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來段鋼管舞,如何?
春秋時代,舞蹈者都是男人,而歌唱者反而是女人。因為在這個時代,舞蹈都是男性從狩獵活動中演化出來的。這種舞蹈常常帶有教導未成年男子如何捕獵的作用,也就是說:上古時代的舞蹈除了祈禱作用外,實際上還是上古時代的一種教育手段,專門用來教導男性如何進行戰鬥。所以當時的舞,大多被稱之為「干戈舞」,即:手持武器模仿狩獵活動中的各種動作。
按照後來子產的鬼學理論,當時的舞蹈屬於陽性,而歌唱則屬於陰性,專屬於女性。女子一般通過歌唱,教導自己的子女如何在採集活動中,辨別各種果實以及植物。
楚國的「干戈舞」在列國中一向享有盛名,在春秋時代各種典籍中,大家都眾口一詞的誇獎楚國舞的美麗,包括晉平公流亡時期的記錄。楚國曾滅了四十多個國家,這四十多個國家的祭祀文化交織在一起,使得楚國的舞蹈殉麗多彩,風格多異,舞蹈動作多的讓人眼花繚亂。
這次上場的是一隊楚國的樂舞班子,樂舞班子共有七十五人,恰好是軍伍當中的一個「兩」。這群男子只穿著短裙,皮膚裸露在外,上面繪製了各種各樣的誇張花紋,頭上則戴著獸骨面具:大多數人戴的是羊頭面具,少數幾個人戴著虎頭、鹿頭面具。楚王自稱姓「熊」,熊在楚國屬於圖騰崇拜,所以楚國樂舞當中,很少有熊的出現。唯有到了戰國後期,楚國舞蹈者才戴上熊頭面具以顯示自己的兇猛。而此刻,在場武士所戴的猛獸面具當中,唯獨沒有熊頭存在。
舞蹈者在鼓聲的指點下,一手持著小型圓盾,一手持著長矛,在趙武的大殿當中慢慢展開了隊形。趙武的中軍「大帳」足夠寬闊,即使楚國舞者擺出一個小型戰陣,殿中依舊顯得很寬敞。
但等這些楚國人列好了隊形,發覺楚國的使者已在祈午的安排下,獨自踞案坐在殿門口。踞案是一種很不禮貌的坐姿,古語獨處為踞,張開兩腿坐也是踞。楚使現在兩種情況佔全了,他是獨自一人,張開兩腿,坐在門口。當然,讓使者坐在門口,也是一種極不禮貌的行為,楚使這是用極不禮貌的坐姿來回應晉方極不禮貌的待遇。
楚國的樂舞沒有其它音樂配器,唯有一陣陣鼓聲。三聲響亮的敲擊聲響過,場地中心擺好POSS的楚國舞者緩緩的舉起了長矛,用盾牌遮擋胸前,做出了投擲姿態。在場的晉國將領一見這個情景,紛紛嗖的站了起來,他們手裡按著寶劍的劍柄,就等趙武一聲召喚。
趙武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微笑著衝將領們擺擺手,那些將領們不甘心的重新坐下。此時,楚國舞者依舊靜立,擺著造型。趙武坐在原地微笑,開口說:「我們取得了勝利,失敗者當然不甘心。作為勝利者,應該大度點,因為我們獲得的已經夠多了,應該允許失敗者帶有滿腹的抱怨……諸位且安坐,讓我們欣賞楚國的樂舞吧!」
楚國舞者使用的不是他們著名的長戟,而是長矛。其實,長矛比干戈與戟出現的還要早。早期人們在狩獵活動中,都用一根筆直的木棍,削尖了,或者用火燒一燒棍頭,而後在石頭上磨去灰燼,於是,長矛的雛形就出現了。早期的長矛既是武器,也是一種可以投擲的梭鏢。而戟與戈的出現,卻是因為戰車的出現而後創造出來的。戰車的衝擊力很強大,在戰車上使用直刺武器,堅硬的矛桿反而會傷害使用的士兵,於是,戈與戟這種利於勾啄的武器應運而生。
楚國人最先發明了戟,但在他們的樂舞中,長矛這種武器卻是主要道具。
剛才,晉國將領是因為楚國舞者做出投擲的動作,這才按劍而起。楚國舞者投擲的方向是趙武的座位,場中七十五柄長矛一起將矛尖指向趙武,而趙武卻坦然無懼坐在自己的桌案背後,身子前傾,很專注的欣賞著樂舞。其實,趙武遠沒有表面上表現的那麼鎮定,他右手扶在桌案上,左手已經托在案底。上次他遇刺時,楚姬掀起桌子擋住了劍,這動作給趙武以啟發,趙武打算:如果對方真的將矛投擲出來,那他就要掀桌了。
緩慢的鼓聲中,楚國舞者手腕微動,長矛的矛尖由上挑狀態逐漸下垂,緊接著,舞者的手臂微微收回,矛尖指向了地面。這是一個刺殺動作,楚國舞者將長矛由投擲狀態變成刺擊狀態,是在模仿圍殺獵物。單調的鼓聲一聲接一聲,扣人心弦。
鼓聲當中,楚國舞者動作緩慢,一個接一個擺著狩獵當中的各種造型。他們的動作剛勁而有力,充滿著暴烈的情緒,這些舞者個個腱子肉發達,渾身上下充滿了那種人體雕塑的美。而他們的舞蹈動作也充滿了強烈動感,隨著鼓聲的演進,他們在場中擺出一個個造型,簡直像七十五尊活的「大衛」雕塑一樣,讓人見了心曠神怡。
難怪當時春秋的歷史,只記述了楚國干戈舞的美,卻沒有記載舞蹈當中蘊含的肅殺氣氛。在這聲聲鼓聲當中,趙武忽然想起一事,好意的提醒:「楚使,你的消息傳出去了嗎?請楚國趕快遞解與風鬍子相關的人員,我等著呢!」
趙武的話剛開口,楚國人的鼓聲嘎然而止,七十五名楚人活像雕塑一樣,將舞蹈動作凝固在半空中,現場一片寂靜。寂靜當中,楚使子皙平靜的回答:「執政非要如此嗎?」
趙武點頭:「非要如此!我想,勝利者有這個權力。」
子暫歎了口氣,回頭招呼從人向城中送信。等他吩咐完從人,趙武彷彿想起甚麼,順嘴說:「難得楚國替我獻上干戈舞,我還忘了,吳君特地為我送來一批舞蹈者,這些舞蹈者全是西溪邊浣紗的浣紗女。等會兒,楚國人表演完了,諸位順便欣賞一下吳國的樂舞吧!」
子皙深深吸了口氣,重重點了點頭。
這兩人交談完了,稍停了一會兒,楚國樂師見到交談正式結束,便繼續敲響了手中的鼓,於是凝固的舞者重新活動起來,他們反覆做著各種動作……但最終結束的動作依舊是:將長矛指向趙武的方向,虛空連續擊刺,嘴裡大喊著「殺、殺、殺」!
這個動作再次讓晉國將領按劍站了起來,中行吳大怒:「我聽說楚國好巫咒,但我沒想到楚人竟然如此大膽,在列國面前公然進行巫咒。來人,將他們拿下,全部殺了,用他們的血塗抹我們的鼓面(釁鼓)。」
楚國舞者手中的長矛也繪滿了各種色彩的花紋,那長矛彷彿舞者手中游動的長蛇,他們最後的那個動作確實充滿挑釁的味道,如果再加上長矛上面的花紋,整個舞蹈動作被解釋成一場巫咒術,一點也不過分。
趙武依舊平靜的微笑著,他擺手制止了晉國將領的咆哮,吩咐:「取我的棉袍來,取七十五件棉袍。」棉袍遞來,趙武走下自己的席位,一件件抖開棉袍,親手替那些楚國舞者披上,並感慨說:「這哪裡是舞者,分明是勇士!感謝楚王把你們贈送給我,等你們隨我回國後,恰好可以去趙城學宮,或者前往各個鄉間裡社,負責教導我趙氏孩子們搏殺之技。」子皙聽了這話,很難堪。在子暫的猶豫當中,趙氏家臣出面接管了這群舞者,那些家臣剛將楚國舞者領出了大殿。
隨後,一群吳女魚貫而入。這群吳女穿的很輕薄,一身輕紗,綵衣飄飄,手裡拿著稀薄的吳鉤(也就是刀)。相對於楚國舞者的舒緩,吳女們跳的舞要劇烈很多,這些人動作剛勁,那音樂的旋律也激盪的讓人心臟快要跳了出來,妙曼的吳女們輕紗飛揚,在大殿做出條種舞蹈動作,看得聯軍將領們獸血沸騰。她們跳的其實是一種鋼管舞,只是大殿中沒有鋼管,她們只好倚柱而舞。
這群吳女以及她們的舞蹈,完全出自趙武的惡趣,他記得彷彿西施就誕生在西溪邊,而此時的越國還沒有在楚國的支持下強大起來,他們依附吳國而生。早些時候,趙武見到吳君後,便打上了西溪浣紗女的主意。
霸主國執政、「天下第二人」難得開口對吳國的某些特產表示興趣。吳國國君回國後,自然要費心搜羅。他送來的四船禮物,除了玉石、吳國特產的青銅劍、絹紗,以及一些當地的香料植物外,剩下的空間,裝滿了他搜羅的五十名吳越美女。
這些美女隨吳君贈送的余皇大舟來到趙武的軍營,趙武見到這群皮膚白嫩、身材好的不得了的吳越美人後,禁不住暢想,如果這群美女跳起鋼管舞,會是一個怎麼樣的美麗?……於是,他就編排了這場舞蹈,這場舞蹈伴奏的樂曲是一種迪斯科音樂。
迪斯科音樂其實就是非洲樂舞,它起源於非洲土人的狩獵活動。原本這種舞蹈也是一種干戈舞,現在被引入炎黃部族,除了鼓聲強烈一點,不太像當時人們喜歡的中平之音、大雅之聲之外,在場的春秋人挺接受這種音樂與舞蹈的。一曲過後,眾人發出的喝彩聲,比剛才楚國的舞蹈還要強烈,幾乎將屋頂掀開。
國與國之間的外交活動,從來沒有毫無意義的行為。剛才子皙與趙武進行了一場溫文爾雅的交鋒,現在似乎是趙武佔了上風。當然,他總是喜歡佔人上風。楚國與晉國方面的交談到了簽訂盟約的地步,趙武非要楚國簽訂城下之盟,子皙轉而祭出樂舞班子,他用這種舉動警告趙武:我們楚國人很烈性,很不屈的,你如此侮辱我們,難道不擔心我們楚國人流盡最後一滴血嗎?
而趙武針鋒相對,派出吳國的樂舞團,是在隱晦的警告對方:別反抗了,我們的大軍已經堵在你們的城門口,你們沒有援兵了。而你們的南方,吳國人正跳得歡,他們在我們的支持下四處侵略你們的南方土地。所以和平條約越是遲遲不簽署,吃虧的是你們楚國,至於我不著急。
你們楚國人不是很烈性嗎?我知道楚王最後都搜羅健壯婦女上陣了。但吳國比你們更凶殘,看看吧!你們跳干戈舞的是男子,吳國跳干戈舞的是一群女人,而且這群女人雖然看上去很嬌柔,但舞蹈動作遠比你們楚國男人更激烈,這,就是差距!
楚國舞者舞蹈到中途,趙武的插話也有另一番意味,他警告楚國人:別拿這些舞蹈者來威脅我,「城下之盟」楚國必須簽署,我要的俘虜你們必須交出來,我有這個權力!子皙的回答帶有一股魚死網破的味道,他質問趙武:非要如此嗎?趙武的回答是:我堅持。最終,子皙不得不讓步了,他已經認識到光靠威脅壓不倒趙武,而趙武也通過自己的行動告訴子皙:一個弱者的威脅,我會放在眼裡嗎?想要魚死網破,那也得先看看是甚麼魚?甚麼網?
最後,趙武那段話也別有意味。他讓人拿來棉袍罩在楚國舞者身上,這是在摧殘子暫的信心:你瞧,明明是一群勇士,楚國人卻拿他們當舞蹈者,用來取悅高官貴族!你這份禮物我收了,我晉國敬重武士,回去之後我們會給予他們相應的勇士待遇。而你們楚國毫不珍惜勇士,平常拿他們的舞蹈來取悅自己,緊急時復拿他們當禮物贈送別人……所以,即使你們楚國普通百姓再剛烈,我也不會用正眼瞧你們這群楚國執政者。你們在我眼中,無論多麼怒火萬丈,都是盤菜。
能坐在大殿中的卿大夫們個個都是政壇老手,晉楚雙方無聲的交手眾人都看在眼裡。他們都捕捉到這場交鋒當中,晉楚雙方各自表現出來的態度,不禁暗自為楚國悲哀:曾經的南方霸主,是怎樣走到如今這一步的?
合約被扔在子皙面前,趙武平靜的催促:「快點快點,我很忙。」其實趙武現在最想唱的就是周傑倫的《牛仔之歌》:「不用麻煩了,不用麻煩了,你們一起上,我在趕時間;每天都決鬥,觀眾都累了,英雄也累了;不用麻煩了,不用麻煩了,你們有幾個,一起上好了;正義呼喚我,美女需要我,牛仔很忙的……」
子皙用盡全身力氣,呼喊說:「這份屈辱的條約,我子皙一旦簽署,必將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受到千古唾罵,而我楚國人如果知道了條約的內容,他們怎會甘心?」
趙武慢慢的收斂了笑容,輕聲提醒:「我們是城下之盟。」城下之盟,這四個字代表一切。
楚國人如果覺得屈辱,那麼好吧!我想問問:之前他們幹什麼去了,為甚麼讓自己的敵人推進到兵臨城下的地步?如今,晉國人既然堵住了楚國國門,那麼戰爭的結局應該由勝利者、也就是「兵臨城下者」說了算。楚國人到今天才覺得屈辱,不覺得晚了點嗎?
子皙一再反覆強調楚國人的烈性,那些楚國人的烈性趙武已經見了。楚國人確實剛烈,但他們不過是一群所有利益被楚國貴族所代表的奴隸而已,人數再多,在楚國貴族眼裡也等同一個屁。你瞧,在楚國貴族的命令下,他們不是乖乖的舞蹈,乖乖的接受奴隸的身份,被楚國公子當做禮物,以取悅於「兵臨城下」的趙武嗎?
趙武之前已經反覆摧殘了子皙的信心,但子皙還不覺悟,他覺得剛烈的楚國人會替楚國貴族出頭的。但他沒有認清形勢,不過,這並不代表隨行的伯州犁與伍舉不明白狀況。見到趙武的輕聲細語,咄咄逼人的讓楚國喘不過氣來,伯州犁插嘴說:「這份盟約上似乎還忘了加上一條:監盟的人員份量太輕,我們要求齊國國君親自到場,監督盟約的簽署。」
在場的齊國執政慶封大怒,但他還沒來得及表態,趙武已經冷笑了一聲:「齊國是大國,他們的附屬國超過六國,這已經是一等強國了,我們晉國雖然也收取了齊國的徵稅。但我們並沒有權力號令齊國。這樣吧!如果楚國方面堅持我晉國方面由齊國國君監督盟約,那麼本著「對等待遇」的原則,我們要求楚國國君號令秦國國君,前來楚國,作為楚國方面的盟約監督人。」
這話噎得楚國人直翻白眼。楚國人要賴比不過趙武,想要反抗,又純粹是色厲內茬,他們還想鼓足最後的勇氣抗辯。趙武已經冷笑著,指著楚國郢都的城牆,輕描淡寫的說:「眾所周知,我在蔡國國都之下豎立了千餘具投石車,以及更多的床弩、沖車、撞車……這些武器我都帶來了,原先蔡國國小,沒來得及讓我展示這些武器的威力,楚國國大,想必能讓我暢快淋漓的展現這種武器的功能。
當日,楚王在城牆上觀看我與二三子相戲於城下(事後又反悔,閉門不納),說實話,我在忍住怒火,竭力地忍住怒火,沒來得及向楚王展示我軍攜帶的所有武器,我很遺憾。說實話,楚國這座城牆雖然雄偉,但人造的城市,人就能摧毀它!在我的攻城武器之下,楚國的城牆彷彿雞蛋殼一樣脆弱。如今,我之所以止步於城下,是尊重楚國曾經的霸主地位。現在我已經伸出了手,祈求和平,不要讓我垂下雙手,因為當我垂下雙手的時候,我會尋找武器。」
趙武這是伸出雙手,行的是誕生於楚國的雙手交握禮。這種握手禮,意在表示:自己將一生的安危置於對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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