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關閉
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094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57
卷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第30章 好險......

  時間已經進入了五月底,眼看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要來臨,在淳安山區裡,或許相對涼爽一些,但仍有一定熱度。
  
  縣城西門外的數里的崎嶇山路上,出現了一支十來人的隊伍。隊伍裡有兩頂竹製涼轎,以及八個轎夫,兩個挑夫,兩個小廝。

  轎夫分成兩班,輪流抬轎,以保證有足夠的體力能堅持下去。只要道路寬度允許,兩頂轎子便並排而行,相距很近,便於兩位轎中人路上閒談。

  「洪兄,小弟我委實不明白,那方應物不過山中一童生,值得你我長驅十里,興師動眾的前往拜會麼?」

  「這方應物幾首詩詞,襤褸青袍也好,讀書也好,皆是品味不凡之作。以文見人,其人必是胸中有才之人,縣裡出了這等人物,前去會一會有什麼不可以的?項賢弟若不願意,大可就此回轉。」

  「聽說縣尊欣賞他,不想洪兄也欣賞他,小弟自然要隨著去瞧瞧。」

  方應物並不曉得今日即將有人來拜訪他,此時正坐在院中樹蔭底下,捧著幾張文字仔細揣摩。蘭姐兒很賢惠的坐在一旁,手裡拿著芭蕉葉子,輕輕的一下又一下的為方應物扇風。

  整個院子靜悄悄,別無雜音。按說方應物與叔父分了家後,還都居住在老屋中,依舊共用一個院落,不應當如此靜謐。但族長二叔爺代表全族共識,勒令叔父一家白天不許在家中逗留,以免打擾了方應物學業。

  方應物看過一遍,抬起頭來偶然瞥見王蘭額頭邊的汗珠子,忽然起了些調戲心。開口道:「蘭姐兒眼下必然有些熱,我卻有個涼快法子,跟我進屋便知。」

  隨即他起身進了屋子,王蘭不明所以,也跟著進去。

  方應物所住的屋子乃是三間。本來是按照一家三口標準造的,現在他獨自居住,自然顯得寬敞,沒有日光直射,也顯得陰涼。

  但這不是主要的,方應物突然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將上衣盡都脫下,光溜溜的打著赤膊。

  王蘭猝不及防,一眨眼就看著方應物成了半裸,露出半身細皮嫩肉。她臉紅了紅,怪道:「你這是作甚?」

  方應物笑嘻嘻道:「這便是涼快的法子,你也試試看?反正屋中不會有外人進來,不怕別人看見,何苦穿得密不透風。」

  一邊說著,一邊作勢伸出胳膊,彷彿要親自動手。王蘭下意識躲開,豐盈身軀搖搖晃晃倒退兩步,嗔道:「你這沒正經的混賬,慣會戲弄奴家!」

  方應物正要繼續調戲預備小妾,突然聽到幾句大煞風景的叫聲,「方小友可在家裡麼!」

  聽聲音的來源,彷彿是從院子大門那邊傳來的,而且很是陌生,口音也不像是花溪本地的。方應物滿懷疑問地高聲答道:「閣下何人?」

  「不才錦溪洪松!前月在縣中與小友有一面之緣,今日特意前來再續前緣。」

  說起這個名字,方應物有印象了。上個月他第一次去縣城時,恰好遭遇了一場詩會,賣弄幾首詩詞技壓全場,這個洪公子就是詩會的主事人。

  他怎的突然來拜訪?方應物想了想也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前些日子去縣城做過一場,又增加了些名氣,還留下兩首出色的詩詞,所以有人慕名來訪並不奇怪,這年頭士子之間就是這樣互相交遊的。

  蘭姐兒以目示意,詢問方應物應該怎麼辦。方應物拿起衣物,正要穿戴了出門迎客,但目光透過窗戶掃過院中後,突然想起什麼,便停住了動作一時愣住。

  不能讓他進來,要趕緊將他們打發走!方應物想道。

  他腦子轉了幾轉,瞬間改了主意,就在屋中坐下,對外面道:「家中無酒無茶,無以待貴客,還請貴客回轉!」

  卻又聽到那洪松在院門外說:「吾乃令尊舊相識也,聽聞小友境況清貧,債台高築。今日特攜米五斗、銀十兩、絹五匹,助小友日用之資也!」

  這些東西對如今的方應物而言,絕對算得上豐厚,但方應物不假思索,怒而出聲道:「吾輩讀書之人,豈是受人憐者耶!君之賜,不敢受!」

  院門外頓時安靜了片刻。洪松苦笑著,對旁邊項姓士子搖頭小聲道:「東西算是白拿了。」

  那項姓士子名喚成賢,也是錦溪人,與洪松素來交好。本來是漫不經心的,但聽到方應物的回答後,頓時眼前一亮,輕輕歎道:「此小友年紀雖小,也是守節操之人。」

  洪松又叫道:「我與令尊相識平輩論交,故而今次算是長者之賜,如何不敢受?」

  又聽裡面高聲答道:「陋室革瓢顏子志,殘編斷簡鄴侯書。士人以風節為己任,一念未可或渝也!君子固窮,是以不受!」

  好對子!項成賢默念幾遍「陋室革瓢顏子志,殘編斷簡鄴侯書」,心裡喝了一聲彩,也開口道:「這番確為我等的不是,多有冒犯了,俗事不再提起。我等遠道而來,誠心拜會,小友何不開門一晤?」

  方應物在裡面聽見另外一個陌生聲音,心裡嘀咕幾句,看來還不只洪公子一個人。無奈的繼續拒絕道:「小子學業不成,何敢貽笑大方!故而杜門謝客,專心讀書,兩位朋友請回罷!」

  項成賢本是抱著遊山玩水心思來的,但現在對方應物的興趣越來越大。畢竟洪松至少見過方應物一次,而他與方應物則是素未謀面,所以覺得閉門謝客的方應物很有神秘感。

  忍不住繼續隔著籬笆對屋子發話道:「小友斗室方寸之間,閉門苦讀,不孤寂乎!」

  片刻之後,又有答話悠悠的傳了出來:「何以適志,青山白雲。何以娛目,朝霞夕薰。澄心靜坐,與書成群。孤寂何有?」

  聽了這幾句,洪松和項成賢忽然都感到自己是大俗人,洪公子望了望方家那茅草屋頂和黃泥土牆,以及亂樹枝紮成的籬笆,不禁感慨道:「深山幽谷,清貧自守,安窮樂道,不慕紛華,超然物外,大有古仁人之風也!難怪做得出如此不俗氣的詩詞,我淳安又出了一位人物!」

  項成賢也點頭道:「我們兩人自憑家世,在縣中拜訪交遊,主人家無不到履相迎。唯有這方應物怡然自若,固守本心。若能得見此人,此行不虛,此行不虛哪!」

  二位訪客在院外議論,方應物卻在屋中靠著窗戶,探頭探腦的偷窺院門。心裡十分著急,自己都拒絕了好幾次了,那些人怎麼磨磨蹭蹭的還不走?

  眼角瞥見蘭姐兒,忽然又生了主意,連忙招手將她叫來,悄悄耳語幾句。王蘭聽到方應物的吩咐,很是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做了。

  卻說洪松和項成賢兩人,仍然抱著不能見到方應物的遺憾心思,在院門外逡巡不去。忽的又聽到屋中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有讀書聲不奇怪,不過這卻是個女子聲音,洪松與項成賢驚奇的對視一眼,屏息細聽。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君子,謂在上之人也。興,起也。偷,薄也。人道知所先後,則恭不勞、慎不葸、勇不亂、直不絞,民化而德厚矣。君子以下,當自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

  兩人都是飽讀詩書的士子,當即聽出這是論語和集注的部分內容。但正因為聽懂了,才感到震撼,而且不僅僅是震撼。

  心下駭然,兩人再次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想道,方應物身邊隨便一個女侍之流,就能誦讀聖人經義?聽這熟練程度,只怕是可以背誦下來的!

  項成賢感到不可思議,喃喃自語道:「漢代有大儒鄭玄,家中婢女能誦毛詩,這方應物身邊女流更勝之十倍!由此及其人,無以言語了!」

  隨即醒過神來後,又對洪松道:「高士隱居在此,我們今天這次到訪禮數極其不恭敬,有什麼顏面求見,還是先回去罷!」

  洪松習慣性的苦笑,這方清之的兒子到底是個什麼怪胎?便長歎一聲道:「那就走罷!今日確實來的冒失,下次投貼、約期,然後登門造訪。」

  瞧見外面訪客走光了,又讓王蘭出去確認院外無人,方應物這才迅速出了屋門。直奔樹蔭底下,將扔在石凳上的那幾張稿紙收了起來。

  「題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大賢於聖道之大,必先擬之而後質言之也!夫道莫大於聖門也,游之斯知之矣。大賢擬之而後質言之,有以哉!其意曰:孔子以天縱之資,承群聖之統,道莫有大焉者也......」

  這稿紙上內容不是別的,正是王塾師根據題目擬出的八股文,而這個題目卻是汪知縣隱晦的透露給方應物的。

  方應物擦了擦汗,謝過諸天神佛,念叨幾句「好險好險」。

  剛才確實很危險,如果放了那兩個士子進來,自己院中就這幾張稿紙醒目,必然要被他們拿起來翻看品評的,這年頭讀書人交遊就這習慣。

  眼下倒是沒有什麼,但若到縣試時候,題目一旦公佈了,自己又成了案首,那豈不要惹這二位的猜疑?他可不想成為大醜聞的主角。

  還好剛才自己絞盡腦汁、費盡口舌總算將兩位不速之客成功的拒之門外,至於他們將會如何瞎想和腦補,那真顧不上了。

  想至此,方應物真有一種人怕出名豬怕壯的感覺。說不定以後還會有人突然來到訪,那必須要有所準備才是。

  自己過去一直忽略了這點,所以今天才險些釀成事故,今後該怎麼應對,真要仔細想好。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30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59
第31章 茶鋪裏的消息

  這時代許多讀書人(特別是比較有錢的)是樂於互相交遊的,慕名拜訪視為常事。經過今天這一次,方應物終於意識到名氣逐漸增加後,可能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一些變化。
  
  雖然現在還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算不上名動一方,但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提前有所準備?起碼洪公子若再次來訪,禮數周到的話,總不能還拒之門外,自己又不是要真當隱士。

  送走了一頭霧水的蘭姐兒,方應物在院中走了幾個來回,又想起自家狀況,長歎一口氣。房舍就是很普通的山村農家破屋,裡面傢具就是破床破桌子破櫃子,怎麼也找不出一絲雅意,這對形象包裝很不利啊。

  想至此,方應物拔腿去找二叔爺。將王家小娘子送給他的銀豆子掏出一粒,塞進二叔爺手裡,請求道:「煩請二叔爺招呼下鄉親們,幫我造個亭子,這顆銀豆子就當做酬勞了。」

  「好好地造什麼亭子?」二叔爺奇怪道。

  方應物答道:「這是讀書人的事情,一時也說不清,二叔爺照做就是。」

  「哦哦。」二叔爺羞愧的不敢再繼續懷疑,「你說怎麼造,我讓小輩們買賣力氣就是。」

  「造在村裡後面山上,找那有泉水的地方最好,若無泉水也找林木幽深的地方。越快越好,形制不必精巧,有個樣式就可以了。」

  這時候不是農活最忙的時期,聽說小相公需要幫忙,村裡壯勞力一起出了力氣,短短三天就在村後山上搭起了一座樸實小亭子。

  因為沒有泉水,小亭子只得建在一處幽靜的樹林裡。形狀簡陋的很,純粹是就地砍伐了幾棵樹木,然後用了四根柱子搭建起來的。亭子不大,也就可以容納五六個人圍坐。

  方應物看過後還算滿意,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說樸素天然有樸素天然的趣味,總比自己家那破屋子稍微能沾上一點「雅」字,用來待客也算是有講究了。

  最後他信手在亭子立柱上寫下了一副對子,就是前幾天曾經念給洪公子等人的那兩句,「陋室革瓢顏子志,殘編斷簡鄴侯書」。

  方應物又掏出一粒小銀豆子,將村子裡的野茶都搜羅了過來。若有貴客而來,怎能無茶?沒什麼好茶,那也只好用山裡野茶湊趣了。

  到此算是做好準備,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再有客人來,便可以有所應付。

  不過很可惜,想像中的訪客杳無音訊。方應物在讀書中,一直從夏天等到了秋天,再也沒有人來拜訪他。

  被他命名為方亭的小亭子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層灰土,家裡的野茶都快放成了陳茶.....方應物迷茫了,難道自己上次拒絕見人時表現的太過火?

  明明記得,史料上那些山林高士越是拒絕見人,越是受追捧,怎的到了自己這兒,完全沒這個跡象?人生理想應該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不是「霜節老雲霞」啊。

  不過很快,方應物就沒有心思繼續迷茫了。因為縣裡出了公告榜文,定於一個月後,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日舉行縣試,並開始接受報名。

  縣試乃考秀才小三關中的第一關,見了這榜文,全縣自覺學業有成的學童都開始都動員起來。方應物也不例外,那還顧得上其他,連忙開始準備起來。

  首先,去縣衙報名之前要尋覓保人。這時代保人資格還算寬鬆,生員、里長、官辦社學塾師都可以作保。不像後來,保人必需求縣學稟生來做,成了稟生的發財路子。

  方應物便找了花溪社學塾師王先生和里長方逢時聯合作保,具結保他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頂替、喪期、假名,不是倡優皂之後。

  第二步,方應物便拿著保結去了縣衙報名。當場填寫了上三代履歷,並領取了十頁考試專用試卷紙和草稿紙,當然按規矩要給禮房交上常例錢。

  從縣衙出來時,已經是中午時分,方應物掂量了一下腰包,決定還是回村裡吃飯,不在縣裡解決午餐了。但他此時口渴的很,正好看到西門有間茶鋪,便去要了兩碗茶。

  七月底已經是夏季末尾,不那麼炎熱了,茶鋪裡頗為陰涼。方應物優哉游哉的喝了幾口茶,茶鋪角落裡還有一桌兩人,都是讀書人打扮,笑著議論著什麼。

  方應物長期居住在山村中,各種消息閉塞的很,這次看有兩個讀書人議論事情,便豎起了耳朵細聽起來,能漲漲見識也是好的。

  聽了一會兒,去聽見他們議論的是八月本省鄉試,說起來,今年淳安縣試和浙江鄉試時間前後很近,倒是很特殊的。

  想到這裡,方應物恍然大悟,既然鄉試要舉行,縣學裡最精英的一批人自然都去了省城杭州府。那洪公子等二人是不是也要參加鄉試?所以才消失了兩個月不見人來。

  喝完茶,方應物正要走人,卻又見有個寬袍大袖的士子衝進了茶鋪,對著角落裡那兩個讀書人叫道:「有大事情,有大事情!」

  這引起了方應物的注意,停住動作好奇的向新進來的士子望去。聽他走過去叫道:「剛才聽到的消息,朝廷裡商相公致仕了!」

  聽到這句話,茶鋪裡一片嘩然。無論是那兩個讀書人,還是賣茶老頭、端茶的小廝,齊齊露出震動神色。

  這個商相公,可不是民間亂叫的秀才相公,朝廷裡的商相公只有一位,那就是當朝首輔商輅商閣老。

  這個人在淳安縣絕對稱得上婦孺皆知,從到士子鄉紳到村夫村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整個淳安縣的最大驕傲。

  在科舉上,商閣老獲得瞭解元、會元、狀元三元及第這個至高無上的成就,而且是本朝唯一一位正式記載的三元(被太宗文皇帝刪除的那位三元不算)。在功業上,商閣老先後在內閣十八年,如今更是貴為首輔,位極人臣。

  三元及第加位極人臣,所以商閣老的人生成績簡直堪稱完人,是縣裡所有讀書人的偶像,縣中父老更是口口相傳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並堅信不疑。

  那闖進來的士子繼續說道:「今年二月,皇上設西廠,重用閹宦汪直,大肆抓捕大臣,五月商相公上疏抗詞,力請皇上裁撤西廠。當時皇上採納忠言,廢了西廠,但到六月間,皇上再次聽信讒言重開西廠,商相公再次上疏進諫,怎奈皇上被奸賊蒙蔽。隨即商相公怒而乞骸骨,朝廷已經准了!」

  「閹賊可恨!」有讀書人憤恨的拍案叫道。

  方應物卻陷入了恍惚之中,這算是他穿越以來,所聽到的第一樁真正意義上的歷史事件,心中感慨自然良多。這段時間,險些忘了穿越者身份,只有聽到這種耳熟的大事件,他才重新找到了俯視歷史的感覺。

  若是正德、嘉靖、萬曆這些熱門時代,他可以對各種人物、事件倒背如流,但對成化一朝的黑材料,涉獵程度就差得遠了。

  比如這次商輅致仕事件,他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大概也記得是成化中期,但具體到月份就有些模糊了。所以猛然聽到商輅致仕,還是很有些吃驚的。

  最初的吃驚過去後,方應物恢復了冷靜,丟下銅板要走,聽到那幾個書生還在憤慨的大罵閹賊汪直,方應物忍不住搖搖頭,對他們出言道:「你們的想法,簡直幼稚可笑!」

  那幾人平白被笑話,個個面生不悅之色,當中一人問道:「足下何人?又有何高見?」

  方應物淡淡道:「在下花溪方應物!想那汪直固然氣焰囂張,不過一內廷緝事而已,但能逼走宰相麼?內閣中有三人,其餘兩位皆出自今上東宮潛邸,只有商相公這首輔是前朝舊臣,他不走人誰走?這裡面水深著哪!」

  那幾個書生聞言愕然,沒料到隨便一個街邊茶鋪裡,就能遇到位見識卓異的大才。即便淳安縣是科舉死亡之組,但這也太誇張了罷。

  花溪方應物?這個名字似乎聽說過,還是當中那個書生拍案道:「我記起你是誰了!」

  正要離開的方應物見自己名字能被人知曉,心裡微微得意,下意識放慢了腳步,想聽聽他們怎麼說。看來在文化圈裡,自己也曾被議論過啊。

  「你就是那個襤褸青袍方應物!」那書生繼續叫道。

  方應物臉色一黑,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襤褸青袍這四個字出自他發表的第一首詞,可這是什麼道理!他前後發表了好幾首詩詞,有那麼多優美的字眼,怎麼別人偏偏就拿襤褸青袍四個字套上了?

  在回家路上,方應物心裡歎道,看來以後必須要抄一首震驚世人的極品詩詞,這才能把襤褸青袍的名號蓋下去啊。

  又想起商相公致仕的消息,方應物產生點小小的幻想。商閣老必然要回家頤養天年,若是能抱上這條大腿,那就好了。這可是在內閣干了十八年的元老重臣,雖然致仕了,但門生故吏什麼的肯定有不少還在......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47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2:00
第32章 縣試

  報完名回了家,繼續讀書,不知不覺時間又過了一個月,轉眼到了縣試前兩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
  
  這天方應物離開花溪,向縣城出發。他必須提前到縣城住下,一是為了在考試當天清晨能及時趕到考場接受搜檢,二是提前到縣城,如果有什麼變動可以及時知道。

  與方應物同行的還有里長方逢時和社學塾師王先生,這兩位作為方應物的保人,在考場門口核查的時候必須在場。

  在路上,方應物提著一個籃子,便是俗稱的考籃,裡面裝著筆墨紙硯和吃食若干,都是在考場中的必備物品。窮人走科舉之路不容易,為置備這筆墨硯,可是將王先生的看家貨色都借出來了,在縣城住兩天還要有花銷。

  上次到縣城報名的時候,方應物提前做好了一些準備,在縣城西門外的西廟訂下了兩間客房,專為這幾日居住。他前幾次到縣城,都是在這裡住下的。

  卻說三人走了一個時辰山路,抵達西廟。方應物在賀齊老爺塑像下面,找到了本廟的廟祝,「上月末,在下曾預約了兩間客房專供考期所使用。煩請領我等前往客房安置。」

  那廟祝姓宋,滿面疑惑道:「不記得有此事。」

  方應物提醒道:「在下花溪方應物,上月到縣中報名應試,午後在貴廟與閣下商談,選了西院那裡兩間房屋,約定這幾日居住。」

  宋廟祝仍是推說沒想起來,這時候,從外面進來位十三四歲的眉清目秀少年人,旁若無人的對宋廟祝叫道:「宋老兒!我家主人說了,叫你且置辦些好酒食,送到西院去。」隨著話音,他丟了一塊碎銀子給宋廟祝。

  聽到那童子叫嚷西院,方應物就明白了,這宋廟祝絕對是裝糊塗,貪圖別人家銀子,把房子都租給別人了。

  宋廟祝答應一聲,就要出去,方應物伸手按住宋廟祝肩膀,不滿道:「你這言而無信之徒,原來將在下約定的西院房屋都讓給了別人,出爾反爾不怕神明降罰麼!」

  宋廟祝尚未說得什麼,那後面進來的少年人卻搶先叫道:「你們是哪裡來的山野村夫,這裡也是你撒野的地方麼!速速走人,別攪擾了我家主人清淨!」

  方逢時和王塾師都不知如何應對,拿眼去看方應物。

  方應物皺眉看了看那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料子,比自己穿的還要好,又聽他口氣,彷彿是大戶人家裡的小廝書僮。他家主人這時候住在西廟裡,大概也是參加縣試來的。

  再瞧這小書僮狗仗人勢、跋扈無禮的嘴臉,方應物很有抽他耳光的慾望。但又一想,正值縣試之前的要緊時候,節外生枝招惹強敵沒有好處,弄不好因小失大。

  可要不與這些人相爭,出了這個廟,還能去哪裡找地方住?淳安縣城很小,這兩天遇到縣試,來自全縣各村的學童都會住在縣裡,臨時去找地方住只怕不容易。

  忍住火氣,方應物轉身揪住宋廟祝,冷笑幾聲道:「好好,在下正要去拜訪縣尊,你便和我一起去上衙門見官罷!讓縣尊斷一斷這裡面的是非曲直。」

  說罷拉著宋廟祝向外走,方逢時在後面推了一把,將宋廟祝推出殿門。

  此前方應物三次來縣裡兩次是為了官司,次次都住在廟裡,宋廟祝當然知道方應物打官司是一把好手。見狀心生畏懼,連忙叫道:「勿忙勿忙!這點小事不值得見官!」

  方應物斥道:「若不見官,今日之事如何了結!」

  宋廟祝無奈道:「後院有間屋子,過去是當做柴房的,讓廟裡火工打掃乾淨尚可入住。」

  有比沒有強,方應物不在糾纏,只得答應下來。在後院破柴房門口,方應物問那火工道:「西院住進的是何人?排場忒大了。」

  火工答道:「那是雲峰吳家的一位公子,也來參加縣試的。聽說他不願與別人共用院落,所以給了廟主銀子,將整個西院都包了場。」

  雲峰吳家?方應物聽說過,號稱本縣科舉第一家族。難怪連那廟祝也巴結著,難怪那書僮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火工打掃完畢後,退了出去,方應物看著比自己家裡還破的房間,長歎一口氣。還是要努力出人頭地啊,不然今天這樣被趕到柴房的屈辱,時時會有!

  王塾師見方應物唉聲歎氣,還以為方應物被吳家名頭嚇住了,擔心他因此而發揮失常,連忙勸解道:「老夫先後考了二十年科舉,雖然一事無成,但也耳聞了一些典故。像這吳家,名聲最響亮,但如今已經算是外強中乾了。」

  「此話怎講?」外強中乾這個詞引起了方應物的興趣,連忙問道。

  「吳家號稱科舉第一家,門中出的進士最多,但是大都是前朝宋時候。最近一二十年沒出過進士,尤其最近連續三科,連一個新秀才也沒中過。不管是什麼原因,很多人都說吳家如今徒有虛名了。」

  方應物知道,在科舉家族裡,功名可不是世襲的,十幾年不出相應的成績,特別是最近三科,連個秀才都沒出,雖然可能存在運氣差的因素,但也要被看做沒落,所以吳家被外人議論情有可原。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底蘊也不是他方應物一介貧士可以比的。

  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忿的信口答道:「瞧瞧那位公子的做派,再瞧瞧那書僮的的舉止。因小見大,我便知吳家為什麼不行了!」

  一夜無話,次日方應物先去了縣衙門口,看看有沒有縣試的新告示,隨後又去了位於縣學裡的考場,摸清路線和環境。一切準備妥當後,便安心等待明日考試。

  縣試乃漫漫科舉道路的第一小步,也是考試氛圍最寬鬆、最沒規範性的一步,各地和各地情況都不同。

  淳安縣是人口小縣,今科參加縣試人數不是很多,只有一百多人,與動輒上千人報名縣試的江南、江西這些地方不同。但這批人的學問質量是絕對不輸於天下任何一個縣,絕對是名符其實的死亡之組。

  考場設在縣學,方應物早早的就到了大門外候考。此時這裡圍聚了數百人,人頭攢動擁擠不堪,人群裡有考生,有送考的,有當保人的。

  汪知縣在大門後面臨時搭建的檯子上高居而坐,另有人負責唱名和搜檢。被點到名字的考生上前接受搜身與核查,保人也要上前進行現場擔保和確認。

  方應物提著籃子站在人群裡等待,不時與兩個保人交談幾句。忽而聽到後面有人說話:「公子這次必定要中了案首。」

  方應物聽著耳熟,轉頭看去,說話的卻是昨天在西廟遇到的那個書僮。他旁邊是位錦衣華服的年輕人,歲數不過十七八,應該就是這個書僮的主人吳公子了。

  書僮說自家主人肯定要中案首,這不奇怪,誰不想討個好口彩。但那吳公子卻沒表現出任何謙虛意思,反而安然受之,這就讓注意到他們的方應物奇怪了。按理說,那吳公子應該假意訓斥幾句「休要胡思亂語」之類的。

  方應物早將案首視為囊中之物,在這上面格外敏感。便帶著疑惑半是譏諷半是試探道:「尚未入場便自吹自擂中案首,簡直笑掉大牙!」

  書僮與吳公子齊齊看過來,書僮認出了方應物,連忙對自家主人耳語幾句。吳公子對方應物拱拱手:「不才雲峰吳綽,閣下是哪裡的人?」

  方應物答道:「花溪方應物!」

  「花溪?方家?」吳公子想了想如實答道:「沒聽說過。」

  隨即他又不耐煩的揮揮手,傲然道:「你們這些不知從哪個山間角落裡鑽出來的泥腿子,最大毛病就是酸氣多,我懶得與你一般見識。不用在此打口舌官司,反正到最後我的名次必定比你高就是,現在多說無益,放了榜就知道了。」

  這股撲面而來的高貴冷艷將方應物氣得大怒,他本就有點俯視時代的清高,沒想到頻頻被這主僕倆毒舌。

  你們都只是歷史塵埃而已!方應物正要反唇相譏,卻聽見前頭叫到了他的名字,該到他入場了。便只好忍住氣趕上前去接受搜檢,不再與吳公子一行繼續糾纏。

  半刻鐘後,方應物順利通過門口檢查,過龍門進入了考場。一眼看到考場中的座位是臨時安置在甬道兩側的,露天而設。眼下是秋高氣爽時候,天氣不冷不熱,所以露天考試並不難受,比搭建考棚又節約經費。

  先前領到的試卷上有考號,方應物又循著考號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甬道東邊中間第八行中間。

  放下考籃,擺上試卷和筆墨硯台,方應物雖然是「早有準備」的考生,但在決定自己人生命運的考場上,心跳仍不自由主加快了幾分。

  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不親臨此境,永遠不知道這種一步天堂一步地獄的感受。雖然也有高考存在,但九十年代以後的高考比起科舉的殘酷,只能算小兒科。

  學著中學課本的溫室花朵大約只會帶著刻薄的笑容,將范進中舉後發瘋當成笑料,卻很難體會到笑料背後的艱辛和榮光。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名榜上,前進一步就是人上人,後退一步就是人下人。任你使出十八般手段,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入場無悔,這就是科舉社會裡的公平。

  方應物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開始靜靜的養神,他上輩子就養成了這個習慣。

  三通鼓聲想起,方應物從入定中醒過神來,睜開了雙眼。有縣衙小吏舉著一張牌子,在考場中來回走動,牌子上就是這次縣試的考題。

  等小吏走的近了,方應物定睛望去,木牌上面貼著白紙,用硃筆寫著「吾十有五而志於學等一章」和「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等三節」。

  妥了!方應物的欣喜萬分,徹底放下了心!他沒有領會錯縣尊的意思,果然是自己做了充足準備的這兩道題!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47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2:01
第33章 疑神疑鬼

  縣試只考四書題兩道,考試時間一個白天。對於胸有腹稿的方應物而言,一個白天的時間有點漫長了。雖然刻意降低了速度,但仍在午時就將兩篇題目做完並謄寫到試卷上。
  
  這時候並沒有人交卷,方應物想了想,自己還是不要出這個風頭了。槍打出頭鳥,最後案首十有八九是自己的,這種時候太醒目沒什麼好處,悶聲發大財才是正理。

  方應物便從籃子中掏出乾糧和野菜,讓小役給自己打了碗水,就在考案上吃喝起來。這番動靜引發了別人注意,看天色已到午時,其他考生也感到腹中飢渴,紛紛掏出準備好的吃食開始就餐。

  但也有卓爾不群之人,比如很讓方應物看不順眼的吳公子。別人抓緊時間埋頭吃喝時,他很瀟灑的立了起來,振一振衣袖,整一整衣領。

  本來沒人在意,只以為他要出恭,但卻見他手持試卷和草稿,向主座上的知縣走過去。無數道無聲的目光向他射去,第一個交卷的人總是很引人注目的,若非考場上嚴禁交頭接耳,只怕此時要議論紛紛了。

  吳公子交上試卷後,又站在那裡和知縣說了好一會兒話。

  小考試不像鄉試、會試這樣的真正掄才大典極其嚴格,形式其實很隨意。頭幾個交卷的,可以請求考官再當場面試。

  考官簡單看過考捲開頭,覺得可取的話,常常又口出幾個對偶或者詩詞題目,考生若答得不錯便可當場錄取。

  這吳綽眼下就是當場面試麼?方應物位置比較靠前,看得清汪知縣和吳綽之間的互動。汪知縣言笑晏晏,這讓方應物心裡產生了一絲陰影。

  他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東西。雲峰吳家近幾年一個新秀才也沒出過,對於科舉傳世的吳家而言,簡直是斷了傳承一般,絕對放不下這個面子的。

  這就意味著吳家這次必然要使盡力氣,說什麼也要力挺本家在今科出一個秀才,這樣才能保住一些門面。

  那麼最穩妥、最好運作的辦法就是奪得一個縣案首,那就相當於保送生,最終必定會考中生員秀才。

  而自己這邊,因為時間所迫,他結交知縣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急功近利的色彩,人情上的沉澱並不足。

  因為利益因素產生的結合,那麼因為利益因素產生變化,這不奇怪。吳家有底蘊,能拿出的利益應該比他這個小貧士要多,只看他們肯不肯放下本地縉紳世家的架子主動靠近外來戶汪知縣。

  方應物疑神疑鬼,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自己早該想到這點的!

  汪知縣能將題洩露給自己,同樣也能洩露給別人。只要用最隱晦含糊的方式,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也不會被抓住把柄。

  想到這裡,極度渴望鯉魚躍龍門的方應物坐不住了。眼看著吳公子面試完,到了考場龍門那裡,等待放行時間--考生不能隨意出場的,必須等到夠了十人,然後才能一批批放行。

  又等了一會兒,看周圍考生都吃喝完畢,重新埋頭答題。方應物一咬牙站了起來,也手持試卷草稿向汪知縣走去,這時候就遠不如方才吳公子交卷那般醒目了。

  汪知縣手持硃筆,閱視方應物試卷,在破題上點了幾個圈,以示出色。方應物趁機也道:「請求老父母面試。」

  汪知縣沉吟片刻,出題道:「大器貴在晚成。」

  這是要對對子,但這個上聯卻讓方應物心頭沉了又沉,他正處於風聲鶴唳狀態,稍有點草木就要皆兵了。

  大器貴在晚成?這是暗示我這科還年輕,不必著急,可以再等一等麼?方應物不由自主的在心裡解讀道。不能不這麼想,他才十五歲,堪稱是最年輕的考生了。

  還好方應物有些讀書根底,也很有暗示性的對道:「長才屈於短馭。」

  「好!」汪知縣輕輕點頭,又指著院中荷花池出題道:「青衿爭出玉宮。」

  青衿,秀才的雅稱也,這上聯關鍵在於一個「爭」,汪知縣這是暗示有人要和他爭案首?方應物又在心裡解讀了一遍後,再次對道:「硃筆獨點龍門。」

  這意思很明顯,你老人家答應過點我過龍門,不能言而無信吶。

  汪知縣搖搖頭,又出上聯道:「佛云不可說不可說。」

  方應物不假思索,彷彿打機鋒般對道:「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汪知縣提筆在方應物試卷上寫了個「可」,「你已經取中了,名字必在榜上,且先下去罷!」

  和汪知縣來來去去幾句話,方應物仍沒得到自己想要的準確消息,甚至相反,還覺得自己希望又渺茫了幾分。大器貴在晚成這句話,可太讓年方十五歲的方應物心驚膽戰了。

  雖然汪知縣說了肯定讓他上榜,但這不值得十分高興,若不是案首,就算得到縣試第二名又怎麼樣?

  第一名案首和第二名雖然看著沒多大差距,但實際上有著根本的不同,案首已經相當於知縣點中的保送生了。只要在下面兩關,縣案首不犯腦殘事,不存在不中秀才的問題。

  而縣試第二名和上了榜的最後一名沒有本質區別,去府試、道試時在一條起跑線上,被刷掉的概率是一樣的。

  他方應物論八股才學不過中人之姿,又落在了淳安縣這個精英薈萃的死亡之組;論起人脈根基錢財差不多就是零。兩方面都不出彩的情況下,如果得不到縣案首保送,憑什麼把握在後面連過府試、道試兩關?

  方應物面試完畢,也神思不屬的站在了入口龍門這裡,等待放行。

  先交卷的吳綽吳公子見到方應物也過來了,挑了挑眉毛,百無聊賴的搭話道:「你這小哥兒答題也不慢,看來平時很用功罷,這次過縣試應當不成問題了。對了,你是誰來著?剛才忘記了。」

  方應物忽然冒出個邪惡的念頭--若是出了考場後,偷偷宣揚吳公子和知縣多麼親密、答題多麼迅速,然後再搭配上吳家這次勢在必得的背景,造出一個吳公子必然是內定案首的謠言,想必會有許多人相信罷?

  如果謠言傳的猛了,那汪知縣也會有所顧忌,不敢輕易點吳公子當案首了。真要坐實了謠言,後果十分莫測,任是誰也要三思而行。

  不過這念頭從方應物腦中一閃而過,就按下去了。畢竟吳家和汪知縣之間的事情,純屬他自己極度敏感的猜測,並沒有證據。

  造謠傳謠這種事,他覺得還是有些太陰暗卑鄙小人了,自己心裡就過不去,實在不屑為之,他又不是公知。

  胡思亂想中,熬過了一個時辰,湊夠了十個交卷的人,總算可以放行出考場。方應物滿懷心思的步出縣學,看到大門外仍然聚集著數十人。

  從人群裡穿過,方應物正要向西門而去,忽然耳邊傳進兩個人議論:「聽到最新消息沒?這次縣試,想要案首是別想了,聽說已經內定一個叫方應物的人了。」

  方應物默默無語淚雙流,他最討厭謠言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5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2:02
第34章 最後還是......

  在考場中,汪知縣看著案子上兩份卷子,心裡很是糾結。方應物和吳綽兩人之間各有各的好,實在讓知縣大人拿捏不定,不知道選誰才是正確的。
  
  點了方應物為案首,就等於收了一個腹心之人,而且方應物為人處事能力和才華都極其卓越,是個人才,肯定可以在今後幫得上忙。但方應物背景弱了點。

  點了吳綽當案首,可以收穫本縣傳統世家雲峰吳家的好感。吳家之前登門懇求過此事,之後的好處不言而喻。但吳綽自有背景,肯定不會像方應物那樣成為可靠心腹,以後吳家更用不著自己了。

  汪知縣向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決斷的人,今天遇到這個大難題,甚至可能關係到未來在淳安縣治政走向,真把他愁壞了。

  有在場外巡視的衙役突然走過來,對汪知縣低聲稟報道:「大門外面傳起了流言,道是一個叫方應物的考生已經被內定為案首。」

  汪知縣歎口氣,雖然流言不是好事,但這個時候出現流言,彷彿可以助他決斷。為避免坐實流言,這次就先委屈了方應物罷,下次有機會再點他當案首。

  有了決定,汪知縣輕鬆許多,放開方應物和吳綽的試卷,拿起其他學童的試卷審閱起來。

  卻說方應物冥思苦想,不知不覺從縣學考場這裡走到了所居住的西廟。里長方逢時與塾師王先生都在廟外等候,見到方應物回來,連忙迎上前去。

  聽到問候,方應物這才從苦思中猛然醒過神來,憂心忡忡的對兩位保人道:「場內沒有出問題,倒是場外出了些意外。」

  「什麼意外?」兩人異口同聲問道。方應物便將場外流言這事告知二人。

  聽到縣裡傳起了方應物被內定為案首的流言,二人都曉得這不是好事。方逢時恨恨跌足道:「究竟是誰人如此可惡!難道是吳家?」

  方應物搖搖頭:「吳家可能性很小,他們似乎並無此必要。如果他們能從知縣這裡知道了我的事情,那麼就等於是直接打通知縣關節了,否則不會得知秘密的。但若如此,關節已通的情況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傳流言?」

  「那會又是誰?」

  方應物若有所思道:「瞭解我與汪縣尊之間情況的,又對我有恨意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本縣花界頭牌白梅姑娘了。」

  在方應物想來,白梅的可能性確實很大。上次打債務官司,她親眼目睹了自己與汪知縣的互動,如果心她有點眼光的話,難免會看出什麼。所以造出內定自己當案首的流言也就不奇怪了。

  王塾師比較有心思,分析道:「流言這種事情,要緊的不是找到源頭,當務之急是怎麼先應付住流言。如今卻如何是好?」

  方應物長歎道:「我本不想主動挑起這種損人之事,但為了自保,如今也唯有以毒攻毒了!兵貴神速,煩請兩位師長迅速行動。」

  隨後便吩咐道:「我交試卷交的早,現在考試沒有結束,許多考生還在考場內,縣學門外還圍聚著不少人,都是前來迎接考生的家人和僕役。族叔你去那裡,參與他們的議論!

  王先生,你去縣城西門外和十字街頭一帶巡遊,見茶鋪飯鋪就進去,若遇到有議論本次縣試的,就裝作很感興趣的插話上去。特別是要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與他們閒談幾句!」

  方逢時拍著胸脯又請教道:「跑腿子沒問題,為叔能賣力氣,只是要怎麼去對人說?」

  方應物胸有成竹道:「要說的話就是三點。第一,說吳家財雄勢大,連續幾年沒出過成績,這次肯定不惜代價也要爭一個案首。

  第二,說吳綽在考場裡答題很輕鬆,第一個交的試卷,和汪縣尊有說有笑,必中無疑。

  第三,說我方應物乃是深山裡的窮人,一無財二無勢,汪縣尊內定我當案首有什麼好處?

  所以傳這種流言的人都是缺心眼,其實那吳公子才是真正內定為案首的人,吳家有錢有勢肯定使了力氣,可笑世人都沒覺察到,只會盯著窮人亂猜!

  等你們說完了這些說辭,就換個地方,反反覆覆的對別人說。不能只讓流言只在我身上打轉!」

  目送兩位師長離開,方應物繼續思量起這件事。傳流言之人對時機的把握很不錯,如果早了,那就會讓人有所防備,如果晚了,等案首成了定局時再傳流言有什麼用?

  不過幸虧此時離發榜還有三天,給了他攪渾水的機會。既然有人不讓他當好人,那麼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徹底攪渾,誰也別當好人了。

  脫離了考場這個特殊地方,方應物漸漸從疑神疑鬼的焦慮中冷靜下來。他忽然又覺得,此次流言出現,不能完全排除吳家的嫌疑。

  也許吳家並沒有完全打通汪知縣的關節,而汪知縣還處在二選一的為難中。所以吳家才會造出流言,迫使汪縣尊為了避嫌只剩下一個單選。

  流言的幕後是誰很難說,但汪知縣的猶疑不定還真讓方應物猜中了。

  天色濛濛黑時,考場中最後一個學童交上了試卷,這次縣試的答卷環節就到此結束了。

  汪知縣在考場中坐了一整天,此時舒服的伸個懶腰,正要下令班師回衙。

  卻見一個長隨湊上前,對他小聲耳語道:「剛才考場外又多了一種流言,說是老爺貪圖吳家財勢,內定了一個叫吳綽的考生為案首。」

  汪知縣聞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額頭,滿心思都是苦惱。怎的流言還一日三變,選方應物坐實了前面流言,選吳綽又坐實了新流言,這可叫他怎麼選案首?

  次日清晨一大早,方應物和兩個師長保人就趕回花溪去。縣城太小,他們這些拚命鼓吹流言的人若是久留,很容易出破綻,還是先遠走高飛不留痕跡的好。

  淳安縣這次縣試時間是八月二十三日,放榜時間按慣例是三天後,也就是二十六日。

  今次縣試,原定於是明年舉行的,不過為了配合本省學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結果和全省鄉試時間很接近,再議論熱度上被鄉試分散了不少。

  縣試這種初級小考試的榜單與大考試的不同,不是將人名整整齊齊排成豆腐塊樣式,而是按順時針次序,排成圓圈,姓朝外,名字朝裡,

  這又稱之為輪榜,表示入榜者只是功名身份的候選人,並非最後取中的意思,畢竟後面還要通過府試和道試才能當上秀才。

  二十六日凌晨,縣衙門外人頭攢動,至少有兩三百人在此等候縣試榜,方應物也在人群裡。

  太陽剛剛升起時,縣衙大門洞開,人們看到從裡面儀門走出兩排衙役和吏員。當中一員老吏手捧榜單,走到了縣衙大門裡的照壁前,在衙役協助下親自將榜單貼在了照壁上。

  眾人便一哄而上的衝到照壁前,無數道熱切的目光急急忙忙射向縣試榜。

  榜單上的人名圍成了一個圓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識的首先去看「十二點鐘方向」那個位置。因為根據規矩,這個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縣試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隨即一陣陣的小聲驚呼此起彼伏,因為榜單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現了兩個平行並列的人名!而且這兩個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個是方應物,另一個是吳綽!

  天無二日,怎麼會有兩個案首!從來沒有聽過說科舉考試有兩個第一名!這是怎麼回事?

  張貼縣試榜的老吏對人群解釋道:「兩人高低不分,縣尊大老爺要在見面時加試一場,而後再決定名次!所以爾等休要疑慮和胡亂猜疑!」

  本次縣試共有三十七人通過,在榜單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導下來到縣衙儀門外。依據禮節,等榜上有名的人匯聚起來後,將集體去拜見知縣表示致謝,這是必有的過場。

  不過今天可不是走過場了,在與知縣見面過程中,還將決定案首屬誰......

  方應物和吳綽兩人,各自站在一邊,渾身上下散發著淡淡的殺氣。其他中選學童離這兩人遠遠地,唯恐被誤傷到。

  吳公子傲氣不改,瞥視方應物道:「你這山野村夫,居然還有幾分能耐,但你的狗屎運氣也就到頭了!」

  方應物同樣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爾不過靠著家世餘蔭,有個好爹好家族。誰知你自己有幾斤真材實料,只怕是酒囊飯桶而已,有什麼了不得。」

  吳公子大笑道:「人生來就是不平,你這等寒酸人牢騷滿腹有何用處?有本事你也投個好胎、找個好爹,可惜眼下來不及了。」

  想起自己那失蹤兩年還在不停坑自己的父親,方應物只能無奈。

  要是他能在縣裡老老實實幹著一等秀才該幹的事情,交遊人脈或者拉點贊助什麼的,自己又何至於吃糠咽菜形同孤兒,如此辛辛苦苦的自己打拚事業!

  想起自己吃糠咽菜、破屋漏窗的步步艱難,想起自己挖空心思的尋求一切上進機會,一直走到了今天,卻有可能最終功虧一簣,方應物痛苦的想掉眼淚。

  他很清楚,吳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沒道理。越到最後緊要關頭,越是「綜合實力」的比拚,自己勢單力孤拿什麼去和吳家抗衡?取巧終究是取巧。

  眾學童列隊進入縣衙大堂,齊刷刷的跪拜汪知縣,立起身後,卻聽汪知縣勉勵道:「爾等皆為本次縣試佼佼者,只望爾等府試道試再接再厲,不負父老之期望!」

  隨後汪知縣又道:「方應物、吳綽二人上前來,你二人名次尚未定准,今日要在此加試。」

  方應物上前搶先道:「縣試已考過八股,今次加試當以詩詞策論為題。」

  他仍舊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計不是科舉世家出身吳綽的對手,所以只能去比詩詞策論了。這方面他肚子裡有大把貨色可供抄襲,只看汪知縣給不給這個機會了。

  吳綽當然不同意方應物意見,對縣尊拱手道:「舉業一途,主要就是制藝時文,本次取縣試案首,自然還是要考經義八股,詩詞乃小道也!」

  眼看這兩位又開始針尖對麥芒,汪知縣想罵娘了,居然還沒考試就先為考題爭起來,這不是讓他繼續為難又為難麼!

  還沒到定名次時候,又要先為題目為難!人心不古,就沒有一個人肯謙虛幾分,主動退讓嗎?

  此時汪知縣卻見貼身長隨走了過來,從公案底下將一封信遞給他。他知道長隨此時送信,必有緣故,便偷偷展開掃了幾眼,原來是一位在徽州府當同知的交好同年寫來的。

  暗暗歎口氣,汪知縣不忍心去看方應物,抬眼望著門外道:「制藝為國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誤入歧途也......」

  制藝就是八股的雅稱,聽到這裡,方應物知道自己最後的努力也白費了。

  他一時間心如死灰,想到幾個月來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場空,忍不住閉目潸然,強忍著不使淚水流出。最後還是......

  此時突然從大門方向爆發出一陣陣浪潮般的喧嘩,聲量之大簡直要刺破蒼穹!即使在公堂裡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嘈雜難忍,這使汪知縣停住了訓話,皺眉等待衙役稟報情況。

  眾人忍不住扭頭看去,卻見有一個風塵僕僕的急遞鋪鋪兵出現在遠處的儀門裡,他高舉著一張大紅字帖,一邊奔跑一邊叫道:「捷報!捷報!鄉試捷報!」

  到了公堂門外,鋪兵噗通跪在地上,對著汪知縣高叫道:「大捷報!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鄉試,淳安縣花溪人方清之高中解元!」

  公堂裡眾人總算明白為何外面人群像開了鍋一樣大肆喧嘩、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嚴重的淳安縣,一個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著什麼?解元可比一般的進士還要光榮,特別是在本縣本鄉人心裡!

  這是自從商輅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奪下解元以來,四十二年來本縣又一個解元!

  方應物猛然睜開眼,任由淚流滿面而不顧,胸懷澎湃的忍不住爆了粗口:「我日!」

  不如此簡直無法發洩自己的情緒,這個爹也太能折騰人了!雖然穿越以來素未謀面,但每出現一次方清之這個名字,都要給他帶來一次驚嚇。

  旁邊人詫異的望過來,沒明白方應物為何如此失態。方應物突然抓住離他不遠的吳公子,誠懇的自我介紹道:「在下花溪方應物,家父諱清之。」

  吳綽倒吸一口氣,下意識的用力甩開方應物,想了想又不屑道:「爾不過靠著家世餘蔭,有個好爹而已,有什麼了不得!」

  最後還是要拚爹啊......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4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21:54
第35章 名聲豈為功名累

  縣衙大門外仍在不停的喧嘩,甚至響起了鞭炮聲。但是在公堂裡,沒有人會感到這很吵鬧了,反而是理所應當的。
  
  眾人再看向新鮮出爐方解元的兒子,剛才還顯出幾分寒酸的布衣小哥,忽的好似籠罩上了一層淡淡金光,簡直令人不可直視。

  秋日的陽光真晃眼......方應物不動聲色挪動了幾步地方,避免被升起的太陽曬到,於是他身上金光便相應少了些許。

  最初的激動和不能自已過去後,此刻方應物心裡可謂是百感交集、滋味雜陳,甚至恍然如夢。眨眼之間,自己這一天三頓都困難的窮小子也變成官紳二代了?

  一個舉人的地位,已經幾乎等同於官員了,算是邁入了統治階級。特別這還是聚全省之望的頭名解元,給個進士都不換,何況從來沒聽說過解元考不中進士的(此時唐解元還穿開襠褲呢)。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概就是這種感受。雖然可能還沒到那個程度,但境遇的變幻道理是一樣的。

  科舉的特點就是總能造就一夜飛黃騰達的神話,尤其是窮人家考中後立地發達的故事,更是為人民群眾津津樂道。

  親身體會到這出人生喜劇的方應物不得不在心裡歎一句,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是太刺激了!別笑話范進中舉後幾乎發了瘋,剛才他方應物不也人前失態了?

  與只管盡情享受狂喜的方應物不同,與充滿羨慕的其他士子也不同,汪知縣考慮問題的角度不太一樣。首先是疑惑,縣裡怎麼對方清之參加浙江鄉試的事情一無所知?

  按說鄉試名額有限,不是隨便哪個秀才都能去參加的,只有最優秀的一批才可以。縣學生員必須要先在縣裡參加內部科考,成為一等二等生員,然後才能去省城參加鄉試。

  今年淳安縣就只篩選出三十人上解省城,其中絕對沒有方清之這個人。新科解元方清之在外遊學兩年沒回來,更不會在縣裡參加篩選性質的科考,那他是怎麼直接跑過去參加全省鄉試的?

  不過汪知縣畢竟官場中人,很快就想明白了頭緒,鄉試以下的考試隨意性太大了。比如本省提學官還可以在鄉試之前,在省城開一場錄遺考試,所有因為生病、治喪、遠行等原因沒機會參加縣裡篩選機會的,都可以去報名錄遺考試,以實現不遺漏英才的目的。

  只要通過由本省提學官主持的錄遺考試,就可以直接參加鄉試。而出門在外遊學的方解元八成就是通過這條路子,混進了鄉試考場。難怪縣裡對他參加鄉試的事情一無所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汪知縣不能不服,這方清之也太逆天了,撿漏入了場,居然也能在天下四大科舉強省之一的浙江奪得解元。就算與全國春闈大比的三鼎甲相較,難度也小不了多少。

  在普通小民的認知裡,中了舉就相當於官老爺了,可以和知縣平起平坐了,可以成為錢糧賦役全豁免的人上人,可以銀子、宅子、轎子、女子、租子五子登科。解元就是大號舉人,有神話色彩的舉人。

  但汪知縣卻還知道,一省士林中,解元萬眾矚目,尤其在士紳心目中,本省解元功名僅次於全國狀元、榜樣、探花這三鼎甲了。

  也就是說,解元的話語權很霸道,絕非普通舉人可比,一句頂別人十句。自己這三甲進士又是客場作戰,雖然在淳安縣大權在握,但說話還真未必有解元響亮。而且還只是三十歲的解元。

  想到這裡,汪知縣頗為遺憾,自己錯過了一個燒冷灶的好機會。如果自己昨天或者前天點了方應物當案首,即便今天方清之成瞭解元,那方家也要深深感激自己,方應物在自己面前就要「弟子服其勞」。

  現在再想補回機會,那不可能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可惜自己優柔寡,沒有早下決心!否則一份恩情就到了手。

  即使現在點了方應物當案首,那也是從雪中送炭變成了錦上添花,人情效果差了無數倍。

  可惜,真可惜!想起這一對前途無量的父子,汪知縣突然產生了些許「有緣無分」的幽怨。

  案首兩候選之一吳綽吳公子等得不耐煩,忍不住對汪知縣催促道:「老父母在上,今次加試尚未開始,還請發題。」

  汪知縣醒過神來,又微微思量一番,便再次開口道:「制藝為國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誤入歧途也......」

  好像和剛才所說並無不同,只是重複了一遍,難道還是要考八股?方應物微微皺眉,吳綽卻臉色一喜。

  不過隨即汪知縣話頭一轉,「但是士子當勤學淵識,廣博耳目。制藝已經考過,兩人實在不分軒輊,故而今次加試便另考詩詞。」

  聽到這個「但是」,方應物便知道,一個秀才功名到手了!可是在父親鄉試解元的衝擊之下,已經沒了預料中的興奮和驚喜。相比一個解元,秀才這點成就實在太渺小了。

  就是考不中秀才,只靠著父親的光環,再隨便抄點出彩的詩詞文章,那也足以晉身本縣名流,優哉游哉的當二代了。是不是秀才,關係真不大,這叫處士。

  雖然方應物在父親高中解元的衝擊下,已經有些超脫心態了,但對汪知縣而言卻不同。事先沒答應過還好,既然答應了卻不做,那就有可能會結下仇怨。

  若方應物還只是寒門學童,委屈了他也就委屈了,但現在情況不同了。心裡比較之後,汪知縣的天平倒向了方應物這邊。

  吳綽眼見事態如此,知道事情已經不可為了,無論怎麼比試,最後必定會輸掉。

  想到這個,心高氣傲的吳公子就覺得不可接受。怎麼能輸給這一直被自己鄙視為山野村夫的人?只靠父蔭算什麼本事!

  所以與其到那時輸人丟面子,還不如現在就故作大度退出,起碼傳出去不是他輸給了方應物。於是吳公子主動開口對汪知縣道:「學生情願退出,不與方朋友爭奪案首了。」

  也不等知縣再說什麼,吳綽輕輕冷哼一聲,甩了甩袖子,直接轉身出了公堂,招呼書僮僕役就此離去。

  成王敗寇,沒人會在意吳公子的態度,他不爽就不爽好了。既然兩主角之一主動退出,那麼縣試案首的名頭就正式落在了方應物頭上。

  汪知縣很善解人意的吩咐道:「方應物!本次案首就是你了,本官雖想留你小酌幾杯為賀,但你家中有這大喜事,還是早些回去應付罷!」

  「感謝老父母掛念。」方應物行禮道。汪知縣說的不錯,捷報傳回家中,必定要有人出面,但家中除了自己又沒有別人了。

  今日事情完畢,汪知縣一拍醒木,退出了大堂,並消失在後門中。

  這時候,一同來面見知縣的學童紛紛簇擁過來,七嘴八舌的恭喜方應物。方應物忙忙亂亂的團團作揖,朗聲道:「能與諸位同案進學,亦在下之幸也!」

  進學就是進縣學,也就是俗稱的考中秀才,同案就是同一批進學的人,類似於鄉試會試中的同年。所以方應物這個話,相當於祝福所有人都能考中秀才,很討彩中聽。

  大家紛紛感慨道,方朋友果然是謙謙君子,從品行上也比那目中無人的吳綽強得多,這才是名符其實的案首。

  與同案告辭,方應物走出縣衙大門。照壁上縣試榜旁邊已經加了一張紙,上書「案首:方應物」幾個大字。

  在大門外還聚集著一兩百看熱鬧的人,等方應物出來,陡然吸引了這幾百道目光。這是方應物首次成為公眾焦點人物,不由得微微挺胸抬頭,做出器宇軒昂的模樣給人看。

  人群對著方應物不停地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許多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中。

  「這就是方解元家的公子,也是本次縣試案首。」

  「父親本省第一,兒子本縣第一,真乃父子相承也!」

  「花溪方家這次要發達了!出一個解元,那起碼有幾十年氣運!」

  「不愧是方解元的兒子,就是一表人才!」

  這......方應物心裡有點異樣的感覺,別人口口聲聲不離解元兩字,那他的案首風頭在哪裡?這種心態值得警惕,他可不想被看做只會靠父親的無能二代!

  他前生是個孤兒,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日子過得和孤兒也差不多。所以向來有很強的獨立精神。

  這個縣學案首,雖然不是全靠才華,但他也是費了很大心思和力氣的!

  若沒有前面一步一步殫精竭慮闖到最後,父親這個解元哪有臨門一腳的發揮機會,誰會平白無故將案首送給他?

  總不能讓別人都以為他是只會靠著父親罷,他不介意享受解元兒子的好處,但卻不想變成那種形象。

  他方應物就是方應物,獨一無二的方應物。想至此,方應物信口占詩一首,一邊走向縣城西門,一邊放聲長歌。

  淳安父老在道旁目送這布衣少年漸漸遠去,淡然灑脫,從容自若。

  耳中不停迴響著他的歌詞:「兒登案首衙前過,父踏金鰲海上來。辛勤三百六十日,誤作拚爹上天台。名聲豈為功名累,月照清風入我懷!」

  幾分不羈,幾分自傲,又帶著幾分無奈自嘲,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少年人。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4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3 21:33
第36章 五子登科

  方應物回到上花溪村時,天色已經是傍晚了。他迎著夕陽,拖著長長的影子,轉過山坡後,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片人群。
  
  全族男女老少百餘人都聚集村口,一個不少一個不差,但個個神色興奮,互相熱烈的說著各種話兒。好像是過節一樣,只有最熱鬧的節日才會出現這種狀況。

  有眼尖的人瞅見方應物出現在山路上,高叫一聲:「秋哥兒回來了!」人群齊刷刷的冷了場,屏息斂聲,一起向方應物看去。

  皆是同村同族,方應物基本上都很熟悉,大體上也知道各自性格,有的溫和、有的急躁、有的大度、有的小氣、有的勤勞、有的懶惰......

  但是在此時,方應物發現,所有人面對他的神情彷彿都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模一樣,沒有什麼差別。

  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將上花溪村區分為兩種人,一種人是方應物,其他人都只是第二種。

  看來報喜信的人已經來過,只怕以後這要成常態了,方應物想道。這就是力爭上游的結果,還是努力適應罷!

  族長二叔爺激動地走過來,彷彿匯報工作一樣,對方應物道:「日間來了幾個報信人,報了方相公高中解元,你也名列案首。全族人湊了喜錢,已經將他們打發走了。」

  方應物點點頭,「如此有勞二叔爺費心了。」

  秋哥兒還是這麼平易近人啊,二叔爺彷彿暗暗鬆了口氣。又匯報道:「你家舊宅,門窗已經被砸爛了,現下不能住人。所以在宗祠那裡收拾了兩間乾淨好房子,你且先住過去,回頭慢慢整治舊宅。」

  砸爛門窗?方應物愣了愣,就明白了,這也是習俗。中了舉人的家庭,必然要被別人砸爛窗戶、砍掉門檻,然後再翻新修理。這叫做改換門庭,象徵從此門戶不同了。

  人群自動分開,讓方應物通過。在族長二叔爺和里長方逢時的陪同下,方應物在自家門前轉了一圈。果然滿院狼藉,門窗破碎,籬笆院牆都被人掀翻了,確實無法住人。

  房屋的黃泥土牆壁上貼著兩張大字喜報--「捷報,貴府老爺方諱清之高中浙江丁酉科鄉試第一名解元。京報連登黃甲!」和「捷報,貴府學童方應物取中縣試第一名案首!」

  方應物看著仍在遠處強力圍觀自己的鄉親,感到很無奈,對二叔爺道:「叫鄉親們都散了罷,不然小子我真無地自容了。」

  二叔爺笑道:「這是全族的大喜事,他們都想看看你們家有什麼需要協助的,也好搭把手。」

  方應物很鄭重的說:「其實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撒泡尿。」

  這......二叔爺對人群揮了揮手,「散了散了,有事再叫你們!」

  隨後方應物和二叔爺、方逢時一起向宗祠那邊走去,這次換了方逢時匯報工作:「床是新的,被褥也是新的,還添置了桌椅一套。都是我那不成器兒子準備成親用的,先搬來緊著你用。」

  方應物無語,半晌才道:「小子何德何能......」

  「這點家什不值當什麼!回頭我把地契給你送過來,改成你的名字。」方逢時大方地說。

  二叔爺咳嗽一聲,對方逢時不滿道:「你這事情先不要單獨說,回頭全村一起辦。」

  這些都在預料之中,飽讀史料的方應物連連苦笑,他豈能不知其中含義?

  舉人可以免稅,誰家要有人中了舉,全族都來投獻土地並主動當佃戶是很正常的,一夜之間名下多出幾百上千畝地產也不稀奇。這就是最現實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忽然感到後面有動靜,方應物扭頭去看,卻發現有個女子默默地尾隨在自己一行人後面。

  「蘭姐兒?你也在這裡?」方應物很意外。剛才一大片人群扎堆,他確實沒注意到蘭姐兒也在其中。

  王蘭捏著手帕,很羞澀的低頭道:「父親說讓奴家來迎候你......」

  二叔爺和方逢時頓時滿臉瞭然於心的表情,主動繼續向前走開。

  方應物看了看天色,都快黑了。讓一個女子在這種曖昧時刻迎接另一個男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下面是不是就該「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了?那王塾師終於捨得下本,肯放蘭姐兒在這種時候來找他了麼?只怕根本不用她回去了罷。

  眼瞅著嬌俏忸怩的女子,方應物心頭動了動,卻被理智壓住。

  今天還是算了,一是太累,二是他可不想在這動輒被鄉親強力圍觀的新鮮期,成了大眾春宮男主角。

  所以他上前道:「我還是我,沒什麼可迎接的。今晚家中事情多,實在顧不得你,明天你再過來好了。」

  王蘭輕輕的點了點頭,「那你早些安歇,不要累到。奴家先回了,明日早晨過去看你。」

  送走蘭姐兒,方應物來到宗祠旁邊的空房那邊,二叔爺和方逢時都在門外等候。進了屋,確實被打掃的乾乾淨淨,一水兒的新傢具。

  方應物只能拱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

  看到方應物接受了好意,方逢時這才徹底放了心,笑道:「我去催一催酒菜,二叔與秋哥兒稍待片刻。」

  等方逢時出去,二叔爺請了方應物坐下,「村裡共有兩百四十畝地,由我做個決斷,只要願意的人家,田產全都托付到你們家如何?」

  方應物搖頭道:「這都是族人產業,傳出去豈不成了我家奪族人之產了?」

  「秋哥兒何必如此迂腐,不過是借用你家名頭而已,親族之間,這點忙都不肯相幫麼?」

  方應物當然知道,這叫「詭寄」,是逃稅的手段,雖不為官府認可,但也是民間通行潛規則之一了。當然造成田籍不清,因此而起的糾紛官司也很多。

  但方應物有點牴觸之心,熟讀明史的他怎能不知道,正是因為這種規矩,明代後期國家財稅越發艱難,最後產生連鎖反應導致大崩盤。當時作為研究者,他對這種逃稅手段一直是很鄙視的。

  所以他仍拒絕道:「二叔爺聽我一言。一家之主是我父親,大事須得請他做主,小子我何德何能,焉敢擅收族人田產?」

  「秋稅開徵在即,汝父卻不知何時返鄉,非常時期當有非常之策,你就答應了罷!」

  方應物歎口氣,「奪別家之基業,豈是仁人之所為。」

  二叔爺忽然起身,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急聲道:「我花溪方氏幾百年來只有你家這次出息中了舉,你要不收田地,老夫就不起了!」

  本來穩坐的方應物登時嚇得一跳三尺高,連忙也對著二叔爺跪下,並伸手去扶他,連聲道:「收了,收了,二叔爺不要折殺了小子!」

  他心裡很清楚,這樣一來,他們家名下至少要增加一百畝地了,這還是他們村太窮的情況下。

  難怪常常聽說窮秀才酸秀才,但有誰聽說過窮舉人酸舉人?舉人沒有窮人,倒是有句俗語是,金舉人、銀進士。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的是人哭著喊著送田上門,這便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真諦啊。

  但方應物仍盡力維持心中一點節操不滅,他不想徹底沉淪,不想當研究素材上被自己鄙視過的那種國家蛀蟲。「二叔爺,我也有言在先。我家只收同族田產,外姓人一個不收!而且我家只收土地,不收同姓族親為奴僕!」

  一夜再無話,方應物今天大起大落,心神疲累,吃過飯後便早早的睡下。次日天色濛濛亮他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窗外的聲音吵醒了。

  方應物不耐煩的披衣出門,看是誰在擾人清夢。門外立著一人,探頭探腦的,仔細瞧過卻是王塾師王先生。

  王先生笑顏逐開的對方應物拱拱手道:「老夫早看得出,你們父子都不是池中之物!」

  隨後又將一錠銀子塞進方應物手中,「不成敬意,以此薄禮為賀!」

  方應物低頭看了看手裡銀子,十分無語。這錠銀子不就是當初他一氣之下,為了蘭姐兒扔給王家的那錠五兩小元寶麼?這王先生倒是會算賬,今天又當賀禮送回來了。

  王塾師提醒道:「前幾個月定下的約定,好賢婿可不要忘了。」他嘴裡的約定,當然是方應物出十兩銀子納蘭姐兒為妾室的約定。

  方應物看王塾師患得患失的,感到好笑,戲弄道:「在下還差著銀子,你老人家不是說銀子補足後再說麼?現下可湊不出這筆彩禮。」

  「這是說的哪裡話,銀子算個什麼!莫非你不想認賬?做人不能太陳世美!」王塾師邊說邊向後招招手。

  卻見蘭姐兒抱著一個包裹,扭扭捏捏的從樹後面閃出來,臉色已經紅得像此時天邊的霞光。

  方應物能猜出,這包裹裡只怕都是她的衣物和常用細軟罷......瞧這架勢,今天王塾師鐵了心要讓她留在自己房中了。

  王塾師輕輕對女兒喝道:「別站著偷懶,還不進屋去收拾收拾,在夫家勤快些!」

  方應物生怕蘭姐兒難為情,揮了揮手道:「快去罷!屋裡亂的很。」王蘭如蒙大赦,邁著小碎步躲進了房屋。

  看著那美好娉婷的背影,再捏捏手裡的銀子,又想起即將列入名下的田產,以及準備整修的房屋,方應物歎口氣。

  銀子、女子、租子、宅子,還差一個轎子,自己就成傳說中的「五子登科」了。不過這個中舉的人不是自己,全是憑借父蔭,少一科就無所謂了。

  想至此,方應物心裡很文青的泛起濃濃虛無感,這都算是自己的麼?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45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3 23:15
第37章 君子藏器於身

  上花溪村,宗祠前一棵幾人懷抱粗的大樹底下,方應物一本正經的坐在太師椅上。他身旁是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幾日來飽受滋潤的小妾蘭姐兒,手持一把茶壺侍候著。
  
  而在方應物的前方,則是一條長長的隊伍。里長方逢時請示過方應物後,面朝隊伍叫道:「開始罷!」

  當即排位第一的中年男子竄上前來,神情激動地將手裡的一疊紙遞上來,方應物溫和親切的與他說過幾句話,點點頭持筆寫下了名字。

  「下一個!」方逢時叫道。

  這一上午,方應物可謂是簽名到手軟,但這可不是簽名售書。

  他簽字的地方都是田地買賣契約的畫押處,陸陸續續共有四十幾份,一式兩份簽了近百個名字。而且他無一例外的都當了買方,賣方則是各家族親。

  簽完這些合同後,上花溪村超過一半的土地都歸到了方應物名下,他一躍而成為整個花溪地區頭號大地主,甚至超過了鄰村王大戶那家。

  也就是說,方應物迅速完成了由赤貧自耕農階級向地主階級的兌變,只是這位新地主很仁慈,收的租子低到令人髮指,比稅糧還要低得多。

  當然,若不是如此,族親也不會為了逃稅而將田地假托到他名下。契約上雖然寫了作價多少多少銀兩,但不會叫方應物真掏錢的。

  所有契約由里長方逢時當保人,並拿到縣衙去蓋印,此後就正式生效了。

  據方里長透露,縣衙承發房掌印小吏看到這疊契約,很是「會心一笑」,只要了五十文錢便痛痛快快都蓋了印。

  手握一疊厚厚的生效契約,方應物再一次體會到那種濃濃的虛無感,他所得到的這些到底是屬於誰的?

  想這幾個月來,自己辛辛苦苦排除各種困難,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正要收穫一顆小小的果實時,忽而這父親又冒了出來喧賓奪主。

  父親人雖遠在他方,但卻一下子把所有風頭都奪去了。一個全省解元擺在這裡,誰還在乎小小的縣案首?

  而且一夜之間,自己之前所面臨的那些讓自己撓頭的困難彷彿都不成問題了。

  似乎只要躺在父親創下的功業上,便可以悠悠哉哉的享福度日。這樣或許不能大富大貴,但起碼是衣食無憂的小康日子,比起艱辛度日的山鄉村民,那是舒服的多了。

  早知如此,那自己這幾個月還折騰什麼,直接在家裡坐等天上掉下個解元就可以了,一切艱難苦恨自然迎刃而解。

  說到底,自己奮鬥幾個月的意義何在?現在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方應物不由得長歎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恰好此時蘭姐兒沏了茶水,偶然聽到這句,疑惑的問道:「夫君因而歎?」

  方應物道:「有這樣的父親,我還用做什麼?若說成就,只怕我連解元都中不了,當然要歎。」

  王蘭想了想,勸解道:「妾身不懂什麼道理,但記得易經上有一句是: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猛然聽到這句,方應物彷彿被點了穴,片刻後頓生醍醐灌頂之感。人生浮沉無常,宦海更是風波險惡,誰又敢保證父親一直可靠?誰又敢保證父親一直順風順水?

  而在這個世道,誰能比自己更看得通透?誰又能比自己更把握得住未來?他方應物可是站在五百年後的高度俯視這個世界的人。

  所以君子藏器於身,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該去府試道試就去府試道試,該去縣學當生員就去當生員。一顆平常心做好自己的事,闖自己的路子,天生我才必有用!

  因而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又何必為了父親成就和自己的虛無感而糾結。

  頹廢感一掃而空,方應物忽然又品出點什麼,忍不住嘿嘿笑道:「蘭姐兒說話真繞圈子,叫為夫仔細思量半天才悟出道理。」

  王蘭不明所以,只以為方應物誇讚他,很是溫柔嫻淑的抿嘴笑了笑。

  又聽方應物搖搖頭道:「好不知羞的小婦人,天還沒黑就想著敦倫大事了。」

  聽到敦倫兩個字,蘭姐兒羞赧的推了一把方應物,「你胡言亂語什麼,妾身是那樣淫蕩的人麼?什麼時候說這話兒了?」

  方應物哈哈大笑,順勢拉過蘭姐兒的手戲謔道:「我懂得,你也懂得。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那你說我身上藏著什麼器具,待的什麼時候?」

  說著說著,方應物卻發現先把自己的火氣惹出來了,十分蠢蠢欲動的,少年人的身軀本來就經不起挑弄。

  他瞄了瞄裡間大床,考慮是不是白晝宣淫,將新收小妾按到床上去洩洩火......

  但正當此時,聽到有人在外面喊:「小相公!有外面人來尋你!」

  這將方應物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莫非終於有人來慕名拜訪了?

  這幾日,方應物接到了不少書帖,大部分都是寫給他父親的。方應物都代替父親一一回了信。

  但暫時沒什麼外面的人上門拜訪,據他猜測原因有四:一是上花溪村在深山裡,往來不便;二是聲名鵲起的方解元又不在家裡,上方家拜訪沒什麼意思;

  三是他方應物這縣案首充其量不過是預備秀才,還不值得別人聞風而動、紛至遝來;四是他在縣裡沒什麼交遊,別人很難找到中間人做引薦。

  或者說,資格高的要等方解元回了家,資格低的不得其門而入或者懾於方解元的門檻。

  今天這人是頭一個登門的,方應物當然不會還像上次那樣拒之門外,他又不是真想當隱士。

  於是他連忙迎出門去,卻見院外站著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相貌清雅,冠服整齊,從氣質來看絕對出身衣冠子弟。

  方應物上前見禮道:「貴客來到,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那人沒有還禮,也不答話,只管不停上下打量。這叫方應物感覺很奇怪,正要發話去問,卻聽他開了口道:「你就是應物外甥麼?我是你舅父。」

  舅父?方應物大大的吃了一驚。他這輩子自從記事起,腦中從未有過母親印象,也從未有過母親那邊親戚的印象。這時候出現了個自稱舅父的,怎能不讓他吃驚。

  他的記憶中,只在小時候聽父親說過,他一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但卻從未聽父親提起過母親家那邊的事情,就連母親到底是哪個鄉哪個村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母親姓胡。

  這麼多年來,他也從未見過與母親家那邊親戚有什麼往來。漸漸地也就淡忘了此事,只當沒有這些親戚了。

  實在沒料到,今天突然冒出個舅父來,這叫方應物想起了一句俗話--富在深山有遠親。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45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4 20:45
第38章 話不投機

  不管對方是什麼來頭,方應物可以確定,這位「舅父」是聽說瞭解元之事,然後才跑過來攀親的。

  這門親戚與同族鄉親們的親近感相比,不知差了幾許,方應物腦中閃了閃,冷淡的問道:「余自幼年記事起,確實不曾聽說過母家之事。不知閣下從何處來?」

  那中年人見方應物只管站在院門口盤問,連個請入上茶表示都沒有,心生不悅,忍住答道:「我自慈溪來。」

  之後便閉口不言,他相信,方應物好歹是個讀書人,聽到這幾個字應該能明白什麼。

  方應物果然愣了一愣。他知道母親姓胡,也知道慈溪和花溪同在一鄉,都是屬於梓桐鄉的村落,說是同鄉不為過。只不過花溪在深山裡,地方比慈溪偏僻。

  單說姓胡沒什麼好驚訝的,單說慈溪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但是慈溪和胡姓兩個詞連起來就值得注意了。

  因為方應物聽說過,淳安縣有九大科舉世家,慈溪胡家就名列其中。當今胡家的頂樑柱胡拱辰老大人是正統四年進士,比商輅商相公還早六年中進士。現在此人在南京當兵部侍郎兼操江提督,是一位老資格實力派官員。

  此外還有兩件傳言,一是說朝廷要恩典這位胡老大人當尚書,二是說慈溪要改名為胡溪以表彰胡老大人。如果商相公致仕,那麼當今淳安籍貫官員中,就是這位胡老大人官爵品級最高、資歷最老了。

  想起這些,就令方應物感到十分意外了。舅父說來自於慈溪,母親正好也是姓胡,莫非母親就出身於大名鼎鼎的慈溪胡家?

  那如此說來,母親真足以稱得上名門閨秀了,早在宋朝胡家就出過父子三進士的榮耀,八代貧農的花溪方家和慈溪胡家比起來,連個小指頭都比不上。

  方應物又想起,在縣城西門外有幾座進士牌坊,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屬於胡拱辰老大人的。他去了縣城這些次,每每望著牌坊勵志,但從來沒想到居然能與他自己扯上關係。

  看到方應物失神,那自稱舅父的中年人微微得意,嘴角輕輕撇了撇。一個只讀過幾年書的窮山村裡少年人,聽到慈溪胡家這樣的名頭,還不得被嚇住。當年方清之就像個書獃子,他兒子估計也差不多罷。

  可方應物心思聰明,雖然離一心二用還差得遠,但七竅玲瓏總是有的。腦子想歸想,他眼睛可並沒有走神,對面這人的神態一清二楚的映在了腦子中。

  這是帶著居高臨下的心態來的?方應物哪裡看得慣這嘴臉,抬了抬眼,不動聲色,指著院中椅子道:「請進,坐罷!」

  賓主落座後,方應物話語之間很不客氣,「在下多年來從來不知道還有母家,心裡一些兒印象也沒有。至於閣下突如其來,以長輩自稱,更是無從辨析。」

  這口氣,就差說很像上門打秋風的騙子了......那中年人聞言不忿道:「我們慈溪胡家會為了這點事情招搖撞騙麼!至於我是不是胡家的人,你去打聽便知,左右都在同鄉,打聽消息便利的很!」

  方應物繼續盤問道:「是在下說話莽撞了。不過敢問舅父,從母親去世,至今也有十幾年了,從未見過胡家親戚往來,母親的墓地就在村後,也從不曾聽說有娘家人來祭掃。恕我駑鈍不解,這是何緣故?」

  「自從你母親去世後,兩家自然而然就斷了聯繫......」

  看他語焉不詳的樣子,這裡面只怕有什麼問題,方應物又不是三歲小孩子,當然能感到其中必有陳年隱事。又隨口問道:「舅父這次登門所為何來?」

  胡舅父答道:「聽說妹夫中解元,特意前來道喜。另外你外祖父想見見你,所以請你往胡家走一遭。」

  方應物沉吟片刻,即便他和胡家有血緣關係,但十幾年沒往來,半點感情也沒有,而且他對這位舅父的做派也很不待見。

  再說根本不知道這裡面是什麼緣故,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是由於什麼原因斷了與胡家的關係,如果是因為父親當年受了欺辱呢?所以他這當兒子的若冒冒失失前去認親,是很不謹慎的行為。

  還有一點,與胡家不相往來十幾年,從親戚角度而言很可能是有了仇隙,不然無法解釋。在這個背景下,高高在上的胡家突然跳出來叫他方應物去見面,若要隨隨便便就答應,那也太顯得自己低三下四了。

  他方家雖然不如胡家,但他方應物有自己的自尊。何況現在父子都有功名在手,也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根本沒必要去奉迎胡家。那胡拱辰老大人在史書裡也不是如雷貫耳的人物,在能夠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看慣帝王將相史的方應物心裡,就是個符號。

  再說了,堂堂一個解元家,正在榜文剛出的新鮮期,只有受別人登門道喜的份,哪有主動到處串門子招搖的道理,那不是讓縣裡人小看麼!

  想得明白後,方應物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擅自答應,等家父回到了家中,請示過父親後再做計較。」

  胡舅父皺起眉頭,責問道:「長者賜,不敢辭;長者請,就敢辭乎?這是做外孫的道理麼?」

  這教訓口氣又引起了方應物的反感--我跟你們胡家很熟嗎?叫我去見個面也成了對我的恩賜?

  他越發有了幾分猜測,當年大概是胡家看不起父親,中間出了些什麼事情便斷了往來,如今聽說父親中瞭解元,於是又匆匆上門攀親。而且父親那一門心思只顧功名,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顧的做法,沒準還是受胡家刺激的。

  方應物便又忍不住出言譏諷道:「在做外孫之前,在下首先是在方家做兒子的。家父十幾年不進胡家之門,在下這做兒子的自然有樣學樣,焉敢不孝並違背父親身教?」

  胡舅父哪容得了方應物這暴發戶晚輩的冷嘲熱諷,大怒道:「年輕人不要以為讀得幾本書便可天下去得,人世之間道理多得很,不是書上都寫著的!我好心登門......」

  方應物打斷了舅父的話,拱手辭客道:「既然話不投機,舅父請回罷!」

  胡舅父拂袖而起,氣沖沖道:「只曉得在家中閉門死讀書,人情世故半點不懂,有誰看的起你!沒有我胡家幫襯,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縣中立足!」

  方應物歎口氣,這舅父的語言和外表完全不相稱吶,做人心裡有幾分功利心很正常,但讀書人中,誰會動輒赤裸裸的掛在嘴邊?更別提用這些來威脅人,那更是等而下之了。

  正在此時,外面有人插嘴道:「方小哥兒不肯趨附你們胡家,是為志氣高遠。如此節操,誰敢看不起?也就你們胡家心裡有鬼,生了芥蒂而已!」

  「什麼人?」胡舅父轉頭喝道。

  卻從院門口閃出兩個人,一個是方應物認識的,先在縣城詩會上見過,後又曾經到訪過上花溪村的洪松洪公子,另一個卻十分面生。

  但此人能與洪松相伴而行,方應物估計他就是上次隨同洪松一起來上花溪村,卻被自己拒之門外的項公子。對此人無限拔高、無限腦補的能力,方應物是深感佩服的......

  洪松笑著拱手道:「胡前輩,許久不見!」

  「原來是你!」胡舅父冷哼一聲,隨便還了禮就離開了。

  方應物冷眼旁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胡舅父與洪公子貌似有矛盾。敢放肆鄙視胡家,又讓舅父無法反擊,看來這兩位公子的家勢也不會差啊。

  他忽然心有所悟,在淳安出名的洪姓只有錦溪洪家,也是九大科舉世家之一,洪公子莫不是出自這家?另外一個如果是姓項,那麼就可能是與洪家同在錦溪的項家人。

  這兩位看起來都是交遊廣闊的人士,說不定能從他們這裡打聽打聽父親的往事。方應物便上前對洪、項二人行禮道:「兩位貴客久違了!上次在下因為準備縣試,心無旁騖不敢有半分走神,故而多有慢待。在此謝罪了,還請兩位前輩多多海涵。」

  方應物成了縣試案首,注定將成為縣學生員秀才,所以也有稱別人一聲前輩的資格了。不然以學童身份,沒資格叫別人前輩。

  洪松只微微一笑,但項公子卻爽朗大度搶在前面說:「無妨無妨,若非如此,如何能得知方家小哥兒之不俗。」

  方應物又請二人坐下,對屋中蘭姐兒招呼了一聲,「有貴客到,上茶!」

  洪松並不寒暄,直接掏出一封信,遞給方應物道:「前月我二人去了省城,參加今科鄉試,遇到了令尊這科場前輩,他托我捎帶了家書給你。」

  方應物聞言大喜過望,這可是穿越以來首次與神龍不見頭也不見尾的父親直接交流。他起身作揖道:「多謝兩位恩德!」

  當然方應物不會傻得問他們兩個鄉試成績如何,瞧這迅速回來的架勢,並且還有閒工夫親自來花溪送信,不用問,估計這二位雙雙名落孫山了。其實這不稀奇,三十取一的鄉試是淘汰率最高的考試之一,考不上是正常現象。

  方應物當即便拆開信件,一口氣看了下去:「吾兒見信如晤......」

  信中內容無外乎是三點:一是父親叫他仔細讀書,不要荒廢學業;二是和睦鄉鄰,不要因為家裡出瞭解元就驕縱自大,魚肉鄉里;三是因為明年二月就有會試大比,時間緊張,父親就直接啟程去京師預備參試,暫不回淳安了。

  看完書信,方應物再次向洪松和項成賢致謝道:「不孝子久不聞家父音訊,心中萬千念想,今日多謝二位捎到家書,如此才心懷略慰。」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何況能受方解元信任委託,也是吾輩榮幸。」洪松客氣道。

  他話頭一轉,又說起方清之:「你父親在省城,那可是名聞遐邇,很為我淳安掙了臉面。要知道,是南京王中丞老大人親自寫了保書送他入場的!」

  聽到王恕這個名字,方應物聳然動容,這是他穿越以來聽到的又一個政治名人。父親怎麼勾搭上他的?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44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4 22:04
第39章 方解元的八卦

  卻說聽到王恕寫信薦舉父親,方應物不能不動容,這個人可不是一般的大臣,十分知名。
  
  雖然方應物對當今成化、弘治年間的政治生態不如嘉靖、萬曆年間瞭解,但也是涉獵過的。

  他知道,在成化末年到弘治初年這個時期,王恕是一個很醒目的人物。其人忠直耿介、直言無忌、公正無私,海內聲望極高。

  當下官場上有一句流行話,叫做「兩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意思就是如今這朝堂上烏煙瘴氣,南北京師六部裡沒什麼像樣大臣,只有一個王恕人品正直還算是拿得出手。

  從這個評價,可知其人。當今皇上朱見深是個怕人攪擾的宅男天子,大概對王恕這位直言敢諫的大臣很煩,所以將王老頭打發到南京,並且一直讓他在南京做官,不肯放回京師。

  不過讓方應物想不通的是,王恕絕對是個鐵面無私的人,怎麼會幹出寫條子開後門,保舉父親入場的事情?

  洪松面露羨慕之色,悠然神往的說:「我聽說過一些事情。去年王公以南京左副都御使巡撫蘇松,令尊恰好也在蘇州遊學,偶然在文會上相遇並爭論學問經義。

  當時王公極為欣賞令尊,擔心令尊誤了鄉試,朝廷錯失人才,因而特意給本省大宗師寫信並擔保,然後令尊以錄遺的名義得以入場。

  以王公的剛直秉性,若非慧眼識真才,否則絕不會做這種幫人請托的事情!由此一來,令尊算是聲名大噪。

  恰好令尊又中瞭解元,可謂成就一段士林佳話美談!這番際遇,吾輩深深欽佩和艷羨!」

  聽完洪公子傳來的八卦消息,方應物感到頭部隱隱作痛,這是好事麼?

  王恕這樣有名正直的大臣確實不會出於私心,為了父親這無財無勢力的寒門學子寫條子,但越是如此,那越發頭疼......

  常言道,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正是因為王恕欣賞父親,那便可以推斷出父親現在是什麼脾性。想必也是原則性強、正直耿介、迂闊剛硬的,不然也不會得到那王老大人青睞。

  很庸俗的想,這才是倒霉啊!

  方應物知道,從今年商輅商相公憤而辭職,到現在這位皇上駕崩,大概還有十年時間。這十年間,朝堂上風氣很墮落,各種歪門邪道都有。父親若在這段時間一頭撞入官場,又看不慣風氣的話,那少不了要吃苦頭。

  當今天子朱見深雖然比較心軟不愛砍大臣腦袋,但是卻有惡作劇心態,喜歡將犯言直諫的大臣往邊荒地方打發。那王恕名望太高,不好動他,扔在南京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別人可未見得有這種好運。

  假如父親真進入了官場,又因直言無忌觸怒天子被降罪,再株連起來,只怕他也要陪著父親去雲南貴州廣西旅遊幾年。

  想到這個前景,方應物心頭泛起淡淡的憂愁,唏噓不已。人生真是進入什麼層次就有什麼層次的煩惱。以父親那坑兒子的做派,別看這次貌似用解元幫了自己一把,但將來去邊境省份長期旅行的事情極有可能發生。

  方纔戲言的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難道正應在這裡麼?莫非自己將來的宿命難道是為了替父親保駕護航、收拾殘局?

  方應物暗暗歎口氣,但願自己想多了。開始默默祈禱父親這十年都不能中進士,只守著舉人功名老老實實在家裡當鄉紳。如果有機會,官場就交給前看五百年、後看五百年的孝子去代替闖蕩好了。

  另一位客人,也就是項公子這時候突然神神秘秘的說:「豈止是士林佳話,還有另一段佳話。聽說王公家幼女對令尊一見鍾情,誓要托付終身......才子佳人,我輩鼓之賀之啊!」

  聞言方應物目瞪口呆,下意識反問道:「真的假的?」

  咳咳!洪松重重的咳嗽幾聲,正色道:「倒是聽說過王公欲嫁女給令尊的傳言,但蜚短流長,真假確實難辨。」

  方應物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父親大人究竟有何德何能,可以處處都有女子傾心?

  十幾年前,自己母親出自慈溪胡家名門,卻能下嫁給父親;在縣城進學,那本縣頭牌白梅姑娘要死要活的想給父親作妾;跑出去遊學一番,還能遇到個高官家的王小姐看中。

  這可是標準的主角待遇,自己與父親比起這方面,簡直遠遠未夠班。這個三十歲的老男人到底憑什麼?從各人的口中來看,父親應該是個不解風情的古板男人,怎麼會有如此大的魅力?

  細想起來,豈止桃花運方面,自己累死累活巴結個知縣還差點輸掉,父親出外遊學隨隨便便就遇到了有名望的大佬青睞;自己費盡心機還險些讓縣案首飛了,父親中個解元簡直手到擒來......全方位的差距!

  真相究竟如何,也只有見到父親的那一天才能探究出來了,但是估計要等到明年京師春闈大比之後了,方應物感慨道。對於穿越以來素未謀面的父親倒是多了幾分期待感和好奇感。

  其實話說回來,若能熬過十年,換了天子後,父親娶王恕家女兒還是挺不錯的。

  歷史上,那王恕老大人在十年後新君即位時,便眾望所歸的入京當了吏部天官,成為弘治朝初年三大老之一。他主持弘治初年人事工作六年之久,權威極大,連內閣也讓他三分。

  談完新解元方清之的名人八卦,項公子突然對方應物拱拱手道:「對了,險些忘了祝賀方朋友進學。既然已經奪下案首,後面兩關應當不成問題。」

  洪松搖搖頭,自嘲道:「不怕方朋友笑話,我們二人此次鄉試名落孫山,還得回縣學做生員,日後要與方朋友同在縣學讀書作文了。剛與令尊同場應試,又與閣下縣學同窗,人生之際遇當真奇妙。」

  方應物謙遜道:「在下這次運氣好,還請兩位前輩多加指教。只是已經說到這裡,晚輩還不知兩位前輩是哪裡人,本家何處,還望告知,也好日後年節相拜。」

  洪松拍拍額頭,「這倒是我等不是了,一直未說過自家跟腳。我與項賢弟都出自錦溪,方朋友想必也是有所耳聞的。」

  項成賢自豪的說:「本地俗語云:左右兩侍郎、對河兩天官,說的就是我們兩家先祖。」

  原來洪家在本朝永樂年間出過一個進士叫洪璵,官至吏部右侍郎,與洪家對河而居的項家在宣德年間出過一個進士叫項文曜,官至吏部左侍郎。所以本縣人編了句俗語進行誇耀--左右兩侍郎,對河兩天官。

  而且這兩家道統不絕,眼下都有人進士出身,在外做官。

  對此方應物早有心理準備。果真是錦溪洪家和項家,難怪這洪公子敢對自己那不上台面的舅父嘲諷一番,

  自報過家門底細,算是正式定了交。洪松想起了什麼,又問道:「剛才我看那胡前輩來尋你,面色不善,可有什麼事情麼?」

  方應物淡淡道:「他自稱是在下舅父,跑過來叫在下去見見胡家世面。」

  「舅父?令堂出自胡家?」洪松和項成賢異口同聲驚訝道。

  「家慈十幾年就過去了。聽說是胡家之人,具體如何在下也不曉得。兩位前輩在縣學中,沒聽家父說過此事麼?」

  洪公子搖搖頭,「我三年前才進學,那時令尊早就是前輩了,他寡言少語,從未談及過家中事情。沒過一年多令尊又出外遊學,更是無緣時時相見。不過若是胡家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幫你打聽一二。」

  項成賢快言快語的說:「我們與胡家不對付,先在此說明,免得方朋友為難。」

  「怎麼不對付?」方應物好奇的問道。

  洪松阻止了項成賢繼續說,「縣中士子有東社與西社的區分,方朋友你進了學就知曉了。」

  方應物感到挺有趣,還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眼見日頭偏西,洪松與項成賢齊齊告辭,方應物一直將他們二人送到了村口。回來想起自己的父母之事,他又轉身去了族長二叔爺方知禮家。

  「你是問當初你母親的事情?」方知禮皺眉仔細回憶了一番,才道:「雖然過了十幾年,但老夫還清楚記得當時你母親的模樣,一看就是書香世家出身。好像是私奔嫁給了你父親,但當時娘家那邊似乎很是不滿。

  後來你母親生你時害了大病,過一年多就去世了。然後你父親不知為何,性情大變,終日沉默不問外事,只管發奮讀書,一直到考中秀才住進縣學,之後我就很少見了。

  老夫也就曉得這麼多,其他內情便不知道了。」

  書香世家的閨秀私奔嫁給山村窮小子的故事......對於父親,方應物只能說一個服字,徹底服氣了。

  至於其他內情,不用老族長說,方應物猜也猜的出來。只從今天舅父那態度和胡家方家十幾年不往來的狀況,就能猜到很多了。

  看來自己頂撞了幾句舅父,一點都不冤枉他,父親肯定也是有骨氣的人,自己不能給父親丟臉,方應物想道。

  他出了族長家,走在村中,忽然又看到一個衙役對著他招手,氣喘吁吁的跑過來說:「方相公,我給你送府試考票來了!」

  所謂考票,就類似於准考證。縣試結束後,縣衙就給通過的學童開出府試考票,學童持票去府城參加府試。只是能勞駕衙役不遠十里山路,親自跑過來送考票,這待遇也很罕見了。

  方應物收了考票,心中警醒自己也該收心準備府試了。雖然對自己這個縣案首保送生而言,府試道試都相當於走過場,但也要認認真真搞形式,扎扎實實走過場。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44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cx_2131

LV:7 大臣

追蹤
  • 43

    主題

  • 12150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