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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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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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父行千里兒擔憂 第70章 入學

  方應物在項宅吃過了午膳,就往回返了。雖然他最近總是在縣城與上花溪村之間來回往返,又經過一次考試,身心比較疲勞,但他不能不回去。

  今天報信的人肯定要把消息傳回上花溪村,村裡肯定要祝賀他,如果他不露面,只怕要被鄉親們會認為自己看不起他們。

  回到上花溪村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果然村民都熱熱鬧鬧的聚集在院子外面,三五成群的議論著什麼。

  牆上則貼著多少年來千篇一律的捷報:貴府少爺方應物,今蒙提督浙江學政李,取中為成化十四年淳安縣歲試第二名秀才,鄉試聯捷。

  應該說,方應物這秀才遠不如他父親兩次功名重要。

  八九年前,父親方清之中秀才乃是上花溪村方家第一個功名,意義當然非凡;至於去年的鄉試解元更不消說,遠不是秀才可以比的,全村人都因此而受到恩惠。

  但村民還是很熱情的自發聚集起來,向方應物道喜,同時捎來了很多自家的米面油等東西為賀禮,只怕當年方清之也沒有受到這種待遇。

  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方應物為村裡做的事情太多了,從反抗胥役敲詐到爭奪里長,無不是方應物一手操辦的。

  就是方清之的解元功名轉化為實際好處,也是方應物具體經辦,對掛到名下的田產只收了很低的租子。

  而且方清之還在的時候,很少在村中露面,在村裡辦的事也很少,村民在親切程度上就差了許多。人的心裡,還是有一桿秤的。

  不過小相公絕非池中之物,只怕今後也要展翅高飛了罷,花溪村還是太小了,村中幾個老人議論道。跡像已經很明顯了,如今方應物在外面的活動時間越來越長,留在村裡的時間越來越短。

  鄉親漸漸散去,方應物坐在屋中與蘭姐兒說話。但蘭姐兒卻愁容滿面,「家裡又沒錢了。」

  「怎麼會沒錢?」方應物驚訝道。

  「按著規矩,今天給報信的人打賞了不少,家裡又快沒了。」

  作為一個有良心的地主,方應物收租子收得只是親情價,和原有稅收差不多。田產都是鄉親托付過來的,收多了也抹不下臉皮,所以沒攢下幾個錢,今天打賞報喜人是個不小的花銷,一下子就扔了出去。

  想了想如今身份,方應物又放下了心,「錢財乃身外之物,等進了縣學就好了。為夫如今直接成了廩膳生員,每個月六斗廩糧,肯定夠花銷。」

  次日方應物又要去縣城,因為放榜的第二日,中試新秀才要去拜見主考官。

  依照規矩,道試、鄉試、會試的主考官都算座師,但其中又有區別。會試座師份量最重,聯繫最密切,直接和官場脈絡掛鉤的,鄉試座師次重。

  但道試座師則幾乎可有可無,與另兩種座師沒得比,也就比業師份量稍重。

  不過道試座師份量輕歸輕,但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比如參拜、請宴飲等禮數都不可少。只是沒有鹿鳴宴、恩榮宴、瓊林宴這些一聽就牛氣沖天的名頭。

  忙乎完這些,又去祠堂祭祀過祖先,上祖墳磕過頭,新秀才就該正式入學了,而大宗師也離開了淳安縣。

  但在此之前,方應物必須要去拜訪一次商相公。不得不說,商相公在科舉中的經驗確實豐富,題名錄的事情真讓他料中了。

  這次考試只有五人中試,製作題名錄時就不用有所選擇,所有人的答題試卷都記載進了題名錄中。也不知印了多少本供人傳閱。

  如果方應物文章太差,即便錄取但上了題名錄就等於現眼去了--這正是商相公擔憂過的事情,而當時方應物本人並沒有意識到。

  幸虧經過臨陣磨槍式的地獄式訓練,又遇到熟題,寫出來的東西還能看,讓人挑不出毛病。否則就憑之前的糟爛文法,只會讓別人看了不服氣。

  其實方應物最關心的事情是,自己把商相公所說的「官場題目」做完了,他對自己如何評價?

  略帶幾分忐忑心理,方應物來到了仁壽鄉倦居書院,對商相公問道:「到底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商相公點評道:「聖賢書和功名路其實是兩種事情,你兩者之間參悟出什麼道理都無所謂,只要能找到自己的道理就可以。最怕的是心中無信念,那就成了李提學這般。」

  方應物心頭一動,又問道:「商相公觀此人如何?」

  商輅答道:「小心思太盛,能成事,但不能成人也。」

  方應物表示沒聽明白,但既然是商相公所言,那肯定有其道理。莫非真實歷史上的李士實落了個身敗名裂下場,就是商相公所言的不能成人?

  最後商相公道:「你放心,為他說幾句好話還是可以的。無慾則剛,老夫本來就沒有起復之心,當然就不怕彼輩提防。」

  拜見完商相公,方應物便將進學前的瑣事都處理完畢了。在眾鄉親依依不捨的目光中,他帶著蘭姐兒來到了縣城,暫住在項宅裡。

  進縣城的次日,方應物和項成賢一同前往縣學報道,但要先順路去找洪公子。

  在洪宅大門外,方應物不但看到了洪松洪公子,還看到了同案進學的吳綽,兩人正站在那裡說話。

  原來吳家拜託了洪松,請他這縣學前輩多加關照吳綽,恰好也是今天去報道,便又和方應物撞到了一起。

  方應物風度翩翩的上前,對吳公子見禮道:「原來道案首吳朋友也在這裡,正是巧了。」

  一聽到道案首三個字,吳綽就想起了看榜那天聽到的閒言碎語,忍不住冷哼一聲,沒有答話,只勉強還了禮。

  看在洪松和項成賢眼裡,暗暗皺眉,只覺得吳綽禮數太差,不過嘴上沒有說什麼。

  四人便一起步行向縣學走去,在路上洪、項二人仔細將縣學規矩對兩個後輩教導了一番。

  原來在國朝初年,縣學規矩森嚴,在校生員必須全心全意學習、上課、會文,管教是很嚴厲的。

  不過近年來,一方面因為風氣漸漸鬆散,另一方面教官素質普遍下降,這縣學秩序也不那麼刻板了。

  一般上午在縣學上課或者聚講,下午就可以放羊了,有得甚至上午點個卯就走的。但是有一點,若無非常情況,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會文必須到的。

  縣學教諭是個年近四十的瘦高中年人,神情端肅不苟言笑,姓殷單名一個禮。

  方應物和吳綽見過教諭,談了幾句,又去旁邊孔廟大成殿祭祀孔子,這才算正式入了學--按照規制,縣學和孔廟是建在一起的,往往統稱學宮。

  吳綽另外還有一些人要拜訪,便先離開了,但方應物無所事事,直接去了縣學上課所在的中心建築明倫堂。

  今日沒有授課,一干生員聚集在明倫堂中自行講經,或者叫閒聊。

  方應物進去時掃了一眼,堂中有數十人至多,洪、項二人也在其中。又是好一通見禮,方應物坐在了洪項二人身邊。

  初來乍到,又是新人,方應物並不想刻意表現自己,只以熟悉環境和看熱鬧為主。

  但他雖然低調了,還是有人瞄準了他,畢竟一個進了學就是廩膳生員身份的士子,很是令人矚目的,特別還是如此年輕。

  才坐下沒多久,便見有位三十七八的大齡士子,起身走到方應物面前,隨便拱了拱手就算見禮,「花溪方應物?聞所未聞也,憑何為廩膳生員?」

  方應物冷眼相對,不明對方什麼來頭。他身邊的項成賢卻發作了,斥道:「徐淮!功名各憑機緣本事,你入不了大宗師的眼,升不了廩膳生員,怪罪得了別人麼?」

  方應物聞言暗暗明白,大概此人就是想要這個廩膳生員名額的縣學西社學霸?

  項公子曾經提到過,此人出自縣西名門蜀阜徐家。當今徐家有個極其出色的人物,那便是天順元年進士徐貫老大人,現任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巡撫遼東。

  不過遠在天邊的高官與眼前無關,他又不可能飛過來幫著族中小輩幹這種欺負新生的事情,所以方應物倒也不在意。

  面對項成賢的斥責,徐淮徐公子毫不在意,「只是聽說有個十幾歲的小娃娃忽然填了廩膳生員的空額,在下心裡好奇,何來怪罪之說?項朋友又何必在意?未免想得太多了罷。」

  項成賢還要說話,卻被方應物攔住,然後方應物站起來,恭敬的行禮道:「在下見過徐前輩,至於在下何以充任廩生,唯靠文章而已。」

  有幾個人起哄道:「徐前輩文章也不錯,為何不能升為廩生?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小朋友文章比徐前輩更好麼?何不供我等學習?」

  方應物彷彿聽不出這是起哄,很實誠的對那幾人道:「諸位前輩所言,在下承受不起,不過真心想向諸位前輩討教一二,還望前輩們不吝賜教。」

  中立士子不由得想道,這新人也太老實巴交了,連別人戲謔都聽不出來麼?

  但項成賢與洪松對視一眼,卻明白如此老實的方應物絕對不是方應物的本性。他們便收口不言,且靜觀其變。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33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4 19:00
第71章 下馬威

  別人打量方應物,方應物也打量眾人。應對徐淮徐學霸時,偷偷掃視了幾個來回,便將大部分人的神態看在眼中。

  明倫堂這七八十人裡,有一小撮人幸災樂禍,應該是這位老公子徐淮的死黨之流。但大部分人都是中立的,或者說叫做冷漠。雖然不會幫著學霸來欺壓自己,但也不見得會像項、洪二人這般幫助。

  他心裡明鏡似的清楚,這其中大概有三點原因。一是自己地位崛起太快,名氣雖然漸漸出來了,對縣學士子而言還是陌生人,而且名氣也沒大到令士子們聞名仰慕的地步,尚需要積累;

  第二,自己不是名門大族出身,也不是高官顯貴之家,對普通百姓當然優勢巨大,但對年輕士子而言沒什麼心理優勢。當然不會出現別人趨之若鶩的追捧,自己父親頂著解元名頭親自來了還有點這種可能,讀書人圈子有讀書人的規矩。

  第三,自己進了縣學就是最高等級的廩生,在大宗師眼裡是件芝麻綠豆大小的人情,但對於普通士子而言,卻足以令人眼紅。

  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不是當了生員就萬事大吉的,想去參加鄉試還要經過篩選和考試,這裡面廩生就佔了大便宜。突然被一個新進陌生人佔了廩生名額,誰的心裡也有幾分不爽。

  若是老熟人,大家笑笑也就過去了,正如洪松和項成賢對方應物的態度,但問題是大部分對方應物不熟。

  方應物心中暗暗歎息,難怪老成的洪公子前些日子提醒道「沒那麼容易,你進了縣學就知道了」。這徐淮跳出來,就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雖然是為了他自己出氣。但又何嘗不是暗合了別人的心理?

  而且自己父親看來真是不大會交際的書獃子,在縣學混了六七年也沒給自己留下好人緣繼承。後來父親出外遊學兩年,在縣學裡更是人情淡薄了。

  話說回來,其他人還好,但這徐淮徐學霸也確實真鬱悶。今年他仗著臉面熟擺平了各方關係,又打壓了縣學裡比他優秀的晚輩,叫別人不要與他爭搶。

  他對空缺出的廩生名額可謂志在必得,也自認是唾手可得的。但卻不料來了位行事不循常理的大宗師,一絲情面也不講。歲試直接把他打成三等。六等裡的第三等,只能算中庸,進步是絕無可能了。

  最後廩生像是天上掉餡餅一般落到了方應物這個十六歲小童生頭上,已經三十七八歲的徐學霸簡直情何以堪,見了方應物就氣也打不出一處來。縣學可是他的主場。不羞辱一番方應物如何出得了心裡的惡氣。

  看方應物在這裡裝呆扮傻,一副可憐兮兮老實人的樣子,徐淮更不爽了。咄咄逼人的問道:「廩生位置,你坐得可舒服?」

  這話不好答,十分刁鑽,無論正反怎麼回答都會被人挑錯。方應物又笑了笑,「我曾與汪縣尊對句道。君恩臣必報,父業子當承。」

  這一句真是恰到好處的妙,即便是再挑剔的人,對方應物這句回答也挑不出毛病。十分拿捏住了不卑不亢的分寸。

  他父親當年是廩生,去年中了解元空出名額,今年恰好又被兒子接替,那可不是父業子當承麼?

  徐淮可以連帶看不起方清之。但不能看不起解元,便冷哼道:「對於令尊。我是極佩服的,他這廩生當之無愧。但對你卻陌生的很,莫不是僥倖得來的?」

  方應物對徐淮心裡是越來越鄙視,縣學三年有兩次考試,稱為歲試和科試,根據成績好壞決定等次上下。

  這人都三十七八了,不知道考了多少次,還沒有升為廩生,由此可見水平也就一般,估計做人也不行。現在還有臉出來抱怨別人搶了他的名額麼?文人相輕也不是這麼個輕法。

  方應物想了想後答道:「是不是僥倖,這並非嘴上說的。今日天色已近午時,沒有什麼時間向徐前輩討教了,等下次有機會罷!」

  在別人看來,這當然是方應物逃避拖延,不過也不失為一種不撕破臉皮的謙讓方式。洪松和項成賢便一起起身道,「今日時間到了,就此別過罷!」

  徐淮攔住了方應物,逼迫道:「不急!我卻有個討教法子,你今日來縣學拜訪過教諭,應該攜帶了文卷請求教官指點,何不拿出來請我等賞看。」

  他說的有道理,這年頭士子書生的交遊中,首次拜訪某位師長之類人物時,一般都會隨身攜帶自己的書稿文卷,擺出請求指點的謙卑態勢。今天是方應物第一次來縣學,肯定要拜見教諭,按規矩也要攜帶文稿。

  徐淮要看方應物的文稿,顯然是要以大欺小了。一是將自己放到了師長的位置上,二是品評一番很容易就打方應物的臉面。

  方應物彷彿如夢方醒,臉色焦急道:「卻為我的不是了,方才忘了遞上文稿請求老師點撥!現下正該去補回,不知還來得及否。」

  「慢!」徐淮又攔住了方應物,「何不先拿出來,我等前輩先幫你看過,你明日再尋先生去也不遲。」

  周圍也有人七嘴八舌的叫道:「方朋友此時去找先生,未免太過於怠慢,還不如明日清早去顯得恭敬!現下先讓我等以文會友罷!」

  項成賢有些暗怒徐淮一再糾纏刁難,這太不給自己面子,就是下馬威也要有個限度!他正要上前,卻被洪松拉住了。

  方應物慢慢從懷中掏出幾張文稿,十分為難的對徐淮說,「文章倒是帶了一篇,但這是要給先生看的,出於禮數徐前輩還是不看為好。」

  趁著方應物沒有防備,徐淮劈手把文稿奪了過來,順勢在旁邊書案上看了起來。方應物臉色大急,拚命要靠近他阻止,卻又被幾個徐淮同黨攔住了。

  書案上有現成的筆墨,徐淮信手抽出毛筆,沾了沾墨水,便毫不客氣的在方應物的文稿上圈圈點點,刪刪改改。

  徐淮水平不見得多好,但好歹在縣學裡廝混了十幾年,文筆熟爛,手速極快。一時間下筆如飛、筆走龍蛇,看得人目眩神迷。

  一刻鐘後,這文章便從頭到尾被改的面目全非,空白地方都被寫滿了各種增刪修改詞語。

  完畢之後,徐淮只覺得神清氣爽、暢快之極,憋了數天的惡氣一掃而空。

  他站起來將幾頁文稿重新交給方應物,得意道:「這篇文章也不過如此,毫無可取之處!真不知道你怎麼中了道試,進了縣學的!我已經給你批改完了,你拿下去仔細揣摩罷!」

  眾人可以肯定,這是赤裸裸的打臉和報復。方應物的文章到底如何且不說,但到了蓄意報復的徐淮手裡,肯定要被當成劣質文章而大肆修改。對一個文人而言,這是極大的羞辱了,一般只有師長才敢如此放手批改別人的文章。

  何況文章這東西沒有很準確的標準,好壞往往全看話語權大小,方應物在這裡是遠遠比不過老學霸的。

  卻見方應物捧著被徐淮遞回來的文稿,翻來翻去的看,不停地唉聲歎氣,眉毛越皺越緊,神情欲哭無淚。看在中立同學的眼裡,忽然也覺得真是替他著急。

  若受到了這種奇恥大辱,就是拚著有辱斯文,跳起來將那徐淮暴打一頓,也比站在這裡受著委屈卻不敢發聲強。做人怎能如此懦弱?

  「散了,散了!」徐淮招呼眾人道,又拍了拍方應物肩膀,「方朋友現在覺得廩生這個位置,坐得可舒服否?縣學比不得外頭!」

  方應物甩開徐淮,扭頭對項成賢愁眉苦臉道:「這是商相公親自為我批改過的文章,我謄抄了一份放在身邊,要時時學習揣摩的。如今被人塗抹的面目全非,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整個明倫堂本來因為午時到了而亂哄哄的,但方應物這句話入了大家的耳朵後,登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一句話裡只有三個字很重要--商相公。至於後面這可如何是好之類的,都是廢話。

  原來這篇文章是商相公已經親自修改過的定稿?幾十道目光齊齊落在了徐淮身上,因為片刻之前此人親口說過,這篇文章也不過如此,毫無所取之處。

  徐學霸如同五雷轟頂,臉色霎時現出幾分慘白,他確實敢去胡亂改方應物的文章,但若早知道這篇文章是商相公批改過的定稿,他還有膽量再去改麼?

  完蛋了,完蛋了,徐學霸心情墜入了萬丈深淵。

  他是不是故意的這已經不重要了,無論有心而為還是無心為之,都是一個慘字!他將商相公的手筆大肆修改並噴的一無是處,這已經是一個幾十人見證的事實了。

  商相公肯定不會公開和他這小字輩計較的,但可以肯定問題沒這麼簡單,其他人的反應才會真正要命,僅僅輿論就能將他壓成肉泥。

  下馬威,這絕對是新同學今天報道後的下馬威,殺人不見血的下馬威!

  除了徐淮外,還有幾個學霸已經冷汗直流了,後怕的汗流浹背。幸虧今天是徐淮怨氣最大,充當了炮灰去給新同學下馬威。要是他們一時興起親自上陣欺負新生,那倒大霉的豈不就是自己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00:08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4 22:24
第72章 父行千里兒擔憂

  此刻明倫堂裡的氣氛太詭異和可怕了,洪松和項成賢作為支持方應物的人,也感覺有點吃不住。

  他們拉起還打算裝癡賣傻的方應物跑了出去,已經被震懾的縣學士子目送他們離開,沒有人說半個不字。

  三人一口氣竄到了外面街道上,感受到了三月初的吹面不寒楊柳風,才稍稍鬆快了一些。

  洪松忍不住對方應物抱怨道:「我仔細叮囑過,你初來乍到,又是天上掉下來的廩生,總是叫別人有幾許不舒服。在縣學裡要多多忍耐,慢慢進入這個圈子。你今天這......甩手一個掌心雷,嚇死人也。」

  方應物很無可奈何的說:「今天怪不得我,我一直謙讓的很。而且並沒有將文章給那徐淮看,也明說了不好給他看。

  說到底,還是徐淮此人居心不良,硬要從我手裡奪下這文章,然後又攔住我。你評評理,這叫我怎麼辦?」

  洪松仔細回想,也無奈道:「似乎是這樣,那徐淮真是鬼迷心竅,自己作死。」

  項成賢笑道:「論語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事情已經出了,多說無益,又不是我們倒霉,且看他們西社的熱鬧就是。」

  徐淮就是縣學西社的骨幹和學霸之一,他不長眼撞了鐵板,項成賢作為東社骨幹,很是開心。

  洪松阻止了項成賢繼續教唆,很語重心長的對方應物說:「今天也就罷了,給別人點顏色瞧瞧不見得是壞事,以後切莫不可屢屢如此了。在學校這種地方,總是要講究前輩後輩的區分。」

  方應物答應道:「洪兄教導的是,我記住了。」

  三人正要找地方吃飯喝酒,突然看到前面道口閃過一個風塵僕僕的人,背著布包,一邊飛奔,一邊大喊著「捷報!捷報!」

  捷報?項成賢最先反應過來,將扇子在手裡狠狠一拍,饒有興趣的說:「上個月十五日是京城會試日子,算算時間,現在會試錄也該傳到了!」

  會試乃是鄉試、會試、殿試科舉大三關中的第二關,也是整個科舉制度最核心的一關。

  中了會試,就等於考中進士,取得最高等級的功名,後面的殿試只是決定進士名次而已。

  洪松也來了精神,「不知道我縣今次能中幾人,方前輩是否在榜上?」

  方應物聞言暗暗苦笑,他心情一直很矛盾,是否希望父親中進士這個問題,讓他很糾結。不是開玩笑,現在這個官場風氣,並不適合父親這樣看似迂闊耿直的人。

  在這種矛盾心情之下,他便刻意淡忘了此事,但結果揭曉的這天終於還是要到來的。

  項成賢指著遠處道:「急遞鋪的鋪兵必然先去縣衙報信了,我們尾隨去看結果。」

  「同去!」洪松當先向縣衙方向走去,項成賢和方應物連忙跟上。

  縣城不大,道路不遠,三人片刻後就來到了縣衙外面,此時這裡已經聚集了一群閒人,指指點點的看熱鬧。

  雖然最近半年,從縣試道試到鄉試,再到如今會試,放榜放的似乎比較頻繁,但人們仍然樂此不疲的前來圍觀。已經有人為這次淳安縣能考中幾個進士而辯論起來了。

  不多時,縣衙大門洞開,看到裡面有雜役敲鑼,小吏捧著大紅紙。

  當大紅紙貼在了照壁上時,圍觀百姓蜂擁上前去看名字。但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大紅紙上除去成化十四年戊戌科會試這些沒用的字眼外,只有斗大的三個字--方清之。

  許多人幾乎齊齊發出了一聲「咦」的聲音,方解元中進士不奇怪,但淳安縣只有他一個獨苗中,這才叫奇怪!

  這幾十年淳安縣科舉事業漸漸進入了鼎盛時期,每科大比都會有兩三個淳安人中進士,而今年怎麼只有一位?

  「恭喜方賢弟!」洪松和項成賢看清楚了人名,一起向方應物拱手道賀。

  中進士就等於成了七品官員,這下方家真真正正的鯉魚躍龍門,不僅僅是鄉紳,成了官宦人家了!

  方應物呆呆的望著榜文,半晌一動不動。洪、項二人還以為他高興的不知所措了,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們微笑著站在旁邊,等待方應物自己清醒過來。

  方應物自己都不知道用什麼心情面對這個事實了,父親這考場達人終於還是中了麼......

  他這種書獃子真要去做官?父行千里兒擔憂啊!

  這時代朝廷裡有權閹,有寵妃,有太后,有外戚,有和尚,有道士,最要命的是有一個毫無責任心的宅男天子,烏煙瘴氣的很。

  但同時天子性格比較面,也不砍人腦袋,大臣中又出現了死命進諫的風氣,開創大明朝文官玩命賣直的風氣之先。

  種種矛盾互相交織,局面可謂極其複雜,所以官場真的不好混,不是一般人可以熬得住的!

  方應物搞研究時,看到個素材,成化二年那一科的進士,有高達百分之五十的人遭到貶黜和罷官!

  只有李士實這樣的人,才出了頭,但父親根本不具備那種閃轉騰挪的功夫罷?

  項公子看方同學發呆的時間有點長,忍不住咳嗽一聲,將方應物從沉思中喚醒了過來。「方賢弟休要歡喜的不會動了,此時去喝酒作樂慶祝一下!」

  方應物歎口氣,對洪松道:「只怕今後不能在縣學聽候二位前輩的教導了。」

  「你這是怎麼?」洪松疑惑道。

  「朝堂昏暗,宛如急流中暗礁密佈,家父只怕把持不住,我要到家父身邊去,助他一臂之力。」

  如果是別人說這種老氣橫秋的話,只怕要被笑掉大牙,哪有十六歲兒子擔心父親不成熟的。

  但方應物說出這種話後,洪項二人回憶了一下方清之,又想想方應物,居然並不覺得違和。

  「還需在縣學辦個遊學文憑,但我與縣學教官不熟,故而有勞二位兄長出力。」

  項成賢答應道:「這好說,包在我身上。令尊在外做官,你去盡孝也是人之常情,縣學不會阻礙。」

  洪松卻想起一件事情,「每年三月時節,縣學都要郊遊踏青,舉辦雅集,同時以此歡迎新入學士子。你要走,也得等到雅集之後,總得在同學心中留個人影。」

  「洪兄所言極是。」方應物答應道。

  項成賢歎息道:「本想後年我們可以一同趕赴鄉試,不知到時候方賢弟能否回來。」

  洪公子想到自家屢敗經歷,忍不住略帶唏噓的控訴道:「若能以寄籍官員子弟身份在順天府參加鄉試,就千萬不要回浙江這擠死人的地方!」

  「別想那麼多了,走!喝酒去!」項成賢催促道。

  方應物拉住了項成賢,「喝酒就免了......」

  項公子皺眉道:「方賢弟瞧不起我項某人?」

  方應物很不好意思的說:「你把酒錢直接借給我便可以了。肯定又有報喜的人去花溪,而我家裡半年來已經打賞散財好幾次了,已經窮的再無錢打賞,所以項兄還是借錢比請喝酒更實惠一些。」

  不知怎的,方應物下了決心要前去追隨父親時,心裡忽然有點興奮。

  窩在淳安縣,總有英雄無用武之地之感,自己專長沒多少發揮的地方。到京師,就可以見到無數史書留名的人物了罷,而且這些人還都在舞台上活躍,不像商閣老已經謝了幕。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00:25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6 00:04
第73章 流星般的少年

  方應物從項公子這裡不但借到了錢,還借到了人。項成賢打發了一個下人,將錢送到了上花溪村,用作打賞,於是不必方應物自己辛辛苦苦跑一趟了。

  次日早晨,方應物和兩位友人照常去縣學。當方應物再次踏進了明倫堂,左右掃了幾遍堂中,然後對身邊同窗奇道:「徐前輩在哪裡?昨日玩笑有些過火,在下要去致歉。」

  那人年歲也不大,面對方應物似乎有點緊張,答道:「聽說徐家連夜將徐前輩綁了回去,並對先生說,此孽子狂妄不法,要動家法打他四十杖,並禁足讀書半年。」

  方應物笑了笑,徐家倒是不傻,反應相當快。這既是一種處罰也是一種保護,不然誰能得住徐淮?

  卻說這老學霸徐淮,經過此次教訓,倒也有所長進,五年後中了舉人,再後來選了兩任知縣,也算為門楣增光了。此乃後話不提。

  方同學昨天在縣學的首秀很有點恐怖分子的意思,一露面就徹底幹掉了一個學霸。這就已經在身上打了「不好惹」的標籤,別人的心理陰影尚未消散前,自然不會來招惹他。

  今天殷教諭為縣學生員授課,講的是大學之道,水平如何方應物判斷不出,憑著新鮮感倒也不覺得枯燥。

  授課時間一直持續到中午,其後縣學生員便散了。因為方應物要找教諭辦遊學文憑,所以在縣學老人洪松的帶領下,去了後面教官公房。

  至於項公子,則獨自去了前院等候。因為他在教官心目中的形象遠不如洪公子,只怕比徐學霸也好不了多少,求教官辦事時還不如不出現。

  方應物尾隨在洪松後面,向殷教諭行過禮,便有洪松開口,將方應物打算追隨父親盡孝的心思說了一遍,懇請教諭開出遊學文憑。

  沒有學校同意和開出憑證,生員出外遊學不回來參加各種考試,只怕沒過多久就要被免去功名了。

  學校教官在縣裡面子不小,身份超然,但從實惠角度而言,是個非常清水的職務。所以求他辦事,禮不可少。

  方應物悄悄的放了一塊三分重的碎銀子在殷教諭書案上,然後又退到洪松身後。

  洪公子解釋道:「此乃三月上巳節的節禮,也是方朋友的一些心意,還請先生笑納。」

  上巳節是三月份一個很受歡迎的節日,但要當成送節禮的借口托詞,那挺扯淡的,只有端午、重陽、元旦才有這個資格。不過也沒法子,三月份再也沒有別的大節日了。

  殷教諭信手拂過桌面,冒充節禮的碎銀子落到了手心裡,暗暗掂了掂重量。

  令人難以察覺的動了動眉毛,殷教諭隨口吟道:「竹筍出牆,一節須高一節。」

  一節須高一節,這莫非是嫌棄這份三分銀子的「節禮」太少?方應物心裡琢磨出意味,但他實在手頭緊,拿不出更多的銀子送。

  這可怎麼辦?總不能動輒就找人借錢罷。他想了片刻,忽然心頭一動,上前對答道:「梅花遜雪,三分只有三分。」

  殷教諭本質上還是個文人,聽到方應物對句子對的巧妙,仰頭大笑幾聲,「妙,妙,准了!期望你在外遊學,將來亦有令尊之際遇!」

  順利開了遊學文憑,方應物與洪松出來,在外面遇到了等得不耐煩的項公子。

  在路上,項公子鼓動方應物道:「後天就是今年的縣學春季雅集,你詩詞可是強項,所以在集會上你可要為我們東社爭一爭臉面,定要力壓西社!」

  「我好像還沒有加入什麼文社罷?」方應物道。

  項公子輕描淡寫道:「昨天你受了我的饋贈,就算自動加入東社了。」

  方應物笑道:「項兄休要指望我,我說不定要把雅集攪散了。」

  「你有這個本事,我就服了你。」走到巷子口,項公子突然又想起什麼,「方賢弟,你這幾天還是去洪兄那裡住罷。」

  洪松不滿道:「去我那裡住可以,但項賢弟你要給個說法。當初你口口聲聲歡迎方賢弟入住,這才留了幾天你就換主意?莫非你心疼開銷了?」

  項成賢連連叫屈道:「洪兄未免太小瞧我了,絕非心疼錢財!我那娘子現在籌劃與方賢弟說一門親,是她一個表妹,已經對我說了數次。我勸方賢弟還是躲一躲好,不要去我家自投羅網了。」

  「為何?君子要成人之美。」洪松問道。

  「此女太醜了,我看方賢弟為人講究,斷斷不能接受的。」

  想起項氏娘子的犀利,方應物忍不住畏縮了一下,還是躲著點好。

  所謂文人雅集,自古至今也算源遠流長了,最著名的就是蘭亭之會。簡單地說,就是有好時間,好地點,好人物,好詩詞的文人聚會,有時候還有個好主題。

  三月初春,草長鶯飛的季節,淳安縣學一年一度的雅集在青溪邊上舉行。

  這次地點選了一個地勢較高的岸邊,一百來個縣學士子齊齊露面,比平時上午明倫堂裡的陣容整齊多了。

  這種聚會是很隨意的,有靠樹木而坐,有坐在巨石上的,有自帶小馬扎的。看似鬆散,但大體上也圍成了幾個圈子,就連新人方應物也能看出東社和西社的區別。

  這種雅集是要花錢的,但縣學百十生員,總有些富裕大戶,也樂得贊助雅集。今年掏錢的就是西社那邊幾個大戶人家,這叫項成賢耿耿於懷,方應物已經數次聽到他抱怨了。

  眼見得美酒佳餚、百樣瓜果鋪陳滿地,似乎隨手可取隨手可飲,眾人邊喝邊談,更是意興飛揚。

  不知是誰,甚至還請了城中幾個稍有小名氣的妓女來助興,夾雜在士子中,恣意調戲談笑。

  眾人徜徉在春和景明的自然風光中,美酒美食美人幾樣齊全,時而高談闊論,時而吟詩作賦,一時間忘了名韁利鎖,忘了人世間憂愁困苦。

  曲水流觴這種高雅範兒沒有條件玩,青溪水太急湍,放下杯子估計頃刻之間就要翻倒沉底,所以眾人只好用擊鼓傳花這種流傳不知道多少年的遊戲了。

  有雜役蒙上眼,好一通擊鼓,過了片刻,剎那間鼓聲停了。眾人隨著那朵花看去,卻發現這花恰好在今年新進生員方應物手裡。

  不過沒什麼人起哄喧鬧,大家都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方應物這很有個性的新人。不過憑他的本事,即席作幾首出色詩詞問題不大。

  方應物拿著花,沉吟不語,忽然他起身站了起來,狠狠的將花丟在地上,讓人感到很突兀,不明白他要做甚。

  方應物環視周圍,欲言又止,最後沉聲道:「我以爾等為恥!」

  這句話當真地圖炮,將整個集會上的人都攻擊在內了。眾人沒想到在雅集上出現如此煞風景的事情,一時愕然不已,忘了站出來斥責的。

  方應物從席位上走了出來,站到了斜坡的上首,繼續掃視眾人,高聲道:「我淳安號稱文獻名邦,文風鼎盛,往屆皆有二三人登龍門,今科卻只有一人中了進士,難道諸君不深思麼?

  想家父不惜欠下重債,也要遊學在外,兩年一力精進才有今日之成就。他在淳安時不行,出去了卻立刻視功名如探囊,難道諸君沒想過其中道理麼?」

  此時有人站起來大喝道:「黃口小兒,也敢在此大言不慚,你以為你是誰!」

  方應物冷冷的回答:「我是今科本縣唯一進士的兒子!」

  又道:「何謂文會?何謂雅集?此乃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之聖人遺則也!好修之士,以此為學問之地,但我今日一個也沒有看到!

  所見皆是酒肉浮浪之徒,以為功名從此中而來乎?爾等止以酒色為會,嬉遊玩樂而忘聖賢,食佳餚而忘經義,本之不治,業能興乎?」

  又有人站出來道:「春日雅集,消遣而已,你又想如何?」

  方應物不客氣的駁斥道:「我嘗聞,文會當一定讀書之志,二嚴讀書之功,三證讀書之言,四治讀書之心。曰養節氣、審心境。

  看爾等習氣輕薄,毫無醇厚之風,不知明日,但求今朝,深痛心也!

  我不想與坐井觀天、不思進取之輩為伍!過幾日便離開淳安縣學,追隨家父遊學求道!忠言逆耳,僅此而止,願與諸君共勉!」

  方應物講的全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大道理,只是在這種燕樂享受的場合不太適宜。

  說罷,方應物揮一揮衣袖,不屑再與辯答。他高昂著頭顱,教訓完諸生,便深藏功與名,揮手自茲去,大踏步離開了雅集會場。

  只留下了面面相覷的眾人,好好的一場游春雅集,硬是被方應物突如其來的大肆教訓而搞得意興闌珊,只得草草結束。

  這到底是什麼新人?也太囂張了!

  方應物不在乎,反正他未來幾年不在縣學混了,就給別人留下一個深刻記憶罷!

  但方應物的震耳發聵之音,短短幾天內傳遍了縣中。各家有見識的宿老聞言無不歎道:「生子當如方應物!」

  於是紛紛將族中子弟從縣學召回本家,勒令閉門讀書,幾年後又製造出了一波科舉高峰。

  方應物的第一次縣學生涯只有短短五天時間,打倒了一個學霸,攪散了一場雅集,然後就像炫目短暫的流星一樣結束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08:3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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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暫別!

  方應物在雅集上,義正詞嚴的將縣學士子訓了一通,居然反響還不錯,全縣一邊倒的讚揚,這也在情理之中,因為現在是個非常時期。

  去年鄉試,淳安縣只有方清之這一個在外遊學的士子中舉,其他士子全軍覆沒,很是寒磣。但被解元光環遮掩了,沒有引起太大注意。

  今年會試,淳安縣還是只有在外面遊學了兩三年沒回來的方清之中進士,其他從本土出發去應試的舉子再次全軍覆沒。

  科舉是淳安縣人的驕傲和門面,一科出兩三個進士都是平常事。但在連連遭受重挫、只有在外面遊學的人才能中試的背景下,縣裡輿論已經不淡定了。

  在這個時候,方應物作為今科唯一進士的兒子,恨鐵不成鋼的痛斥士子們拉幫結派、吃喝玩樂,痛斥士子們荒廢學業、浪費年華,很能引起主流輿論的讚賞和共鳴。

  不然也不會有超過一半的縣學生員被叫回家去!並嚴加管教、禁閉讀書。

  這個時候,不甘寂寞的白梅姑娘突然也跳了出來,宣佈免掉方家三十兩債務……不過方應物沒搭理她。

  閒話不提,這年頭出門遠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做很多籌備工作,尤其是方應物這樣從來沒出過遠門的。他前前後後準備了將近一個月。

  蘭姐兒是應該帶上的,但兩個不到二十的年輕男女行走江湖有風險,還得找兩個隨從。

  所以方應物從本村找了個身高九尺、膀大腰圓的鄉親,這樣可以增加安全感,還將蘭姐兒的哥哥也作為隨從帶上了,如此便是一行四人。

  家裡原本有得三畝地都賣掉,偏僻山村的地不好賣,同族人又買不起,方應物費了很大力氣才賣出去。

  所有田地款都用來當做盤纏,族人又七拚八湊的捐一些,四五十兩銀子怎麼也該夠在外兩個月的花銷。

  在離開前,方應物又去了一次仁壽鄉倦居書院,拜訪並告別商相公。

  商輅對方應物前些日子的放炮也很讚賞:「你那天說的不錯,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這幾年士風是浮華了一些,正需當頭棒喝。老夫建這書院,選在了僻靜山腳下,不在村鎮城市,也是出於遠離喧囂的意思。」
 
  「晚生只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卻讓閣老見笑了。」
 
  商相公歎道:「你們少年人嚮往外面世界,追求功名之心太盛,要到老時才知優遊林泉之樂。」
 
  方應物道:「若無少年人銳意進取,哪有老年人優遊林泉。」
 
  商輅大笑幾聲,掏出五六封信,遞給方應物道:「這是老夫給一些京中舊人寫的書信,還有吾兒家信,你替我捎給他們。」
 
  名為捎信,其實是關照,讓他捎信就是將他介紹給別人,方應物豈能不知?便心懷感激道:「勞煩閣老費心費力,提筆寫了許多書信,這份厚愛,晚生沒齒難忘。」
 
  商輅撫鬚笑道:「不累,每封信裡都是一樣的文辭,輕鬆得很。只是抬頭稱謂換了不同人而已。」
 
  方應物發現,商閣老不搞題海訓練時,也挺風趣的。

  準備出發的期間,又從京師傳來了科舉的終極考試--殿試的結果,淳安縣碩果僅存的獨苗方清之在三百五十名進士中,名列二甲第四,也就是總榜第七。

  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不是那麼好得的,機緣實力缺一不可,所以二甲第四名已經是高到令人仰視的位置了。

  方應物半是欣慰半是痛苦的拍了拍腦袋,父親這考試達人簡直一發不可收拾,一口氣飆到底了。這下子,想指望父親當個地方官,躲開京師亂局也不可能了。

  代表全國的三千多精英舉子匯聚京師,出了三百多進士,這已經是十分之一概率了。在十分之一裡又奪下第七名,父親的成績也太恐怖了。

  方應物最害怕升的越高,摔得越重。

  二甲第四名,是鐵定要留在京師當京官了。如果能通過館選,那就是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即便不能入翰林,那去六部都察院肯定沒有問題。

  部院翰林,都是國家機構裡的核心層,父親要進去了,只怕立刻就捲進漩渦裡。

  想至此,方應物越發的憂心忡忡,更堅定了去京師的想法。

  四月初,離別的日子還是到來了。縣城南門外的青溪古渡頭,片石嶙嶙,芳草萋萋,方應物在岸上與洪松洪公子互相道別。

  方應物左看右看,發現項成賢確實沒有和洪松一起出現,很是稀奇,忍不住問道:「項兄在哪裡?莫非你們鬧了糾紛?」
 
  洪松標誌性的苦笑出現在臉上,「自從上次雅集之後,項伯父便他把押了回家,年內是不能自由了,所以今日出不來。

  說起來,項伯父動輒將你掛在嘴邊鞭策他,他現在快把你恨死了。」
 
  方應物歎口氣,也有點依依不捨。洪、項二人雖然性子不同,但都是很值得做朋友的人,近半年對自己幫助當真不少,至少自己借走的錢從來不催自己還……
 
  他深腰施禮,開口道:「此去不知幾年,我花溪方氏一族若有事情,還望洪兄不吝伸出援手。」
 
  洪松還禮道:「好說好說,但請放心。亦祝方賢弟此去高飛,鵬程萬里。」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方應物喝過三杯離別酒,扭頭上了船。船夫撐起了船,緩緩向江心行去。

  方應物站在船頭上,和洪公子互相招手。船離了岸有幾丈遠時,忽然有人從路口那邊飛奔過來,一口氣衝到了碼頭上。

  不是別人,正是項成賢。他氣喘吁吁,隔著水流對方應物叫道:「你等著!本前輩日後一定要強過你!」
 
  方應物哈哈大笑,揮揮手鑽進了船艙。

  岸上洪松奇道:「你怎的又出來了?」
 
  項成賢答道:「聽說是送方賢弟,家父就放了我出來半日。」
 
  兩人目視船隻漸漸遠去,忽然聽到從船艙裡傳來似詠似唱的詞曲,便靜心細聽。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項成賢喃喃自語道:「走就走罷,還走的這麼煽情。」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0:3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6 00:07
第75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從淳安縣到京師,雖然距離遙遠,但路線是很暢通的。順新安江、錢塘江到杭州府,然後轉入運河,再一路向北,走到無路可走時,京師也就到了。

  就是轉船很麻煩,坐船不是私家船的話,不可能從淳安縣出發一直開到京師,最多也就到杭州。

  所以只能在杭州、蘇州、揚州、淮安、臨清這些樞紐地方一次一次的換船,又不少時間都耽擱在這裡了。

  沿途各地從南向北,杭、蘇、楊、淮、臨清都是天下有數的繁華所在,可惜方應物一行並沒有心思和計劃去遊覽,只想碼頭過了夜便繼續趕路。

  原因有兩個,一是方應物擔心父親狀況,所以心急趕路,不想在路上額外耽擱時間。

  二是囊中羞澀,所帶的盤纏本來也就是將將夠路費,到了京師還不知道是什麼狀況。因而必須節省使用,不可能浪費在沿途遊覽上。

  如果聲譽足夠的名士,還可以靠著名氣到處交遊,本地人也賣面子招待。方應物顯然是不夠格的,他在淳安也算小有名氣,但放眼全國,也就是十萬秀才中普普通通的一員而已。

  一行四人,除了方應物和蘭姐兒外,還有兩人。一個叫方應石算是族兄,虎背熊腰蒲扇大的巴掌,負責震懾宵小兼挑箱籠的;另一個便是蘭姐兒的兄長王英,口舌便利,負責和車船店腳打交道的。

  兩個人上路很容易枯燥,但四個人就稍好一些,人多熱鬧一些。

  卻說坐船走了十幾日後,方應物一行人到達了一個了不起的地方,那便是天下第一繁華都會蘇州府。

  運河在蘇州城之西的碼頭就是大名鼎鼎的楓橋碼頭,沒錯,就是《夜泊楓橋》的楓橋。

  從杭州租來的航船隻肯送到這裡,所以方應物等人下了船,在楓橋邊上找了家看著還算乾淨的旅舍住下。此後就該尋找客船,講定價錢後前往揚州去。

  楓橋旁邊就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寺,雖說方應物並不打算在路上遊山玩水,但這次距離寒山寺實在太近了,出了旅舍門,走幾步路便能到。

  面對近在咫尺的名勝,去轉一轉並不用費多少時間。

  同時蘭姐兒也很期待去看看唐詩裡的「姑蘇城外寒山寺」是什麼模樣,方應物便答應了明日上午一起去寺中觀光——明代逛古寺應該不收門票錢罷。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方應物和蘭姐兒以及兩個隨從,一起前往寒山寺遊覽。

  寺中遊人如織,明顯可見香火極盛。方應物雖然算是唯物信徒,但這時候也不會煞風景,他在寺外買了幾柱香遞給蘭姐兒,陪她一同前往大雄寶殿燒香去。

  寶殿正門前佈置有供桌鐵鼎,密密麻麻人頭攢動,香火煙雲繚繞,一直飄到了飛簷上。

  方應物和蘭姐兒在兩隨從的護衛下,勉強擠到了人群前方等候。方應物與小妾說笑幾句,眼瞅著前面香客已經要收工走人,他們準備上前補位。

  正當此時,忽然後面人群聳動,聲浪嘩然,呵斥驚叫互相交雜,好像到了菜市場。

  方應物向後看去,卻見出現了十幾名軍校,在一名小頭目的率領下,手持長棍強行衝了過來。

  他們並非要打砸搶,只是分成兩列,不停揮舞長棍,將人群驅趕到邊上去,方應物一行人也隨著人群晃動被擠得站不住腳,一直退到了殿前台階的邊上。

  很快軍士們就在寶殿正前方清理出一片空場地,並圍住後靜靜站立等待。

  方應物看這架勢,心下十分明了,想必是有大權貴人家前來上香了!敢在蘇州府名勝如此囂張的,來歷匪淺。

  忽然聽到身邊有當地人議論道:「這應當是巡撫衙門裡的標營軍士。」

  原來是巡撫的人馬,難怪敢如此張揚跋扈!

  經過宣德朝以來的不斷強化,巡撫從臨時差遣漸漸演變為常態化,其品級不見得多高,但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地方最高封疆大吏。巡撫實際權力在布政、按察、指揮三司之上——當然蘇州府屬於南直隸,沒有三司衙門。

  不過方應物聽父親八卦時,好像聽說過父親的恩主、以剛直無私聞名的王恕就是現在的蘇松巡撫

  沒多久,卻見有一頂轎子落在,緩緩的從轎子裡下來一位中等身量,娉婷裊娜的妙齡女子。

  她頭戴遮陽帽,垂下了面紗攔住了別人的視線,看不清容貌如何,年齡自然也無從猜起,只能看出並不是很大。

  方應物又聽到身邊兩個本地熟客議論道:「此女八成乃是撫台幼千金也。」

  方應物心裡再次一驚一乍,原來這女子就是父親緋聞中的女主角!仔細看這撫台千金點香、跪拜、祈禱,動作優雅好看,頗為賞心悅目。

  等到王家千金起身時,周圍軍士又開始大肆動作,要送千金上轎離開。但卻不小心將方應物和蘭姐兒撞了一下,險些栽倒在台階下。

  方應物忍不住大怒道:「聽聞王中丞乃當世名臣,原來也不過如此!今日得見,名不副實!」

  這話聲音有點兒大,那王家千金正要離開,聽到方應物的話,轉身走到方應物面前,打量過後問道:「方纔是你說話?哪裡名不副實?」

  方應物冷笑幾聲,「這裡是佛門清淨地,若千金之軀到此,好言相勸騰出空地也就罷了,但沒聽說過拿著棍棒打砸驅趕香客的名臣!」

  隔著面紗,看不出王小姐什麼表情,卻見她轉頭把開路的軍士頭目叫來,責問道:「嚴頭領,這位公子所言屬實?」

  那小頭目訥訥不能答,周圍尚未散去的香客看到有人出頭,一起起哄道:「自然是屬實,不然我等偏喜歡站在邊上拜佛麼!」

  卻見面紗晃動了幾下,王小姐對軍士吩咐道:「嚴頭領胡亂擾民,拿下打四十棍,當眾謝罪!」

  方應物搖搖頭,暗歎這王小姐也太愛現了。沒必要如此當眾重罰自己人,也不怕下屬寒心。

  其實只要當眾訓斥,承諾回去後從嚴處分,那就可以了,根本不用這樣動真格。

  不過這都是她的家法了,方應物當然不回去管閒事。不過人家表了不姑息的態度,自己出於禮貌也該回應,便拱拱手行禮道:「王中丞家果然德行如一,傳言不假,在下先前言辭不妥,如此便告辭了。」

  方應物並不想和王家攀交情,他還急著去京師。再說這王恕未來十年都進不了朝廷,朝局中幫不上多大忙,所以攀交情不急在一時。

  何況自己父親和王小姐到底什麼關係還弄不清楚,如果是令她反感的流言蜚語,自己去攀交情不是自討沒趣,反而會讓人厭惡麼?

  總而言之,一切以早日見到父親為最優先考慮事項。讓父親獨自在妖魔鬼怪橫行的京師,方應物打心底的不放心。

  習慣性的放下手,瀟灑的振了振衣袖,方應物轉身就要走。卻聽那王小姐叫道,「慢著!」

  方應物疑惑的回頭,「還有何事?」

  王小姐同樣很疑惑的問道:「這位公子我看你好生面善,似是在哪裡見過。」

  難道被認出來了?方應物笑了笑,她這話放在上輩子可真是老套的不能更老套的搭訕用語。可惜此女是父親的緋聞對象,借自己十個膽子,也不敢調戲。

  只好一本正經的說:「在下首次來蘇州府,王小姐想必是一時恍惚了,還請回去多歇息,在下告辭了。」

  王小姐等方應物轉過半個身為,突然又開口道:「弟老官等下添!」

  方應物下意識答道:「我還要去做生活罷!」

  等答話出了口,方應物當即目瞪口呆,怎麼冒出花溪口音了?

  淳安縣山水太多,區塊支離破碎,便有所謂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王小姐方纔那句問話,是標準的花溪方言,而他乍聞鄉音,一時情不自禁,也下意識的拿花溪話回答了。

  不但方應物驚呆,蘭姐兒和方應石、王英全都驚訝萬分。

  王小姐的面紗抖了抖,抬起手指著方應物道:「你肯定姓方!是不是方應物?說!」

  方應物尷尬無語,總有裝糊塗被當面揭破的感覺。

  他可以肯定了,自己父親絕對和這位小姐有某些說不明道不清的關係。不然她怎能冒出一句花溪方言?不然她怎能輕易就把自己識破。

  但這樣更尷尬啊!

  無可奈何,方應物只得再次行禮,「在下確實是方應物,卻不知──」

  王小姐反問道:「你不知道我是誰?你父親沒有對你提到過我?」

  方應物決定還是裝糊塗,這關係太莫名其妙,不裝糊塗沒法見禮,難道對這貌似不超過二十歲的大小姐當後娘拜麼?「父親從未提起,在下真不知曉。」

  王小姐沉吟片刻,邀請道:「無論你真不知假不知,你先不要走了,隨我去行轅罷!讓我父親也見見你!」

  方應物真心不想去見大名鼎鼎的王恕王中丞。王恕這老大人太正直太無私,眼睛裡揉不得沙子。

  自己身上又不是沒缺點,估計和王中丞性格不會太相投,確實相見不如不見。

  他皺眉推辭道:「在下要急著趕路,又身份低微,不敢打擾老中丞,還請見諒。」

  王小姐瞭如指掌道:「你必然是去京師?你父親已經二甲及第了,還著什麼急?不差這一時三刻!

  左右何在,請起方公子,跑掉了自行領軍法!」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23:33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6 20:37
第76章 行路難

  方應物一行人便在軍士的簇擁下,上了船,沿著水路望姑蘇城西北的閶門而去。

  一路上見兩岸人煙稠密,店舖鱗次,而在水面上滿載貨物的船隻來來往往穿梭不息,十里繁華十里紅塵,當得起一聲天下之最。

  進了城又不知走了多遠,在一處碼頭登岸,便到了巡撫行轅。

  大門外多一重高大牌坊,大門則是很闊氣的五開間,兩排威武雄壯的軍士矗立在大門左右這就是方應物對巡撫行轅的第一印象。

  內裡庭院深深,方應物一行被領著繞過前面大堂,從側路進入了行轅後院。又穿過兩道月門,來到一處小花園。

  花園裡建有書房,向裡面稟報過後,方應物獨自被帶了進去。

  卻見臨窗小廳中,坐著一位便裝老者。頭髮花白,眉毛略顯稀疏,但眼神極其銳利,顴骨很高,臉型輪廓十分硬朗。即使不清楚王中丞的名聲,只看這外形,也是很剛直的。

  方應物知道,如果在明代找幾個以真正大公無私的大臣,眼前這個老頭肯定能排前三。

  現在可以看做以士子身份見前輩,方應物決定不叩首了。他實在沒有這個叩首的愛好,在禮節兩可的場合,都盡量省心。

  方應物揖拜道:「晚生方應物,見過中丞老大人。聽聞家父曾多受恩惠,晚生感激不盡,銘記五內,向來沒有機會道謝,今日便莽撞了!」

  王恕微微抬手,算作還禮。方應物直起身軀,立在下首處。等候訓話。

  王老大人答話道:「令尊天資卓越,心正性純。老夫自當為國推薦人才!此乃分內之事,不需多謝,事實證明老夫沒有看走眼,如此便足以欣慰。」

  同時又轉了話頭詢問道:「你是從淳安來?要往何處?」

  方應物如實回答:「久不見家父,心中念想,故而欲前往京師膝前盡孝。」

  王恕聞言不悅,臉色凝重起來,冷哼一聲訓斥道:「年輕人豈能貪慕榮華,不安心學業?心存虛浮。將來難有成就!」

  方應物感到莫名其妙,這第一次見面的老頭雖然有可能是父親的恩主,但也不能如此毫無來由的訓斥他罷,根本沒有一絲道理。

  方應物忍住氣道:「老大人似是意有所指?晚生心中不明。」

  王恕毫不客氣的說:「你父親中了二甲第四,可謂光宗耀祖也。正當此時,你急急忙忙前往京城投奔父親,這份心思昭然若揭,還用老夫細細點明麼?」

  方應物登時氣沖斗牛,這老頭原來如此作想。他也太自以為是了,太把他方應物看低了!便頂對道:「在下還是不明白,老大人說話要仔細才是,休要叫人聽不懂。」

  「你不安心在家學習。聽了父親中進士消息,便立刻啟程前往京師,只怕是仰慕富貴。想去父親膝下做個官宦公子罷!」

  方應物反駁道:「老大人說話可笑之極,剛愎自用。可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王恕不屑道:「無須多加掩飾了!老夫年已花甲,閱人多矣。你這點心思還能看不出來麼?」

  方應物解釋道:「如今廟堂邪氣日盛,奸佞遍佈,一想到家父輾轉其間,晚生憂慮不已。故星夜兼程,急欲前往京師,盡己所能助家父一臂之力!」

  王恕冷笑道:「越說越荒謬了,你這少年人能有什麼本事?竟敢大言不慚說去京師並助你父親一臂之力,黃毛小兒懂得個什麼!這些話,拿出來當托詞都沒有人相信!」

  方應物善於言語應對,但此時也詞窮,雖然理不屈,確實是他所說的原因,但外人不相信啊!

  他可算體會到竇娥的滋味了,滿腔冤屈卻無處可說,憋屈!淳安人可能會相信,但這王恕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誰能相信一個第一次出門的十六歲少年人,便可以在複雜無比的京城裡,幫助別人混好官場?

  天下最出色的師爺幕僚選出來,也不敢說這種話罷。王恕這麼有能力的人,不也當了二十年外官不能回京。

  方應物心裡歎道,果然如同先前所料想的,他和王恕這種極其強勢的老頭子根本說不到一起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再次行禮道:「無論老大人信與不信,在下本心在此,日月可鑒。告辭!」

  「慢著!」王恕阻止了方應物,「你父親正當進取之時,老夫不能看著你去搗亂!」

  方應物氣極反樂,問道:「那老大人想怎樣?」

  「你不要去京師了,就留在行轅裡讀書罷!」王老大人很負責任的說:「你這等年紀,精進學問、探微求真才是正理!去京師追逐富貴權勢,只會迷失心性,毀你終生,所以不要去了,就留下專心學業罷。」

  「你憑什麼管束我!」方應物簡直要暴跳如雷,這老頭也太不知所謂了罷!自己就算變成廢材,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就憑你父親要娶我王家女!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誤入歧途,更不能看著你拖累父親!你還是安心留住的好,兩年後若有所成,老夫自會推薦你入場鄉試!」

  我靠!方應物見老大人撕破了臉強行留人,心裡怨氣滿懷。這老頭怎麼能如此霸道不講理,自己要去京師幫助父親,他怎麼偏偏就認定自己去坑爹!

  有一瞬間,方應物恍惚覺得王老大人真像個白蛇傳裡的法海,自以為是的將白娘子關在雷鋒塔裡,很是多事!

  他腦子裡又閃出了西遊記,唐僧取經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難,遇到各種妖魔鬼怪,這莫非就是自己北上路途中的一難?

  面對南京右副都御史、蘇松巡撫強力挽留,弱小的生員方應物毫無反抗能力,恍恍惚惚出了書房。

  外面早站有一名老管家,略顯恭敬的上前對方應物道:「方小公子,我家小姐已經吩咐下人收拾出了客舍。其餘幾人都已經先過去了。」

  巡撫行轅雖然不叫衙門,但其實就是衙門。迎來送往的事情不少,行轅裡自然設有客舍,如今便收拾出幾間給方應物用了。

  方應物便跟著老管家向住處走去,不知什麼時候,他發現自己身後多了兩個正大光明的尾巴,都是軍士打扮。

  方應物無語,這是王恕擔心他趁人不意而逃掉,特地派來看管他的罷?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0:52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6 20:38
第77章 困居

  王恕目送方應物出了書房,暗暗歎一口氣。與一門心思趕路的方應物不同,他已經得到了消息——方清之館選為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不是官,沒有正式品級,只是一種名稱,表示在翰林院學習深造。若館選為庶吉士,三年之後才能正式做官,謂之散館。

  庶吉士看似比別人做官晚三年,但卻是所有三鼎甲之外的新科進士都夢寐以求的,因為庶吉士還有個別稱叫做「儲相」,顧名思義就是後備宰相。

  放在從前,內閣的資格並非很嚴格,不經翰林也是可以的。

  但成化初年時,首輔大學士李賢定下了「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後面兩任首輔彭時和商輅又連續維持並強化了這個規矩,現在已經成為了官場常例。

  所以說,普通進士如果不能館選為庶吉士,那等於失去了登頂資格,這輩子徹底無望宰輔了。

  以方清之高達二甲第四的名次,雖然不能像三鼎甲直接入翰林當修撰、編修,但館選為庶吉士再正常不過了。

  科舉制度的精髓就是考試成績說了算,考得越好發展平台就越好,當然有好平台不意味著有好結果,還要看個人造化。

  話說回來,翰林院不像其他衙門職權分明,又被視為儲相所在;同時翰林院主掌文書誥敕、編纂史錄,和內閣關係密切,又是天子近臣,往來交際層面是極高層的,是清流裡的清流。

  正因為地位清高,所以翰林官的自由度很大。既可以埋頭經史文冊,不問外界是非;又可以多發議論,指點朝綱,積極參與朝政刷存在感。

  對方清之的個性,王恕當然瞭解,若遇到看不慣的事情,方清之必然會上疏直言,不會埋頭經史文書裝作視而不見。

  而如今朝堂上,又有那麼多會讓忠直之士看不慣的人和事,以商相公幾朝元老的地位,也被擠兌走。若直言不諱,說不準就觸犯到誰了。

  所以王老大人扣住方應物,有兩點考慮,一是不讓聲稱要「助父親一臂之力」的方應物去搗亂,減少方清之身邊的各種變數。

  二是預防萬一。宦海風波險惡,如果方清之被奸佞打擊和處罰,至少方應物在他這裡是可以得到保護的,免掉方清之的後顧之憂。

  方應物走後,王小姐也進了書房,對父親道:「父親明鑒,以女兒看來,此子並非貪慕榮華之人。」

  「何以見得?」

  「父親雖不得立朝,二十年來始終顛簸在地方,但父親名望素著,又坐鎮江南為巡撫,比普通人家還是尊貴的多。若常人稍有機緣,必然要拜訪求見,攀結關係。

  但這方應物不過小縣一秀才,方家也不是高門大戶。這次他路過蘇州,女兒看他並不很熱心前來拜見,甚至有避而不見之意。這說明他心裡自有傲骨,不是貪圖富貴的人。」

  王恕點點頭道:「畢竟是方清之的兒子,內裡還是有些像的。」

  如果方應物聽到王大小姐的解讀,必定要苦笑不已,他自認是好人,但真沒有好到那個地步

  不肯來見王恕,實在是因為王老大人極其敢於直言,在天子心中是掛了號的刺頭,史書上寫的清清楚楚——「帝甚厭苦之」。

  自己這種小菜鳥還弱的很,經不起風浪,大大小小的風險能規避就盡量規避為好。

  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為,改成勿以險小而不躲也是對的。

  卻說方應物方秀才這次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如果是李士實大宗師是極沒有信念的人,那王恕王老大人就是另一個極端,他的信念過強了。

  不是人人都像商相公那樣外圓內方,既有為之堅守的原則性,又不缺乏變通。

  滿懷不爽,方應物被帶到了巡撫行轅客舍,王家給他騰出了三間正屋和兩間廂房。

  名為客舍,但也是高軒敞峻,裡面陳列雖不奢華,卻十分雅致。

  能與巡撫大員往來並入住的,當然也都是大人物,客舍自然不能過於寒酸。至少這輩子,方應物沒有住過如此豪華的房間。

  方應物在庭院中見到了蘭姐兒和兩個隨從,他們都有些手足無措。

  這些昨日還是山村村民的人,今天就站在了雕欄畫棟旁邊,又不是方應物這種怪胎,當然極度的不適應。直到方應物出現,這三人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小相公,聽主人家說,你要留在這裡讀書?」王英小心翼翼的問道。

  方應物冷哼道:「他們自以為是而已!先住下,然後想法子走人!」

  看方應物神情不太痛快,其餘人便也沒有多問。此時天色晚了,便各自回房休息,方應物和蘭姐兒入了正堂,方應石和王英去了廂房。

  在屋中,蘭姐兒坐在床頭整理箱籠,又看著夫君冥思苦想的很是傷神,便心疼道:「你何不拿出商相公的信件?王老大人總壓不過宰相罷?」

  方應物搖搖頭,「這不是鬥獸棋,一個吃一個的。王老大人性情強硬,認準了的事情就不會動搖。連天子都屢屢被他批龍鱗,更別說商相公的面子。

  而且你要知道,商相公讓我送的不是信,而是人情。如果今天我拿出信件,向王老大人能說明什麼?

  若王老大人順水推舟,將送信事情大包大攬,直接委派別人替我跑一次京師,將信件都一一送到,那我豈不平白失去了這些人情?

  人情是銀子買不到的,不能輕易就丟失掉,當然要小心為是。」

  路上多有不便,方應物許久沒有和蘭姐兒親熱過,今晚住的還算安逸,便雲雨一番略略解渴。

  及到次日,方應物早早起來,出了房屋散步去。他剛走到院首,便看見兩個軍士站在那裡閒聊

  這倆軍士倒是很熱情,問候道「方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這是早起散心麼?小的願為前驅。」

  「為什麼叫方小公子?去掉小字不行麼?」方應物既然打算出來闖蕩江湖,當然不喜歡被別人當小朋友看。

  「這是小姐特意吩咐過的,小的們自然不敢叫錯。對了,小姐昨日還說過,今天上午要親自過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0:54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7 23:22
第78章 好心當驢肝肺

  方應物回到屋中,有雜役將早膳送了過來,方應物招呼蘭姐兒用過早膳後,便等待王小姐到訪。

  聽到院首有響動,方應物便出去迎接。遠遠瞅見那王小姐穿著粉紅羅衫,套著淡紫褙子。白淨鵝蛋臉龐,峨眉淡掃如同柳葉,雙目顧盼生輝神采奕奕。

  方應物和門口軍士打聽過,知道她在王家排行第六,而且是王恕幼女,所以行轅中尊稱一聲六小姐。

  王六小姐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成為繼母。方應物當然不敢放肆多看,略略低頭見了禮,將六小姐請了進屋。

  隨同王六小姐來的,還有四五個雜役婢女,手捧著各式東西。有瓜果,有點心,有書籍,有筆墨,有棋牌,吃的用的應有盡有。

  王六小姐笑意款款,和藹可親,完全不似昨日在寒山寺披著面紗時的冷傲。

  此一時彼一時也,這裡是家中,那裡是公眾場合,現在是「親屬」,那時候是陌生人。態度當然不一樣。

  六小姐很周道的囑咐道:「出門在外,多有不方便的,我便揀了些吃用物事,一大早的給你送過來。你看看還有什麼缺的少的,不必客氣。」

  這真是夠熱忱的,但越是熱忱,一心想離開的方應物越不適應。連聲道:「不缺,不缺,眼下已經很好。」

  王六小姐對方應物起居十分關懷備至,又噓寒問暖道:「昨夜睡得可曾好?這床是軟是硬?看天近幾日或許會下雨,用不用添蓋被?」

  方應物連連擺手道:「不必麻煩了。」

  「你這小哥兒太客氣了。昨日見面不相識,有些生分也就罷了。今日大可不用見外。」

  說著六小姐又想起什麼,伸手拍了拍,便見從外面進來兩個中年女子。六小姐指著方應物道:「方小公子在此,你們給他量了體格,裁幾件夏季衣衫,要用好料子。」

  撲面而來的熱情一波接一波,讓方應物有點承受不住,「在下心領了。眼下真無所求。」

  王六小姐掩口一笑,「還是客氣了。看來你父親未曾與你細說過,我現在便告知你,我與你父親有過口頭婚約。因而說起來也算是一家人,你將這兒當做自己家便可以了。」

  方應物愣了愣,她與父親不僅僅是緋聞,還有過口頭婚約?那這位看起來只比自己年長一兩歲的六小姐真成自己預備繼母了?

  雖然一直隱隱約約有這個想法。但從未見誰確定性的提起過,就連王恕也只是說「老夫想嫁女」。

  現在猛然聽到她肯定性的答案,感覺還真是怪怪的,難道以後要自己對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喊母親?

  如此說來,六小姐今天這是要對自己進行感情投資了。畢竟昨天太匆忙,大多數時間又是和王恕談話。想賣好也沒機會。

  「昨日匆匆相認,很多話兒都沒顧得問,也是我對你關心不夠。你在縣裡時,可曾讀書進學?」

  方應物老實答道:「縣試案首,府試第二。道試也是第二,治春秋蒙大宗師看重。親點了廩膳生員。」

  這個成績還是很長臉的,說出來沒有什麼不好。

  王六小姐驚喜的輕輕叫了一聲,睜大眼睛道:「這極好,時祖宗保佑,方家舉業後續有人了!我心裡很是欣慰。」

  她...她這是什麼姿態?方應物冷汗直流,這小姐的反應也忒誇張了罷?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出來了,王六小姐這是將自己擺在了母親位置上,學著母親腔調和自己說話。

  對她的認真精神,方應物很感動,也相信她是真心想和自己這未來繼子處好關係。但在心裡還是要吐槽一句,這扮演的很生硬,演技太差了,雕琢痕跡甚重。

  而且還可以看出來,她這是擔心自己被強行扣留後,心懷不滿,從而產生仇怨之心,以後不好相處,所以今天想方設法的化解掉。

  但他從內心深處是根本不想留在蘇州,這是沒法化解掉的。不過她的態度倒是個機會,似乎可以從中利用一下。

  想至此,方應物很誠懇的說:「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一切好意盡都心領。在下如今惦念父親,還望令尊高抬貴手,不要阻礙了。」

  王六小姐解釋道:「我父親對你並沒有惡意,我對你更沒有惡意,拿你當做親族後輩看待,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應物忍不住高聲道:「不要說這些沒用的!你怎麼讓我不放在心上?在下有在下的志氣,也並不想求著你們王家什麼!

  你們有什麼資格高高在上,決定在下的去留?在下姓方,不姓王!」

  方應物說話冒著火,十分不客氣,王六小姐的脾氣也漸漸起來了,「這也是為了你自己好!你去京師,並沒有什麼益處,不如留在蘇州府!」

  方應物歎口氣,很是誅心的問道:「你們王家,不會是想拿我當什麼人質罷?」

  六小姐愣住了,「拿你當人質作甚?」

  「誰知道呢,前妻留下的兒子總是很礙眼罷。」

  王小姐感到一腔好心都當了驢肝肺,憤然道:「你怎能說出如此傷人的話!」

  方應物當然知道王恕不是這個意思,無論從昨天察言觀色還是從歷史上風評來看,這老頭不會幹這種事。真要有這種心思,就不會斥責自己貪圖榮華富貴了。

  但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敢這麼說,算是一種激將計,告訴王恕本公子已經有這個疑心了,小心這種類似流言的傳出去。

  若王恕真有這個心思,方應物反而不敢點破了,那無異於逼迫對方下狠手。

  這種法子委實有點損,有利用別人感情的意思。但方應物除此之外也真沒有別的辦法,他無權無勢,無兵無勇,又是客場作戰,不從名聲方面做做文章,憑什麼去爭取自己的權益?

  王六小姐挺不明白,方應物方才挺懂事的,怎麼突然之間變得如此不可理喻,句句都能戳傷人心。這想得都是什麼小人心思!

  她生氣的站起來,「你等著,我去與父親說!」

  方應物連忙起身相送,「慢走!」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8:35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7 23:24
第79章 口角

  王六小姐確實去找了她父親,將方應物的原話轉述一遍。

  王恕聞言沒有任何驚奇,無動於衷道:「他要真如此想,就不會如此說了,小人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這不過是少年人氣血上頭,一時性起胡言亂語而已,不必當真!」
 
  「但所說也未嘗沒有道理,真傳出閒話擔心影響父親聲譽。」
 
  王恕很硬地表態道:「為父行事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所遭受的誹謗還少了?這點事情算得什麼。」
 
  卻說方應物一連等了兩天,還是不見有王恕任何反應,這讓他很失望,沒反應就是沒效果。

  然後他便主動去求見,但又聽說王老大人去昆山察看水災了,不在行轅中。

  方應物感到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氣中,毫無用處。如果他知道王恕老大人始終只是將他當做不諳世事的少年看待,打的主意就是鎮之以靜,只怕更郁問。

  不過王六小姐依舊熱情,時不時前來看望,各種供應也都應有盡有。

  「小哥兒安心讀書罷,父親說等他回來,便安插你去府學跟著讀書。蘇州府府學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不知出過多少高才,近十年就出過狀元和探花各一位,而且還可以結交不少未來棟樑。」六小姐勸道。

  方應物鬱悶歸鬱悶,也真不想留下上學,但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也不好再對未來繼母惡言惡語。

  這日,從老家帶出來的隨從方應石換上了新衣服,狠狠啃著新鮮大桃子,對方應物道:「我看留在這裡也不錯,吃喝不愁,住著也安逸。六小姐對待我們也甚好,不會受氣。在哪裡讀書不是讀書,何必一門心思去京師。」
 
  方應物沒好氣的訓斥道:「沒聽說過老話麼,溫柔鄉是英雄塚!你看看這才幾天,你的志氣全都消磨完了!把衣服給我換回來,以後不許穿新的!」
 
  「我又不是英雄……」方應石嘀咕道。

  方應物踢了他一腳,恨鐵不成鋼的斥責道:「幾顆桃子一件衣服就把你收買了!讓王英繼續給你講三國故事去!看看個頭跟你一般高的關雲長怎麼為人做事!」
 
  教訓完手下,方應物在寓處呆著煩悶,便向外面走去,想到城中散散心去。

  蘇州府在明代一直是東南首郡、天下第一繁華富裕地方,全國的經濟文化中心。若只是路過還好,但既然無可奈何的要住幾天,那麼出去看看也不算白來。

  不知怎的,方應物想起了上輩子看過的一本網文,書名叫《奮鬥在新明朝》,這書主角李佑就是在蘇州府起家,干了好幾樁轟轟烈烈的事情,以白丁之身硬是名揚江左,成就了李探花名號。

  同為穿越者,自己行事還是不如那李佑不擇手段肆無忌憚,連抄詩都抄的不如李佑慘無人道,女人方面更沒法比,太失面子了。

  一邊想著爽歪歪的李佑,一邊唏噓自己確實不如網文主角,方應物走出了轅門。

  方應石和兩個軍士連忙跟上。巡撫行轅的人倒是沒有攔著方應物,因為方應物獨身一人出去,家人行李都仍在住處,一看就不可能是逃走的模樣,所以也就任由他出去逛了。

  看到背後三個大漢當保鏢,方應物只有苦笑,雖然在陌生地方,但這安全感當真十足。應該沒有多少不長眼的會來欺負自己這外地人罷。

  從巡撫行轅出來,並沒有上船,只是安步當車向西而去。因為方應物知道,姑蘇城最繁華的的地方都在西北。

  穿越以來,他在淳安縣小地方住了將近一年,漸漸已經適應了百人小村、三里小城、人流稀少、平靜恬淡的生活。

  猛然間了姑蘇城逛起來,還真是生出幾分新鮮,看到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店舖,感受著市井的喧囂,方應物找到了幾分上輩子城市生活的感覺。

  這是公元一四七八年地球上最發達的城市,方應物親眼目睹之後,心裡做了個考據結論。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閶門這裡。穿過城門,外面卻又是一番更繁榮熱鬧的景象,沒有明顯的城內城外區別。嚴格來說,從閶門外一直到楓橋這條線路才是商業核心區。

  過了五條河流匯聚之處的閶門外五龍橋,方應物看看已經是午時,便找地方吃飯。

  恰好上塘河邊上有一處酒樓,是難得一見的三層建築,在周圍這片算是高點了。酒樓門楣上掛著「望遠樓」的招牌。

  方應物登樓而上,一直到了第三層,看到臨著雕欄擺了一排桌椅,大小樣式不一,各自用屏風隔開,形成一個個的小空間。

  方應物揀了一處坐下,對外面望了幾眼風光,便讓店家上酒,又點了幾盤實惠的菜餚。

  同時他叫三個保鏢一同坐下,不過三人都搖了搖頭,誰也不肯落座。方應物也不強求,便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自斟自飲,倒也自得其樂。即便不能一醉解千熬,但暫時忘了煩惱協可以了。

  結果他又想起了《奮鬥在新明朝》裡的李佑,那本書給他的印象太深了。現在身臨蘇州其境,難免會屢屢記起。

  如果是李大官人單身臨窗喝酒,又被認出來,那麼想必在一刻鐘之內,就有附近的名妓美人蜂擁而至。甭管是賣身的還是賣藝的,估計到最後都是一個下場,既賣藝又賣身。

  煩悶的時候,方應物居然發現自己有點羨慕那個李佑的無拘無束,或者說毫無底線,這指的是心靈上的、精神上的。

  不知何時,背後屏風另一端也坐上了幾位客人。方應物這邊很安靜,結果屏風另一邊的話清清晰晰就能飄了過來。

  一開始方應物並未在意,只是猜測另一邊也是讀書人。因為聽到他們不停的談論剛出榜沒多久的殿試結果,這這很正常,讀書人湊到一起不談談功名才是怪事。

  但是過了一會兒,卻聽到那邊有人猛然拍案,引起了方應物注意。

  「說起舉業,我家也忒可惜了!三年前乙未科,若不是商輅在殿試時妒賢嫉能,我家兄長也不會失去登頂機會!」
 
  聽到有人叫出了商相公的姓名,方應物立刻又加倍注意起來。

  然後便聽到另一人迎合著說:「是哩是哩,那商輅生怕令兄奪了三元,那可是真正的連中三元,這便要搶他的風頭,因而故意將令兄定為探花,這都是知道的。」
 
  「確實遺恨終身,若令兄拿下了狀元,那就是真正的連中三元,比商輅的三元還要高。」
 
  「我看還是商相公心懷嫉妒,憑借首輔權勢壓下了令兄!不然令兄才華,怎會平白失去狀元!」
 
  聽到有人詆毀商相公,作為淳安人,作為商相公半個弟子,方應物感到出離憤怒。

  雖然那幾人說的沒頭沒尾,也沒說出一個人名,但他當即就猜到前因後果了。

  這涉及到一個蘇州名人,那就是三年前的探花王鏊,此人在歷史上也是較有名氣的大臣,也是一個超一流的考試達人。

  上一次科舉年,二十五六歲的王鏊先後奪下了南直鄉試解元和會試會元兩個第一,險些就成為另一個三元。

  但是在最後一關殿試中,王鏊只是第三名探花,和連中三元的至高成就擦肩而過。

  鄉試會試都是糊名,王鏊連奪第一名,但在相對最簡單的不糊名考試中卻只有第三,這就讓一些陰謀論者心裡產生了許多想法。

  當時首輔正是商輅,便有人猜疑說是商閣老為了保住自己唯一三元的身份,在殿試中故意把王鏊壓到了第三名。

  方應物堅定地認為這是無稽之談!

  這次聽到屏風另一端有人稱王鏊為「家兄」,他就可以猜得出,此人必然是王鏊的兄弟。

  看來在王家內部,不服氣的大有人在,很是相信那些陰謀論啊。

  那位王鏊的兄弟還在大放厥詞,「殊為可恨!說什麼一代賢相,我看也是徒有虛名的偽君子!」
 
  方應物聽不到也就算了,既然聽到,怎能任由別人肆意詆毀商相公?

  當即藉著酒意,狠狠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幾聲,屏風另一邊的議論便因為干擾暫停了一下。

  方應物高聲道:「我初至姑蘇,便聽到王鏊家如此淺薄污濁的話,只是樓下水塘太髒,找不到地方洗耳朵!」
 
  當即又作詩譏諷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與天橫;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閒言信口生。」
 
  大意為:你們王家只不過出了個解元,就猖狂的不知天高地厚,便以為狀元勢在必得,得不到就像怨婦一般滿嘴牢騷。

  罵幾句也就算了,也許說過就完,但被作詩嘲諷對讀書人而言就是很嚴重的打臉了。

  因為詩詞是會在讀書人圈子裡流傳的,萬一傳得廣了,那比被辱罵還要丟臉十倍。

  方應物信口誦出這首詩,也有點奇怪,自己怎麼像是《奮鬥在新明朝》裡的李佑了?李佑便是口齒刻薄,唯恐不把事情挑大的做派,典型的江南狂狷士。

  這一定是他心情不爽又喝多了酒的原因罷,或者是想得太多,見景生情入鄉隨俗了?方應物自忖道。

  屏風另一邊桌椅作響,有三人紛紛起身繞了過來,來到方應物這邊。

  看了看自己這方三個壯漢保鏢,方應物底氣十足的也站了起來,與來者對立。

  果然對面三人都身著青衫儒巾,如同所料是讀書人,不然也不會議論半晌科舉功名典故。只是不知哪位是王鏊王探花的兄弟。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1:0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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