不適,故而閉門不見,本官深以為憾事。

  後來聽他人說,你這些日子一直在商相公左右學經習文,便來詢問一二,商相公近日起居如何?」

  李提學一開口關懷並詢問商相公近況,方應物就感到不正常了。他雖然未曾經歷過官場,但浩如煙海的史料素材可不是白看的。他知道大人物在往來交遊時的一舉一動,往往都大有含意,絕非無的放矢。

  比如說李提學去拜訪問候商相公,這很正常。若有官員因公路過淳安縣,不去拜訪商相公才不正常,這算一種官場禮節。除非是八九品小雜官,身份太差沒資格去的。

  雖然李提學被婉拒了,沒有成功拜會,但他已經盡到了禮數,後面也就沒什麼事了。之後他要麼擇日再去,要麼就此作罷,兩種選擇也都是很正常的,無論如何別人都挑不出錯來。

  不過讓方應物奇怪的是,李提學卻做出了第三種選擇--跑到上花溪村找他方應物打聽商相公近況。這就有點不像是正常情況了。

  既然得知不是正常情況,那麼向前推導,就可以推導出李提學去拜訪商相公只怕也不正常,不僅僅是表面上的官場禮數那麼簡單。

  至於商相公以身體不適為借口對李提學避而不見,當然更不正常。方應物很清楚,前些日子商相公精力好得很,天天能給他大肆批改三篇文章,這身體精力能不好麼?

  再說過路官員前來拜見是一種尊重,除非過往有仇怨的,一般都應該給面子接見一下,商相公卻婉拒掉,這難道正常麼?李提學好歹是主管一省學政之提學官,絕對有資格見商相公了。

  大宗師問到了自己這裡,該怎麼回答?方應物思量片刻,決定在摸不清李提學的真實想法之前,還是含含糊糊一些比較好。

  「小子我在倦居書院時,整日攻讀經義,未曾太關心別的事情,不過商相公似乎有幾天顯得精力不濟。若大宗師有所關心,不如再次前去拜訪。」

  李士實歎道,「本官按臨巡視淳安學政,倒也憑著本心做了一些事情,雖然問心無愧,但其中或有闕失,不知商相公是如何看待?平時可否議論過?」

  關於這個問題,方應物更答不上來,以商相公深藏不露的性格,怎麼會輕易在他面前吐露這種心事?

  再說他整日裡被八股文灌得昏頭昏腦,連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更談不上關注商相公的態度了。

  而且方應物越發覺得,李提學舉動十分怪異。如果他真擔心商閣老的看法,那完全可以不來淳安縣。

  按規矩提學官只需要按臨府城即可,不用深入到各縣。可是李大宗師卻偏偏來了,而且第一站便是淳安縣,這明擺著就是故意找關注。

  之前還曾以為李提學是來拍馬逢迎商相公,但從商相公的口氣和李提學的表現看,根本不像是這回事。

  心裡想了又想,方應物憑直覺也感到了,李提學一直在打啞謎,而商相公則是輕易看透了李提學的伎倆,同樣以啞謎應對。所以這李提學便進退失據,居然跑到花溪找他這小小童生旁敲側擊了。

  只是雙方啞謎的謎底是什麼,方應物暫時看不出來。他不由得感歎道,官場果然是非常耗費腦力的地方,只商相公和李提學兩人小小的一次互動,而且是十分不起眼的一次互動,就生生營造出了如此波詭雲譎的局面。

  又沉默了一會兒,李提學貌似很誠懇的說:「本官主持學政,不敢不問鄉賢之見。近些日子只有你日夜侍於商相公之旁,對相爺的想法你應當最清楚。不妨與本官開誠佈公,本官絕無惡意,必有後報。」

  政治人物的誠懇......還是無視的好,方應物即便沒混過官場,但讀史使人明志,一些道道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但此時方應物仍有點小小欣喜,自己在商相公身邊「求學」的經歷,到底還是被人注意到了,他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不記名弟子也是弟子!

  不過看到李提學這異常渴望「求關注」的表現,方應物心頭一動,大宗師如此關心商相公的態度,莫非是想這種態度裡分析出一些東西?

  想至此處,方應物突然隱隱約約猜測到了什麼。區區一個提學官不會吃飽撐著去和首輔重臣級別的人物打啞謎,根本不在一個量級上。

  從大宗師畏手畏腳的態度看,也並不是沒有自知之明。那麼他必然是受了後台指使不得已為之,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就憑李大宗師那詭異的任命,一個區區三甲末尾進士能得到浙江提學官職位,要說沒有後台強力支持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並非是李大宗師想探究商相公的態度,而是他的後台有這個需求!

  想通這一層,方應物又產生了新的迷惑。最近這段時間並大事件發生,自然也不需要朝野官員各自表態,在這個大體平安無事的時候,那麼某些人想在商相公這裡探究什麼?

  這時方應物暫且收住心思,貴客在眼前,總不能想個沒完沒了,這樣不免就慢待了客人。

  但叫他替商相公表態,那又是不可能的,於是向李提學行禮道:「大宗師親自登門看望小子,豈能不感念於心?閣下對商相公的關懷,在下盡快轉告商相公,如有消息,再稟報大宗師得知。」

  方應物這意思,就是答應在中間牽個線、捎個話,大宗師你去繼續和商相公打啞謎罷,他這小童生就不參合了。

  李士實聞言點了點頭,「也好!如此便托付你了。本官對商相公是十分仰慕的,若今過淳安而不能拜會,心下悵然的很。」

  送走了大宗師,方應物回到家中,又想了想,既然答應在中間捎話,那就要做到。可是家裡距離仁壽鄉二十里地,他又剛剛回來,可不想又再來回折騰。

  於是方應物提筆給商相公寫了一封信,並且斗膽以「老師」開頭。又找了一個年輕鄉親,叫他明日早晨便攜帶信件,前往仁壽鄉倦居書院送信去。

  這樣便不用方應物親自跑腿了,省下不少力氣,聖人云「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傍晚時分,送信的人回到上花溪村,還將商相公的回信帶了回來。這讓方應物十分感動,商相公他老人家一定是看過信後當場就寫了回信,這份厚愛真是無以為報了。

  拆開回信看過,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見信如唔:來信已覽,宗師此處,汝替老夫應酬即可,但憑心意爾。又:汝既有心功名進取,此事乃題目也,汝好自做題。」

  解讀出來就是--老夫撒手不管,且授權你替老夫與李提學打交道去,隨意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這是一道官場題目,你自己好好琢磨,算是對你的鍛煉。

  方應物仰天長歎,你老人家還是給個痛快罷!這道題目可怎麼做?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5:1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1 09:25
第63章 月下悟道

  對商相公回信裡的意思,方應物既看懂了,又看不懂。看懂的是,商相公告訴他藉著此事參悟官場道理,沒看懂的是,商相公想讓他參悟什麼道理。

  習慣了應試教育的人,突然面對啟髮式教育,總是會很茫然的。剛從八股文題海裡解脫出來的方應物便苦惱無比,商相公這個在關鍵地方從不說明白話的特點,真是令人揪心。

  你老人家這種時候還開什麼玩笑,給個明確表態不行麼。突然就授權他去代替表態,美其名曰實戰鍛煉,也不怕被坑死麼?

  你老人家可是剛剛致仕的首輔宰相,說話是能隨便說的?叫他這小童生當代言人,也不怕壓垮了他。

  他對內幕情況一所無知,怎麼去和提學官說?到底是說你老人家對提學官的所作所為很不滿,還是客套幾句,說你老人家對提學官的正直無私很讚賞?

  雖然作為讀書人,替別人說話是一種習慣,寫八股就是所謂的代聖人言。但那也是看過了朱子集注才有的扯,此刻他又不明白商相公的心思,怎麼去代宰相言?

  帶著重重疑問和替宰相發言的巨大壓力,今夜方小朋友注定要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下了床到外間,點上油燈看經書,結果這百試百靈的法子失效了,還是睡不著:他又走出房屋,在院中踱步,更是睡不著了。

  最後方應物感到今夜左右也是不能入睡,便橫下一條心爬上了屋頂,坐在屋脊上對著月亮苦苦參悟起來。

  凡題目都有規則,根據規則解題才會有答案。若將此事當成一道官場題目,那麼所依據的官場規則是什麼?好像上輩子看過的網絡官文裡,十本有八本說是利益交換。

  說起一個利字,都知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好像又少了點什麼。很純粹的只談利那是商人,不是官場,官場還有其他因素。

  聖人是怎麼講的?方應物心頭忽然閃過一絲明悟,不知怎的想起了近日讀書時看過的一句話。

  在論語中,子曾經曰過,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但子又沒有曰,喻於義的一定是君子,喻於利的一定是小人。

  那麼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或者說,誰當君子,誰當小人?

  方應物感到自己抓住了關鍵之處,微微興奮起來,全副身心都投入了冥思苦想之中,彷彿忘記了外界一切因果。一刻鐘之後終於得出一個結論--
 
  既要把自己當成君子,將別人當小人,對自己喻於義,對別人喻於利;

  又要把自己當成小人,將別人當成君子,對自己喻於利,對別人喻於義,這就是官場!

  對別人喻於利和自己喻於利之間的轉換過程,就是官場博弈!

  或許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套規則,但最普遍的官場規則還是義利轉換和博弈!

  剎那間,方應物因為這一句聖人言頓悟了,當即有醍醐灌頂的極大快感刷遍全身,他感覺自己境界真正超脫了常人!

  難怪做官要先讀四書五經,聖人的見解確實深刻而有內涵,就看能不能讀懂了……運乎之妙在於一心啊。

  有那麼一瞬間,方應物感到世上萬物無不通通透透、洞若燭鑒的映在心底,自己彷彿站在蒼穹上俯視眾生。雖然這只是一種頓悟後自信膨脹產生的錯覺和假象,事實上不可能如此。

  破解了題目,渾身如釋重負的方應物忍不住站在房頂上,對著月亮開懷大笑,洪亮的聲音迴盪在寂靜深夜的小山村中,幾乎驚醒了全村人的好夢。

  看到是方小相公站在屋脊上飄飄欲仙,村民只好忍了,神人有神神道道的時候再正常不過了。

  自此,上花溪村出現了神童對月悟道的傳說,後來傳到了全淳安縣,又傳到了全嚴州府,而且還將隨著方應物的名氣增加而繼續擴散下去。

  十六年後,有個異想天開的王姓年輕人也學著方應物對月悟道。只不過他運氣略差,一不小心從梯子上掉了下來,養傷閒居的時候,只好對著庭院裡的竹子發呆……成就了另一段玄之又玄的典故。

  當然悟道只是悟道,不是飛升,上不了天,還要回到地面。方應物又開始思考,他的利是什麼?大宗師的利是什麼?他如何與大宗師打交道?

  他的利益,近期就是考中秀才,遠期就是中舉,這都是大宗師職權範圍內的。而大宗師的利就是探明商相公的態度麼?

  細想其實並非如此,這是他後台的利益,卻不是大宗師的利益。應該說,大宗師的利益是通過此事獲得後台的繼續支持。

  那麼他的後台到底為什麼如此關注一個致仕首輔?既然已經致仕,就無法對廟堂施加任何實際影響了,而且不用刻意關注,致仕官員的影響力也會逐漸消退,這是不可逆轉的自然現象,那麼還有人擔心什麼?

  換個角度想,一個致仕首輔如何才能真正影響到另一個宰輔大臣的利益?好像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商相公重新起復,回朝繼續當首輔。

  原來如此,有人害怕商相公起復!一通百通,想透了這個節點,讓方應物莫名所以的謎團今部被解開了。

  去年商相公辭職過程是很突然的,看著很輕率。但越是輕率地辭職越是容易再回來,而且商相公有過罷官後起復的先例,所以必然會導致有人擔憂。

  其實方應物知道,商相公此次回了家,以後就再也沒有涉足過朝堂,根本不必擔心他再次起復。但別人沒有前後看五百年的經驗,自然要有所畏懼。

  關於是誰害怕商相公起復這個問題,方應物不假思索便猜得出,肯定是當今首輔萬安,之前方應物只不過是沒有朝著這方面想而已。

  內閣有三位閣老,也只有這位靠著走貴妃後門上位的萬首輔最害怕商相公起復,商輅一旦回朝,他就要讓出首輔位置。

  方應物估計,這位萬首輔大概就是李提學的後台,而李提學則是背負使命前來淳安縣探查退休老首輔情況的。這樣一來,他所有看似奇怪的舉動都可以得到解釋了。

  難怪李提學要試探商相公的反應,而商相公顯然也是看破了這點,才對他避而不見,讓他無從判斷。

  結果提學官便跑到上花溪,企圖通過他方應物旁敲側擊。打聽商閣老近況,以此揣度商相公是不是有謀劃起復之心。

  方應物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昨天還感到波詭雲璃,但只要看穿真相後,那就再簡單不過了。

  此刻他心裡極為技癢,恨不得現在就殺奔縣城,與那大宗師談一談,將自己悟道所得現學現賣一番。

  只可惜,此時四更天還沒到,還是先下去回屋補覺。

  天亮後醒來,草草吃過幾口,方應物便出了家門。一路無話,從西門進了縣城,直奔縣學而去。

  如果是大地方,往往建有貢院或者試院供考試專用,同時也作為提學官按臨時的臨時駐所。但淳安縣這小縣城顯然是沒有的,因而提學官這次突然按臨後,只住進了縣學。

  方應物來到縣學外面,卻看到幾個正往門上貼封條,他上前問道:「幾位請了,敢問出了何事,為何要封門?」
 
  那幾名雜役看方應物氣質不俗,便如實答道:「三天後要舉行道試,主考大宗師已經提前入住考場,然後封院,斷絕內外,以避嫌疑!」
 
  晚來了一步啊,方應物無語。

  在程序嚴格的大考試中,確實有考官提前住進考場,同時封鎖內外以防串通作弊的要求。但這次就是本縣的道試而已,取誰不取誰都在他的一念之間,至於這麼裝模作樣麼!

  又是糊名又是封院,用在一個縣的道試上忒小題大做了,這大宗師真矯情!

  更讓方應物不爽的是,夜間剛剛修煉出了新境界,今日興沖沖前來拜會李提學,卻遇到閉關鎖院,真是空有屠龍之技然後望而興歎!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方五物悵然的離開了縣學。在路上他又想起,既然三天後考試,那時自己還要提前來到縣城,今天就將住處找好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心裡正盤算著去哪裡租房屋,不知不覺走到縣城十字街頭,忽然聽到有人招呼了一聲「方賢弟」!

  方應物扭頭看去,不是別人,正是洪松、項成賢這兩個他上前施禮道:「見過兩位前輩,不想今日有緣相見。」
 
  洪公子笑道:「我們正要往縣學去,看你也是從那邊過來的?」
 
  方應物有些奇怪,「縣學這些日子已經被闢為考場,大宗師也已入住,你們還去作甚?」
 
  項公子解釋道:「去看一下今天有沒有封門鎖院。」
 
  「兩位不必去了。在下方才去看過,大門已經貼了封條,門口也已經有禁卒把守,內外嚴禁出入。」
 
  項成賢大喜,將扇子在手裡猛然拍了拍,「好也!方賢弟不急回去,與我們同走一遭!」
 
  洪松老成些,忍不住勸道:「方賢弟三天後要有道試,你不要胡亂拉扯他。」
 
  項公子毫不在意道:「對別人或許是個緊張事情,對方賢弟就未必了,不差這半日。」
 
  又扭頭對方應物說:「大宗師按臨,糾察學業風紀,吾輩自然不敢造次,定要循規蹈矩的。如今大宗師入了院,與外界不通,這三天吾輩正該趁機樂呵樂呵。

  西門外來了新班子,有個小清綰人極為不錯。」
 
  原來他們兩個是專門去打探大宗師是否閉關的……
 
  喝花酒?方應物心頭癢了癢,但仍推辭道:「在下年紀輕輕,實在不善此道,還是……」
 
  「別走!」項公子不容分說拉住了方應物,「一定同去!為兄有件事情要拜託你。最近我想納妾,怎奈家有悍妻,只是不許,還要請賢弟出馬說服她。」
 
  方應物愣了愣,「這樣事情,你怎麼找我?」
 
  「我所認識的人裡,唯有賢弟最會說話,不請你去遊說還能找誰?」項公子理所當然道。

  洪松也對方應物苦笑道:「我耐不住項賢弟請托,也去說過幾句,被他家夫人堵得啞口無言。方賢弟不妨去試試看。」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6:04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1 19:52
第64章 豬隊友

  方應物被項公午半拉半拽的向西門外走去,他年紀小力氣也小實在掙不脫(也許是半推半就)。洪公子掛著標誌性的苦笑,在後面尾隨。

  路人看到這一幕,眼神極其詭異,方童生吃不住,連聲道:「在下去了,在下去了。」

  項公子這才放了手,方應物鬆口氣,又無奈道:「道試在即,在下還要抓緊時間去尋暫住的地方。」

  洪松熱忱的說:「這好辦,我們兩個暫時都在城中定居讀書,家裡能騰得出客房,方賢弟何須再去另尋他處,只管放心就是。將來你若進了學,又像我們一樣不願住在縣學學舍裡,也可去我們那裡長住。」

  「如此多謝了。」方應物連忙抬手行禮。

  三人在路上,邊走邊閒談起來,讀書人話題總是離不了功名科舉,尤其今年是京城大比之年。

  「算算日子,如今會試也該結束了,再過幾日到了三月初一左右,應當就能出榜了,然後便是三月十五的殿試。」

  「等罷,不知今科淳安有誰能登進士第,會試消息傳到時,至少是半個月之後了。」

  「方前輩身負解元之望,不知道能不能春闈連捷。對了,如果方前輩真中了進士並在外做官,那應物賢弟為了膝前盡孝,是否要隨著上任去?」

  方應物愣了愣,這個可能性不好說。如果父親真去做了官,寫封信叫他去跟著上任,那他肯定要追隨前去。

  不過猛然聽到提起父親,方應物又想起個忌諱。淳安縣說大不大,這兩個損友拉著自己去喝花酒,不會遇到對父親恨之入骨的白梅姑娘罷?還欠著三十兩銀子沒有還清呢。

  只要有一絲偶遇的可能性,那也是堅決不能去的,無論從哪方面原因。

  項公子得知方應物的擔憂,拍著胸脯擔保道:「你放心!這次去的是新班子,剛從外地來淳安不到一個月,絕對不會遇到白梅姑娘這種老面孔!」

  方應物歎口氣,感慨道:「在下向來潔身自好,今日遇到二位前輩,只怕清白有損了。」

  項成賢興致很高,聞言斜睨了方應物一眼,「你很清白?我們十五六歲時,可沒有敢納個小妾的。日日被長輩逼著苦讀經典,稍不如意就挨竹片兒,直到進學後才鬆快一些。」

  洪松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神情迷離,不勝唏噓的追憶道:「我十三四時,與家中一個小婢女調笑了幾句,為她寫了兩首歪詩。然後轉眼之間,她便被母親賣走了,如今不知人在何方,好生懷念。」

  「不止閥笑罷,必然還有別的……」項公子很知根知底的吐忖。

  方應物知道,洪、項這種有舉業傳統的讀書世家,往往對兒孫輩管教很嚴,家法真不是擺設。

  這些家族就像條理分明的功名製造機器,因為只有源源不斷的出人才,才能維持家族不墜。在文風鼎盛的地方,有很多很多這種科舉家族。

  想至此,方應物忽然有點慶幸自己沒有生在那種書香世家裡了,不然從小一舉一動要受到巨大的拘束,他真未必能忍得了許多條條框框。

  那還不如自己現在這個樣子。雖然生活清苦了點,但是好歹家裡也掙到了功名地位,又過的無拘無束、逍遙自在。當然,在倦居書院進行地獄式訓練的那些日子不算在內。

  其實方應物作為一個奮發向上的正人君子,對喝花酒沒有多大興趣。不過洪、項二人乃是他在淳安士子中最熟捻的兩個以後還要依靠他們援引進入士林圈子。

  聽說縣學裡也是有幫派和學霸的,若沒有強力盟友,進了縣學只怕也要受欺負。再說人家盛情相邀,而且貌似還有求於自己幫忙,自己總不好故意躲避,駁了對方面子。

  方應物隨著二人,來到西門外一條巷子內,又進了一處很精緻的院落。

  在正廳中,項成賢和一個中年男人說著閒話,「趙當家的,那小春兒可閒著麼?前幾日我說過要來的。」

  洪松與方應物站在另一旁,小聲解釋道:「小春兒是這裡一個歌女。項賢弟最近似乎對那小春兒著了迷,想要納為妾室。

  不過項賢弟成婚五年,仍無一兒半女,納個妾也是應當的,只是家裡那位夫人不同意,而且這邊價格也說不定。」

  方應物正要說什麼,卻見那邊項公子招了招手,顯是已經談完了。便一起走過去,自有僕役帶著他們三人穿過前廳,進入了後面東院。

  方應物便見到了那讓項公子著迷的小春兒,十四五年紀,細目多情,尖尖小臉,還算嫵媚。沒胸沒屁股的,比蘭姐兒差得遠,好像連王大戶家小娘子都不如,方應物比較過後想道。

  席間項成賢又點了兩個脂粉陪同方應物和洪松,但比小春兒還不如,不過也勉強熱鬧了一下午。

  這小春兒能讓項成賢著迷,也是有幾把刷子的,比如善於唱吳地山歌,在席間時便唱了幾首助興。

  只聽得方應物瞠目結舌,嗓音倒是婉轉悠揚,只是這歌詞……

  「姐兒生得好身材,郎要糴時姐要糶,探筒打進裡頭來;姐兒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車;姐兒生得有風情,枕頭上相交弗老成;姐兒生得滑油油,遇著子情郎便要偷,正像個柴上火燒處處著;姐兒生得好個白胸膛,情郎摸摸也無妨;姐兒生得眼睛鮮,鐵匠店無人奴把鉗。隨你後生家鋼能硬,經奴爐灶軟如綿。」

  恍恍惚惚中,方應物有點後悔,上輩子怎麼沒有研究過古代山歌這種藝術?好像比什麼政治有趣多了。

  傍晚時,三人興盡而出,在前廳中再次遇到了進來時碰見過的趙當家。項成賢又拉住他道:「趙當家!還不肯通融麼?不是在下吝嗇,你要三十兩銀子,未免太高,在下手頭也拿不出這些錢。」

  趙當家賠笑道:「不是小人獅子大開口,實在是養了這麼一個不容易,還指著她賺回本錢。要是便宜打發給了項大官人,那小的就要去喝西北風了。」

  三十兩確實太貴了,什麼美女能值三十兩?這要麼是不肯出賣,所以開出天價;要麼就是擺明了宰項公子一刀。

  兩人講了半天,也沒個結果,方應物在一旁替項公子著急,此人實在不會談價。

  他便不耐煩的衝上前去,對趙當家的喝道:「閒話休提,你這三十兩著實不地道,分明是欺吾輩讀書人不識貨!」

  趙當家笑了笑,「這位小相公說話休要太離譜,小春兒那裡不地道?唱的不地道麼?還是模樣不夠地道?」

  方應物嗤之以鼻道:「也就你將她當個寶,唱的如何不清楚,但吳地能唱山歌的大把抓,用得著從你這裡找麼?至於模樣,也就你這沒見識的將她當個寶,娶了回去能生養持家才是正經。

  看她眼眸太細,眉毛略淡,不是旺夫相,減五兩!膚色蒼白可能有暗疾,減五兩!身量不足,前後也不夠圓潤,生養可能困難,減五兩!估計還不會持家,再減五兩!

  各方面前不算出眾,就憑這貨色你也敢要三十兩?十兩銀子頂了天,還是看在嗓音不錯的面子上!」

  趙當家被方應物一通譏諷,連退兩大步,一時無言,沒想到讀書人裡也有如此犀利的高手。

  方應物冷笑幾聲,蓄起氣勢正要發動新一輪攻勢,此時項公子卻開了口,對方應物不滿道:「賢弟怎能如此說話?小春兒哪有如此不堪?你這話太刻薄了。」

  「對的,項大官人這是公道話!」趙當家連忙豎起拇指讚道。

  聽到項公子反駁他,方應物鼓起的一口氣剎那間全部洩掉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只怕豬一樣的隊友,這項公子真是豬隊友!

  洪松見狀,連忙招呼項成賢和方應物離開,他知道今天肯定談不成,不能再久留了。

  出了院子,方應物抱怨道:「項老兄何必多言,你若不說話,說不定已經幫你談下來了。」

  項公子也醒悟到了,不住的唉聲歎氣。

  三人繼續向前走,到了巷子口,卻遠遠看到三五個人堵在那裡。當中一人方應物卻是認識的,正是李提學身邊的隨員之一,前天曾經到過他那裡,好像姓王,其餘幾個人都是衙門和縣學裡的雜役。

  他們怎的在這裡?方應物心裡剛閃過一絲疑惑,便聽到王書辦對著他們喝道:「提學衙門在此督察!你們可是生員士子?速速報上名來,隨我們走一遭!」

  「壞了,大宗師雖然閉了院,但提學衙門還是有人來巡查了,我們撞個正著!那邊只怕有人識得我們,瞞不過去。」洪松小聲道。

  項成賢卻胸有成竹,「不妨,既然出來,我早有預備,只要不是大宗師親自前來就沒問題。」

  便見他上前對王書辦道:「這位先生請了,在下三人只是偶然路過,並未有違反學規之事。」

  王書辦嘿嘿笑道:「什麼偶然路過,這巷子裡面是什麼,還用我明說麼!我看你們就是挾妓恣娛!」

  項成賢偷偷掏出一塊碎銀子,丟在地上,再次道:「我們確實走路過,還望明察。」

  王書辦便不再做聲了,旁邊雜役使了個眼色,示意三人趕快走。

  項成賢、洪松、方應物正要離開時,王書辦突然發現了躲在洪松背後的方應物,立刻抬手叫道:「慢!這不是方朋友麼?」

  方應物無可奈何,從洪公子背後現身。

  王書辦盯了方應物幾眼,然後得意的笑道:「道試之前還敢留戀花街,簡直玷污學風,理當嚴懲不貸!你們都隨我去縣學罷,稟報過大宗師後自有處分!」

  本以為平安無事的洪、項二人目瞪口呆,方應物是個胥吏殺手沒錯,很是滅過縣衙幾個人,難道他不知不覺中,和提學衙門的書辦也結下樑子了?

  真是豬隊友啊!本來他們二人可以過關,卻沒料到被方應物拖累了。方小朋友是怎麼長的腦子,沒事去得罪提學衙門的人作甚!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6:09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2 19:02
第六十五章 不要心存僥倖!

  洪松和項成賢不約而同的將方應物當成豬隊友,不是沒有道理的,就像剛才項公子為美色所惑,突然插嘴壞了方應物好不容易營造的談價局面一般。

  自從正統年間三楊輔政以來,成熟的文官體制漸漸形成,隨之而來也帶動了底層風氣,特徵就是各地士子漸漸「囂張」。比如一個在本地有根基的生員,也許並不畏懼知縣這樣的父母官大老爺。

  但是舉人以下的士子或許敢頂撞知縣甚至知府,卻絕對不敢得罪提學官。因為提學官手裡掌握著前程和功名。決定等次的歲試、確定鄉試資格的科試、決定能否中舉的鄉試都不是開玩笑的。

  秀才能否取得鄉試資格、秀才能否升等或者降等、秀才能否出貢成為國子監監生,那都是要通過提學官,一般秀才誰敢得罪提學官?就連方應物雖然裝山入高士,但對大宗師在禮節上也是足夠周到的。

  愛屋及烏,提學官不可得罪,那他身邊的隨員當然也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但現在洪、項二人算是看出來了,必然這方應物不知什麼時候得罪了王書辦,所以王書辦發現方應物後,又重新把他們三個全部攔住了。

  方童生也感到很倒霉前天提學官來到家裡拜訪時,為了抬舉自己的氣場,反擊並踩了踩幾個隨員。

  原想今後不會再有交集,根本不用在意他們這些小人物記仇不記仇,提學官又不能在淳安按臨很久。

  但人生莫測,誰能料到今天被兩位朋友拉去喝花酒,出來就被督察學風的王書辦堵上了?如果只是洪、項二人被抓,掏點銀子也就過關了,但偏偏這王書辦對自己有怨氣。現在不是風氣敗壞的晚明,風紀問題真要處罰起來還挺麻煩的,而且在花街柳巷被抓現行這種事太羞恥,找人來說情也很沒面子。

  方應物歎口氣,一時無法可想,只好決定以靜制動,且看看王書辦如何處理再作打算。便對王書辦拱拱手道:「王先生說些什麼,在下聽不明白。」

  王書辦見方應物仍然裝糊塗,嘿然一笑,喝道:「你還想推脫不認?去巷子裡各家一問便知,抵賴也是無用!」

  項成賢想到今天是他拉著兩個朋友到這裡來的,既然出了事,他該承擔的責任就要背起來。便再次出面道:「這位王先生,並非我等抵賴,其間或許有什麼誤會,還請借一步說話。」

  王書辦沒有搭理項公子,只看著方應物不說話,神態中透著幾分得意和爽快--你小子今天可算犯在我手中了。方應物無奈道:「王先生到底想怎樣?」

  王書辦正氣凜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樣,是國法學規該怎樣!做錯了事情,觸犯了規條,你們便不要心存僥倖!」

  洪松也上前求起情面,「小事而已,絕不至此地步。不看僧面看佛面──」

  王書辦抬抬手,阻止了洪公子套近乎,還是對著方應物道:「我只是提學僚屬,如何處罰還是提學官老大人決定,三位隨我去縣學罷!」

  洪松和項成賢終於確定王書辦不是開玩笑,齊齊大驚失色!

  如果捅到提學官面前,那事情就真鬧大了。如果是人品寬厚的大宗師,說說好話也許就輕輕放過了。但這個提學官自從按臨以來,行事嚴厲,與寬厚沾不上邊,只生員就罷黜落了十幾個!

  若真到了他面前,哪會有好果子吃!再說他們與提學官大人毫無交情可言,想說情都找不到門路。

  他們兩個正絞盡腦汁想著說辭,卻見方應物一個箭步,衝到了王書辦身前咫尺之地,神情十分激動,很是嚇人。王書辦甚至微微向後退了一步,以避開他。

  大事不好!莫非方應物年少氣盛要動起手?兩人連忙要去攔著,卻聽方應物搶先對王書辦吼道:「我不信!縣學已成考場,內外隔絕,你如何能打擾到大宗師!」

  王書辦為了人身安全,又後退一步道:「可笑之極,內外隔絕那是為防人情請託和作弊,難道就不向裡面送吃送喝麼!這次是公事,我作為提學僚屬,稟報與大宗師又有何妨!難道你敢做卻不敢去麼!」

  項成賢著急的叫道:「王先生且慢,在下還有話說──」

  方應物臉色又一變,忽然喜不自勝,「好也!煩請王書辦公事公辦,速速領我去見大宗師!」

  方童生的變臉真讓所有人一驚一乍,不會是因為太年輕,被這點小事刺激的失心瘋了罷?他竟然主動說要去見提學官?

  我靠!項成賢和洪松心裡快崩潰了,方應物真是豬的不能再豬的隊友!

  雖然王書辦難說話,但他們也不是毫無根底的人,本來用水磨工夫也能慢慢磨平的事情,卻被方應物三言兩語針尖對麥芒推到了懸崖邊!

  先前王書辦不客氣歸不客氣,總是還有緩和餘地,但方應物這話一放出來,還怎麼緩和?現在是不是拿著文章求賞識,而是犯了條規被處罰,大宗師是那麼好見得麼!
  
  王書辦不是本地人,在本地沒牽絆,又只是臨時來一次而已。得罪了他們這些土豪拍拍土就走了,絲毫沒有負擔。他若發起狠來,根本不會有顧忌的!

  兩位公子欲哭無淚的看向王書辦,只能祈禱奇跡出現了!

  這一看,好像奇跡真出現了。

  被方應物一激再激之後,王書辦卻沒有殺伐果斷,臉色反而驚疑不定,口氣似乎先軟了幾分,「方應物!你可要想好,不要誤了自己前程!」

  這明擺著就是給台階下,兩位公子喜出望外,顧不得猜測其中原因,又趕緊看向方應物。

  然而奇跡再次出現了,方應物彷彿佔據了上風,不依不饒的對王書辦道:「在下真想好了,還請王先生帶我去見大宗師,感激不盡!」

  兩位公子目瞪口呆,又扭過頭去,只聽王書辦忽然變得苦口婆心,「你還年輕,不曉得厲害,務必要三思。」

  方應物誠懇道:「在下雖然年輕,也是讀過聖賢書的,當然曉得三思而後行的道理,還請王先生成全!」

  洪、項兩人完全成了看客,彷彿在短短片刻功夫裡,方應物和王書辦全都變成了不認識的陌生人,這個世界也變成了徹底陌生的世界。

  剛才還覺得方應物瘋了,現在他們覺得自己要瘋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好像知道他們的迷惑,方應物抽出空子,轉頭對兩人嘿嘿一笑,「在下受商相公委託,要面見大宗師。正不得其門而入,恰好遇到這個時機,那便從了王書辦。」

  洪、項二人聽得分明,這不是商相公讓方應物跑腿傳話,而是商相公委託方應物與大宗師談話。其中關係不一般吶。但大宗師好像出自萬首輔門下,未必就賣商相公面子,那就是另一個疑問了。

  不過這王書辦彷彿很賣商相公面子,他臉色變了又變,再次出口道:「念在你們年少無知,又有悔過之心,這次就放過一次,下不為例!」

  洪松和項成賢徹底鬆了口氣,有王書辦這句話,今天這事就算揭過去了。

  可方應物似乎還不甘心,有點急切的說:「王先生不能這樣徇私賣人情,還是領在下去見大宗師罷!」

  王書辦冷哼一聲,「你適可而止,不要胡攪蠻纏!」說罷用力揮揮寬大的袖子,就要走人。

  「慢著!」方應物大喝道,搶在前面攔住了王書辦,其他幾個雜役都是本地人,不敢去惹方應物等人。

  王書辦面色不快,「我已經既往不咎,你還想怎麼樣?」

  方應物皺眉片刻,「在下怎麼覺得,你很心虛?」

  「胡言亂語!」王書辦勃然作色,大聲呵斥道。

  方應物猶疑的問道:「又色厲內荏了?」不等王書辦再說什麼,方應物語氣肯定的說:「在下明白了!王先生莫非是私自出來撈外快的?」

  王書辦聞言賅然無語,這方應物的心思確實很快,竟然這就猜到了!

  方才洪項二公子一直覺得方應物太多事了,現在聽到這裡,紛紛恍然大悟,一起圍了上來,面帶不善的看著王書辦。

  其實提學官鎖閉試院後,王書辦是負責在外面採辦蔬菜米糧的,每天將東西送到縣學的小側門,但不能進去。

  這位李提學貌似比較清廉,實在沒有留給他多少油水,王書辦便打起了賺外快的歪心思。

  他知道只要確認提學官不會露面,本地士子就會放鬆下來。便趁這機會打著提學衙署的旗號,糾集了幾個雜役在花街柳巷附近巡邏,專門敲詐勒索剛從青樓楚館出來的士子。

  本來他這個主意不錯,被敲詐的人礙於羞恥心,也不會傻到把自己倒霉醜事亂傳,就像今天準備花錢消災的項公子一般。等隨著大宗師離開後,更不會暴露,計劃幾乎天衣無縫。

  但是很可惜,王書辦卻不料遇到了一個欲見大宗師而不得的怪胎!他原本只是想搬出大宗師嚇唬嚇唬方應物等人,滿足自己報復快感的同時,順便多賺一點好處。誰想到方應物會如此死皮賴臉的主動請見大宗師!

  面對三個本地土豪的,被戳穿了虎皮的王書辦欲哭無淚,無奈道:「你們到底想怎樣?」

  方應物正氣凜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樣,是國法學規該怎樣!做錯了事情,觸犯了規條,你便不要心存僥倖!隨我去見大宗師!」

  他又補了一句,「當然,放過你也可以,總之你要想法子讓我見到大宗師!」

  對方應物的心思,眾人洞若觀火,在考試前能見一見負責出題判卷的主考官,好處是不言而喻。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6:1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2 19:09
第66章 潛入縣學

  目送王書辦唉聲歎常的離開,洪松略帶遲疑的向方應物道:「莫非方賢弟要趁機鑽營麼?」

  方應物確實有趁機拿下一個秀才名額的意思,畢竟糊名考試誰也沒有把握,但能這樣如實回答麼?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啊,深有感悟的方應物答道:「在下奉商相公之命,與大宗師談一些事情而已。與朝政時局有關,不便與別人說,還請見諒。」

  洪松和項成賢臉上都露出了幾分景仰神色,沒有再多問什麼,朝政大事啊,當然是他們兩個秀才只能仰視的。

  此時天色已晚,三人又回到城中。上輩子俗語云,人生四大鐵,方應物與兩位公子幾乎要完成三個。

  今天一起喝過花酒、雖然虛驚但也險些一起被提學衙門處分、將要成為縣學同窗,自然而然、不知不覺之間關係更進了一層。

  洪項二公子都是縣學生員,也都不耐煩住在學舍裡受拘束,同時也不便和妻子同住。所以兩人都在城中有宅子,而且相去不遠。

  在方應物今晚去誰家住這個問題上,兩人小小的議論了片刻,項成賢道:「我還指望方賢弟輕搖三寸不爛之舌把賤內說服,故而必須要去我那裡。」

  洪松便沒話說,只能對方應物道:「項氏大婦凶悍,此行殊為不易,方賢弟保重!」

  如此方應物便跟隨項成賢走了。到了家中,項公子吩咐僕役收拾外院廂房,將此作為客房安排方應物居住。

  項公子指著廂房道:「用具我就不撤走了,都給你留著。下次道試來了後你繼續住在這裡,不須再另找別處了。」

  忽然項成賢又悄悄塞給方應物一個錦囊裡面有幾錠銀子份量不輕方應物嚇道:「如此厚賜,小弟何敢受之!」

  「嗷聲!」項公子悄悄道:「你先拿著,一會兒就說是你借給我的。」

  方應物恍然大悟,原來這是項公子見不得光的私房錢,想要通過他的手洗白了。自己今天不但要說媒,難道還要充當洗錢角色麼?

  方應物榭過。兩人又上了正廳,項公子去把妻子請了出來,與方應物見面,這也算是兩人關係極好的表示了,所謂通家之好也。

  方應物與項氏娘子互相見過禮,一個稱「方家兄弟」一個稱「項家嫂子」。

  他雖不敢過多的端詳,但草草打量過,見這項家娘子相貌端莊、面如滿月、齒白唇紅,待人笑容可掬,並不像是凶悍妒忌的女人。

  洪公子有點言過其實罷?方應物想道。

  項成賢站在自家娘子看不到的視線死角,對著方應物擠眉弄眼,暗示方應物去說納妾的事情。

  勸人娶妾這種事情,方應物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做。任他口才好,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這話怎麼開口才好?

  在項公子再三用眼神催促之下,方應物只得硬著頭皮斟酌詞句對項氏娘子道:「在下知道有女子仰慕項兄,情實可憐,以致相思成病。在下不忍見其傷心薄命想在其中做個說合人。」

  項公子站在自家娘子背後,伸出大拇指讚了一下。從這裡說起,角度選的甚好,首先引起同情心就好辦了!

  項氏娘子聽到這裡收起待客笑臉,輕哼一聲,「方家兄弟小小年紀,說媒拉縴倒是很純熟麼?」

  方應物大窘,前段時間有縣裡甚至鄰縣的十八路媒婆輪番登門。耳儒目染之下,當然也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了。

  項氏娘子瞥了夫君一樣,又對方應物道:「你們讀書人,不去認真精研經典、討論學問,整日裡都琢磨些什麼歪門邪道?難道四書五經上,教導你們納妾麼?」

  方應物心思轉了轉,連忙辯道:「項家嫂子所言不錯,《孟子》有之。《離婁章句下》這篇云:齊人有一妻一妾。正所謂齊人之福也,項家嫂子敢說聖人不教人納妾?」

  項氏娘子愣了愣,項公子大喜過望,在身後又給方應物豎起了兩個大拇指,不愧是善於解釋經典的小才子。若認真鑽研,將來會成為大師級人物的!

  呆了片刻之後,項氏娘子卻不服氣道:「若照方家兄弟這說法,根據經義妾身也要再納一夫。」

  方應物還沒說什麼,項成賢先跳了出來,怒斥道:「胡言亂語!經義上怎麼會有一女二夫!」

  項氏娘子冷冷道:「豈不聞朱子為《大學》作序,序中云:河南程氏兩夫。朱子都說過,為何妾身不得如此?」

  我靠!方應物和項成賢暗暗吐血三升。朱子原句是「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被項夫人一口截斷成了「河南程氏兩夫」真真是好截斷!

  項公子高聲駁道:「哪有你這般胡亂截取經義!」

  項氏娘子咄咄逼人道:「你們寫八股文,題目不就常常截搭經義詞句麼?為何妾身就不能?」

  這話倒也沒錯,八股文題目為了防止猜題和不重複,經常隨意截斷經書句子,或者再隨便前言不搭後語的組合起來,形成怪異偏門的題目。

  方應物悄悄擦了擦汗,可以斷定這項氏娘子必然也走出自書香世家,竟然堵得他無話可說。

  果然十分不好薦,難怪洪公子也鎩羽而歸躲之不及,自己不明內情才來當這個冤大頭說客。

  所以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罷!方應物趁著他夫妻二人說話時,轉身就要走人。項成賢眼角瞥見找來的盟軍打算臨陣脫逃,連忙喊住道:「方賢弟慢著!」

  方應物無奈立定,又聽到項前輩對自家夫人說:「你執掌家用,只管推脫家中無錢,但這不成問題。方賢弟古道熱腸,願借給十兩使用,今日他把錢都帶來了!」

  險些忘了還有這件事方應物只得回來,從懷裡掏出裝著銀子的錦囊遞給項公子正是先前項公子偷偷塞給他的那個。並豪氣干雲、十分大方的說:「何須掛齒,不用急著還!」

  項公子手持錦囊,對著夫人搖了搖,「錢不是問題了,還有何話?」

  「給妾身看看。」項氏娘子伸手道,項公子便把錦囊遞給了她。

  項夫人打開錦囊口子看了幾眼,果真是白花花的銀子,又輕輕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確實約摸十來兩。

  看完之後,她將錦囊收進自己的袖子,白了項公子幾眼,忽然柔聲道:「既然夫君真想納妾,那麼妾身情願做小,這銀子就當是買了我罷!」

  方應物瞠目結舌,不由得對項前輩產生了萬分同情。娶了這種妻子,怎麼可能鬥的過。他這輩子就死心罷!

  今晚他方應物和項前輩兩人齊上陣,居然也徹底慘敗了!項前輩不但沒有說服夫人,還將私房錢十兩搭了進去,實在偷雞不成蝕把米。

  項夫人又轉身面對方應物,再次笑容可掬,「方家兄弟,既然你視夫君為兄長,那妾身也算你長嫂。

  忽的想起一門好親事,嫂嫂欲在此為你參詳參詳,想必小兄弟不會駁掉嫂嫂這份臉面罷?

  這家女子,只是相貌差了些。但也沒關係,娶妻娶德,至於門戶絕對配得上解元府第──」

  方應物苦著臉,連連作揖道:「小弟我方才飲酒頭暈,不能周全率情,先下去睡覺,兩位就此告別。」
  
  說罷,他便急急忙忙逃出了前廳。再不走人,連自己也要搭進去了!

  次日,方應物起了床洗漱過後,便來到縣學側邊小門所在的巷子裡。昨天與那王書辦約定好在這裡見面,然後王書辦想法子將他送進縣學去。

  等到了半個時辰,果然看見王書辦悄悄過來,塞給他一套衣物。「換上這雜役短衣,一會兒讓你冒充雜役進去,免得被別人注意到,惹出閒話就不好了。」

  王書辦這話在理。這次道試不僅僅是淳安縣一個縣,聽說大宗師讓南邊鄰縣遂安的童生也過來一起集中考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縣學附近,必須小心。

  方應物只得換上粗布短衣,又將髮髻弄得稍稍鬆散,勉強掩人耳目而已。

  然後隨著王書辦加入了送菜的隊伍,一直到了縣學側角小門外。

  只能容納單人通過的小門從裡面打開,王書辦等人卻不進去,將幾大框蔬菜放在了台階上,隨即送菜雜役走了,而王書辦和方應物退後到十步外等待。

  其後便有幾個雜役從裡面出來,抬著菜筐向門內走去,王書辦看看周圍無人,趁機推了一把方應物,示意方應物跟上去。

  方應物會意,連忙上前幾步,抬起另一個菜筐,跟著前面人進了縣學內部。

  這幾個雜役大概是提前得過打點的,沒有對方應物表現出絲毫訝異,就好像方應物本來就是他們當中一員似的。

  如此這般,方應物混進了已經被用作考場的縣學。在縣學內部,都是許入不許出的雜役和文吏,相對就鬆散的多了。

  任由方應物轉來轉去,沒人盤問檢查。一刻鐘後,他找到了位於後堂的提學官臨時公房。

  守在房門外的,是提學官長隨,上次也隨著李提學去過上花溪村。他見到方應物突然出現在面前,嚇了一大跳。

  方應物唯恐節外生枝,搶先低聲道:「速去稟報,在下為商相公的事情前來拜見大宗師,誤了事惟你是問!」

  那長隨張了張口,卻沒有說什麼,轉身就進了公房稟報。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23:2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2 19:17
第67章 名利雙收

  目送這長隨進了屋,方應物頗有感慨。原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周折,卻不料這長隨如此痛快便去通報。

  天下人裡,門子、長隨這種人可惡歸可惡,吃拿卡要的事情不會少做,但同時也絕對是最有眼力的人群了。

  這種職業若是沒有眼力,那是做不長久的,主人家也不會讓你做長久的。

  不多時,長隨出來對方應物道:「老爺有請。」
 
  方應物便進了房間。屋子是外面書房、裡間臥室的格局,提學官李士實坐在書案後方,面無表情的看著一身短打扮的方應物進來。

  在別人的主場,當然不可能隨便擺山人高士的譜,這太招人煩。於是方應物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上前見禮道:「淳安童生方應物,見過大宗師!」
 
  李提學微微頜首,冷淡的問道:「你費盡心思潛入縣學來見本官,想說什麼?」
 
  方應物解釋道:「商相公托付在下,與大宗師說幾句話,怎奈大宗師已入試院,故而不得不冒險犯禁,還望大宗師海涵。若大宗師降罪,此事責任全在小子一人身上,不必牽連他人。」
 
  「罪責先不談,商相公有何話要說?」聽到「商相公」幾個字,李提學雖然仍不動聲色,但卻悄悄把耳朵提了起來細聽。

  他不去府城,卻定要按臨淳安縣,督學考試是本業,窺探商閣老動靜才是主業。

  當然商閣老有沒有心思起復,有沒有就此而搞活動,實際上和他一文錢關係也沒有。首輔變動影響不到他這個層面,那是首輔萬閣老該操心的事情。

  他只不過是為了當浙江提學官表過忠心要替萬首輔充當耳目,打探消息而已。但就是打探商相公的消息,也要靠譜才行不好胡亂捏造,否則若導致萬首輔誤判情況,必然要遷怒於他。

  這就是他真正犯愁的地方了。商相公深居簡出,除了回鄉時候,與外界公開交往很少,而且又拒不見他導致簡直完全摸不清狀況,更沒法上報消息。

  這位大宗師說到底才三十二三歲,遠遠稱不上老奸巨猾,面對這種未知狀況,很有點不安。

  如果有方應物這種類似於商相公關門弟子角色的人前來談話,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悟過道的方應物胸有成竹對大宗師略皇冷淡的態度毫不在意,不急不忙道:「商相公曾經在私底下稱讚道,大宗師綱紀嚴明,督學有方滌淨風氣,立身持正,堪為天下學官表率!」
 
  李提學那本沒有表情的臉上,微微顫動了一下,下意識出口反問道:「商相公當真如此說?」
 
  他在淳安治學,也知道自己觸犯了鄉紳大戶的利益,壓力不是沒有。如果名望卓著的本地老大人物商相公能站出來為自己鼓吹幾句,當然他就變得輕鬆許多。

  不過李提學大概也覺得自己激動失態了,有點自降形象,便又咳嗽一聲,恢復了無動於衷。

  冷靜下來後,李提學便想道,方應物說這些話是商相公私下之言,那有何用?若是商相公公開讚揚,傳的人人都知道,這才值得自己激動一番。

  方應物答道:「說是說過的,不過不為人知而已,在下也以為,大宗師當得起這句話。」
 
  剛才說話之間,方應物暗中觀察,再結合自己先前的分析,發現這提學官果然是心思很多、瞻前顧後的。從他身上,能看出兩種矛盾交織。

  第一是,這位大宗師只有三甲末尾功名,原本是不可能坐到浙江提學官位置,但靠著首輔萬安強力支持卻坐上了。

  為了服眾,也為了預防性保護自己,所以行事比一般提學官更容易走極端,就怕別人說他不行,從他在淳安的嚴厲手段可見一斑,一口氣黜落十幾個秀才的舉動可不多見。

  李大宗師幾十年後,政治鬥爭失敗致仕回家還不肯老實,非要幫著寧王造反,大概也是這種執拗性子的一種反應罷。

  第二是,此人內心還存有幾分羞恥感。萬首輔是靠著拍萬貴妃馬屁起家的,行事一味諂媚逢迎天子!所以在士林裡的口碑不怎麼樣,和商相公這種德高望重的士林領袖比起來差的太遠。

  李提學雖然是靠著萬首輔提拔才有今天,但並不表示他就不渴望別人認可。至少剛才提到商相公讚揚過他,他的臉色很是變了變……
 
  就目前李提學的實際狀況而言,跟隨萬首輔得利,善待商相公得名,所以他才很矛盾。

  想至此,方應物又試探性的問道:「如果在下沒記錯的話,大宗師是萬首輔的門生?在萬首輔這兒恩遇非常?」
 
  李提學頓了頓,才簡單地說:「萬閣老對本官有知遇之恩,這是不消說的。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意?想攀交情就免了!」
 
  誰想和萬安這十來年後必然倒台的閣老攀交情?方應物心裡腹誹幾句,然後道:「朝中大人物之間的事情,絕非吾輩可以揣度。

  而商相公是很善解人意的寬厚長者,他不肯見大宗師,也沒有當眾讚揚大宗師,正是為了避免出現什麼為難事情。」
 
  李提學下意識的點點頭,這話不錯。大佬暗戰!他們這些馬前卒是應該小心為是。如果商輅說自己的好話,傳到了萬首輔耳朵裡,誰知道會怎麼想?

  方應物話頭一轉,「其實在下不這麼看,也一直勸商相公道,這些顧忌是沒必要的。既然大宗師正直有力,就該讚揚,難不成因為門戶之見,這世道就當不得好官麼?」
 
  方應物三言兩語,說的李提學越發糾結,名利之間確實難以抉擇!

  忽然聽到方應物話頭一轉,語氣肯定的說:「至於些許顧慮,是沒必要的,大宗師自己向萬首輔說明了就是!」
 
  李士實下意識問道:「如何說明?」
 
  這句問話,有點暴露心思的意思,就差明說「我也很想找兩全其美」的法子。

  方應物笑了笑,「這就是商相公委託在下和大宗師談談的原因了,在下覺得,不能讓大宗師為難。」
 
  李提學很想請教,但抹不下面子說向方應物請教,考慮半晌才開口道:「不知商相公何以教我?」
 
  方應物沒在意提學官拿商相公當門面,這不重要。發言道:「同一件事情,事實如何也許不重要,如何解讀才是最關鍵的,便如經書必看朱子註釋一般。

  大宗師在淳安從嚴治學,很是有些地方父老不滿,若商相公卻出言支持並加以讚賞,大宗師可以就此寫信給萬首輔加以註釋,自然能打消萬首輔的疑慮。」
 
  經過方應物拿名利誘惑,兩人交談一步一步到了這個深度,李提學也放下了架子,不再把方應物當小小童生看待,直接問道:「究竟如何解釋?」
 
  方應物侃侃而談道:「大宗師可以告訴萬首輔,你是故意通過此事測試商相公反應,現在得到了結果,便來上報--
 
  商相公能讚揚大宗師,說明了以下幾點:其一,商相公心態上還將自己當成宰相,否則應該盡量避免對政務多加議論褒貶,這才是致仕宰相的心態。

  其二,商相公還很在意自己的官聲,否則從地方士紳私利角度出發,應當反對大宗師這些影響到士紳利益的舉動。

  可商相公仍然一力支持大宗師,這說明商相公仍然將自己當做講究大義的官員看待。沒有抱著交好家鄉士紳,一味維護本地利益的心態。

  總而言之,大宗師可以向萬首輔表示:經你探查,商相公仍然存有起復之心!」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提學如同醍醐灌頂!一下子悟到了許多。自己做了十來年官,沒想到卻被一個小童生點撥了。

  萬首輔最關心的就是商相公到底什麼心思,只要自己聲稱打探了出來,並給以貌似合理的解釋,萬首輔哪裡還會有心思去猜疑遠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相反還會更看重自己!

  只要能把萬首輔那邊糊弄過去,一切就好說!

  而且還可以養「寇」自重,只要上報商相公這邊有起復的可能性,萬首輔就會更加倚重自己來打探第一手消息。自己便可以趁機增加在首輔心目中的份量,為更上一層樓做準備。

  大不了過一兩年,再上報一次「商相公雖然有起復心思,但在首輔老大人嚴防死守之下,已經死心了」,那樣最後皆大歡喜。

  這就是名利雙收!

  那麼現在的關鍵是,商相公會公開稱讚自己,創造出讓自己閃轉騰挪的機會麼?雖然李大宗師捫心自問,覺得自己確實做得還不錯。

  方應物再次強調道:「在下是受商相公委託而來!」
 
  李提學聞言也下了決心,拍案道:「本官在此任三年,絕不負商相公所望!」
 
  三年……還包括以後的鄉試麼?方應物行禮道:「在下為自己也謝過大宗師!」
 
  達成一致意見,方應物沒有久留,又悄悄的從縣學角門溜了出去,回到家中專心準備起兩日後的道試。

  同時給商相公寫了一封信,將自己如何做「官場題目」的經過都說的明明白白。商相公回信沒有點評,只寫了一行字:「道試之後,往倦居書院一行」。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23:23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3 08:06
卷二:父行千里兒擔憂 第68章 道試上的驚喜

  轉眼之間,二月底的道試日期到了。按照慣例方應物提前一天去了縣城,住進項成賢宅中。從這點看,大宗師按臨淳安,當地童生還是沾了光的,不用奔波府城參考了。

  面對小三關中的最後一關,也是徹底從二等公民兌變為一等公民的一關,方童生還是比較氣定神閒的。該做的都做了,目前只有等著結果罷。

  次日凌晨,方應物便提著考籃,到了縣學大門外等候點名。

  道試檢查比縣試、府試都要嚴格的多,從某種意義上,道試才是科舉之路的正式開端,縣試府試都只能算資格預考而已。

  脫鞋子、拆髮髻等檢查手段也在道試隆重登場了,摧殘著即將跨入士子階層的考生的情待。

  隨著人流,方應物過了門口,慢慢進入考場。去年縣試也是在這裡考的,這次佈局和縣試差不太多,桌案整整齊齊的露天排列在甭道兩側。

  方應物按照領取的試卷考號,找到了座位,便開始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久,幾通鼓響,成化十四年淳安、遂安兩縣集中道試開始了。

  方應物睜開眼睛,看到有兩個小吏舉著考題牌子,一邊高喊題目一邊在莆道上來回走動。

  道試和縣試、府試同樣是兩道題,但有所不同,一道是四書題,另一道卻是五經題,不像縣試府試都是兩道四書題。

  耳朵不好的可以看牌子,眼神不好的可以聽叫喊。方應物距離菌道比較近,足以看得清牌子上的題目,先看見了四書題,分明是《色難有事》。

  這個題目,叫方應物心情很是波動了一下。前幾天他剛從倦居書院出來回到家中,正處於瘋瘋癲癲狀態(蘭姐兒語),曾經寫過一篇《色難有事》。

  今天遇到了熟悉題目,當然是好事情,彷彿有一種押題押中的快感,這可是好運氣好兆頭!只要將前天那篇原文抄上即可,而且搞文章的都知道,瘋瘋癲癲狀態下寫出的東西往往是水準最高的。

  但方應物隨即就高興不起來了,反而有點痛心疾首,這種類似於押題押中的絕好運氣,還不如出現在今後的鄉試以上大考試中!在這種已經打通關節的道試裡碰到熟題,簡直就是一種資源浪費!

  唏噓感歎完畢後,方應物又去看五經題,隨即發現五經題只有兩道。

  第一道是《祁奚請老,晉侯問嗣焉一章》,出自於《春秋》;第二道是《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出自於《禮記》。

  忽然整個考場嘩然,因為這五經題很不正常!前文介紹過,四書是士子必修課,五經是選修課,五經之中只要選一經專攻即可,比如方應物就是治《春秋》。

  當然,《春秋》和《禮記》是最難的兩經,如今很少有人選擇這兩經攻讀。

  而到了考五經的考試中,必須每一經都要出題,也就是說道試必須要出五道題,而考生只需選擇自己本經的題目作答即可。

  但現在這次道試,五經題只出了春秋題和禮記題兩道!也就是說,沒有其他三經的題目,怎能不讓考生嘩然!大部分人都不治《春秋》和《禮記》,怎麼答題?

  隨即很快又有小吏舉著牌子,牌子上提學官告示給出了解釋--
 
  「近年士氣浮躁,貪圖簡便者甚眾,士子多不習《春秋》、《禮記》,長此以往,唯恐經業失傳矣!

  故責令諸生習《春秋》、《禮記》,今次考試,以四書題取士,以五經題定等次。

  能默寫《春秋》、《禮節》題目所在章節並行文者,即准補稟膳生員;能行文者,准與補增廣生員;能寫策論者,准與補附學生員。」
 
  看到這次以四書題取士,而五經題只是定等次的參考,眾考生才漸漸平息下來,沒有發生大鬧老場的禍事。

  鄉試以下考試的隨意性很大,幾乎就看主考官個人興趣和意願,由此可見一般。

  李士實大宗師這次就是不走尋常路,用避免經義失傳為借口,以《春秋》、《禮記》定等次,能同時默寫章節和編出八股文的當稟膳生員,能編出八股文的當增廣生員,能寫策論的當附學生員。

  這對於方應物而言是天大好事--他恰恰是治《春秋》的!

  穿越之前那個方應物前身,別的不行,死記硬背功夫好還可以,一本《春秋》硬是讓他背下了,所以現如今方應物默寫《春秋》是沒問題的。只要再編一篇八股文,那麼進入縣學後直接可以充當稟膳生員了!

  卻說縣學生員分三等,第一等級是稟膳生員,領取國家稟糧;第二等級是增廣生員,地位低一點;第三等級是附學生員,地位更低。

  剛考中秀才進學的,只能充當附學生員,然後在歲考等考試中成績出色,才有可能升為稟膳或者增廣生員。

  現在大宗師別出心裁搞了這麼一出,方應物倒是非常意外和驚喜,心裡爽的像六月天吃了冰鎮西瓜。

  中秀才不算驚喜,他已經有足夠心理準備了,但是中了秀才不用苦熬升級,直接變成每月領取國家補助六斗糧的一等稟膳生員,那絕對是大驚喜。

  而且稟膳生員很容易取得鄉試資格的,不像大多數增廣生和附學生那般充滿不確定性。

  要知道,鄉試資格也是限定名額的,並非中了秀才就萬事大吉。淳安縣底蘊深厚可能有一百多秀才,但能參加鄉試的不超過四十個。

  方應物有點不能相信,這難道是大宗師主動投桃報李麼?前天偷偷見面時,倒也簡單聊了幾句學業。

  若確實是大宗師故意為之,那他真是個在小地方很精細、很有創意的人,這種時機都能憑空製造出來,不愧是幾十年後創意大到了敢跟著寧王造反的人。

  胡思亂想了片刻,方應物按下心思,開始提筆答卷。這個過程很順利,四書題有腹稿,很快寫完;但春秋題倒是廢了一番功夫,默寫完題目所在章節後,又費了兩個時辰,才湊出一篇八股文。

  謄抄完畢後,方應物起身交了卷子,自有小吏收卷糊名。主考官李大宗師又將方應物留下,問了幾句話,算作面試。

  李大宗師問:「論語中子曰二字最多,以此為題,汝可試著破之。」
 
  這是對八股文技術的小考驗,方應物通篇大文章水平一般,但對開頭幾句的小技巧還是有點心得,當即模仿八股文破題格式答道:「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李大宗師又刁難道:「以你名字方應物為題,如何破之?」
 
  方應物想了想,答道:「姓方為做人之本,名應物為處世之道!」
 
  這破題意思是做人要方正,處事要應物……李大宗師大笑,揮揮手讓方應物走人了。

  有幾個和方應物一同從縣試、府試考過來的童生看到這一幕,心中艷羨不已。

  此人雖然小小年紀,但真乃天之驕子也,縣試、府試、道試三關都被主考官留下談話面試,這是什麼好機緣?

  傳出去也足以小小揚名了,同時被三級考官重視的人能差的了麼?必然被視為眾望所歸的人才。如果不出意外,這次道試題名錄上必然有方應物的名字!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32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3 20:53
第69章 發榜了

  小三關試呆都是靠主考官一言而決,總量也不會太多,所以不像鄉試、會試那般程序麻煩,放榜速度一般都不慢。

  成化十四年在淳安縣舉行的這次道試結束幾天後,就在縣學考場外放榜了。

  前來看榜的人遠比縣試府試多,不但有參考童生、家人和看熱鬧的,還有很多職業看榜的人。

  所謂職業看榜人,都是團伙作戰,少的十幾人多的幾十人。有負責擠進圈內看榜的,有負責在外圍手持筆墨和紅紙的。

  一旦出了名字,看榜的人就將人名告訴執筆人,然後用紅紙寫下報喜的文字。然後便有事先安排好的人在各條道路上交替接力,一路將報喜大紅紙送到中試之人的家中,然後討賞錢獲利。

  道試結果可是要出秀才的,這可是正經的功名,當然會有很多人來趁機漁利。

  幾聲鑼響,兩行小吏雜役從縣學大門中魚貫而出,在眾目睽睽下將榜文張貼在了縣學照壁上。

  隨即人群蜂擁而上,搶佔有利位置去看榜,榜文下一時間人頭攢動。這個時候,方應物也在現場,但是他並不著急向裡面亂擠,作為一個有把握有底氣的人,不差這片刻功夫。

  人群太亂,擠擠撞撞的方應物站不穩,皺著眉頭又向後退了幾步。卻不料也碰到了別人,回頭看去,原來是老競爭對手吳綽吳公子,一路糾纏著從縣試殺到了道試。

  方應物心情不錯,看到吳公子還覺得很親切,微笑著點點頭。若能同案進學,也是一種緣分啊。

  但那吳公子脾性不改,像個驕傲的小公雞,揚起頭只管去看榜文方向。他家有下人去裡面看了,他在外圍等待消息。

  不多時,卻見吳公子書僮興奮的從人群裡鑽了出來,高聲叫道:「中了中了!是案首!恭喜少爺進學!」

  不過吳公子很淡定,表情比方應物更理所當然。

  方應物不由得連連側目,這吳公子還挺有真本事。本次道試提學官李大宗師還是比較標榜公正的,在矚目的案首位置上應該不會玩花頭,吳公子能奪取案首第一不簡單。

  又想起府案首也是他,那麼看來這廝手頭功夫很過硬,不愧是本縣第一大科舉世家雲峰吳家派出刷榜的精英人物,果然非同凡響!

  對於有真實力的人,方應物還是要佩服的,他不至於見了比自己有本事的人就嫉妒。

  連奪縣、府、道三關案首也是一種三元,若不是自己橫空出世,硬是搶走了縣案首,吳公子豈不就要連中小三元?

  大概吳公子也想到了此處,望向方應物目光不太善,但他絞盡腦汁也不知道如何罵人,只好扭頭對書僮說:「方朋友的名字可曾在榜上?」

  書僮答道:「只在第一位看到了少爺名字,便沒有往後面看。」

  「你再進去看看!」吳公子輕喝道。

  小書僮苦著臉,只好又殺入人群裡,拚命著向前擠動。又過了一會兒,他殺出了出來,氣喘吁吁稟報道:「回少爺,一共五人上榜,第二個名字就是花溪方應物。」

  吳公子彷彿終於找到了突破點,撇撇嘴道:「縣案首原來只能是第二麼……」

  面對毫無殺傷力的譏諷,方應物啞然失笑,搖搖頭不打算和他計較。反正自己秀才功名到手,成了堂堂正正的士子,還有什麼好計較的?不過這次大宗師也真夠嚴厲,居然只放了五個人過關。

  他對吳公子無言的拱拱手,就要離開口這時卻有幾個人邊走邊議論,經過他們兩個身邊時,幾句話飄進了耳朵裡。

  「名氣那麼大的方應物居然只是第二,嘖嘖。」這是欲言又止黨。

  「聽說方應物似乎是商相公的關門弟子,許多人都看好的,怎麼連第一也拿不到,莫非考場上發揮失常了?」這是天真純潔黨。

  「案首是雲峰吳家出來的,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雲峰吳家,所以你懂得。」這是故弄玄虛黨。

  「你們懂個屁,傳言說大宗師是萬首輔派來的,當然不會給商相公的關門弟子好臉色。

  若不是方應物實在刷不下去,只怕根本上不了榜,但案首是沒有了,倒是讓吳家人撿了一個案首。」這是深諳內幕黨。

  「對,你看榜上寫的清清楚楚。第二名方應物是補一等稟膳生員,而案首吳綽只能充當二等增廣生員。這說明吳綽答題不如方應物,裡面明顯有貓膩。」這是細節分析黨。

  幾人七口八舌的議論著走了過去,吳綽吳公子臉色已然黑了下來,黑的就像烏雲。

  他這麼努力勤奮,為什麼別人沒有認為他實力出眾,靠著真本事力壓方應物才得到的道試案首?他的成就和是不是吳家有什麼關係?和大宗師偏向有什麼關係?

  至於稟膳生員和增廣生員,那是方應物瞎貓碰到死耗子!大宗師只出了春秋和禮記題!

  方應物正好治春秋,所以能默寫並答題:而他不是專攻春秋禮記的,所以只能依賴自己涉獵廣泛和強大的基本功底,勉強靠著印象答題,但默寫是肯定不行了!

  而名次是靠著四書題排列的,和五經題無關,這幫愚民怎麼什麼都不懂也敢亂噴!

  吳公子悲憤委屈的想掉眼淚,不知該去對何人傾訴。

  方應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拍拍吳公子肩膀,語重心長道:「這不是你的錯,錯的是全世界。

  些許市井流言不足為慮,你還年輕,不要太將這些譭謗放在心上。來日方長,我看好你下次為本縣再奪回浙江解元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對方同學的吹棒,吳公子不領憤,得到案首的喜悅頓時無影無蹤,氣咻咻的甩袖走人了。

  方應物回到了住處,也就是項成賢宅子裡。洪松和項成賢這一對都在廳上坐著閒談,看到方應物進來,不約而同齊聲問道:「第幾名?」

  方應物苦笑道:「二位兄長不問是否上榜,只問名次第幾,就這麼敢肯定在下能中試麼?」

  項成賢打趣道:「考試前兩天,能偷偷進縣學和大宗師密談的人,能不中榜?」

  洪松耿耿於懷的歎道:「風氣不舊,人心不古,我不知道該偏向方賢弟還是該堅持道義了,吾將上下而求索兮。」

  項成賢扭頭緊張的叮囑了一句:「洪兄千萬別跳河。」又轉過去催問方應物道:「到底是第幾?」

  方應物答道:「第二,案首是雲峰吳綽。」

  「那也不錯,吳綽為案首也是挺可喜的。另外,難道大宗師真的補了你當稟生?」

  「是的,榜上寫明了。一共五人上榜,都列出了進學後的等次。」

  項成賢和洪松都是優秀稟生,但他們沒有方應物這種才進學便登頂的機緣,都是考了兩三年歲試才爬上來的。聽到這裡,兩人便拱手道:,「恭喜方賢弟,以後就是同學了,下次鄉試我們要三人同行了!」

  但洪松又憂心忡忡道:「縣學稟生只有固定二十個名額,去年方前輩中瞭解元,才空出一個名額,有不少人對此虎視眈眈。這次方賢弟因為大宗師插手,直接成了稟生,只怕縣學裡有學霸不滿了。」

  「學霸?」方應物愕然,一股熟悉而親切的味道撲面而來。

  上輩子在學術界經常聽到學霸這個詞,他的老師也勉強算是其中一員,而方應物也是朝著成為學霸而不懈努力的。但回到了大明朝,這年頭也能有學霸這個詞麼?

  「你也要進學了,有些事情也該知道,愚兄提前給你提個醒。」項公子語重心長道:「縣學是分成兩大社團的,分別是東社和西社。」

  方應物繼續愕然,社團?這年頭也有這個名詞麼?他是要進縣學還是混黑道?

  項成賢繼續道:「東社就是來自我們錦溪和雲峰、賦溪等縣城東邊這裡的,西社是來自縣城西邊威坪、蜀阜、小金山、慈溪等地方的。這回我知道西社那邊有個老學霸想要這個稟生名額,你小心為是。」

  方應物疑惑道:「難道東社就沒有學霸麼?」

  項成賢語塞片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已經是稟生了,所以你不用擔心。」

  洪松不屑道,彷彿項公子不在身邊似的:「這些學霸殊為可惡,也不求上進,只靠著年資深在縣學胡混,專門在考試、貢生等時候上下其手,賺一些黑心錢。

  但方賢弟你放心,進了縣學有我們東社照看,不會叫你輕易被欺負了的。」

  方應物萬分苦惱,「在下好像不屬於東社啊。」

  項成賢笑道:「方賢弟若有志氣,不入社也不是不可以,愚兄我並不在意。但是如今這世道,文人結社漸漸成風,還是順應下風俗的好。」

  方應物歎道:「在下出自花溪,花溪在縣城之西,入東社豈不名不正言不順?」

  項成賢大笑道:「你心思真多!你入了東社才漲吾輩士氣!」

  方應物也笑道,「不過兩位兄長放心,學霸我是不放在心上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若想拿我樹威風,一時三刻之間立即讓他垮掉!」

  洪松搖搖頭,勸道:「方賢弟還是不要太小看別人好,進了縣學你就明白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8: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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