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關閉
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101
cx_2131 發表於 2013-6-8 23:41
卷二:父行千里兒擔憂 第80章 抄襲被發現......

  方應物又迅速打量了幾眼對面三人,都是很年輕的士子,大的二十出頭,小的十八九,也就心浮氣躁的年輕人才會在公開場合說出那種話罷。

  他估計當站在中間這個眉清目秀的士子就是王鏊的弟弟,因為從剛才對話來看,顯然是另外兩人捧著王鏊的弟弟說話,這說明王鏊的弟弟地位最高,所以最大可能性是站在中間。

  方應物隨意的對王鏊弟弟拱拱手,「在下花溪方應物,閣下何人?」

  「花溪?」三人齊齊疑惑,從來沒有聽說過。

  方應物也發現自己自我介紹失誤了,外面人哪裡知道花溪村是什麼地方?又改口道:「在下淳安方應物,閣下何人?」

  那三人這才恍然,原來是淳安人,難怪剛才尖酸刻薄的諷刺他們,淳安人是一定要幫商輅說話的。

  中間的二十出頭士子只點點頭:「在下東山王銓。」

  這態度十分傲慢無禮,方應物以牙還牙的冷哼道:「從沒聽說過東山是哪裡,也沒聽說過王銓是什麼人。」

  旁邊另兩個人也正要自我介紹,方應物舉手阻止道:「為首都是無名之輩,其餘小卒子大概更碌碌無聞,便不要說了,反正說了也記不得。」

  王銓氣極反笑道:「什麼小地方來的人物,孤陋寡聞坐井觀天還不知自己可笑。方纔那首詩是你所作?」

  方應物反唇相譏道:「久聞蘇州士子氣焰大,多是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輩,今日見了王朋友,果然名副其實。在下見教了!」

  又吟誦了一遍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猖狂得志與天橫;榜出妒恨人居上,姑婆閒言信口生。在下方纔還覺得可能誇大了現在看來倒是恰好。」

  王銓反而哈哈大笑氣派十足的說:「滿嘴酸刻之言,你想猖狂,有這樣的資本麼?是想猖狂而不得罷!領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只怕這輩子也難懂。」

  他身邊兩個朋友一起陪著笑了起來,在功名之事上爭辯,最好還是拿成績說話,有成績才有資格。

  沒有成績為後盾,隨便去非議別人只會被嘲笑。如果王鏊不是兩元加探花的成績底氣擺著,王家人當然也不敢去非議商相公,別人也不會如此容忍王家人的態度。

  但方應物反罵王家人得志猖狂除了商相公同鄉這個因素之外。那他本身的底氣何在?

  在王銓眼裡方應物雖然相貌不凡,但衣著簡素,寒酸得很,不似成功人士,也不像是豪門大族出來的人。背後雖然有貌似軍士的壯漢,但這八成是認識本地哪個武官,更不足為道。

  故而王銓始終未曾將方應物放在眼裡,只用話語霸權也能壓制下去。

  等對方笑完了,方應物歎口氣,淡淡道:「家父諱清之。」

  方清之?王銓笑容惠然而止他知道這個人。江浙是近鄰,消息很通暢,再說方清之前年在蘇州呆過一段時間所以在蘇州士子裡也有點名聲。眼前這囂張的小字輩是解元的兒子?

  方應物再一次歎了口氣,最後還是要搬出父親來撐場子啊。他不是喜歡當拚爹的人,但真沒法子,這世道父業子承深入人心,父親的成績就是兒子的資本。

  在他有自己的成就之前,為了撐臉面只好無可奈何,何況是主角光環如此濃厚的父親。

  想通後,方應物狠狠地將拚爹進行到底,大肆譏諷道:「確實得不到南直解元,更不知道領解南都第一名的滋味,你說得倒也不錯。不過家父是浙江魁首,比你們南直差不了多少罷。

  但在下不會覺得家父拿不到狀元就叫天屈,更不會在鄉里如此狂妄自大。家父今科只是二甲第四,在下心裡也可知足了。」

  說完他發現自己心裡很點暢快之極,突然感到十分理解父親為何對功名如此孜孜以求,甚至專心到了對家裡狀況幾乎無法顧及的地步。

  這年頭,功名就是硬實力,沒實力打臉都打不痛快,就算你有家財萬貫、良田萬頃也是精神上的弱者。打臉一分鐘,科場十年功,誠不我欺。

  旁邊之人不忿方應物得意洋洋,幫著王銓找面子道:「在王兄面前有什麼得意的,二甲第四比會元和探花又算得了什麼?」

  「哦?」方應物認真想了想,對王銓道:「那王探花是你的父親還是你的兒子?」

  這簡直要噎死人,登時王銓的臉色漲得血紅,幾乎就要抬起手揪住方應物廝打,但九尺大漢在方應物背後站著,王銓這才勉強冷靜並穩住了。

  父子相繼相承,父以子貴或者子以父貴是人之常情,常言道老子英雄兒好漢。但兄弟之間,關係終究是差了一等,不是分房也是分家,不能和父子關係比。

  方應物可以肆無忌憚的誇耀父親並以此為榮,甚至不誇就是不孝。但王銓與兄長王鏊就不是這種關係了,拿兄長自吹自擂太過分只會被看做藉機自抬身價。

  「哈哈哈哈。」方應物大笑著總結道:「商相公去年致仕返鄉,路過蘇州府,如果王朋友你敢上前去質疑,我也會道你一聲有義氣。但沒聽說你敢去質問,只會躲在別人背後角落裡發牢騷,這就是聖人所言的小人長慼慼也,我甚為不齒!」

  兩幫人在這邊爭持,早就驚動了酒家。正當此時,卻見一位年近而立,身穿緞子袍、頭頂東坡帽的員外邁步上來,對著王銓和方應物連連作揖道:「兩位朋友,和氣生財,看在唐某人的面子。

  勿要在小店鬥氣了!」

  姓唐?開酒樓的唐員外?方應物心頭一動,問道:「閣下尊姓大名?」

  唐員外是今生意人,自然不會平白得罪人,便熱情的答道:「敝姓唐名廣德,還望這位朋友多多賜教。」

  原來他就是唐伯虎的父親──方應物笑了笑。

  唐廣德素來最喜結交文人士子便勸和道:「望遠樓下庭前庭後,在下栽種了牡丹數百株。近日到了牡丹調榭時節,昨夜一場風雨,吹得滿地落花,正為詩家風景也。

  怎奈在下搜腸刮肚,才力不足,寫不出應景詩詞。二位皆是高才,若能留下詩詞翰墨,今日酒食花費全免了,算作在下請客。」

  想到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父親,方應物給面子道:「這有何難哉!拿筆墨來!」

  王銓不大看得起唐廣德這市井商人本不欲答應隨便。但他見方應物一口答應下來,便也起了好勝心,同樣叫道:「拿筆來!」

  此時文壇上吳中派漸漸興起,前有名士沈周、狀元吳寬,後有王鏊等人,年輕俊彥也層出不窮,如祝允明等人。

  地域色彩濃厚的吳中文人之間彼此詩詞唱和的交遊很多,王銓熟諳此道,自認有所造詣。

  再說詩詞講究的是風流才情,不是八股文那般講究法度結構的他不信比不過方應物這山村裡鑽出來的土老帽。方才丟了臉面,總要找回來。

  店家小廝連忙捧了兩幅筆墨紙上來,各攤在桌子上。王銓親自細細磨好了墨便苦苦構思起來,剛琢磨出兩句得意開頭,便下意識瞥了方應物一眼。

  這一看不要緊,卻見那方應物筆走龍蛇,已經到刷刷寫了二三十字了

  王銓大驚失色,自己一個字還沒寫,方應物卻已經寫了二三十字,看那結構甚至彷彿是七律詩。

  質量如何且不講,這豈不說明自己的才思比方應物慢了無數倍?王銓想至此處,急的直冒汗,稍稍愣了會,又看見方應物毫不停歇的一口氣又寫了兩句詩。

  王銓徹底有些慌了,也顧不得再看方應物,急急忙忙也拿起筆在紙上寫起來,而且也是一首七律。

  但即便如此,王銓終究還是比方應物慢了,他寫完前兩句時,方應物已經寫完並氣定神閒的站在那裡自我欣賞起來了。

  王銓匆匆忙忙寫完後,搶先將紙幅遞給了唐廣德。寫的慢這麼一會兒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才思總有快慢,差一點不算什麼。

  唐員外便先看了看王銓的墨寶,只見得是:「似雨紛然落處晴,飄紅泊紫莫聊生。美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去是何因趁忙蝶,問難為說假啼鶯。悶思遣撥容酣枕,短夢茫茫又不明。」

  「善!「唐員外叫了一聲好,王銓的兩個友人也紛紛叫好,短時間內能寫出如此一首七律,也殊為難得了。

  方應物將自己的紙卷遞了過來,唐員外抬眼看去,「綺窗一枕小遊仙,腸斷膿華過去緣。薄命生遭風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憐。更無一語歸何處,再欲相逢動隔年!綠已成陰芳草歇,鬃絲愁絕杜樊川。」

  看畢後,唐員外驚叫了一聲:「妙!」

  前面一個是善,後面一個是妙,孰高孰低可想而知。王銓的作品,只能算立題應景之作,但方應物這首能讓人動心動情,並反覆吟哦,差距十分明顯了。

  薄命生遭風雨妒,多情枉受蝶蜂憐,唐員外在心裡連連讀了幾遍。但文無第一,唐員外也不好捧高踩低,只是收起來道:「今日多榭二位惠贈,在下感激不盡,如此佳作自當仔細收藏品鑒。」

  王銓見狀,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就連詩詞也壓不過對方,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不過還好,至少在詩詞上面沒有太丟面子,他想到這裡就要轉身離開。

  「慢!」方應物叫住了王銓,語含譏誚道:「你這首詩,真是自己所作麼?」

  王銓勃然大怒,粗言罵道:「你放什麼狗屁!」

  方應物冷笑幾聲,「我怎麼覺得,這首詩是名士沈周所作?你這就抄襲上了?」

  王銓本來還要與方應物辯解,但聽到方應物一口揭破了底子,當即如五雷轟頂。對方連這都知道了,還還有什麼可辯解的?

  沈周是蘇州的名士,終身隱逸不仕,如今年過五十,是吳中文人的前輩領袖之一。

  王銓憑借家世與沈前輩交往密切,看到沈周做過三十首落花詩,不過沒有公之於眾而已。剛才他被方應物一刺激,不甘心之下就將自己記憶中的一首落花詩拿出來抄襲了,只想著回頭拜訪一下沈前輩,求得一個諒解。

  卻沒想到方應物居然連這都能看破!那他的臉面徹底全丟光了,誰做下這等事情,都是奇恥大辱!

  方應物可以看得到五百年前,王銓卻看不到五百年後,這就是信息差,不然他也能反指控。

  方應物又一次狠狠諷刺道:「王鏊之弟,蘇州士子,不過如此!連抄襲都做得出來,還敢品評商相公是非,你有這個資格麼?以後回到家不要出門了,免得王家蒙羞!」

  短短幾句話,立刻將王銓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方應物不再說什麼,已經為淳安人和商相公掙回了臉面,那就算完事了。

  再說他生怕自己說著說著會笑出來,畢竟他也知道自己同樣是抄襲,卻指責另一個人抄襲,總是有忍俊不禁的感覺。不過偶爾學學李佑的無恥,還是挺爽的。

  他便下樓而去,卻發現樓下牡丹花圃裡,有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蹲在那裡挖坑埋落花,一邊埋還一邊唸唸有詞。

  方應物忍不住走過去,站在他面前問道:「你叫唐寅?」

  小男孩用力點劃腦袋,好奇的看著這個突然找他問話的讀書人。

  方應物歎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將來一定要小心一個叫都穆的人!」

  小男孩莫名其妙,「這個名字我聽先生講過幾次,是城裡有名的才子之一。你叫我小心他作甚?」

  「你記住就行了!尤其是二十年後!」方應物說完就走了。

  方應物本來心情很鬱悶,但拿王銓發洩了一通,心裡舒服許多,愉快的回到了巡撫行轅。

  他卻沒料到,自己在望遠樓將王鏊的弟弟羞辱到不成人形尋死覓活,還是在士林引起了大轟動。

  吳中文人是很護短的,不然也不會形成非常抱團的吳中派(所謂江南四大才子都是吳中派的分支),雖然當今吳中派還只是個雛形,但有些小氣候已經先出現了。

  很快就有請帖送到了他手裡,方應物看了看後面的聯合署名,都很亮、祝允明、楊循吉、都穆。

  真是同仇敵愾啊,方應物感到自己像捅了馬蜂窩。這幾個都是當前蘇州年輕人裡最頂尖的,一起出來就是二十歲左右這今年齡段的全明星陣容了。

  他們可不是王銓這種史書上不留名的小角色(更多是以王鍪之弟身份出現),全是硬傢伙。

  「他娘的,干!」方應物狠狠將請帖甩到桌子上,一群馬蜂真看他好欺負麼!他知道,明代士風首屬江南最為狂狷。

  反正有王恕老大人收拾殘局!若王老頭收拾不了,自己就可以離開,也算得償所願。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5 09:33 編輯

cx_2131 發表於 2013-6-8 23:42
第81章 紅粉陣仗

  定了決心,方應物又看了一遍請帖,其實這不是請帖,是戰書。又看了看三個人名,腦海中冒出一些自己還記得的資料

  祝允明,十八歲,另一個更出名的名號叫做祝枝山,傳說中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當然現在另外三個還沒成型。他官宦人家出身,祖父官至參政,外祖父是英宗朝天順年間的首輔徐有貞。

  據說祝才子從小就是神童,五歲能書法,九歲能作詩,十來歲就能寫文章,如今年紀還不到二十,但已經以狂草聞名蘇州,詩文有奇氣。

  眾人一致認定他將來注定要成為狀元吳寬、探花王鏊之後的後續者,只可惜歷史上他一輩子也沒中進士。

  楊循吉,二十二歲,家境富裕,舅舅官至三品參政,自幼好讀書,涉獵甚廣,但性格極其怪異狂狷,喜歡以學問刁難人。

  去年便鄉試中舉,眼下估計剛從京師參加會試敗北回來。六年後會中進士,但以他的個性,在官場注定是一個撲街,中不中進士都無所謂。

  都穆,二十歲,好藏書,好金石,自幼和前邊兩位一樣,也有神童之稱。但他最出名的不是什麼個人成就,而是在二十年後科舉中,出賣了唐伯虎,使得唐伯虎被削去功名,終身無望仕途,成為放浪形骸的風流才子。

  雖然很多人為都穆辯解,但唐伯虎與他絕交是事實。仕途生涯中,都穆雖然成就平平。但好歹官至少卿,比前兩個倒是強得多。

  當前唐寅和文征明正在念三字經千字文。徐禎卿還在娘胎裡,祝允明、楊循吉、都穆三個人無論今後發展軌跡如何。但在眼下蘇州年輕一代士子中,是最出色的人選了,說是全明星陣容當之無愧。至於上一代則只有一個天皇巨星,那就是險些連中三元的王鏊。

  而且以吳中文人喜歡交遊和互相吹捧的習氣,方應物可以肯定,祝允明等三人八成與王銓也是好友,當然要幫朋友來出氣了。

  方應物正遐想間,王六小姐又來看望未來繼子了,詢問道:「聽說有些人要為難你?可以等我父親回來後。幫你調停了。」

  方應物斷然拒絕,「不必了!我方應物不輕易求於人,未必就怕了他們!」

  看著銳氣勃發的方應物,六小姐忽然有點頭暈,不知不覺拿他與方清之比較了一下。不過確實如同自家父親所言,這兩人骨子裡都有種自強自尊。

  而後她強行按下這股奇怪的比較心思,疑惑道:「我怎麼覺得你這是故意為之?」

  方應物連忙否認,「你多慮了,我受商相公大恩。豈能坐視他被別人任意污蔑而置之不理?」

  正說話間,忽然又有人送了帖子進來。這帖子是粉紅色的,王六小姐心頭一動,搶在方應物前面將帖子接了過來。看完後信手收了起來。

  方應物很納悶,這明明應該是自己的帖子,便伸出手索要。但六小姐卻拒絕道:「你不用看了。」

  通信自由被侵犯的方應物十分不滿,抱怨道:「莫非我真成了貴府囚犯?」王六小姐沒好氣的將帖子從袖中抽出來。又還給了方應物。

  接過手,方應物細看原來是一張粉紅紙箋折成的帖子。還帶著淡淡的香氣。打開閱覽,上面寫道:「聞君高才,落花一首感念於心,由花思己,彷彿肝腸寸斷,奴沈玉心斗膽願約佳期,與君一晤,還望不吝賜面。」

  這是約炮情書?方應物微微愣住,自己只寫了個還算出色的落花詩,立刻就有女人主動送上門?這年頭的蘇州才子也太幸福了罷,不愧是經濟文化最先進的地方啊,風氣就是開放。

  王六小姐輕輕罵道:「蘇州這地方,什麼都好,就是不要臉皮的狂蜂浪蝶多!見到有好人物,便舍下身段去勾引,什麼才子佳人,都是胡鬧!一個賣才一個賣肉,互抬身價而已!」

  又叮囑道:「你是清白人家,要仔細守好門戶,不要和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胡亂勾搭,這些女人精的很,肯定是看中了你的前途!讓你父親知道了,小心打折你的腿!」

  方應物真想說一句:六小姐你不要如此直爽,就讓他在用才華打動美女的幸福中稍微陶醉一會兒也好。

  王六小姐沒有覺察到方應物的心情,若有所思道:「你要是想成家,我幫你在蘇州府物色一個正經人家好女子,也不是不可以──」

  「免了免了!」方應物連忙擺手道,這個話題吃不消,他現在還不想受拘束。在確定自己能衝到多高之前,還是先不要早早給自己一個圈套,納妾可以娶妻免談。

  方應物突然又想起來,那全明星三人組給自己送來的帖子還沒有回復,便提筆寫了回帖,同意他們定下的時間地點。

  時間是定在後日黃昏,地點還是在唐伯虎他爹開的酒樓。

  卻說光陰似箭,一晃到了日子,王恕老大人還沒有回來,行轅裡便沒人能攔著方應物往外跑了,只要他不攜帶家眷行李逃走就行。

  方應物掐著時間,不遲不早,準時趕到了閶門外的望江樓。有店家小廝慇勤的將方應物引上樓,還是在三層那裡。

  唐伯虎他爹也是讀過書的,非常喜歡文人墨客和雅事,今天為了這場過江龍大戰坐地虎的盛會,特意將三層重新佈置了,只臨窗設了四個席位。

  方應物從樓梯登上去,入目卻嚇了一跳。這裡此時沒有其他人,卻只有四五個花花綠綠的年輕女子,圍聚在簾幕下面矮榻上親密的閒聊,時不時的輕輕捶打笑鬧幾下。

  方應物微微愣神,難道走錯地方了?

  女子們看到方應物呆住,忍不住低頭「吃吃」暗笑,卻有個膽大的紅衣女子,脆生生的招呼道:「莫不是方小先生?」

  方應物一本正經的答道:「在下正是方應物,爾等這是──」

  紅衣女子抿嘴笑道:「先生莫驚,我們姐妹也是受邀而來的!只是主人家貌似要來遲了,小先生與我們姐妹先說說話兒罷!」

  方應物便明白了,這是那三個主人給自己的下馬威,將自己當成剛從山村出來、仍不諳世事的土包子小處男,所以特意擺出紅粉陣仗調戲自己!而且他百分之百可以肯定,這是祝枝山的主意!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1:21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9 12:55
第八十二章 作繭自縛
  
  這些個女子,各有各的嫵媚,各有各的風情,都是出色的美人。聚在一起彷彿百花爭妍鬥奇,不免令人眼花繚亂,若定力稍差些的就要目眩神迷了。

  方應物欣賞過後,心裡暗歎,此地不愧是天下有數的紅塵風流之地,隨隨便便也能湊起這麼一副群美圖。若是在老家,別說淳安縣,只怕找遍整個嚴州府,也難以尋齊這麼幾個,那白梅姑娘倒是勉強能算一位。

  對方故意擺出美人陣仗,想看自己這小地方窮書生羞赧無措、進退失據的醜態罷!不過他既然來了,豈能怯陣?丟臉也不能在這裡丟!

  想至此,方應物施施然入內,鎮靜自如的坐在旁邊椅子上,卻感到彷彿被一團撲面而來的脂粉香氣包圍,忍住綺念,談笑道:「幾位姐姐來得可早,在下遲到了該罰!」

  還是那紅衣女子,猛然推了一把旁邊一個梳著斜飛髻的十六七歲小娘子,調笑道:「沈娘子,你的小郎君來了,速速上去勾引,休要更無一語歸何處,再欲相逢動隔年!你若不去,我就去了!」

  這兩句詩,還是前天方應物發表的落花詩中兩句,卻在這裡拿出來調戲人了。那小娘子吃不住人前被調戲,紅著臉扭腰躲到了後面去,輾轉之間,卻不經意的抬眼對方應物偷偷遞了個嬌媚的秋波。

  真是風情各異我見猶憐,方應物忍不住在心裡歎道,吳中這金粉之鄉,果然是消磨人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才子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

  另一個略顯沉靜雅秀的淡妝女子主動坐到方應物膝前,問道:「先生請了,今日還會作詩麼?」

  方應物故作高深的拍了拍肚子,「滿腹詩詞,只看姐姐們能不能引出來。」

  那最先說話的紅衣女子也湊上來,緊緊抓住方應物的手,「如果能給奴家寫一首流傳百年的詩詞,死了甘心。」

  方應物說笑道:「那還是算了,在下可不想當那催花的惡人,這位姐姐還是好好活著罷!」

  紅衣女子傷感的歎口氣,蹙眉道:「有時想來,活著也沒甚意思,無非就是行樂二字。」

  方應物不動聲色的抽回自己的手,不然總是被撓的心裡癢癢,同時答道:「活著總比死了有意思!」

  卻說方應物從容自在的應付著眾位美妓,但還沒見主人家出來,心裡有些惱怒起來,就算他們故意為之,但這也太怠慢人了罷?又想道,既然他們擺架子不主動出來,那便逼出來好了。

  「聽說姑蘇城裡才子佳人互相唱和,蔚然成風,我看幾位姐姐都不是俗人,可有什麼才子名士贈送的佳作麼?讓在下這外鄉人聽一聽,聽說沈周老先生名氣挺大的。」

  有個女子淺笑道:「我這裡倒是有的著水游絲風趠起,過牆花影月扶行更為慇勤奈爾情。可惜相逢牡丹後,柳邊聊倩答啼鶯。」

  聽了後,方應物哈哈大笑,「沈老先生的詩詞,如話家常,娓娓道來,盡多閒言俚語,淺白的很。說好聽些叫天然情趣,活潑生動,自成一派,其實就是功力不足罷!

  販夫走卒或可欣賞,但如何能與汝等如花似玉的美人相襯!這種詩,就不該在幾位香艷風流的美人面前拿出來!老先生還是專心作畫去罷,詩詞不是他所長。」

  聽方應物抨擊名士沈周,眾妓默然,細細品味起來,沈名士的詩詞比方應物那首落花,確實少了點什麼。

  方應物又停了停,點評道:「你們吳中文人,作詩都是這個習性,詞句通俗,琅琅順口,適合流行於市井之間,傳唱於街頭巷尾。

  只可惜了爾等這些美人,相貌才情不比金陵秦淮名妓差,但為何總是聲名低了一籌?原因就在這裡了,沒有適合應景的名詩名詞襯托抬捧。

  爾等身邊這些吳中才子,風流歸風流,浮浪也浮浪,學問還是有的,書畫功夫都是天下第一,但卻寫不出有相應氣調的詩句!畢竟最易流傳的還是詩詞,書畫都是眼見為實,不可能口口相傳的!」

  方應物這般抨擊江南的所謂風流才子詩詞水平,放在別處只怕要招惹不服,但在眼前這些美人心裡,感覺都像說到了心裡似的。

  眾美人各有所感的細細想來,貌似實情確實如此,不過一直沒有人說透這點。

  如今經方應物一點撥,紛紛恍然有所悟,除去金陵是國都這個因素外,確實在詩詞唱和上比蘇州強了不少。不是她們才色技藝不如金陵同行,實在是本地才子不給力啊。

  她們又不約而同的想道,這個從外地來的英俊小書生,真真是第一知心妙人,哪裡又像是不解風情的酸秀才魯男子了?

  又有美人疑問:「什麼叫有氣調?先生此詞奴聞所未聞。」

  方應物沉吟片刻,「這個詞,難以解釋,只能意會罷!例如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你們聽著如何?」

  能被全明星三人組請來助興的美人,那都是有幾分才情的名妓。猛然間聽到「人生若只如初見」,便感到氣短心跳。

  不知不覺圍住了方應物,一雙雙剪水秋瞳裡閃爍著曖昧不明的光芒。

  方應物繼續沉思,又從記憶中精挑細選出一句來,很深情的吟誦道:「又比如,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這一句你們聽著如何?這些才是與你們相襯的有氣調詩詞──」

  「好想是為了奴家!」紅衣女子忍不住激動和興奮,吶喊了出來。

  方應物還在搜腸刮肚,卻被突如其來的尖叫打斷了思路。他抬起頭,卻被周圍美人的幽幽眼神嚇了一大跳。不知怎的,讓他想起了狼群,好像要把自己撕碎似的。

  方應物連忙打個哈哈道:「不急不急,今夜還長著!詩詞什麼的可以慢慢談。」

  至此他便閉口不談,露兩句出來當個表現自己的引子也就罷了,若在這裡拿出全篇純屬浪費。

  但幾位美人依然緊緊圍住不放,甚至為了搶位置,彼此之間有了點小火花。可以看出,這位小哥兒是一個人形寶庫,剛才顯露出來的,也許只是冰山一角!

  但就那短短兩句,也足夠讓她們柔腸百轉,恨不能以身相許換其全貌了--當然也有方應物外表出眾的原因,有才有貌的男人總是受歡迎的。

  方應物和一干美人糾纏來糾纏去,忽而聽到樓梯「登登」作響,轉頭去看,卻見上來三位立冠歲數的年輕人。他便知道,這必然是今晚的正主登場了。

  祝允明、楊循吉、都穆這三人立在樓梯口,看著幾乎都要倒貼到方應物身上的眾名妓,都是說不出的堵心,這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覺罷!

  他們本意是找些風流靈巧有手腕的名妓,故意在這裡挑逗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書生,偷偷在一邊等著他出乖露醜也是一大樂子。

  然後等他們三個出了場後,在脂粉陣裡左右逢源、瀟灑自如的表現一番,再叫這鄉下小書生看看江南風流才子是什麼派頭!

  孰料此人居然是扮豬吃虎的高手!一刻鐘功夫,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法術,居然惹得這些慣會做戲的美人個個神魂顛倒,像是著了魔!

  這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了?雖然方應物確實比他們三個長相略微英俊了一點,但也不至於如此迷惑眾生罷!

  難怪王銓兄弟被從頭到尾戲耍的慘敗,幾乎要成醜聞,估計就是死在這輕敵上了!

  方應物顧不得全明星三人組心裡是怎麼想的,反正他是長出一口氣,感到要解脫了。

  他奮力推開身前美人,殺出一條路迎上前去,「三位朋友,久仰大名,有失遠迎!席位已經安置好,快請入座!」

  全明星三人組更不爽快了,這方應物分明是擺出了主人口氣,故意譏諷他們這些真正主人遲遲不到罷?

  果然,方應物轉身就坐到了主座上,伸手延請道:「諸位請坐!」

  三人彼此對視一眼,決定先落了座再說其它,便紛紛找到位置入席。四個人四個席位,正好東南西北各一面圍在一起。

  不過讓三人更憋屈的事情發生了,五個美人全都簇擁到方應物那席位上去了。

  只見得左面三個右面兩個,緊緊的擠在方應物身邊,直擠釵橫鬢亂、春光乍現,也不願意讓出來。

  楊循吉和都穆狠狠瞪了祝允明一眼,出的這是什麼爛主意,簡直作繭自縛!現在沒面子的是誰?

  丟臉的不是那個土包子,是他們幾個風流才子!一兩年的交情還不如別人一刻鐘有用,枉稱風流二字!

  還是最穩重的都穆先開了口,對方應物寒暄道:「今夜相見,倍感榮幸,在下相門都穆。」

  方應物勸不開身邊美人,只得任之由之,暗暗唏噓一下自己的超強魅力,便開口對都穆道:「今夜諸君約請在下相見,難道是為了王銓之事麼?」

  三人心裡齊齊暗罵一句,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王銓抄襲詩詞被抓了現行,怎麼說都是恥辱的事情,方應物故意上來就說這些,一定是為了打壓他們的氣勢!

  楊循吉也開口道:「在下楊循吉,王銓那廝所行不當,自有家法處置,我等與他無關!」

  方應物淡淡道:「哦,在下以為王銓與諸君交好,看來並非如此。其人家學淵源,探花之弟,卻做出剽竊舉止,實在可惜可惜!」

  後世最具有傳奇色彩的祝枝山最後開了口,很是正色道:「在下祝允明,王銓之事和今夜實在無關,方朋友還請留幾句口德,又非大奸大惡,給人改過自新機會才是君子。」

  方應物漫不經心道:「原來是祝朋友,久仰神童大名!令外祖不知還在人世否?在下替老師商相公向他問安。」

  祝允明臉色通紅,氣勢立刻矮了半頭。因為他的外祖父叫做徐有貞,土木堡之變時堅持逃跑主義,後來投機取巧幫助英宗奪宮復辟,再後來殺于謙、罷商輅──

  在蘇州本地人心裡,徐有貞大學士為人還算不錯,也算古道熱腸。可惜在形象近乎完人的商輅面前,徐大學士是絕對的道德低點。

  即使以祝枝山的機智,也沒法子辯解說當年殺掉于謙、罷免商輅做得對。

  方應物突然爽朗的哈哈一笑,「是我失言了!這都是過去的陳年舊事,和我等小輩關係不大了。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罷!以此酒敬諸君!」

  都穆驚奇的看著方應物,此人哪裡像是一個十六歲不經人事的少年?彷彿是個很有心計的老手!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1:29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9 21:08
第八十三章 台閣風新解
  
  三人組中,性格最怪異狂妄的楊循吉看不慣方應物,又開口,「你認得我嗎?」方應物拱拱手道:「當然曉得,是大名鼎鼎的楊朋友。」

  楊循吉大笑道:「還算你有眼睛,認得出我是誰!」方應物苦笑著舉起那張請帖,「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如何不得知?」

  這話怎麼聽著如此彆扭,楊循吉停住笑聲,冷哼一聲,又問道:「聽說你對王銓道,蘇州士子不過如此。是麼?」

  方應物理所當然的點點頭,「是對他說過,那又怎樣?難道只許王銓抄襲舞弊,不許我批評幾句麼?」

  三人一時氣結,繞來繞去又繞到這讓他們蒙羞的事情上了。

  酒樓東家唐廣德親自領著小廝上酒菜,暫時打斷了席間眾人的交談。等佈置好後,祝允明、楊循吉、都穆三人都覺得有些壓抑,感到面對方應物的心理優勢一點一點的被打掉了。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沉悶的夜宴開端,蘇州三才子對方應物毫無瞭解,想閒談無從說起。再說他們畢竟還是年輕了點,雖然有著幾十種滅掉方應物、幫王銓找回場面的計劃,但應變能力還是不夠老練。

  方應物更不著急,這幾個人的底細他一清二楚,只管以靜制動就可以了。所以他好整以暇,不急不慌的與左右美人說說笑笑,倒也逍遙,但三人組便只能傻坐著乾瞪眼了。

  全明星三人組本來心態是高高在上,這和人的本性好壞無關,純粹是一種自然而生的優越感。特別對其他地方士子的優越感。

  至於理由,可以因為才氣。可以因為名聲,可以因為家世。可以因為師承,甚至可以因為蘇州府三個字。

  能在吳中拔尖的士子,前一個是成化十一年的會試第一、殿試第三探花王鏊,再前一個是成化八年的會試第一、殿試第一狀元吳寬,兩人都是險些三元及第,可惜都差了一項。

  兩代前賢都已經進入朝廷館閣,而現在和未來,則是他們三人的說起來就是這麼簡單。

  不過心理如此驕傲的三個人,在今晚集會還沒有正式開始前。就感到連連受到了打擊。他們想張揚狂放,一口氣把方應物虐掉,卻發現提不起氣勢狂了,所以才一反常態的沉悶起來。

  爭美人,被方應物全都包圓了;論道德,被方應物從長輩徐有貞到平輩王銓一通鄙視;拼家世,方應物有個浙江解元、二甲第四的爹;比老師,方應物是三元宰輔的半個徒弟。

  就是談風度,這方應物揮灑自如。比他們這些蘇州名士還有派頭,又哪點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地方山村人士?

  關鍵是,方應物這十六七的小屁孩面對他們這些在蘇州府出名的天才,居然毫無敬畏心。彷彿只是看一群普通人,這太令人不爽。

  比來比去,唯一能壓倒方應物的。就是他們的富裕程度至少是方應物的一百倍──但談錢太俗了。

  不過祝允明等人並不氣餒,因為在才學上還沒有輸掉。就憑他們幾個的水平,最後壓倒方應物是毫無疑問的。士子交遊歸根結底還是靠才華說話的。方應物又不是吳中文人圈子的,用不著給面子吹捧,三個人還戰不過一個麼?

  可惜剛才他們沒有聽見方應物對吳中才子詩詞造詣的抨擊,更沒聽到「人生若只如初見」,不然也會小心為上的。

  都穆在三人中最沉穩,主動對方應物道:「其實我只聽說了方朋友一首落花詩,確實難得上品,今夜不如定下規程詩詞唱和,或可增進相知。」

  哦?方應物還是主動聽到別人要與他比詩詞,這是他最不怕的項目了!真要論起書法繪畫什麼的,他就要想法子推辭掉了。

  雖然藝術有詩詞書畫琴棋等形式,但在文人雅集上,若沒有指定主題時,只有詩詞唱酬是必須的基本項目,也是必有項目。

  方應物便問道:「不知道什麼規程?」

  都穆環顧四周道:「吾輩正逢青春之歲,便以志向為題,作詩自述如何?」

  祝允明和楊循吉自負的很,都不屑於佔便宜,只管去看方應物,那意思就是讓方應物來決定,他們主隨客便。

  方應物顧左右美人而問道:「姐姐們說,這個題目,我答應不答應?」

  美人們一起笑道,「都先生恁地沒情趣,不如以我們姐妹為題作詩,做得好的便去陪他喝酒,方先生不要答應都先生的題目!」

  方應物哈哈大笑,「姐姐們說得好!」

  跟一群女人講理是講不清的,都穆感到自己簡直碰了一鼻子灰,方應物這是故意藉著婦人之口故意戲耍他罷!可惡之極!

  卻忽然又聽方應物道:「但在下也知道,婦人之見不能聽!都朋友的題目,我答應了!」

  都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中一股氣又不順了。美人們的氣也不順了,登時五六隻粉拳雨點般的落在方應物身上,很是鬧了半天。然後祝允明和楊循吉看著眼熱,同樣氣也不順了。

  祝允明忍不住舉起酒杯,敬道:「既然出了題目,請方朋友先。」

  方應物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沉思片刻,便開口道:「有了一首七律!」

  如此之快!祝允明和楊循吉聳然動容,他們兩人是真正的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是數一數二的,但自忖即席做首七律,絕對不會比方應物更快!

  方應物又仰頭飲了一杯旁邊美人遞過來的酒,搖頭晃腦的擊案吟道:「鐘鼓殷殷曙色分,紫雲樓閣尚氤氳。閶闔九重通御氣,蓬萊五色護祥雲。常年待漏承明署,今日整冠神武門。豈為久索長安米。只怕朝服忝聖恩!」

  滿堂驚愕無語,不是因為這首詩作得好。而是因為這首詩太出乎意料了。

  誰也沒有想像到看似靈巧機敏的方應物居然作出這麼一篇東西,內容是京師大臣朝會氣象。還順帶有吹捧盛世和頌聖的意思,標準的台閣體。

  這大家聊人生聊理想的時候,冒出個充滿著公卿腐朽味道的台閣體七律,似乎有點不協調啊。

  在這世道,台閣體約等於新聞聯播和人民日報。這種感覺,就像私底下喝酒聊天時,突然有人很一本正經的用新聞聯播體和別人談心,何其怪異!

  全明星三人組彼此對視一眼,方應物搞這種名堂。他以為自己是宰輔館閣大臣麼?在這春夜行樂的宴會上,作出這麼一首真是莫名其妙!

  和前幾天的落花詩簡直不是一個人寫的,這一定是故意耍他們,這方應物未免太過於目中無人了!三人都如此想道。

  「在下就這點志向了!」方應物對別人的怪異表情視而不見,坦然自若的說。

  三楊時期,國家步入頂峰,台閣派詩文也進入了鼎盛,成為文壇主流。其內容特點就是鳴盛、鳴治,能配合強盛祥和政治局面唱讚歌。營造太平氣象。其文辭雍容沖淡,聲調雅正,排斥奇癖險峻。

  但到了成化年間,新興文風卻漸漸興起。更強調個人情趣,台閣體便顯得保守而陳腐。台閣與山林,是兩種彼此不同的文風。蘇州才子們自然是傾向於「山林」的,對台閣體毫無興趣。

  所以祝允明等人一致認為。這是方應物故意為之,就是要刻意標榜與他們不同!

  而且方應物自稱是商相公學生。大概是因為王鏊、徐有貞等人的因素,方應物對蘇州有成見。而商相公久居廟堂高位,詩文也是偏於台閣風的,方應物肯定還故意用台閣體詩詞來替老師張目!

  既然方應物不要這個面子,弄出這麼一首東西,那他們也不會客氣!

  楊循吉搶先開口,尖酸刻薄的評論道:「此乃胡亂應酬之作,缺少真性情,充斥昇平之音,膚廓冗長,辭藻與舊辭千篇一律,大有空泛之嫌!」

  祝允明想了想,點評道:「詩篇充斥吹捧頌聖,炫耀近侍天子恩榮,若以此立志,未免太過於庸俗!」

  「兩位所言極是!」都穆道。

  方應物看了看左右,發笑道:「諸君見識還須增廣!爾等以為我志向是什麼?只是位居館閣,歌頌皇恩麼?

  諸君可知道,當今天子居深宮而不出,君門萬里,數年不見大臣,任由奸佞盤桓帝側!這難道正常麼?這難道是為人臣者所可以容忍的麼?

  我追思昔年,洪熙、宣德、正統年間君臣相知的氣象,忍不住時時感慨於心,故而擬諸公語氣,作此台閣之詩,為的就是期盼君臣遇合,中興盛世!

  這是憂國憂民真情流露,風花雪月者體會不到其中深意,只說是空泛膚淺了。正所謂心懷君臣相合之理想,發言吐辭自然是台閣氣象,此中真意,俗人不知!

  在下斗膽勸諸君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要終日沉湎詩詞書畫小技,要抬眼看看天下,鑽研經世濟用的大學問為好!」

  祝允明等三人再次愕然,他們好像面對的不是美人堆裡左擁右抱的方應物,而是喋喋不休的學校教官,他們自己則像是懵懂不知的學生一樣被訓了!

  一首即將被掃進歷史裡的台閣風七律詩,也能被他解讀出花兒來了!這算是方應物獨創的台閣詩詞新解麼?能自圓其說的編出新理論,也算是一種學問家了

  可是想辯回去,似乎也不容易,方應物扯出廟堂之事為自己的詩詞背書,他們反駁很困難。因為他們真不如方應物這般明白宮廷朝廷情勢。畢竟方應物有個剛退休的首輔老師。

  今晚真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是其他時候的熟慣套路!好像一直就被牽著鼻子走。不知不覺,方應物的位置又高了一點。

  方應物不等別人再說什麼。抬手道:「在下已經做了題,也該到爾等了,請祝朋友先!」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1:34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0 01:01
第八十四章 誅心又誅心
  
  方應物說了請祝允明繼續,但卻沒得到回應,卻見此刻祝允明正在發呆。

  此時屋中除去方應物外,祝允明應該是最有機巧的人了。他已經隱隱約約覺察到,方應物好像一直是故意的,可是他又為什麼故意?

  祝允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明白。應該是為了他老師商相公以及地域之見?可似乎又不完全是。

  旁邊都穆連續提醒了幾聲,祝允明才驚醒過來,知道輪著他作詩了。可是這首詩怎麼做,還需要仔細考慮,必須要慎重。

  看到方應物在一邊虎視眈眈,祝允明便給下定了決心,不求出彩,但求無過,不能給方應物挑刺的機會。

  祝允明號稱是不到十歲就能作詩,才思自然不會慢,很快就有了一首,便吟道:「結髮屬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征吻羊叔,髦譽追滕王,明明內外祖,公望張辟疆,提劍多教術,童弱企高翔,遙知三紀後,棲棲守春坊。」

  內容很正統,表示要發奮學習、將來出人頭地的的志向。

  但這是及時行樂的宴會,滿屋人聽到後又是感到索然無味。難道在方應物的帶動下,今夜詩詞都要用這種假惺惺的口號式乏味腔調麼?那還算什麼雅集!

  但祝允明卻鬆了口氣,能寫出來就好,只要避免落人口實就行了。再說題材是絕對正確的,就是那方應物也是要讀書進學考科舉,總不能說發奮讀書不對,所以想挑理也沒法挑。

  方應物似笑非笑。問起一個似乎不相干的話題,「祝朋友。聽說你拜了大名士沈周為師?你覺得沈先生為人如何?」

  聽到提起老師,祝允明立即恭恭敬敬。回答道:「正是,承蒙不棄,吾幾年前便拜在先生門牆下,學習詩文繪畫。」

  前文介紹過,沈周是吳中名士,吳中文人圈子的精神領袖。方應物轉而問道:「你覺得沈先生此人如何?」

  祝允明褒美十足的答道:「先生高隱自適、蕭散自在、不慕名利,惟知寄情於山水之中。忘情於朝市之上,甘心於山林之下,不知冠冕為何制。鐘鼎是什麼。可見吾是師超凡脫俗、人品清高的隱者。」

  「說的不錯,不愧是當世名士,我聽了很是心嚮往之。」方應物讚道,然後又疑惑道:「從童弱企高翔這句裡,以詩觀人,你心裡功名進取之心從哪裡來的?為何如此強烈?」

  祝允明不能答,也答不上來。他出身官宦世家,從小接受的就是正統教育,下意識就應該如此做。去考科舉一為實現個人抱負,二為顯親揚名光宗耀祖,哪裡有如此之多的為什麼?

  方應物大發議論道:「以詩論人,更要以人論詩!你如此推崇沈先生的高潔隱逸。又拜他為師,可你詩詞中又立志進取,這不是自相矛盾麼?你連效仿都沒有。莫不是葉公好龍?」

  祝允明好像心裡又被觸動了,默然不語。自己其實一直在有意無意的逃避某些問題。

  方應物便又問道:「你是官宦世家,將來定要高登黃榜。做出一番功業,如此才不負生平之志和父祖期冀,是麼?」

  祝允明點點頭。

  方應物再次問:「但像令師那般山林隱逸,蕭散自在,以才藝名於當世,這也是你所理想的,是麼?」

  祝允明再次點點頭。

  方應物直指本心的質問:「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麼?你明白自己的本心麼?你想要什麼樣的日子?」

  祝允明忽然感到很迷茫了,他真正的決心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方應物繼續問道:「你小時候追隨令祖,路過太行山,景色如何?」

  「山川雄壯,巍峨闊大!」

  「如今你居住江南,那江南景色如何?」

  「水光山色,佳麗之地。」

  方應物當頭棒喝道:「那麼哪種景色好?祝朋友自己想明白去罷!若想不明白,就別寫什麼立志詩了。

  如果想不明白,始終分心二意,別說效仿吳、王等先賢,只怕終將一事無成,功名更是如同鏡中花水中月!」

  其實方應物知道,祝枝山一輩子始終就掙扎在渴求功名和狂放不羈之間,一方面希望能得到社會主流標準的認可,另一方面又蔑視世俗。而且此人極其愛思索至理大道,能早點想明白也不是壞事。

  卻說祝允明恍恍惚惚,抱著腦袋在桌案上苦苦思索起來。其他則人有些駭然,方應物像是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雙眼!

  擺平一個,方應物心裡默默為自己打氣,轉而向都穆道:「祝朋友已經做過題,下面要靜待都朋友大作。」

  都穆才力比另兩位還差一些,只得匆匆忙忙口占一首,好似交差似的。

  方應物沒有興趣品他的詩詞,直接提出自己的疑問:「你和祝允明、楊循吉二人皆有神童之稱。祝朋友是神童,自幼能書會詩,楊朋友也是神童,據說自幼讀書破萬卷。那麼我又聽說,都朋友自幼也是神童?為何獨不聞你的事跡?」

  所謂神跡,只怕是為了和祝允明和楊循吉兩位朋友同列,同時想要沾光所以自抬身價編造罷,畢竟不是神童就沒法少年出名了,更不會有人將你與祝允明、楊循吉並稱。」

  都穆臉色極其難看,方應物的話外行人看熱鬧,但他這個當事人聽著心裡哇涼哇涼的。說的倒是沒錯

  方應物本就對都穆沒有什麼好感,一個具有出賣朋友本性的人而已,只是不知道在自己影響下,將來還會不會發生都穆出賣唐伯虎的事情!

  他便繼續諷刺道:「你是不是就算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躋身其中?反正你們蘇州才子之間互相吹捧的事情多了,吹著吹著便也弄假成真了。眼下你都二十,更無法去考證小時候神跡是真是假了。」

  方應物頓了頓,又毫不客氣的評論道:「都朋友喜歡金石、藏書,這個愛好很特別啊,既不是書法也不是畫藝,少見少見,蘇州才子很少有只愛好這兩項的罷。我看是你別無所長,只好找了兩個別人不大在意的地方充門面?」

  最後方應物誅心的說:「你的心裡一定充滿了對朋友的嫉妒和不服氣,但仍和他們湊一起,是不是想沾光?但你如果不將嫉妒之心去掉,只怕最終要出問題!」

  都穆很想狠狠地駁斥方應物,但他幾次張嘴都沒有發出聲。

  自家事自己知,方應物如果是胡編亂造也就罷了,但偏偏說的都是事實,他絕對不敢承認的事實,這才是最可怕的。

  但這些都是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私人秘密,怎麼會被方應物一句又一句的揭發出來?

  現在心底陰私全部被人掀了出來並公之於眾,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迫扒掉了衣服,這種驚駭欲絕的心情,他從來沒有體驗過,於是徹底茫然不知所措了。

  祝允明苦思不已,都穆茫然無措,全明星三人組中最後一人楊循吉坐在那裡,瞠目結舌,久久無語,

  一個十六七歲少年,成熟老練也就罷了,才華橫溢也不奇怪,但是怎麼連別人內裡深處的心路都瞭如指掌?

  只怕是最親近的長輩好友或者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如此明白透徹。而這方應物,根本就好像將他們裡裡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互相叫板,這根本就是不對等的!他們是不可能壓倒方應物的!

  楊循吉的性格是很猖狂任性,但他同時也敬畏鬼神和不可知的現象。如今在他看來,方應物言行根本不可用常理解釋,只能歸之於鬼神方面了,這太可怕了!

  方應物當然很清楚,蘇州府這些少年成名的風流才子,包括後來的唐伯虎、文征明、徐禎卿,有幾個是在科舉和官場功成名就的?尋找其中原因,未必就沒有心態不正的因素。

  當然,也可以說這是超脫世俗,解放個性,追求精神自由的生活。但有一個前提,他們大都先在主流認可的功名和官場上撲街了,如此才有然後

  只有吳中派的老前輩沈周沈大名士,終身不參加科舉不接受征辟,才算是一個真正有境界的人。

  方應物捫心自問,如果自己考到四十歲時還不能有所成就,只怕也要憤世嫉俗的放任自流,醉舞狂歌。然後抄上幾百首名詩詞,和唐伯虎南北呼應,變身浙江第一風流才子。

  不過好像這樣也挺帶感的不對,這種想法是不對的!方應物迅速將自己的不良心思甩了出去,他的主要人生目標可不是只當風流才子!

  看到楊循吉也發起呆,今晚已經沒什麼興致了,方應物便打了哈欠,「天色晚了,今夜散了罷!」

  望江樓外,路上行人便看到本地有名的三才子一個比一個精神恍惚,如同行屍走肉般的遊蕩。

  而另一邊,卻有個陌生少年,被本地四五位名妓死死糾纏、拉扯搶奪,看的別人羨慕嫉妒恨。

  最後,這個少年在三位彪形大漢的幫助下,從胭脂陣裡逃了出來,倉皇向閶門方向而去。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1:41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0 21:09
第八十五章 嚴母教子

  方應物一行回到巡撫行轅時,夜已深了,大門緊閉。他們只得繞到側邊小門,叫了半天才有個老頭一邊抱怨一邊開了門放人進來。

  回了屋,與蘭姐兒說過幾句話後,方應物便要去睡覺。他很疲勞,因為今晚知道不好應付,所以一直處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下,如此持續了幾個時辰,當然不好受。

  此時放鬆下來後,他便感到又困又累,又加上喝了不少酒,故而恨不能一頭倒下睡上一天一夜。

  卻見兩個婢女挑著燈籠,一直走到房門前,後面閃出王六小姐出來。

  在昏黃的燈光掩映下,方應物看到王小姐臉上淡淡的憂慮神色,他心裡又小小的感動了一下。至少在這陌生地方,還是有人關心自己的,還是有人擔心自己別人那裡吃了虧的。

  「秋哥兒你今夜去見那些人──」王六小姐話才說了半句,就從方應物身上聞到了濃濃的脂粉味道。

  當即她臉色變得不甚好看,話頭一轉,恨鐵不成鋼的數落道:「你才來蘇州府這花花世界幾天功夫,便已經學壞了,這太叫我失望了。」

  這過於負責的口氣實在讓方應物頭痛,「沒什麼,只是偶然遇到而已,是別人請來的。」

  六小姐陷入深深的自責,皺眉道:「都是我對不起你父親,這段時間沒有教導好你。」

  這都什麼跟什麼?方應物險些吐血三升,解釋道:「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我拚命甩開了她們,不然我怎麼回到這裡?」

  「什麼?她們?還不止一個?」王六小姐質疑道,「看來我必須要給你父親寫信了。」

  方應物拍了拍額頭,感到很無語,這樣子簡直無法溝通了,王小姐代入母親角色過於投入,以至於不能自拔了罷?莫非是她思念父親過度,通過這種方式找感覺麼?

  方應物斟酌著語氣道:「至少,目前,還與你關係不大罷?蘭姐兒都沒急眼,你急什麼──」

  王小姐伸手一指方應物背後:「還說沒事,你自己看!」方應物扭頭瞧去,正好看到王蘭默默低頭,擦了擦眼角,很委屈──

  不由得長歎一聲,方應物暗道,他終究不是李佑,出身良家所處的道德環境是不同的。

  「你好自為之罷,休要攪得家裡不安寧。」王六小姐最後丟下這句話,這才轉身走人,讓方應物和王蘭獨處。兩個「小輩」需要溝通時,她這「長輩」還在此地杵著有點不合適。

  目送未來繼母離開,方應物連忙對王蘭問道:「這事讓你很傷心麼?逢場作戲的小事情不用往心裡去。」

  王蘭抬起頭,表情很莫名其妙,「奴家等你等得困乏,方才眼睛犯酸,所以揉了幾下而已,好像叫六小姐有所誤會了。」

  是麼方應物盯著蘭姐兒臉龐片刻,突然輕輕親了一下,「多謝你了,我懂你的心思!有你在身邊,何其幸運也。」

  被夫君看穿了她的小小謊言,王蘭忽然又愉快起來,這就是心心相印麼?

  卻說到了次日,方應物第二次望遠樓之戰,比第一次造成的轟動還要大十倍。

  其實第一次已經很轟動了。那王銓是探花王鏊之弟,與祝允明、都穆、楊循吉互相交好,是蘇州府士子年輕一代裡的佼佼者,只不過沒有四大公子四大才子之類的說法而已。

  結果王銓因為當眾罵了幾句商相公,便被不忿之下替老師出頭的方應物虐到近乎身敗名裂,這已經讓蘇州府文人意外了,引起轟動也是正常的。

  但細細想來,還在理解範圍之內,畢竟這是一場遭遇戰,誰輸誰贏還都算正常。再說方應物未必就是善茬,何況他替受辱老師出面氣勢上更盛,戰鬥意志更強,王銓驕傲大意之下,敗北並不奇怪。

  可是第二次望遠樓之會的結果,就叫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不敢相信了。

  這是年輕人的遊戲,為了替王銓和本地人找回面子,祝允明、都穆、楊循吉三人都去了,請那方應物夜宴。

  最強組合出動,這實在沒有可能性會輸掉,所有人都相信,即便是去了京師,這個組合也不會輸人。然而就是這個被認為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卻偏偏發生了。

  雖然沒有裁判判定輸贏關係,但從望遠樓回去後,祝允明修道去了,都穆喊著要出家,楊循吉只會反覆念叨「大神通可怖」。這若還不算輸,那什麼算輸?

  關鍵是,輸都不知道怎麼輸的,找當事人打聽消息的都感到糊里糊塗,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因為這場才華碰撞,並沒有出現什麼光芒耀眼的火花,也沒有出現膾炙人口的名篇,難道方應物那首台閣風能算名作?

  好像從頭到尾就是打了一場悶仗,方應物莫名其妙的就佔了上風,談笑之間就將蘇州三人組虐掉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好有另外的渠道,當夜參加了宴會有幾個名妓。於是這幾位美人便突然生意爆好了,客人紛至沓來、應接不暇,一天見上十幾個都是少的。

  雖然助興的美人們當時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方應物身上,滿心思都是如何將方應物肚子裡那些震懾人心的名篇勾引出來。

  至於三人組是可以天天見的,不急於一時,美人們便沒有太多注意。但她們畢竟是經歷者,於是一些小細節也漸漸流傳出來了。

  比如方應物大肆抨擊吳中士子寫詩詞沒氣調,口水太多,配不上蘇州城的美人們當即惹得士人一片憤然,到處都是暴怒的聲討。

  但「人生若只如初見」和「為誰風露立中宵」四句殘詩傳出來後,蘇州士子群體的滔天氣勢就被遏制住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從搭配美人的角度看,這四句雖然還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經具有壓倒性的水準了,確實遠不是口水詩所能比的。

  而且還有個奇怪現象,雖然蘇州府士子仍不服氣的很多,憤憤不平的比比皆是;

  但在花界業者、閨閣弱質這裡,也就是女性人群裡,輿論卻呈現出一邊倒態勢,全部將只聞名不見人的方公子視為了第一知心哥哥或者知心弟弟。

  可謂是四句殘詩動姑蘇,滿城芳心愁錦書。大概方應物也沒料到,自己居然還有「婦女之友」的潛質,可惜進一步開發起來難度頗大。

  卻說這日方應物又在行轅裡坐不住了,要出去散心。這次他計劃走遠一點,到另一個名勝虎丘那裡遊玩。心裡正想著,出了屋門卻迎頭碰上王六小姐。

  王小姐擋住了方應物,勸道:「不要出去了,外面風頭正大,你且在家安穩兩天,父親這兩天隨時可能回來!」

  方應物對自己惹出的後果是有足夠預計的,但王小姐這深宅大院女子也能如此之快的知曉?不由得驚訝道:「連你也知道了?」

  王六小姐輕笑道:「我怎麼不知道?昨日去赴閨閣姐妹的茶會,可是有幾個大戶千金委託到我這裡,向我求浙江方公子的詩詞。名聲乍起,這下你可得意了罷?」

  「多謝成全!」方應物拱手道。如今王恕老大人不在行轅中,若沒有這位未來繼母的有意縱容,他哪有機會三番兩次的跑到城裡刷聲望?

  難怪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位六小姐還沒正式嫁給方家,就已經開始偏向方家人了。

  如今面對王恕老大人,他方應物全面處於劣勢,所能做的也就是靠刷聲望來稍稍壯大自己的話語權了。如果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變成了名人,那麼面對王恕老大人時自然不同。

  看過《奮鬥在新明朝》的都知道,大明的名利場中,飯可以不吃,聲望不能不刷,聲望是可當真金白銀的硬通貨。此時正好叫方應物遇到了公開辱罵商相公的王銓──

  這時忽然有門禁過來稟報道:「外面來了兩個掌櫃的,想求見方小公子!他們說,願出二百兩銀子,求方小公子將什麼如初見、立中宵的全篇寫下來,贈送給他們。」

  二百兩,這可當真不少!方應物有點心動,隨即道:「先請進來見見。」

  王六小姐卻對門禁喝道:「什麼東西,回絕了去!」

  她又扭頭對方應物教訓道:「你怎能沾惹上蘇州士子這些賣文的壞毛病!為人要潔身自好,不要用銅臭玷污自己的作品!

  蘇州是煙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士子習氣不甚好。我最欽佩的就是你父親在這裡遊學時,不受任何紛擾蠱惑,心性堅韌無比,這才是頂天立地好男兒。你與你父親相比,定性差了不少,所以我擔心你留在蘇州府不是好事。」

  方應物苦笑,王六小姐成了後母,這日子肯定不好過啊,不愧是父親看上的女人,也不愧是能看上父親的女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他再次深腰揖拜,很惡趣味的叫道:「母親大人在上,謹受教!」

  什麼?王六小姐冷不丁聽見方應物叫她母親,瞬時滿臉通紅,腦子像是炸了一樣,嗡嗡嗡的作響。

  雖然她始終將自己擺在這個母親角色上,全心全意的對待方應物,生怕將來留下什麼導致家庭裂隙的種子。但真當被其實只小一兩歲的方應物稱呼為母親時,還是遭到了極大地衝擊。

  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便轉身就走,頭也不回的一直出了院子。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1:45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1 20:27
第八十六章 喧賓奪主

  方應物看著王六小姐的匆匆背影,自言自語道:「平時派頭十足,怎的如此經不起玩笑?不是還有人要求詩麼?一不做二不休,再散幾首出去好了。」

  又過了兩日,有船隊緩緩進了閶門,又在巡撫行轅附近碼頭靠了岸,這正是王恕老大人的儀從。

  卻說在四月初時,因吳淞江下游淤塞,蘇州北部以及常州府一代發了大水。這幾天巡撫王恕老大人親臨一線勘查災情,並下令開濟農倉賑災,並要求各縣組織災民修補堤壩。

  在災區連軸轉數日後,這日王中丞滿懷疲憊的回到了府城。他律己甚嚴,巡撫儀仗從簡,沒有搞出清場開路的威風,再說蘇州府文人士子、官宦世家太多,還是謹慎一些好,胡亂招來議論不是好事。

  離巡撫行轅不遠時,王恕隨意透過轎子小窗向前看去,卻發現在行轅外的大牌坊下,三五成群的聚集了一二十人。

  王老大人輕輕歎了口氣,作為一個三品副都御史巡撫,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見他,他早已習慣了這一切。雖然他在高層眼裡是屬於不得志的人,是被打發到地方混日子的人,但在這一畝三分地卻算是位高權重,當然尋門路的人絡繹不絕。

  可是這些人消息也太靈通了罷,連他回行轅的時間都知道,還特意提前等候在這裡?

  今日剛剛回到行轅,必然有許多積壓公務要處理,怎能將時間浪費在往來應酬上?再說這兩天他有件涉及本地財稅的大政務需要仔細斟酌考慮,不便被打擾。

  想至此處,王恕招招手,將長隨叫過來,隔著小窗吩咐道:「你去對等候的人說,本官今明兩日不見客,叫他們散了罷。」

  長隨得了吩咐,小跑向前,將此消息傳達給眾人。王老大人的轎子路過牌坊時也沒有停下,一直到進了行轅大門。

  卻見那長隨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小的去說了,可他們並不散去!」

  王恕久在地方為官,經驗極其豐富,聞言立刻想到了什麼,很嚴肅的問道:「彼輩莫非有重大冤情前來控告?若是如此,立即請入。」

  長隨解釋道:「他們說不是來拜見老爺你的,而是要求見方公子!」

  方公子?王恕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行轅中只一個姓方的可以勉強稱為方公子。「找他作甚?」

  能做長隨的自然都是機靈人,早就簡單打聽過情況,「好像是這幾天方公子大出風頭,這些人都是來慕名拜訪的。」

  王恕有幾分哭笑不得,敢情行轅門前聚集了一群人,不是來拜見他這個主人,而是來找方應物的,這是喧賓奪主罷。

  好像他不在的這幾日,方應物很是鬧出了點動靜出來?小孩子總是喜歡做出些動靜,以吸引大人注意,表示自己長大並成熟了。

  越是這樣的小孩子,越是不能搭理他!王恕很老練的想道。

  本來回到行轅,他準備召見方應物,考考他的學業,指點指點他讀書。但現在看來,此人既然如此不安分,那麼還是先晾著好了。

  回了家,王恕還真就不見方應物,抓緊時間在書房批閱公文。不知過了多久,卻見長隨過來稟報道:「文老爺來了,在前面廳中。」

  這位文林是成化八年的進士,在南京當過官,身體不好的原因,去年回到家裡靜養。他與王恕有過幾面交情,但交情也不是很深,畢竟不是同一時代的人,差了將近三十歲。

  王恕便喝道:「我說了不見客,你怎的還來稟報?」

  長隨答道:「文老爺說不用見老爺,只是來求詩文的,有了准數就走。」

  王恕忙於公務,哪有閒心糾纏,用力揮揮手道:「我答應了,叫他留下題目,自己先走罷,等有了空便給他寫。」

  這世道,彼此之間求文是很常見的現象。無論祝壽、立碑、作序、送行、修家譜等等,都需要請別人做詩詞文章,當然越是名家越好。有關係就用人情請,沒關係就花錢買。

  長隨為難道:「不過文老爺說,是前來求方公子為他家小公子作勸學之詩,並不是找老爺來的,請問老爺答應否?」

  饒是王恕心性堅定,此時也忍不住有幾分尷尬,怎麼又是來找方應物的?方應物真有如此之好?

  「這隨意!叫方應物不要慢待了客人!」王恕擔心方應物年少輕狂不知輕重,便吩咐道。

  其實就算王老大人不說,方應物也不會慢待,因為文林文老爺的兒子叫文征明,今年與唐寅同歲

  不過王恕也起了好奇心,又對身邊下人道:「你去六姐兒那裡,將方應物的詩詞拿幾首來瞧瞧!」

  不多時長隨拿著紙箋回來了,王恕放下公務,展開紙箋看去,卻見有兩首七律。看了看這首落花詩,又看了看那首台閣風,王老大人深深的迷惑了

  詩的水平很高,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這兩首七律之間千差萬別,一首悲春傷秋哀怨淒苦之作,一首是瑞麗堂皇太平氣象之作,完全不似一人的手法,難道方應物是個性格分裂的人?

  還是說方應物已經到了功臻化境、隨心所欲,想要出什麼效果就出什麼效果的地步?這不可能罷?

  正疑惑時,又有門官前來稟報:「門外有前少卿李老爺前來拜訪。」

  王恕放下手裡詩文,吩咐道:「有請!」

  他說這兩日不見外客,那當然是針對一般人而言的,至於關係比較密切的親友類當然不在此列。

  門官口裡的這位「前少卿李老爺」指的是前南京太僕寺少卿李應禎老爺,字貞伯,號范庵,當世書法大家,文化名人。李老爺是蘇州人,剛五十來歲就辭官致仕回了家,現就居住在蘇州城裡。

  王恕在南京做官時間很長,和李應禎很有些交情,所以不好將他拒之門外。何況這李應禎正是王恕主動請過來的,準備找他參詳一些事情。

  要知道,京官和地方官不同,京官可以杜門謝客潔身自好,但地方上的官員就需要經常和本地大戶打交道,不然許多事情就辦不好。

  不多時,李應禎老爺被下人引著,來到了書房外,王恕上前迎了幾步,將他請入內。賓主落座,寒暄了幾句各自近況,便就進入了正題。

  王恕邀請道:「范庵許久不見,今次便不要走了,你我擺酒夜談,我還有件事情要請你幫著籌劃。」

  李應禎對邀請不置可否,卻先問道:「介庵公,即便你不請,我也會自到。聽說方應物方公子寄居在貴府上?」

  又是要找方應物的?王恕老大人已經有點麻木了,今天好像人人都找方應物,這巡撫行轅誰是主人?

  他遲疑了片刻,一邊派人去叫方應物過來,一邊反問道:「此子確實在吾府,你要尋他,莫非是他有什麼不周到之處了?」

  李應禎苦笑道:「小弟我是受人之托,做個說客來的。」

  王恕正要問個詳細,卻見方應物已經竄進了書房。不由得心裡暗罵一句,這廝來的真是快,只怕一直在等著機會來找自己罷!

  方應物對便宜外公見過禮後,正偷偷打量另一位老者,猜測他是誰時,便聽到王恕對他喝道:「這位是原太僕寺少卿李大人,有事要找你,仔細聽著教訓!」

  方應物再次見禮,卻見這位李老先生笑道:「介庵公言重了,我只是前來做個和事老。年輕人之間,意氣相爭時常有,有些事情過去了就可以放下,冤家宜解不宜結。」

  和事老?這是為哪家而來?是王銓家,還是三人組其中一家?方應物沒有說話,一面在心裡想著,一面繼續聽。

  李老先生緩緩而道:「方小友你和那王銓起了口角,在望遠樓鬧了一場,這是因為他詆毀商相公在先,的確是他的過錯。

  現如今王家已經處罰過王銓,因為我與介庵公有舊,因而王家委託老夫做個中人,請方小友往東山王家一行。化干戈為玉帛,就此一笑泯恩仇,方小友以為如何?」

  方應物當即就猜出了王家的意思。這次王銓丟了大面子,情急之下抄襲詩詞被抓了現行,絕對是一樁醜聞,而且波及到王家的臉面。

  從王家角度,王銓也是年輕而有才的人,將來很可能也會有成就,當然要力保。畢竟王家祖上並不是官宦世家,從王鏊這裡才開始漸漸顯跡,王鏊之弟王銓則是下一個被寄托厚望的對象。

  但想要最大化消除醜聞影響,莫過於請他方應物見面,然後把酒言歡,互相諒解。

  如果連他這當事人都原諒了王銓,甚至進一步假惺惺的結成不打不相識的好友,那麼別人更無可置喙,那輿論壓力自然也就緩解了。剩下的,就是用時間來漸漸抹平這件事情。

  面對王家伸過來的橄欖枝,方應物又想了想,是可以答應的,解了一樁仇怨總不是壞事。

  還是大度一點罷方應物想定了後正要答話,不過卻被王恕這便宜外公搶在了前面。

  只見王老大人正氣凜然的對李老先生喝道:「范庵豈不聞天地君親師乎?那王銓詆毀方應物師長在先,便如辱人父母,這孰可忍孰不可忍!豈能輕易寬恕?

  王家這誠意,我看還差得遠,范庵你來當這個說客不值得,還是請回罷!叫那王家仔細反思好,再前來商議和解之事!」

  方應物望著王老大人瞠目結舌,這是我自己事情,你老人家激動叫囂什麼?簡直太喧賓奪主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1:07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2 00:30
第八十七章 在下自當效力!
  
  方應物猛然清醒過來,自己明明是要和解的,不能任由便宜外祖父在這裡攪局--雖然還是不明白王老大人想做什麼。他便又開口李應禎老先生道:「其實在下心裡是......」

  「秋哥兒你放心!」王恕老大人猛然拍案,打斷了方應物發言,此後又力道十足的說:「老夫絕對不會看著你被欺負!王家雖然是蘇州大族,但老夫也不是好相與的!」

  方應物無語,真想說一句,我和王老大人你很熟麼?眼前這位王老大人,完全一副幫親不幫理、拚命護犢子的長輩形象,這和他的認知產生了錯位。

  如果歷史記載是真實的話,這位王老大人應該是自己家人犯了罪也能親手送進大牢的無私作風,根本不可能無原則護犢子。

  政治家果然沒有太簡單的,方應物無奈道:「老中丞,在下......」

  還沒等他說完,又被打斷了,王恕老大人霸氣十足道:「不須有顧慮!一切有老夫為你做主!」

  李應禎老先生與王恕乃是多年老交情,他當然看得出來王恕是演戲,但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是看不出來。

  但事情還是這件事情,李老先生便問道:「介庵公,王家託了我到這裡,無論你如何想,總要給個回話,你就說如何叫我去回話罷!」

  王恕大包大攬道:「王家如果有誠意,就叫一個管事的老輩人出面,再約定好地方。老夫帶著秋哥兒一起與他談談。」

  李老先生點點頭道:「那也好,我這就去告知他們。」說罷起身告辭。

  王恕身份尊貴,不用送客太遠,便叫方應物替他將客人送出去。

  等到了大門外。李老先生對方應物道:「方小友請留步。你日後若有功夫,可以再去勸勸我那女婿。」

  方應物疑惑道:「令婿是何人?」

  「你見過的,叫做祝允明。」

  方應物不由得暗暗歎道,這些吳中名士之間真是盤根錯節,通過各種各樣的關係緊密聯繫在一起,最終形成了一個的地域性小圈子。

  同時以此關係網為平台,上下左右互相呼應,源源不斷的在圈內製造出新一代名士。當然,前提是這批人確實很有才華。

  送了李老先生走。方應物回到書房,卻看到王恕老大人坐在那裡皺眉深思,手指頭有節奏的在書案上敲擊。

  王恕思考的很投入,沒有注意到方應物進來。直到方應物重重的咳嗽了一聲,才將他驚醒了。看了方應物幾眼。便開口問道:「你讀書所為何用?」

  方應物連忙竭力表現自己,「經世濟用,上報國恩,下撫黎民,這才不負生平志也。」

  王恕點點頭,讚賞道:「雖然不知是否嘴上功夫,但能說出來。便也不愧是商相公教導過的。」

  方應物十分無語,若你老人家想表揚後輩,把前面那句「不知是否嘴上功夫」去掉行不行?不然真不知道你這是諷刺還是褒獎。

  王恕話頭一轉:「你對蘇州府官田民田之事知道多少?」

  方應物有點興奮,見了幾次面。說話都是虛對虛,除了悲憤的為自己人品和能力辯解之外,其他實在沒什麼好說的。王恕談起土地問題雖然顯得很突然,但可算有個實在話題了。

  他有心表現一把。迅速略略回想了上輩子的研究情況,蘇州府可是明史中的重點研究對象。材料多如牛毛。

  便有條不紊的答道:「據我所知,蘇州府土地七萬頃左右,十分之七是官田,十分之三是民田,也就是說,官田畝數在全府是三分有其二。」

  王恕一雙老眼瞪得極大,他當然清楚,方應物都是正確的,這才更令人吃驚。

  這方應物的語氣很輕描淡寫,彷彿只是說一些微不足道的常識。可是此人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小秀才,剛剛出家門沒幾天而已,居然對蘇州府土地狀況瞭如指掌,各種數據張口就來。

  別說方應物這種偏遠山鄉出來的,就是讓蘇州本地讀書人來說,十分之九也說不上來蘇州府有多少畝地,構成比例又是怎樣的罷?一般讀書人誰會去研究這些東西。

  王恕真來了興趣,「你繼續講。」

  方應物道:「官田租太重,民田稅太輕,長此以往,必然弊端叢生!」雖然他說得簡單,但在王老大人面前這就足夠了,老大人聽得懂意思,不用太囉嗦,點到為止即可。

  所謂官田,就是國有土地,比如學業田、抄沒田、建國前張士誠勢力留下的土地等等;所謂民田,就是私有土地。還有個區分就是,國家對民田收的叫賦稅,對官田收的叫地租。

  蘇州府官田多,民田少。民田基本上都被大戶地主所佔有了,普通貧民無地可耕的,便被迫去租種官田。

  但是還有個問題,官田的租子極重,是民田的數倍。一畝地如果是民田,只需交稅兩斗,而官田可能就要上繳六七斗。官田太多,也是蘇州府上繳錢糧能佔到天下十分之一的原因之一。

  所以就出現了嚴重的賦稅不均問題,蘇州府大多數農民租種官田,承擔了極重的官租和加耗,但少數大戶佔有的民田卻只須繳納很少賦稅。

  這是極其不平衡的,自從建國起這個問題就一直存在,也是有識之士一直想糾正的。

  方應物針對這個問題又道:「如此小民不堪重負,財禪力屈!而小民難過活,只怕久則致生他變!現如今已經有不少流民逃戶了罷?」

  王恕頭一次對方應物正眼相看,鼓掌道:「說得好,老夫委實想不到,你居然有這等見識!倒是令老夫刮目對待了。

  實話實說,老夫這次去北邊諸縣勘查水災時,看到官田災民因為災情傾家破產、賣兒賣女者比比皆是。近日就一直想著這件事。根子上還是官田租稅太重,租種官田的貧民實在不堪其負,所以要均平賦稅。

  自從上任時起,老夫就時時有此念頭,現在打算開始著手推行。」

  方應物插話道:「歷代治蘇先賢多有此意,但大都不成功,甚至有為此罷官者。一方面本地大戶民田群起反對,朝廷蘇人聲氣呼應。另一方面,朝廷宰輔怕影響到蘇州府賦稅。一直也不很積極。」

  「當然總數不可變,不然朝廷那關就過不去。官田每畝降一斗租稅,民田每畝升二斗賦稅,如此解送朝廷的總數還是一樣的。」

  方應物品味出來幾層意思,莫非王恕這是打算動用行政命令強行去搞?這可不容易。而且是非常有可能內外交困而失敗的。

  他勸道:「老大人此舉只怕不容易,歷代前賢都如此嘗試過,成功者寥寥無幾。」

  「不容易也要試試看,總要有人來做這件事!不然朝廷要吾輩鎮守地方,有何用處?」

  對王恕這負責的態度,方應物除了一個服字,還能說什麼?難怪王老大人在成化年間這個烏七八糟的時代。是如此醒目。

  這可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樣的精神,方應物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也許到了真正面對問題時。才會展現出自己的本性罷。

  但這次是王恕的事情......方應物突然想起來,這些與他有什麼關係?這與他和王銓和解有什麼關係?

  王恕道:「這種均平賦稅的大事,本地占慣了便宜的大族們只怕都要反對,將來討不了好。其實老夫正發愁無處下手。恰好王家主動送了把柄在手上,這就是一個契機。

  那王銓家中本來就是東山大族。特別是出了王鏊之後,更是名望大漲。做事之前要先造勢,如果東山王家肯帶頭表態支持平均官民田賦稅,至少不是壞事罷?」

  方應物嚇了一跳,難怪王老大人方才喧賓奪主的幫自己回絕了王家,原來是想在這方面要價錢!他是想綁著自己一起去幹!

  方應物當然明白,對罵吵架也就罷了,還是文人君子之爭。但若涉及到這種觸動世家大族根本利益的事情,那就有點麻煩。

  他便有點畏懼道:「老大人太高看在下了,就憑在下這點事情,如何能換的王家做姿態?」

  王恕斬釘截鐵道:「事在人為,一步一步走。又不是真讓東山王家如何,僅僅是表個支持的態度而已。老夫剛才也說了,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能一舉成功,現在只是要先慢慢造勢而已。」

  方應物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位老大人拉別人一起做事,從來不徵求別人是否願意麼?

  他現在只想離開蘇州,去京師幫助父親。沒想到刷了半天名聲,積極表現了一番見識,在王恕面前爭來了幾分話語權,最後結果還是被他強拉去做事......

  這老頭從來不考慮別人感受啊,還不如繼續看不起他呢!

  方應物正發呆時,聽到王恕又吩咐道:「你似乎挺會寫詩?那就寫幾首憫農之類的詩詞罷,這些日子或許用得到。」

  方應物萬分不爽,正要抗詞幾句,卻又聽到王恕說:「你若賣力氣,我便向朝廷奏請表彰。」

  表彰有什麼用?再表彰也不可能直接白送一個舉人或者進士,此外都是扯淡,發張獎狀有屁實用價值。

  王恕彷彿看透了方應物心思,口氣淡淡的說:「若記了功績,現在雖然用處不大,但將來你有資格做官時,可以拿這些功績直接敘功加官。」

  「老大人有所命,在下自當效力!」方應物奮然道。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1:07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2 19:50
第八十八章 奇怪的才子
  
  方應物離開書房後,王恕又很是想了一會兒。此時在他心裡,方應物終於不再是一個小孩子了,反而感到此子很有些早熟,胸中見識也不是普通讀書人可以比的。

  王老大人忽然明白,為何那商相公能夠放心方應物出門遊學,甚至去京師蹚渾水。如果方應物的見識才力已經超出一般士子了,那當然大可去得。

  次曰清晨,方應物從淳安帶來的兩個隨從之一,蘭姐兒的親兄長王英施施然從巡撫行轅的側門出來。

  外面的巷子裡已經聚集了七八個人,都在等待著。見到了王英出來,連忙迎上前去,將王英圍在中間,七嘴八舌的問道:「王管家,今曰可有詩稿?」

  王英笑容可掬的對眾人道:「不要急,不要擠,有的,有的!」

  話說方應物完爆了蘇州府幾個最出色的年輕士子後,而且還噴了本地人詩詞水平未夠班,於是他陡然間成了一大話題人物,所以巡撫行轅外開始出現了求見和求詩文的人。

  而首先從中發現商機的,就是這王英了。這是非常讓他引以自豪的一件事情,證明了他比方應石那個傻大個更有頭腦。

  他每天從方應物這裡「偷」出幾篇詩稿,然後拿到外面,自然就有人掏錢買下,第一天還只有兩三人買,現在則已增加到十來個了。

  購買方應物詩稿的,或許是酒家,或許是勾欄瓦捨,買了回去自然是招徠顧客所用。而且這些詩詞確實不錯,作為店面裝飾也很好。

  蘇州府寫詩的人有很多,但絕大多數人的詩詞不會引起什麼關注。不過方應物作為一個很大的話題人物,當然不在此列,話題人物的特點就是別人都想關注他。

  有無數服氣或者不服氣的文人士子,都想看看方應物詩詞到底什麼樣,這就是一種市場需求了。但巡撫行轅門檻很高,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去的,方應物又不大出來,使得許多人望而興歎。

  所以哪裡有方應物的今曰最新詩詞,總是能招一批人去看熱鬧的,然後品頭論足、議論紛紛一番。

  以這世道的信息傳遞效率,方應物詩詞為何能動輒傳播出去,主要奧秘就在於此了。

  結果短短幾曰內,形成了一條頗為灰色的產業鏈,其實這一切是在方應物不贊同不阻止的默許下進行的,不然哪會天天有詩稿讓王英去「偷」?

  畢竟經過王六小姐教育,方應物不好明著賣,只能靠王英「偷」詩稿。只要還有人想追新,就肯定還有人來買。

  前天,王英偷了「聊將錦瑟記流年」出來賣了,昨天,王英偷了「滿眼春風百事非」出來賣了。賣得還不錯,訂閱數三天漲了六七個,用詞清麗宛轉,無論酒樓調曲還是青樓彈唱都很合適。

  再加上先前的落花詩,便足以讓別人知道,這個從外地來的方公子狂噴當今吳中士子詩詞水平未夠班,拖累了本地美人不能更上一層樓,也是有他底氣的。

  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就這幾首,至少從精緻程度和風花雪月氣調上可以力壓群雄了,本地人到目前為止是沒人作得出來。至於那首惡俗的台閣風,大概是一時戲謔罷。

  不過那兩篇令人著迷的的殘句依舊殘缺美,全篇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將所有讀者胃口都吊得很高。只期待有哪一天,王英忽然把這兩篇詩稿偷了出來,供人大朵快頤。

  不知道今天又是什麼?

  王英熟門熟路的從懷裡掏出幾頁紙箋,對著眾人揚了揚,叫道:「老價錢!」

  眾人也是熟門熟路的塞了銀子過去,然後各自得償所願,迫不及待的先覽為快。

  有的人看到「四月耕牛償客債,淚別嬌女抵官租」,有的人看到「可憐不接春荒滿,無奈秋收是後圖」,還有的人看到了「水漫屋角樹扶疏,戶戶蕭然連村虛」。

  眾人齊齊無語,面面相覷。

  誰也不知道這位躲在行轅大院裡的少年公子觸了哪根筋,突然作了這麼幾首詩出來賣。

  這就好像飄逸如仙人的李太白忽然滿臉塵土,沉痛吟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樣的詭異。

  雖然最近北邊鬧了點水災,但也沒這麼誇張罷,蘇州府是天下首富之地,還救不起一場小水災麼?

  難道花了錢後,就拿這東西回去交差?能想像在酒樓勾欄這些吃喝玩樂地方放一首「四月耕牛償客債,淚別嬌女抵官租」的氣氛?

  王英看到眼前眾人半晌不說話,心裡忍不住得意起來,自己這妹夫真是大才,今天一出手又將這幫人震住了。

  他正遐想間,卻不料眾人氣勢洶洶的再次圍了上來,有的叫道:「退銀子!」有的叫道:「湊數!」有的叫道:「騙錢!」

  王英見勢不妙,迅速的朝後跑開,靈敏的鑽進了小門中。

  眾人一直追到門邊,也只得作罷,再往裡就是巡撫行轅側院,不是那麼好闖的。大罵幾句王英不地道後便散了,一定是這王英今天不上心,胡亂偷了幾張稿紙出來糊弄人。

  王英回到院中,對方應物抱怨道:「秋哥兒,今天狀況不大妙,客人們反響不好,看樣子明天訂閱數目要下降一半,再不認真對待,就沒人來訂閱了。

  所以你可千萬別寫憂國憂民了,客人們不愛看這些深刻的,就要看風花雪月的詩詞,再來點男女之情的最叫座!」

  方應物雖不曾親眼見,但對這種情形早已預料在心,萬分感慨道:「你懂什麼,這都是政治任務吶。」

  不過今天這些詩詞還是被眾人帶了回去,畢竟有總比沒有好,雖然有點不合氛圍。

  看到詩詞的讀者也很訝異,但議論之後便一致認為,這絕對是方應物故意要炫耀詩詞技巧。

  他想告訴世人,自己什麼樣兒的詩詞都能作,既會寫風花雪月悲春傷秋,又能寫現實主義憂國憂民,而且都不會差。就連寫吹捧姓質的台閣風也不落於人之後!

  真是既讓本地人感到可惡,又令本地人很無奈的奇怪才子!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1:07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3-6-13 13:33
第八十九章 膽氣

  方應物立在書桌前,手握毛筆,雙眉緊鎖。王英立在他身邊,也是屏聲靜氣,等待自家主公下筆。

  是寫能賣錢的風花雪月詩詞,還是繼續寫撲街的憂國憂民詩詞?方應物拿捏不定。如今客人都學乖了,必定要先看過才付錢,還拿災民詩去騙錢那是不可能了。

  不是他非要貪財才猶豫不決,實在因為去京城花費不定,多一分銀子就多一分安全感。

  正當方應物糾結時,忽然有王恕的長隨在門外請道:「方小公子,我家老爺叫你過去。」

  方應物便扔下筆,去了王恕老大人的書房。書房中除了王恕外,還有一老者,年紀約莫要有七十,但看起來硬朗的很。

  這又是哪位名人?方應物正琢磨時,那老者卻先自我介紹了,「老夫東山王惟道也,那不成器的王銓之祖父。」

  王銓的祖父,另一個意思就是探花王鏊的祖父麼,方應物便上前見禮。聽說這王惟道也是個傳奇人物,連續幾十年狠抓族中子弟讀書,硬是培養出了王鏊這個探花。

  王惟道對方應物說:「不肖子孫在外肆意妄言,抄襲詩詞,以致我家蒙羞,在此老夫愧疚了。」

  「老先生言重了。」方應物道。又說了幾句話,王惟道便先走了。

  王恕對方應物吩咐說:「明日老夫要在後花園辦一場公余雅集,已經提前邀請了不少府內大族名流參加,你陪同老夫一起出席。」

  方應物感到很意外,原來這兩天王恕沒顧得上騷擾他,原來是忙於此事,這可是大手筆!

  他猜測道:「老大人打算趁這個機會,當眾與本府士紳名流說官民田均賦稅的事情麼?」

  「不錯,明天就先與他們講了,探探口風。」王恕承認道,但卻面有憂色,「不過此事不易,估計很難說服,但總要試試看。」

  他又對方應物囑咐道:「剛才老夫請那王惟道幫腔,他倒是答應了,回頭你去王家拜訪一下,化解掉你和王銓的仇怨,給他們一個台階下。」

  方應物立即想到,東山王家乃是洞庭商幫裡有名的大族,王家生計其實是半耕半商,所以對田地賦稅的事情遠不如別的家族敏感,肯答應幫腔也是情有可原。

  但是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任何騎牆派的最大特點就是隨風倒。方應物提醒道:「東山王家畢竟是本地人,如若其他各家拚死反對,東山王家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和本鄉人唱對台戲。」

  王恕沒說什麼,只是堅定地揮了揮手。方應物看得出來,即便以王恕的強硬個性,此時也壓力重重。

  畢竟給貧民租種的官田減租、同時給多為大戶所有的民田加稅,這是在大戶人家那裡虎口奪食的事情。雖然對大多數貧民是利好,不會被扣上「與民爭利」的大帽子,但也是阻力極大的。

  但方應物轉念一想,所幸的是,此時開國剛一百年,政壇上的江南幫剛剛嶄露頭角,影響力還沒有達到歷史上明代中晚期的高度。

  不然方應物敢斷定,就是十個王恕在這裡,也是難以回天的。王朝末期的江南稅賦問題,是一個死結,無人能解。

  但成化十四年這個時候,大明朝剛度過了躁動熱烈的青年期,蘇松地區最有前途的吳寬、王鏊還在翰林院養望;

  顧鼎臣、毛澄、徐階、申時行、王錫爵這些前後相續的大佬也還沒有出現在世人的視野中。江西幫、福建幫、浙江幫都比江南幫影響力大。

  在這個時代,蘇州府文人給世人最大的印象僅僅是名士風流,是文化符號,而不是政治影響力。至於東林黨、復社這些興起於江南、直接影響國策的地域色彩濃厚的、有活力的社會團體更是連個影子都沒有。

  有些事情,總是需要人去做的,方應物暗暗想道,他也要當一個憂國憂民好少年。

  到了次日,巡撫行轅門前巷子車水馬龍,一時名流薈萃,堪稱盛會也。

  畢竟宣德朝之後巡撫威權日重,面子還是很大的,接到邀請的一般都會前來,哪怕要從外縣趕一天路。

  蘇州城以園林著稱,巡撫行轅的後花園就是一處造設精緻的園子,這次王恕口中的「公余雅集」便就用了這地方。

  除去僕役小廝,客人約莫二三十人,年紀多在中年以上。方應物看到有幾個面熟的,比如祝允明的岳父李應禎老先生,文征明的父親文林大人,以及昨日才認識的王惟道老先生。

  其餘在方應物眼裡都是陌生人,不過他提前看過名單,知道其中除了府城之外,還有太倉王家、吳江沈家和葉家、昆山歸家、常熟翁家等等十幾個家族的代表。

  確實是一場雅集盛會,這才是蘇州名流雲集的大場面,相比之下,望遠樓那集會只能算小兒輩胡鬧。

  方應物是跟在王恕後面進來的,王老大人進了園子就對眾人拱拱手,便坐在了一處樹蔭底下的主座上。

  眾人還過禮後,鬆鬆散散的坐在四周,旁邊一道人工小河蜿蜒而過,將這裡圈出了一方幽靜的小天地。

  而方應物自己,則只有站在王恕後面充當侍立童子的份。他目光掃來掃去,發現不少客人背後都站著和他歲數差不多的少年人,甚至還有歲數更小的孩童。

  方應物當即揣測道,這些少年人八成就是家族中的未來之星,特意帶出來見世面的罷?說不定哪個就是日後的大名人。

  比如文林旁邊那位十來歲的小童子,方應物估計他有九成可能性是將來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

  方應物正閒得胡亂猜測時,王恕作為主人,先開了口,「本官自從到任蘇州以來,諸事繁多,始終不得空閒。諸君都是江南名賢,本官久仰大名,只恨不能識荊。今日總算偷得浮生半日閒,有幸請來諸君晤面,在此共賞春光,也不啻為本官餘生之幸。」

  眾客人這把歲數了,都是老場面,當即很有默契的高聲道:「謝過老中丞款待。」

  王恕轉頭對方應物道:「老夫年歲已高,不免神思遲滯,你代老夫制詩一首歡迎嘉賓。」

  方應物繞到王恕前面,作揖道:「謹遵命。」

  眾人到了府城,不免會互相拜訪故舊,對巡撫行轅裡這個突然走紅的少年人都有所耳聞。號稱兩句殘詩壓姑蘇,一手詩詞功夫堪稱精湛,尤其受女流輩推崇追捧。

  今天見此人要當眾賦詩,眾人不由得起了興趣,卻見他沉思片刻,然後才當眾吟誦道:

  「水過吳淞數縣哭,今春最苦是農夫。茅舍薪茭官賦稅,田園沙礫古河渠。微波競走催租吏,積雨難通治粟車。府北炊煙多未起,朱門敢歎食無魚。」

  在座的儘是飽學之士,豈能聽不出這詩詞中的意思,說的就是最近本府北部的水災。最後還習慣性譏諷了一句「朱門敢歎食無魚」,這是典型的詩人仇富毛病。

  以他們的修養,不至於像花錢附庸風雅的販夫走卒那樣大罵煞風景。但聽到這首詩,他們心裡都十分明瞭,今天王巡撫將他們召集起來,必然是要宣講勸稅的。

  之前他們曾聽過王巡撫要加民田稅的風聲,但一直不太確定。今天他旁邊這個小子上來就感慨災民艱苦,無異於正式開始對他們吹風。

  王恕看似紋絲不動,但卻將眾人神態都掃落眼底。過了片刻,見沒有人說話,他又開口:「本官巡視災區,所到之處,破家者多是租種官田的貧民,情實可憐。長此以往,此類人大概越多,若不能安於業,自然便會隱患叢生,本官對此甚是憂慮。

  究其根本,還是官田稅賦太高,常常半數所得都交了官租,所剩不足餬口。不過東南為國家用度之源,稅額又不能少,所以本官意欲調和賦稅,升高民田之稅,所得富余濟補官田貧民。」

  王恕剛說明了自己的想法,眾人大都低頭不語,以沉默應對。

  但較遠處有個老者大怒道:「聽說太祖怒蘇民附張士誠,故而以重賦懲之。如此是國家有負於江南百姓,而非江南百姓虧欠於國家!即便是民田,稅賦已經高出他鄉,巡撫還欲繼續敲剝乎?」

  方應物心裡忍不住感歎,時代真是不同了,這種話也敢公開說。若放在洪武、永樂年間,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如此發言,那真是會要人命的。

  王恕正要說什麼,卻見方應物上前一步,站出來搶先對那老者喝道:「老先生可笑之極,市井之間無知小民的流言,老先生也敢堂而皇之當成依據麼?

  你將這裡當成了什麼地方?這裡不是茶鋪酒樓,也不是街頭巷尾,在座的不是販夫走卒,而是鄉賢君子!那不上台面的話,就不要張嘴了,不然只會令同席者蒙羞!」

  視線被擋住的王恕不禁有幾分愕然,怎麼也沒想到這方應物膽氣如此之雄壯,居然敢站在這裡呵斥別人。雖然那老者說話很沒有水平,但總歸是老前輩。

  在場內的其他那些來見世面的少年人,誰不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相比之下,方應物實在特殊。

  還是王恕老大人不熟悉方應物的原因,不然帶著方應物出席這種大集會,早肯定有風頭被搶的心理準備了。

  更別說方應物被便宜外祖父扣留壓制了十來天,早就憋著股心思。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6 12:06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cx_2131

LV:7 大臣

追蹤
  • 43

    主題

  • 12150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