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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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091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5 21:29
卷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第40章 變臉知府

  這次府試時間在縣試一個多月後,也就是十月初五。和之前的縣試一樣,都是從明年春季提前到今年進行,時間安排上很緊張。
  
  府試地點自然是在府城。嚴州府的府治位於新安江下游的建德縣,距離淳安縣縣城一百多里。

  方應物背著包裹,提前兩天出發前往府城。從淳安去外地,陸路不好走,但水路卻極其方便。縣裡新安江沿岸有好幾處碼頭,都有航船可以直通下游,近的去府城,遠的可以去杭州。

  方應物在縣城南的青溪渡上了船,當夜蜷縮在船艙中打了個盹,次日午時抵達了府城南碼頭。

  嚴州府城和淳安縣城一樣,也是建在了周邊環山的盆地中,但卻有高達兩丈四尺的堅固城牆,不像淳安縣城近乎不設防。畢竟這裡扼守浙西要衝,該有的武備必須有。

  方應物下了船,入眼是一道巨石壘成的長堤,牢牢地攔住了江水,捍衛者府城城牆。聽說這道長堤是知府朱大人上任後,親自主持興建的大工程。

  又上了堤岸,沿江有條東西街道,道旁都是各式各樣的茶鋪,既賣散茶也供應茶水。好生熱鬧,讓方應物想起了上輩子印象中酒吧一條街之類的地方。

  但方應物沒有逗留,逕自穿過位於城牆正南的澄清門,進入了府城。

  府城的考試設施自然不是淳安這種小縣城可比的,建有專門供各類考試所用的科場,也叫試院。此外,每當省裡的提學官大宗師按臨本府時,也駐在這裡主持各種考試。

  方應物打聽了科場方位,尋到地方後在周圍找起住所。所幸他的運氣好了一次,旁邊不遠處有家專做考生生意的旅舍,恰好還剩了最後一間屋子。

  方應物二話不說,迅速掏錢入住了。如果住不進合適旅舍,那麼就只能在附近尋找當地人家租房子了,那樣花費要大上好幾倍。

  眼下方應物剛剛脫離貧困而已,還沒到富裕的程度,能省一點是一點。由此可見,科舉是個花錢的事業,這還只是府試而已,常言道「窮不讀書、富不教書」是有道理的。

  方應物在府城沒有人際關係,所以沒有出去交遊,當然也有囊中不豐的原因,沒錢就沒場面。所以他除了休息就是安安靜靜的在房中讀書。

  一直到第三天凌晨,過了四更天時分方應物就起了床,這家旅舍住的都是各縣學童,專門有叫醒服務。

  天色尚黑,方應物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考籃前往科場。

  大門外點起了許多高腳燈籠,高高的吊在半空中,每個燈籠上都寫著縣名,有淳安、建德、分水、壽昌等等。每個縣的學童都在本縣燈籠下集合,點過名後排隊等待搜檢。

  在淳安縣燈籠下,方應物遇到高材生吳綽公子,遭遇了一聲冷哼。

  搜檢核對完畢後,考生過了龍門,從穿堂大廳領到試卷,然後進入科場大院裡的考棚,在根據試卷上考號尋找自己的座位。

  經過這一系列繁瑣的過程,方應物坐到座位上時,很感到有些疲憊,他抓緊時間打了個盹,恢復了一些精力。

  考棚中每隔兩尺設一個座位。桌子是長方形案子、凳子是三尺長條凳。所用木材很薄,不停搖搖晃晃的,讓方應物總是擔心桌子和凳子會突然垮掉。

  「肯定是衙門胥吏置辦桌椅時,漂沒了經費,所以才用了這麼薄的木材!」方應物摸著桌案在心中吐槽道。

  正胡思亂想時,幾通鼓響,考題發出來了。

  方應物連忙去看,只見有兩道題,一道是:「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出自孟子。

  另一道是:「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人者,未之有也」,出自大學。

  這次可沒什麼人給方應物提前洩露題目,所以他也只能老老實實的冥思苦想,在草稿上一個字一個字的答題。

  不過方應物沒什麼心理壓力,他是縣案首保送生,無論答成什麼樣只要不犯忌諱肯定能通過,所以他下筆就很果斷痛快,不用太講究和斟酌。再加上方應物本來就是聰明機敏的人物,因而答題速度還是比別人快了一籌。

  一上午時間,兩道題各寫了幾百字,看看也差不多了。到了午時,方應物就坐不住了。

  縣試時他心虛不敢出風頭,答完了也不敢第一個交卷。但這次府試他沒什麼可心虛的,所以謄寫好了試卷,又檢查過沒有錯字,方應物便起身去交卷了。

  按照慣例,在小三關考試中,頭幾個交卷的人可以與主考官親切談話並請求面試。但方應物沒有這個心思,也確實沒這個必要,反正他是保送的。

  朱知府看年紀大約五十左右,體型微胖,臉形偏圓,氣度和藹可親。方應物與他程序化的說了幾句話,正想告辭,卻聽到府尊老大人叫住了他:「你慢著,待本府看過你的文章。」

  這是要主動面試他?方應物只得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府尊發話。

  府尊看過方應物的兩篇試卷,皺眉略一思索,又抬起頭,「本府要考較你,你是從淳安青溪渡坐航船來應試的罷,就以此為題做詩一首。」

  方應物愁眉苦臉、挖空心思的在堂下轉了幾個圈,才憋出一首答道:「客桌徐開處,青溪古渡頭。林昏殘月落,水淨曉煙浮。帆影環沙岸,鐘聲隔寺樓。曙鴉聽漸遠,柔櫓去悠悠。」

  「詩意不錯,出的也快,才情果然是有的。」朱知府點點頭讚賞。

  方應物低頭垂目的接受了褒揚,心裡有小小的爽快,果然詩詞也是混跡士林的金手指。

  啪!朱知府突然猛烈地拍案,嚇了左右一跳。卻又見他變了臉色,喝斥方應物道:「爾既是縣案首,又有才情,更是本科解元公的親子!那今日文章為何平平無奇、乏善可陳?」

  靠!這知府也太較真了,不知道什麼叫走過場麼!方應物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是好,只得將頭垂的更低,裝作謙虛受教的樣子。

  罵罷罵罷,反正他爹是解元,他是縣案首,你知府不怕本府士林腹誹就免掉他名次好了,方應物有恃無恐的想道。

  再說了,他寫八股文若有超人一流的實力,還用得著費盡心思作弊去搞個縣案首麼?

  朱知府繼續訓斥道:「想必是你不肯盡心盡力,胡亂應付、故意為之!難道以為本官是妒賢嫉能,不能容人者?」

  方應物算是聽出來了,府尊的潛台詞就是,莫非你小子瞧不起我這知府?所以在府試拿這種爛文章糊弄本大人?

  這可是天大的冤枉!方應物苦著臉無從置辯,難道能告訴知府,他的實力就是這樣麼?

  這兩篇八股文本來就是他的真實水平,詩詞可以從印象裡抄襲,八股文從哪去抄?上輩子那個年代誰會沒事背一堆八股文?

  不過想到這裡,方應物還是有小小的不爽,寫出來的東西被鄙視了,任是誰也不會痛快。但這方面他確實不出彩,和解元公子的光環有點差距,沒法子。

  想來想去,方應物只能無奈上前作揖道:「承蒙老大人教訓,小子知錯了!」

  朱知府臉色緩和下來,「不過你小小年紀,也曉得藏住鋒芒,低調示人,被斥責後處變不驚、知錯認錯,這份老道醇厚也難能可貴,值得一讚。」

  好了變壞,壞了變好,這次態度又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讓方應物心頭愕然,知府老大人他究竟想幹什麼?

  朱知府提起筆,在方應物的試卷上寫了幾個字,口中道:「下不為例,今次算取中你了!但府案首不能給你,就取你第二名罷!」

  下不為例?他還能有下次府試?方應物心裡默默吶喊道,小生我本來就沒想得府案首,也沒想得什麼第二名第三名,老大人您別搞得好像欠人情似的!

  「啊,還有一事。」朱知府又漫不經心道:「商相公回鄉,已經快到府境了,你這解元公子是他小同鄉,發榜後不要著急回去,到時候隨著本官一同在府境迎接商相公!」

  能和三元宰相商輅打交道?真乃青天大老爺啊!方應物欣喜若狂,對朱知府的百般腹誹一掃而空,熱淚盈眶的揖拜道:「老大人有命,小子無敢不從!」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30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6 07:22
第41章 府試不公的秘密

  回到旅舍,方應物仍在為突如其來的機遇而興奮。整個成化朝,政治經濟文化都很乏善可陳,號稱三元魁天下,近乎完人的商輅算是比較鶴立雞群的一個了,雖然他的成就和後面一些首輔比起來似乎並不如。
  
  方應物不禁想起了上輩子聽到過的一句話,一個人用一萬賺到一百萬很難,但是從一百萬賺到一千萬卻相對簡單。現在他就有這種感覺。

  直到吃過晚飯,方應物才漸漸冷靜下來。又想起了考場中朱知府的反覆無常,細細回想和琢磨過後,方應物突然感到府尊的一言一行絕非無的放矢,很值得玩味。只是當時自己心態比較放鬆,沒有放在心上認真去想。

  首先,自己是新科解元的兒子,又是縣案首,無論名次高低,都有可能被有心人解讀。

  所以朱知府先是斥責自己幾句,然後再抬舉幾句,黑臉紅臉他全都先唱過了,別人也就沒什麼可說了,既不好抨擊他心有偏私,也不好諷刺他打壓後進。

  其次,採取先抑後揚的方式,最後給個府試第二的成績,這也算是製造機會賣人情,表達了「寫這麼爛都取你為第二名」的意思。

  第三,大概朱知府想叫他方應物參加府城迎接商閣老返鄉的活動,但又擔心他年少輕狂,不好使喚。所以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敲打敲打他又讓他無話可說,最終能老實幾分。

  想至此處,方應物不得不讚歎一句,這朱知府的心思真是彎彎繞繞的縝密!他就這麼簡單的幾句話,便把有可能出現問題的地方全部堵上了,方方面面也都顧及到,並且杜絕了一切出簍子的可能性。

  至於叫自己一同去迎接商相公,那原因更簡單。總要有地方名流代表,本來自己父親這同鄉新解元是個合適人選,但父親去了京城,就讓自己這勉強也能上台面的縣案首代其勞了。

  不過朱知府心思複雜歸複雜,但對自己沒什麼惡意,也沒有什麼壞處,方應物只能全部領受了。

  次日,方應物無所事事的在旅舍發呆時,忽然有同縣的幾個考生來找他,請他一起去南門外喝茶。

  「聽說朱府尊成化五年上任以來,力主在南門外修了長堤,擋住江水。然後這幾年,沿江那裡形成了繁華街道,大大小小集中了十數家茶鋪。今日我們便去見識見識。」

  方應物左右也是無聊,便隨著同鄉們去了,此後又在府城遊玩了幾天打發時間。到了發榜日子,方應物又和幾個混熟的同縣考生一起去府衙外看榜。

  如果能過府試,便可以正式成為童生了,回到鄉里也就被視為預備秀才,死了後牌位上可以寫一個「待贈將仕郎」。

  府試榜單很有講究,和有多少人才就取中多少的縣試不同,既要進行總量控制,嚴格篩選學童進入下一關道試;又要照顧好地域分配,保持各縣取中人數的相對公平,不能出現上榜考生全都是一兩個縣裡的。

  熟悉科舉的人都知道,大三關考試中,鄉試最難取中;小三關考試中,府試最難取中。

  不得不說,早知道自己名次結果的方學童心裡是索然無味的,看榜也是一種走過場而已。完全沒有別的考生那種緊張、忐忑、期待的心情......

  「方賢弟是第二名,看來縣試、府試、道試的案首小三元是沒可能了,哈哈。」有人指著府試榜單說笑道。

  方應物搖搖頭,能過關就不錯了,大小三元他可從來沒有想過。就憑他平平無奇的文章水準,能奪取三元那是對天下讀書人的羞辱。

  第一名案首是誰?方應物想起這個問題,抬起眼皮向自己名字的前面看去,「吳綽」兩個大字映入了他的眼簾。

  居然是他!方應物很感到意外,根本沒料到朱知府點了吳公子當府試案首,莫非吳家運作到府衙裡了?

  他們若要有這個本事,又何必冒著被人指責作弊的風險,在縣裡與自己爭奪案首?

  這時候,看榜的人中,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前兩名竟然都是淳安縣人,可見本次府試不公!」

  隨即有一批落了榜的人發作起來,一起鼓噪道:「不公!不公!」

  又有人高呼道:「我等該去衙門申訴,請府尊重新評卷!」

  人群有不少人響應道:「好!同去!」

  方應物眼見落第者要借題發揮的鬧將起來,心裡有點擔憂。自己名次雖然沒有那吳綽耀眼,但也很醒目,還留在榜下說不定要成了眾矢之的。

  於是他從人群裡擠出來,迅速溜之大吉了,免得成為失意者發洩的目標。

  不過方應物還是不明白,以朱知府那縝密心思,怎麼會做出如此授人以柄的事情?

  就算其中沒有什麼鬼,很公正無私,但為了避嫌,也不能出現前兩名來自同一個縣的情況啊。

  這要鬧騰開了,可不是什麼好事情!最後不會連累到自己罷?

  在次日,按照慣例,通過了府試的童生們進府衙去拜見主考朱知府。吳綽和方應物這前兩名排在最前面,只不過兩人的名次與縣試相比倒了過來。

  兩人在大堂外面台階下等候召見,吳綽吳公子的神色又重新得意起來。縣試雖然輸給了方應物,但府試卻扳了回來,而且府試比縣試等級更要高,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方應物很嘲笑道:「在下中縣案首時,滿縣父老沒有一個人說了不;但你中一個府案首,外面可是有一百多學童大叫不公,根本沒人服氣你,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狗嘴吐不出象牙!吳公子感到胸口這股惡氣又憋了回去,只憋得自己內傷。再想到日後可能會與方應物同在縣學讀書,忽然又覺得中秀才不見得是好事......

  這一科的嚴州府新童生拜見過朱知府後,走完過場就該離去。但方應物慢走了幾步,故意留下對朱知府道:「小生還有話要講,如今落第學童對府試榜單有所議論,亦有人衙前鼓噪,老大人可曾知曉?」

  朱知府不以為意,「有何值得大驚小怪的,哪次考試結果出來後,不都有落第者大呼不公麼?畢竟名額有限,任何時候也不可能將所有人都取中。」

  他可以不當回事,但方應物可不想自己這一榜出現什麼不好流言,勸道:「老大人還是稍加釋疑,不可置之不理,任由人言紛紛。」

  朱知府冷哼一聲道:「本官對此問心無愧,何用多此一舉。再說從取中人數而言,淳安縣並沒有比其他幾個縣多出很多,失去公平之說純屬無稽之談,只是佔了一二名而已。」

  「老大人的苦心,有些無知小民哪裡能明白。必須要加以整治和闢謠,不可放任流言四散。」方應物繼續力勸道。

  「這就不必了。你還是仔細做好準備,後日迎接商相公時休要失了體面!」朱知府冷淡的拒絕道,揮揮手將方應物送客了。

  出了衙門,方應物長歎一聲,不知這府尊是吃了什麼迷魂藥,如此一意孤行。難道放任流言,對他有好處嗎?

  衙門口不遠處還有十幾個學童在議論,「為什麼這次一反常規選了淳安縣人做前兩名。想來想去一定是商相公即將到達,而府尊則有意討好!」

  原來如此!方應物聞言恍然大悟,商相公剛剛致仕沒有幾個月,尚有餘溫,還可以發熱,朱知府肯定也是存了結交商相公的心思,

  但直接拍馬太等而下之,傳出去也不好聽,也容易惹人反感,好像商相公也並不是那種熱衷於被逢迎的人。

  所以這些關於府試的流言,說不定正是朱知府所期待的!事情變成什麼樣無所謂,反正流言就是流言,超不出掌控。但通過這些事能讓商相公感受到他的心意,就是達到目的了。

  商相公作為淳安人,肯定要認賬,他為人再公正也絕對不會說「府試前兩名都是淳安人的做法不對」。誰不說自己家鄉好?至於其它情況,根本不是知府大人所在意的。

  如果朱知府是成化五年上任的,按照九年任滿的期限,他明年就該調任別處了,肯定不會留在嚴州府。

  這種涉及到陞遷榮辱的關鍵時期,能抓住主要關節才是正經,其它還用在意什麼?

  流言也就是一陣風的事情,終會消散的。再說商相公到達後,以他的巨大名望,在輿論中壓制住這點流言也是輕而易舉的。

  終於想明白後,方應物忍不住感慨萬分。對於官場的事情,自己還是琢磨少了!很多心得體會和道理,不親身經歷是很難通透的。

  朱知府這一招不落窠臼,很妙!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1:25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6 21:35
第42章 紅花和綠葉

  「新科童生」在府衙拜見過知府,本次府試程序便算全部結束,就算有點流言也改變不了事實。
  
  其他考生都該打包回家,但方應物卻被朱知府要求留在府城,將作為嚴州府群眾代表、今科鄉試解元代表和府衙一起迎接卸任首輔商閣老返鄉。

  送走了幾位同縣考生,方應物回到旅舍,卻被掌櫃攔住,很客氣的問道:「方小官人,你客房到期了,眼下是否繼續住?」

  方應物他住進來時,確實只按府試結束算的,當時沒有料到要多住幾天,所以交房錢時,日子只算到了今天。

  這時掌櫃問他是否繼續住,當然潛台詞就是要住還得先交了錢。

  方應物摸了摸腰包,十分苦惱。來時沒有帶太多銀子,如今實在所剩無多,交了房錢就沒吃沒喝了,甚至交幾天房錢可能都不夠。

  只得對掌櫃行禮道:「且寬緩幾天......」

  後面兩天,方應物隔半天就去府衙看一次消息。第三天早晨得知商相公已經到了鄰縣桐廬縣。

  於是朱知府便一聲令下,傳遍滿城,召集了前往縣界迎接的隨行人員,匆匆忙忙在南門外碼頭上準備登船。

  臨行時,府衙同知、通判、推官,附郭縣建德縣知縣、縣丞、主簿,以及府衙主事、照磨等大小官員一個不少,全部來到碼頭為朱知府送行。

  府衙準備了七八艘船隻載人,方應物立在其中一艘船頭上,第一次看到如此齊整的官員陣容。在他眼裡更像是大明文官從正四品到正九品的官服展覽,算是漲了不少見識。

  但從這些大人們可憐巴巴的眼神裡,方應物可以感受到最深沉的不捨--估計他們都想追隨府尊,去縣境迎接卸任首輔罷。蹲守在家裡等待有個鳥用!

  商相公可是文官裡的第一把金交椅,雖然帶了個「前」字,但聲望比新首輔萬安這種走貴妃後門的馬屁宰相強多了。

  但很可惜,朱知府斷絕了所有官員的希望,他在碼頭對眾人高聲訓話道:「列位大人,時值秋糧繁忙之際,我等食君之祿,切不可荒廢王事!

  故而不必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只本官前去縣境迎候商相公即可!這幾日爾等各自謹守門戶,務必要勤於政事,做好份內之務!若有所遲誤,王法面前,本官決不輕饒!」

  諸大人唯唯諾諾,不敢表現出絲毫不滿。

  方應物心裡喝彩,好威勢,不愧是只差一步便進入大員行列的四品黃堂!

  而且看來朱知府平時也是個很強力的正堂官,所以關鍵時刻才能說一不二,震住一干佐貳同僚和衙門下屬不敢妄動。

  訓完話,朱知府登上了最大的一艘船,船隊便從南門外碼頭起航,浩浩蕩蕩向下游建德縣邊界而去。

  若從省城杭州府沿錢塘江、新安江逆流向西而上,進入嚴州府後第一個縣是桐廬縣,也就是商閣老現今所在的地方。而後才是建德縣,最西則是淳安縣。

  朱知府帶領本地士紳,前往的地方正是建德縣和桐廬縣交界處,準備在那裡等待商閣老。

  官場最重禮節,出迎距離也是有很大講究的。理論上朱知府可以遠赴桐廬縣與杭州府交界處,但那就顯得過於諂媚,容易引起別人議論。

  而在府城城郊迎接,又顯得過於輕慢。畢竟商閣老的身份在這裡擺著,只在城郊迎接的話,禮數嚴重不夠周到。

  所以朱知府帶人去附郭縣建德縣的縣界處迎接,算是比較恰到好處的距離,既恭敬又不過分諂媚。

  迎接計劃是先期趕到建德與桐廬交界地方,等商相公的船隻進入了建德縣境內,上前拜見後,就地設宴為商相公接風洗塵,並住上一晚。

  次日早晨,船隊再從縣界向府城進發。如果走得順利,當夜住在東關外富春驛,還是城中公館,全看商閣老自己的心意了。走的不順利,就在半途某大戶人家宅中安歇。

  方應物坐在船中,掃了幾眼同行眾人。同船的都是本府名流士子,這次湊到了一起,又是要見三元宰相,個個都神情興奮,正圍桌而坐,吐唾沫橫飛的高談闊論。

  方應物出頭沒幾天,與他們都不熟,以他的性格也懶得放下身段,去主動巴結這些史書上的無名之輩。他默默坐在一旁,又想了想上船時的情況,突然發現了一個特點。

  經府尊安排一同前往縣界的迎接隊伍中,除去大量雜役這類不算在數目內的,其餘本地代表好像只有二十多個。大都屬於兩種,一種是本府二三十歲的年輕士子,風流倜儻;另一種就是本地年老耆宿,德高望重。

  老少結合,看似很合理的人員結構,但卻有說不上來的奇怪之處......

  方應物又仔細回想了回想,終於可以肯定,確實一個官員都沒有,而且一個正當盛年的居家鄉宦都沒有,全都是離官場較遠的人物!當然,本地舉人也大都去京城趕考了。

  而隊伍中唯一例外的,就是朱知府本人了。府尊大人在這支隊伍裡,真可謂是萬綠從中一點紅--特別官服還是緋紅袍子。

  想至此,方應物猛然拍了拍大腿歎道,朱府尊不愧配得上「心思縝密」四個字,這種小細節都讓他考慮到了!

  這支隊伍前往迎接,等到商閣老下船,那就不動聲色、自然而然的完完全全將朱大人自己凸顯出來了。

  年輕士子只會吟詩作文,最多談幾句書經,本地耆宿也只能說說近些年來的風土人情變化。這些東西,都是場面上的應有程序,聽聽也就罷了。

  商相公可是首輔級別的元老重臣,層次和境界當然不會僅僅只有上述這些。但在迎接場面上,能與商閣老展開高層次交流的,能談論國事、政務以及官場的,除了府尊本人,還能有誰?

  那時府尊完全不用擔心有誰搶過風頭,只管在周圍一群老幼病殘的襯托下,全副心思表現他的才幹見識就可以了,這就是他為自己創造出的最好機遇。

  至於他方應物,大概主要任務就是代表解元站台和吟詩作詞兩項,與其它同行人沒有本質區別。

  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穿的粗布青衣,真像是大紅袍身邊的綠葉吶。方應物彎腰出了船艙,站在船頭望著水裡的倒影,他這模樣很像天真無邪、乖乖聽話的綠葉麼?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1:24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7 18:42
第43章 大黑馬(上)

  這日在建德縣縣界一處古渡頭,方應物等十幾位地方代表跟隨者朱知府站在岸邊,等候商相公的座船。
  
  一直到天色過午,才見到去前面打探消息的雜役騎馬飛奔而來,高呼道:「到了到了,船已經在五里外了!」

  登時眾人抖擻精神,整頓衣冠,在岸邊整整齊齊排列好。

  商閣老這次回鄉,可謂輕車簡從,只有三艘大船和四五艘護送小船。當他出現在船頭上時,方應物終於見到了這位傳奇人物是什麼模樣。

  只見得這位老大人,個頭略高,鼻樑高挺,鬍鬚大半已經白掉。雙目神光十分溫和,眉宇中瀰漫著鬆快歡欣的感覺。

  他身穿深青色袍子,頭戴一頂儒巾,望之很是簡素。此外手持一根古木手杖,步履之間悠閒自如。

  方應物看了後感慨道,這還真是退休老幹部的范兒。確實如同某些史料分析的,商相公晚年在閣日久,心裡對繁重政務產生了厭倦,而功成名就辭職後,心態十分放鬆愉悅。

  眼見文壇魁首、三元首輔駕到現身,朱知府代表嚴州府府衙拜見過後,眾人尤其是前來迎接的士子們,爭先恐後的擠上前去,一一向商閣老見禮。

  方應物靜靜的等在後面,等別人都完了事並只剩他自己,才不緊不慢的上前揖拜道:「淳安童生方應物,見過閣老。」

  這個自稱引起了商輅注意,他有些疑惑,這個場面怎會請十五六歲的小童生出席?不由得多看了方應物幾眼。

  朱知府連忙在一旁解釋道:「此乃今科方解元之子也。」

  商輅恍然笑道:「吾鄉科名後續有人,幸哉!」

  渡頭位於一處古鎮,鎮上有個大戶張鄉紳,家裡也是出過官員的。此次要招待商相公,府衙就借用了他家一處園林宅院。

  宴席設在正堂大廳上。但這席位很有講究,主賓當然是商閣老,主陪則是朱知府和此間主人張鄉紳,左右手一邊一個。

  再往下兩排席位,一排是耆宿,一排是士子。耆宿那邊很好安排位置,按著年紀排序就是。

  但士子這邊就很難排了,常言道文無第一,你懂得。而且所有人都想去坐最靠近主賓、主陪的那個位置,也就是次陪席位。

  因為此席位距離商閣老、朱知府最近,有機會參與更加親密的席間小範圍談話!這可是夢寐以求的機會,誰不想去坐?

  一時間眾人口中彼此謙讓,但目光卻都偷覷次陪座位,恨不能舍下一張老臉皮,直接衝上去佔住。

  張鄉紳作為主人,見狀便道:「宴席還早,不急於一時,不如諸君獻詩詞助興,最佳者坐次席以為褒獎!」

  方應物可不耐煩等別人一個一個念,那些史上無名的路人甲乙丙丁就省省罷!當先吟誦出一首絕句:「綠蓑煙雨溪邊客,白髮文章閣下臣;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將空手掌絲綸。」

  不過剛一出口,引發了廳間眾人陣陣竊笑聲。因為這首詩不但用詞平平,而且意思支離破碎、半通不通,前兩句還是處境對比,後兩句就差的沒邊了。

  所謂絲綸,釣魚的絲繩也。「生在太平天子世,且將空手掌絲綸」這句,放在商相公憤而致仕的背景下,難道是嘲笑他只配去釣魚麼?

  亦有不少人心裡想道,還虧得是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姿態清高,少有理人,結果連最起碼的詩詞格調都不懂。

  這樣的水準,也敢第一個出來現醜,真是坐井觀天之輩!

  方應物泰然自若,不動聲色的瞥了眾人一眼,等笑聲漸漸地小了時,彷彿自言自語道:「笑者不通五經乎?豈不聞《禮記》云:王言如絲,其出如綸。」

  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眾人漸漸醒悟,紛紛想起了這個典故!

  根據此典,絲綸也可指帝王言論,商相公以首輔之尊輔佐天子,規諫帝王言行,可不就是「掌絲綸」麼!

  想到這個典故,整首詩一下子變了味道,好似醜小鴨一瞬間變成了白天鵝一般。

  越細品越有意思,綠蓑煙雨溪邊客可以去掌絲綸,白髮文章閣下臣也可以掌絲綸。一詞雙關,一句雙面,同時滲出兩種意境,很是回味悠長。

  再往深裡想一層,特別是放在如今這個狀態的商相公身上,更是精妙不可言!還帶有淡淡的諷刺意味。

  「太平天子世」讓「白髮文章閣下臣」去釣魚......這裡邊的諷喻不可言傳,只能意會啊。

  短短四句,用詞還是平平無奇,但卻有重重深意,好像「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效果。只能說文字之妙、在乎各心了。

  商輅在心裡默念了幾遍「且將空手掌絲綸」,歎道:「老夫有生以來,只會讀書,不曾學釣魚。但有小友這首詩,少不得要去吾鄉溪邊學學當釣叟了!」

  商閣老都說出了這般話,眾人也不得不服氣,一時都無話可說,來之前打下的腹稿全部憋在了肚子裡,如果這時候拿出來那真成獻醜了。這方應物不愧出自解元之家,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才華!

  方應物一首絕句技壓全場,他毫不在意,只對商閣老拱了拱手。

  商輅看了看廳裡眾人神情,便指著次陪座位,對著方應物道:「同鄉小友坐!」

  商閣老人情練達,說方應物「同鄉小友」,也算是顧及到了別人面子。

  至少表面上因為方應物是同縣鄉親,關係比別人親近一層才叫他入了次陪座,並非是說他比別人強。

  其他士子滿懷艷羨的望而興歎,這解元家公子一路上寡言少語、並不突出,但此時可謂一路不鳴、一鳴驚人,真乃黑馬也。

  方應物掃視一圈,面含微笑,怡然自得的入了席,直接坐在朱知府下首的次陪位置上,然後才隨意對周圍點點頭。

  他這理所當然的做派又引起了眾人不爽,即便是獲勝者,起碼要謙遜幾句才好。這般公然得意洋洋終究落了下乘,不是君子之道。

  不爽歸不爽,但也沒奈何。其他的席位就沒什麼好爭了,便都陸陸續續入了座。

  方應物哪裡顧得上路人們的想法,他坦然自若當然有他的道理。

  趁著別人入席功夫,方應物假意側頭對朱知府道:「治下愚生坐於此位,也是斗膽效仿本鄉先賢。」

  有什麼先賢能教你搶座位?聽到這句話的人,心裡都犯嘀咕。

  方應物便講道:「在下聽過一個故事。在京城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獨自微服出遊,恰好遇到好友家因為喜事做席面。此時首席位置尚還空缺無人,有幾位先生彼此謙讓,而這老人卻一言不發直接坐上首席。

  別人見狀不滿,見此老者衣裝簡素,不過一深青色袍子而已,並不似達官貴人。便出言諷刺道:你這老人家,這輩子坐過首席位置麼?

  這老人伸出手指頭數道:吾此生數十年來,大約只坐過五次首席。第一次坐首席,是成親後頭次去岳父家喝酒,作為女婿上了首席。

  幾位先生大笑之,皆以為這老人沒見過什麼世面......」

  說到這裡,方應物有意停了一下,廳裡眾人都不明白方應物想表達什麼。難道就是想說幾個讀書人嘲笑沒見過世面的老頭子麼?

  方應物繼續講道:「當時等眾人笑完,然而那老人卻還在說:第二次坐首席,乃是中了本省解元後,在鹿鳴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三次坐首席,乃是中了會元後,在恩榮宴上坐了首席位置。第四次坐首席,乃是中了狀元後,在瓊林宴上坐了首席位置。

  第五次坐首席,乃是新年時天子大宴群臣,老夫忝為領班大臣,在奉天殿上坐了首席位置。所以數來數去,老夫此生只坐過這五次首席,有點少啊!

  這老人一說完,那幾位先生臉色大變,齊齊拜伏在地,不敢再有絲毫冒犯!」

  大廳裡眾人聽完後,一起哈哈大笑,目光齊刷刷的看向商閣老。

  雖然方應物講述這個故事,從頭到尾沒有點出老者名字。但誰都聽得出來,這故事主角分明就是商閣老!

  中解元、會元、狀元,坐了三個首席的天下三元,還能坐在領班大臣首席位置的,獨此一人。

  這故事實在很有趣,短短幾段話,將商閣老三元加首輔的一生榮耀嵌進去。而且還是極度扮豬吃老虎裝逼段子,自古以來就是人民群眾最喜聞樂見的。

  方應物總結性的歎道:「所以今日小子斗膽,功業上有天地之差,實在無法可比,但言行上卻要效仿先賢了。」

  商輅一開始沒在意,誰知聽著聽著,到最後自己成了故事主角。而且還是扮豬吃老虎裝逼爽到了極點的主角,要說代入感,誰能比他更有真實性的代入感?

  他很是愣了片刻。幾十年宦海浮沉、修心養性練出的鎮靜功夫,在這個故事面前徹底崩潰了,完全壓不住心頭泛起的得意感和爽快感。

  最終商閣老實在忍不住出口笑罵,「小子胡扯!老夫怎會如此言行無狀!是誰如此胡亂編排!」

  方應物連忙離席謝罪道:「在下年紀小、讀書少,好聽傳言故事,多有不當之處,謝過閣老指正。」

  商閣老揮揮手:「看在同鄉面子上饒你一遭。暫且回席,得了空子再教訓你!」

  朱知府側目視之,這方應物奇峰突起,搶盡風頭,很不可小看!

  他抓住了商相公衣錦還鄉後心態很放鬆、不會擺架子這個機會,以晚輩小鄉親身份,輕易就擊破了商相公的心防!

  他那個故事講得,比直接逢迎拍馬高千百倍!如果商相公真能「回頭得了空」教訓他,那就他的福氣!

  朱知府暗暗慶幸,幸虧這方應物年紀小,沒有做官經世,也就只能在席間吟詩作詞、插科打諢而已,不然只怕要連他這知府的風頭都搶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1:24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7 22:30
第44章 大黑馬(下)

  宴席大開,氣氛漸漸熱了起來。也許是方應物剛才講故事講的好,商相公徹底放鬆了心情,態度很隨和,與席上眾人飲了三杯酒,又對眾人勉勵了幾句話。
  
  幾道大菜上過,並酒過三巡的場面程序完了後,開始各說各話。

  朱知府放下筷子,先歎口氣,很憂國憂民的對商相公道:「閣老致仕返鄉,朝中又少一棟樑,如今正道艱難,朝中多故,奸佞集於陛下之側,長此以往如何了得,終成家國社稷大患!本官每每思及此處,輾轉反側,日夜憂歎。」

  方應物雖然低頭啃著碗中羊肉,但耳朵卻是豎起來細聽主席上動靜的。朱知府的話一字不差,都落入了他耳朵裡。

  其實朱知府說的有幾分道理,現今朝廷確實不大地道。方應物很瞭解,今上朱見深是一個責任感缺失、更關注自己吃喝玩樂、將朝政當苦差事的宅男天子。

  自從前首輔李賢、彭時去世之後,廟堂之上風氣日下,天子身邊各種禍害越來越多,幸賴還有守正但也不迂闊的商輅撐住大局。

  但如今連商相公也致仕歸家,那朝中還有誰可以支持正道局面?而且方應物還知道,自從商相公離開朝廷後,朝廷就漸漸進入了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的時代。

  聽這些外號就知道朝廷是個什麼狀況了,那就是天子縱容奸邪橫行,宰輔大臣無所作為。

  但方應物卻更知道,小丑橫行的黑暗時代也就是十來年的功夫,十年後大明就進入了弘治中興的好時代。

  想至此,方應物轉過身,微微躬身,一本正經的對商相公和朱知府道:「府尊此言誠然有理,但在下也有幾分淺見,斗膽在此獻醜。

  當今天下人心還在,正氣尚存,只是天子受了蒙蔽,而那些跳樑小丑趁機依附於天子為惡而已。

  彼輩內無強援,外無根基,好似水面浮萍一般。一旦天時有變,便如犁庭掃穴,將彼輩一掃而淨不是難事,何足道哉!

  所以這些也就是疥廯之患而已,不值得過分憂慮。」

  商相公不置可否,卻摳字眼的反問道:「常聽人說內無根基、外無強援,你卻反著說是何道理?」

  方應物答道:「只怕宮中那些太監們也不待見他們,這便是內無強援;他們並不得天下人心,有志之士無不唾棄,這就是外無根基。

  彼輩所依賴的,不過是天子寵信,但這種寵信僅為沙上樓閣,自古以來,恩寵豈有長存不滅者!總而言之,說他們是國家心腹大患實乃言過其實!」

  方應物這話也沒錯,此時宮中司禮監東廠那些人,還是很有骨氣的,甚至比很多大臣都更有骨氣。如司禮監掌印懷恩、提督東廠陳准之輩相當正直,並不待見天子身邊那些受寵的奸佞。

  商相公歎道:「你雖然小小年紀,有此見地不容易,但把天下事看得太簡單了,還是歷練太少的原因。」

  「是,謝過閣老教誨。」方應物謙虛的說。觀點對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引起注意,攀談幾句話就足夠了。

  朱知府感到風頭被搶了,忍不住對方應物反問道:「莫非坐視奸佞施為,我輩要束手無為?」

  方應物恭敬的答道:「怎會束手無為?我嘗聽聞,東宮有明君之像,目前朝中最緊要之事,乃力保東宮也!而後靜待奸佞自取滅亡!」

  商輅聽到這裡忍不住搖搖頭,地方上這些人天高皇帝遠的,就愛胡亂議論這種宮闈內情,但都是人之常情。當即輕喝道:「廟堂宮闈之事,內情千頭萬緒,爾等還是謹言!」

  不過商輅倒是對方應物有點另眼相看了。雖然他的議論仍有點幼稚和簡單化,但卻難能可貴的思路清晰,小小年紀就能想到這個程度,很不簡單!

  就是他自己號稱神童,十五六歲時也就只知道讀四書五經,絕對沒有能力與朝廷公卿侃侃而談廟堂之事。

  方應物也在偷偷觀察,見到商閣老沒有什麼特別表示,這才鬆了口氣。

  其實他貿然開口也是賭博,賣弄太多有可能招致商輅反感。只不過賭輸了也沒什麼太嚴重後果,大不了不抱這條大腿而已,但那終歸是個遺憾事情。現在看來,商相公確實是個有器量不計較小節的人。

  宴會繼續進行,又聽得朱知府和商相公議論道:「從邸報看得,朝廷已經平定了荊襄流民的事情,就地設鄖陽府招撫治理,如此朝廷去一大患。甚是可賀,堪為今歲朝廷最大喜事。」

  四川、湖廣、陝西、河南交界之處,原先地廣人稀,別處過不下去的破產農民經常拖家帶口逃到這裡開墾土地,人數幾乎達數十萬之多。這些人口不歸官府、不在戶籍,動亂非常,形成了嚴重的荊襄流民問題。

  成化朝前十來年,始終在與流民問題作鬥爭,政策剿撫不定,直到今年才徹底將此事平定。在原址新設鄖陽府,所有流民就地授田編戶,納入官府管理,並不再強迫遣返回鄉,並委任鄖陽巡撫專治荊襄。

  現在問題基本解決,不再為患一方,所以朱知府才說這是大喜事。

  商輅點點頭道:「是極......」

  他本要點評幾句,但眼角偶然瞥見旁邊方應物在搖頭。心裡感到有趣,收了口故意問道;「方應物!你又有何高見?」

  方應物本想低調片刻,但被點了名,只得無奈道:「荊襄平定,雖然大喜,但小子我忍不住想道,從前生活不下去的小民還可以逃至荊襄,開墾荒野求得幾口飯吃,算得上安樂之土。

  但如今已成鄖陽府,流民皆就地編戶,佔有了田地。那麼從今往後,別地再有流民,又該何處是安樂土?」

  朱知府對著空中拱了拱手,表態道:「吾輩皆受皇恩,自當勤於王事,愛民善治,杜絕流民。」

  方應物對朱知府道:「府尊仁心可嘉,政績卓著,在下深有欽佩。但官紳不納糧、賦役不均平,絕非人力可以挽也。日常還可忍,若出現跨連數省之天災,民何以自活?到那時候還會有流民,只不過沒有第二個荊襄鄖陽府這樣的地方可以容納了!」

  商相公開口道:「孟聖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史書也有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之言。方應物年未弱冠,便能有如此心懷社稷、老成謀國之思,難能可貴。」

  方應物道:「謝過閣老嘉勉,在下愧不敢當。」

  朱知府再次側目良久......感到自己把方應物叫來充數,真是個錯誤。還不如從衙中叫個官員來當次陪,也強似方應物坐在這裡攪局!

  此人這也太喧賓奪主了!隨便說點話題都能長篇大論、頭頭是道,對錯先不論,只從他這年方十五六少年人的嘴裡說出來,就足以令人驚奇注目了。

  他這點年紀,是從哪裡學來的那些東西?聽說他們家只是普通農戶,難道山野之中確實有高人隱士指點他麼?

  至於席間其他士子、耆宿紛紛也發現自己成了純粹的觀眾,這一路上不言不語的小少年,竟然成了一黑到底的大黑馬。談詩詞最出彩,談時政還是他最出彩,在商相公面前搶盡了風頭,一點兒也沒剩給別人。

  殊不知方應物還很是克制了自己的。他有一肚子的東西,但是他也知道,根本用不著也不能全倒出來,所以只能盡量在較低層次上說。高手裝低手,這更辛苦!

  卻說方應物也發現了朱知府的不善眼神,他來之前就看破了朱知府的心思,此時當然明白自己喧賓奪主的後果。

  雖然他並不是很擔心,一是知府不是親民之官,中間還隔著知縣;二來朱知府過了年就差不多該走人了,國朝地方官除了皇帝特旨,不會有連任九年以上的。但是能少得罪還是少得罪的好......

  想至此,方應物主動敬了商閣老一杯酒,老大人很給面子的一飲而盡。方應物趁機問道:「閣老這次從嚴州府回淳安,仍欲坐船否?」

  商輅反問道:「不坐船怎的?」

  方應物連忙答道:「朱府尊其人不善誇誇其談,但卻盡心於實務,在嚴州府頗多政聲,很有幾件德政。

  一是修築了府城南門外堤壩,府城百姓免遭洪澇之災;二是修通了幾條各縣山路,各縣軍民皆感恩戴德。九年時間做成這些不容易,若閣老有閒情,不妨棄舟登岸,從陸路回淳安感受一番,順道也體驗下山間風光。」

  這都是朱知府的政績,聽到這裡他心懷一開,強忍得意謙遜道:「區區小事,不值一提。只是走山路太疲勞,閣老還是走水路的好。」

  此時府尊大人對方應物生不起氣了,他突然覺得,方應物不像是少不更事的小年輕,更像是滑不留手的老油條。

  他自忖揣摩人心也是有幾把刷子的人,但今天猝不及防之下,卻險些被方應物全面壓制。他好奇心不由得更濃厚了,什麼樣的高人能培養出這樣的奇才?

  這個問題,商相公也想到了,直接開口問道:「你蒙師業師都是何人?」

  一個成功讀書人有兩種老師,一種是授業師,一種是座師。授業師是教你功課的,座師是給你功名的主考。而授業師又細分兩種,蒙師是教你識字基礎的,業師則是教你經義和作文的。

  方應物答道:「蒙師乃本村社學王先生,至今卻未有業師。」

  商相公「哦」了一聲,沒有就此再說什麼。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1:23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8 20:31
第45章 你敢不激動?

  在古鎮上過了一夜,次日清晨,迎接隊伍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商相公啟程,向嚴州府府城出發。
  
  但是只有朱知府和方應物兩個人被請到了商相公的座船上,一路品茗閒談,其他人只能徒生羨慕,各上各船。

  船隊沿江逆流而上,自然比來時慢了許多。正值深秋季節,兩岸風景入了眼都是蕭瑟之氣,若商相公是仕途不順、罷官返鄉,此時說不定要見景傷情。

  但這次商相公算是毫無遺憾的功成名就,只是厭倦了內閣繁重政務以及廟堂勾心鬥角之後,帶著少保兼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的官銜榮歸故里。

  在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四朝連續風雲變幻之際,三十年功業一揮間,身負鼎鉉青史留名,君臣社稷善始善終......縱覽史書,有幾個如此完人?

  所以秋風蕭瑟的倒也不影響商相公重歸山林的愉快心情,那是一種放下了人生負擔後徹底的解脫感。

  搞過接待的都知道,只要大佬心情好看什麼都順眼,那麼陪同人員也就輕鬆了,何況還是接待商相公這種有容人之量的長者。

  因而朱知府和方應物經過乍見宰相的適應後,路上沒有太拘束緊張,同樣放鬆心情,陪著商相公談天說地,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府城。

  這時候天色已晚,按照商相公的意思,就不興師動眾入城了,當晚他就宿在府城東關外富春驛。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嚴州府、建德縣兩個衙門所有官員都聚集在了富春驛外面,等候謁見閣老。

  上午閣老與地方官員見了見面,午間宴請過,到了下午時,商閣老讓縣衙官員散了,然後在府衙官員的前呼後擁之下,去了嚴州府府衙。

  一般情況下,堂堂閣老去府衙參觀是很奇怪的舉動。大明官場規矩,上官按臨某地,必須是地方官主動前去下榻處謁見。很少聽說上官主動去下屬衙門的,這被視為一種自降身份的行為。

  而且上官跑到下級衙門裡作威作福,對下級官員的權威也是一種損害,很為官場所不喜。

  但這次比較特殊,因為在六十多年前,商閣老的父親就在嚴州府府衙裡當小吏,而商閣老本人也是出生在嚴州府府衙官捨的。

  所以他在政治生涯謝幕時,去自己出生之處故地重遊,懷一懷舊,感歎一下人生。

  商閣老父親住過的這間官舍,早已經被嚴州府府衙封存起來了,從二十多年前起就不再啟用。

  府衙經歷對著同僚道:「聽衙中老人說過,閣老出生當夜,有仙樂飄飄,似從空中降下!當時太守大人以為神跡,那時候閣老家十分窮困,太守大人便自掏俸祿......」

  方應物在人群最後面,聽到這些段子,暗笑不已。世人就這習慣,誰要發達了,幾乎必將伴隨產生種種神乎其神的傳說。如果他方應物將來能有商相公這樣的成就,他出生時必然也是百鳥雲集、紅光滿室、仙人下凡送子什麼的。

  好罷,方應物作為前往縣界迎接商閣老的群眾代表,本該已經光榮完成了使命,但他厚著臉皮,還混在陪同人員裡不走。

  只是別人看他風範不錯,貌似挺有前途的樣子,又是與商閣老頗能談得來的小同鄉,所以也懶得趕他走,更犯不上為省幾兩銀子公費得罪人,便任由他跟著了。

  更何況大家都知道,商相公回家後準備建一所書院,親自教導本族子弟的。在這個背景下,前天商閣老主動問了問方應物的師承,恰好方應物又是沒有正經業師的。

  於是難免就會生出幾分傳言,道是商相公可能有意讓方應物隨同本族後輩子弟一起讀書,那豈不就相當於收徒了?

  其實方應物本人也動了心。來之前他並沒有多想什麼,主要目標就是在商閣老面前混個臉熟,以後在淳安縣裡慢慢尋找結交機遇,絕對不敢奢望到能拜師。

  但在前天宴會上他的表現超乎預料,引起商閣老注意並問過他師承後,方應物不由自主的起了心思,開始有些想入非非了。

  如果真能正式列入商閣老門牆下,那可就是一張響噹噹的名片了!想像一下,以後出去交遊或者參加科舉,若能在履歷上寫一句「業師商輅」,那是何等有面子,別人見到了都要高看一眼。

  但商相公究竟有沒有這個心思?是有意詢問還是隨口一提?這誰也說不好,也不可能直接去問。

  事關個人際遇的疑問縈繞在心頭,方應物便很患得患失起來,昨晚也輾轉反側的沒有睡好,今天整整一天都神思不屬的,混在陪同隊伍裡很是低調。

  在府衙懷舊完畢,商相公又準備應邀去南門外大堤上遊覽。閣老上次到嚴州府,還是成化三年的時候,那時朱知府還沒有上任,南門大堤也沒有建成。

  不過從府衙出來時,發生了段小插曲。

  有個中年想要衝過來,卻被衙役攔住了。他隔著人群跳腳道:「方應物!你欠下的房錢什麼時候完結!你拿著道試考票當抵押,便想逃了麼!」

  方應物滿頭大汗的對商相公謝罪道:「小子無狀,來府城應試時身無餘財,欠下房錢。不想驚擾到了閣老。」

  商輅微微一笑,問道:「令尊不是中瞭解元麼?貴府還清貧如此?」

  方應物答道:「功名僅為解族人之困也,怎敢將朝廷功名當做發家買賣。」

  自古以來,就有為富不仁的說法,貧窮在道德上很有優勢。一說到窮困的讀書人,稍加引導便很容易令人聯想起品行高潔、勤奮上進等褒義詞。

  商閣老本人幼年時也是家境貧困,祖父打獵為生,父親充役當了小吏,全憑自己天賦和刻苦才出人頭地。

  他今天見到方應物窮得考試房錢都掏不起,聯想起自己當年,感同身受下便又多了幾分好感。

  閒話不提,卻說到了南門外,商相公親眼看到堅固雄偉的石築長堤攔住了滔滔江水,大讚道:「使府民免遭洪水之災,誠為德政也!」

  朱知府詳細介紹道:「嚴州府府城地處三流匯合之處,水量極大,南門外時常洪水氾濫,毀損廬舍、侵蝕城牆,民眾苦於此久矣。

  幸而府內多山多石,下官自上任起便籌劃修堤,並諭示四方之民運巨石到南城外,歷經數年壘成。此堤長三百餘丈、高闊各四丈,自此洪水不復為患矣!」

  又有人湊趣道:「自此堤成,南門多了一條沿江街道,今日茶鋪密佈,已成本地盛景。」

  商相公興致勃勃的向前走了幾步,站在雄偉高大的江堤邊沿上,看著腳下碧綠清澈的新安江水,又舉目遠眺,望見滔滔江流向東而去,出言道:「美哉!可有詩詞記之?」

  大佬發了話,陪同眾人都低頭冥思苦想、搜腸刮肚,堤上一時間鴉雀無聲,靜悄悄的像黑夜將要降臨。

  此時方應物與商閣老還隔著一段距離,他雖眼望美景但卻心不在焉,還在糾結自己能不能拜師的問題,這便是當局者迷、關心則亂。

  正在方應物走神開小差時,耳中聽到商閣老發話求詩詞,恰好此刻江邊有個白髮老漁夫唱著漁歌駕船回返,進入了大家視野內。方應物心有所感,下意識漫不經心的隨口吟誦道:

  「滾滾青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方應物口誦這首詞之前,鴉雀無聲,口誦完後,更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驚呆了。

  很難想像這樣一首豪放中帶著滄桑的詩詞出自少年人之口,眾人都是文化人,很清楚這種水平的詞只怕此生再難聽到!

  連商輅本人也愣住,或者說沉浸進到詞意中。這一首臨江仙看透世情,看穿古今,灑脫不羈。切入了商輅那種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之後,準備悠然謝幕歸隱田園的心境,契合度極高。

  良久之後,商相公深深看了一眼方應物,歎道:「老夫回鄉以後,準備建書院一間,閒來教族中子弟讀書,本想方應物你家貧難以自持,若有意也可來一起讀書。」

  方應物聽到這裡,心中充滿得償所願的狂喜,與商閣老的族中子弟一起讀書,那豈不就成了後輩弟子?這首核武器級別的絕品詞也不算浪費了。

  但卻聽商閣老繼續說:「但你胸中自有天地方圓,格局絕非在人之下者,未來必成大器。

  老夫自覺教導不了你什麼,只怕世人反而要說老夫以收徒為名,拉幫結社、沽名釣譽了。以後你還是做個詩詞唱和的忘年小友罷!」

  忘年小友?方應物心裡像是踩了個急剎車,一時間暗暗叫苦連天。表面上看,忘年交比後輩弟子身份高,是抬高了地位,是商相公更看得起自己。

  但忘年交這種東西,是不寫在個人履歷上的!哪裡有師徒關係實用......人們自報家門,常見說我老師是誰是誰,但何嘗見過自我介紹說我忘年交是誰是誰?

  方應物懊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頓足。今天過火了,表現的太過火了,過猶不及!臨江仙這種後無來者的詞,拿出來後豈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但還有一群不體貼的人,在他身邊不停道賀說「恭喜恭喜」,他要裝出激動到不能自已的樣子。

  三元宰相看得起你,你敢不激動?真真情何以堪!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1:23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19 20:56
第46章 閣老回鄉

  這一夜,方應物心痛的失眠了。
  
  在縣界迎接商相公時,他還算有所控制,在表現自己的同時,又刻意稍稍顯得異想天開、空洞偏頗,這符合一個天資出眾的十五六歲少年人形象,效果堪稱完美。

  但在府城時,因為傳言他有可能成為商相公的晚年學生,便開始不淡定起來,導致失去了鎮靜心和平常心。

  最後頭腦一發熱,他將那首《臨江仙》強行扔了出來,震驚全場的同時,反而用力過度,適得其反了。

  師生變成了忘年交,方應物除了苦笑還是只能苦笑,甚是可惜。沒有達成預期目的也就罷了,卻將這首空前絕後的《臨江仙》白白浪費掉--它本可以發揮更大作用的。

  這也算是一個慘重教訓了,到什麼山頭唱什麼歌,小題大做和大題小做都是應該避免的。

  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叫道:「方小官人在屋裡麼?」

  方應物起身打開門看去,卻對外面的人有幾分眼熟。他想了想記起來了,這人是朱知府身邊長隨,這幾天時不時能見到。

  「我家老爺有請方小官人去喝茶。」那長隨恭敬地邀請道。

  請喝茶......在大明朝,這三個字應該沒有特殊含義罷?方應物胡思亂想著,穿整齊衣服,便跟著府尊的長隨走了。

  沒有走遠,還還在驛館中,朱知府在一處小花廳中等候著。方應物進去後行禮道:「蒙府尊召見,不知有何貴幹?」

  「賢生今日大作,可謂一鳴驚人,日後必成名家也!」朱知府在不知不覺中對方應物換了稱謂,稱讚了幾句道。一般賢生這個稱呼是官員用來稱呼秀才的,而方應物目前還只是童生,尚差一次道試。

  然後朱知府繼續道:「本官些想法,須得求到賢生你。」

  方應物「惶恐」的長揖道:「府尊有所吩咐,但請直言。當不起一個求字。」

  朱知府對方應物的態度很滿意,便揮揮手道:「何須多禮,坐下說話。本官確實有個想法,你今日這首詞,堪為絕響。本官意欲將它刻於石上,豎在南門外江岸邊,你意下如何?」

  原來是這樣......方應物瞬間明白了府尊的心思。

  首先他扔這首詞是獻給商相公的,其次這首詞水準不俗,必將廣為流傳。那麼將這首詞刻在石頭上放在江岸大堤那裡,對朱知府而言是搭順風船。

  談到商相公回鄉故事,談到這首詞,那順嘴也會談到這首詞是在哪裡而寫、因何而寫的--當然是嚴州府南門外江岸大堤上,其中有段典故......

  最終朱知府政績工程也就揚名於外了,學不成白堤蘇堤范公堤,弄個朱堤也不難。

  方應物心裡歎道,這朱知府的精明程度,在他所見過的人中真是數一數二的。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反正這首詞已經浪費掉了,他當然不會當吃力不討好的角色,便順水推舟道:「這首詞乃是為迎商相公致仕回鄉而作,尚缺一序文,在下便斗膽請府尊提筆代為作序。況且在下不善書法,更是斗膽請府尊賜下墨寶,據此刻石罷。」

  「好,好。」朱知府喜笑顏開。朝廷有過詔令,嚴禁各地濫立官員功德碑,而他過幾個月就要離任,正琢磨怎麼在不違反禁令的前提下留名,恰好遇到了這麼一件事。

  立吹捧地方官的功德碑違反朝廷禁令,但立塊刻詞的石頭是文化事業,總不會犯禁了罷?政策之下,永遠有對策,這叫做變通。

  方應物答應的痛快,府尊大人也不會白白佔便宜,又暗示道:「明年二月底,提學官按臨嚴州府,開科場考各縣生員、童生。

  依照規矩,提學官是主考官,本官則負責考務,兼任內外提調官。你務必要用心溫習功課,來年到府城應試。」

  這是要在道試時給提供方便麼?雖然方應物知道自己作為縣案首,實際上相當於保送生了,這是官場潛規則。

  但府尊這邊多一層保險也不壞。萬一遇到個不知變通的老古板當了大宗師主考,並且不理潛規則、硬要考較自己真才實學時,自己還有個保障。

  想至此,方應物道:「在下定然不負府尊好意。」

  事情都談妥了,朱知府送客道:「你所欠的旅舍房錢,府衙已經替你完結了,你不必為此憂慮,早些下去安歇罷。」

  出了院子,方應物心中再次感慨一聲,朱大人只當個知府真是委屈人才了!

  一夜再無事,次日商相公就要離開嚴州府,向這趟旅途的最後一站、也就是他的老家淳安縣而去。

  方應物當然也要回淳安縣,便繼續搭著商相公的船,而朱知府一直將商相公送到了建德縣和淳安縣的縣界處,然後告辭並離開了。

  送走朱知府後,方應物不禁對建德縣知縣深表同情。按說作為一縣之主,本地迎接、招待閣老該由他出面。

  但怎奈府縣同城,所有事情都讓朱知府包辦了,建德縣知縣連打醬油角色都算不上,難怪說「前生作惡,知縣附郭」。

  縣界的另一邊,淳安縣汪縣尊早已帶領著淳安父老,在縣界迎候了,看其陣容多達上百人,比其他地方都多出不少。畢竟淳安乃商相公故里所在,迎接人員多一點是人之常情,不然顯不出家鄉熱情。

  淳安縣的迎接團隊裡,有方應物認識的人,他看到了汪知縣,看到了洪公子和項公子,但對其他人大都不認識。

  當然,這幾人也認出了方應物,可同樣的,其他人大都不認識方應物。

  所以當方應物陪著商相公出現在船頭,並下了船。叫很多熟悉商家情況的人都愣了愣,這小少年不像是家奴小廝之流,是何等人也?

  難道是商相公老當益壯,在外面搞出一個關門兒子回來?可是看歲數對不上。

  方應物雖然覺察到別人眼色奇怪,但仍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可是他知道,此刻自己應該消失了。

  做人最怕沒有自知之明,在本縣和在府城可不一樣。

  在府城搶風頭那沒所謂,算是替代表淳安人立威揚名。在嚴州府那些場合裡,他和商相公是小同鄉,有這層特殊關係在,又代表的是淳安縣,只要確實出彩,再張揚輕狂別人也只能忍了。

  再說他是淳安縣人,主要活動地盤又在府城,犯不上對一群今後很可能根本沒機會再見面的府城人謙虛恭讓,有機會該出手時就應當出手。

  如果當時顧忌多多、畏手畏腳,不敢承擔半分得罪人風險,那就是懦弱無能,坐失良機。

  而在眼下則與府城不同了,這裡是老家,面對的都是家鄉父老。有句話叫兔子不吃窩邊草,如果還在閣老面前搶盡別人的風頭,那就是徹底自絕於人民的蠢貨,以後在縣裡口碑就差了。

  歸根結底,不是不能出風頭,但也要看場合。更何況他已經在府城給商相公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成了過猶不及的效果,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去和家鄉父老別風頭?

  方應物迅速而又主動地閃到一邊,等著別人先拜見完畢後,他再向商相公告辭,不辭而別是不禮貌的。

  首先拜見的是商相公的兒孫們。商相公有五個兒子,長子商良臣已於成化二年中進士,現在翰林院工作;其餘四子先後都回了家,在家讀書度日。

  兒孫十幾人熱熱鬧鬧完的見過商相公後,便是汪知縣率領縣衙官吏上前拜見。

  其後又從人群裡出來幾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子,有的身穿儒衫,有的全付袍帶。這時候商相公不再是站在原地不動了,他主動向前走了幾步,與幾位老人見面。

  方應物站在不遠處看到這一幕,猜測這幾位老先生都是與商相公同時代的讀書人。

  忽然有人捅了捅他,方應物側頭望去,原來是差不多算是熟識的洪公子和項公子這一對。其實方應物很好奇,這兩人為何總是成雙成對出現......

  他忍不住很奇怪的問道:「兩位兄長在這裡只能算小字輩,怎的也代表本縣父老迎接商相公榮歸故里?」

  原來這洪松和項成賢在後面等著無聊,所以悄悄繞了一個圈子,來到方應物身邊與他問話,卻沒想到方應物先來了這麼一句。

  很是無語,項公子幽幽的問道:「你這個更小的小字輩突然冒出來,好像還是陪著商相公一路返鄉,這更加奇怪罷?」

  洪公子指指前方,對方應物道:「最前頭左邊靠後半個身位的,是我叔爺,當年與商相公同年中舉。」

  方應物看了看,又頗為詫異的問道:「既是商相公同年,又是老縉紳,那關係和地位可不一般,論理應當站在首位才是。怎麼還有人如此大膽,比你叔爺站的更靠前?」

  洪松嘿嘿笑道:「說得好,那很大膽的老先生是你外祖父。」

  這......方應物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原來這就是他那個勢利的外祖父啊。

  項成賢補充道:「聽說胡老先生當年是商相公在縣學時的前輩,所以禮節上領先一籌。」又狠狠強調道:「便如我們與你一般。」

  洪、項二人出現在這裡,確實是沾了家族的光。因為錦溪位於縣境最東,也就是說,洪家、項家的位置靠近東邊縣界,正好在附近。

  縣界距離縣城還有九十里路,不可能一口氣不歇的直接去縣城,所以商相公入了淳安縣,第一站歇腳地方就設在了縣界附近的洪家。

  洪松、項成賢這種二十多歲的小字輩自然就有機會在迎接場合裡露面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1:22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0 07:58
第47章 認親?

  淳安縣迎接商相公的場面,比嚴州府迎接時的氣氛更親熱一些。人生七十古來稀,淳安縣裡與商輅同時代的讀書人沒剩幾個了,此時全部到了這裡迎接。
  
  幾十年的人情在這裡,即便當年不是很熟識的,這時候也可以充當朋友了。彼此見完禮後站在那裡簡單敘幾句話,一晃就半刻鐘過去了。

  在另一邊,幾個小字輩也談著自己的話題。

  「我這幾日仔細找了很多老人打聽過,終於得知了當年你父親和胡家的一些事情。」洪公子神情漸漸嚴肅起來。

  方應物連忙細聽,只聽得洪公子繼續說道:「當時令堂與令尊成親後,就被胡家逐出了家門,算是胡家再沒有這個人。

  後來令堂生下你後得了大病,只想見見她父親也就是胡老先生,令尊親赴胡家求情,但被拒之門外,而且被胡家家奴毆打。

  所以遭受這奇恥大辱,令堂又傷心去世之後,令尊性情大變,徹底斷了與胡家的往來,一門心思在功名上進取。」

  雖然是十幾年前的陳年往事,方應物聽到後仍感到悲憤莫名,幾乎要淚下。

  自己那已經功成名就的解元父親,就是這樣苦苦熬過來的麼?自己的母親,就是在這樣的悲傷中,貧病交加去世的麼?

  他發呆了半晌,實在沒心情繼續留在這裡。瞅了個空子,上前對商輅道:「小子有幸陪送閣老榮歸故里,如今要先走一步,告辭歸家了。」

  商相公身邊的幾個老傢伙都不認識方應物,有人問道:「此乃何人也?」

  知縣汪貴答道:「今科方解元的公子,爾等還不認識麼?」

  「方應物?原來是你。」有個姓胡的老者下意識出聲道。

  商輅看他表情不太自然,笑道:「胡兄看來認得?」

  胡老先生沉吟片刻。不錯,他正是方應物名義上的外祖父,此時他可以開口認親,也可以不認。

  想了想,如果現在當眾認親,只怕要解釋很多。看在別人眼裡,也難免要胡亂猜疑,質疑他為何起先與外孫對面不相識。很容易就能猜出這其中有問題,甚至會質疑可能是胡家的過錯。

  所以現在還是先裝作不認識罷,胡老先生做出了決定。再說那方應物站在面前也沒有表現出認親心思,自己又何必主動湊上去。

  與商相公同年中舉的洪老先生撫鬚笑道:「原來是本縣的後起之秀,這個名字自然聽說過。」

  對商閣老而言,方應物留不留下無所謂,既然方應物自己提出要離開,那也就不攔著了。

  但是胡老先生突然又開了口,「不如留下,免得總是我們幾個老傢伙在席上,暮氣沉沉的很。」

  汪知縣聽到這裡,便出言挽留道:「方應物你如此何必匆匆離去,回家也不差在這一時,且留下陪幾位老先生。」

  方應物心裡十分猶疑,雖然互相裝作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胡老先生是自己外祖父,也相信胡老先生明白這點。既然彼此都沒有當眾主動相認的興趣,那他還出言留下自己是什麼意思?

  話說到這裡,如果他還非要離去,那就未免太不是抬舉了,所以方應物只得拱拱手,謝過後又回到洪、項二人身邊,與他們繼續並肩而立。

  一干人在各色人物的簇擁下,來到了錦溪洪家別院。此時天色還早,眾人便坐在大廳上喝茶。

  淳安縣境東部生產茶葉,洪家也有些茶園,這時候自然是將最好的茶葉拿了出來招待貴客。

  幾個老人物和汪知縣一邊品茶,一邊閒談。這個格局下,方應物和洪松、項成賢幾個小字輩此時只有在四周站立著侍候的份。

  正在廳中氣氛不錯時,胡老先生突然對著商輅拱手道:「有件事情要拜託閣老,還望成全。」

  商輅答應道:「胡兄有話但講。」

  方應物心生不祥預感,果然見胡老先生望了自己一眼,向商相公請求道:「我有個孫女,年方及笄,與這方應物年貌相當,我有意結為秦晉之好。煩請商相公做個月老,說一說親。」

  商閣老感到幾分意外,這是叫他做媒人?雖然這成人之美的也不是壞事,但有些突兀了。

  他略一沉吟,轉頭對方應物問道:「小友也在這裡,心裡以為如何?」

  當然不行了!方應物連忙推辭道:「親事要有父母之命,是父親做主,小子我不敢允諾什麼。」

  商相公便道:「不急於一時,當然是要等令尊回來,那時再正式向令尊說此事。」

  方應物暗暗想,以您老人家的身份,真上門去說親,誰敢拒絕?拒絕就是不給面子,那還真是一說一個准。

  隨即他又猜到,自己外祖父這招,其實也是試探自己的心意。慈溪胡家是淳安名門望族,現下也有高官在朝,所以胡家千金應該很搶手,放眼淳安縣應該沒幾個人會拒絕這樣的親事。

  但方應物真心不願意和胡家結親,無論這名義外祖父打什麼主意,無論那胡家女子什麼相貌、什麼性格,反正他就是一個念頭--絕對不答應。

  理由很簡單,因為胡家太勢利了。人世起伏無常,他和父親最近貌似比較「秋風得意」,但誰敢保證未來肯定一帆風順?

  若真到那時候,有個勢利的妻家絕對是痛上加痛,加重自己的痛苦。說不定還會鬧出什麼問題,就好像父親當年一樣。

  他方應物寧可找個看起來更靠譜的妻家,至少是能讓自己省心或者不會添堵的!

  最重要的是,父親遭受過那麼大的恥辱,這個仇還沒有報,胡家也沒表示過任何歉意。他作為兒子,豈能隨隨便便墜了方家的臉面和骨氣?

  拿定了主意,方應物對商相公作揖道:「閣老成人之美的好意心領了,但在下斗膽拒絕一次。胡家門高,但也並非在下所期待的,我方家也有方家的志氣。」

  商相公幾十年浮沉,經歷過無數大事件,人情世故早就爐火純青,當即就感到方應物的回答話裡有話,別有含義。而在另一邊,聽到方應物當面果斷拒絕,胡老先生忍不住大怒。

  他剛才想來想去,覺得和方應物這樣互相裝糊塗也不是長久之道。只要隨著方清之父子出名,遲早會被人發現這層關係。

  與其到那時被人質疑自己當初為何與方家斷絕關係,亦或笑話當初胡家有眼無珠勢利眼,還不如提早想法子解決。

  所以他就想出了這麼一個主意。在他看來,這是極度放下身段的示好。只要方應物肯買賬,那麼事情自然也就解決了。既挽回了面子,胡家也虧不了什麼。

  只可惜,方應物還是不給面子!

  胡老先生始終放不下施捨的心態,而方應物今非皆比,又怎會吃他這套小恩小惠?不得不說,在這方面,方應物還是繼承了方清之的脾氣。

  胡老先生直接開口道:「閣老或許不知,其實方解元是我那女婿......」

  商輅吃了一驚。十多年前那個時候,他被天子罷官,暫時賦閒在家,耳聞過胡家的一些事情。只是沒有想到那事另一主角居然是方應物的父親。

  方應物擲地有聲的強調道:「小子花溪方應物,從不知道什麼慈溪胡家!」

  滿堂愕然,汪知縣打圓場道:「方小哥兒休要激動,親戚之間,打斷骨頭連著筋......」

  如果沒有聽到過父親遭遇,方應物也許含含糊糊就過去了。但既然知道了過去的事情,方應物只要還是方清之的兒子,怎麼可能含糊?

  他斬釘截鐵道:「自幼時起,父親從未告訴我胡家的事情,想必父親有父親的道理。所以在下遵循父親之教諭,不知道什麼慈溪胡家,也不敢擅自去認什麼親戚。」

  汪知縣還想勸幾句,卻聽方應物發下誓言:「長輩之間往事糾葛,在下不能為父親報仇也就罷了,但若還違背父親意願認親,這就是逼我不孝!不孝之子,人神共棄之!」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1:22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0 23:42
第48章 秦失其鹿

  百善孝為先,方應物激烈表態搬出了「孝」字大帽子,誰還敢承擔勸他不孝的名頭?以商相公之尊,也不好張口了。讀書人最講究這些,就是心裡不講究的,嘴上也必須講究。
  
  本想做和事老的汪縣尊無奈的搖了搖頭,體會到一次什麼叫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涉及到家族內部隱秘事情,又是外祖父和外孫較勁,他這外人沒法子再繼續說什麼了。以他的父母官身份,再問下去就成審案子了,顯然是不合適的。

  汪縣尊原本以為方應物只是個窮人孩子早當家的典範,所以表現比同齡人「懂事」,沒想到他內心裡還是有幾分「不妥協」的原則性。

  發洩完自己意識中的憤怒,方應物長長歎口氣,再一次對商相公行禮道:「是在下失態了,如今已經無顏留於此處,便就此告辭,還請閣老勿罪。」

  商閣老沒有答話,轉頭去看胡老先生。但此時胡老先生已經是出離憤怒了!

  他先前派出兒子去方家,今天主動提親,都算是伸出了橄欖枝試探。但被方應物拒絕了不是沒有後手。所以他主動提出方解元是女婿,然後藉著話頭自圓其說一番,盡可能將負面影響消除掉。以他的輩分,在這裡說話還是有人聽的。

  誰知方應物的反應極其激烈,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立刻將眾人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他認為,方應物絕對是故意的,絕對是有意為之!

  雖然方應物很聰明的沒有詳細點出當年的事情,避免了子談父的漏洞。但激烈的態度也等於是推波助瀾!人都有八卦之心,被引起了興趣後,難道不會去打聽麼?

  畢竟當年是胡家沒看得起方清之。現實世界很現實,若方清之就此沉淪,沒人會說胡家什麼,甚至連方家與胡家之間的事都不會有人關注。

  但方清之中瞭解元後,情況便不一樣,那麼當年的事情傳開了後,胡家就要成被嘲笑以及鄙視的對象了,而且會很多人不樂亦乎的傳閒話。特別是方應物與商閣老好像關係不錯,今天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露了一小臉。

  胡家是詩書傳家的體面人,體面人最要的就是臉面,被方應物這麼一捅,勢利眼的帽子眼瞅著就要落下了。

  窮小子被鄙視後,飛黃騰達把臉打回來的故事,民眾很是喜聞樂見口口相傳的,弄不好還要被編成戲曲段子--浙西一帶戲曲行業還是挺發達的。

  胡老先生始終不明白,方家父子都是傻了麼?這時候忘記過去,面向未來,與胡家重修舊好有什麼壞處?他們胡家又不是沒有任何價值,好歹還有個老資格高官在朝中,從此互利互助皆大歡喜難道不好麼?

  不過以他的自私自利心態卻忘了,方清之父子與胡家從未有過舊好,只有舊怨,要重修只能修怨。

  卻說胡老先生眼看方應物要甩手走人,留下一地雞毛給他,忍不住喝斥道:「方應物!你心裡只有對父親的孝,但卻忘了對母親之孝麼!這樣不識好人心,難道我胡家用得著攀附你們方家?老夫看你在此大言不慚,只不過是沽名釣譽罷!」

  方應物險些氣樂了,這老先生老糊塗了罷?

  據洪公子所說,好像當年胡家已經將母親趕出家門,不認這個女兒了,甚至母親死之前都不肯去看一眼。胡家這種行徑在前,還有臉抬出母親來壓他?

  正所謂是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有人送臉上門,方應物自然笑納,權且替遠赴京城的父親出一口氣。

  要知道,是父親拚命發奮,中了萬眾矚目的浙江省解元才是從根本上改變了方家和他方應物的處境,他自己童生成績相比之下只能算個屁。父親因為繼續趕考所以沒有衣錦還鄉,那麼他這做兒子的,自然不能在老家掉了父親和方家的臉面!

  想到這裡,方應物便又對胡老先生拱了拱手道:「今日本是商相公榮歸故里的日子,縣中群賢雲集於此,正是暢言極樂之會!但胡老先生卻在此為一己私心大煞風景,在下不以為然也。

  老先生你用自家之瑣事,擾清平之盛會,先利用商相公生性寬厚在前,喋喋不休在後。在下斗膽以下犯上說一句,做人可謂自私到極點!

  十五年前如此,十五年後依然如此,一葉落而知秋,若貴府上下仍然執迷不悟,你們慈溪胡家從此敗落也是意料之中!」

  這言辭真犀利如刀也,眾人聽過,細想發現也很有道理,漸漸對胡老先生心生不滿。你胡老頭活到六十好幾了,還不如這十五六歲少年人懂事。

  這方小哥兒一開始裝糊塗,後來三番兩次要請辭走人,估計就是不想因為惹起家族糾紛壞了今日盛會的興致。也就胡老頭非要當眾耍小聰明糾纏不休,真是老糊塗了!

  今天明明是商閣老衣錦還鄉的大喜日子,這裡誰不當成高興事、說些高興話。只有你老人家自持前輩,在此為了自家一點小事和面子,又是提親又是認親的搞出種種名堂。

  而且居然還請蒙在鼓裡的商閣老做媒,這不是叫商閣老夾在中間自討沒趣麼?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了?把商閣老當什麼人了?

  反觀之下,這方家小兒有理有節,有孝心有志氣有功名有樣貌--不過胡老頭倒是提醒大家了,此乃佳婿也,還有,方應物父親好像也是佳婿......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眼看著胡家自己把女婿扔了,自認夠資格的眾人一時間都有點想入非非。方家父子二人,得其一便可長臉也!

  其實以商輅的心胸,不至於在意胡老先生這些小聰明。但地位和名望到了一定地步,會有別人會替他在意的。

  方應物說完話,突然發現眾人眼神都很怪異,心裡很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既然不明白,那便轉身就走,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就算不認親,可血緣關係是改不了的,母親姓胡就是姓胡,外祖父就是外祖父。他一個兒孫輩,能把外祖父怎麼樣?

  所以想有實際性的報復舉動那是不可能的,最多也就像今天這樣掃一掃胡家面子,替當年受盡委屈的父親出一口氣。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1:21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5-21 08:01
第49章 訪客

  方應物終於還是雄赳赳氣昂昂的離開了洪家別院的大廳,要獨自回花溪去。
  
  這時便沒人攔他了,眾人只是望著他的背影歎一聲「有志不在年高」。只有洪松洪公子作為半個主人,匆匆忙忙的追了出來送行。

  「方賢弟,令尊與令外祖之間的事情,畢竟是當年長輩們之間的糾紛,你萬萬不可執念於心,容易壞了本分。」洪公子勸道。

  方應物點頭稱是,「洪前輩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洪公子扔不放心,又道:「過去的事情出口氣就罷了,若常記掛於懷,影響到你的心境。」

  方應物再次點頭稱是,「在下曉得。」

  「那便好。」洪公子拱手為禮,送別道:「此去數十里,路上保重。」

  方應物還禮道:「洪前輩留步。」

  禮畢,洪松站在原地,準備目送方應物離去,方應物似乎也要目送洪公子回轉。結果彼此告別後兩人都沒動,互相凝視片刻。

  洪公子頗為感動,「賢弟功名只在翻手之間,你我很快就會在縣學見面。又不是遠行他鄉,故而賢弟不必如此依依不捨。」

  方應物無奈道:「這個,在下身無分文......」

  從洪公子身上搜刮了五錢銀子路費,方應物去碼頭坐船往縣西而去。

  對少年人而言,常常是小別勝新婚,這次方應物便體驗到了。出門半個月算是有生以來時間最長的一次,再回到上花溪村住處,見到小妾蘭姐兒時,心裡就忍不住泛起癢癢。

  王蘭服侍著脫下外衣時,方應物舉手之間,不經意的用胳膊摩擦到了她那飽滿胸部,頓時一股異樣的激情閃電般刷過全身。他便再也忍不住。拖了蘭姐兒上床顛鸞倒鳳的親熱一場,不知過了多久方才雲收雨散。

  兩人都不想起來,除了口舌之外的全身都慵懶地黏在一起,敘著離別情話。等到睡前,方應物安排起明天的家務:

  「我去叫幾個鄉親,將後山的木亭子重新打掃過,用水洗乾淨了,預計馬上就要派上用場了。還有,你去找二叔爺,叫他在村裡搜集些野茶,多多益善。」

  記憶力超群的蘭姐兒認真想了想,提醒道:「三四個月前你說有必有訪客紛至遝來,從村裡搜集一筐野茶備用,結果放成陳茶,最後自己喝不完都扔掉了......」

  這種事還是忘掉的好!方應物輕輕在她光滑的身軀上捏了一把以示嘉獎,「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不捨得投入哪來的收穫。這次一定沒問題,速速去籌備,記得可用茶葉充租子。」

  這次他出門,沾了商相公的光,在某些方面收穫還是很大的。

  以商相公的地位和名望,他返鄉過程肯定能算大場面,府縣接待都是最高規格。就拿這次淳安縣來說,若非是商相公榮歸故里,肯定不會有那麼多本縣元老級別的縉紳鄉宦雲集一堂,共同迎賀。

  而他方應物從府裡一直跟隨商相公著到了縣裡,那真狠狠露了幾臉。特別是因為一首有點小題大做的《臨江仙》,成為了閣老「忘年小友」,名氣必然蹭蹭的上漲了。

  何況自己身份已經無限接近於生員秀才,也算是半個士子,在某類人眼裡肯定已經成為具備了參與遊戲的資格。

  再加上本縣四十年來又一個解元家的名頭逐漸傳揚開來,不敢說訪客如雲,但慕名而來的肯定不會少。

  卻說如此準備兩天,落滿塵土蛛網的山林小亭被打掃乾淨,富含野趣的野茶葉搜刮到一籮筐,方家再次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這天,方應物正在院中閒坐,蘭姐兒一邊縫補冬衣,一邊陪著夫君說話。其實無論她聽不聽得懂,只管點頭就是。

  「人世間處處皆學問,出了名後,招待上門賓客也是有講究的。賓客如果多了,也是煩不勝煩,而且近之則遜、遠之則怨,其中火候不好拿捏。」

  「一開始要熱情幾分,多接待一些,落一個禮賢下士、謙謙君子名聲。但其後過一陣子就要端起架子。聲稱沉湎往來交遊影響讀書,非聖賢之道也,並捫心反思後決定杜門謝客,非特殊者不得見。

  物以稀為貴,露面少才彌足珍貴,這般淡泊名利的風範就出來了,而自身又得到了清淨,不至整日匆忙於待客。」

  正當方應物滔滔不絕對小妾灌輸待客之道,順便論證一個名士是怎樣煉成的時候,有個小孩子突然在院門外大叫:「相公小叔!村外遠遠的來了好些人,正打聽你的住處!」

  來了!方應物早有預案,反應極其迅速,只見得他從太師椅上一躍而起,抱起書本就朝後山樹林小亭子那裡奔去。

  方應物可是吩咐過村民,見到有外面陌生人來打聽他住處,就迅速來匯報。

  蘭姐兒抿嘴笑了笑,提起茶壺,又裝了幾個瓷杯,也不緊不慢尾隨著夫君去後山。

  方應物在亭中背靠木柱,在深秋的瑟瑟涼風中擺好了看書的姿勢,望見蘭姐兒上來,笑道:「這次如何,果然有雅士文人慕名來訪罷,總不會白白準備了,以後方家也將漸漸位列本縣名流。」

  不多久,樹林子入口處有人影閃動,訪客已經找到了這個地方。方應物連忙側過身去,臉朝另一邊裝作沒有看到人,而口中開始高聲讀起手裡的書,同時搖頭晃腦彷彿沉浸其中。

  「喲呵呵,小官人好用功。」背後響起一聲嗓音略顯嘶啞的女聲。

  怎麼會是女的?這好像有什麼不對,方應物納悶的轉過身,登時愕然。亭子外面站著六七個中老年婆子,幾乎都是紅紅綠綠的穿戴,油光可鑒的髮髻,臉上皺紋裡也抹著脂粉。

  他想像中的雅人騷客呢?士子名流呢?這幫老婆子是從那個角落裡冒出來的?

  趁著方應物沒有反應過來的當兒,幾位老婆子將方應物圍得密不透風,七嘴八舌的開始搶著話吵吵起來:

  「小金山程老先生家有個孫女,讀過幾本書,是遠近聞名的小才女,堪稱知書達理,正是良配!從小就算過命,很有旺夫運,誰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氣!」

  「縣西威坪有個大戶家的徐小姐,品貌雙全,手也很巧,操持家務一把好手!她從小就算過命,很有旺夫運,誰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氣!」

  「縣城南李財主家有個女兒,能寫會算,機敏能幹,絕對是賢內助的材料。她從小就算過命,很有旺夫運,誰要娶了她,那可是大福氣!」

  原來全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方應物默默淚流滿面,想像中煮茶品茗,吟風弄月傲嘯山林的場面沒出現,卻迎來了一群比賽嗓門的老媒婆,他是招誰惹誰了?

  他才十五六歲,還不想如此早早的就受到婚姻束縛!再說他身邊有貼心小妾一枚,什麼功能都有,又不是真缺女人的。

  「先聽在下一言!」方應物高聲道,「在下功業未立,何以家為?大娘們的好意心領了,但在下此時並無婚姻之意,還是請回罷!」

  媒婆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小官人誤會了,也是老身說話不周到!此次前來做媒人,事主指了名,務必是想要和解元老爺結親的。所以這次先通個氣,留下名字在這兒,等解元老爺回家了,也好有個挑選。」

  又有另一個老婆子道:「小官人也不要著急,大喜事要先緊著令尊,若與令尊無緣,退而求其次才輪得到小官人哩!還是等等令尊罷!」

  還有人叫道:「小官人若是勸令尊選了我這邊的,老身可以附贈美貌貼身婢女一名!」

  方應物再次默默淚流滿面,原來他只是父親的備胎,原來童生待遇真的比解元差那麼多,原來連年紀老十五歲的鴻溝都可以直接無視,原來一個個年紀和他彷彿的妙齡少女都想當他的後母!

  難怪後人總有批判,科舉扭曲了人性吶!

  三天之內,共計有被許以重金報酬的媒婆媒公十八人登了方家門。淳安縣媒人界流傳起一句話--大方小方,得一方便可吃三年也!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5 11:2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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