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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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098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7
卷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第20章 欺人太甚

  為了讀書,方應物又一次翻點家當,找到了毛筆兩根、墨半塊,大概都是父親留下的。可惜半張紙也無,一本像樣的書更是沒有,有筆墨也無用武之地,對此方應物真心無奈了,窮人家即便想上進,也真是個不容易的事情。
  
  還好如今手裡有知縣贈送的五兩助學銀,又有王小娘子悍然砸來的幾顆銀豆子,約摸也有二三兩重。放眼整個上花溪村,估計是現金流最充裕的「大戶」了,如果無視那隨時有可能會帶來滅頂之災的三十兩債務。

  銀子大頭要留著作為參加考試的經費,買書太貴可以先不考慮率,但應該買些紙張平常習用,方應物想道。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前世那些拿毛筆沾水在廣場地面上練習書法的老人,或許自己可以效仿?

  但在這年頭,連這樣面積夠大的磚塊也不好找,除非去王大戶家拆幾塊下來。不過若實在買不到紙張的話,可以拿桌子試試看。

  不要癡心妄想山村中會有商店,也不要奢望有擺攤的小販,就連貨郎也不會蠢到花一天工夫鑽進深山村就為賣幾根針。這裡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

  淳安縣山峰林立、溪流環繞,千山百水成為純天然分界線,隔出了一塊塊小天地,很多鄉村老人只怕終生不識城市面貌。花溪三村只是其中一個而已,不過距離縣城比較近,只有十里山路,但在方應物眼中也夠封閉了。

  這樣的條件下,買賣需求是通過臨時性集市的形式實現的,特點就是在指定的時間、指定的地點,解決人民的交易需求。

  比如在方應物印象裡,花溪的集市是每逢朔望之日舉行,地點在距離山外世界最近的下花溪村村外平地上,方便外面人來趕集。這個傳統,世世代代幾百年來都是如此,而且還將世世代代的再傳幾百年。

  「好像今天就是五月初一!」方應物想到集市時,猛然拍額醒悟過來。要去購物,正在今日!

  自恃略有腰包的方應物想到做到,當即關上房門出了村子,朝下花溪方向而去。有很多同路的人,又以婦女居多,肩挑手拿著布匹雞鴨柳筐等。想想也知道,都是去趕集的,不但要買東西,還要賣東西給外面人換錢。

  「秋哥!秋哥!」離開村口沒有多遠,方應物聽到後面有人叫他。

  回頭看去,卻是堂弟方應元,遠遠地一邊揮手一邊招呼。方應物便停下腳步,等待堂弟跟上來。

  方應元氣喘吁吁的到了堂兄前面,「秋哥,二叔爺叫你去祠堂議事。」

  方應物笑了笑,族中在祠堂議事,從來都是幾個老人大輩出席,這次卻喊他這十五歲的少年人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內。在年高德劭之外,不是還有一詞叫達者為先麼?

  方應物問道:「可知是什麼事情?」

  「不曉得。」方應元答道,他心裡對堂兄可真是佩服。族中商議大事,還專門請堂兄去出席,這多麼有面子。

  購物計劃延緩,方應物轉身回到了村中。參加這次族中會議的有六人,主持其事的自然只能是二叔爺方知禮。

  方知禮見人已到齊,咳嗽一聲開了口道:「方纔程總甲打發人來傳話,關於今年花溪該出的徭役,要變更一下攤派方式。」

  所謂總甲,就是里長的俗稱,里長便是鄉村裡的管事人。

  官府最低一層只能到縣,縣之下則分鄉、裡,幾十年後改為了都、圖,但至少在成化朝還是鄉里制。

  鄉里中以甲首大戶充任里長攤派賦役、管理秩序;用德高望重之人擔任老人調解紛爭,擁有一些初級的司法職能;用富戶出任糧長,負責徵收運輸稅糧。

  這種制度起自太祖高皇帝時期,其本意是為了防止官府下鄉擾民,所以加強民間自治功能。

  但需要明確的是,裡和鄉並非官府,里長、老人、糧長也並非官員,充其量相當於一種由官方認可的民間自治首領,名義上是屬於一種服役,而且常常是與宗族勢力相結合的。

  花溪三村位居山谷裡,沿溪岸而居,其中方應物所在的上花溪村在最裡面,而以程姓為主的下花溪村在最外面,王姓為主的中花溪村則在中間。

  但三村對外常常統稱花溪,戶籍編制上花溪三村也編為一里,官方說法是梓桐鄉花溪裡。國朝制度一百一十戶為裡,但據方應物目測,花溪裡有無數黑戶,三村加起來怎麼可能才一百一十戶?

  同本縣其他鄉村一樣,花溪也有里長、老人、糧長三巨頭,分別代表行政、司法、稅務。國朝講政治的基因根深蒂固,但哪怕小到這麼一個山鄉,也是有政治勢力分佈圖的。

  如今里長和老人都是下花溪的程家人出任,糧長則是由中花溪的王家人擔任,也就是被方應物所熟悉的王德王大戶。相較之下,上花溪的方家人口最少,又是最窮,唯一能拿出手的窮秀才又失蹤兩年,勢力比另外兩家弱了許多。

  方應物默默地回想起這些情況,再看二叔爺臉色,便猜測肯定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果然聽見二叔爺繼續說:「程總甲發了話,三村各有其族,為便於管教,從今年起,花溪的徭役由各村輪流承擔,輪到的村子承擔本裡的全部徭役。而且就從我們上花溪開始。」

  祠堂了裡眾人聞言交頭接耳,對程總甲這個新辦法都十分不滿。

  往年整個花溪的徭役,向來是按戶計算,每村按比例出人,上花溪方家戶數最少,出的人力自然也少。如果照著程總甲的新規矩,那今年全部徭役將都由上花溪村方家承擔,顯然是十分吃力的。

  「這怎麼可以?那今年我們村子豈不要累死人!簡直欺人太甚!」有個叫方逢時的伯父輩怒道。

  方應物搖搖頭,這些叔伯還是見識短了點,沒認識到真正要命的地方。

  他便出言提醒道:「凡是新政,朝令夕改都是常見事。程總甲說今年按新規矩來,假如我方家先承擔了全部徭役,那麼到了明年,程總甲如果說新規矩不好,還得用老規矩,三家共同攤派徭役,那今年我方家豈不白白出力?」

  「其次,本來我們上花溪方家人最少,出力也最少。但如果三村輪流,那豈不要與另外兩個村子一樣?最後稀裡糊塗演變成了三村平均徭役,這對我們上花溪也是不利的。」

  祠堂裡眾人愣了片刻,明白方應物的意思後,議論聲陡然更大了。

  二叔爺拍了拍案子,問道:「秋哥兒是個大明白人,說的不錯!總而言之這就是欺負我們上花溪,你們有什麼法子應對?」

  說到這裡,祠堂裡登時沉寂了下來,眾人除了憤怒之外都沒什麼主意。那程總甲可是下花溪村程家的人,程家不但人多勢眾,而且連續兩三任里長、鄉老都是程家的,簡直快成了程家世襲職務。

  和程家相比,方家械鬥打架打不過,比鄉中勢力更是遠不如,那程家這次就是明擺著欺負人,又能怎麼樣?中花溪村還有花溪首富王大戶這個糧長讓程家有所顧忌,但上花溪村方家什麼人物都沒有,出了個秀才也還失蹤了。

  「沒法子就只能認了,那便各自散去罷。要是方清之相公還在村裡,大概就不會有這事了。」方知禮心裡也痛恨自己這個族長無能,無可奈何揮手道。

  這就是活生生的明代鄉村社會史素材啊,方應物心裡歎道。這充分展示了鄉村中無良惡霸是怎麼欺負無權無勢普通農民的。

  如果方家族人中有人因為承擔徭役破產,那田地也會被其他大戶兼併去,這又成了一出土地兼併的典型案例。兼併來兼併去,自耕農都破了產,王朝也就該覆滅了。

  回過神來,方應物眼看著族人愁雲慘淡,心生不忍,突然一股責任感湧上心頭。自己不僅僅是個歷史看客,還是確確實實生活在這個時空裡的大活人,周圍這些人不是NPC,是同一個祖宗的族人。

  再說靈魂奪捨佔據了別人的身軀,不能太心安理得的當清高人,總要盡到義務才問心無愧,他方應物不喜歡欠別人什麼(請忽略他兜裡的幾顆銀豆子)。

  想至此,方應物朗聲道:「諸位長輩,這件事交與我罷,我來想想法子。只是我叫你們出手時,你們不能猶豫,必須信得過我。」方應物說。

  眾人彷彿看到了大救星,盼明君盼清官都太遙遠,身邊的高人才是實實在在依賴的。紛紛道:「信得過,信得過,誰能信不過秋哥兒!」

  出了祠堂,方應物抬頭看天,這時日頭還早,集市估計沒有散去,去購物還來得及。

  故而他又快步離開了村子,集市在下花溪村程家那邊,這次不但要購物,還要幹點見不得人的事情。

  沒辦法,如果惡霸的手段有正常渠道可以破解,歷史上就不會出現那麼多農民起義了,所以只能以惡制惡了。

  這次真是運氣不錯,幸虧程家那邊出了蘭姐兒這檔子事情。若解決掉問題,也算一舉兩得罷。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29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8
第21章 引蛇出洞

  方應物所要做的,就是傳閒話。聽蘭姐兒意思,她這次回娘家避風頭,昨天才知道她父親也就是王塾師打算讓她守節。所以蘭姐兒公公家那邊應該還不知道這個消息,但現在也該讓他們知道了。
  
  位於下花溪村外的集市裡,百十號人熙熙攘攘,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而在集市附近的路上,方應物慢慢遊蕩,尋找著合適的目標。

  他目光專在大媽級別中年婦女身上逡巡,三十五歲以下的一概無視,惹得幾位向他暗遞秋波的少女黯然神傷。

  突然眼前一亮,發現了一個本村的人,按輩分應該稱之為三嬸。方應物知道,此人在村中向來以大嘴巴著稱,探消息傳閒話絕對是一把好手。

  事不宜遲,他連忙迎上去,問候道:「見過三嬸,小侄要向你打聽點事情。」

  「喲,今天太陽打西頭出了麼,秋哥兒要打聽什麼?」三嬸打趣道。

  「你知不知道,鄰村社學那個王先生家裡,鐵了心打算讓他女兒蘭姐兒守節賺牌坊。現在他將蘭姐兒被關在家裡,不肯放回婆家了!」

  三嬸睜大了眼睛,興奮地反問道:「是麼?真有此事?」

  方應物撓撓頭,「昨天剛聽到的,好像程家人還不曉得,我也不能確定真假。不信你去集市上問問程家那邊的人,看看有誰知道。」

  「我去找個嫁到程家的姐妹問問!」三嬸拋下這句話,甩開方應物走人了。

  術業有專攻哪,方應物感慨道,又繼續尋找起新目標。古人云,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一傳十,十傳百,等這消息傳的沸沸揚揚,不信蘭姐兒公公家不驚動不相信。

  又找了幾位中年婦女放完閒話,方應物拍拍手回家去了。另外一個購物目的倒是落空了,集市上根本沒有賣紙張的。

  隨便一個到這山村集市做買賣的小販也不會如此腦子抽筋,販一堆紙張過來賣,這哪能賣得出去?不過方應物和一個小販約定好了,下次集市專門捎帶一些紙張。

  次日早晨,方應物用毛筆沾水,在桌子上習字。不過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忽的窗外有人大聲道:「報軍師!本細作探來消息,程家那位老爹帶著兩個兒子出動了!」

  「好!」方應物丟下筆。他昨天散佈完閒話,今天便安排了人手,在下花溪村路上盯守--因為根據他預計,蘭姐兒婆家知道了狀況,肯定要上王塾師那邊去討個說法。

  卻不料派去盯守的人卻是個戲曲愛好者,扮演細作角色不亦樂乎,方應物心情一鬆,回話道:「小的們備齊車馬,本軍師擺駕親征!」

  中花溪村,社學塾師王先生家門外,從下花溪趕過來的程老爹和他兩個兒子立在那裡破口大罵:「你個不要臉皮的老冬烘,活該一輩子進不了學,活該到處沒人要,只能窩在社學裡當孩子頭!」

  原來王塾師惱火程老爹逼迫自己女兒改嫁,見到親家來者不善,便緊閉門戶,直接將程老爹一行拒之門外。這惹得本來就滿肚子火氣的程老爹更是大發雷霆,和兩個兒子站在門外大罵起來。

  這卻引發了不少人圍觀,方應物也帶著堂弟方應元和族叔方逢時趕到了,和中花溪村王家的人混在一起看熱鬧。

  程老爹見人多起來,罵的越發來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蘭姐兒是我家的媳婦,你這老賊子偷偷將人藏起來作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方應物對族叔方逢時耳語幾句,方逢時便搖頭晃腦的大聲方應元感歎道:「我看王家人心不行,不地道。那程家人都欺負上門了,卻人人都袖手旁觀看熱鬧,好似縮頭烏龜似的。」

  方應元接上話道:「是哩是哩!若放在我們上花溪方家,無論誰糟了外人欺負,肯定齊心協力幫他。沒想到這邊王家人都是如此沒人情,坐看自己人被欺辱也無動於衷。」

  叔侄倆一唱一和,惹得周圍王家人怒目相視,但又一想,說的未嘗沒有道理。程老爹都罵了半天,王家也沒個人出頭,難怪被鄰村人瞧不起。

  登時有七八個人上前,圍住了程老爹父子三人。程老爹皺眉道:「你們要做什麼?」

  方應物遠遠地望見雙方推推搡搡的,心知目的已經達到,便離開了。

  「下一步要做什麼?」在回去路上,方逢時饒有興趣的問道。

  方應物運籌帷幄的判斷道:「顯而易見,那程老爹此次不成,回去後必定搬出里長和老人做主,畢竟里長和老人都是他們程家的,肯定偏向他。那我就順勢為之,誘使程家犯點錯。」

  又到次日,方應物繼續用毛筆沾水,在桌面上習字。臨近午時,有「細作」來報:「那程家出動了數十人,去中花溪村,聲稱要將人搶回來。」

  方應物呆了一呆,這蘭姐兒的公公程老爹居然如此一根筋。他本以為程老爹會找裡老出面,沒想到他卻是糾集了族人,要來硬的。難道程老爹昨天在王家那裡受了氣嚥不下去,定要報復回來?

  他的引蛇出洞之計,是為了把程家的里長、老人引出來,程老爹這種貪財的渾人蹦躂的再凶,也不是他想要的!自詡算無遺策的方應物很受傷,但更加發了狠要糾正過來。

  卻說程老爹昨天雖然沒挨打,但被王家一個小輩推了一跤,跌了個狗吃屎。自覺大丟臉面,心裡極其難受。今天他一定要找回場子,串聯親戚招呼了數十人殺向中花溪村王家。

  但王家那邊也不是吃素的,眼見程家大隊人馬殺上門,便也紛紛彙集在村口,將程老爹一行堵住了。一時間互相虎視眈眈,氣氛緊張,彷彿一觸即發。

  其實兩邊雖然聚集了上百號人,但真未必打得起來。畢竟兩家都聚居在花溪沿岸,又是鄰村,多年來互相通婚不少。所以最大可能還是靠談判解決問題,人多只是拉來壯場面,為談判造聲勢。

  程老爹對王家眾人高聲道:「王冬烘藏匿女兒,實屬不講理,今天一定要把蘭姐兒送出來,並賠禮道歉!另外昨日是誰推了我,請交出來由我按目無尊長處置。否則休怪我程家不講鄉情!」

  若如此服軟,那王家眾人面子又要往哪裡放?日後見了下花溪程家的人,豈不抬不起頭?但王家出面的幾個人,和程老爹吵吵半天,依舊沒個結果。

  五月初的太陽已經微微火辣,眾人站在太陽底下時候久了,未免有些人困馬乏。正在此時,眾人忽然聽到一聲刺耳哨響,抬頭看去,從另一邊路上出現了大批人群,目測至少三五十人。

  有眼尖的認出來了,這批人是上花溪方家的。但眾人都莫名其妙,今天的事和方家有關係麼?他們來湊什麼熱鬧?

  方家人馬的帶隊者方逢時,只見他一馬當先,衝到了距離程家、王家人群幾步遠的地方才收住腳,指著程老爹喝道:「你們程家依仗人口和勢力,欺人太甚,今次我們方家實在看不過眼了,特意來幫王家助拳!」

  程老爹很是不耐煩,急躁的罵道:「關你屁事!」

  方逢時並不還嘴,自顧自將大手一揮,再次大喝道:「我們方家替天行道,族親們幫著王家打!」

  程老爹感到很不可理解,方家這是有毛病嗎?王家作為當事人,都沒有如此激動,方家激動個什麼?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卻見方家數十人毫不猶豫的、堅決果斷的,甚至可以說是提前做好了準備的,揮舞著鋤頭等傢伙,向著程家衝了過來。

  這距離太短了,程家眾人尚未做好開打的心理準備,瞬間已經被方家人打倒一片,現場一時間鬼哭狼嚎人仰馬翻。

  王家眾人看得目瞪口呆,陷入了和程老爹一樣的疑惑中,方家這麼干吃力不太討好,到底要圖什麼?別真說是看不過眼,要幫助王家。

  方逢時對著王家眾人叫道:「王家的兄弟不要閒看,程家雖然比我們勢力大,但也不是無懈可擊,今日斷然不能叫程家欺辱了我們!」

  頓時有些個年輕氣盛的人,也從人群中衝過了出來,並殺向程家。眼看局面都已經失控了,那就不打白不打,程家這次幾乎必敗了,打幾下出出氣也好!

  結果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多的人忍不住上前動手,當然目標很一致的與程家人廝打,場面很是慘烈。程家一家之力雖然最大,終究不是王家、方家合夥的對手,沒幾個回合便紛紛逃出戰場。

  操縱一切的幕後黑手方應物站在半山坡上,手持搖扇望著程家人一潰二里地,對此笑而不語。這次程老爹總該把里長鄉老搬出來了罷。

  這次倒是確如方應物所猜。程老爹再次鎩羽而歸,心裡要氣炸了,今天玩硬的真是踢到鐵板上,被方家莫名其妙的攪局,再玩硬的只怕很難了!

  眼瞅著自己已經無可奈何,這口氣始終嚥不下去,程老爹終於想起了組織。王家和方家都混不講理,他私下裡實在沒其他法子了,只能讓本族里長和鄉老出面「公事公辦」。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0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49
第22章 殺人不用刀(上)

  中花溪村外三族上百村民械鬥,放在花溪地界上已經是足夠轟動的大事件了。不用等到蘭姐兒的公公,也就是程開山程老爹去搬同族的里長當救兵,這事情就已經傳了過去。

  花溪三村同為一里,里長便是下花溪的程開泰,此人今年五十整,身材高壯,留有絡腮鬍須,外表煞是兇猛的很,事實上他年輕時也很能打架。如今他在花溪威名赫赫,人人要尊稱一聲程總甲。

  里長這個代替官府進行鄉村自治的職役,理論上是十個甲首戶輪流擔任。但這個輪替制度越來越有點名存實亡,甚至近些年還出現了父死子替的世襲苗頭。

  程開泰便也起了這個心思,想要把里長傳給兒子擔任。但他有兩個憂慮,一是自家兒子性格太軟,一點兒也不像自己,在他看來如果不夠霸氣怎麼鎮得住地面?

  第二個憂慮就是官府那裡過不去,這個便需要使錢打點了。他多年充任里長,與縣衙胥役經常打交道,找門路是能找得到。但辦這事的錢可不在少數,沒有幾十兩銀子打發不下來。

  在普遍貧窮的花溪,一口氣能拿出這樣巨款的也只有王大戶了,而且就算是王大戶也要肉痛半天。

  所以程總甲為了搜刮錢財,便想利用攤派徭役的職權生一條毒計。他要出台新規矩,以按年度輪流的名義,將今年整個花溪的徭役全部交給上花溪村承擔。

  如果有熬不過沉重徭役的人家,那只有交納徭羨銀代替。連銀子也沒有的,便只能破產賣田。程總甲打的就是從中上下其手,發一筆財的主意,至於上花溪村村民的死活,哪裡比得了自家事業。

  卻說五月三日午後,程開泰里長一邊在家中準備端午佳節,一邊訓斥軟弱不成器的兒子。正在此時,忽然聽到了三族混戰的消息,程總甲立刻丟下了手裡活計,思量起這件事。

  他很生氣,那些村民有了糾紛,居然不來找他調解,卻擅自拉起人馬大打出手,簡直是不把他放在眼裡。

  難道最近沒有立過威,便要被人淡忘?老虎不發威,便把他當病貓,這可要不得!

  不過他也曉得,山鄉村民沒啥見識,三瓜兩棗的事情也能鬧到死去活來。出了宗族械鬥這種事情,找到源頭擺擺威風的處理掉也就是了。

  除此以外,程總甲還覺察到一個值得重視的苗頭。上花溪方家那邊幾十人湊熱鬧大打出手作甚?

  想了想,程總甲便認定,這是方家對被攤派徭役而不服氣,趁機報復。這種苗頭,必須狠狠地鎮壓下去!不然後面還怎麼運作!

  心裡拿定了準頭,程總甲正要打發兒子去通知各方,卻見同族的堂弟程開山和侄孫子程懷南兩人一同過來了。

  程開山知道自己這個堂兄為人霸道,自己這次拉著人去鄰村鬥毆,只怕要惹他不痛快。但他也是沒法子,勞動這位堂兄出馬,也是要付出「成本」的,能不勞駕還是不要勞駕的好。

  不過這次事情鬧成這樣,程開山還是不得不低聲下氣的來找堂兄。「哥哥你也不是不曉得,你那大侄子前年害了重病沒了,留下了蘭媳婦在我家。

  我家也不是很富裕,平白多養一張嘴也是吃力,人窮也就不講究守節不守節了。這不懷南他看上了我家蘭媳婦,已經給了我家彩禮,就要迎親娶回去。

  誰知道這節骨眼上,我那親家卻把蘭媳婦藏了起來,還說要她守一輩子。這卻叫我們這邊好事成不了,豈不可恨!出嫁女子難道不該歸夫家管麼?請哥哥為我主持公道!」

  程開泰冷哼一聲,瞥了一眼旁邊的程懷南,「你真想娶一個寡婦?」

  這程懷南二十來歲,長相獐頭鼠目,很不討喜。他在程家輩分很小,雖然與程開泰、程開山的兒子輩年紀相仿,與蘭姐兒年齡也算般配,但細論起來卻是程開泰、程開山孫子輩的,所以他在程總甲面前態度更謙卑。

  「我確是有此意思,絕無二話!還請老叔爺成全,侄孫我感激不盡。」

  程開泰還是不明白,「她也就長得齊整些,可並非頭婚,哪裡又值得你如此追求?你說老實話。」

  程懷南只得說出底細:「老叔爺有所不知,侄孫我偶然知道那蘭姐兒知書識字,十分聰穎。如果娶過門來有所生養,將來必然是讀書的材料,說不定能有所成就光宗耀祖,甚至連發蒙老師都省得請了......」

  程開泰忍不住放聲大笑,「你這混球,敢情是打著改善血脈的念頭,寧肯娶個寡婦也要養出一個讀書種子。

  可是莊戶人家讀書頂什麼用,都是癡心妄想!那方家出了個秀才,又怎麼樣了?除了好聽,還不是苦哈哈的日子。」

  程懷南點頭哈腰的陪著笑臉,「老叔爺教誨的對,但說是如此說,侄孫不試試看總是不甘心。還請老叔爺看在同為一脈的面上發發善心,將蘭姐兒從他娘家接出來,將來真若成了事,那也是我們程家的光彩。」

  「行了!老夫知道了!」程開泰有了主意,招收將自家兒子程遠茂喊來,吩咐道:「你去中花溪告訴王冬烘,叫他明日到我這裡來!再去一趟上花溪,讓方家出幾個人來見我!」

  程遠茂得了指使,便出家門送口信去了。半個多時辰便回來了,稟報道:「社學王先生說,他不敢來下花溪村。」

  程開泰拍案喝道:「你怎麼傳的話?沒有嚇唬嚇唬他?」

  「爹,那王先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從前教過兒子我的,不願意來就算了。」程遠茂勸解道。

  程開泰大罵道:「你這不成器的東西,不要跟為父說這些廢話!你再去傳話,明日在兩村之間的溪神廟門前見面,若再不肯來,休怪我不客氣了!還有,明天你也跟著為父去,學習學習怎麼斷事,將來也好接班!」

  程遠茂走到房門口,忽然又聽見父親加了一句:「你還要告訴王大戶,這次事情叫他不要插手,否則今年他收糧時休要勞煩我!」

  到了次日,程開泰帶著兒子以及程開山、程懷南等人去了溪神廟。

  按說鄉村中設有里長和老人各司其責,調解糾紛是老人的職責,但程開泰行事霸道,又兼著程家族長。該管的事都敢插手,號稱在花溪一畝三分地,他的私刑就是律法。

  同時那老人年紀大精力不濟,也就漸漸不管事了,只掛著名頭而已,所有事情都是程總甲出面。

  卻說程開泰出了村口,遠遠望見廟前已經圍上一圈人,想必都是聽到了消息來看熱鬧的。從三個村子來的都有,因為昨天共同戰鬥的友誼,王家人和方家人之間略顯親密,程家人則站得遠了些。

  大圈子裡還有小圈子,走得近些,程開泰認出了社學王塾師。方家則是有兩個人到場,一個也認得,是方逢時;另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雖然不太認識,但看他氣質也能猜出應該是那個失蹤秀才家的兒子。

  不知為何,程開泰看這位秀才家的兒子很不順眼,因為他一向不喜歡讀書人,更討厭自己在讀書人面前總是產生自卑心,他自認混的不比讀書人差!

  按下心思不表,程開泰環顧過眾人,開口道:「近來花溪事情不平靜,老夫忝為一里之長,管的就是不平靜的事情。明日到端午,所以事不宜遲,今日就要把事情速速了斷!」

  隨後他卻先對方逢時說起話,態度極其傲慢無禮,「方家族長不是方知禮那個老匹夫麼?怎不見他來?」

  方逢時忍住氣,答道:「二叔年歲大了,身體欠安,所以今日之行由在下代替。」

  程開泰兩步走到方逢時前,突然飛起一腳,將方逢時踹倒在地上,並厲聲喝道:「昨天你們方家很不安分,是不是想反了?

  服氣也罷,不服也罷,你們方家若是誤了今年徭役,讓老夫不能向官府交差,那老夫也不與你們善罷甘休!到那時候,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拘到衙門裡打板子示眾!罰得傾家蕩產時,別怪老夫醜話沒說在前頭!」

  圍觀的方家人鼓臊起來,王家人也跟著起哄,但程家人卻開始叫好。昨天剛打過一架,心裡意氣都未消除,這會兒還都帶著情緒。

  程開泰對周邊雜音充耳不聞,又對著人群呵斥道:「誰敢作死,站出來讓老夫看看!」

  方家出的另一個代表正是方應物,他見方逢時倒在地上,連忙上前扶起。

  那方逢時此刻青筋暴起,緊握拳頭正要發難,卻被方應物死死攥住了。在來之前,方應物曾對他有過交待,想至此,方逢時硬生生的忍下了,但一口氣始終迴盪在心胸中出不來。

  程開泰發作完畢,見方家人忍氣吞聲,滿意的笑了笑。這種小民,慣會記吃不記打,就得這般對付。就算他們想動手,自己背後還有不少程家人,怕他們不成?就是到了衙門,自己很多胥吏都熟,情分上也會偏向自己。

  處理完方家,程開泰走到王塾師面前,卻見王塾師膽怯的向後縮了縮,估計是看到程總甲方才飛腳踢倒方逢時,心裡有了陰影。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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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殺人不用刀(下)

  里長程開泰很得意於自己的威勢,冷聲對王塾師問道:「你家女兒早嫁到我程家來,就是我程家的人。如今你卻將女兒藏起來,引起鄉親惡鬥,是何道理?」
  
  王塾師要辯解幾句道理,程開泰又揮了揮手,阻止王塾師開口。「今日我也不與你多費口舌講道理,你也不要辯解了。現下只有兩個現成道理任由你選擇。」

  王塾師只好小心問道:「願聞其詳。」

  「第一個道理,你留著女兒也可以。但從前開山老弟家迎娶蘭姐兒,是向你付了彩禮的,而如今懷南小哥兒相中了蘭姐兒,又向開山老弟付了彩禮。

  所以,你先將開山老弟的彩禮退還了,再把懷南小哥兒的彩禮賠付了,其後你自然可以留下自己女兒在家裡!我們自然無話可說。」

  王塾師驚道:「哪有兩倍賠償的道理!」

  程開泰翻了翻眼皮,「我不是與你理論來的,我只是向你說道理,你聽著就好!第二個道理,你把蘭姐兒送回開山老弟家裡,我們也既往不咎,從此舊怨一筆勾銷,日後也不得再胡亂干涉程家事情!」

  昨天大敗的程家人聽到這裡,感到十分解氣並爭回了面子,紛紛叫好。但王家人則極其不滿,在一邊叫罵起來,方家人也順勢幫腔。

  王塾師留下女兒,就是為了讓她守節,滿足他這不得志老童生光耀門楣的心願,並替兒子們博取免掉全家差役等實際利益。但那都是二十年後的事情,守寡要守到旌表至少需要二十年。

  現在要讓他賠付彩禮,則是眼前的利益,王塾師心裡又是十分不情願,更別說被逼著賠兩倍彩禮。

  正當糾結時,程開泰又開罵道:「你這老冬烘,別仗著讀過幾天書,教過幾個學生就拿清高架子。老夫在縣衙也是能找人說得上話,縣衙在花溪的事情都要靠老夫來辦!

  你若惹煩了老夫,老夫就向縣衙遞話去!不說別的,就申請把社學辦在下花溪村程家這邊,那時老夫另行請一個先生來教書,頂了你的差事。你就守著兩畝破地喝西北風去罷!」

  這話殺傷力很大,主要靠束脩過活的王塾師臉色抖了抖,心肝也抖了抖,顫聲道:「既然如此......在下放蘭姐兒回夫家。」

  方應物扶著族叔,冷眼旁觀半晌也未曾發話。這時突然開口問道:「蘭姐兒回到夫家,那嫁娶之事由那邊做主?本家還是夫家?」

  程開泰側頭冷笑道:「小崽子忒是多嘴多舌,滾到一邊去,無論如何總不歸你們方家管!王冬烘,你說說看,該由誰做主?」

  王塾師臉色苦楚的低頭道:「任憑夫家做主,在下沒有二話。」

  程開山和程懷南各遂所願,一個能賣掉守寡兒媳婦得到重重的彩禮,一個能將意中人娶回家裡,心裡都是喜滋滋的。

  程開山上前對程開泰行禮道:「謝過哥哥做主!」

  程懷南也咧著嘴笑個不停,一張不成形狀的醜臉紅光滿面。眾人看在眼裡,再想想蘭姐兒的標緻模樣,心裡不由得齊齊感慨一句「鮮花要插在牛糞上了」。

  此時又聽到方應物不依不饒的強辯道:「你們沒簽下文書,就是沒生效!」

  程懷南也擔心事情再起變故,對程開泰道:「擇日不如撞日,趁著今日定准了,煩請老叔爺做中人,當眾把文書寫一份,同族在此都做個見證。中人之禮另行奉上。」

  「這有何難。」程開泰有心當眾立威,對兒子吩咐道:「你去執筆寫文書,寫好之後為父簽押,再交與兩邊各自簽押,順便叫王冬烘也簽了,省得日後反悔!」

  不多時,程家這邊人都簽好了,輪到王塾師時,卻見他的手顫抖不停,遲遲沒有落筆。

  方應物慢慢走到王塾師旁邊,將那文書拿到自己手裡,仔細看了看,對王塾師笑道:「王先生還是不要簽了,不然犯了事就有你的一份。」

  程開泰沒聽懂方應物的意思,但他不想懂,只要知道這是搗亂的人便足夠了。當即對方應物喝罵道:「小崽兒滾回家去,不要在這裡添亂!」

  方應物面對辱罵不以為意,手持文書道:「敢問程總甲,程開山是你族弟,程懷南是你侄孫。那麼程懷南比程開山低了兩輩,王蘭現在還是程開山兒媳,那程懷南其實算是王蘭晚輩?」

  程開泰本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但冷哼一聲答道:「那又如何?雖然算是同族,但彼此都是遠親,並無血緣。何況程懷南與蘭姐兒這一對又是年紀般配,又不是同姓,哪裡用避諱什麼!」

  方應物正色道:「程總甲身為官府差役,莫非不曉得,大明律例中,禁止寡婦嫁給前夫近親和同族!」

  程開泰愣了愣,「有這等說法?」

  方應物歎口氣,「爾等這些無知法盲,如此耳目閉塞!我大明律例寫的明明白白,凡娶同宗無服之親及無親之妻者,各杖一百;若娶緦親之妻及舅甥妻,各杖六十,徒一年......」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方應物又加重了嗓音繼續說道:「若收父祖妾及伯叔母者,斬!」

  方應物一個「斬」字出口,全場驚駭,登時鴉雀無聲。

  對這些山鄉村民而言,包括自詡高人一等的程總甲,殺頭大罪彷彿是很遙遠的事情,怎麼也和他們扯不上關係。沒料到今天卻從方應物嘴裡聽到一個「斬」。

  方應物小哥兒應該不會信口雌黃胡亂編造律例,他是半個讀書人,這方面東西肯定是比他們這些孤陋寡聞的農民知道的多。老話說得好,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他們三個村子封閉在一個山谷裡,彼此之間嫁娶很隨便,沒想著講究那麼多輩分問題。難道就因為程懷南之前應該叫蘭姐兒叔母,現在就該大罪不赦的殺頭了?

  可又不是親叔母,也沒有血緣關係!但是誰又說得準呢?誰又知道這法律認不認這個?

  一片寂靜中,只聽得方應物幽幽歎道:「法盲真可悲。程家犯下違逆倫常的大罪,居然渾然不知。」

  程開泰率先醒過神來,難怪方應物剛才故意激他們簽文書,就是為了要鐵證!可笑自己還以為這是當眾立威!

  想至此,大失顏面的程總甲臉色鐵青的咬牙切齒道:「民間違法的事情多了,也不見得官府一個個都管的來。須知民不告官不究,即便如此你又能如何?你這小小人物,知道縣衙門口朝哪邊開麼?」

  「不勞程總甲費心,在下當然知道縣衙大門什麼樣子。前幾天還私下裡見了縣尊大老爺,談論經義蒙他賞識,贈送了我五兩銀子助學,此外還見了些父親同窗,大有所得。」方應物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錠小元寶晃著。

  程開泰是送過稅銀進縣庫的,當即便認出了這個小元寶正是官鑄小銀元寶的樣子,還有一種大的是五十兩。

  此時最主要的當事人程懷南始終頭腦一片空白,卻不經意瞥見方應物手裡的嫁娶文書,猛然打了個激靈。

  剛才他還為簽下這份文書沾沾自喜,為一個知書達理美嬌娘到手而喜不自勝。現在看來,這他娘的簡直就是催命符!要命的玩意!還是主動製造了一把刀子遞給了別人!

  程懷南大吼一聲,衝上前去,就要強行從方應物手裡奪下文書。但方應物早有防備,迅速閃開,躲進了方家人群裡。

  以方逢時為首的方家人圍成一圈,牢牢將方應物護在中間。方逢時趁機振臂高呼:「王家鄉親們今天都看到了,這個程家實在欺人太甚,王先生好歹也是教書育人的體面人,這都被欺辱到賣女兒了!

  對此我們方家都義憤填膺忍無可忍,難道你們王家人反而無動於衷否?靠人不如靠己!」

  王家人和方家人陡然一起大聲喧嘩起來,聲音比剛才更大了十倍,徹底壓制住了程家人。正所謂理直氣壯也,程家都犯死罪了,程總甲成了從犯大幫兇,還有什麼可牛氣的。

  這回程開泰不敢充耳不聞了,他突然想到一句話--讀書人殺人不用刀。從前他對這句話一直嗤之以鼻,但今天卻實實在在的體會到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1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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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羊入虎口

  面對方家人和王家人的聯合起哄,程開泰自從當里長以來,從未感受到此刻這樣巨大的壓力。
  
  把柄落到了方家手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本來在花溪這塊地面上,他和縣衙胥吏情面是最熟的,遇事往往能靠著幾分情面壓下去,被人抓了把柄不見得會怎麼樣。但這次那方應物卻號稱能直通知縣,一下子就將他的優勢徹底打消了。

  臉色變了又變,程開泰勉強擠出幾分笑容,隔著人群對方應物道:「應物小哥兒,兩家同在花溪岸邊討生活,又何必如此嚇唬人,殺頭的玩笑可不是好開的。」

  方應物一樣露出笑容,回道:「老總甲說的不錯,是這個道理。明日就是端午佳節,還是不要煞風景了,過了端午再了結今日之事如何?」

  程開泰便有所明白,看來方應物似乎也不想就此魚死網破,那事情便可以解決,至少可以緩緩圖之。

  當夜,方知禮老族長家中,方知禮、方逢時、方應物老中青三代人圍著一盞小小的臭油燈。

  燈旁邊則是程家人作繭自縛授人於柄的那封嫁娶文書。若不是三人議事,方知禮肯定捨不得點燈,這太浪費了。

  連經歷了幾次事情,方逢時已經對小字輩方應物簡直奉若神明,急不可待的問道:「秋哥兒,依你之見下面將如何是好?」

  方應物盯著桌上文書,若有所思,隨口答道:「老話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窮寇莫追,須防困獸猶鬥、狗急跳牆。」

  「那就這樣輕輕放過,不想法子多從程家賺點好處?」方逢時猶疑道。

  方應物仍舊盯著桌上文書,繼續若有所思,再次隨口答道:「俗語說得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斬草不除根,野火吹又生。」

  方逢時聽方應物左一句老話右一句的俗語,十分頭大,苦惱道:「這兩邊怎的還都相反?老話和俗語到底誰更有準頭?怎麼辦對方家好處比較大,秋哥兒你就拿個主意出來罷!」

  方應物心裡歎口氣,想問他的真實主意?他的主意就是拿去賣了幫自己還債!

  如果以上縣衙要挾,把這封文書賣給程總甲,他總該捏著鼻子吃下罷。若是作價三十兩,自己的債務豈不有望還清?

  下花溪村雖然沒比上花溪富到哪裡去,但是以程總甲的能力,在全村湊上三十兩銀子還是有可能的。

  即便湊不齊三十兩,能給個一二十兩也好,差不多就可以還付半數債務,起碼解了燃眉之急,避免某些失去人身自由的悲劇發生。

  本來他是做好了萬一的準備,實在不行就先賣了田地還債,但能不賣還是不要賣的好。在這年頭觀念裡,崽賣爺田不是好兆頭。

  可現在的問題是,這文書是全族的利益所在,雖然過程由自己一手策劃的,但別人肯定不認為這利益是完全屬於他的。

  拿去賣了幫自己還債,這等於是損公肥私貪污腐敗......從未有此經歷的方應物感到有很大的心理障礙需要跨過。但錯失這個機會,下次還能從哪搞來三十兩?

  不如先試探下眼前這兩位的口風,實在不行一起拉下水分贓?想至此方應物準備再次開口。

  卻見許久不做聲的二叔爺方知禮猛然拍案,責罵方逢時道:「你好不曉事,看不出秋哥兒不想繼續摻乎麼,那還沒完沒了的問個什麼!

  讀書人有讀書人的體面,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追求,豈能處處糾纏於俗務而不得脫身,豈能整日和我們這樣的泥腿子做事?

  你看清之相公,什麼時候和我們隨便廝混過!讀書人要做的只是運籌帷幄,爭取大勢,指引前途,豈能像我們這樣開口談獲利、閉口談好處?

  現在秋哥兒已經幫我們贏了大勢,下面這些俗事你還煩擾他作甚,自己不會拿主意麼!」

  方逢時恍然大悟,滿臉懊悔的對方應物道:「秋哥兒!是老叔我錯了,不該降了你的品質!縣尊大老爺那樣看重你,你將來肯定要中秀才,注定該清高於上!」

  方應物很是無語,一肚子圖謀分贓的話,全被二叔爺之捧殺的堵了回去。讀書人應該恥於談利,應該恥於俗務,這都是誰灌輸給人民群眾的?

  回到自家,臨睡時回想起二叔爺的話,方應物忽然有所警醒,發現居然還有些道理。

  現在可不是風氣大變的晚明末世,士林傳統習氣雖然開始瓦解,但還沒有徹底墮落崩盤,就連標誌性的人物唐伯虎大概也才剛出生幾年。

  一個過分插手鄉間村裡爭鬥的讀書人,只怕是得不到什麼好評的,絕非有志者所為。在士子眼裡,這種事偶一為之也就罷了,經常如此就顯得很俗不可耐,堪稱是錙銖必較的田舍翁。

  不理解的話,可以想像為在超市為哄搶便宜一分錢的促銷雞蛋而大打出手的男男女女們......

  自己還是要抓緊時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才是正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句話不是誇張之詞,是一個現實!

  次日是端午,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要插菖蒲和艾草,人人都要飲一杯雄黃酒。

  不過花溪三村並沒有賽龍舟,一是因為花溪水流雖大卻急,水面雖寬卻淺,溪流中還矗立若干巨石,實在不是划龍舟的地方。二是這畢竟是窮山村,造龍舟花費不小。

  方應物一人吃飽全家不愁,自然沒有過節的心思,旁邊叔父家生了嫌隙,也不來喊他。

  於是方應物一邊吟著「讀書須趁早,光陰莫虛擲」,一邊出了村子,向鄰村中花溪村而去。

  他的目的還是去借書。這次他幫王先生保住了女兒,說是再造之恩也不為過,那王先生還不得感恩戴德。想來此時從社學借幾本書,應該不成問題。

  今天過節,社學不上課。方應物到了中花溪,直接尋到王先生家門口,卻先遇到了他家長子王英。

  那王英看見方應物到訪,很是愣了一下,隨即走回院中,叫道:「爹!方家小哥兒來了!」

  方應物跨過大門,又見王先生從屋中出來,立在台階上。他拱了拱手,正要說明來意,卻見那王先生指著自己大喝道:「姓方的小子,你又來做甚!」

  方應物毫無心理準備,莫名愕然,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不是應該歡迎自己嗎?即使不殺雞宰羊,怎麼也得倒履相迎、送倆粽子吃才對。劈頭蓋臉喝斥自己是哪門子道理?

  王塾師毫不留情的繼續叱道:「你為一己之私,卻叫我家與下花溪成了難解開的生死大仇!那程總甲豈是好惹的,只怕我家以後討不了好!」

  王先生的擔憂自然也有他的道理。雖然這次是方應物將程家修理了一番,但自家女兒也充當了導火索,更是成了紅顏禍水似的矚目人物,只怕也要成為程家那邊的眼中釘而遷怒。

  那程總甲向來凶橫霸道,以後要是報復起來怎麼受得了?他不知有多少種法子報復自家。而王家這邊的頭人王大戶準備搬到縣城,對村裡的事情只怕也不怎麼上心,以後尋求庇護更難。

  方應物本來對貪利軟弱的王塾師印象就不太好,明白了他的意思後,更加心生鄙夷,搖頭歎道:「王先生啊王先生,我敬你叫一聲先生,但你可知為何你一輩子也中不了秀才,只能在家當個老童生?就是缺了兩股氣,志氣!骨氣!

  別人想要奪走蘭姐兒,稍加威脅,你便逆來順受就去簽那婚書;有人路見不平,你卻嫌棄他多事。

  不去恨那些想要奪走蘭姐兒的人,相反卻埋怨幫助你的人,恕我直言,你不配做蘭姐兒的父親,蘭姐兒在你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王塾師顯是被方應物幾句直言不諱的話氣的狠了,關鍵是一些心病被方應物戳了個底兒掉。

  他臉上皺紋顫了幾顫,鬍鬚抖了幾抖,眼睛要噴火,瞪著方應物道:「好,好,好!你說我不配,你說她是明珠,那你敢不敢把她帶走?只要十兩銀子即可!別說你嘴大膽小,只會說大話,卻不敢真收走這個禍根!」

  真是枉為人師,有這麼嫌棄自己女兒是禍根的麼?方應物大怒,從懷中掏出那個小元寶,扔在地上道:「有什麼不敢,這是五兩銀子!回頭我家中再送你一畝地,一共算作十兩!」

  「成交!」王塾師用力鼓了鼓掌。臉色瞬間轉怒為喜,從三九寒冬化為了春風送暖,又笑瞇瞇的伸手延請道:「好賢婿,快進屋說話!今後可不要辜負了我家蘭兒,也不要讓大房欺負她,老夫下半生也要看你了!」

  「我...靠!」方應物彷彿遭受了一記重擊,登登登連續倒退三大步,吐出險些被噎在嗓門的一口氣,又一次驚愕無言。自詡聰明才智的他,完全沒跟上這個轉折,這他娘的是怎麼回事?

  在一旁的王英猛然竄過來,飛快地從地上拾起了那錠小元寶揣入懷中,並對方應物使了個得意眼色,口型擺出「定金」兩個字。

  這絕對是早有預謀,就等著自己上門啊。方應物看到父子兩人的行動,只能哭笑不得的斷定道。自己還真就先羊入了虎口,再中了一次激將計,不然怎會如此痛快的丟出被認定為「定金」的銀子。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2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52
第25章 紅袖添香 晝讀書

  王塾師突然來這麼一出,絕非心血來潮,至少蓄謀了一晚上的。通過觀察,他看得出方應物顯然已非池中物,未來成就必然出類拔萃。
  
  別的不說,只說他能搭上知縣的門路,就足以令人羨慕了。縣尊大老爺怎麼會平白無故贈送給平民五兩銀子作為助學之資?

  況且有他父親方清之珠玉在前,龍生龍鳳生鳳,方應物怎麼也差不了。所以這時候正是燒冷灶的絕好時機,錯過這艘順風船,下次機會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了。

  王塾師當然知道,讓女兒守節確實可能有大收益,但投資期太長,見效極慢,風險也大。二十年功夫滄海桑田,誰知道中間會有什麼變故?所以讓女兒守節,是在沒有別的辦法的情況下,不得已為之。

  既然出現了方應物這個跡象很明顯的潛力股,而且也不必等待二十年,當然立刻成了優先選項。雖然不太可能把女兒嫁為正房,但去當個有婚契、有身份的正式妾室也可以接受。

  在花溪三村這塊沒什麼出色人物的小天地裡,與其給那些村民當正室,還不如給方應物這樣前途無量的人物當妾。

  更何況,方應物利用自己的家事挑起了這麼大的糾紛,讓自家成了程家的眼中釘,讓蘭姐兒成了燙手山芋般的焦點。所以他方應物必須負責到底,他不接蘭姐兒這個燙手山芋誰接?

  卻說在王家院子中,恍惚之間,方應物半推半就的被拉到了端午節的午飯席面上,並且被強迫按到了首席。直到坐下時,方應物才記起來,好像本地有個傳統,女婿首次登門是要坐首席的。

  這又落了一項口實啊,方應物想道。以他的性格,知道自己中了計,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惱羞成怒,但此刻他卻生不起氣來,只能苦笑以對。

  自己之所以衝動,都是因為心裡那股異樣情緒作祟!而這股情緒,一定是來自於從前那個方應物,否則自己怎麼會如此容易就上了圈套!

  當然,也不排除「滿腹經綸」、身材極好、相貌又不差的蘭姐兒確實對他有點吸引力的緣故。在這個女權不彰的年代,有時候作為男人是挺幸福的......

  席面設在院中豆棚下,王先生和他三個兒子都上席了,其他女眷負責煮飯上菜,但蘭姐兒卻不知躲在哪間屋子中始終未露面。

  不過又想起剛才說要賣田換人的大話,方應物有些後悔。這年頭就看重土地,不到萬不得已,賣什麼也不會賣地,崽賣爺田這種話可不是好話。再想起如今家徒四壁的窘迫樣子,能不能多養得起人,還是兩說。

  他苦惱的對王塾師道:「其實方才在下衝動了,在下手頭只有這點銀子,斷斷不夠十兩。至於家裡幾畝薄田,皆乃父親所有,在下聲言賣田實屬虛妄,不可當真。另外家裡還欠著三十兩債,所以.....」

  王塾師笑道:「無妨,今日只算是訂下名分之約,不立即履行也可。等到你出得起價時,再正式納了蘭姐兒也不遲。」

  方應物聽到這些話很不舒服,這是用期貨吊著他麼?什麼叫等到他出得起價?以他現狀和將來出路,出得起價必須是考中秀才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這王塾師怎麼也不虧。

  又想起了王塾師為了王大戶一點好處便將自己拒之門外、上不了社學的事情,忍不住又冷笑道:「好精明的算計!在下成了事,約定也就成了,在下成不了事,約定也就不成了,王先生你怎麼也折不了本。你這樣把女兒視為貨物待價而沽,未免太自私貪利了罷,不虧心否?」

  王塾師歎道:「我年輕時和你的想法一樣,結果如何?一事無成,一家幾口人窮的要餓死,僥倖接了社學塾師差事,才吃得起飯。

  你父親是稟膳生員,開銷有官府支應,而你自己錢糧賦役全免,家裡只要有點田,怎麼也能比別人更輕鬆地活下去,自然可以清高。但我們不一樣,清高不起來,清高是要餓死人的。」

  方應物望著滿桌子花樣翻新野菜而不見油葷的「端午盛宴」,默然片刻。

  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在這為了生存掙扎的窮山村裡,自私貪利等習性,未必就是不道德,只是生存的本能而已。過分計較這些是庸人自擾,和這些人打交道不能有太苛刻的要求啊。

  拋開那些雜念,方應物又道:「在下到此,原本是為借書而來,還請王先生通融一二。」

  「社學之中,書本也不多,經常上課要用。若你需要看哪一冊,那就叫蘭姐兒每日給你送去,傍晚再取回來,這樣如何?」

  方應物迫不及待道:「這樣也好!明天就將論語一冊送來!」

  桌上有酒,不過和白開水差不多,醉不了人。一直喝到下午,方應物只是略感上頭,身子輕了幾兩而已。

  臨近傍晚,他告辭而去。不過直到最後,也沒見到王蘭露面,這可以理解,女人家遇到這種事,總要擺擺姿態。

  王塾師和長子王英立在村口目送方應物遠去,王英忍不住問道:「這兩日人人傳言,秋哥兒是比程總甲厲害十倍的人物。父親和秋哥兒打交道游刃有餘,怎的在程總甲面前如此窩囊。」

  王塾師也很無奈,「為父和秋哥兒這樣的讀書人打交道,摸得準脈絡,能講得起理。和程總甲這種粗人打交道,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被他一力降十會,無能為力得很。」

  王英嘟囔道:「秋哥兒也是讀書人,就能降服得了程總甲這個惡人,父親還是不如秋哥兒厲害。將妹妹給了他,也算所托得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應物回到家中,在門口看到手提木桶正要打水的叔父,突然覺得順眼許多,微笑的對著叔父點點頭,打了一聲招呼。

  「噗通!」叔父方清田見這最近表現很猛烈的侄子慈眉善目招呼他,不禁手一哆嗦,木桶直接掉進了井中。

  五月正是讀書天,到了次日,渴望讀書的方應物又一次從春夢中早早醒來,站在院中翹首以待。終於在辰時看到蘭姐兒的身影出現在院首,遠處還有幾個鄉親好奇的觀望。

  雖然山鄉僻野沒那麼講究男女之大防,但蘭姐兒這敏感人物卻在這敏感時候來找方應物,已經讓鄉親們覺察到什麼意味了。特別是蘭姐兒已經脫去了白孝服,換上了淺藍碎花粗布衣裙,而且臉紅紅的,怎麼看也是別有內情!

  方應物擔心蘭姐兒被嚇跑,連忙上前將她引入屋裡說話。「此處沒有旁人,蘭姐兒說句實話,你這心裡,究竟願意不願意從了我?」

  因為不是明媒正娶,所以方應物只能問「從了我」而不是「嫁給我」。也許是大男子主義作祟,他很想知道蘭姐兒怎麼回答。

  王蘭低聲道:「奴家也是讀過書的,自然曉得父母之命,不敢不從。」

  這個回答看似普通平常,但讓方應物哈哈大笑。

  方應物當然不指望她這樣臉皮有點嫩又「讀書知理」的良家女子說出什麼沒羞沒臊的話,但只要從她口中能聽出一絲「我願意」的意思,那便足矣!

  隨後他便道:「既來之則安之,來來回回累壞了你就不好了。所以你不要走了,留下陪我讀書罷!若將來讀不出什麼成就,只怕你那父親又要反悔!」

  父親不是這般交待的,只是說讓自己送書......王蘭小聲問道:「要奴家怎麼陪著你?到了傍晚肯定要回家的。」

  從她嘴裡聽到「陪」這個字眼,不知怎的,方應物發現自己有點蠢蠢欲動了,連忙深吸幾口氣,把心裡的激情壓下去。光天化日之下,附近又有人,不能太禽獸,還是讀書罷!五月正是讀書天,少年莫負好時光。

  「陪著就是這樣陪著唄。」方應物拿起蘭姐兒帶來的一冊論語,又走出了窄小的房屋,在通敞的院中搖頭晃腦誦讀起來:「卷一,學而第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讀了幾遍,漸漸地腦中就出現了過去的一些學習印象,說是複習確實成複習了。

  方應物便放了心,不是讓自己真的從無到有學一遍就好,那樣三四個月時間絕對不夠用,自己又沒有獲得「過目不忘」的天賦。

  可是他又發現了新問題,只記起幾句原文對考試不頂用。八股文世界裡,原文只能是題目,想寫文章還要學習經義註解。那王先生真是疙瘩腦袋,自己要看論語他就只送論語一冊麼?不知道主動附送經義註解?

  方應物不禁暗暗揣測,也許是一輩子老童生的王先生所學不精,所以在社學上課離不了經義註解,必須時時帶在身邊充當教學參考照著念?

  旁邊蘭姐兒見方應物停了下來,心有所悟的微微一笑,主動開口背誦起朱子論語集註:「此為書之首篇,故所記多務本之意,乃入道之門、積德之基、學者之先務也。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說,喜意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

  方應物大喜,他險些忘了,眼前這位不就是一個現成的活書櫥麼!紅袖添香夜讀書,乃是讀書人最追求的風雅。雖然眼下只能晝讀書,但也很不錯了。

  追求是追求,但真有幾個讀書人能找到這樣的紅袖?君不見,能認識幾個字的都被當才女追捧,能通篇誦讀經義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方應物心中湧起淡淡的得意,這樣的奇女子若不是生在封閉的山村中不為人知,那必定要被附庸風雅的文人士子當奇珍異寶哄搶,自己哪還有什麼機會。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0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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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討債人上門

  自從穿越以來,方應物正式讀書的第一天不知不覺過去了。一男一女在一起讀書,效率也許會很高,也許會很低,但方應物覺得今天成果不錯,至少超出了自己的預計。
  
  陪讀的女人收起書冊,道了一聲告辭,回家去了。第二天,她又如約而至,帶來的還是論語一冊,並繼續在適當地時候為方應物背誦朱子論語集注。

  方應物也很享受這種學習方式,但今天正在溫習時,卻聽到了一個消息,稍微打斷了一下他的讀書進程。

  他那族叔方逢時幹了一件算得上驚天動地的事情--在端午節當日,縣尊在縣城南門外青溪邊上與民同樂,觀看龍舟大賽時,方逢時突然闖到縣尊駕前,當面告狀。

  方逢時告的不是別人,正是雄霸花溪十幾年的里長程開泰。告的主要罪名有悖逆倫常強迫婚嫁、徭役不均欺壓百姓、橫行無忌毆傷村民等等八條,並向縣尊呈上了有程開泰簽押的婚嫁文書等證據。

  方應物聽到上面這些消息,驚訝之餘也不得不感歎一聲,人民群眾是具有創造力的,潛力被引導和挖掘出來後不可小視。

  方逢時的行為看似膽大,其實抓住了三個要點。第一,抓住了縣尊出衙時機,得以當面告狀,省去了中間環節。不然按照正常程序,向衙門裡遞進狀子後,在胥吏中過手時很容易出問題,不知有多少貓膩發生在這些環節。

  第二,抓住了縣尊與民同樂時機。此時端午龍舟盛會,本縣很多士紳在場,縣尊就是擺樣子也得擺出與民做主的姿態,不會直接打回去。

  第三,程開泰這樣的里長怎麼說也是為官府做事的,被告刁狀很常見,所以需要一定的維護力度,縣尊不可能不考慮到這點。如果只告一條罪名或許會被認為是告刁狀的刁民。

  但方逢時這次擺出八條罪名集中上告,又拿出了一點確鑿證據,那麼看在縣尊眼裡就不是那種無事生非的刁民了,須得認真對待。

  方應物原本以為方逢時他們拿著證據會與程開泰妥協,真沒想到他們居然把程開泰往死裡整,倒是小瞧了他們的狠勁。不過這一切暫時跟自己沒有關係了,還是繼續讀書罷。

  又過了幾天,方應物聽到消息說縣尊免掉了程開泰里長差役,並發配程開泰、程開山、程懷南等人到鹽場為苦役三年。

  隨後縣尊迅速任用方逢時承擔里長差役,大概是收夏稅的時候到了,里長差役不可空缺。

  五月十五日是夏稅開徵時間,夏稅的標準還是以米糧為統計單位,但形式上可以按官方比例折絹、折絲、折麥。不過這幾個月一直是糧食緊缺時候,所以很少有用春麥繳稅,一般都是繳納生絲,也有用絹匹的。

  占稅收大頭的秋糧由糧長負責收繳,但夏稅由里長負責。所以新上任里長方逢時的首要任務就是收繳花溪三村的絲絹稅額,並解送到縣庫,當然順帶有耗羨銀若干。*

  開始忙碌之前,新任方總甲到方應物院子裡坐了坐,打算與方應物商議施政方針政策。方總甲的政見主要有兩點--

  「今年正稅之外的損耗羨余銀子,全部由下花溪程家負責!叫他們補償多年來我們方家的損失!」

  「前總甲的三家輪換徭役主意不錯,為叔也可以效仿,但要換換形式。今年是輪換第一年,那就從程家輪起,徭役全部先攤派給下花溪程家承擔!」

  方應物當然看得出,這就是赤裸裸的報復,似乎和程開泰的行為沒什麼本質區別。不過屁股決定腦袋,他吃飽撐著才去反對方逢時的做法。

  新總甲見方應物確實沒心思在這些上面,便曖昧的看了眼樹蔭底下的蘭姐兒,知趣的拍拍土要走。

  方應物想起什麼,連忙又叫住他,吩咐了幾句。方逢時拍拍胸脯,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才離開了。

  日子在讀書中一天天過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方應物覺得自己漸漸已經進入了這種狀態。

  一切都是為了考試!就連美色當前他都能克制住,過著禽獸不如的日子,但有些事情注定避免不了。

  這日有七八個不速之客出現在院子外面,隔著籬笆叫道:「方應物在不在這裡!」

  方應物扭頭看了幾眼,都是陌生人,卻不知是從哪裡來的,看樣子倒像是遊蕩於街市的無賴惡棍。但可以肯定,他們這幾個村子中絕沒有這樣的人。

  那為首的盯了幾眼方應物,叫囂道:「看歲數大概你就是方小哥兒?你欠了別人三十兩銀子,今日到期,想好怎麼還債了麼!」

  原來是討債人,方應物突然明白了,這幾個人明顯就是縣城裡白梅姑娘指使來搗亂的。

  這年頭就有這種人,平素游手好閒,專一負責上門討債、撒潑打賴,攪得欠債人家不能安寧。更嚴重的是,還慣會糾集團伙在欠債人家裡亂打亂搶,迫人典當家產甚至賣身還債。好似他上輩子印象裡的討債公司。

  果然,便見這幾個人站在院門口那裡,開始破口大罵起來。如果猜得不錯,這是他們的第一板斧,方應物想道。

  「欠債還錢,天公地道,你這小賊才,莫非想當個圖賴鬼不成!」

  「看你人模狗樣的,卻也是個皮囊貨,勸你把自己賣個好價錢還債!」

  「別是和小娘子鬼混逍遙忘了債務罷!爺爺們能替你逍遙,可替不了你還債!」

  從縣裡來的無賴們一邊污言穢語的大罵,同時還在猛烈的踢打籬笆。沒幾下子,籬笆搖搖晃晃倒塌了一截,露出缺口,七八個無賴想要闖進來的話,算是暢通無阻了。

  方應物倒沒什麼,猶自鎮靜,蘭姐兒卻嚇得花容失色,連連倒退。

  正當此時,卻見數十村民聚了過來,一個個手持各式農具,神情不善。上花溪村子不大,這群無賴在方應物這裡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早就驚動了全村人。

  最近經過群毆衙役和與程家械鬥兩場戰役,上花溪村民不但提高了凝聚力,還大大鍛煉了膽量。這次看到深受追捧的小相公方應物遭了難處,便自發自覺的來幫忙。

  那為首的無賴見狀喝道:「爺爺我在縣衙裡做牙子的!今天是替人來討債,欠債還錢,上了公堂也是這個理!不相干的人不要搗亂!」

  新里長方逢時正意氣風發時候,他哪管得許多?幾個無賴也到方家地面上囂張,簡直不把他放眼裡!更何況小相公早有過吩咐,一直防備著這種惡意討債的事情。便大喝一聲:「鄉親們打!打完了扔出村去。」

  七八個無賴雖然人數不少,又叫囂的厲害,凶神惡煞的頗能嚇唬老實人。但在聚集起來的上花溪村民眼裡,再橫能橫的過譚公道?

  從縣城來的無賴們當即像是被戳破了氣的皮球,被打的只能抱頭鼠竄卻無處可逃。三十多個圍住七八個,足夠讓他們跑不掉了。

  不多時,七八個無賴都滾在地上眼看有進氣沒出氣了。方總甲嚇了一跳,擔心真出人命,連忙叫了停。同時指揮村民將這幾人都丟到了村外的路邊上,讓他們緩過氣後自行滾蛋。

  這事還不算完啊,方應物歎口氣。那白梅姑娘心胸狹窄,對父親恨意滔天,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今天這出惡意騷擾,說不定只是個開場而已。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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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三年之約

  王蘭看著那七八個無賴被鄉親們抬走,心有餘悸的問方應物:「這債主來勢洶洶,不是善類,可如何是好?」
  
  方應物無奈道:「還能有什麼法子,賴賬而已。」

  王蘭聞言愣了愣,沒想到方應物如此坦白,忍不住提醒道:「你若要讀書上進,須得考慮名聲,賴賬的名聲傳出去不甚好聽。」

  方應物笑了笑,暗道這蘭姐兒雖然讀書多,倒是不迂腐,不然肯定是說「圖賴絕非君子所為」,而不是「須得考慮名聲」,頗有點實用主義的味道。

  便答道:「你誤會了,也不是說賴掉這筆債務,只是拖一拖,別讓此事在當前要緊時候添亂子。再說人心險惡,這明顯是不懷好意的惡意討債,為的就是斷掉我前程,對此不能太厚道。」

  次日清晨,蘭姐兒還沒到,方應物卻看到王大戶家小娘子娉婷身影徘徊在門外。經過上次被銀子砸事件後,方應物對她的看法改觀不少。

  王小娘子也望見了方應物從房中出來,傾訴道:「奴家明日就要離開花溪了。」

  方應物感到她今天有點不同尋常,變得溫柔許多。點點頭道:「我聽說過,你們家終於要搬去縣城了嗎?」

  「不,不是縣城,是去杭州府。父親與族叔合夥,準備去杭州府做生意,我隨著父親走。」

  方應物很意外,這坊間傳言有誤啊。村裡一直說王大戶近日要離開花溪,只想像得到他要搬去縣城居住,倒是沒料到他打算去杭州經商,一下子就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了。

  與王德王大戶合夥的這個人,應該是那位曾經想拉自己入伙的王魁罷,難道就是王魁鼓動了王大戶經商?

  他又想道,王大戶將自己這筆債務轉移出去變現,倒不見得是故意修理自己,也可能是臨走前清理不良資產的意思。畢竟要去做生意,當然本錢多多益善。

  看來今天王大小姐找自己為的是告別,方應物拱拱手,祝福道:「沿青溪而下,三百里處即是杭州,青山隱隱,水路迢迢,預祝貴府一帆風順。」

  王小娘子眼眸閃了閃,「你不想說些其他的什麼嗎?我懇求過父親,你只要願意隨著我們走,到了外地也不用擔心被鄉里人瞧不起;所有債務他都替你還了,不會再有人向你逼債。」

  方應物知道王小娘子是好意,可他萬萬不能答應。一是自己終究不可能入贅別人家特別是未來的商家,二是自己功名全無家徒四壁,這點份量如何能承受得住好意?

  方應物長歎一口氣道:「你父親肯答應你這些,是因為他知道我不會答應啊。」

  王小娘子幾乎要哭出來,「奴家對你這麼好,你是鐵石心腸麼?難道奴家不值得你半點留戀麼?你就不能從著一次麼?」

  方應物苦惱無語,她這十幾歲小姑娘心態很不正確啊,對愛情也太盲目了。這根本不是你一頭熱投入就能成的,也只有不愁生活的大戶人家才會產出這種單純女子罷。

  心理年齡至少二十五的方應物不得不扮演心理導師角色,苦口婆心的勸道:「情竇初開的初戀最甜美的,但初戀是最不成熟的,也是不可靠的,須知嬌花最不經風雨。人的一生一世還很漫長......」

  王小娘子沒有聽完便忍不住叱道:「胡說八道!這是什麼歪理邪說?做人難道不該用情不移,堅如金石?動輒移情別戀不是好女兒所為!」

  這...這...方應物愣住了。她說的對嗎?她的錯嗎?

  相互對照之下,方應物突然覺的自己品格太庸俗了,思想太不純粹了,心靈摻進了太多的雜物,遠遠不如她純淨美麗。

  不知為何,方應物很為這些發現惱火,隨口發洩道:「你總是這樣無法溝通,就算能得到我的身體,也得不到我的心!」

  王小娘子見自己把方應物說得鬱悶,這可是很難得的,不禁產生了小小得意,一時間忘了離別愁緒,繼續嗆聲道:「可你的心就在你身體裡!」

  這一句話又把方應物噎住了,他不得不搬出了終極大殺器,萬分誠懇地說:「其實,我一直當你是妹妹。」

  王小娘子更加得意的說:「你說什麼糊塗話兒?仔細論起日子,奴家比你還大半個月!」

  慘敗!徹底慘敗!徹頭徹尾的慘敗!方應物坐在樹蔭底下石凳上,連喘幾口氣,無言以對。

  王小娘子坐在石凳另一頭,抬頭仰望著亭亭如華蓋的樹冠,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其實奴家明白你的心思,你覺得奴家年紀太小不懂事。那奴家會等你三年,三年後奴家年紀就不小了,到那時...」

  方應物覺得心底被什麼東西觸動了,冒出酸酸澀澀的滋味。他不忍心再對眼前人說一個「不」字,點頭道:「好!我與你約定三年,三年之內我也不娶。」

  目送王小娘子在老家人的陪伴下,一步三回首的離開上花溪村,方應物手握她「遺忘」在石凳上的錦帕,他彷彿感到眼睛進了灰塵,真想低頭抹一抹。卻又看見,錦帕上繡著兩個彩字是「王瑜」。

  我怎麼也跟著幼稚起來了,方應物苦笑著罵了自己一句,沒想到今天不經意之間重新體驗了一次少年情懷。

  三年啊三年,今年是鄉試之年,三年一個輪迴,所以三年後的成化十六年正好是鄉試之年。如果能按照計劃考中秀才,又通過本縣科試,那麼他三年後就該去杭州府參加浙江鄉試了。

  過了一會兒蘭姐兒也從中花溪村過來,見方應物握著錦帕發呆,便問道:「方纔路上遇到瑜姐兒,是從你這裡走的麼?」

  方應物如實答道:「是啊,訂下了三年之約,三年之內我不娶,她不嫁。」

  「瑜姐兒是個好女子。」王蘭心中百感交集,只能化作這一句。

  方應物將錦帕塞進懷中,又從她手裡接過書冊,順便摸了一把她的滑嫩手背,嘴裡戲言:「你不比她差。再說約定是我不娶,又不是不納妾,你大可放心。」

  這日又是讀書到傍晚,王蘭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了。方應物將她送到村口,卻望見方逢時帶著一位差役匆匆趕來。

  到了身前,方逢時急急忙忙說:「小相公,這位差爺是從縣裡來的,道是縣衙裡收了個狀子,告你欠債不還並毆打討債人。後日是縣尊大老爺坐堂審案日子,傳你上堂去。」

  方應物忽然醒悟到,那些無賴上門騷擾肯定也是故意為之,八成就是等著被打,然後告狀便可以加一條毆打討債人的罪名。

  不過管它如何,自己早有準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搞定了這件事情,就可以徹底心無旁騖的準備縣試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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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別自作多情了

  在國朝,告狀和審案也是按照一定程序進行的,絕非那麼任意隨便。每月三六九是放告牌的日子,只有這個時間才能遞狀子,人命和強盜等重罪除外。上次方應物扭送譚公道見官,也是因為涉及到衙役才特事特辦,當堂受理。
  
  遞進了狀子還要經過核查,准了狀子後才算進入審案程序,並在衙門外八字牆上公示,同時派出衙役持票通知被告上公堂時間。

  例如眼下方應物就被傳喚了,因為白梅姑娘狀告他賴債和傷人兩項,後天要到縣衙大堂聽審。

  縣衙都是大清早開始運轉,而方應物並不住在縣城裡,所以當天出發肯定來不及,需要提前一天到縣城。

  這日,方應物又去了上次來縣城時投宿過的西廟,與他同行的還有里長方逢時和塾師王先生。三人掏十幾文錢住了一夜,次日清早啃了幾口乾糧,喝了幾口井水,便去了縣衙儀門外等候。

  淳安縣在政治劃分中屬於事簡的小縣,案子並不多,但與方應物同日受審的案子有兩三起。聽說有些事繁的地方,一到審案日期,大堂前滿院子都是原告和被告等候,地方官疲於應付、苦不堪言。

  不過此時院子中仍然有些閒人探頭探腦,都是通過各種門路混進來的。因為八字牆公示上寫的明明白白,今天將審理和本縣頭牌名妓白梅有關的案子,所以有些閒人來看熱鬧了,說不定還能近距離欣賞白美人風姿。

  「別做夢了!」有熟悉情況的人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白姑娘雖然不是良家女子,但也不便眾目睽睽下在公堂上拋頭露面,肯定是找人代勞。」

  這話沒錯,在審案時,相關女子可以讓親近之人代替上堂,不必自己拋頭露面。不過話音未落,卻見前頭大門處一陣驚動。有個年輕女子帶著面紗,在旁邊老婦人的扶持下娉娉嫋嫋出現在人前。

  「白梅姑娘居然親自到了?」先前說話那人目瞪口呆,這可不同尋常。

  白梅進了院中,左顧右盼,很快就發現了站在階下的方應物一行人。她主動走上去,對方應物道:「方小哥兒,奴家上次險些被你唬住。後來打聽過,你只不過是寫了首詩詞,一時中了縣尊大老爺心意,故而見了見你,其餘再無干係。這回證據確鑿,打官司你輸定了,不知道還有誰能救得了你。」

  雖然隔著面紗,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方應物可以想像到她的得意。不過這無所謂,方應物不動聲色的答道:「今天公堂之事,其實與你沒什麼關係,不要自作多情了。」

  白梅姑娘想破腦子也沒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與她無關?但她能感受到方應物並沒有將她放在眼裡的德性,與他父親方清之簡直如出一轍。

  她再次被深深的刺痛了,默念幾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冷聲一聲站到了階下另一側。

  只聽得堂上皂隸大喝一聲:「白梅狀告方應物一案,傳原告被告上前!」

  白梅和方應物各從一側拾階上了月台,跪在石板上。又讓方應物一陣不適應,不得功名,終是螻蟻啊。

  汪知縣習慣性的猛一拍驚堂木,喝問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奴家白梅,系本案原告。」

  「小民方應物,承老父母傳喚到此。」

  核准了兩人身份,汪知縣又問道:「方應物!白梅告你欠債三十兩和毆傷討債人兩項,你可招認?」

  白梅側頭偷覷方應物,看此人還如何狡辯!卻聽見方應物對知縣稟告道:「小民父親曾欠下鄰村王德三十兩銀子債務,後聽此項債務被轉給縣城白梅,於本月到期,故而應當屬實。至於毆傷討債人之事,實屬討債人行跡惡劣,同村鄉親出於義憤,並非蓄意滋事賴債。」

  白姑娘沒有想到,方應物完全沒有辯解,居然痛痛快快的全部承認了。據她打聽來的請報分析,方應物絕對有能力巧舌如簧,不會這樣誠實。

  汪知縣繼續審問道:「既然欠債為實,那你為何至今拖延,以致被債主告上公堂?須知世間也有父債子還的道理!」

  方應物陳情道:「小民母親早亡,父親遊學在外兩年不歸,平時只知埋頭讀書,又不善經營,如今家徒四壁孤苦一人,實在無錢還債,還望老父母明察。」

  汪知縣又轉頭問道:「他家實情如此,白梅你看如何?」

  白梅叩首道:「好教大老爺知曉,方應物父子名下有田地三畝,可抵價十五兩。此外所欠十五兩,請方應物以身抵債,罰在奴家院中做滿三年,如此便可兩清。」

  方應物暗想,果然最毒不過婦人心,這樣壞人前程和殺人也沒什麼區別了。

  汪知縣撫鬚不語,片刻後對方應物道:「如此認罰,也是個了結債務的法子,你可願意?」

  方應物神情激動的叫道:「老父母明鏡高懸,小民雖然年幼,但也知道讀書上進,學習聖賢道理,立志要應考今年縣試!賣田可以接受,但豈願自甘下賤為他人奴僕?如此沉淪,終生再無上進之望!小民只有這番苦衷,求老父母體諒,不要絕了小民讀書求知之心!」

  白梅隱隱感到有些不妥,但卻想不出門道,不明白方應物心意在何處,莫非就是為了裝可憐求同情?但欠債鐵證如山,知縣也不能當場抹掉。

  汪知縣臉色稍緩,和顏悅色道:「方應物!若照你自述,原來也是知曉奮發的有志之人,敢讓鄰里擔保為證麼?」

  方應物答道:「吾鄉里長和社學蒙師看我年幼,均陪同前來。此刻正在堂下,老父母召來一問便知。」

  汪知縣便吩咐皂隸,將方逢時和王塾師叫上前來。

  只聽得他二人,一個擔保說「方應物為人良善,怎奈家貧,只會讀書不會營生,絕無故意逃債圖賴之心」;

  一個懇求道「方應物在社學裡勤學好問,讀書習字孜孜不倦,至今有所小成,正是雛鷹展翅之時。如若因為父債被迫去做人奴婢,情實可惜,萬望縣尊憐惜」。

  汪知縣歎口氣,「志士多起於寒微之家,方應物小小年紀,便知潛心於聖賢學問,不為外物所迷惑心神,難能可貴......」

  白梅姑娘聽縣尊的口氣不對勁,很像是要袒護方應物,連忙稟告道:「大老爺在上,奴家也聽過一句話,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況欠債還錢天公地道,與方應物品行有何干係?況且里長乃其鄉親,塾師乃其先生,此二人證其品行,豈可輕信。」

  對原告的這些話,汪知縣沒有直接表態,只對方應物道:「鄰里證言確實不能輕信,如此本官便考上一考,看你是否真有才學。」

  「請老父母出題。」方應物恭敬的答道。

  汪知縣稍加思索,「既然說起你讀書之事,那便以讀書為題,賦詩一首,有舊作呈上也可。」

  過了一會兒,方應物答道:「小民居於山間水邊,家貧無書,常夢見書樓一座,便曾以詩記之。」

  隨即吟道:「人生何謂富,山水繞吾廬。人生何謂貴,閉戶讀我書。夢構讀書樓,樓與山水俱。藏書數千卷,任君畋且漁。山水契動靜,讀書友軒虞。眺望連近遠,吟誦俱恬愉。此身置太古,此心游太虛。回視塵世間,富貴吾土苴。」

  汪知縣撫掌歎道:「詩意不俗,有安貧樂道,也有出塵之意,果然是在讀書上用心了。」

  「大老爺在上,奴家......」白梅急切的又要開口。

  「砰!」汪知縣拍了驚堂木,阻止了白梅說話,「堂下肅靜,聽本官道來!昔年太祖高皇帝有諭:世有賢才,國之寶也,古之聖王,恆汲汲於求賢;舉賢任才,立國之本,雖有至聖之君,猶以用人為重。

  是以朝廷特重人才,既然本官奉皇恩牧守地方,當以興人才為己任,斷不能忍有遺珠之憾!」

  隨後,汪知縣口述,旁邊小吏筆記,迅速出了判詞:「天大地大讀書最大,考試乃國家掄才之典,又關係人之前程,絕不可輕廢。於今縣試府試在即,明春道試亦不遠。朝廷向來愛惜人才,本官亦不惜為此破格,特許學童方應物債務日期順延,如若學業先有成,豈不成人之美哉?

  故判:考試結尾之前,嚴禁債主以催逼之事干擾學童考試。縣內其餘學童及生員亦可援引此例,今後有志於舉業者,若本科考試之前三月內有欠債,考試結尾之前可暫緩償還債務,不必另行赴衙申訴。」

  汪縣尊這個公然偏袒欠債人的判決,大大出於所有在場人的預料,堂上堂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眾人細想後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因為律法不外乎人情!國朝判案依據不僅僅只有律例,也可以依據道德,最極端的做法便是著名的「春秋決獄」,用經義來斷案。

  在此案例中,汪縣尊先搬出了太祖皇帝聖訓,又從愛惜人才、助人前程角度判決債務延緩,那再合適不過,妥妥的照顧到了人情。

  不管怎麼說,給窮山村小少年一次專心考試上進的機會,是慈悲心大善事。而且汪縣尊甚至借此機會舉一反三,把這項條令擴展到所有讀書人身上,更是極有意義。

  賦予讀書人考試前三個月內不用還債的權利,讓他們得以專心準備考試,若成為了常例,可謂是鼓勵人心向學、教化地方的一大善政!很值得頌揚!

  「老父母英明,小民感激涕零,本縣寒門學子亦受益良多,實乃吾輩之青天也!」方應物迅速高聲叫道,很是應景。別說眼下惟有讀書高的大明朝,就是五百年後,到了高考時不也是一堆堆的特事特辦例子。

  白梅呆呆的跪在地上,這個判決,太出乎意料。一是沒有料到知縣如此偏袒方應物,自己一丁半點的好處也沒得到;二是以她的小女人見識,一時也真想不明白這個判決的關竅在哪裡。

  她突然記起上堂之前,方應物說過的話--今日之事其實與你沒什麼關係,別自作多情了。

  難道方應物和汪知縣自始至終都在演雙簧,而她無論如何,也注定影響不到這個結局?

  所以表面上她是積極推動這場官司的主要參與者,其實只能算看客,因而才被方應物諷刺為「別自作多情了」。

  難道自己主動生事,只是為了讓他們兩個在自己面前演雙簧?想至此白姑娘隱隱有所悟,汪知縣和方應物根本不是演給她看的,她連看客都算不上!

  難怪這兩人一個假惺惺的說自己刻苦用功,一個假惺惺的褒獎對方是人才,還當堂出題考驗勞什子詩文,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結局的墊場!兩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自己還傻乎乎的在中間當背景小丑。

  她久歷歡場,自詡拿喬拿樣演技出眾,可是今天在這二位面前慘敗了。

  方應物哪裡管得了白梅怎麼想,判決出來後他心中一直暗笑不已。今天這場官司,他和汪知縣各取所需,真是雙贏。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30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2 11:56
第29章 老童生的秘密

  今天淳安縣公堂上這場大戲,雖然投入成本很低,但效果相當的好,可謂是小成本大票房的典範。
  
  這場戲碼,也是方應物上次與汪縣尊見面時,主動獻上的策劃之一。沒有實打實的真東西,汪縣尊憑什麼承諾在縣試中給方應物照顧?

  所以方應物在家中埋頭讀書,很少為自己的債務發過愁,後手就在這裡。原本是預備在王大戶撕破臉逼債時上演,卻沒想到陰錯陽差之下,白梅姑娘自己跑出來當背景了。

  汪縣尊從中得到了名望,為自己的名宦之路打開了一個契機。其實所謂名望,就是讀書人嘴裡的口碑而已。這次他幫方應物解了圍,至少愛惜人才、重視教育帽子是帶上了。

  而且藉著這起小熱點事件推出減緩寒門學子債務的政令,肯定深得全縣讀書人的稱讚。窮學生就不說了,就是家境不錯的讀書人對此事也得道一聲「縣尊仁義!」

  要知道,淳安縣雖然是錢糧小縣人口小縣,但卻是科舉大縣,讀書人從人數到份量都不輕。能博得眾**贊一次,很不容易。

  另一個主角方應物自然也得到了很多。首先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債務危機,至少可以延緩到明年道試了,如果到時候被取中為縣學生員秀才,有了功名和政治地位,那還用擔心會被抓去當奴僕麼?

  其次,公堂上當眾接受知縣考察,做了首不錯的詩,也算打出了些許名氣,在全縣人民心目中樹立起了雖然家貧卻年幼向上、苦學不輟的優良學子形象。也可以說,他被汪知縣當先進典型樹立起來了。

  縣尊要表現出獎掖人才、教化風氣的政績,那就需要有足夠典型的對象讓他操作和落實,而眼下便是讓方應物充當這個典型。

  對秋哥兒而言這可是大好事,有了這個光環,接下來很多事情便可以順理成章。比如在縣試時,照顧下先進典型就不會讓人覺得突兀和生硬。

  但不要覺得在公堂上演戲是不對的,政治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和生活一樣從來不缺少演戲。這和正義無關,區別只有演技好不好和效果好不好。

  就例如當某人懶洋洋的躺在家裡不想動彈時,有朋友請他去吃飯,他說「我很忙離不開」,這就是演戲。又比如見到了某人,說一句「久仰久仰」,其實從前根本就沒聽說過,這也是演戲。

  閒話不提,滿心報仇卻意外「輸」掉官司的白梅恍恍惚惚的,被她家媽媽扶出衙門去。而被告方應物再次上前向汪知縣表達謝意,之後被叫到大堂後面靜室裡說話。

  汪知縣對方應物讚道:「汝雖年少,志氣可嘉,正應了十有五而志於學也。」

  聽到知縣的誇獎,方應物有點一頭霧水。若是別人說出這番話很正常,不是真心也是客套禮節,都可以理解。

  但汪知縣和他算是自己人,今天是什麼狀況很知根知底,毫無必要互相稱讚。所以這樣說就有點虛偽,顯得不太正常。

  就像一個父親表揚自己兒子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勤奮刻苦的少年,讓人感覺怪怪的。

  沒等方應物琢磨出意思,又聽汪知縣敦敦教導道:「學海無涯,大道漸進,連聖人也是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你要始終勤學不輟,盡力攀高,方能有所成。」

  這句話還算正常,是勉勵別人繼續上進,方應物連忙表決心道:「謹遵老父母教誨。」

  汪知縣最後揮了揮手,「下去罷!切記本官今日之言。」隨即先站起來,去大堂繼續審案了。

  從縣衙出來,方應物和方逢時、王塾師兩個被拉來當證人的師長見了面。那兩位對方應物創造的奇跡已經見怪不怪了,沒有什麼驚訝之色。

  又等了半天,便見縣衙告示貼了出來,內容大體就是關於學童方應物欠債一案的判詞。當時便有閒人圍著看,又有識字的大聲朗讀起來。

  方應物連忙從王先生手裡接過早準備好的筆墨,在告示旁的牆壁上揮筆疾書,寫下了前番打動汪知縣的那首「一枝一葉總關情」絕句,最後落款「學童方應物泣題,敬獻老父母再造之恩」。

  一片叫好聲中,方應物等三人離開了縣衙,向西門而去。三人商量著在廟中吃過乾糧後,就回花溪區。

  在路上遇到了兩個士子擦身而過,方應物耳中不經意聽見他們議論道:「今年有一場縣試,我這裡有個學童,你給他做個保人如何?」

  縣試?方應物聽到這個詞,猛然一拍額頭,登時恍然大悟了!

  汪知縣沒頭沒尾的和他說了兩段話,話裡又引經據典的掉書袋,最後又叮囑道切記今日之言,這是什麼意思?這絕不是掉書袋,而是向他洩露縣試題目!

  第一段話裡有「十有五而志於學」,語出論語;第二段話裡有「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語出孟子。

  兩句話都是四書裡的句子,科舉考試題目就是出於四書!而且縣試內容正好也是兩個題目,數量上又吻合了!

  難怪縣尊意味深長的說,切記今日之言!從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經過這次試驗後,縣尊對自己更加信任,要真正當自己人提挈了。

  猜破了此中天機,提前獲得大機密的方應物心裡十分癢癢,恨不得當即拉著王塾師,仔細研討一下這兩個題目如何做法。

  雖然他也可寫一篇出來,但王塾師在八股文上浸淫了這多麼年,必定比他老道,所以聽聽王塾師的分析沒錯。

  不過他也知道,此事必須盡可能小心,在外面不但有可能人多嘴雜,還有可能隔牆有耳。

  所以方應物只好一直忍著,忍過了啃完乾糧,忍過了離開縣城,忍過了十里山路,一直忍到中花溪村附近。

  此刻天色已經是傍晚時分,方應物對叔父方逢時道:「小侄有些學問要討教王先生,所以請族叔自行回去,小侄先隨王先生去他那裡。」

  方逢時沒有多想,便自己回上花溪去了,而方應物則隨著王塾師來到他家中。進了院子,方應物迫不及待的問道:「縣試將近,我欲作題練習,方才在路上擬出了兩個題目,願請教先生。」

  王塾師雖然覺得古怪,但他與方應物如今也算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也不做他想,只道:「好,進屋再說。」

  方應物心急的問道:「一道題為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另一道題為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先生你看如何作答為好?」

  王塾師撫鬚侃侃而談:「前面這道題,出自論語的為政第四這章;後面這道題,出自孟子的盡心上這章......」

  「然後呢?」方應物又追問道。

  王塾師臉色閃過幾絲尷尬,伸手延請道:「你我進屋再談,正所謂坐而論道也。」

  方應物不耐煩道:「天色將黑,屋裡光亮不甚好,在院中即可。豆棚之下夜間談話,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明白,這王先生著了什麼魔怔,一定要鑽進屋子裡說話。

  正當此時,方應物忽然聽到身後有女子誦讀聲響起:「此所謂學,即大學之道也。志乎此,則唸唸在此而為之不厭矣。

  胡氏曰:聖人之教亦多術,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惟志乎聖人所示之學,循其序而進焉。

  愚謂聖人生知安行,固無積累之漸,然其心未嘗自謂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間,必有獨覺其進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學者以是為則而自勉......」

  不用回頭,方應物也知道這是誰。但他還是回頭看去,卻見蘭姐兒笑著站在另一邊的屋簷下,很有默契的背誦著經典。

  方應物聽得分明,她所背誦的這段就是朱子集注中對「吾十有五而志於學」這一章的註解。

  方應物與蘭姐兒目目相對,彼此眉目傳情的示意過後,又轉回了頭,重新面向王塾師。卻見王塾師滿臉茅塞頓開的爽快神情,「這個題目,不需發揮,只需守注娓娓道來即可,我已有腹案!」

  方應物滿肚子猜疑,難道這王塾師所學不精,從小只能死記硬背四書,對朱子集注卻不能貫通?

  要知道,八股文說是考四書五經,其實考的是朱子集注。題目雖是從四書中出,但答題必須是代聖人口氣立言,只能從朱子集注中引述闡發。所以看到題目後,必須先回憶起朱子集注上怎麼註解的這段題目,才能下筆編八股。

  方應物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疑是很有可能的。剛才王塾師極力拉著自己入屋談,八成是要翻《朱子集注》現看罷?

  難怪自己不進屋,他就卡了殼,而當蘭姐兒背誦出朱子集注相關段落後,他又恍然大悟彷彿有了答案!

  所以他這輩子就是個老童生,幾十年也考不中秀才,只能在山村裡教幾個學童勉強餬口;所以自己借書時,他左右不肯把朱子集注借出來,原來他也離不了這個教學參考!

  自覺猜出真相後,方應物十分無語,這王塾師到底行不行?和他研討文章,不會把自己帶進了溝裡去罷?

  王塾師沒有注意到方應物的心思臉色,仍在滔滔不絕講述,「破題一句為:聖人希天之學與時偕進也。

  承題為:夫學與天為一,學之至也,然而有漸也。故與時偕進,聖人且然,況學者乎!

  然後起講為:人生之初,渾然天也,少長而趨於物慾則喪其天;故吾於成童之時,用志不分,以其全力而向於學,務求純乎天德而後己........」

  破題、承題、起講是八股文的開頭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很多考官看試卷往往看了開頭就定下等次。

  方應物聽到王塾師講述,又是出乎意料的不能置信。他身兼兩世為人的記憶,還是有點底子,能體會到王塾師編出來的八股文似乎挺不錯的樣子,至少水準比自己高得多。

  這讓他徹底糊塗了,王先生到底是有水平深藏不露,還是沒水平貽笑大方?在胡思亂想中,第一道題目講完了,王塾師再次住口不言。

  正疑惑間,立在方應物身後的蘭姐兒突然善解人意的輕啟丹唇,清脆悅耳的背誦起朱子集注對第二個題目,也就是「登東山而小魯」一章的註解:「此章言聖人之道大而有本,學之者必以其漸乃能至也......」

  敏銳的抓住了王先生側耳傾聽的姿態,方應物突然醒悟到什麼,哭笑不得的在心裡歎道,敢情王塾師只是個開卷考試高手--

  他大概只善於編造,不善於記誦。讓王先生帶著參考材料現看現做,估計也能寫出錦繡文章;但若沒有參考書,是真正的閉卷考試,那他就要卡殼。

  王塾師只是個沒門路沒背景的鄉村老童生,各種嚴肅的考試上會讓他帶小抄嗎?很顯然不會,所以他一輩子也沒考中秀才。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0:0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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