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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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095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2 00:22
卷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第50章 秋糧

  從府城回到家後的這些日子,方應物確實比較煩,而且是煩透了。
  
  天天被十八路媒婆輪番騷擾的痛苦,絕對不亞於高寵連挑十一輛滑車,方應物很不明白,這些老太婆是如何具有穿過十里山路的體力。

  之前他曾經從也去參加了今科鄉試的洪、項二公子嘴裡聽說過,好像父親被那南京王中丞家小姐看中了。大約這個消息沒在本地傳開的原因,所以才會有一群人對父親虎視眈眈。

  一個解元放到官場也許不會取得多大成就,但在老家本地,那絕對是響噹噹的名角了,能不招人青睞麼。國朝畢竟是個鄉土社會,各地自治權力就在本地鄉紳手中。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洪項二人倒也算是君子,值得交往。因為他們沒有胡亂傳別人閒話的習慣。不然只怕父親和那位王小姐的緋聞早就滿天飛舞了。

  方應物仔細考慮過後,並沒有將父親的緋聞放出去,不然別人絕望之後,目標完全轉移到他身上,那只怕會多出十倍的煩心。

  還是先用父親吊著別人的胃口罷,風潮總是一陣陣的,等這股風頭過去後,他多少還可以鬆快鬆快。

  十月二十三日這天,總算沒有人來騷擾,方應物微微鬆了口氣。他與蘭姐兒吃過晚飯,正要紅袖添香、挑燈夜讀--天可憐見,時至今日方童生終於點得起油燈了,而且是很明亮的高級貨色!

  卻聽見門外有人叫道:「小相公在家麼?」這聲音是花溪三村的里長方逢時的,方應物起身站在屋門,招呼他進來。

  進了屋,藉著燈光方應物發現,這位總甲族叔愁眉不展,彷彿有什麼為難事情。

  卻說上半年四五月間,方逢時在方應物相助下,一舉扳倒了在花溪稱霸多年的前里長程開泰,一舉成為新里長,人人見了都尊稱一聲老總甲。至此花溪地區的歷史車輪向前滾動,正式進入了新時代。

  所以在方應物印象裡,每每見到這新總甲,都會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春風得意。當然方總甲有自知之明,在方應物面前是不擺里長架子的。

  但今天方總甲這樣愁眉不展的樣子,就讓方應物頗覺稀奇了。

  「唉!」方總甲未說話先歎氣,隨後大倒苦水道:「十月開始徵收秋糧,這差事簡直不是人幹的!」

  國朝徵收糧稅,複雜程度堪稱前無古人,每個縣之間條例都不同,而且小小一個縣裡稅糧科則多達上百條。什麼官田民田免稅田屯墾田,什麼上田中田下田,什麼上戶中戶下戶,每條有每條的算法,當然這都和現在的方應物沒關係。

  總而言之,花溪三個村子共計有一千零六十五畝地,去掉方應物父子名下的一百四十畝,其餘為九百二十五畝。田賦秋糧正稅合計為三十七石,加耗按一倍算,總共七十四石米糧。

  秋糧徵收都是由糧長負責、里長配合,但今年原糧長王德王大戶去杭州做生意了,一時間沒人服這個役,所以全歸了新里長方逢時負責。

  春風得意了幾個月後,方總甲終於苦逼了。正稅很明確,就是如何分配加耗實在太難協調了。

  「上花溪的鄉親對我說,過去本族一直受欺負,今年我被鄉親們扶持當了里長,難道不照顧自己親族補償回來麼?這樣我便沒法張嘴了,讓族人擔了加耗,必然要被罵吃裡扒外被戳脊樑骨。

  中花溪王家那邊,過去都是受王大戶照顧,今年斷然不肯更弦易張,堅持要按往年辦理。其中你那便宜老岳父王冬烘叫喚的最起勁,我也不敢動他,真是沒奈何!

  下花溪程家那邊,本來就因為承擔了今天所有徭役而怨氣沖天,有幾個程家老人明明白白說了,今天秋糧加耗別找下花溪村當大頭。程家若還承擔加耗,只怕真要起來造反了。」

  「征不上來會怎樣?縣衙會有章程處分這種現象?」方應物手撫下巴,很學術的問道。

  「在本縣加耗一倍是規矩,必須保證的。若徵收不上足額秋糧解送到縣倉,我就要挨縣衙的大板子。半個月一比,收不齊就挨一次。三個月仍收不齊的,我就要在縣衙門外被枷號示眾三日。」

  原來如此,方應物對細節的考據癖得到了滿足。看在縣衙眼裡,一般不會管具體每個村民如何,一切都由里長糧長代管。

  可憐的方總甲在此時就是花溪全體村民的替身,若秋糧不齊,就替全體村民挨板子。

  訴完苦,方逢時滿懷希望的看著方應物,期待方應物給他出個主意。

  方應物感慨道:「我以前還納悶,從前程開泰當里長時,他為何越當越霸道,難道他真不懂得與鄰為善的道理麼?

  現在漸漸懂了,當里長的若沒勢力不霸道就很難管得了人,而管不了人就是自己受罪,官府才不會在意他的苦衷。所以程開泰成了惡霸倒也情有可原。」

  方逢時愣了愣,細細一琢磨還真有幾分道理,小相公不愧是讀書人,看問題就比他這種泥腿子深刻。可是道理不能救急,方逢時忍不住直接問道:「你看如何是好?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為叔被縣衙打板子罷?」

  方應物很誠懇地提出建議,「要不......你別當這個里長了?無役一身輕。」

  方逢時好像要被強暴,跳起來縮著肩膀驚恐道:「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小相公你聰明蓋頂,都說你是星宿下凡,莫非沒有半點主意了麼?」

  方應物搖頭道:「你還看不透麼。人人都是利益相關,讓別人心甘情願的多交,你不行,我也不行。」

  方應物連說了幾個不行,方逢時張張嘴,再也沒有說什麼,無可奈何的起身離開了。

  送走了方逢時,蘭姐兒與方應物閒談時問道:「莫非你看不出來麼?方總甲是想請你出動,去縣裡說項,減免掉花溪今年秋糧的加耗,也省得他徵糧為難。」

  方應物歎道:「我當然看得出來,但我不能如此做。加耗雖然名義上不是正項,但多少年來約定俗成,在官府那裡和正項也差不多了,實際上也是稅收一部分,只不過較為靈活而已。

  既然是國稅,那收稅就是朝廷官府的權力,與士紳特權之間是有一條平衡線的。雖然不外乎人情,但凡事都講究一個度。

  像我方家這樣的人家,因為功名原因稅糧已經全免了。若還要包攬減免全村全裡的稅糧,那有點過度了,打破了平衡必然會引起反彈。

  今天若我方應物去說項,明天說不定又是誰去,誰還能沒有點面子?難道都要減免稅糧麼?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

  「更何況我現在沒有功名,只是一個個區區童生,有什麼資格去干涉本縣政務?如果因為這點不干己事的問題去煩擾知縣,估計要被看做不知天高地厚的多事,結果只能適得其反。

  若引起了縣尊的反感,那就得不償失了,畢竟今後就算中了秀才,還是要在縣學裡度日的。

  更重要的是,為這麼點三五斗的小事就去打擾知縣,簡直就是浪費人情和機會,聰明人都不會如此做。」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3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2 22:13
第51章 被加稅了......

  方應物不想摻乎徵糧的事情,還有兩點考慮沒有說。一是今昔非比,他有點顧忌到自己的羽毛,不想太過操心俗務,參與太多了會在別人印象裡降低自己品格;

  二是讓族叔里長自己去鍛煉一下處事能力,總不能大事小事都來煩他罷。要他當里長有何用處?還不如他方應物自己直接兼職了。

  又過了兩天,是個不錯的天氣,方應物正在院中讀書。他現在越發深刻的認識到,讀書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一個預備秀才只是起點而已。

  深秋難得有如此明媚陽光,方應物沒看完幾頁書,忽然又見到那位族叔裡長滿頭大汗的跑了過來。

  還沒到身前,就聽他連聲大叫道:「小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應物有點不耐煩的問道:「又有什麼事情?」

  「雖然秋糧一時收不齊,但可以分批解送。昨日我送第一批稅糧到縣倉,卻被那縣衙戶房小吏告知,我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為上田了!」

  上田?方應物也很吃驚。淳安縣是個山區縣,田地狀況差別極大,按照本縣稅務科則,田地是按照肥沃程度分了上、中、下三個等級的。

  稅糧總量是朝廷規定的,然後按照一定比例分解到各個等級的田地中,上田承擔的稅收較高,下田承擔的稅收就比較低。

  從制度上這是要體現賦稅均平的原則,以免出現上田和下田承擔同樣賦稅的弊端。當然制度和現實不見得都是整齊劃一的,操作中的人為因素那是另外一回事。

  花溪的田地不好不壞,從幾十年前就被定為了中田,只需按照中田標準繳納賦稅。怎麼突然之間就被換成了上田?這可不是好事情。

  具體的說,淳安縣上田的賦稅比中田多出三分之一,百姓人家都是寧可降低等次也不想升高的。凡是土地被升了等次,那只有一個原因,被黑了。

  方逢時有點六神無主,語無倫次的詳細講述道:「這次解送了三十七石正項稅糧外加若乾耗米,想著先交上去應付了這半個月的比限。

  誰知那管倉的小吏拿出田地籍冊,道是我花溪田地從今年起都已經改為上田,要按照上田標準交稅糧。」

  「慌什麼!」方應物很鎮靜的輕喝道,直接問起關鍵地方:「這次漲了多少稅?」

  「正項多了十二石,連上加耗多了二十四石。現在一共要繳納皇糧九十八石,算上便宜給縣衙胥吏的耗米,起碼要交上去一百石!」

  方應物沉吟不語,心裡簡單算了算,從七十四石變成了一百石,這增加幅度可不低。

  增加三四十石稅糧看似不多,但花溪地方人多地少,五六百口人守著一千畝地,糧食本來就只能將將夠吃,多交稅糧是個很讓人揪心的事情。

  方逢時又訴苦道:「小相公看這可如何是好?那些胥吏如狼似虎,我在縣裡與他們理論半天,還被打了一頓,實在沒法子了。」

  方應物這才注意到,方逢時衣服破了好幾處,臉上略顯青腫,看樣子真是挨了打。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方應物肯定要想法子管的,而且是不能不管。這不但是打花溪的臉,而且是打花溪村頭牌鄉紳方清之父子的臉。

  內部糾紛也就罷了,如果被外人侵犯利益,方應物還撒手不管的話,那麼就要「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普通百姓依賴鄉紳不就圖的被庇護有靠山,如果庇護不了,那以後誰還聽你的?

  可是要從哪裡入手?方應物又想起個問題,很是讓他疑惑。

  國朝在制度上對賦稅額度控制極嚴,天下錢糧總數是事先固定的,各地數量也是事先固定的,淳安縣亦不例外,這是一條從太祖時起便定下的政治原則。

  地方可以在損耗、常例錢等偏門上做文章,但不能擅自增加正稅。若未經朝廷許可便公開增加稅額,那就是犯了政治錯誤,同時也會承擔上盤剝刻蝕的名聲。

  也就是說,花溪三村多交一份正稅,那麼縣裡肯定有其它地方少交一份,以達到全縣正稅總體不變的效果。

  那麼是誰佔了這個便宜,少交了稅?這個問題很重要,偵探界有條定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想至此,方應物感到自己抓住了事情的脈絡,立刻再次對族叔發問:「你既然去縣裡交過糧,那麼你可聽說有哪個地方減了稅?」

  方逢時仔細回憶了一下,「這次去縣城,路上遇到了本鄉慈溪那邊的人,聽說他們今年稅糧比去年少了二成。」

  慈溪?慈溪胡家?方應物徹底恍然大悟,這根本不用猜了!真相就在這裡面,而且真相也只有這一個!

  田地籍冊都在縣衙戶房,修改田地等次和納稅額度,必須通過戶房吏員!以胡家的實力,只要想做這種事,毫無疑問大概是能做成的!

  戶房小吏的心思,方應物也可揣摩個八九不離十。方家這個新興鄉紳似乎底子不厚,看起來沒那麼可怕難惹。有胡家撐腰時稍微一下,還能順便賺點好處,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胡家在方家這裡算是丟了面子,無論是主動丟的還是被動丟的,必須找回場子,不然就相當於示弱了。

  上次他們在軟實力上丟了面子,而且一時半會也沒什麼好機會,所以看來是想要從硬實力上找回來。用硬實力補回軟實力,一力降十會,也算是一種做事的思路罷。

  其目的不但是要找回場子,還是要打擊他方家的勢頭,維護老牌世家的門面。

  而且時機也選擇的不錯。方家真正的頂樑柱方清之去了京城,無論考試結果如何,至少在明年四月之前是不會回來的。目前只有他方應物一個小小童生撐場子。

  對胡家而言,這段時間便是最好的時機。不然等方清之回來後,情況只會比現在更加棘手。

  況且花溪和慈溪都屬於梓桐鄉,在一個鄉里協調一下稅糧問題只怕更簡單,連縣尊都不需要驚動。

  胡家啊胡家,怎麼又冒了出來,手段還是不錯,方應物歎道。這有點不好辦,外祖父要收拾自己,自己反抗起來分寸很不好拿捏。

  不過火不出氣,過了火容易被視為欺凌長輩,這就是晚輩的悲哀啊。

  方逢時看著方應物半天不說話,不像過去談笑之間便計策百出,只站在那裡想來想去,心裡更沒底了。

  他實在忍不住,出聲道:「小相公你和縣尊大老爺說得上話,要不去找縣尊大老爺談談此事?」

  「那不行!」方應物一口否定道,這事怎麼可能直接去找知縣?知縣不可能會幫他們出頭的,這純屬自討沒趣。

  首先這次胡家似乎發了狠要出氣,每個謹慎的人面臨這種情況,都要斟酌一下。方應物不清楚知縣會不會傾向於胡家,但可以確定,總不太會傾向於他方應物這邊。

  其次,就算從實力對比看,方家解元尚未轉化成硬實力,但胡家卻已經有個老資格高官在朝。如果處置不當落了把柄,老大人一本奏折上去,他汪知縣就可能要換地方了。

  這年頭有沒有紅樓夢裡那種護官符不知道,但若是真有,胡家必定在淳安縣護官符上面的。

  第三,無論結果如何,縣裡稅糧一粒也不少,只是誰多交誰少交的問題,影響不了政績。所以汪知縣毫無必要在兩邊之間硬出頭,何苦吃力不討好?

  往誅心裡想,說不定還巴不得地方鄉紳之間鬥得你死我活,這樣外來戶地方官才好兩面騎牆、漁翁得利。如果是他方應物當知縣,肯定便這麼做了。

  而且方應物從前幾次打交道的經驗看,汪知縣本身就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把希望完全放在他身上,不是很靠譜。所以還是要靠自己好。

  「那還有什麼法子?」方逢時問道。

  方應物嘿嘿笑了笑,「你去村裡點起人馬,只要青壯,人數有二三十個就行!明天隨我走一趟!」

  「那再多找些人,將王家和程家都叫上,糾集上百青壯不成問題!」聽到主心骨下了決心後一聲令下,方逢時登時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要那麼多人幹什麼?」方應物詫異道。

  方逢時慷慨激昂道:「胡家雖然讀書厲害,打架卻不見行!這次程王兩家也遭殃,三家一起出力,不信打不過胡家!」

  方應物啞然失笑,看不出這族叔還挺好鬥的。他險些忘了,這種宗族聚居的地方,大家族之間起了糾紛,械鬥乃是常事,難怪族叔聽到他召集青壯,便以為他要用武力解決問題了。

  「用不了這許多人,而且只用我方家的人就可以了。要去縣裡,不是找胡家。」方應物阻止了準備在花溪大點兵的族叔。

  不是與胡家械鬥?方逢時莫名其妙,「那要作甚?」

  方應物言簡意賅的答道:「去欺負人!」

  「欺負誰?」方逢時更糊塗了。

  「在縣裡誰欺負了你,我們就欺負回來!」

  方逢時心有所悟道:「你是說那些胥吏?這行麼?」

  方應物傲然道:「為什麼不行?胡家我惹不起,還惹不起這些賤人麼?我父親好歹也是解元老爺!」

  「小相公好主意!」方逢時也不是完全無能,登時領悟到了方應物的心思。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3:49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3 19:53
第52章 日子沒法過了

  方應物的策略很簡單,那就是專撿軟柿子捏。

  回到屋裡,方應物攬鏡自照,蘭姐兒捧著曬乾的衣物進來,見狀取笑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方應物大笑,扣下鏡子道:「你以為我是自戀的人麼?」蘭姐兒好奇地問:「夫君莫非效仿先賢以鏡自鑒乎?」

  「非也!」方應物坦然答道:「為夫看看自己像不像個惡霸。」蘭姐兒驚奇不已,「世間未嘗聽說誰想當惡霸的。」

  方應物唏噓不已:「惡霸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前日還勸總甲叔叔霸氣點,如今為夫卻要親自操刀上陣,這世道就是要逼人當惡霸啊,不然日子沒法過了!」

  次日,一大早便有整整齊齊的二十多名方氏一族的青壯立在門外守候。等方應物出來後,便帶著這批人向縣衙而去。

  路過中花溪、下花溪村時,村民聽說方應物帶著人去縣衙討說法,便紛紛表示要加入隊伍,不過都被方應物婉拒了。

  到了縣城,正是午前時分。

  方應物獨自大搖大擺的進了縣衙,穿大門過二門,如入無人之境。他已經在縣衙出過好幾次風頭了,特別是上次中案首那次,衙中胥吏多半都是認得他,自然不會攔著。

  縣衙大堂外甬道兩旁分列著縣衙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正好對應朝廷六部,每一房設有司吏、典吏作為頭目。

  方應物大概看了幾眼,便進入戶房的屋子。外間是幾名正在忙忙碌碌的吏員,裡面一間有個保養不錯的中年人。

  這中年人八成就是戶房的頭目司吏,方應物當然看得出來,上前拱手為禮道:「在下花溪方應物,敢問戶書貴姓?」

  戶書原本是對戶部尚書的尊稱,但風氣演化,漸漸在縣衙裡流行起來,成了對戶房司吏的尊稱。類似的還有吏書、禮書等等。

  那戶房司吏見到方應物,心裡便已經很明白,此人是為何而來。不過他倒也不懼,反正那件事情另有人主使,他不過替人辦事而已。當下神情淡淡的,不卑不亢道:「原來是方朋友,在下免貴姓丁。」

  「原來是丁戶書。」方應物點點頭道,「在下前來只為一件事情,我花溪土地,突然全部改成上田,我們花溪地主卻一無所知,這是何緣故?只怕其中不合道理。」

  丁戶書公事公辦的答道:「合不合道理,官府自有裁定。至於田地如何定的等次,也是官府機密,無可奉告。」

  方應物語氣不善的又問道:「丁戶書真不肯通融?」

  丁戶書皺起了眉頭,這小童生會不會辦事?問通融之前,總該先亮亮好處罷?雖然亮了好處也未必有用,但規矩就是規矩。

  這樣的人見多了,他很熟稔的應對道:「衙門自有章程,在下也是照章辦事,方朋友若是有所不滿,可另行向老爺們申訴,糾纏在下無濟於事。」

  說是這麼說,實際上就算申訴到知縣那裡,也未必有用,那一頭可是胡家。

  方應物臉色緩了緩,「此刻天近午時,在下在西門外酒家做東,有請丁戶書撥冗賞光。」

  丁戶書冷淡的拒絕道:「心領了!這幾日忙碌,公務很多,只怕沒有空子......」

  你不出去可不行,方應物想道,轉眼之間就心生一計。不等他說完話,搶過話頭道:「明人不說暗話,我和胡老太爺乃是外祖外孫,不過結下怨氣而已,卻沒料到落在了這件事上。

  在下請丁戶書一行,不是為了解決田地的事,是要請丁戶書做個中間人,若能兩家修好,自然感激於心。」

  聽到這話,丁戶書突然產生了很大興趣。不錯,方應物和胡老太爺是外祖父和外孫關係,再怎麼結怨也是很近的親戚,只不過缺少個和解契機。

  看方應物的態度,是想求和了,只要有這個態度就好辦。難道胡老太爺那邊還能和晚輩計較到底,放著如此出色的親戚不認麼?

  如果自己在中間化解了兩家糾紛,那豈不成了他們的恩人?這對自己可是很好的際遇。

  想到這裡,丁戶書彷彿春風拂面,「既然方朋友有心,那麼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當即丁戶書隨著方應物出了衙門,陪同的還有另外一個邵姓書吏,大概是丁戶書的心腹。

  走到縣衙大門外,丁戶書笑道:「這是要去哪裡?」

  卻見方應物從懷中掏出竹哨,用力吹了一聲,淒厲的哨響迴盪在衙門前的街道上。

  這是什麼意思?丁戶書笑容僵住,愕然看著方應物。忽然從兩邊巷口冒出二三十農家壯漢,緊緊圍住了丁戶書和邵書吏。

  丁戶書再傻也明白些狀況了,原來方應物剛才裝作服軟,是為了哄騙他走出衙門,然後就要施暴!他聲色俱厲的呵斥道:「衙門之前,你們意欲何為?我乃......」

  這群人並不答話,當先的年輕人一拳頭打了過來,正中丁戶書臉頰,當即感到天旋地轉眼冒金星。

  隨後人群一擁而上,便對著丁戶書和邵書吏一頓拳打腳踢,眨眼間就將兩人打倒在地上翻滾。

  在縣衙大門這裡當班的幾個卒子見狀,連忙衝上來要救下兩個吏員。但對方這邊人多勢眾,輕易分出五六個人攔住了卒子,使之不得靠近。

  這些人確實是方應物從花溪帶來的,他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不能再繼續拖延,便下令道:「走了走了!」

  人群便按照事先計劃,四個抬一個的將丁戶書和邵書吏抬著,迅速向西門外走去。路上並不休息,累了就換人。

  縣衙大門前這事,發生的很突然,結束的也很快。二十多個打兩個,還不快那也太廢物了。

  等到十來個衙役集合完畢並衝出縣衙救人時,方家人已經消失在街角了,只能望而興歎。

  有幾個年輕衙役工作積極性很高,還要去追趕。但卻被老成衙役攔住,並訓斥道:「你們長長腦子!蹊蹺事情必有內幕,而且那是解元老爺家的公子,是我們能瞎摻乎的麼!難道你們沒聽說過譚公道前輩是怎麼倒霉的?」

  一天之內,這勁爆的消息便在縣城傳開了--方解元家的公子仗勢欺人,在衙門外公然聚眾暴打兩個縣衙吏員,並且打完後還將人綁走了!

  如果當街毆打綁架百姓,還算是醜聞,但胥吏之徒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實在談不上好,本身又是低人一等的賤役,放在二十一世紀連公民都不是,那情況便不太一樣了。

  聽到衙門吏員被解元公子毆打綁走的消息,百姓只當了個趣聞聽,並沒有什麼反感,拍手稱快的反而比比皆是。

  至於其他士紳的反應就是,這兩個衙門吏員怎麼惹到方應物了?肯定是他們兩個有什麼地方先做錯了,不然方小朋友怎會發脾氣?

  這種輿論叫公門中人很是心寒--這世道難道沒處講理了麼?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後話不提,卻說汪知縣第一時間就得到了稟報。此時他正在二堂那裡看公文,卻見門禁卒子連滾帶爬的跪到門檻外,「大老爺!戶房丁司吏和另一個書吏被方應物綁走了!就是那個解元家的方應物!」

  汪知縣聞言愕然,以他對方應物很瞭解,這方應物據對不是魯莽衝動、無事生非的人,怎會無緣無故跑到衙門綁架小吏?

  但無論有什麼原因,這也太不給面子了罷,將縣衙當做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公廁嗎?

  汪知縣心懷不滿的伸手抽出簽子,就要摔下簽子點齊衙役!卻聽到立在身旁的心腹徐門子猛烈的咳嗽幾聲,好像意有所指。

  汪知縣收回了手,又想了想便猛然醒悟到,既然方應物敢公然這樣做,那必定是兩個小吏有把柄落在方應物手裡了!

  所以當務之急不是先去救人,而是先弄明白這個把柄是什麼,不然就有可能更加被動!反正方應物有根有腳不怕找不到,又何必急於一時。

  想清楚後,汪知縣把戶房其他兩個典吏和吏員都叫了過來,詢問道:「爾等最近做過什麼事情,能與那方應物有關的?」

  一幹吏員面面相覷,不知應該回答還是不答,或者如何回答是好?卻有一趙姓典吏排眾而出,「小的略有所知,那丁戶書曾經擅自改了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成了上田。」

  汪知縣心裡大怒,這姓丁的自己找死麼,難怪惹怒了地方鄉紳!還給縣衙帶來如此大的麻煩事!

  難道這姓丁的不知道,方應物是他汪縣尊推舉出的寒門學童先進典型嗎!雖然現在有點和寒門靠不上了。

  汪縣尊正要伸手灑下簽子,準備點起衙役!卻又聽到心腹徐門子的猛烈的咳嗽聲。

  又咳嗽?又是意有所指?汪知縣收住了手,經過三思後又想到,這姓丁的平常看起來並不傻,是傻子也坐不到戶房司吏的位置上,那麼修理花溪肯定也是有緣故的。

  而這趙典吏說話必然有不詳實處,險些將自己誤導,這些胥吏輩果真一個比一個奸猾!

  趙典吏確實想藉機坑一把丁司吏,若幹掉了丁司吏,他這戶房二把手典吏就有機會頂替了。但他發現縣尊大老爺已經反應過來了,只能不情不願的詳細說明情況。

  「小的方才尚未把話說完,丁戶書不但修改了花溪田地等次,還將慈溪田地降低了等次。花溪和慈溪都屬梓桐鄉,這只是一鄉之中的些許微調,故而丁戶書說不必驚動大老爺了。」

  聽到慈溪兩個字,汪知縣痛苦的揉一揉額頭,心裡只想罵娘了。

  胡老先生和方應物是如何唇槍舌劍,他可是親眼目睹的。當時怕連累自己便放棄了充當和事老的想法,誰想到躲來躲去還是躲不過,他們又在這裡較上勁了!

  知縣這種差事,權力小責任大,上有無數上司、下有各種鄉紳,真不是人幹的!

  汪知縣長歎一聲,只後悔當初不夠用功,才中三甲進士,只能去當最苦累的七品官,也就是知縣。不然哪怕是二甲,也不會被打發到這鄉紳滿地走、功名多如狗的科舉強縣了!

  抱怨歸抱怨,但事情總要解決。

  細細想來,好像以現實狀況而言,胡家更硬實一點?方家將軟實力轉化為硬實力,還需要點時間,到那時說不定他早就不在淳安了。

  汪知縣閃過這些念頭,有了主意,就要伸手灑下簽子,點起衙役!可在這節點上,心腹徐門子又一次劇烈的咳嗽,好像得了癆病似的。

  汪知縣心煩意亂的冒火,對著在旁邊侍立的徐門子喝道:「再咳嗽就掌嘴!有話說話!」

  徐門子噗通的跪在地上,「老爺饒命!近日秋冬之季變天厲害,小的不幸有點傷風,還好不嚴重,只是偶有咳嗽!

  不過老爺沒聽說麼?最近想與方家結親的大族人家多如過江之鯽,老爺要三思啊!」

  汪知縣愣住了,雖然胡家硬實力確實更強一點,但方家兩個孤男出色之極,都是各大家族的哄搶對象,這就是優勢。

  方家父子隨時可以通過聯姻手段,將自家軟實力以最快速度轉化為與胡家不相上下、甚至更強的硬實力。

  這日子,沒法過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3:48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4 08:28
第53章 你被雙規了

  經過深思熟慮後,汪知縣做出決定,這次徐門子不再咳嗽了。「來人!傳本官的話,去請慈溪胡老先生明日到縣衙會晤!」

  卻說方應物晃晃悠悠的走在山間道路上,他的身後是二十多鄉親,還抬著兩個狼狽的人。這兩個被抬著走的,自然就是慘遭引蛇出洞的縣衙戶房丁戶書和邵書吏了。

  上花溪村眾人說說笑笑,對於跑到縣衙門口埋伏並毆打綁架吏員這種事情,似乎並不很在意,沒有什麼緊張情緒,反正類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很難想像,這是一群幾個月前還因為衙役下鄉而嚇得手足無措的人。現在之所以無所畏懼,全是因為迷信方應物這個領頭人的關係。

  方應物很懷疑,如果遇到天災時,自己如果登高一呼要造反當皇帝,鄉親村民們也會盲目跟著幹一票。大概歷史上很多造反都是這麼起來的。

  想到這裡,方應物下意識朝後看了一眼,登時氣也打不出一處,笑罵道:「你們還抬著他們作甚!扔下來叫他們自己走!」

  「哦,是,是。」幾個村民手忙腳亂的將兩個縣衙吏員丟到地上,很不好意思的說:「小相公真體貼人,我們早就想扔了,一直沒敢。」

  方應物教訓道:「在縣城裡怕他們兩個搗亂,被人追上不好辦,所以強行抬著走!現在都走到山裡來了,還能怕他們搗亂?這是把他們當老爺侍候麼,敢搗亂就慢慢打,打到服軟為止!」

  披頭散髮的丁戶書從地上爬起來,滿懷怒氣的質問道:「方朋友!冤有頭債有主,你若要了結事情,該去找胡家,捉在下作甚!」

  方應物瞥了丁戶書一眼,歎口氣道:「我太無能,對胡家沒什麼辦法,只好拿你出氣了。」

  「事情根子不在我這,在下是受人指使,你抓住在下不放毫無用處!」

  方應物很鄙夷的想道,此人還在執迷不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這個世界有時候很公平,你成了弱肉強食的幫兇,就不要怪別人用弱肉強食的態度對付你。

  便不耐煩的說:「別囉嗦那麼多!我最瞧不起你這種沒擔當的人了!修改我們花溪田地等次這件事情,是你直接經手的罷?那你裝什麼委屈!你做了初一就別怪我們做十五!你讓我們花溪人沒飯吃,我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餓死!」

  丁戶書有種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這方應物對待他完全是霸王硬上弓,不講任何技巧。不過他心裡已經極度後悔了,早知他如此作風,自己就不該利慾熏心去幫胡家。

  又走了一段,方應物走山路無聊,風景也看膩了,與鄉親們也沒什麼共同語言。於是又挑逗起丁戶書說話消磨時間:「你覺得這件事情,我直接去縣尊,會有效果麼?我去找胡家談判,會有效果麼?」

  丁戶書搖搖頭,知縣和胡家當然可以不鳥方應物。

  「你覺得,我就明目張膽的抓了你,會承擔什麼後果麼?」

  丁戶書還是搖了搖頭。解元家和胥吏的政治地位有天壤之別,而鄉紳又是默認享有法律特權的。

  沒有人會為了一個政治地位輕賤的衙門吏員出頭,知縣不會,其他人也不會,最多也就是勸方應物息事寧人。何況還是這個吏員犯事在先,幫他不就相當於幫胥吏欺壓士紳麼。

  所以方應物虐了自己,還真不必承擔後果,自己就是上告到府裡、省裡,估計也沒什麼人會同情自己。他為胡家做下了事,那真只是狐假虎威,但狐狸就是狐狸,不是老虎。

  丁戶書隱隱之間明白了方應物的心思,兩軍交戰,先集中兵力攻擊對方弱點乃是兵法常識。莫非是要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

  但只要胡家還在,方應物就是打死他也很難改變現狀,能解決什麼問題?「人無利不起早,那你又能得到什麼?」丁戶書質疑道。

  方應物笑呵呵,「這可不好說,不好說......」

  回到上花溪村,已經日頭西斜了。方應物將丁戶書和邵書吏塞進提前準備好的門窗很小的破屋內,一人一間。此外安排了鄉親看守,六個人一班,晝夜不停。

  屋內僅有桌子一張,筆墨紙一套,其他什麼都沒有。

  方應物也跟隨者進來了,站在門口負手而立,很嚴肅的說:「丁戶書!現在我代表花溪村民自治組織宣佈,你被雙規了!」

  丁戶書雲山霧罩的沒有明白,「什麼雙規?」

  「在規定的地點、規定的時間交待問題!」方應物指著筆墨道:「把你修改我們花溪田地等次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在紙上寫明白了,然後畫押!」

  丁戶書這才明白了,不由得忿然道:「方應物!你膽敢私設公堂!」

  方應物仍舊一本正經的說:「這怎麼是私設公堂?我一不是官員,二沒有審問你,三不是讓你寫供狀,四不會判決。只是請你到這裡來,寫一份關於修改花溪村田地等次事件的陳情書而已!」

  「掩耳盜鈴,這就是你的文字遊戲!」

  對丁戶書的指控,方應物充耳不聞。他在屋裡轉了一圈,望著房梁自言自語道:「這房梁太粗,我擔心丁先生會懸樑自盡......」

  丁戶書怒目而視,這是咒他死掉麼?你才想自殺,你們全家都想自殺!

  方應物視而不見,對門外高呼道:「來人!將丁先生腰帶解了,免得他想不開,自己掛了房梁!」

  登時進來三個漢子,兩人將丁戶書按在地上,一人強行卸掉了丁戶書的腰帶。

  丁戶書雖然自甘下賤充任吏員,但也是讀過書的。活了四十多歲,這輩子第一次被男人強行扒掉腰帶,連布繩做的褲帶也解掉,一時間他感到羞憤欲絕,有那麼一瞬間還真閃過了自盡的念頭。

  方應物拍了拍窗戶,見窗戶外不遠處就是花溪水,又吩咐道:「去鄰村喊幾個木匠,將窗戶外面封死了!免得丁先生想不開,跳窗戶投水自盡。」

  最後方應物打量了幾眼桌案,高喝道:「再來人!將這張桌子撤了!方桌有稜有角,若是丁先生想不開,拿太陽穴撞案自盡怎麼辦!」

  丁戶書雙手提著褲子,一開始還氣憤不已,只覺得方應物是詛咒自己。但慢慢的就只有後怕了,原來有如此多「被自殺」的可能......方應物這是提醒和暗示?

  換了一張圓桌,方應物便對丁戶書安撫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丁戶書還是寫吧。寫完就一了百了,我自然放你回家去與妻兒團聚,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現在我去那邊看看邵先生,也勸一勸他,丁戶書先慢慢想著。」

  方應物揚長而去,留下看守丁戶書的花溪村民卻沒這麼客氣。

  丁戶書望著門口,提著褲子靜靜站在那裡,正要深思一番自己對策。冷不丁卻見旁邊村民狠狠一巴掌扇了過來,打得他耳邊嗡嗡作響,腮幫子腫起一團。

  那村民指著丁戶書破口大罵:「原來就是你這賊子要加我們花溪的稅!若不是小相公吩咐過以德服人,我們花溪村民一人一拳頭,也能將你搗成肉泥!」

  一夜無話,次日清早方應物起來時,便見方逢時拿著幾張紙,喜不自勝的說:「小相公,招了招了,供狀在此!」

  「謹言!」方應物輕喝道:「這是自述陳情書,不是供狀!」

  方總甲連忙收回話,「是,這是陳情。小相公的法子很管用,昨日一直讓村民不停地去罵,男女老少齊上陣。罵到深夜時,那兩個終於受不住了,要了油燈連夜寫下這陳情書。」

  方應物將兩份陳情書接過來,互相對照了一下,滿意的笑了。還算這兩人配合,寫下的情節大同小異,沒有耍花頭,看來都是如實自述了。

  事不宜遲,還要再去一趟縣裡......但是一想那十里山路,方應物就頭疼,來回二十里,天天走一遍也太累死人。

  但沒辦法,只能再次出發。在路上方應物就想道,若今後社會活動日益增多,自己住在深山村裡只怕也不合適了。

  如果到明年春季,中了秀才後要進縣學,就該搬到縣城居住,總不能天天從花溪跑到縣學吧,那要累死人。

  在胡思亂想中,午前時分方應物趕到了縣衙。

  在大門外卻見有四五人簇擁著一頂轎子趕過來,方應物好奇的看了幾眼,收回目光正要邁步進衙門,卻又發現,從轎子上走出來的中年人很眼熟。

  他立在原地又仔細認了認,這不是自己的便宜舅父麼?當初父親剛中瞭解元時,這位舅父曾上門認親,不過嘴臉勢利可惡,被洪、項二公子嗆走了。

  原來昨日知縣下了帖子請慈溪當家人胡老先生往縣衙一行,但胡老先生借口身體不適,只派了兒子胡增文代替前往會見知縣。

  這胡老爺下了轎子,抬頭也恰好看到自家外甥方應物。他愣了愣後冷哼一聲,逕自進了縣衙,沒有理睬方應物。

  這知縣請胡家人過來,只怕也是為了這次的事......方應物若有所思,摸了摸懷中的兩份陳情書,也進了縣衙。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3:48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5 08:02
第54章 偷天換日

  方應物與他的便宜舅父胡增文進縣衙乃是前後腳功夫,到了儀門,一起被門子帶著去了二堂花廳。

  汪知縣便在這裡接見了兩人,其實當汪知縣見到他們一起來到,心裡還是高興了片刻。

  他以為這兩人聯袂而至,是已經在私底下先和解過了,然後到他這裡走個過場。若是如此,就不必讓他頭疼了。

  但現實總是比想像的殘酷。稍稍寒暄幾句,汪知縣就發現了,原來這兩人是分別前來的,只不過偶然在縣衙門口撞到了一起而已,根本就沒有和解的勢頭。

  失望歸失望,作為守土有責的地方官,汪知縣不得不耐起性子調解。或者說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任由兩家你死我活也不干他事,但方應物綁了縣衙吏員,他這知縣想躲事都不行了。

  只得一邊暗罵胡家無事生非,一邊暗中抱怨方應物唯恐天下不亂,開口道:「你們胡家與方家本是姻親,何至於鬧到如此地步,這豈不是叫全縣父老看笑話嗎!」

  方應物和胡增文兩個人都沒有在汪知縣面前坐著說話的資格,故而都站在這裡。此時胡增文上前一步道:「家父說了,事情鬧到如此地步,都是方應物的過錯。若非他擅自綁架戶房吏員,何至於此?

  況且縣衙吏員都是做事的人,若都如方應物這般動輒打罵綁走,以後誰還敢做事?」

  方應物很軟弱無力的反駁道:「在下只是請縣衙丁、邵二先生去做客上花溪村,為村民講解一下田地分等次的事情,以免村民懵懂不知。」

  這辯解確實很軟弱無力,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別人聽到也會覺得,這是騙鬼罷?世間有先將人毆打一頓,然後強行帶走的「請做客」嗎?

  雖然方應物的辯解可信度極低,但汪知縣捏著鼻子認了,只要有個交待就好。至於是不是真的請做客,那又有誰關心?

  當即汪縣尊對方應物訓斥道:「做客也好,綁架也好,下不為例!」

  方應物當然不會與知縣頂嘴,低頭道:「謹遵縣尊之命,在下絕不再犯,那二人立即放回。」

  眼看方應物這邊貌似已經輕輕鬆鬆擺平,而且對自己的態度還是很恭敬,汪知縣十分滿意,便轉向胡增文,「你們胡家究竟作何想?」

  胡舅父看了低眉順眼的方應物一眼,自信道:「我胡家沒有其他想法,唯縣衙之命是從!」

  縣衙只有一個正堂,縣衙之命當然就是汪縣尊之命,汪縣尊的選擇還是那兩種--

  要麼維持戶房對田地等次的修改,委屈了花溪這邊;要麼推翻戶房對田地等次的修改,恢復到原樣,那就讓胡家面上無光。

  所以胡舅父這話等於是又把皮球踢給了汪知縣,彷彿一切都返回了原點。

  這個決定若是如此好做出,那汪知縣就不會猶豫至今、左右為難了。他本想讓雙方自行協調,孰料又被不想輕易妥協的胡家把難題踢了回來。

  花廳裡各懷心事,沉默了片刻。方應物突然開口道:「汪縣尊來淳安縣不到兩年,對縣中田地不很熟悉,評定田地等次未免強人所難。古人云,術業有專攻,這種事情就該交戶房做主,縣尊只需遵照戶房勘查結果施政即可!」

  汪知縣早想如此了,但又怕別人說他不肯用心施政,所以才一直拖拉到現在。

  方應物的話聽在汪知縣耳朵裡,感到十分順耳貼心,正好也可以把該承擔的責任丟掉,汪知縣實在不想再當夾在中間的人了。

  他悄悄鬆了口氣道:「方應物所言有理,此事由戶房裁斷後執行,然後報與本官即可!」

  胡增文聞言讚道:「老父母英明!在下就聽戶房得了。」

  他們與戶房的關係網很密切,讓戶房執行,不就等於是維持修改、維持將花溪土地改為上田的變動嗎。戶房還能做出自己打自己臉的事情?

  他又想道,方應物這次為了巴結知縣,甚至不惜在這方面拍馬,但有何用?至少解不了燃眉之急。

  對胡家而言,事情到此已經結束了,胡增文告辭道:「謝過老父母從中明斷,在下先告辭。」

  目送胡增文離開,汪知縣歎口氣,對方應物道:「你指望戶房為你做主嗎?很難,他們不會自食其言的。」

  方應物從懷裡掏出兩份陳情書,遞給汪知縣道:「請老父母細細看過!我請了丁戶書到花溪做客,不斷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經過一番教導,丁戶書和邵先生都寫了一份陳情,還請老父母觀看。」

  汪知縣看過,裡面兩人居然都承認了罪行。為辦理胡家此事,丁戶書收了十兩銀子,一千貫寶鈔;邵小吏收了五兩銀子,五百貫寶鈔。

  汪知縣沉吟了一會兒,便問道:「這只是自述,證據呢?」

  方應物答道:「在下又不是審案,這是他們二人陳情而已,自己承認自己的罪名,難道還需要證據自證嗎?老父母你看著辦罷!」

  「那你說如何是好?」汪知縣問道。

  方應物就等著這一句,連忙進言道:「此二人有罪在先,已經......」

  卻說胡增文率先離開縣衙,回到家中,向父親稟報了今日情況。

  胡老先生聞言道:「答的不錯。本來我們直接答應有所不便,但你卻能將難題踢了回去,叫汪知縣自己糾結,看來你也可獨當一面了。

  縣尊放棄了從中調解權力,最終若是仍靠戶房決定,自然我們胡家繼續得利。」

  難得得到父親表揚,胡增文心中很是高興了一回。

  及到次日,大清早胡老先生正在庭院之中鍛煉,忽然有個縣衙雜役飛奔過來,叫道:「縣衙裡有不妥當了!」

  胡老先生慢慢悠悠問道:「有什麼不妥當?」

  「小的剛剛聽到的消息,那方應物昨日不知怎的?弄了兩份狀子給縣尊,上頭都是丁戶書和邵先生自承其罪的,說胡家一共花了十五兩銀子、一千五百貫寶鈔。」

  胡老先生吃了一驚,他一是沒想到那兩人這麼快就供出來了,按照時間推測,當時他們才被方應物抓了一個晚上,怎麼這麼快就能全盤招供?二是總覺得有點什麼陰謀。

  「更不妙的是,方應物手持丁戶書親筆寫的認罪書,力勸縣尊將丁、邵兩個犯法之人逐出衙門!最後知縣答應了,而且任命了方應物推薦的兩個花溪人接替戶房位置!」

  什麼?方應物的人佔據了戶房?胡老先生當即意識到,這是他兒子胡增文被耍了!

  難怪昨天方應物口口聲聲說「術業有專攻」,一切技術問題交與戶房,知縣不必為難之類的廢話。這讓胡家誤以為他想巴結知縣,原來他在這裡埋伏著偷天換日之計!

  戶房還是戶房,只不過裡面的人不同了,這個戶房做出決定,肯定對胡家不利。但自家兒子卻有言在先,一切遵照縣衙戶房的意見,被方應物耍了個團團轉!

  胡老先生心裡極其不爽。方應物固然可恨,但相比起來,自家兒子就是個自以為是的蠢貨。

  這事傳開後,只怕那便宜外孫又要在全縣人面前展示他的機智幹練,而胡家又成了背景角色。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3:47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6 07:15
第55章 不同尋常的提學官

  將過錯都歸在那兩個戶房吏員身上,並進行罷免處罰,這樣對各方面勉強都有所交待了。

  而汪知縣之所以答應方應物的推薦人選,讓兩個識字的花溪人頂替戶房吏員空缺,那是因為方應物做出了一個承諾。

  方應物答應事情就到此為止,不再繼續大鬧,除了將田地等次恢復原樣外,也不再對胡家進行追究。汪知縣對方應物息事寧人的態度很讚賞,也就順水推舟同意了他的建議人選。

  當然衙門補充吏員有一套固定程序的,方應物提議的兩個花溪人並不在候選名單上。但知縣點了頭,區區程序也就不是問題了。

  在汪知縣眼裡,只有他自己是外來戶,至於其他的方家胡家之類都是本地人,連丁戶書、邵小吏都是本地人。這幫人沒什麼本質區別,誰倒霉誰走運無所謂,別攪得縣衙不安寧就行。

  不過縣衙外多了一張公告申明--毆打和綁架吏員衙役是違法行為,從今日起嚴禁為之、嚴懲不貸!

  據說這是為了安撫公門人心,否則縉紳大戶們都像方應物這般仗勢欺人、無法無天,誰還敢辦公差?特別是容易得罪人的公差。

  後來確實也如胡老先生所擔心的,市井之間口口相傳解元公子如何聰明、如何機智的故事,而胡家再一次充當了背景龍套。

  但一時之間胡老先生也沒什麼辦法,在這件事情上繼續糾纏下去純屬自取屈辱,胡家輸得起陣但丟不起這人。

  卻說納完秋糧就到了年底,一年忙到頭,此時村民終於迎來了冬閒時候。

  今年淳安縣沒有大災大難,也沒有大的徭役,算是一個好年景。行走在村落之間,很可以感受到村民發自內心的愉快。

  在今年晉級為地主少爺的方應物腰包也略微鼓了起來,因為收到了人生當中第一筆租子。

  雖然方應物對依附過來的租戶不錯,只收了象徵性的親情價。但一百四十畝田地算下來,再加上原有的三畝本業田,也收了十來石租子,足夠他和蘭姐兒開銷的。至於三十兩外債,考完秀才再說罷。

  此外還有一件大事,屬於花溪方氏的解元牌匾終於做好了,在一場全族出動的隆重儀式上,掛在了方氏宗祠裡。

  依照習俗,科舉上有了顯著成就,比如舉人或者進士,就要在宗祠裡掛牌匾,以示光宗耀祖。方清之的解元功名是絕對值得大書特書的,牌匾不能不掛,全族砸鍋賣鐵也要做一個。

  其實在之前方家根本沒有功名,方清之的秀才就是本朝破天荒頭一遭,以至於在宗祠裡掛了個縣學生員牌匾慶賀。

  這在其他科舉世家眼裡,簡直是笑掉大牙的事情,一個秀才功名也配掛在宗祠裡麼?但這卻是花溪方氏僅有的門面了。

  這次解元牌匾便掛的理直氣壯,掛的理所應當。要不是族中湊不齊錢,連牌坊都應該修一個,不過已經提到明年的議事日程上了。

  方應物和族長方知禮、里長方逢時站在宗祠裡,看著解元牌匾,各自感慨萬千。

  方應物眼角不經意間,卻瞥見牆壁另一端還掛著「縣學生員」牌匾。忍不住問族長叔爺道:「這是什麼?」

  「哦,這是你的。」二叔爺答道。

  方應物啼笑皆非,「我只是個童生,秀才功名尚未到手......」

  二叔爺信心十足道:「你縣試案首,府試第二,父親又是解元老爺,道試怎麼也能過關。當秀才是遲早的事情,提前幾天而已。」

  方應物勸道:「過去沒法子也就罷了,眼下明明已經有解元牌匾,若還同時掛著秀才牌匾,這讓外人看了笑話,顯得我方家沒見過世面似的。再說太浪費了,為一個秀才做牌匾不值當。」

  「不浪費,不浪費!」二叔爺笑瞇瞇道:「這就是當初你父親那個秀才牌匾,反正也沒用了,拿來修過就算是你的,所以不但不浪費,還是節儉了。再說牌子多,看著大氣!」

  方應物仔細瞧了瞧,果然看到「縣學生員」牌匾上面,名字和年月都用小刀削過,然後重新寫上了他的名字和成化十四年字樣。果然是廢物利用,很省錢啊......

  方逢時望著解元牌匾,若有所思:「若清之老爺中了皇榜,還要做進士牌匾。不過小相公若能再中個解元,那這個解元牌匾又能派上用場了。」

  方應物很不尊敬長輩的吐槽道:「你老別沒睡醒說胡話了,方家祖墳的青煙還沒有冒到天上去。」

  時間隨後就進入春節,辭去成化十三年,迎來了成化十四年。

  元旦之後有元宵,在熱鬧的年節中,方應物作為花溪地區最受尊敬的人物,享受到了最高檔次的頂禮膜拜。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甚至忘了自己的穿越客身份。

  一直到了一月底,方應物才漸漸收了心,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功名上。未來一兩個月,對他和父親兩人而言,都是決定性的時刻。

  方應物很是記掛父親。成化十四年二月份是京師春闈大比的月份,也就是決定進士名額的會試。

  方應物既想讓父親一步到位,直接拿下進士功名,讓他直接從紳二代變成官二代;但他又擔心未來十年不是混官場的好時候,父親做官後只怕要吃虧,從這個角度想還是先不要考中進士比較好。

  同時他也記掛著自己,今年浙江省將有新任提學官到任。根據行程安排,開春後提學官將按臨嚴州府,主持錄取嚴州府下屬各縣秀才的道試,時間大概就在二月底左右。

  雖然方應物知道自己有雙保險,一是縣案首保送的潛規則,二是朱知府許諾在監臨和提調考試時給予照顧,但尚未塵埃落定之前,誰也不敢保證萬無一失。

  在種種忐忑中,方童生終於等來了縣衙公告。正好這日他來到縣城買書籍和筆墨,所以不需要經別人轉述,第一時間看到了公告。

  公告主要有兩項內容,一是朝廷新委任的浙江提學副使李士實大宗師將於二月下旬按臨淳安縣,二十五日主考道試,本縣參考童生務必提前做好準備。

  二是依照提學官要求,本次道試為公平公正起見,試卷採取糊名形式。

  這兩項內容都很不同尋常,看公告的多是書生士子,當即在公告下面就議論紛紛。

  按照朝廷制度,作為委派到地方的提學官,主要任務是巡視一省學業,應該在任期內每個縣都巡視到,而且還要巡視兩遍,並在各縣主持各種考試。

  但事實上,一個省動輒一兩百個縣,以當今的交通條件,提學官根本不可能全部巡視到,更別說是巡視兩遍。

  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就出現了變通方式。在實際工作中,提學官並不巡視到縣裡,而是只按臨各府府城。而各縣童生、秀才在提學官按臨到本府時,趕赴府城接受考試即可--這也是縣試、府試、道試小三關考試模式的由來。

  所以這個新任浙江提學副使李大宗師就讓人感到稀奇了,他居然直接按臨淳安縣主持一縣考試,這不符合常理。正常情況下,他到嚴州府就行了,根本不用下縣。

  另一個不同尋常之處是,這次道試居然要糊名彌封。在通行慣例,縣試、府試、道試小三試不像鄉試、會試那般正規刻板,考試並不糊名彌封,考生姓名就是顯露著的,所以才時常產生當場點中的例子。

  但這次,新任提學官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竟然糊名彌封。難道真是為了取士公平公正?

  不知別人如何想的,但方應物看完公告,當場就想破口大罵--這新大宗師不會是前世的宿仇罷?兩個出奇之處全部讓他倒霉!

  首先他作為縣案首,是享有保送過關特權的,但前提是大宗師需要知道那個卷子是他的。

  如果試卷糊上了名字,那麼大宗師怎會知道哪個卷子是方應物的、並應該給予照顧?若得不到潛規則照顧,那他縣案首的最大意義何在?

  所以方應物是堅決反對糊名的。

  其次,新提學官按臨淳安縣也很讓方應物憤怒。他已經從朱知府那裡得到過許諾,那就是朱知府擔任道試提調官和監臨官時,可以對他進行照顧。

  只要在府城考試,知府當然就是提調官和監臨官,但大宗師卻跑到淳安縣主持考試!這又毀了他方應物的第二道保險!

  在淳安縣考,提調官可能會變成汪知縣,但方應物對汪縣尊卻不敢萬分放心。這倒不是說汪知縣不行,實在是因為官場地位在這裡擺著。

  朱知府和提學官平級,性格又強勢,敢作敢為;而汪知縣卻差了幾個級別,本性又比較軟。所以有些事情朱知府敢做,汪知縣卻未必能指望。

  方應物近乎百分之百的錄取可能性,一下子被兩個不同尋常打成了無限接近於零。自家事自己知,他寫兩筆文章沒問題,但要說在淳安縣精英組裡能出頭,那是自欺欺人。

  方應物從公告下面默默走開,罵大街並不頂用,還不如想想對策。他知道,所有不同尋常之處必然也有一些不足為人道的內幕原因,可這次原因又在哪裡?

  從縣城回到了上花溪村家裡,方應物正要招呼蘭姐兒沏茶,卻見自家小妾拿了一封帖子遞給他,「夫君,今日有個人從仁壽鄉過來下帖子,聽他自報家門是商相公那邊的。」

  商相公?方應物連忙將雜念拋出去,接過帖子瀏覽。原來是商相公致仕回家後,要在族裡辦一座書院,過幾天要開張了,所以邀請賓朋見禮。

  這倒沒什麼,方應物放下帖子,腦子靈光一現,突然發現新任提學官不同尋常的原因了--因為商閣老在淳安啊!

  這尊才致仕半年、餘威尚在的大神就在淳安縣,提學官跑到淳安縣主持考試,當然就是為了在商閣老家門口表現自己,順便想碰機會與商閣老親近一二。貌似公正公平的糊名,大概也是出於這個心理。

  想透了其中原因,方應物哭笑不得,對他而言真是無妄之災。過幾天去仁壽鄉捧場時,應該想個法子與商相公點一點此事。

  不過這個叫李士實的提學官,當真是個有心眼的人,這樣機會都能被他早早想到,提前半個多月發下牌告安排。只是不知道,商閣老吃不吃他這一套。

  等等......方應物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李士實這個名字很眼熟,應該是上輩子搞研究時注意到過,這說明他應該也是個名人!

  方應物細心回憶了一下,終於想起來了。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四十年後,也即是正德十四年,有場著名的寧王謀反大戲--當然大家更多記住的是王陽明。

  而致仕在家的三朝元老李士實,就是寧王的謀主、國師、丞相,是寧王謀反集團的二號人物......

  方應物久久無語,歷史真是個奇妙的玩意,四十年後的大反賊居然今年要來當他的主考了,而且按照任期,還將主考下一次浙江鄉試。

  如果他被錄取了,那李士實大宗師豈不要成為他的道試小座師?這可真是不同尋常的提學官啊,可惜只有方應物自己最明白。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3:47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6 23:59
第56章 書院之行(上)

  淳安縣人文很盛,不然也不會被方應物時常哀歎為死亡之組,所以在全省鄉試、全國會試中考中功名的人很多。

  反過來,這些人在淡出科舉或者官場的江湖時,又喜歡發揮余熱,在家鄉開辦書院教書育人(以族中子弟為主),這是當時流行的風氣。

  商閣老晚年娛情的書院開張了,方應物當然要捧場。不過商閣老所在仁壽鄉位於縣南,距離花溪很有一段距離,打聽過約摸二十多里的路程,還要渡過青溪。

  二月初七這天,天色才濛濛亮,方應物就出了家門,前往縣南。不過路上出了點小問題。在渡口渡河時,因為春汛氾濫、江水湍急,渡河效率很慢,又險些在水中翻了船,耽誤不少時間。

  這淳安山多水多,但不是窮山惡水,稱得上山清水秀,景致很不錯。古人稱讚浙東的「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游」這句,套用在浙西淳安也不差。

  可是景致再好,連續趕了兩個時辰路,也要疲憊了。方應物微微喘著氣站在山坡上,終於望見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一道蜿蜒小溪流過山間谷地,小溪沿岸零散分佈著幾個村落,其中最中間的那個應該就是商閣老所在。

  沒錯了,村口還有一座高聳的三重式牌坊,正面四個大字--三元及第。類似的牌坊,方應物在縣城正南門見到過,在嚴州府見到過,而且聽說在省城杭州也有。

  省、府、縣、鄉每級一個牌坊,做人到此地步,可謂榮耀之極。但方應物總是懷疑,出現四大牌坊齊豎的盛景,很可能也有此三元成了當朝宰相的因素......

  太祖高皇帝有過詔令,官員敢上書褒美宰輔大臣者,殺!不過豎牌坊應該不在此列。

  天色午時,方應物在三元坊下面遇到了一位砍柴歸來的老者,向他詢問商相公書院位置。

  「並不在村中,而在那邊山腳下!」老者指著村子不遠處一座山峰道。方應物只得又轉了向,朝著那座山峰而去。

  果然在山腳下看到一處雅致的木構屋舍,門額上掛著牌匾,上書「倦居書院」四個字。

  大門外停著不少轎子,也有驢車。院內院外還有不少人,但從服色看都是家奴僕役之流,至於正主,自然已經登堂入室了。

  今天前來祝賀捧場的賓客,大概也只有方應物是辛辛苦苦走過來的,幾經折騰,此時已經過了正午。方應物感受著腳底板的酸疼,不由得暗歎一聲,自己的路還很長。

  主人賓客都在正堂中,此時宴席已經開始。按照時人習俗,比較隆重的宴席要先上羊、鵝等大菜,然後是湯,所謂的五割三湯也。最後是小菜、瓜果。

  方應物進了堂中,正好是上完頭道大菜的時候,兩道大菜之間有湯水,所以眾人正等著上湯水。方應物出現在門口,立刻引起了賓主十幾人的注意。

  說實話,方應物作為最小的小字輩,遲到很不禮貌。不過這並非本心,實在是他這方面經驗不足。

  前文也說過,對這種事商輅不會不在意,但有別人替他在意,對方應物不滿的大有人在。

  可在座的人裡,與方家有瓜葛的人還真沒有,能自居方應物師長的更是沒有,去教訓方應物的資格有點不夠。

  不過汪知縣也在屋內,他點過方應物當案首,雖然在此時的科舉倫理上不算師生關係,但畢竟也是有了一層知遇關係。

  所以也只有汪知縣最適合出面教訓方應物的不是了,他便質問道:「方應物你緣何姍姍而來遲也?」

  方應物略作思索,上前深深對著主座長長揖拜,答道:「小子早起讀聖賢書,讀得入迷,不經意誤了出發時辰,以至無禮。打擾閣老興致,真是百罪莫贖了。」

  用看聖賢書做借口,應該能贏得諒解。汪知縣有心為方應物開脫,引開話題道:「看得什麼書?」

  「看的是孟子。正看到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這一句,突然心有所悟,所以耽誤了片刻。」

  商相公聽到方應物聲稱自己有所悟,便好奇的問道:「此句說的是仁義征伐之道也,賢王商湯征伐所到之處,民眾無不盼望期待,商湯不到之處,民眾便抱怨他不肯來。可你又悟出了什麼?」

  有下人端著湯水上前,在宴席之間佈置,方應物目睹此狀,口中答道:「通過這兩句小子便所悟,人人都要等待湯時,才能看出其中的仁義。」

  孟子說的是商湯,方應物大概說的是湯水,此湯和彼湯......當即滿屋因為方應物的有趣辯解而捧腹大笑,連修養出眾的商相公也忍不住笑了笑,些微不滿悄然化解掉。

  他指著偏角處座位道:「你這小輩偏會歪解經書,休說老夫不仁義,坐罷!」

  方應物圓了場面,伸手擦擦汗,趕緊奔赴座位上去,坐下後連喝幾口湯,很應景的表示自罰。

  今天的主題是為倦居書院的開張捧場,當然席間少不了吟詩作詞為賀,還有當場潑墨揮毫贈送書畫的。但方應物安靜得很,沒有任何表現,反而一直心事重重神思不屬,這反而讓商閣老很奇怪。

  方應物的才情和搶風頭的能力,商閣老在嚴州府時親眼見識過的,那一首為他而作、假托他言的《臨江仙》水平之高,甚至高到了他幾乎承受不住的地步。就憑借這首詞,商輅心底也覺得自己欠了人情,不過當然不會宣之於口。

  見狀他便又開口對方應物道:「方小友今日何其沉靜也,可有佳作供我等觀瞻?」

  方應物連忙遙遙拱手致歉道:「聽聞大宗師月底按臨淳安,小子我一身功名全在道試,實在無心其它,辜負閣老提挈美意了。」

  方應物有意挑起了話頭,在座眾人便就此話題議論起來,畢竟這是近期淳安縣讀書界的一件大事,何況眾人無不是詩書傳家,自然都有親屬童生參加道試。

  這個提學官的行徑又是如此不同常態,尤其是糊名考試很讓習慣了被優待的大族們不滿意,不能不議論幾句。

  有明眼人在席間總結道:「大宗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也!」

  這句引用雖然沒有直接點明,但席間眾人誰聽不出來含義?便都拿眼去看商相公,不知道他對此如何表態。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3:4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7 20:43
第57章 書院之行(下)

  雖然道試與三元宰相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但提學官的怪異舉動,卻將商閣老變成了不浮於水面上的重要角色。所以他的表態很重要,眾人都想知道商閣老對此態度如何,或者說更期待商閣老非議一番。

  不怪眾人關心這些,名門世家都是不喜歡糊名的。要知道,試卷卷頭上填寫姓名不僅僅只是姓名,還要註明父母和業師。

  如果不糊名,那麼對於世家子弟而言,在試卷上展示出身就是加分項了,天然比寒門子弟受照顧。而且就算請托推薦也容易操作,不然考官能分得清是誰?

  卻說在眾目睽睽之下,商相公不動聲色,與左右老友道:「老夫倦怠久矣,所以才將幼年讀書時的仙居書院改名為倦居書院。今日不談惱人的功名之事,只談風月,開懷暢飲,諸君莫嫌招待不周。」

  這是徹底不予置評的態度,眾人又在商閣老臉面上什麼也看不出來,也只得作罷。

  方應物在角落裡暗暗感歎,商相公不愧是在內閣十八年的大人物。雖然他和藹可親不拘小節,但打了幾次交道後,發現他心中所思從來不輕易讓人得知,始終猜摸不透--這可能已經是他的習慣。

  後續菜品陸續上來,方應物放眼看去,只是平常農家菜餚,十分低調簡單。別的主人家若是如此,那就成了慢待客人,但商閣老如此就是品位脫俗、儉樸自制。

  宴席在午後結束了,眾人紛紛告辭,酒後微醺的商閣老在自家兒孫扶持下,親自一一作別。

  方應物排在人後,正為今日一無所獲而發愁,想著自己心事時,忽然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走到他身前,留客道:「家祖吩咐過,方朋友路程遠,若到天黑走山路比較危險,所以今日請留宿一晚。」

  隨即方應物被引著來到了此處書院的後院廳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卻見商相公被家中僕役扶著進來。

  方應物連忙上前重新見禮,商相公擺擺手道:「無須多禮。」

  商相公坐在了寬大的太師椅上,接過醒酒茶,低頭小飲幾口,然後才對方應物道:「老夫聽人說過幾句,去年七月時,你曾在城中茶鋪裡議論道:權閹汪直沒這個本事逼迫老夫致仕,其他閣老跟腳都在宮中,這裡面水很深......」

  「是小子輕狂了,一時放肆議論。」方應物尷尬的臉色發苦,雖然自己沒說什麼出格的話,但背後議論被當事人聽到總免不了有幾許尷尬。這話怎的就傳到了商閣老耳中?不知是好是壞,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商閣老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卻輕輕放下,另起了話題道:「天下科舉,兩京最重,非翰林不得為提學官,其次便是江西、浙江等處。

  本省新學政李士實是江西人,老夫記得他之前任刑部郎中,不過此人科名不彰,成化二年丙戌科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出身。」

  方應物睜大眼睛,茫然無知,彷彿不明白商相公東一句西一句的到底想表達什麼。不過他老人家的記憶力當真超群,誰是十二年前的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這種事都記得。

  商閣老瞥了方應物幾眼,輕輕吐出三個字:「別裝傻。」

  「是,是。」被看破的方應物有點窘迫。閣老應該文雅一些,明明用「別藏拙」三個字更合適,卻非要說「別裝傻」,這也太不給他這小朋友面子了。

  本來方應物沒有對新提學官有太多想法,除了心裡時常吐槽他四十年後當大反賊這種奇葩事件。但剛才聽閣老說過那些話,他便暗暗醒悟到很多。

  浙江是天下前幾位的科舉大省,更是人文薈萃之地。雖然沒到兩京提學必用翰林的地步,但提學官人選也是需要有幾把刷子的,不然如何鎮得住場面。

  另一方面,浙江省提學官那是人人都嚮往的清流美職。原因很簡單,浙江人才多,出的高官也多。去浙江當三年提學,主持一次鄉試,收百來個高質量門生,將來就是一筆寶貴的人脈財富,甚至能蔭及子孫。

  但這李士實不過是三甲還倒數的進士,在進士層面裡是最低檔次了,之前又只是在刑部這種不夠清流的部裡做事。卻能一躍而為浙江省提學官,跨度明顯有點大啊......

  再說李士實是江西人,不可能回江西當提學。浙江提學幾乎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最好學政職務,結果偏偏他就能遇到這個唯一,要說是運氣也太巧合了點。

  與當今朝中三閣老聯想起來,更覺得內幕重重。李學政到淳安來,真是像普通人所想的那樣,是拍商閣老馬屁來的嗎?

  方應物不想表現的太過於心計深沉,沒有將種種分析宣之於口,只言簡意賅的說了一句「事有反常即為妖」,表示自己經過點撥已經感到不對勁了。

  商輅見方應物放下了遮掩,不再繼續裝傻,點點頭道:「孺子可教也,雖老夫不知道你從哪裡得到的消息,但你彷彿對廟堂之事多有心得?可謂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你看當今世道,到底如何?」

  方應物答道:「當今世道,忠直之士見放,不是流於偏遠就是閒置南京。至於朝堂之上......和光同塵而已。」

  「和光同塵?這個詞用得極好,一語道破了廟堂現狀。」商閣老細品道。

  方應物忽然變得很熱血,慷慨出聲道:「恃寵為惡豈能長久,正義終將到來,光明就在前方!寒冬已至,陽春還能遠乎!」

  商輅擊節讚道:「善!吾輩讀書人,所學不為故紙堆,就當經世濟用。老夫觀你之詩詞,還以為你小小年紀便早生慧根,所以早早看透世情,可能有隱居山林避世之思。看來也不完全如此。」

  至此商相公微微自得,覺得自家伯樂水平真不低,到了晚年還能沙裡淘金、慧眼識人,在茫茫人海中發現了方應物。以此子的見識、才華和處事手段,前途不可限量也!

  於是他忍不住進一步考校道:「老夫出道題,你在此制藝一篇,給老夫看看。」

  一個時辰後,夕陽西下,透過窗戶照射出長長的人影。

  商相公滿懷期冀的捧著方應物剛剛答出的八股文,但只粗粗掃了幾眼後,很是滿臉疑惑的問道:「你是如何通過縣試和府試的?」

  縣案首、府試第二的優秀童生方應物羞愧的低下了頭,無言以對。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3:4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8 07:56
第58章 我要看書......

  換做別人如此質疑他的文章,方應物少不得擼起袖子,仔細爭論計較一番。但在商閣老面前,他鼓不起這個心氣,而且實在心虛。

  雖然時常說文無第一,但眼前這位老大人卻是當世唯一一個有資本當第一的,起碼在八股文領域內是如此。

  就算方應物自恃通曉前後五百年,眼界高心氣高,但對三元宰相這種文人頂級成就也只有甘拜下風的份,不能不服。

  方應物只能自歎倒霉。被商相公這種三元及第大人物鄙視了,那就只能認賬,在八股文方面的實力差距有如天地之別,被碾壓後根本沒有任何反抗餘地。

  也許是他老人家眼光太高,凡是低於進士檔次的文章都看不入眼,方應物心裡自我安慰道。

  而商閣老皺起眉頭,也覺得頗為矛盾。方小朋友此人胸中見識和詩詞策論都是很拔尖的上等,和他這三朝元老侃侃而談也不落下風。

  但寫的八股文卻十分不入流,反差超乎想像的大,這樣的奇葩是怎麼被教育出來的?

  想至此,商相公旁敲側擊道:「令尊大才足以高中解元,貴府堪稱家學淵源,想必你自幼獲益匪淺。」

  方應物立刻大打同情牌,唏噓不已道:「在下家境貧寒,徒有四壁,而家母早去,家父又為了功名常年奔波在外。

  所以在下只有幼時社學發蒙識得幾個字,其餘時候無錢拜名師、覽群書,唯有在社塾中廝混並胡亂自學而已。」

  商相公頓時恍然大悟,感到心中的謎團解開了。原來方小朋友從小就是放羊式的學法,純粹的野路子出身,難怪學問駁雜不像正統路數。

  再說年輕人若疏於管教,只怕也是耐不住枯燥的。不能靜下心來做那尋章摘句功夫,更不能沉住氣研磨乏味的八股文章,這是很多年輕人的通病。

  不過如此看來,此子真能稱得上天賦異稟了,胡亂自學也能到這個地步,絕非常人也。

  另一方面,商家並不是縣中名門望族,商相公也是貧寒出身,祖父打獵為生,父親當過幾年低賤小吏,家境十分艱難。所幸岳家不錯,支持他在仙居書院刻苦攻讀,才有了今日成就。

  所以方應物自述寒門出身的艱辛境遇,又引發了商閣老的共鳴,自動腦補出若干螢囊映雪、鑿壁分粥的畫面。

  略略追憶了自己年輕時候的讀書時光,對比一下方應物,商閣老歎口氣。他放下了至高無上的文壇領袖架子,又重新拿起方應物寫的八股文觀看。

  同時盡力克制住自己,不做捏住鼻子這種傷害人感情的動作......再看倒是看出些優點來,發現這文章不全一無是處,還是有可取地方的。

  片刻後,商相公放下紙卷,點評道:「文辭樸實,文理出新,文氣恣意,只是不得其文法,看著粗糲凌亂,但尚可雕琢也。」

  「謝過閣老教誨。」方應物灰溜溜的行禮道,「今日叨擾多時,於心不安,在下就此別過......」

  商相公抬手阻止了方應物,「慢著!老夫這書院剛開張,還算幽靜。在道試之前,你不妨就留在這裡學習,飲食自有老夫承擔。至於家中,老夫會打發下人去送信,你無須多慮也。」

  方應物聞言歡欣鼓舞,幾乎要手舞足蹈。自己根基單薄,有這種進修經歷也算是一種相當不錯的鍍金了!以後在外面談論資歷,便可以聲稱自己求學於商閣老辦的倦居書院!

  當夜,單獨在書院中給方應物安排了一間屋子。但方應物興奮的翻來覆去,明天將會有什麼境遇?商相公會不會直接對他上課?若是如此,這可是天下第一明師了,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

  直到過了三更天,方應物才勉勉強強睡著,連續做了幾個好夢。

  次日,伴隨著雞鳴聲,便有書院雜役叫醒了方應物,並遞給他一張紙,「相爺吩咐過,這是題目,命你上午據題作文,午飯之前做完。」

  「哦,敢不從命。」方應物恭恭敬敬的接過題目,這是先做題再講題的模式麼?簡單用過早膳後,便在房間裡書桌上開始擬草稿。

  其後花了一上午功夫,方應物絞盡腦汁製出一篇體例合乎規範的八股文,又將稿子交到了商相公書房中。

  商相公接下文稿,又從手邊拿起一張紙,「此乃老夫上午新擬的題目,你拿下去作文,限期晚膳之前完成。」

  還作?方應物感到頭大,他費盡心思花了一上午時間才完成一篇,正渾身感到完成任務後的輕鬆,沒想到立刻又來一道題。

  寫八股文可不是寫雜文,那要一句一句的去摳,很費腦子。但方應物不敢違拗商相公的吩咐,只得苦著臉接下了新題目,吃過午膳後又迅速回到房間,強迫自己坐下來,重新開始冥思苦想的構思。

  到了傍晚,方應物終於完成了第二篇文章。連續進行了一白天高強度腦力勞動,此時的他已然昏頭昏腦。

  他勉強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商相公書房,交上了文稿。卻見商相公又從手邊抽出一張紙,「這是老夫下午擬出的題目,你晚膳後開始作文,限期三更時做完。」

  還...還有?方應物呆立在原地不動,他整個人都麻木了。商相公連續催促了幾聲,方應物才從癡呆中微微醒過來。

  他神思發懵的再次接過題目,連續使勁看了好幾遍,才集中了三分注意力,勉強將題目看進眼裡。

  腦子不由得冒出破題、承題、起講等概念......立刻像炸了膛似的,很想蹲在地上大吐特吐。

  痛苦,非常痛苦。方應物很想扔下題目,闖出書院,直接逃回家去。但是轉念又一想,能在倦居書院進修,乃是自己的機會,怎能就此當了逃兵?那樣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大概今天的遭遇是商相公考驗自己的心性和定力,如果當了逃兵,那自己就徹底失去了這次機會,所以一定要忍住。

  想想古代張良求學於黃石公,不也是三番五次折騰?沒準牛人授業都有這個癖好,習慣了就好。

  抱著通過考驗的堅定信念,方應物撐起強大的意志力,在晚膳後繼續挑燈夜戰,寫起今天的第三篇八股文。

  不知不覺,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文章寫完沒寫完,不知道。

  到了次日,依舊是雞鳴時間,書院雜役在門口叫醒了半睡半醒的方應物,不由分說塞給他一疊文稿。「這是你昨天白天寫的兩份文稿,相爺已經修改批注完了,你自己拿去揣摩。」

  方應物心裡一喜,今天看來不會繼續昨天那種寫到吐的生活了,要以講解為主?

  卻聽雜役又道:「還有一張是題目,與昨天規矩一樣,相爺限你午膳之前作完交稿。」

  什麼?還要做題?方應物腦子中嗡嗡直響,彷彿有幾百個蜜蜂繞來繞去。

  最後雜役進了屋,從書桌上將方應物昨夜那也不知道寫沒寫完的文稿收走了。

  方應物看看手裡的題目,悲鳴一聲,已經吐不出來了......今天確實和昨天的規矩一樣,依舊是上午、下午、晚上各有一道題,限期作完。

  這絕對是考驗,事不過三,不能臨陣脫逃,我要效仿張良!方應物在昏昏沉沉中咬牙切齒,不停對自己打氣道。

  不過第三天,依舊是這套規矩,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篇,同時得到了前一天文章的修改批注,抽出時間進行研磨和揣摩。

  而且方應物從雜役口中探聽口風,好像明天還是這套規矩,沒有任何改變跡象。難不成在道試之前,商閣老只要自己瘋狂答題作文?

  恍惚之間,方應物彷彿回到了上輩子高考前的時光。那也是一個瘋狂做題的年代,每天除了做題還是做題,一直做到天昏地暗。

  想至此,方應物仰天長歎,老天爺開什麼玩笑!穿越到了大明朝,還要來一遍這種填鴨式應試教育麼?

  做題做到吐不出來的方應物來到書房,對商相公哀求道:「素庵先生,我想看書......」

  素庵是商閣老的號,以如今的關係,方應物這樣稱呼一聲先生不為過。看書雖然也很枯燥,但比起一天三篇八股文,還是舒服多了。

  正在批改文章的商相公抬起頭,淡淡看了方應物一眼,訓斥道:「看什麼書?做你的文章去!」

  方應物由衷而誠懇的說:「經書才是根本,八股不過是一種文章技藝,八股時文也不能代表全部才學,不可捨本而逐末。」

  商相公輕笑幾聲,駁道:「若連八股文這種東西都寫不好,還敢說什麼有才學?何況你已經有了經書根基,眼下又是道試在即,故而當務之急並非研經探微,就該磨練技藝。」

  想了想,商相公又道:「若你進修過後水平還不足,就不要去參加道試了,免得自取其辱。」

  連軸轉寫八股文,已經快寫瘋了的方應物自暴自棄道:「晚生就這水平,丟人就丟人,秀才到手才是實際,按規矩縣案首必定要過關。晚生不信,其中就沒有辦法了。」

  商相公笑道:「你這小小童生當然不怕丟人,但老夫怕。道試文章說不定要進題名錄的,若你的破爛文章流傳出去,是老夫臉面無光!

  你的面子值什麼錢?墜了老夫面子才罪莫大焉!所以,你還是抓緊功夫磨練技藝去,不要在此浪費時間了。」

  方應物臉皮都快被商相公吐槽成篩子了。毒舌,絕對的毒舌,毫不留情的毒舌,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寬厚長者嗎?

  方應物算是看出來了,無論商相公怎麼說,勸慰也好,激勵也罷,甚至不惜使了激將計,但目的只有一個。

  商相公的底線是異常強硬、並堅定不動搖的--方小朋友繼續連軸轉的練八股文去,寫吐了不怕,繼續練到吐血再說。

  幾乎被題海戰術淹死的方童生想起史書上對商輅的蓋棺定論:平粹簡重,寬厚有容,至臨大事,決大議,毅然莫能奪。

  他原先還奇怪,一個人怎麼會同時具備寬厚大度與原則強硬兩種看似矛盾的品質?但這下他總算體會到了。兩種之間的區別只在於,有沒有值得去堅持的目標。

  「道試之前,一直就如此了?」方應物仍不死心的問道。

  商相公點點頭:「不錯。」

  去他的張良,去他的黃石公!原來這不是故意考驗心性,這根本就是要自始至終的折磨人啊!商相公下輩子投胎後,一定是五百年後高考班的班主任!

  在幾天之前,方應物做夢也想不到,他在倦居書院的進修生涯是如此痛苦不堪,而且漫漫白晝、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是個頭。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3:46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9 00:01
第59章 不瘋魔不成活

  日子就在方應物掰著手指頭中一天一天的數過去了,他的生活被八股文塞得滿滿,再也容納不下其他任何東西,可謂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不瘋魔不成活,方應物偶有片刻閒暇時,只能以此聊以自慰。

  這天傍晚,方應物一邊等待新題目,一邊捧著被商相公批改過的文章,坐在門口仔細領會。五百多字的文章,有三分之二地方被商相公修正過,可見其慘不忍睹。

  書院雜役過來道:「方朋友,相爺喊你去書房見他。」

  方應物站起來應聲而去,到了書房見過禮後,卻聽商相公吩咐道:「道試將近,明日你可以回家去了。」

  這次進修結束了?方應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隨後又想到,自己和商閣老算什麼關係?

  他只在書院整整做了十幾天文章,商閣老也只連續批改文章而已,並沒有教給自己一個字的四書五經義理,這樣能算作授業嗎?

  方應物便含糊問道:「這些日子受益良多,晚生這算小成了麼?」

  商輅彷彿看出了方應物的想法,「以你的性子,並沒有興趣皓首窮經、探微求義罷?在老夫看來,你更喜歡事功,志不在立言也。故而教你寫寫時文就可以了,學無止境,不要想什麼小成大成了。」

  商閣老好像並沒有開門立派的意思啊,方應物唯唯諾諾。但他心裡忽然想起一件事,商相公似乎著述不豐......

  後世對明史有所瞭解的人都曉得,這位宰相傳世詩文的數量並不多,遠遠比不過李東陽等級別近似的大佬,與三元魁天下的名譽和地位很不相稱。這肯定不是商相公不會寫文章詩詞,也肯定不是商相公對經義沒有見解。

  方應物猜測,商相公的價值觀似乎不是那麼徹底的主流化啊。

  只不過當今這個世道,王陽明的心學還在娘胎裡,程朱還是圭臬,容不得商相公不主流。商相公也正是靠著主流體系登到了最頂點,當然不可能反過來自毀長城玩非主流。

  所以大概有些念頭只能深深藏在心裡不示於人--可以想像一下,若三元宰相商輅說一句「文章只是個做官的敲門磚,為人還是要多干實事比較好」,那將是何等驚世駭俗。

  「還有一事,老夫已經給南京胡前輩寫了信,叫他約束下自家人。也免得繼續鬧出不成樣的事情,叫邑人看笑話。」

  「謝過素庵先生!」方應物再次行禮道。他當然明白,這是為了不讓胡家繼續胡亂折騰報復,叫他放下後顧之憂。他想了想又道:「雖然晚生愚鈍,不能入門牆下。但在晚生心中,此生以師長待先生。」

  商相公歎口氣:「你若有志功名進取,這不見得是好事,不過也隨你自願了。」

  次日早晨,從題海折磨中解脫出來的方應物一步三回首,離開了倦居書院。這段時間雖然很累,但卻很純粹,他很久沒有如此專心了。

  經過十幾天持續不斷高強度的文章訓練,這時候方應物身心仍舊沒有從緊繃中解脫出來,滿腦子依舊是破題、承題、起講......

  跋山涉水二十里,在午後方應物抵達上花溪村,在村民飽含敬意的目光裡回到了自家院落。

  此時蘭姐兒恰好從屋中出來,抬頭望見站在大門外的夫君,驚喜的叫了一聲,邁著碎步迎上前去。方應物疲憊的對小妾點了點頭,以此示意。

  王蘭端詳夫君,發現十幾日不見,此時夫君變得面色疲倦、神情沉滯,不復之前那種清新秀逸、神采飛揚的風貌。蘭姐兒為此感到一陣心疼,忍不住道:「夫君色難,有事麼?」

  色難,有事......方應物聽到小妾關心的問話,沒有回應,卻第一時間條件反射般的想道,「色難有事」語出《論語·為政》,是個大題目。

  見方應物不知為何,著了魔怔般一動不動,與此同時還保持著邁步的姿勢,蘭姐兒心慌意亂,緊緊抓住方應物的袖子,顫聲問道:「夫君你怎麼了?」

  此時方應物一想到題目兩個字,卻彷彿一聲號令,在腦子裡自動冒出了無數詞句,一句一句的拚命往外衝刺。

  他感到不吐不快,不然憋得難受,便搖頭晃腦的高聲朗誦道:「破題一句,知色之所以難,則無容以有事見矣!承題一句,蓋色莫難於無可事也,第曰有事而已,則事親之所有事者豈少耶?

  起講,子夏正求之於事者,故夫子告之曰:人知以事事親之難,不知以無事事親之難;人知以無事事親之難,不知以在我之本無可事,而並不分有事無事以事親之難......」

  幾百字的文章朗誦完畢,方應物這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似乎如釋負重,完成了一件沉重任務似的。

  方童生走了二十里路本就困乏,不想進了家門沒有休息,又下意識習慣性的先作了一場腦力遊戲,頓時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搖搖晃晃走到裡屋,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一頭栽倒在大床上昏昏睡去。

  王蘭尾隨著進來,坐在床頭看著夫君沉睡的面容,同時不停地抹眼淚。說什麼讀書進學,說什麼拜在宰相門下,好好的一個夫君,硬是變成瘋魔了。

  方應物再睜開眼,發現窗外天光大亮,這應該是第二天了罷......莫非他從午後一直睡到了次日?

  他坐起身子,卻注意到蘭姐兒趴在床頭上睡的正香,不過正要下床時,驚起了她。

  「你醒了?」王蘭看到方應物,忍不住又掉眼淚,淚珠子怎麼堵也堵不住。

  方應物很莫名其妙,「我回來了,又是平安無事的,你哭個什麼?」

  隨即恍然大悟,「難道是為夫昨日回家後冷遇了你的原因?你們女人家就是心事多。實在是昨日太困乏,所以我沒有精力和你親熱,你多心了,今天可以補上的,洗乾淨了等著罷!」

  王蘭破涕為笑,這才是一個正常的夫君,昨天那個瘋魔樣兒太嚇人了。

  方應物火氣升騰,便不客氣的開始動手動腳,麻利的把女人衣裙剝了上面一半,白皙飽滿的春光一時盡露。

  突然聽到大門外有人扯著嗓子大叫:「聽說賢婿回來了?老夫這裡大事不妙了,賢婿要救命!」

  這聲音是社學王塾師的,方應物苦笑著對蘭姐兒道:「你爹來的真是巧,沒有麻煩不登門吶。」

  王蘭拉起上衣掩住了高聳的胸口,邊穿衣邊解釋道:「奴家知道一些,好像是學政老爺要罷掉一批官辦社學塾師,奴家父親名在其中。因為花溪社學十幾年來就出了一個秀才,所以被認定不稱職。」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3:4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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