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春秋小領主》 作者:赤虎(已完結)

 
kelvin12354 2013-5-2 11:38:2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3 225813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8 11:40
第二百六十四章   來段鋼管舞,如何?

  春秋時代,舞蹈者都是男人,而歌唱者反而是女人。因為在這個時代,舞蹈都是男性從狩獵活動中演化出來的。這種舞蹈常常帶有教導未成年男子如何捕獵的作用,也就是說:上古時代的舞蹈除了祈禱作用外,實際上還是上古時代的一種教育手段,專門用來教導男性如何進行戰鬥。所以當時的舞,大多被稱之為「干戈舞」,即:手持武器模仿狩獵活動中的各種動作。

  按照後來子產的鬼學理論,當時的舞蹈屬於陽性,而歌唱則屬於陰性,專屬於女性。女子一般通過歌唱,教導自己的子女如何在採集活動中,辨別各種果實以及植物。

  楚國的「干戈舞」在列國中一向享有盛名,在春秋時代各種典籍中,大家都眾口一詞的誇獎楚國舞的美麗,包括晉平公流亡時期的記錄。楚國曾滅了四十多個國家,這四十多個國家的祭祀文化交織在一起,使得楚國的舞蹈殉麗多彩,風格多異,舞蹈動作多的讓人眼花繚亂。

  這次上場的是一隊楚國的樂舞班子,樂舞班子共有七十五人,恰好是軍伍當中的一個「兩」。這群男子只穿著短裙,皮膚裸露在外,上面繪製了各種各樣的誇張花紋,頭上則戴著獸骨面具:大多數人戴的是羊頭面具,少數幾個人戴著虎頭、鹿頭面具。楚王自稱姓「熊」,熊在楚國屬於圖騰崇拜,所以楚國樂舞當中,很少有熊的出現。唯有到了戰國後期,楚國舞蹈者才戴上熊頭面具以顯示自己的兇猛。而此刻,在場武士所戴的猛獸面具當中,唯獨沒有熊頭存在。

  舞蹈者在鼓聲的指點下,一手持著小型圓盾,一手持著長矛,在趙武的大殿當中慢慢展開了隊形。趙武的中軍「大帳」足夠寬闊,即使楚國舞者擺出一個小型戰陣,殿中依舊顯得很寬敞。

  但等這些楚國人列好了隊形,發覺楚國的使者已在祈午的安排下,獨自踞案坐在殿門口。踞案是一種很不禮貌的坐姿,古語獨處為踞,張開兩腿坐也是踞。楚使現在兩種情況佔全了,他是獨自一人,張開兩腿,坐在門口。當然,讓使者坐在門口,也是一種極不禮貌的行為,楚使這是用極不禮貌的坐姿來回應晉方極不禮貌的待遇。

  楚國的樂舞沒有其它音樂配器,唯有一陣陣鼓聲。三聲響亮的敲擊聲響過,場地中心擺好POSS的楚國舞者緩緩的舉起了長矛,用盾牌遮擋胸前,做出了投擲姿態。在場的晉國將領一見這個情景,紛紛嗖的站了起來,他們手裡按著寶劍的劍柄,就等趙武一聲召喚。

  趙武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微笑著衝將領們擺擺手,那些將領們不甘心的重新坐下。此時,楚國舞者依舊靜立,擺著造型。趙武坐在原地微笑,開口說:「我們取得了勝利,失敗者當然不甘心。作為勝利者,應該大度點,因為我們獲得的已經夠多了,應該允許失敗者帶有滿腹的抱怨……諸位且安坐,讓我們欣賞楚國的樂舞吧!」

  楚國舞者使用的不是他們著名的長戟,而是長矛。其實,長矛比干戈與戟出現的還要早。早期人們在狩獵活動中,都用一根筆直的木棍,削尖了,或者用火燒一燒棍頭,而後在石頭上磨去灰燼,於是,長矛的雛形就出現了。早期的長矛既是武器,也是一種可以投擲的梭鏢。而戟與戈的出現,卻是因為戰車的出現而後創造出來的。戰車的衝擊力很強大,在戰車上使用直刺武器,堅硬的矛桿反而會傷害使用的士兵,於是,戈與戟這種利於勾啄的武器應運而生。

  楚國人最先發明了戟,但在他們的樂舞中,長矛這種武器卻是主要道具。

  剛才,晉國將領是因為楚國舞者做出投擲的動作,這才按劍而起。楚國舞者投擲的方向是趙武的座位,場中七十五柄長矛一起將矛尖指向趙武,而趙武卻坦然無懼坐在自己的桌案背後,身子前傾,很專注的欣賞著樂舞。其實,趙武遠沒有表面上表現的那麼鎮定,他右手扶在桌案上,左手已經托在案底。上次他遇刺時,楚姬掀起桌子擋住了劍,這動作給趙武以啟發,趙武打算:如果對方真的將矛投擲出來,那他就要掀桌了。

  緩慢的鼓聲中,楚國舞者手腕微動,長矛的矛尖由上挑狀態逐漸下垂,緊接著,舞者的手臂微微收回,矛尖指向了地面。這是一個刺殺動作,楚國舞者將長矛由投擲狀態變成刺擊狀態,是在模仿圍殺獵物。單調的鼓聲一聲接一聲,扣人心弦。

  鼓聲當中,楚國舞者動作緩慢,一個接一個擺著狩獵當中的各種造型。他們的動作剛勁而有力,充滿著暴烈的情緒,這些舞者個個腱子肉發達,渾身上下充滿了那種人體雕塑的美。而他們的舞蹈動作也充滿了強烈動感,隨著鼓聲的演進,他們在場中擺出一個個造型,簡直像七十五尊活的「大衛」雕塑一樣,讓人見了心曠神怡。

  難怪當時春秋的歷史,只記述了楚國干戈舞的美,卻沒有記載舞蹈當中蘊含的肅殺氣氛。在這聲聲鼓聲當中,趙武忽然想起一事,好意的提醒:「楚使,你的消息傳出去了嗎?請楚國趕快遞解與風鬍子相關的人員,我等著呢!」

  趙武的話剛開口,楚國人的鼓聲嘎然而止,七十五名楚人活像雕塑一樣,將舞蹈動作凝固在半空中,現場一片寂靜。寂靜當中,楚使子皙平靜的回答:「執政非要如此嗎?」

  趙武點頭:「非要如此!我想,勝利者有這個權力。」

  子暫歎了口氣,回頭招呼從人向城中送信。等他吩咐完從人,趙武彷彿想起甚麼,順嘴說:「難得楚國替我獻上干戈舞,我還忘了,吳君特地為我送來一批舞蹈者,這些舞蹈者全是西溪邊浣紗的浣紗女。等會兒,楚國人表演完了,諸位順便欣賞一下吳國的樂舞吧!」

  子皙深深吸了口氣,重重點了點頭。

  這兩人交談完了,稍停了一會兒,楚國樂師見到交談正式結束,便繼續敲響了手中的鼓,於是凝固的舞者重新活動起來,他們反覆做著各種動作……但最終結束的動作依舊是:將長矛指向趙武的方向,虛空連續擊刺,嘴裡大喊著「殺、殺、殺」!

  這個動作再次讓晉國將領按劍站了起來,中行吳大怒:「我聽說楚國好巫咒,但我沒想到楚人竟然如此大膽,在列國面前公然進行巫咒。來人,將他們拿下,全部殺了,用他們的血塗抹我們的鼓面(釁鼓)。」

  楚國舞者手中的長矛也繪滿了各種色彩的花紋,那長矛彷彿舞者手中游動的長蛇,他們最後的那個動作確實充滿挑釁的味道,如果再加上長矛上面的花紋,整個舞蹈動作被解釋成一場巫咒術,一點也不過分。

  趙武依舊平靜的微笑著,他擺手制止了晉國將領的咆哮,吩咐:「取我的棉袍來,取七十五件棉袍。」棉袍遞來,趙武走下自己的席位,一件件抖開棉袍,親手替那些楚國舞者披上,並感慨說:「這哪裡是舞者,分明是勇士!感謝楚王把你們贈送給我,等你們隨我回國後,恰好可以去趙城學宮,或者前往各個鄉間裡社,負責教導我趙氏孩子們搏殺之技。」子皙聽了這話,很難堪。在子暫的猶豫當中,趙氏家臣出面接管了這群舞者,那些家臣剛將楚國舞者領出了大殿。

  隨後,一群吳女魚貫而入。這群吳女穿的很輕薄,一身輕紗,綵衣飄飄,手裡拿著稀薄的吳鉤(也就是刀)。相對於楚國舞者的舒緩,吳女們跳的舞要劇烈很多,這些人動作剛勁,那音樂的旋律也激盪的讓人心臟快要跳了出來,妙曼的吳女們輕紗飛揚,在大殿做出條種舞蹈動作,看得聯軍將領們獸血沸騰。她們跳的其實是一種鋼管舞,只是大殿中沒有鋼管,她們只好倚柱而舞。

  這群吳女以及她們的舞蹈,完全出自趙武的惡趣,他記得彷彿西施就誕生在西溪邊,而此時的越國還沒有在楚國的支持下強大起來,他們依附吳國而生。早些時候,趙武見到吳君後,便打上了西溪浣紗女的主意。

  霸主國執政、「天下第二人」難得開口對吳國的某些特產表示興趣。吳國國君回國後,自然要費心搜羅。他送來的四船禮物,除了玉石、吳國特產的青銅劍、絹紗,以及一些當地的香料植物外,剩下的空間,裝滿了他搜羅的五十名吳越美女。

  這些美女隨吳君贈送的余皇大舟來到趙武的軍營,趙武見到這群皮膚白嫩、身材好的不得了的吳越美人後,禁不住暢想,如果這群美女跳起鋼管舞,會是一個怎麼樣的美麗?……於是,他就編排了這場舞蹈,這場舞蹈伴奏的樂曲是一種迪斯科音樂。

  迪斯科音樂其實就是非洲樂舞,它起源於非洲土人的狩獵活動。原本這種舞蹈也是一種干戈舞,現在被引入炎黃部族,除了鼓聲強烈一點,不太像當時人們喜歡的中平之音、大雅之聲之外,在場的春秋人挺接受這種音樂與舞蹈的。一曲過後,眾人發出的喝彩聲,比剛才楚國的舞蹈還要強烈,幾乎將屋頂掀開。

  國與國之間的外交活動,從來沒有毫無意義的行為。剛才子皙與趙武進行了一場溫文爾雅的交鋒,現在似乎是趙武佔了上風。當然,他總是喜歡佔人上風。楚國與晉國方面的交談到了簽訂盟約的地步,趙武非要楚國簽訂城下之盟,子皙轉而祭出樂舞班子,他用這種舉動警告趙武:我們楚國人很烈性,很不屈的,你如此侮辱我們,難道不擔心我們楚國人流盡最後一滴血嗎?

  而趙武針鋒相對,派出吳國的樂舞團,是在隱晦的警告對方:別反抗了,我們的大軍已經堵在你們的城門口,你們沒有援兵了。而你們的南方,吳國人正跳得歡,他們在我們的支持下四處侵略你們的南方土地。所以和平條約越是遲遲不簽署,吃虧的是你們楚國,至於我不著急。

  你們楚國人不是很烈性嗎?我知道楚王最後都搜羅健壯婦女上陣了。但吳國比你們更凶殘,看看吧!你們跳干戈舞的是男子,吳國跳干戈舞的是一群女人,而且這群女人雖然看上去很嬌柔,但舞蹈動作遠比你們楚國男人更激烈,這,就是差距!

  楚國舞者舞蹈到中途,趙武的插話也有另一番意味,他警告楚國人:別拿這些舞蹈者來威脅我,「城下之盟」楚國必須簽署,我要的俘虜你們必須交出來,我有這個權力!子皙的回答帶有一股魚死網破的味道,他質問趙武:非要如此嗎?趙武的回答是:我堅持。最終,子皙不得不讓步了,他已經認識到光靠威脅壓不倒趙武,而趙武也通過自己的行動告訴子皙:一個弱者的威脅,我會放在眼裡嗎?想要魚死網破,那也得先看看是甚麼魚?甚麼網?

  最後,趙武那段話也別有意味。他讓人拿來棉袍罩在楚國舞者身上,這是在摧殘子暫的信心:你瞧,明明是一群勇士,楚國人卻拿他們當舞蹈者,用來取悅高官貴族!你這份禮物我收了,我晉國敬重武士,回去之後我們會給予他們相應的勇士待遇。而你們楚國毫不珍惜勇士,平常拿他們的舞蹈來取悅自己,緊急時復拿他們當禮物贈送別人……所以,即使你們楚國普通百姓再剛烈,我也不會用正眼瞧你們這群楚國執政者。你們在我眼中,無論多麼怒火萬丈,都是盤菜。

  能坐在大殿中的卿大夫們個個都是政壇老手,晉楚雙方無聲的交手眾人都看在眼裡。他們都捕捉到這場交鋒當中,晉楚雙方各自表現出來的態度,不禁暗自為楚國悲哀:曾經的南方霸主,是怎樣走到如今這一步的?

  合約被扔在子皙面前,趙武平靜的催促:「快點快點,我很忙。」其實趙武現在最想唱的就是周傑倫的《牛仔之歌》:「不用麻煩了,不用麻煩了,你們一起上,我在趕時間;每天都決鬥,觀眾都累了,英雄也累了;不用麻煩了,不用麻煩了,你們有幾個,一起上好了;正義呼喚我,美女需要我,牛仔很忙的……」

  子皙用盡全身力氣,呼喊說:「這份屈辱的條約,我子皙一旦簽署,必將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受到千古唾罵,而我楚國人如果知道了條約的內容,他們怎會甘心?」

  趙武慢慢的收斂了笑容,輕聲提醒:「我們是城下之盟。」城下之盟,這四個字代表一切。

  楚國人如果覺得屈辱,那麼好吧!我想問問:之前他們幹什麼去了,為甚麼讓自己的敵人推進到兵臨城下的地步?如今,晉國人既然堵住了楚國國門,那麼戰爭的結局應該由勝利者、也就是「兵臨城下者」說了算。楚國人到今天才覺得屈辱,不覺得晚了點嗎?

  子皙一再反覆強調楚國人的烈性,那些楚國人的烈性趙武已經見了。楚國人確實剛烈,但他們不過是一群所有利益被楚國貴族所代表的奴隸而已,人數再多,在楚國貴族眼裡也等同一個屁。你瞧,在楚國貴族的命令下,他們不是乖乖的舞蹈,乖乖的接受奴隸的身份,被楚國公子當做禮物,以取悅於「兵臨城下」的趙武嗎?

  趙武之前已經反覆摧殘了子皙的信心,但子皙還不覺悟,他覺得剛烈的楚國人會替楚國貴族出頭的。但他沒有認清形勢,不過,這並不代表隨行的伯州犁與伍舉不明白狀況。見到趙武的輕聲細語,咄咄逼人的讓楚國喘不過氣來,伯州犁插嘴說:「這份盟約上似乎還忘了加上一條:監盟的人員份量太輕,我們要求齊國國君親自到場,監督盟約的簽署。」

  在場的齊國執政慶封大怒,但他還沒來得及表態,趙武已經冷笑了一聲:「齊國是大國,他們的附屬國超過六國,這已經是一等強國了,我們晉國雖然也收取了齊國的徵稅。但我們並沒有權力號令齊國。這樣吧!如果楚國方面堅持我晉國方面由齊國國君監督盟約,那麼本著「對等待遇」的原則,我們要求楚國國君號令秦國國君,前來楚國,作為楚國方面的盟約監督人。」

  這話噎得楚國人直翻白眼。楚國人要賴比不過趙武,想要反抗,又純粹是色厲內茬,他們還想鼓足最後的勇氣抗辯。趙武已經冷笑著,指著楚國郢都的城牆,輕描淡寫的說:「眾所周知,我在蔡國國都之下豎立了千餘具投石車,以及更多的床弩、沖車、撞車……這些武器我都帶來了,原先蔡國國小,沒來得及讓我展示這些武器的威力,楚國國大,想必能讓我暢快淋漓的展現這種武器的功能。

  當日,楚王在城牆上觀看我與二三子相戲於城下(事後又反悔,閉門不納),說實話,我在忍住怒火,竭力地忍住怒火,沒來得及向楚王展示我軍攜帶的所有武器,我很遺憾。說實話,楚國這座城牆雖然雄偉,但人造的城市,人就能摧毀它!在我的攻城武器之下,楚國的城牆彷彿雞蛋殼一樣脆弱。如今,我之所以止步於城下,是尊重楚國曾經的霸主地位。現在我已經伸出了手,祈求和平,不要讓我垂下雙手,因為當我垂下雙手的時候,我會尋找武器。」

  趙武這是伸出雙手,行的是誕生於楚國的雙手交握禮。這種握手禮,意在表示:自己將一生的安危置於對方手中。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8 11:45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會盟啊!它就是個坑

  子暫當然知道這種禮節的意味,但他拒絕伸手。喘息了半天,他陡然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吶喊:「楚雖三戶,亡晉必楚。」

  在場的晉國卿大夫,以及聯軍將領紛紛站了起來,大聲喝斥楚國使者。中行吳更是按劍大喊:「那麼,滅此朝食!」

  趙武平靜的一笑:「簽約吧!你可以把這八個字書寫在盟約的背後……哦,這句話殺氣騰騰的,最適合用朱紅色的丹砂書寫,我准許你用丹砂書寫這八個字,在盟書的背後。」

  這叫「背書」,這份盟約的背書是:楚雖三戶,亡晉必楚。

  趙武說的細聲細氣,聯軍將領們全部愕然,子皙也很愕然,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趙武這種舉動。是出於大度?出於廣博的胸懷?還是出於蔑視?出於純粹的挑釁?

  子暫深深吸了口氣,用平靜的語調詢問:「貴方主持簽訂盟約的是誰?」

  趙武笑了!子暫還這是想拖延時間,但趙武顯得極不耐煩:「沒錯,我方如果由我簽約的話,你的級別顯然不夠,快回去喊你們的令尹子圍,我相信,他現在正焦急的等在城門口,等待你談判的結果。哈哈,如今天色還早,你來得及召喚公子圍過來……順便,也把我要的風鬍子後代以及風鬍子的徒子徒孫,一起帶過來。」

  子皙猶豫了許久,終於決定,這樣麻煩的事情,還是讓哥哥出面吧!

  子圍(公子圍)在城門口接獲消息,趕緊命令楚軍:全軍將士外罩軟衣、內穿甲冑前去草簽盟約,隨時準備戰鬥!

  太宰伯州犁聞訊大驚,趕緊試圖阻止子圍,面對伯州犁的勸說,子圍慢悠悠解釋:「如果可以全殲這些晉國人,殺死趙武,晉國必然元氣大傷,有甚麼不好?」

  伯州犁強烈反對:「我們會合諸侯,卻不以信義待人,這怎麼行?諸侯是期望楚國人恪守信義,這才過來要求結盟的,背信棄義,就等於拋棄了令諸侯信任、順服的法寶啊!」

  子圍不以為然:「楚、晉兩國之間不講信義、「爾虞我詐」已經很久了,大家都是唯利是圖罷了。只要對楚國有利我就干,要信義有甚麼用?!」

  伯州犁大失所望,退下後對人說:「令尹大概要篡位了,當然,他也活不了三年了!只為了得逞自己的意願,他可以輕易拋棄信義,這麼做,雖然一時可以得逞所願,但意願靠言語來發出,言語一出口,就要以信用來保障,有了信用,意願才能實現。意願、言語、信用三個要素相互關聯,三位一體,一個人才能立足。丟棄了信義,如何三位一體,如何活得過三年?!」

  伯州犁說的這話,秉承的是神秘主義觀念,是巫術所產生的一種特有的文化現象。在神秘主義看來,作為圖騰崇拜物之一的象形文字,本身就具有一種神秘的魔力,這種文字魔力可以讓順應它的人得到好處,觸犯它的人或違背它的人受到懲罰。而意願用語言表達,也受它的約束。比如「八」與「發」諧音,那麼「八」就能帶來「發」;送「鍾」諧送「終;「傘」諧「散」,因而是需嚴格忌諱的。

  神秘主義的頂峰是老子所著「道德經」。他說的是「道可道,非常道」,人世間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都是神秘的,如果非要確切的定義某件事物,那就是觸犯了神靈的忌諱,必將受到神靈(天道)的懲罰。

  可惜趙武不相信神秘主義,他出身於數字化的時代,相信萬事萬物都是可以探索的,可以被破解的,可以被度量的。

  伯州犁說的那番話並沒有影響到趙武的計劃,公子圍抵達之後,趙武甚至不屑與對方交談,只是頻頻的催促:「快點快點,天色不早了,我還要趕路。」

  公子圍昂然詢問:「誰先誓盟?」

  按照春秋規則,最先盟誓的人是當然的盟主,公子圍還想糾纏於盟約的細節,但趙武很不耐煩,他沖鄭國的子產點點頭,催促說:「你來解釋給他聽,只是一份草簽盟約而已,鬧甚麼鬧。」

  子產是誰?當晉國霸氣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像訓兒子一樣訓斥先元帥范丐。人范丐當初因為齊國的使臣高厚跳的舞蹈不符合他的心願,就敢跳出來大聲指責,並當做戰爭理由,發動對齊國的全面侵略。正是這樣一個霸氣凜然,咄咄逼人的「晉國第二才子」,子產訓起來,彷彿訓導自己不聽話的學生。

  而如今的楚國算甚麼?聯軍一戰再戰,楚國一敗再敗,聯軍的大部隊堵在楚國國都之下都數個月了,連楚國使臣進出自己的楚國國都,都要接受聯軍的搜身檢查,在這種情況下,公子圍的倔強算個甚麼?子產用看土豹子一樣的眼神看著公子圍,嘴角中譏諷的微笑彷彿在說:蠻夷就是蠻夷。

  他語調平和,但公子圍聽的如芒刺在背:「楚國大概百多年沒有參加會盟了,所以對會盟的程序不太瞭解,讓我解釋給你聽……會盟啊!它就是一個坑,大家首先要挖一個坑,在坑中埋上盟誓與祭品。那個坑必須方方正正,所以稱之為「方明」 ……」

  子產說的興致勃勃,趙武在一旁不停催促:「簡短點,簡短點,你再拖沓,我今天就無法動身了。」

  公子圍讓子產的疲勞轟炸弄得很窘困,在子產面前,他彷彿回到了幼年時代。公子圍彷彿記得,即使地幼年時代,他面對父親的拷問,也沒有如此汗流浹背。

  尷尬至極的公子圍連忙轉移話題,問:「聽說伯國允許我們在盟約背面書寫數個大字,你們的丹砂準備好了嗎?」

  趙武拍拍手,長出一口氣:「總算完了,快點端上丹砂來,拿筆來,讓我先簽署盟約……只是一份草約而已,有甚麼可爭論的?」

  聯軍統帥們都嘿嘿笑了。按趙武原先說的,楚國人要爭,應該早早的爭論,都兵臨城下了,一份「城下之盟」還有甚麼好爭論的。無非是別人讓你舉手、你舉手;別人讓你擁護,你擁護,別人讓你簽字……那,公子圍就簽字唄!

  盟約是書寫在一份羊皮捲上的,這份羊皮卷用了整張羊皮,經過精心鞣制,羊皮表面塗抹了白砂作為書寫的材料。盟約很冗長,很繁瑣,不過,大家都沒在意盟約說的甚麼,重要的是形式,重要的是:楚國認可了「城下之盟」的待遇。

  彷彿,真實的歷史上,第二次弭兵大會的盟約也沒有公之於眾。眼前這番歷史,倒是與真實的歷史產生了奇妙的重合。

  公子圍簽署的名字在趙武之下。而後,是齊國執政慶封作為監督盟約的監誓人附屬簽字,魯國、宋國國君是公爵,這兩國的代表簽名緊隨其後,然後是春秋第一霸主鄭國……楚國方面,現在沒有其它的附庸國副屬了。都被兵臨城下了,他的附庸國們當然不會出現了。但這沒關係,楚國令尹把那些附庸國的利益都「代表」了,公子圍直接代表附庸國的執政簽署……不一會兒,盟約終於簽署完畢。

  這還沒有完。盟約是製作成卷軸半捲起來的,底下留了個人簽署名字的空位,它現在捲著,上面寫的具體內容,並沒有展開讓大家看。此時,當大家簽名完畢後,趙武下令:「展開來,把盟約展開來,送上丹砂,讓楚國人在背面書寫。」

  卷軸很長,公子圍陰沉著臉,飽蘸丹砂,在盟約的背面書寫了八個殷紅的大字:「楚雖三戶,亡晉必楚!」字,書寫完了,晉國的侍從官慇勤的在字跡上撒上細白的沙子。此時他們摻沙子的作用,在於吸去多餘的墨跡,以便字跡能更快的乾燥。

  等這些沙子均勻的灑在盟書的背後,幾名侍者上前,輕輕的抖動著盟書,抖落那些字面的沙子,令八個殷紅的大字展露出來。趙武命令侍者將這八個大字展示給楚晉兩國的卿大夫,展示給晉國的中級軍官,以及聯軍統帥:「看看這八個大字,把這八個字記在心裡,要時刻提醒自己:有個勁敵正站在我們旁邊,時刻等待著我們的失敗,晉國人,警惕啊!」

  公子圍絕望了,他本想通過這句巫咒般的誓言,用心理暗示術摧殘聯軍的信心,但沒想到趙武卻用來激勵自己的士卒,讓他們對楚國保持警惕。

  在古代,「兵」這個詞既是指兵器,又泛指武備,還可以是戰爭,同時也是指士兵,四層意思相互遞進又相互替代。孟子談到戰爭時曾說:「內無法家弼士,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恆忘。」人類乃至動物社會,戰爭根本就是不可或缺的「國家社交」要素,不但有其優勝劣汰的正面意義,而且根本不可能徹底消除。和平固然美好而珍貴,但真實的歷史上,正因為各國弭兵,敵國外患的威脅減弱,大約20年後,各個諸侯國紛紛掀起了內部動盪的波瀾,此起彼伏,不可終日。

  孟子所說的話,其實是對士燮所說的話的繼承。士燮曾說過,做為一個國家,不可能沒有外部的敵人。一個國家只有時刻替自己尋找敵人,才能凝結內部力量對外拓展。否則,他們將陷於內鬥。士燮的主張,再加上趙武的戰略緩衝區理論,那就是完整版的「門羅主義」。

  而門羅這位戰爭販子所提出的:不斷尋找外敵,以及建立戰略緩衝帶的思想,其實春秋人早已經提出了,但後來,人們對這一主張又都遺忘了,甚至包括原本門羅所闡述的戰略觀點,也被人刻意遺忘。現在中國人想起門羅,只是記起門羅提出的「現實手段」:胡蘿蔔加大棒。

  且讓門羅主義見鬼去吧!趙武的橫空出世,使得綜合士燮與趙武主張的晉國,現在有了完整的國家戰略觀念。這次戰爭中,趙武完美的構建了自己的南部戰略緩衝帶,忠實盟友鄭國與宋國的強大,使得晉國能夠依靠這兩國的力量,徹底屏蔽來自南方的隱患。

  盟約的簽署意味著戰略目標的實現,趙武心中很快樂,他毫不在意公子圍的威脅,相反,他還把公子圍的威脅當做一種警告,用來提醒晉國人永遠保持警惕……

  在場的各國卿大夫看到趙武的行為,他們感慨的無以復加,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趙武的這番舉動。說趙武胸懷博大,根本不介意楚國人的威脅吧?但他最後讓侍者高舉著楚國人書寫的八個大字,繞場展示一周,那時候趙武眼中分明透露著濃重的輕蔑,那股輕蔑姿態幾乎要流淌下來,不僅聯軍統帥感覺到了,連楚國人也感覺到了。

  不提楚國人怎麼沮喪的走出晉國的軍營,曾經的超級大國,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隨後,趙武命令從人收起盟約,下令:「全軍開拔!」

  早已急不可耐的聯軍們開始逐步撤退了,最先出發的是魯國的軍隊,齊國的軍隊尾隨其後,然後是衛國的軍隊,再然後是諸侯小國的軍隊。等到他們都出營後,晉國的軍隊動了,由趙武帶領晉國先驅魚貫出營,整個隊伍的後衛是宋國與鄭國的軍隊。

  中行吳與范鞅送走趙武後,兩人回到軍營才發現,趙氏家臣東郭離並沒有隨大軍撤退,他依舊在軍營忙碌著,見到他,中行吳詫異的問:「你怎麼不走?」

  東郭離露齒一笑:「元帥之前說要修建一座令楚國人印象深刻的建築,那所謂的「塔吊」是糊弄其他聯軍統帥的,元帥真實的想法是,打算在江邊修建一座巨型神靈雕像,這座雕像將兼做燈塔的用途,它將俯視郢都,作為盟約監督的神靈,以便讓楚國徹底畏懼。」

  中行吳聳聳肩,說:「盟約已經草簽了,剩下就是雙方商議盟誓的地點,以盡盟誓的細節了。既然雙方已經簽署了盟約,我們明天不免要開放楚都的封鎖……既然你打算在江邊修建燈塔,不如我們明天就撤到江邊,大軍沿你的建築工地紮營,你看如何?」

  東郭離點點頭:「在江邊紮營,恰好可以方便我們沿江輸送補給物資。但這樣一來,楚國的都城就少了監控人員,我們紮下的這座大營不免要廢棄了。不如,下軍佐將軍隊分做兩支,以小部隊駐紮在郢都城下,大部隊則退往江邊。才是穩妥的處置辦法。」

  中行吳點點頭:「東郭離,你雖然是個商人,但對軍事也很在行啊……你的建議很好,不過,與其在郢都城下只駐紮一支小部隊,不如將兵力平均分配,以便彼此呼應。范鞅,你和列國聯軍分別立營於郢都城下,我帶領大部隊駐紮江邊。如果你們這裡受到攻擊,可以點燃烽火,以便我隨時救援。」

  所謂聯軍,就是各國派來的雜牌部隊,他們將與晉國部隊聯手監控楚國都城,直到雙方正式締約完成,這也是「城下之盟」應該走的儀式。

  范鞅立刻響應:「沒錯,這座大營現在對我們來說太空曠了,不如我與聯軍分別在這座大營左右紮下兩個稍小的營盤,而這座營房乾脆就出售給商人吧!咱今後的輜重物資全靠商人們承運,此時討好他們一下,至少能讓我們過的舒服一點。」「就這麼定了!」中行吳擊掌響應。

  太陽落山了,趙武因為被楚國的橫生枝節耽擱了行程,以至於,此時離第一天的宿營地還很遙遠。暮色中,趙武不得不命令士兵點起火把,連夜趕路。

  這條大路是由商人們承包新建的戰備大道,碎石硬化的路面很平坦。車馬粼粼,行進在道路上,既輕快又方便。隊伍沒有在路上停頓,等整個隊伍全部亮起火把的時候,行進在路上,彷彿在銀河中徜翔,向前望,一片燈海看不到盡頭,向後望,燈海一片無邊無際。游動的星河奔流不息,趙武在自己的戰車上搖晃著,欣賞著前後左右的燈光。稍傾,渺渺的歌聲響起,初時細不可聞,漸漸全軍轟然響應。

  士卒們齊聲歡唱的是《詩經.小雅.出車》:「我出我車, 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僕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這是《詩經》中少見的一首凱旋歌,歌詞大意是:「我履行義務出兵(兵車),待命在那牧地。出自天王所居,讓我來到此地。召集駕車武士,為我駕車前驅。國家多,事多難,戰事十萬火急。我履行義務出兵,集合誓師外郊。插下龜蛇大旗,樹立干旄大纛。

  鷹旗龜旗交錯,何不招展揮搖?心憂能否殲敵,士兵行軍辛勞。周王傳令南仲,前往朔方築城。兵車戰馬眾多,旗幟鮮明繽紛。周王傳令給我,前往朔方築城。威儀不凡南仲,掃蕩狼玁狁(異族胡人)獲勝。先前我去之時,麥苗青青夏初。今日凱旋歸來,大雪落滿路途。國家多災多難,閒居那有功夫。

  難道我不想家?恐有緊急軍書。草蟲咕咕鳴叫,蚱蜢蹦蹦跳跳。沒見想念的人(未見君子),內心憂思縈繞(憂心仲仲)。見到想念的人(既見君子),心中鬱悶全消(我心則降)。威風凜凜南仲,將那西戎打跑。春日緩行天宇,花木豐茂蔥鬱。黃鵬唧唧歌唱,女子采蒿群聚。押著俘虜審訊,高高興興回去。威風凜凜南仲,玁狁猶全被驅除。」

  詩中,「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與《采薇》詩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幾乎意境相同,但表達的情緒截然相反。兩首詩同樣說的是為對抗異族侵略而出戰,《采薇》表達的情緒是厭戰、不戰,及思歸,深受後世儒家所倡導。《出車》表達的是以戰為榮,前者是儒家,後者則是典型軍國主義,正適合霸主國晉國士卒來歡唱。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8 20:33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給面子的宋國執政

  陣陣的歌聲中,墜在隊伍末尾的宋國左師向戎與鄭國大夫良霄彼此面面相覷,停了許久,向戎感慨說:「就這樣一個輕聲細語說話的人,卻讓整個世界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良霄,之前你能想到這點嗎?」

  良霄毫不猶豫的回答:「之前,任我如何大膽預測,我也想不到這樣一位「弱不勝衣」的人、這樣一位語氣柔和的人,卻讓百年霸主楚國不得不低下橫蠻百年的頭顱,這大概就是所謂:有理不在聲高的寓意吧!」

  向戎歎息:「這是個亂世啊!人人都說這是一個末世,在這樣一個末世裡,武子的行為卻像一縷陽光刺穿了無盡的黑暗。原本這世界以力服人,力大者、嗓門嘹亮者,別人不得不傾聽他的話。但武子卻用他的行為告訴我們:如果所行所為依據規則禮儀,即使輕聲細語,別人也得服從他的話語,因為他的話語是代表規則(禮)。所以,那不是他在說話,是規則在說話。」

  向戎想表達的意思是:中原之地與南方楚國爭霸許久,昔日晉文公雖然也打出了「尊王攘夷」的旗幟,但卻從來沒有像趙武這樣,把爭霸戰爭上升到國與國之間的國家戰爭高度,上升到華夏與蠻夷之間的正統之爭。

  更早前,齊桓公稱霸的時候也曾伐楚,責備楚國「苞茅之貢不入」。齊桓公是在譴責楚國不向周天王納貢,但出於中原貴族的含蓄與婉轉,齊桓公並沒有直白的說出楚王妄稱「王」號,不以臣子身份自居,而其戰爭訴求,也不是要求楚王去掉王號。齊桓公以「不納貢」責備楚王,最終卻沒有要求楚王去掉「王」的尊號。

  唯有趙武,撕開了溫情含蓄的面紗,直接吼出:納貢納貢,不稱臣如何納貢?此戰,必須以楚國稱臣為目的,至於納貢的事兒,只是在稱臣之後的順理成章。到了趙武這一次南征,唯有趙氏孤兒頭一次拋棄了春秋貴族的含蓄,赤裸裸的、不加掩飾地、直爽無比地直指楚王是華夏的對立集團,不僅要求楚王去掉王號,而且第一次明確提出:楚王必須向華夏集團「稱臣」。春秋之間的戰爭講究一個「理順」,趙武這次可算佔足了道義的制高點,他輕聲細語的鼓舞起聯軍死戰不休的意識,直至楚王不得不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其實,向戎錯了,他說趙武輕聲細語用道義降服了楚國,這話也不確實。國與國之間的爭鬥終究要靠實力說話。趙武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即使他說話再兇惡,也沒有用;如果他實力足夠了,即使他態度溫柔,在楚國人看來,也足夠兇惡了。這世界,歸根結底要靠實力說話。

  不過,向戎沒有意識到這點,他把趙武輕聲細語降服楚國的成就,歸之於趙武站住了禮法的制高點,這種觀點出自於他從小所受的教育。對於一個春秋人來說,這觀點沒錯,良霄也為此頻頻點頭。這兩人都忘了,如果聯軍的實力不夠,在戰爭中沒有佔據壓倒性優勢,即使趙武佔據了禮法的制高點,也沒有用。這終究是末世,是個一切靠實力說話的時代,是個叢林世界。

  向戎與良霄一路慨歎著趙武取得的成就,等到了宋國的蕭魚,向戎決定隆重款待趙武。酒席之上,宋國國君親手持酒爵,吟唱詩經的《牧野》篇,讚頌趙武取得了不亞於周武王伐商所取得的功績。

  論起來,楚國從商代起就桀驁不馴,與商王國征戰不休。隨後,南北方的正朔戰爭,貫穿了整個周王國存續的時代。而在原本的時空中,這場爭鬥還將延續到戰國終結,秦王國王朝建立,並滅了楚國,而後才是終結。

  但現在的時空中,楚國游離於華夏的歷史由趙武一手終結。周王國因此而擴展的行政管轄區域,甚至比周王室原先的疆域還要大。它南至越南,北至日本的越中國(越國此時是楚國的附庸,越人此時已經渡海抵達日本越中、越前、越後地區)……

  然而,春秋畢竟是個尊卑分明的世界,宋國國君親手持爵吟唱《牧野》,以趙武的爵位,當不起。他連忙避席,謙遜的辭謝宋國國君的祝酒。原本的時空中,趙武因為在第二次弭兵之會,對楚國大踏步的退讓,以至於和平協議雖然締結,但華夏的尊嚴因此喪盡,所以趙武對自己產生了一種厭惡情緒,他的回答是:我每天朝不保夕,日夜憂慮,能夠保全屍首葬入九原公墓,已經足感欣慰了,哪敢擔當宋君如此隆重的頌禱。「朝不保夕」這個詞正出於趙武這句回答。

  現在的時空中,趙武舉杯遜謝:「我趙武怎敢享用王者的頌禱詞,宋君太過客氣了,令我趙武惶恐不安,請停了這禱詞吧!」

  原本的時空中,趙武說出朝不保夕的話,一旁的宋國執政、司城(首都警備司令)子罕馬上對從人歎息說:「元帥要死了,他年紀輕輕,竟然說出這樣沮喪的話,彷彿是個垂暮的老人,他怎麼能不死?」「垂暮」這個詞出於子罕的私語。

  現在的時空中,子罕歎息:「泱泱乎,大人哉(氣度恢弘,進退有節,趙武子是個大人物啊)!他勝不驕敗不餒,晉國此後要想不興旺,恐怕很難啊!」向戎在旁邊接話:「我看是:趙氏想不興旺恐怕很難。然而,趙氏興,晉國得興,不正是我宋國的福氣嘛?」

  子罕欠身,他本來做出的是離座避席的姿勢,但因為趙武避席到了台下,身為主人,子罕不能再站在場中央與趙武並列,所以他只是欠了欠身,做出避席動作,而後嚴肅的回答:「我宋國哪裡有甚麼福氣,這只能說是我們的幸運。」

  其實,趙武在春秋那麼久了,他還是沒有適應春秋時代人的思維模式。在春秋時代,雖然格外講究尊卑秩序,但春秋人從不拿超越前人當作一件禁忌的事情。春秋之後,或者說宋以後,中國人才開始畫地為牢,處處模仿著過去,重複著過去。比如,書法家以重複前人為最高標準,詩人以寫得像唐或者像宋而沾沾自喜……

  趙武迴避宋國國君的祝禱,他是出於對先賢的尊重,但在春秋人看來,超越先賢才是他們這一輩人應當做的。細論起來,趙武在為周王國開拓疆土這件事上,功勞確實超越了周王室所有的先賢,並且趙武這次壓迫楚國低頭,實際上他打破了其後中國誕生的一個惡劣習慣:詞語弱化的習慣。

  在春秋早期,一直到趙武現在所處的時代,「王」這個詞都是神聖的,是天下共主的標誌。而真實的歷史上,第二次弭兵大會造成的一個惡例就是「王」不值錢了。趙武默許了楚王以周王之外另一個「王」的資格稱霸天下,使得「王」這個詞語的神聖受到踐踏,於是,後來人們只要覺得自己國力強了,便紛紛想要稱王。

  到了戰國時代,首先爆發的是「五國相王」事件。連中山國這樣的一個小國,都覺得「君」的稱號與自己的國力實在不相配,必須稱王才能顯示自己的國家地位。於是,戰國時代,各國紛紛稱王,「君」的稱號成為一個普通尊稱。再到最後,「王」的稱號氾濫成災,以至於現代社會裡,一個小流氓在一條街道上無人敢惹,就敢自稱「霸王」。

  趙武這次讓楚國稱臣,只是其中一個成就。而他壓迫楚王去掉王號,從此以一位國君自居,這一舉動維護了「王」的神聖性,使得詞語弱化的惡例因此推遲了很多年。所以,他這次「城下之盟」對於文化上的貢獻,其意義遠遠超過開疆拓土。

  宋國兩名重臣說話間,他們的國君已經拱手招引趙武重新回到座上。作為「諸國之伯(霸主)」的「塚宰(執政)」,趙武的行政級別是與小國國君相等的,在正式的場合中,招待趙武的工作必須由國君出面,而宋國兩個執政就顯得級別不夠了。趙武在宋國國君的引導下,重新回到座位上。

  向戎舔著臉,出列向本國國君祝酒。他先是長篇大論敘說了一番自己的勞苦功高……沒錯,他確實勞苦功高,真實的歷史上,向戎的外交斡旋,促成了第二次弭兵大會,使得宋國從此擺脫了楚國的侵略威脅。而現在的歷史當中,向戎的功績更大,他使宋國的國土面積擴張了一倍,並鞍前馬後、寸步不離的尾隨趙武,迫使楚國去掉王號,徹底向周天王稱臣。因此,宋國不但獲得了長久的和平,更獲得了豐厚的戰利品。

  向戎仗著趙武在側,絮絮叨叨的敘說了自己這兩年的功勞,而後懇求宋國國君賜予「免死之邑」。這個「免死之邑」大約類似後世的「免死金牌」。但實際上,後世的「免死金牌」都是作家的虛構,其意思是從「免死之邑」引申而去的。在正常的歷史上,春秋之後,歷朝歷代正史中從來沒有記述過「免死金牌」的存在。春秋時代的「免死之邑」,其意思是永遠不被剝奪的封土。哪怕子孫後代犯了叛逆大罪,這塊「免死之邑」也不能被國君奪走。

  此時,趙武還在場。趙武是誰?天下第二人!他現在打服了楚國,讓楚國去掉王號,正式向周天王稱臣,所以他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二人」。嗯!如果算上自己的國君,再加上國君之上的周天王,其實趙武只能算是「天下第三人」。但現在周王室衰微,諸國國君公認的天下老大是霸主,所以稱趙武為「天下第二人」也不為過。

  有天下第二人在場證明左師向戎的功績,宋國國君也顯得很爽快,他隨手取過一份竹簡,在上面記錄下自己的命令:封賞向戎免死之邑六十三郡。春秋時代,縣比郡大,郡的意思在春秋等同於一個村,然而封賞給向戎六十三個村,也算是大手筆了。向戎屁顛屁顛的拿著這份封賞書,轉手遞給子罕,尋求他的確認。

  子罕是執政,一旦他確認了國君這份封賞,那麼對向戎的封賞,才算正式落實了。

  當時,趙武坐在宋國國君身側,笑盈盈的看著子罕,他衝向戎頻頻點頭,表示肯定向戎的功績。子罕接過國君封賞的書簡,面無表情的招呼身邊的侍者:「哧,免死之邑,圖的是甚麼?謀反之後依然身家安全?我為宋國執政,絕不允許國內出現如此叛逆的舉動。來,給我拿小刀來,把國君的封賞全部刮去。這卷竹簡質量尚好,刮去國君的字跡後,還可以用來書寫別的文告。」

  向戎目瞪口呆,向戎左右,其親族目露怒色,拍著膝蓋咆哮,邊咆哮邊瞥向趙武:「執政這是欺負我們嗎?國君都已經封賞了,你卻否定國君的封賞,你眼裡還有君主嗎?」

  子罕淡淡的說:「我眼裡有君主,所以才不允許這份叛逆的封賞流傳下去。凡諸侯小國,晉、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後上下慈和,慈和,而後能安靖其國家,以事大國,所以存也。無威則驕,驕則亂生,亂生必滅,所以亡也。天生五材(五材:《周禮.考工記.總目》註:「五材:金、木、皮、玉、土也」;《六稻.龍韜.論將》註:(姜)太公曰:「所謂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民並用之,廢一不可,誰能去兵?兵之設久矣,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聖人以興,亂人以廢,廢興存亡昏明之術,皆兵之由也……」

  子罕說的意思是:對我們這些中小國家來說,外部有晉國楚國這樣強大的軍事威脅,我們就會害怕,怕了就會內部團結,團結就能安定國家,同時想辦法討好大國、依存大國,從而使我們國家得以生存。如果我們外部沒有威脅,就會驕傲放縱,驕傲放縱就會動亂,動亂就會滅亡。天生五種才能:勇、智、仁、信、忠,我們都要用到,缺一不可。其中,武力也是上天給我們的一種社會交往手段,誰能夠廢除它?

  戰爭由來已久,就是用來警示各種越軌行為並且弘揚各種文治德政的。聖人因此而崛起,壞人因此而滅亡,國家的興衰存亡,君主的賢明昏庸,都是戰爭決定的。而你竟然要消滅戰爭締結永久和平,不是自欺欺人嗎?你用騙術忽悠諸侯,還有比你更大的罪惡嗎?你這樣的罪惡,不懲罰你算是走運,還好意思要獎賞?」

  子罕把向戌一通臭罵,罵得狗血噴頭,然後拿出刀來,把那片竹簡削成幾段,扔在地上。締結協議的是趙武,子罕這麼說其實是在變相警告趙武:要警怯楚國,更要警惕本國內部。戰爭平息了,內鬥即將開始,你趙武費盡心力想消除楚國的威脅,那麼,今後威脅你的將會是你本國之人。

  子罕說的話很嚴厲,當著趙武的面說這些話,他說的其實還是「門羅主義」,但讓人很下不了台。頓時,台底下群情滔滔,全是想替元帥出氣的晉國將領。

  趙武笑而不語,宋國左師向戎趕緊伸手阻止左右的咆哮,打圓場說:「是我酒喝多了,竟然做出如此失禮的舉動。古人說要防止小錯誤,以免造成大的禍害(防微杜漸),執政這是提醒我向戎的家族要常保謹慎為國的態度,避免我家族遭到滅亡的災害,這是愛護我向戎啊(何以恤我,我其收之)!你們怎能不理解執政的行為呢,快來拜謝執政。」

  趙武離開座位,向宋國國君祝賀:「我得勝而歸,最擔心宋、鄭兩國守不住勝利果實,如今看到宋國文武和諧,深感欣慰,我晉國的南線就此安寧,宋國由此可以得到埋頭發展的機會,在此,我趙武為宋君祝賀,為宋國百姓祝賀,願宋國經常保持這種公平公正。」

  宋國國君大喜,舉杯邀請宋國群臣共同拜謝趙武的祝禱……」

  趙武在宋國停留了五日,等軍隊休整完畢,他不再北行,橫向向東移動,進入了智盈的領地:新智。所謂智盈的領地新智,也就是智氏新獲得轉封的頓、養、項三縣之地。這片領地肥沃,有趙武帶領聯軍在前面征戰不休,智盈在後方獲得了喘息之機。不得不說小智盈也是個人才,春秋罕見的人才。趙武把他的領地當作晉軍南征的物資中轉站,智盈充分利用了這一點,經過一年的喘息,在晉國舉國之力的支援下,智盈已經將自己的新領地修建成一塊合格的晉國南下基地,物資轉運中心。

  此時,在地圖上,宋國、鄭國的新領土彷彿兩支向前探出的羊角,而智盈的領地就是兩隻羊角之間的三角地帶。因為晉國的霸主地位,智盈這塊三角地帶更像是羊頭,兩支羊角在它的帶領下,成為向南侵略楚國的利器。

  趙武抵達的時候,正巧一批趙氏軍用物資正在向南方轉運,這其中許多物資是送給趙武享用的,包括很多生活物資。趙武這位正主到了,物資不用繼續南移,打開行李包裝,趙武在智盈的領地舉行了「千燈之會」。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8 20:44
第二百六十七章   沒有這個人,怎麼能行

  所謂「千燈之會」就是用一千盞燈具照亮聚會的場所,諸將夜飲通宵達旦。

  春秋時不提倡夜飲,師曠曾因此責罵過晉悼公,但現在趙武做為大戰的勝利者,再加上侯晉的捕鯨活動使得蠟的價格直線下降,並成為一種普通日用品,因而趙武也就無所顧忌了。現在舉行夜宴,想必師曠即使復生,也無可指責。

  夜宴所用的燈都是準備運往楚國,並銷售給楚國貴族的奢侈品。社會階層板結的另一種特徵就是:平民窮死,他們把所有的一切奉獻給貴人,而貴人即使在國破家亡之際,也不忘窮奢極欲地追求奢侈品。這場戰爭帶給晉國的另一個收穫是:楚人已徹底畏懼晉人,連帶著,貴族們對晉人的生活方式也充滿歎服,凡是晉國的奢侈品,甭問價錢,楚國貴族就一個字:買!

  這些銷往楚國的燈都是採用與「隨侯珠」小相同的玻璃工藝,製成的「渾濁玻璃」油燈,這種玻璃不透明,用在燈火上,反而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磨砂玻璃的感覺。而這種玻璃工藝,原本是用來假冒玉器的,所以滿地的燈火,給人的感覺就是滿地都是寶玉研磨的琉璃燈。當然,春秋時,玻璃比玉還貴。

  舉辦夜宴的地點是智盈新建的高台。智盈從小在趙氏長大,智氏與趙氏關係親密,因為智嬌嬌的存在,智盈學了不少趙氏獨有的知識,其中也包括趙氏獨特的石樑建築技巧(水泥混凝土建築),他修建的這座高台充分採用了從趙氏學來的技巧:先借助一座不高的土丘,削平土丘四周,而後依靠土丘的地勢砌石為高台。

  趙氏建築的特點是實用,每一項建築都有自己的現實用途。這座高台也一樣,它既是智氏的屯兵軍營,也就是「武城。」同時還是烽火台、哨塔,用於登高睹望,警戒南方的楚國。

  武城最高處,也就是趙武舉行夜宴的亭子的頂部,是烽火台的烽坯。亭子周圍、圓形環繞亭子的空心護欄內,隱藏了灌滿油脂的環行溝,以及巧妙設置的通風口、燃火口。點燃上面的烽火不需要特別的技術,即使下雨天,也可以輕易用一支火把,點燃環形欄杆內的油脂。而後,空心欄杆內的油脂通過幾處特定的燃火孔噴射,形成了類似的火炬的效果。而溝渠內部塗抹的陶土,在燃燒產生的高溫下,已經形成一種陶瓷結構,以確保油脂常年儲存也不外滲。

  月明星稀,二月的春秋天氣下,氣候和煦而涼爽。環繞高台的燈火一一點燃,整個土丘彷彿一隻燃燒的火把,可以在百里之外一目瞭然。百里之外,守軍早已經知道,這火把是為了歡迎得勝而歸的元帥,所以他們沒有用烽火響應,但也星星點點的點起了幾盞燈,用燈語傳出信號:歡迎回家。

  高台之上,火把閃爍的光芒令整個宴會的場所亮如白晝……但這還不夠,高台的地面上,上千隻準備銷往楚王的玻璃盞齊齊點燃了燈中的油蠟,它們散佈在地面上,在這暗沉沉的夜色裡,讓從沒見過遍地星海的春秋人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置身於其中,彷彿天上的銀河墜入人間,而參加宴會的人,就是身在銀河裡徜翔。

  星星點點的銀河中,吳國國君余昧敬獻的吳國歌女,以及俘虜的楚國歌男(干戈舞舞男)、被俘的陳國、蔡國歌女穿梭於燈海寥落之中,或舞或歌,為在場的得勝之士祝禱。半醉半醒之間,征戰兩年的武士們隨著歌女的拍節,拍打著膝蓋醉醺醺的應和。這一刻,天上人間,分不清人在夢中,還是半夢半醒。

  趙武望著歌唱的楚國、陳國、蔡國舞女舞男,低聲嘟囔了一句大家都聽不懂的話:「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季禮在這裡,大概要說這句話了,但他不知道,國事的強盛與音樂無關,真的與音樂無關。」

  此時,隨行的聯軍統帥只剩下鄭國的大夫良霄了。趙武下一步要去鄭國,良霄不得不隨從。他聽懂了趙武後半句話,但卻不願評論,只是故作驚詫的說;「常聽說趙氏奢侈豪富,但萬萬沒想到,竟然奢侈豪富到了這種地步,隨便拿出一千件用「隨侯珠」材料製作的燈盞,遍佈在地上任人踐踏,如此舉行「千燈之會」未免奢華的沒譜了。」

  所謂「隨侯珠」是一種鈣鎂玻璃,這種玻璃顯得有點渾濁,像寶玉一樣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狀態。由於趙氏的玻璃提純工藝還不成熟,所以地下的燈盞各種顏色都有:含鐵礦雜質的呈現出各種各樣的黃色,含銅礦雜質的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綠色,銅鐵雜質都含的呈現出藍色,也有部分呈現出紅色……這些五顏六色的燈散落在地上,是一條七彩的河流。

  趙武聽到了良霄的感慨,轉過頭去回答良霄:「你記得齊桓公與管仲的對答嗎?」

  良霄知道趙武詢問的是哪段話。齊桓公與管仲彼此之間的對答多了,管仲執政九十年,每天和齊桓公說不少話,但只有一段話被齊國太鄭重其事的記錄在《史書》書裡,並常常被後來的管仲學理論繼承者引用。那段話恰好符合現在的情景。

  當時,齊恆公有點扭捏的問管仲:「我喜歡奢華的生活,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這種習慣對國家有沒有妨礙?」管仲的回答是:「沒有妨礙,只要你得到這一切,花的都是自己的錢,不僅對國家經濟沒有妨礙,反而能夠使經濟昌盛。」

  春秋早期的管仲當然說不出甚麼「消費刺激就業率、增加稅收」的話,但他話的意思大約是這樣的。只要你的東西都是花錢買到的,怎麼會對國家有害吶?咱齊國人不仇富,愛過甚麼樣的生活純屬個人愛好。大肆消費對國家經濟沒有妨礙,反而能刺激經濟繁榮。

  縱觀管仲一生,經常揮舞經濟大棒的管仲時刻在縱容著齊桓公的享受,他還充分的利用齊桓公的愛好來操縱各國時尚,以此對各國進行經濟掠奪。例如:他對魯國、對楚國、對中山國進行的經濟打擊計劃,無不利用了國君的愛好做掩護。

  管仲如此操作的時候,整個世界還沒有經濟學概念。但管仲之後,地球社會依然延續著管仲在春秋時代總結出來的規律:凡是強國,必定像海綿吸水一樣吸納著周圍國家的財富,消耗著遠比周圍國家多得多的資源。比如現代美國,它們就消費著全球70%的消費品,所以它們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強國。而世界其它強國,其國力的強弱,也是按照消費榜上的排名而依次排列的。

  國家強大,是源於強大的消費能力。這一樸素的經濟學概念貫穿了整個地球的文明史,而管仲是人類當中最早發現這一規律的。當初齊桓公稱霸的時候,整個世界圍著齊國轉,齊國也是整個中原最大的消費者。管仲就是利用齊國龐大的消費能力,從而制定出針對敵國的經濟打擊計劃。而後晉國稱霸了,只是晉國人學了管仲的治國理論,還沒來得及把管仲的經濟手段學全。現在,趙武來為晉國補上這一段缺失。

  其實,也不能怪良霄難以理解趙氏的奢華。其實,管仲之後,整個中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理解管仲的消費觀念。後來的歷代治國者所提倡的都是節儉觀念,所以節儉思想隱隱的把持了其後的中國文化。也因此,許多王朝的滅亡都被簡單的歸之為國君驕奢淫慾,消耗了民間財富,以至於使國家走向滅亡。

  這些人都忽略了齊桓公的消費與後代國君消費之間的制度差別,而其差別就在管仲所說的那個詞:花自己的錢買東西,對國家無害。不花自己的錢,只是對平民的不斷掠奪,或者技巧高一點,比如視庶民為奴隸,不斷哄騙庶民無私奉獻,以便貴族無償索取,來實現自己的享受慾望,這樣的統治者越是追求享受,國家滅亡的越快。

  趙武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眼前的一切陳列物,雖然都奢華無比,但都是趙武自己掏腰包買下來的。當然,其中很多東西都是他家生產的,他掏錢採購這些貨物,是想賣給楚國貴族,賺點零花錢,然後武裝好自己的軍隊,更方便的欺負楚人。

  春秋時代是一個新技術井噴式爆發的時代,許多新技術連現代人見了都感到驚詫。處身於這個時代中,趙武依據科技發展的方向,稍稍給予工匠們一點指導,使得趙氏的科技發展更加迅猛,目前已經遠遠的把同時代的人拋在腦後。而這點指導說起來也非常簡單,無非是規定了新的度量衡,要求所有的生產嚴格按照新度量衡進行精確的數字化生產。

  玻璃的發展得益於這種制度。按現行觀念,玻璃屬於化工業,幾種不同物資混合在一起燒製,需要精確控制各種化學成分的比例,才能燒出合格的玻璃。以前古人度量衡並不精確,所採用的礦物質成分純度各不相同,所以偶爾燒製出「隨侯珠」來,連古人自己都不清楚成功的原因,於是迷信的古人就將成功歸之於神靈的偏愛。但有了精確度量就不一樣了,如果再加一點精細的提純手法,那麼,五千年前兩伊兩河流域的玻璃工藝,便「傳入」了春秋時期的中國。

  隨著工藝水平的發展,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像隨侯珠這樣昂貴的稀世珍寶,必將成為爛大街一樣的廉價貨物,就如同現在蠟的廉價化一樣。後者,隨著捕鯨技術的發展,原先需要足夠的領地,才能採集到足夠的蜂巢、搜集到足夠的蠟,現在這一切都無用了,只要購買一條小小船,僱用幾個熟練的捕鯨水手,到大海裡捕撈一條鯨魚,其體內蘊含的蠟,已經相當於楚國這樣的超級大國十數年的產量。而且,這一切無需動用太多的人手,漫山遍野的長時間去搜尋蜂巢。

  座上的趙武嘴角含著笑,欣賞著春秋人臉上的震驚與迷醉的表情,他無法告訴春秋人,眼前這一切所謂的奢華,在現代人看來全是廉價貨。眼前滿地的燈盞,以及這次千燈之會所消耗的蠟也必將隨著時代的進步,變得微不足道。這一刻,他心中有一種現代人的驕傲:我無須知道歷史發展的方向,我只需要知道生產力的發展方向,就已經足夠了,我站在這個世界的頂端。現在,擁有了權位的我,也站在整個世界食物鏈的頂端。

  燦爛的星河之下,地面上流淌著另一條星河。天上地下,一片星火當中,歌女們輕聲唱了起來,唱的當然都是一些祝禱詞。吳語阮濃,楚語婉轉如黃鶯,陳國、蔡國的語言鼻音很重,像是低聲呻吟。

  四國歌伎你方唱罷我登場,在一片鶯歌燕舞中,趙武慢慢的回答良霄的疑問,他重複著晏嬰當初的語言:「封建制和奴隸制的區別就在於此:封建制下,人人有權力,人人的權力神聖都不可侵犯,其中包括財產權。所以封建制下,庶民的草屋,風可以進,雨可以進,王不能進。在這種情況下,領主的一切享受都是要付費的,連周天王也不例外,所以,他才被債主逼的進入「躲債台」。

  而奴隸制下,上位者的享受就與封建領主完全不同了。奴隸制下,天下人都是我的奴隸,天下的產業都是我產業的利息,我可以隨意剝奪別人的一切,無需任何理由。多喲,任何享受我都無需付費,君王的享受自然建立在對他人的剝奪與侵佔之上,所以,君王越是窮奢極欲,對國家越有害。

  現在我是前者,這一切享受都是我憑本事掙來的,是我用錢買來的。我購買這些東西的時候,自然交納了交易稅,所以我買得越多,君上收到的稅越多,商人們賣的貨越多越想擴大生產,於是,庶民可以得到一份職業養家餬口。除此之外,商人們僱用的工匠也將得利,因為他們生產的東西賣得好,他們的工資越高,報酬越高。工匠們得利了,農夫也將得利。因為工匠手頭錢多了,自然願意花更多的錢購買農夫的糧食,農夫生產的糧食越多,也就越富裕,越有餘錢購買更多的消費品。

  農夫們滿意了,武士們也滿意,因為所有的交易都要付交易稅,君主、領主收取了足夠的稅收,便可以有足夠的薪水養活足夠的武士。這些武士反過來保護了所有的人,讓他們能夠在安定的環境下繼續現在的生活,繼續生產、耕作、交易……如此一來,一個穩定的良性循環便誕生了。」

  稍停,趙武看了看身邊的長子趙成,以及隨行的晉國大夫張趯與祈午,補充說:「當初(晉)文公變革,全盤採用管仲的理念治理我晉國,文公的臣子們、我晉國的先輩們學的很好,他們一一擬定了我晉國的各項制度,使得我晉國能夠迅速取代齊國稱霸天下……但他們只學習了齊國死板的制度,從沒來得及完美體現管仲的精神內涵,現在,我來替晉國補上這一課。」

  趙武說的意猶未盡,在場的人屏息傾聽,這一刻,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一陣陣心靈激盪。管仲是春秋時代一個令人高山仰止的巨匠,連孔子都稱讚管仲說:沒有這個人,我華夏之徒要跟夷狄一樣左衽(穿衣服的樣式跟夷狄一樣)了。管仲之後,晉國學習管仲進行社會變革,使得晉國維持了百年霸業。這導致列國紛紛開始研究管仲的治國理念,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趙武一樣,明細的揭開經濟學理論的面紗,讓人看到管仲理論的內核。

   「當初在楚國城下,我曾談到楚國的弊端,那就是階層板結。我說階層板結出於不公正,而管仲的理論當中,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公正。即使是國君,在商品交易當中也需要公正的付款,不能隨意的掠奪,更何況中小貴族。楚國現在的僵化源於不公,唯有徹底的公正,整個社會完全建立在契約交易的基礎下,這才是管仲學理論最重要的核心。」趙武說完這話,自己也覺得跑題,因為即使按照現代觀念,這種徹底追求公平的契約精神也是邪惡的,是西化。

  他怎麼就從這場夜宴的奢華,跑題跑到強國之術。察覺到這點的趙武收住了話題,但在場的人還在意猶未盡,他們隨後個個陷入深思。此時,夜空下的奢華已經無法吸引他們,由趙武的話引申開來,每個人都想到了切身。

  趙成想的是如何繼承家族產業,他想得簡單,在父親家臣們的庇蔭下,只要按部就班就行了,至於能否超越父親,他壓根沒有想到。張趯與祈午出身環境相同,兩人的想法幾乎是一樣,由趙武的話馬上聯想到晉國國內的政治:莫非,晉國家族之間慘烈的爭鬥也是源於不公,也是源於階層板結,因此,使得下層社會永遠無法躍升到上一階級,這才有了各大家族之間你死我活、動輒滅族的慘烈搏殺?莫非,武子現在的各項改革,是想為我們重新尋找一個公正的基點?
本帖最後由 kelvin12354 於 2015-11-8 20:49 編輯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9 14:06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世上唯一的「王」

  張趯與祈午現在想到這些,是因為智氏家族被轉封,如此一來,遠離國內政治的智氏就兼顧不上國內事務了,那麼下一步,趙武必須要從中小家族中提拔一人,補充智氏留下的政治空缺,而祈氏與張氏就是當下最好的的選擇。這兩位家族原本就是大夫階層,這幾年追隨趙武出戰,要軍功有軍功,要人脈有人脈,可以說:下一位正卿不是出自祈氏,必定出自於張氏。

  想通了這點,祈午與張趯相互目光一碰,馬上又躲避開來,兩人心潮動盪不安,充滿著陣陣狂喜:我們家族經過這麼多年奮鬥,終於有望進入卿的行列了。長久以來,晉國的卿位都是當初追隨文公出奔的那幾個家族把持著,如今,輪也輪到我們家族了。

  此刻,良霄心中也在思索著趙武的話:公平,鄭國能夠尋求公平嗎?

  這場夜宴在眾人各懷心思中接近尾聲。智盈在舞蹈結束後,恭敬的上前向趙武行禮:「姑父,我智氏感謝姑父的照顧,能夠獲封於這塊土地。誠如姑父所言,這塊土地肥沃的令人難以想像,先不說稻穀兩年三熟使得糧產豐富,光是做為南下貨物的中轉地,我智氏的商業交易稅,這一年就收取的讓我感到震驚……侄兒在此拜謝姑父的照顧,還請姑父對智氏今後的發展做出指導。」

  所謂「做出指導」是婉轉的說法,實際的意思是請求幫助。智氏的領地孤懸於晉國之外,雖然楚國一二十年內無法再發動戰爭,但作為一個小小的領主,要獨自面對龐然大物般的楚國,想到這點,智盈心裡就發怵。

  趙武微笑的擺擺手,家臣東郭離得到趙武暗示,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匣,隨即招呼僕人用琉璃盞盛過來幾碗清水。在高台跳動的燈火下,琉璃盞內的水呈現出琥珀色,趙武端起碗來,稍微端詳了一陣,將碗端到唇邊,舉手示意其餘的人共飲。碗中的水很甜蜜,眾人喝了之後,神情疑惑。智盈知道趙武的習慣,趕緊打開東郭離遞上的木匣,端詳著匣內那說不出的物體。

  一名智氏家臣湊上來,小聲解釋:「這是楚國的柘,原來我們剛才喝的是柘漿(甘蔗搾出來的甜汁)。」

  趙武點頭:「酸甜苦辣鹹,人生五味啊!怎能缺少其中一項。昔日管仲把持了一個鹹字,搞了個「食鹽專賣」,控制了各國的錢袋。我這次南征,最大的收穫不是土地與俘虜,而是發現了柘。諸位還記得管仲是如何利用收購鹿皮打擊楚國的嗎?」

  等智盈回味一番後,趙武繼續說:「甜也是人生一味,目前這種植物只有在南方生長,十根甘蔗裡面搾出的甜汁,幾乎相當於一窩蜜蜂一年的產量,但一畝農田不止能收穫十根甘蔗,所以栽培甘蔗控制天下甜味輸出,就是一項大利益。你這片新領地鄰近南方,原本就是楚地,所以我建議你,不妨鑽研一下對甘蔗汁的提純與利用手段,然後向天下銷售你的「甜蜜」。

  一切源於技術,我趙氏的興起源於技術的進步。一旦你能夠掌握了甘蔗汁的提純手段,你甚至無需自己去栽種甘蔗,只管收購楚人種植的甘蔗樹,就能像管仲一樣控制楚國的生產方向,並從中獲得巨大的利潤……我給你提個醒,我聽說木炭能吸附雜物,你試著將柘漿稀釋後,用木炭過濾一下……」

  明清時代,中國曾經研究出用黃泥水吸附雜物的方法,製作出潔白如雪的「霜糖」。但黃泥水並不是最好的吸附物,現代工藝認為,活性炭才是最好的吸附物。木炭制備工藝這時代已經有了,趙武提出的這一技術,直接跳過了黃泥水的階段,讓甘蔗水的提純進入了近代化……當然,他對具體提純方法說的很含糊,只是指出方向,剩下的,就靠智氏自己研究了。

  智盈臉上驚喜交加,停了一會兒,他想起一件事小心的問:「姑父搜集這截甘蔗,是不是也想自己動手栽培?」趙武點頭:「沒錯,我打算試著在我的領地栽培這些植物,為此我特地搜羅了一些知道甘蔗栽培技術的楚國農夫。但我聽說甘蔗這東西,只適合在炎熱濕潤的南方生長……這樣吧!我把那些楚國蔗農給你留下一半,你我同時研究栽培技術。」

  趙武的東西從來沒有白給的,智盈想了想,咬牙說:「這樣啊?那麼我智氏留在國內的小塊領地,以及留在國內的部分店舖,就拜託姑父的照顧了。」

  良霄嚅囁的插嘴:「甘蔗、南方……執政,不知這東西我鄭國能否栽培?」良霄現在才後悔。雖然鄭國在這場戰爭中也掠奪了不少財富,但他們鄰楚國,怎就忘了搜集一些南方的植物,也順手發財吶?剛才趙武點明管仲的食鹽專售,如果糖類也像鹽類一樣採取專售措施,那麼鄭國還用為缺錢而發愁嗎?想當初,趙武派出人手,四處搜尋南方植物以及礦物,他和宋國人不止一次的背地偷笑,認為趙武這純粹是下雨天打孩子,閒的無聊……沒想到,植物當中蘊含著如此大的利益。

  趙武搖了搖頭,難以確定的回答良霄說:「誰知道呢?我也只是想試一試……如果鄭國有興趣,回頭再說吧!」趙武想試一試種植甘蔗,是因為他隱約記得,彷彿春秋時代,齊國、秦國也有種植甘蔗的記錄,但這段記憶很模糊了,他不確定是否正確。

  古人沒有氣候變遷的概念,趙武現在已經明顯的感覺到地球氣候正處於大變遷的轉折點,幾年前遭遇的千年大旱就是預兆。而歷史上,每次氣候大變遷都伴隨著朝代變遷,伴隨著大屠殺以及連綿不斷的生存戰爭,這或許就是季禮所說的「末世」吧!在這個氣候大變遷中,或許趙武還能趕上一個溫暖季節的尾巴,在北方成功栽培甘蔗。但可以肯定的是,北方甘蔗種植的歷史一定不會長久,甘蔗的生長必將逐漸移向南方。

  趙武的態度勉強,良霄級別低,不好再三要求,於是,這場夜宴在眾人意猶未盡當中落幕。此後若干年,智氏的領地裡都流傳著這場夜宴的傳說。當然,這場夜宴的流傳,也因為在宴會上,趙武對管仲學理論進行了發揮,由此影響深遠。世人記錄趙武的治國之術時,就不得不提這場宴會。這場宴會的另一個意外好處是:趙氏生產的琉璃盞也因此名聲大振,銷遍南方各國數十年。

  數日後,趙武抵達鄭國,鄭國重臣都出來歡迎元帥。所謂鄭國的重臣,就是「鄭國七穆」,它是指:鄭穆公姬蘭(前627年—前606年在位)的七個公子的家族,即罕氏、駟氏、豐氏、游氏、印氏、國氏、良氏七個大家族。現在的「七穆」已經是公子們的兒子了,當時的執政是賢臣子展,一代名臣子產位列第四,子大叔位列第五。

  此時,鄭國的形勢正在由混亂走向穩定,但七大家族之間的矛盾依然十分尖銳。在這次宴會上,趙武邀請鄭國的七位重臣一一賦詩(就是吟唱《詩三百》中的篇章)明志,一是增進宴會氣氛,更是要藉以考察「七穆」的為人。結果,子展(罕氏)、子西(駟氏)、子產(國氏)、子大叔(游氏)、印段(印氏)、公孫段(豐氏)六人得到趙武的當場誇獎。

  宴會結束,趙武繼續前行,轉向了周王室的領地。新王周景王派卿士劉定公在穎(在今河南省登封縣東)慰勞。劉定公一見面,首先向趙武告喪。周王的塚宰、趙武的岳父單靖公辭世了,現在周王的管家(宰相)是劉定公。

  周景王是新繼位的,先周靈王在趙武與楚國交戰中途辭世,趙武曾經因為弔喪問題,猶豫著回不回國。但現在,一切問題已經解決了:他取得了罕見的勝利,楚王國第一次俯首稱臣,願意去掉「王」的尊號,準備向周王室納貢稱臣。帶著這樣的勝利回國,讓趙武更加無可指責了,因為不管怎麼說,他替王室增加了聲望,也增加了貢賦來源,所以先王的葬禮他沒有參加,就成了為國事操勞,誤了鐘點都是無關緊要的小節了。

  周王室現在很困窘了,侷促在狹小的領地上,幾乎沒有甚麼收入來源。以前依靠單靖公,在虎牢城做一些轉手倒賣的活兒,掙一點小錢,如今單靖公去世了,雖然王室新增加了楚國的貢賦,但劉定公還是希望重新拉上趙氏的線,繼續做一些轉手貿易。

  洛水河邊,趙武恭敬地獻上楚國戰俘,同時將與楚國達成的協議內容轉告給周王。這份協議雖然是晉楚之間的協議,但其中牽扯到楚國的臣服、去王號,所以周王室也能在其中獲益,因此,周王室上下非常感謝趙武。劉定公為此舉行了盛大的酒宴,在洛水河邊款待趙武。春秋人認為洛水是神聖的,唯有大的祭祀活動,才在水邊舉行歡宴,所以劉定公舉行的宴會,粗粗一看非常簡陋,只是在洛水邊鋪上幾張蓆子,擺上酒宴就算是典禮了,但這個典禮在春秋時代,卻是最高級別的接待規格。

  剛剛登位的周景王很年幼,而日薄西山的周王室這次成了整個華夏唯一的「王」,更加自矜自己的身份,他沒有像周靈王一樣親自出面接待趙武,而是按照春秋禮法,派自己的宰相接見。就這樣,已經是超常待遇了。趙武的國君是周王的封君;周王的丞相,其級別應該等同於各國國君。劉定公是公爵,是對王位有繼承權的王室公爵,由他出面接待晉平公,都已經是超常待遇了,更何況他接待的是晉平公的丞相趙武。

  樂聲響起……其實,這一刻周景王離酒宴場所並不遠,他的儀仗遠遠的停留在一處小山丘上,從小山丘可以望見河邊的宴會場所。山丘上王旗高展,趙武早已經看到了,但按照禮儀,他必須裝作沒看到。

  劉定公在鐘鼎樂聲中,代表周王接受趙武的獻俘,劉定公身邊的侍者在這項儀式結束後,馬上奔向了王旗所在的小山丘,向周王匯報獻俘的數目,以便周王做出合適的賞賜……稍後,趙武宣讀與楚國的盟約,每宣讀一句,使者便跑上小山丘,將協議內容告訴周王。使者穿梭往來,在場的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大家都裝作不知道。

  這情景,也許用拉姆斯菲爾德解釋對伊拉克戰爭的那句話,最好說明,他的話是:「我們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一些;我們還知道,我們有些並不知道;也就是說,我們知道有些事情我們還不知道。但是,還有一些,我們並不知道我們不知道。這些我們不知道的,我們不知道。」

  遠處山上,周景王看到趙武態度恭敬,一舉一動非常符合禮儀要求,他情不自禁說了父親當初誇獎韓起的話:「這個人言詞恭敬,在這個末世還能知道尊卑上下,趙氏將來一定會昌盛。」周景王這話說對了,他比他父親要聰明。

  戰國時代,當王號變得不值錢的時候,周靈王曾誇獎的韓氏後代也是最先稱王的那一批人。但列國中唯獨趙氏不願意稱王,趙武靈王終身以君自稱,他要求自己的國民只稱呼自己為「君」,並說「無其實,焉敢有其名?」,「名副其實」這個成語就來自於此。而「趙武靈王」這個稱號是後人加給他的 ……

  細究起來,這個趙武靈王其實也是一個「被代表」的可憐人,他本人雖然終生自稱「趙武靈公」,但後人「代表」了他自己,改稱他為「趙武靈王」。而與此同時,周靈王曾經稱讚過的韓氏,卻急吼吼的當先稱王。

  使者奔下山丘,將周景王的誇獎悄悄告訴劉定公,劉定公對著滔滔的江水舉杯,突然想到了大禹,感慨說:「禹的功績真是太偉大啊!他的美德真的是流傳久遠!沒有他,現在的我們大約只能像魚一樣生活在水裡了吧?我和您現在得以頭戴禮帽、身穿禮服,治理民眾、管理天下諸侯,也都是全靠當年大禹的力量……您何不遠繼大禹的功德,廣泛地造福於萬民呢?」

  太恐怖了,在宋國,人拿趙武跟周武王相比;在鄭國,人拿趙武跟管仲比較,現在劉定公這是拿趙武跟大禹相比,讚揚趙武在這個春秋末世,重新確立了這個世界的規則。

  真實的歷史上,剛參加完第二次「弭兵大會」的趙武,對自己的行為充滿了失望,連帶著,產生了一種自我憎惡的情緒,他懶洋洋的、冷淡的回答:「我只是履行自己的職責,惟恐獲罪罷了,哪還能想那麼長遠的事?我們偷食芶安,早上都不去想晚上的事,至於大禹……您說的也太長遠了。」

  現在的歷史,趙武也感覺到劉定公說的話太遙遠了,雖然他用「白馬之誓」摧毀奴隸制;用「租庸制」替代「井田制」;頒布軍功損爵制,讓武士們有了一個公正的競爭環境;他壓服楚國,使得整個華夏統一在一面旗幟之下。這些,確實是一種確立新規則的行為,但遠遠談不上比擬大禹。

  趙武離席,冷冷的說:「我只是履行自己的職責,唯恐獲罪罷了。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救世主,一切要靠我們自己,我的努力只是盡了自己的本分,想竭力讓自己生活的安穩一些,不會因恐懼而睡不著覺,怎敢去考慮大禹的功業。」

  趙武說這話的時候,想起了他與魯國叔孫豹的對答,當時他說的中心意思是:強盛不是由別人恩賜的,必須自己去努力爭取才行。周王室衰弱到這個程度,純屬自己的原因。原本在「馬太效應」下,周王國應該強者恆強,利用華夏文明的先進與強勢,迅速將楚王國吸納進入華夏集團,但不公正的制度與環境,讓「馬太效應」失效了。

  如今楚國雖然臣服,周王室雖然多了一份貢賦,但如果自己不振作起來,光想著依靠別人恩賜,來幫助周王室獲得意外收入,以及天上掉落的餡餅,那麼,王室最終的衰落依然不可避免、不可阻止。現在,「馬太效應」已在別人那裡了。

  劉定公很失望,他用大禹來誇獎趙武,是期望趙武能再接再厲,重新確立周王室王權的至高無上。但趙武冷淡的推辭,這下子,劉定公說不下去了,他舉杯借酒遮面,匆匆結束了這場宴席。侍從本打算將趙武的話匯報給山丘上的周景王,但劉定公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阻止侍者的行為。等趙武告辭離開,劉定公失望的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王室不振,禮儀崩塌,這個世界,我到哪裡尋找樂土?」

  劉定公的喃喃自語中,趙武的儀仗登上了河邊的船,船離開了岸向河對岸駛去。船上,隨行的晉國大臣面無表情。說實話,這時在場的大臣們已經覺得,自己的國家為王室做得夠多的了,趙武的拒絕也算是合情合理。

  黃河北岸,叔向領著執政府的官吏迎接了趙武……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9 14:19
第二百六十九章   牛人到哪兒都是牛人

  叔向帶領官員出迎到黃河岸邊,這個禮儀實在太隆重了。因為此地距離新田城數百里,叔向帶著官吏們跋涉了十多天才趕到河邊,已經不是通常「出迎十里」的概念了。

  叔向鞠躬,開口:「元帥,我等已經在河邊等了十多天,你可算回來了。」

  趙武先公後私,詢問:「副帥的軍隊集結好了嗎?」叔向回答:「已經集結完畢,目前軍隊已在韓氏領地待命,只等元帥與副帥舉行一個交接儀式,副帥便動身南下。」趙武點頭:「楚國人反覆不定,我們必須保持對楚國的壓力……我馬上去見副帥,讓他提前南下。」

  叔向拱手領命,馬上又接著說:「元帥的行程比預定日期拖後了十多天,不知元帥耽擱在哪裡?」趙武回答的很輕鬆:「回來的路上,我去宋國與鄭國看了看,順便也看了看智盈的新領地。」

  叔向馬上問:「宋國的政治穩定嗎?」趙武回答:「宋國的子罕品行高潔,左師向戎尊重他的權威,我看宋國二十年內將政治穩定,從此不用擔憂他們了。」

  叔向歪著頭,馬上接過話題:「元帥只說宋國不提鄭國,那就是說:鄭國的政治有點不穩……這可不好,宋國與鄭國將是我們的南方屏障,如果鄭國要發生政治動盪,我們需要提前做好準備。不知元帥可曾把這猜測預先通知了智氏,或者,元帥不打算動用智氏的力量平定鄭國,需要我們在國中預先準備?」

  趙武回答:「前不久的大災中,宋國與鄭國的救援工作做得很好,鄭國的罕氏甚至在平民借貸糧食時不收借據,使得國內因災荒產生的危機很快過去。如今鄭國的罕氏、宋國的樂氏(子罕)深受國內庶民愛護,恐怕他們將是兩國最後滅亡的家族了吧?而且我認為,兩家最終都將執掌國政,因為民眾願意歸附他們。

  兩相比較,宋國的樂氏(宋國司城、執政子罕)不以接濟他人為自己的恩德,似乎要更勝一籌,估計這個家族恐怕將與宋國同在。而鄭國的伯有(良氏)驕奢,對待執政較為無禮,印氏其次,這說明兩家族對執政心中並無尊敬,我猜,恐怕鄭國的動亂就在眼前……叔向,你認為我們是該坐觀動亂,最後收拾殘局好吶,還是在動亂初期就讓智氏插手,快速平定亂局?」

  叔向表示同意:「宋國與鄭國是我們伸向南方的兩隻拳頭,如果鄭國動亂,我們一隻拳頭就要癱瘓了,我認為應該盡快秘密通知智氏,讓他們做好平亂準備。雖然,我們霸主國直接插手別國內政,不符合禮法,但鄭國的事情事關我們南方邊境的安靜,我想,即使元帥不發話,智氏也不能坐觀成敗,所以我們還不如讓智氏提早準備,以免智氏插手時,武力受到損害。」

  稍停,叔向繼續匯報:「元帥還不知道吧!我們與秦國的盟約又出了岔子,秦景公似乎又想反悔,他中途將使者公子緘召回了國都。好笑的是,公子緘回國後待了不到兩天,馬上又出逃了,他攜帶大量財物與家臣逃來我晉國。隨著公子緘的到來,秦國有許多大夫也紛紛出逃,紛紛來到我晉國。」

  趙武眼睛一亮:「好機會!」叔向老實的承認:「機會是好,但我們現在實在沒能力兩線同時開戰。」

  趙武沉思著問:「公子緘出逃的原因是甚麼?我記得上次簽訂盟約,秦景公不聲不響,追隨楚國向我們開戰了。如今那份盟約只是一份休戰條約,秦景公連一份休戰條約都不肯給我們,難道他跟我想的一樣,都不願與鄰國休戰……難道這次他想先動手?」

  叔向解釋:「公子緘的出奔,一方面是由於秦君曾撕毀了前一份盟約,使得盟約簽訂人公子緘很難堪,而這份盟約,秦君又再度想反悔,更讓公子緘如坐針氈。但另一方面,公子緘的出奔卻是因為秦國國君與他之間個人衝突……我已經打聽了,秦國國內還沒有集結軍隊的兆頭,原本秦景公準備攻擊巴蜀,這次因為公子緘的出奔,也暫時停頓了。」

  趙武好奇的問:「不僅僅是因為反悔盟約,使盟約簽訂人公子緘難堪,那麼,公子緘是為何而出奔?」

  叔向咧嘴一笑:「元帥,你也是贏氏宗族的人,居然還不如我瞭解贏氏宗族裡的事,此前那位贏頌是公子緘家族裡的人。」

  趙武晃了晃腦袋:「我看不出這裡面有甚麼奧秘?」

  叔向回答:「公子緘是國君的同母兄弟,因行為乖巧,深受秦君母親寵愛。而贏頌是公子緘的庶生子,被公子緘扶持登上宗正的位子。贏頌溝通了我晉國,當然,主要是溝通了趙氏,借助趙氏的貨物,公子緘在秦國積累起龐大的財富。因為手頭富足,公子緘上下結交,以至於秦國卿大夫多出於公子緘門下。

  某日也就是公子緘來晉國簽訂盟約前,秦君設家宴宴請弟弟公子緘,酒席就擺在秦宮城內的長壽亭裡,這長壽亭位於秦國宮城後花園內,據公子緘說,長壽亭後有假山,前有湖泊,旁有參天古樹和四季不敗之鮮花,依山傍水,涼風習習,花香遍地,中人欲醉。

  當時,秦君與公子緘高談闊論,酒酣耳熱,秦君見地上有一隻爬蟲爬過,便對公子緘道:「弟可知這是甚麼蟲子?」公子緘細看了半晌,無法認出,只好回答:「弟不知。」秦君解釋說:「此蟲名叫蝜蝂(fuban這名字是秦景公杜撰的,後來柳宗元曾因此寫過《蝜蝂傳》,而現在人公認,這種小蟲純屬杜撰,但其習性疑似屎殼郎),善負重,好攀爬,背上常累物而不下。而此蟲又好爬高,不達最高處不罷休,日積月累,常常被壓得爬不起來。如有人不忍替它拿下背上的重物,它必然還會再繼續往背上背,直至疲憊而死!」

  說完這話,秦君盯著自家兄弟,鄭重說:「我們之中也有這樣的人啊!他財富唯恐不多,官職唯恐不高,為積累財富與官職還常常採取一些歪門邪道,積之壘之,以至於喪家敗命,遺臭萬年!此蟲正是我們做人的鏡子啊!」公子緘當時冷汗直流,俯首回答:「哥哥的教訓,弟一定銘記在心,絕不敢貪財!」

  此後,公子緘回府,有好長時間不敢再繼續積累財富。但時間久了,見秦君不再提起此事,公子緘自覺:「或許那只是巧合,大哥當時並不是說我的!」想至此,公子緘又漸漸開始鬆動,重新關心起家中店舖經營與貨物往來。

  這次來我晉國簽約,公子緘攜帶了龐大的商隊,他待在我晉國等待簽署盟約期間,自家商隊卻沒閒著,將攜帶的秦國貨物銷售一空之後,他派家臣採購了大量晉國的貨物運回國中。沒想到,商隊才回國,秦君就召喚公子緘回國。

  據公子緘敘述,他回到秦國找兄長詢問消息,才到國君府門外,突然聽秦君喊道:「終於抓到你了,你這個叛徒,竟敢私通外敵,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公子緘聽罷,只嚇得屁滾尿流,慌忙倉皇逃出。他直接逃到府內,收拾行李細軟與金銀珠寶,以及各種珍奇寶貝,帶了家眷,連拉了一千輛車財寶,逕直逃來我晉國……」

  「竟有這樣的事?」趙武詫異的說。想了想,他也就理解了:「公子緘現在富可敵國,瞧那些追隨他逃來晉國的秦國大夫,我就知道原因了!你不是說,隨公子緘出逃的有很多嘛,想必秦國的國君覺得弟弟扶持同黨,自己君位受到威脅,所以才指桑罵槐,敲山震虎的警告自己的弟弟……幸好公子緘覺悟的快,他要留在國內,恐怕死無葬身之地了。」

  叔向回答:「隨後逃來的那些秦國大夫,是害怕受到公子緘的牽連,所以才不得不出逃的。但據他們說,國君對弟弟的出逃很詫異,到現在不明白原因,所以對追隨者的出逃絲毫不加攔阻。」趙武笑了:「他很詫異?怕是裝出來的吧?」叔向點頭:「我猜也是這樣,沒準秦君正偷著樂呢?所以他才不阻攔公子緘追隨者的出逃。」

  睿智的叔向這次真的猜錯了,在公子緘出逃這件事上,秦君是真的很冤枉。當時,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原來秦景公養了兩條碩大的藏獒,這藏獒狀若獅虎,兇猛異常,景公非常喜愛。兩條藏獒一雌一雄,雄者名嘯天,雌者名吠地,均是純種的喜馬拉雅山獒種。這藏獒遂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小在一起長大,但公獒嘯天卻似瞧不上母獒吠地,直到兩獒都長到兩歲了,公獒嘯天還是對母獒吠地待答不理,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

  秦景公養下這兩條藏獒,一公一母,就是想讓它們繁衍後代,為他生下一群純種喜馬拉雅藏獒,不成想這公獒卻一直不發情,這令他非常著急。這一日,這公獒嘯天卻突然不見了,他動了秦國軍隊,找遍了他所想到的所有地方,也沒有找到,這件事情讓他很沮喪。沒成想,過了兩個多月,這公獒嘯天竟然突然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給秦景公帶回來一條母藏獒!這條母藏獒美麗高貴,渾身雪白,沉穩優雅,端得是讓人喜愛!

  景公見到嘯天失而復得,真是又愛又恨,忍不住罵了它幾句,卻不想把自己的弟弟罵的跑到了晉國!當然這件事,秦景公到死也沒鬧明白,公子緘也一直蒙在鼓裡。

  既然這件事當事人都陰差陽錯的弄不明白,也不怪趙武與叔向弄不懂。但是這樣一來,趙武匆匆回國的目的也完全落空了,主持盟約的公子緘出逃,好面子的秦國人無論如何不會重談盟約的事情了。而且秦國人是出名的倔強,即使現在楚國屈服了,秦國也不會重談盟約。

  想到這裡,趙武歎息:「我雖然總想推脫與秦國的盟約,但現在……雖然達成目的,可時機不對啊!我們根本沒有做好向西攻擊的準備。這下子,倒讓秦國人打亂了我們的手腳。」稍停,趙武歎息:「如此說來,收容公子緘,實在是件得不償失的事。」

  叔向笑了:「怎能說得不償失呢?這位公子緘帶來了很多秦國商人,而且公子緘本人才能卓著。他一到晉國,馬上獻策,建議修築黃河大橋。我們趙城學宮研究了許久,籌備了許久,也不過修建了兩座試驗的橋樑,這位公子緘一入我國,馬上獻上一份詳細圖紙,打算在蒲坡夏陽津(今陝西韓城縣南)替我國修建一座黃河大橋。」

   「哦?」趙武感興趣的詢問:「圖紙你看了嗎?趙城學宮是否進行了論證,他設計的圖紙是否可行?」

  趙武並不知道,這位公子緘是「中國第一造橋人」,他建造的黃河大橋被譽為「世界第一橋」。而他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有史可考的、在黃河上建造大橋的造橋大師。他建造的蒲津橋,隨後屢經修繕重建,使用年限一直維持到了1827年,堪稱為「世界第一長壽橋」。這樣一座在現實世界中就存在的造橋方案,自然,比趙武憑空想像出來的造橋方案更符合當時的春秋生產力,而且更是低成本運作。

  叔向回答:「趙城學宮的學者很是誇獎公子緘的造橋方案,他們已經開始籌備材料,打算動工興建……」

  蒲津橋是一座鐵索懸浮橋,它的形狀就是萬里長征中那座著名的滬定橋。而事實上,滬定橋就是仿照春秋時代的蒲津橋修建的,這份蒲津橋造橋方案屬於春秋獨創,從春秋這個科技大爆發的時代之後,我們的造橋技術再也沒多大的突破。公子緘獻出的這份造橋方案,其技術一直延續到民國時代,由此可見其實用性。

  趙武欣然點頭:「那就讓他們盡快動手吧!如果造橋方案切實可行,按照我們的規則:誰發明誰受益,這座橋的通行費將由公子緘收取。另外,我還打算多多修建幾座橋,過橋費由集資建橋人予以收取,但其中收入的十分之一,將交納給公子緘,以獎賞他的設計。」

  叔向笑了:「牛人就是牛人,到哪裡都是!如此一來,公子緘即使到了我晉國,也不至於坐吃山空,依舊能成為一位富可敵國的大富豪。哈哈,公子緘當初獻上造橋方案,曾表示要獨立掏腰包建造蒲津橋,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有規定:誰建造的橋,由誰收取過橋費。當時,他獻上的建橋方案,只是純粹地想求取一席之地而已,沒想到因禍成福。」

  趙武笑著響應:「他獲得的,可不止一席之地!」叔向馬上回應:「我晉國獲得的,又豈止一席之地?原來有說法:惟楚有才,晉實用之。現在,秦才也為我所用,列國聞之,怎麼不爭相朝晉,今後我晉國怎會不越發強大?」

  趙武回首南方,補充說:「如果他的造橋方案可以實行,那麼,我們南方的領地將不再是飛地。我們收穫的,確實不止是「一席之地」,那將是整個天下!」

  叔向長長鬆了口氣,一臉開心的說:「有老師在,日子真好!至少我處理起政務,再不用提心吊膽,擔心有所缺失。老師路上轉去了鄭國,恐怕還不知道吧,楚康王已經去世了,謚號「康」……對了,他現在應該叫楚康公了。」

  趙武身子一傾,關切的問:「繼位者是誰?」叔向笑了:「是楚康公的兒子郟敖。」

  「敖」這個詞在楚國是一種尊稱,類似於現在的「先生」,從字面上翻譯,它的意思是:酋豪,發音等同於「豪」,所以,楚君郟敖這個名字全部意思是:名叫郟的大首領,按現代意思表述,就是「郟先生」。

  趙武微微一愣:「我聽說楚共公(王)曾經立下規矩,要求楚國君位在兄弟之間進行傳承,為此,他還在宗廟裡埋藏了一塊玉璧,搞出垮璧、當璧、肘璧等等把戲,怎麼康公的兒子繼位了,公子圍有甚麼表示?」

  叔向微笑的回答:「中行吳曾去楚君宮中,參加了新君繼位的典禮。他匯報說:楚國新君繼位的時候,公子圍站在台階之下,對楚國的卿大夫說:自古道兄終弟及,我兄弟為楚國立下如此功勳,卻讓一個黃毛小兒搶去了,我哥哥真是糊塗。」

  趙武急忙問:「楚國大臣如何應對?」叔向回答:「中行吳記述說:當時楚國大臣漠然以對。公子圍憤憤良久,才在司馬子皙的勸解下,向新君行禮。楚國大臣見到公子圍行了禮,對讓郟敖坐楚君並無異議,也只好上前祝賀,且祝賀的比誰都熱烈!」

  趙武拍手稱讚:「太好了!我原本擔心鄭國內亂,會讓楚國佔了便宜。現在看來,楚國也有一場內亂在等著他們,這下好了,我可以全心經營西方了。」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10 22:38
第二百七十章   著急著去挖坑

  叔向搖著腦袋,神態輕鬆,但他說出的話卻不是輕鬆的話題:「恐怕我們要歇幾年了,這場大旱,各國廣泛欠收,我們雖然發動了一場針對南方的戰爭,從南方掠奪了不少物資來救濟各國,但各國也因此將糧庫全部折騰光了,衛國、魯國私下裡已經紛紛表態,說是無力支持我們繼續戰鬥。

  這還不算,據傳聞,中山國境內不穩,有戎人部落向北聚集的謠傳。傳說北方今年大雪,戎人部落多有遭災的現象,為了搶奪有限的食物。中山國以北的戎人部落相互兼併、廝殺的非常厲害,傳聞有中山國後裔到了戎人部落裡,那些戎人們正在籌劃為中山國復國。如果縱容戎人兼併成一個大部落,我國的北方就不安寧了,所以如今我晉國的憂患在於北方,不在西方。

  另外,齊國晏嬰曾向我們表示,秦國是王室的西侯(侯在這裡是保衛者的意思),當日周王烽火戲諸侯,犬戎曾攻擊到王都之下,這幾年幸虧秦侯阻擋住戎人的攻擊,才有了中原的安寧。如果我們悍然攻擊秦國,那麼秦國被削弱之後,誰來阻擋西戎的攻擊?」

  趙武站在江邊,低頭想了想,回答:「晏嬰這麼說,其實是畏懼我晉國的強大,擔心我們連秦國人都收拾了之後,從此天下沒有制約我們的人。可他也不想想,打服秦國是很容易的事嗎?我們跟楚國整整戰鬥了三百餘年,才有今天的結果。秦國或許稍弱於楚,但也不是幾十年能見到結果的,晏嬰現在就為百餘年後的事情綢繆,早了點吧?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與楚國敲定盟約……我們先去見副帥,讓他立刻領軍動身南下,威懾楚國。至於西秦的事情,等中行吳回來之後,再行商議。」

  趙武壓根就沒有提中山國企圖復國的事情。想當初,趙氏僅憑家族力量就滅了中山國。現在的趙氏與當初更無法比擬了,如今整個晉國三分之一強的領土,是趙氏的封地。而經過十餘年的發展,以及戰火的歷練,趙氏的軍械生產、騎兵戰術更加成熟。這時候,中山國餘孽想來搗亂,對趙氏來說,他們簡直是送肉包子來的,求之不得啊!

  趙武說完,轉身向車馬走擊,叔向嘴唇蠕動了一下,轉眼間,他也想通了這個道理,隨即將中山國的事情拋到腦後,爬上了自己的戰車,隨著趙武向韓氏領地前進。韓氏領地一片人來人往的繁忙景象。此際剛剛春耕結束,閒暇無事的韓氏武士幾乎都參加了戰爭動員,而沒有出戰資格的國人與野人則投身到與動員相關的商業活動中。整條大路上你來我往的,一邊是武裝到牙齒的士兵,一邊是肩上挑著各種武器與鎧甲的商販,以及販售與各類軍事相關內容的商人們。

  與「軍事相關」的商品這個概念可就廣了。春秋時主要是車戰,所以連賣車輪的也能算上軍火商人。許多農夫肩上扛著一個車輪,悠悠閒閒的走在大路上,邊走邊跟旁邊賣菜刀的、賣水壺的、賣布的交談,這些人都是「軍火商人」。

  背一個車輪怎麼賣?沒關係,在春秋戰爭頻繁的狀況下,列國都規定了統一的車輪大小。現代考古發現,遺留在地面上的秦國古戰車車轍印子,數百輛戰車,其車輪之間的間距大小誤差在三厘米左右。三厘米,在現代人看來算是非常大的誤差,但在古代、度量衡很粗略並且不普及的情況下,這種誤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秦國的車輪是這種狀況,與中原很少交流,幾乎處於中原文化末梢的燕國,情況也大致相同。考古發現他們遺留在山谷中的古戰車車轍印,誤差也沒有超過三厘米。而三厘米相當於十分之一尺,這個誤差大約是列國約定俗成的誤差率吧!

  晉國是霸主,晉國的戰車是甚麼樣?現代出土的韓侯墓葬說明了一切,墓葬中戰車車輪的誤差,也極其嚴格的控制在三厘米之內,這是正常的歷史。

  現在的歷史,因為有了趙武的存在,晉國格外重視標準化下的「車同軌」。戰車兩個車輪的直徑大小,在軍械標準化思想的指導下,誤差嚴格的要求控制在一厘米大小,所以晉國的車輪完全可以單賣,出戰者買一隻備用的車輪,一旦出現戰爭損耗,將備件更換上就能繼續戰鬥……這就是軍械標準化帶來的好處。

  叔向這時轉到了趙武的戰車上,陪著趙武在戰車上搖晃著。大路上行人絡繹不絕,見到第一執政的車馬儀仗,行路的人紛紛避到路邊,而後躬身向趙武的旌節鞠躬。而叔向則沿路觀察著兩邊的行人,頻頻搖頭歎息。

  論起來,晉國算是春秋首位強國了,而韓氏的領地在晉國也算是一等的肥沃,全是開發完善的農田。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灌溉設施非常發達,這裡所有的土地都歷經開發百餘年,韓氏一年生產的糧食,幾乎相當於晉國一半的糧食產量。再經過前元帥韓厥、現在的副帥韓起父子兩代經營,這片領地興旺的,足以讓中小國家的國君非常羨慕。但這些都是以前。

  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叔向坐在戰車上,情不自禁的向趙武感慨:「執政,看來管仲的學問真是深不可測,我晉國原先採用全盤齊化的策略,真是做對了,可惜做的還不夠。」

  趙武知道叔向為甚麼感慨,旁邊跟隨的張趯與祈午彼此看了一眼,搶著問:「常務為甚麼這麼說?」張趯與祈午現在不得不表現。這兩個人隨趙武南下作戰,如今軍功是掙夠了,眼看晉國將空出一個卿位來,這新提拔的正卿只能從他們兩人當中選取,所以他們二人必須在趙武面前表現自己的傑出。此刻,這兩人搶著提問,是在表現各自的求知慾。

  叔向掃了一眼這二人,回答:「韓氏現在的狀況,說明了一個簡單真理:國家想要強盛,光是務農是不行的,是萬萬不行的。想必你們二人也曾去過趙氏的領地……算了,趙氏的領地我們就不要拿來類比了,因為差距太大,簡直沒有可比性,且讓我們拿魏氏的領地來相比吧!比較起來,魏氏的農田不多,山地開發不完善,追隨趙氏的腳步並不急切,所以商業的開發也不如趙氏那樣窮盡,但魏氏以不多的農田,卻發展出遠甚韓氏的繁榮景象,你們二位知道為甚麼嗎?」

  張趯與祈午各自沉思,祈午首先疑問:「魏氏比韓氏還強嗎?我卻看不出其中的差異。論起來,魏氏現在擁有的武威城,還是元帥親手修建的,而通向武威城的國家大道是戰備公路,那是由國家出錢出力修建的,魏氏坐享其成而已。韓氏的領地雖然道路還是土路,但我看其繁榮似乎比魏氏要強很多。比如農夫臉上的表情,那些人個個都是滿足而自信的笑容,魏氏的路人,臉上表情卻是統一的凶厲……常務怎麼說魏氏要比韓氏興旺呢?」

  張趯也馬上追問:「我聽說韓氏靠近虎牢,借助與王室做買賣,以及向虎牢輸送貨物,很賺了一些錢財。國中各家族都說韓氏富裕,僅次於趙氏……怎麼常務說韓氏不如魏氏?」

  叔向歎息:「你們剛才也發現了,農夫臉上全是滿足與自信的笑容,問題就出在這裡。農人喜歡小富即安,韓氏田地肥沃,農夫僅僅依靠耕作就能衣食無憂,偶爾做點小生意,換來點閒錢,就是小康生活,以至於農夫臉上全是滿足的笑容,這就是關鍵所在。看看吧!春耕剛剛結束,所有的壯勞力全部閒了下來,韓氏農夫閒下來賣的甚麼貨,不過是剩餘的農資產品。但如果二位現在在魏氏,你們會看到魏氏的商人,賣的都是甚麼貨物?」

  張趯與祈午閉目回憶,而後不約而同的回答:「魏氏尚武,最暢銷的商品是各種武器與鎧甲……常務的意思是說,韓氏商人賣的貨物,價值不如魏氏的高,所以韓氏比不上魏氏。但,怎能用貨物的價值來衡量這一切呢?」

  趙武插嘴:「他的意思是說:韓氏商人賣的貨物,技術含量不如魏氏。」叔向欣喜的點頭:「技術含量,對,我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趙武繼續解釋:「雖然魏氏的道路比韓氏齊整,要歸結於橫穿境內的國家大道,但除了道路之外,諸位還可以看看韓氏的村落。魏氏這幾年,半由魏氏家族出力,半由武士自己出錢,已經把居住的房屋翻新了,領地內土木建築基本見不到了,農舍多數是巨大的石塊,修建成堡壘狀況。僅從居住條件上來看,韓氏不如隗氏。」

  祈午點頭:「這一點我承認,但魏氏緊靠前線,領地裡多有山粱,石塊容易採集,所以魏氏的人有改良住宅的需要。之前秦軍兩次入侵,燒燬的全是土木房屋,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當然有修建堡壘型石屋的需求。而韓氏從來沒有受過外敵騷擾,加上他們地處大平原,採集石塊不方便,修建石屋的需求並不迫切。再加上,他們現在的屋子都是祖先留下的,翻新一下也能居住,僅僅從這一點說韓氏不如魏氏,恐怕過於牽強了。」

  叔向馬上追問:「不管怎麼說,修建一座堅固的石屋,也是需要錢財與人力的,韓氏的錢沒有用在修建祖屋上,他們的錢用在哪裡?你瞧,路邊也有賣鎧甲的商人,但他們的鎧甲多數是皮甲,要比魏氏的鎧甲輕薄。你瞧那位賣劍的,他賣的劍也要比魏氏薄而短……劍如此、鎧甲如此、住房如此、道路如此,販售的商品如此,韓氏百姓的錢在哪裡?」

  張趯猶豫的回答:「魏氏有力量整修房屋,修建道路,那是因為他們經過不斷的戰爭,掠奪了大量的俘虜。而他們的兵器鑄造技術,也是因為掠奪了別國的工匠,才獲得普及與提高的。」

  叔向拍手:「這就是原因!兩位大夫計算一下,這些年來,韓氏出戰的頻率多,還是魏氏出戰的頻率高?韓氏因為先元帥與現在副帥的庇護,他們躲過了大多數對外戰事,當然,他們也因此喪失了對外掠奪的機會。

  兩位想一想,我晉國憑借管仲理論,修改治國方略之後,我們是怎麼強盛起來的?國雖小,好戰必興,忌戰必危!我們是從(晉)文公打垮楚國,開始走向強盛的。人常說農夫是最好的士兵,韓氏空有數目廣大的士兵,卻因為身處於肥沃之地,農夫生活安定,而不願對外開拓,以至於喪失了發展的機會。

  現在如此,將來呢?魏氏雄心勃勃;智氏身在南方,眼中盯著整個楚國;而范氏貪婪成性,從不肯放過半點發展的機會;中行氏性格堅韌,好戰如狂。除了韓氏之外,其他的家族都嘗夠了對外擴張的好處,再發展幾年,韓氏還有出頭之日嗎?」

  叔向用預言家的姿態說了這話,他預言的大部分情況都在以後的歲月裡一一應驗了:比如他說韓氏糧產量高,農夫因而容易滿足,缺乏奮鬥的慾望,這幾乎是戰國時代韓國處境的描述。在整個戰國時代,三晉的土地上,先是魏氏咄咄逼人,而後是趙氏奮力抗擊秦國……而韓氏,在戰國的歷史中,只屢屢記載著每當魏國與趙國缺糧時,不約而同地向韓氏借糧的記錄。

  韓氏糧食足,在戰國是有名的,但韓氏士兵怯懦,在戰國時代也是知名的。原因在於韓氏糧足,百姓容易滿足,擴張慾望不強烈。反過來,因為他們糧足,想要誘惑他們放棄安逸而穩定的生活,走向戰場搏殺,所要付出的代價也要足夠大。這也就是韓起之後,歷代韓氏宗主懦弱的原因。春秋早期,農兵是戰場主力;但等到了戰國,農夫成了配角,職業武士成了戰爭主力。也許,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農夫的容易滿足性。

  不過,叔向預言韓氏將衰落,但他忘了人世間還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叫做「運氣」。韓氏士兵的怯懦在戰國時代是著名的,但韓氏的狗屎運卻讓列國君主想起來,就恨不得以頭撞破牆。在晉國諸家族中,韓氏是最軟弱的,但正因為他們的軟弱,韓氏跟各大家族關係都很好。真實的歷史中,智氏想攻擊趙氏,首先想起來跟韓氏商量;而趙氏想抗擊智氏,在智氏包圍晉陽城三年的情況下,也首先想起與韓氏溝通…

  人緣好,沒辦法。老狐狸韓厥留下的生存技巧就是誰也不得罪,韓氏秉承這種理念傳家。到了戰國時代,魏、趙兩國雖然彼此看對方不順眼,但列國中誰要攻擊了韓氏,來救援的一定是魏趙。在兩位鐵桿盟友的庇護下,韓國懦弱的生活在戰國,啥都不用做就成為戰國七雄之一……這種運氣,想起來,令人嫉妒的發狂。這一點,在場的除了趙武隱約知道,無人瞭解……但趙武絕不會說出去。

  叔向談興上來,坐在戰車上,用對待後生晚輩的態度,指點著道路兩旁的基礎建設,一一評點著韓氏的得失,指出韓氏應該怎樣發展,兩個後生晚輩聽得心醉神迷,祈午聽得不過癮,還隨身掏出小本子,鄭重其事的記錄下來:家族發展第一要務,不能光偏重農業,還要學會對外擴張……

  一行人邊走邊聊,五日後抵達韓城。韓起早已經等的急不可耐了,見到趙武,馬上說:「我等待去挖坑,已經等很久了,你怎麼才來?……嗯,楚國已經被你打服了嗎?完全被你打服了?」

  趙武點點頭,安慰對方說:「阿起哥,楚國真的沒力量再戰了。在連續兩次大戰中,楚國的青年不是戰死就是被我俘虜,他們連健壯的婦女都派遣上陣了……當然,這些健壯的婦女也被我俘虜了。如今,楚國就是想打,他也找不出可以戰鬥的士兵了。」

  韓起長長出了一口氣,抖動著一身肥肉,用小蘿蔔粗的手指拍拍胸口,滿意的說:「那我就出征了,先驅可以出發了……對了,這次你準備挖多大的坑?」

  韓起問的是盟誓的情況。盟誓,就是一個坑。當雙方草簽協約後,盟誓雙方首先做的是畫一個四方形的區域,在四方區域外圍設置四尊神像,這四尊神像稱之為「方明」,象徵著四方神靈。然後,雙方從方明的腳下開始挖坑,挖的坑要足夠深,以便掩埋盟誓所需要的,記錄誓詞的玉版、玉璧、犧牲、盟書;坑的北壁還要再掏一盒,用來擱置玉幣。

  這些工作幹完之後,雙方開始填坑。然後在坑上修築高台,等到盟誓的時候,雙方還要在高台上宰殺牲畜,祭告蒼天。盟誓的儀式當中,挖坑埋誓詞,是請大地做為誓詞的監督人,這一動作叫做「后土」;而修建高台祭告蒼天,是為了讓誓詞抵達天庭,讓上天來監督雙方遵守誓約。所以,誓詞的起首慣例是四個字:「皇天后土……」

  在上古時代,「后」是帝王的稱號,如大禹的兒子啟自稱為「夏后氏」,還有傳說中射日的「后羿」等等,所以,「皇天后土」這句禱詞,就是把天地當作至尊無上的「皇」與「后」用來尊敬。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11 10:55
第二百七十一章   我有了新的戰爭目標

  說到「后」,趙武瞥向了韓起身邊立的一個人。韓起愛結交朋友,此人一副秦人的服飾打扮,身材高碩而修長,一舉一動充滿了貴族氣質……此人現在叫做「秦后子」。

  秦后子是來晉國之後,新改的名字,他原來被晉人稱之為「公子緘」。但因為他是出逃的,所以失去了公子的稱呼,改稱為秦后子,「后」在這裡依舊是「君主」的意思。這個名字其實帶有諷刺意味,《左傳》說他在秦國「如二君於景」,意思是:在秦景公時代,他與秦景公並列,彷彿秦國存在兩位君主。

  公子緘在秦國被稱為「伯車」,這個稱呼不是他的名字,是個綽號,意思是「秦國第二戰車」,這個綽號跟「秦后子」的含義相同,都說他的身家等同於秦國國君。公子緘還有一個名字,叫「子針」,這是他最後返回秦國之後,秦國人對他的叫法。

  趙武見到秦后子,表情很驚訝:「後,你怎麼出現在這裡?難道你打算追隨副帥,南下造橋?」

  秦后子拱拱手,謙恭的回答:「我來韓地,是打算修造蒲津橋,這些時日以來,蒲津橋已經大致修好。」

  叔向在一旁趕緊補充:「秦后子一個月建成蒲津橋,寡君因此將裴地(今山西省聞喜縣一帶)封給了秦后子。」秦后子被封於裴,由此他成為天下裴姓的始祖——這倒跟真實的歷史相同。

  「一個月建成蒲津橋,太令人震驚了。該封,君上這次做的乾脆!」趙武連聲感歎。

  韓起拍了拍肚子,插話說:「蒲津橋剛好位於韓城之南,我大軍從此地出發,正好跨過蒲津橋進入王野(周王室的田野)……嘿嘿,從今往後,我韓氏才是通向南方的交通要道。小武,你家的商隊從我韓氏過,過路費我給你打折。」當今天下,還膽敢稱趙武為「小武」的,只有韓起一人。

  趙武轉過身去,吩咐叔向:「你去考察一下蒲津橋,如果這座大橋確實牢固,那麼就按預定方案,在黃河沿岸修建十座,要徹底貫通黃河南北。」

  秦后子拱手,禮貌的問:「預定方案?我可以瞭解一下甚麼是預定方案嗎?」

  叔向解釋:「按我們執政府新出的工程承包方案,像造橋、修路這樣的大型工程,本著誰出力、誰投資、誰收費的原則,修建人有權設卡收費。當然,大道通行權在於國家,所以,凡是軍隊調動出行,修橋人一概不得向軍人收繳費用;而普通百姓,只要身上不攜帶貨物,或者隨身物品不超出規定數量與體積,那他就是平常走親戚會朋友,也可以免費通行。唯獨商隊不在其內,凡過往商隊都必須向橋樑道路所有人交納通行費,以便補償修建人修建費用、以及維護費用。」

  秦后子來晉國的時候,攜帶的財物超過一千車,這麼多的財物,也不知道他怎麼一路招搖帶入了晉國……當然,如此多的財物能順利帶入晉國那也是他哥哥秦景有意放手。也許秦景公知道弟弟出逃的消息,心裡正在偷著樂,所以通知秦國關卡,默許關上對秦后子放行。秦后子有錢,聽到晉國這項規定,他眼前一亮,趕緊表態:「我修橋之前,竟然不知道伯國有這項政策……既然如此,我可以多修建幾座橋樑,不知伯國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嗎?」

  韓起瞥了秦后子一眼,目光中充滿不悅。叔向在一旁趕緊解釋:「後子,現在我晉國的土地基本已經冊封完畢,也就是說:但凡土地,基本有主了。你在別的領主所屬的封地上造橋,讓別的領主怎麼辦?」

  秦后子也聰明,當然,作為一個能夠設計出符合春秋生產力的鐵索橋的人,秦后子的智商足以當魯班的老師,他目光閃了閃,馬上問:「那麼,晉國關於道路橋樑修建的方案,還有甚麼補充規定嗎?」

  叔向微笑著回答:「當然有補充規定:大橋修建在誰的封地裡,領主有第一投標權;如果領主沒有錢、沒有能力建橋修路,那就要招標了。招標,招的就是收費年限,誰投資修建這條道路橋樑,不能永久讓他收費,那樣的話,等於變相侵佔了領主的領權。

  所以,我們規定:若領主沒有能力修建境內道路與橋樑,可以召集商人集資,由商人跟領主約定一個收費年限。在約定年限內,這條道路與橋樑的收費由投資人管理,等到年限一到,則移交給領主,收費權限也隨之消失。當然,這一點也是可以商議的。有的領地荒僻,很少商人通過,如果約定期限內,投資人收不回投資,可以跟領主再商議,由領主交納一筆錢,贖買回道路收費權。」

  秦后子馬上轉向韓起,微笑的說:「這麼說,我要跟副帥商議一下收費權限的問題了?」

  韓起拍著肚子,樂呵呵的回答:「十年吧!十年吧!我這地方今後會越來越繁榮,讓你收費十年,大約能夠收回投資了吧!」

  韓起客氣,秦后子也充滿貴族風度的拱手賀禮:「我秦後本來沒有打算通過橋樑收費,如今副帥給我權利,使我的財富不至於血本無歸,多謝了。」

  韓起又拍了幾下肚皮,沖趙武說:「小武,原本我要招待你一番,但你的行程延誤了,加上楚國新君登位,舊君去世,中行吳那裡連番催促,所以我也就不接待你了……反正田蘇還留在我府中,有他在,我韓氏就像你家一樣,我就不客氣了。」

  韓起急著告辭,其實是不耐煩秦后子。原本他以為秦后子修建這座橋,是為了討好晉國,所以他慫恿晉平公封賞了秦后子,但現在看來,秦景公不能讓容忍他這位親弟弟,也是有原因的,秦后子實在不知道進退,明明已經因為造橋而獲得了一塊封地,卻還想著通過橋樑來斂財,讓領主韓起心中惱怒,他不願再糾纏下去,所以才藉機匆匆告辭。

  趙武恭敬的辭別韓起:「阿起哥,一路走好。我南下的路上每隔四十里修建了一座宿營地,派列國聯軍把守,阿起哥只管順著大道前進,見到驛站就宿營,防守的事情,全部交給聯軍負責,這一路南下,安全的很。」

  韓起一邊向趙武告辭,一邊又問:「聽說楚國新君登位後,特地叫來了中行吳參加登位典禮,鄭重其事的承認了晉楚盟約。我此去,對於這份盟約,元帥還有甚麼吩咐?」

  韓起用「元帥」來稱呼趙武,這是開始談公事了。趙武臉色一板,回答:「中軍佐、副帥,中行吳雖然得到了楚君的答覆,但他級別太低,副帥此去,請順路去見一見周王,讓周王派出一位卿隨行,等你抵達楚國後,請周王的卿陪同副帥你直入楚宮,再次要求楚國新君確定盟約。這樣,我晉國才好進行下一步。」

  韓起拱手詢問:「持牛耳者何人?」

  盟誓雙方修建高台之後,要宰殺牲畜祭告蒼天,監督雙方盟誓的人要割下牛的耳朵,將牛耳握在手裡,傾聽雙方宣讀誓詞,所以「持牛耳者」就是盟約監誓人。

  「宋、魯為公爵,從宋、魯兩國選拔持牛耳者,如何?」韓起想了想,論起與列國之間的交往,公卿之間相處的經驗,韓起比趙武豐富,他建議:「宋國與楚國敵對情緒強烈,恐怕楚國不會同意宋國持牛耳。」

  趙武一聲冷笑:「楚國不同意,又能怎樣?」韓起咂了咂嘴:「那不是又要起紛爭了嗎?弄不好還要打一場。」趙武微笑。叔向在一旁傲然插嘴:「現在,想繼續戰鬥下去的是我晉國。」

  韓起搖頭:「不好,那不好,既然雙方簽訂了盟約,就應該以和為貴,元帥請多想幾個方案,若楚國不同意宋、魯持牛耳,我們再換一個,鄭國如何?」趙武詫異的問:「為甚麼是鄭國,難道不能是魯國?」

  韓起回答;「楚國人一向驕傲,一向以力服人,所以看不起在齊國摧殘下、僅靠我晉國支持才苟延殘喘的魯國。而鄭國就不同了,鄭國畢竟跟楚國親密,想當初我們三軍疲楚,純粹靠點數折騰的楚國無力相鬥,這才獲得了鄭國的歸附。楚國人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失去鄭國卻不怨恨鄭國,因此提出鄭國持牛耳,他們會同意的,畢竟鄭國是春秋第一霸。」

  趙武歎了口氣,拱手拜別韓起:「就按副帥的考慮吧!」

  韓起點點頭,吃力的爬上戰車。戰車被他壓得咯吱咯吱響,而後,韓起在戰車上扭身揮手,帶領大軍南下了。望著韓起遠去的背影,趙武若有所思,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不怕神一樣的敵人,只怕隊友是國足,你踢不進別人球門不怕,就怕你往自家球門裡踢球。」旁邊的人沒人聽懂趙武的意思。

  韓氏的首席家臣田蘇跑過來,一路招呼趙武進城休息,趙武招手讓秦后子靠上戰車,邊走邊問:「您打算甚麼時候回去?」秦后子恭敬的回答:「我害怕被國君降罪,所以才來到這裡,恐怕等國君死後才能回國。」

  趙武又問:「你們國君有道嗎?」後子答:「無道。」趙武再問:「那麼秦會亡國嗎?」後子答:「不會!一代國君無道,國家沒有甚麼危險;連續幾代無道才會亡國。」

  趙武問:「你們國君會短命嗎?」後子答,「會吧!」 趙武問:「要等多久?」後子答:「國君無道,但我國莊稼卻獲得大豐收,這是上天在保結他啊!看情形,他應該還能活五年。」趙武歎息:「哎,早上的事情和晚上沒關係(朝不及夕),誰能去等上五年啊!」

  後子回後告訴別人:「趙武要死了,作為人民的主宰,卻得過且過地混日子,他還能活多久呢?」原本的時空中,秦后子的預言應驗了:趙武死於這年冬天。

  但現在的時空中,趙武在入城後馬上招來了叔向、張趯、祈午。他的詢問表示,當初他答覆秦后子的評論,純粹是在敷衍對方:「秦后子說秦國國君還能活五年。按規矩,對方國君去世了,如果我們還要攻擊對方,那是非常不禮貌的(乘喪伐國,不祥)。況且,既然對方國君去世了,即使勝利也沒人跟我們簽協議,沒人敢同意向我們交納徵稅,那麼我們發動戰爭的目的就無法達到。

  所以,我們必須在五年之內,在秦君活著的時候,解決秦國——咱們晉人向來小心眼,誰招惹了我們晉國,入侵我們,屠殺我們的庶民,誰來承擔我們的報復,我不打算把這一後果讓秦君的孩子承擔。對此,諸位有甚麼好辦法?」

  叔向一邊思考,一邊慢悠悠的回答:「秦國與我晉國消息不通許多年了,雖然秦后子的到來,以及追隨秦后子而來的那些秦國大夫,讓我們開始清楚的瞭解秦國的動態。但我認為,即使我們先花一年去瞭解秦國,依舊不足。請執政給我一年時間,而後第二年整軍備武,第三年年頭,我們才可以出兵西進,或許能夠報復秦國的兩次入侵吧!」

   「為甚麼是第三年?」趙武問。叔向回答:「元帥出戰兩年,國內的情況已經陌生了。你回國後,第一年我們需要消化楚國的勝利果實,並接著與楚國結盟,等與楚國完成盟誓,大約也到了第三年……」在春秋時代,修建一座盟誓台是需要三年的時間,所以春秋時代的盟誓過程,前後都要歷時三年。

  趙武搖搖頭,剛要表示反對,叔向馬上接著說:「我知道元帥的想法,如今我們採用了很多新工具與器械,修建一座盟誓台也許用不了三年,但我們國內的情況也不是很好。經過連年大戰,國內的士兵已經很疲憊了,總得給他們一個休整時間吧!

  再說,我們北方也不穩:先是中山國復國事件,另外,侯晉在黃河入海口,也與當地的代國發生了衝突。我們首先必須盡快安定北方,所以在第二年裡,我們應當先出兵北方,打服代國,再扼殺中山國復國的希望……算一算,與楚國完成盟誓的第三年,剛好來得及向西。當然,這一切,還是按諸事順利來測算的,如果在這當中發生一點意外,恐怕第三年裡,我們依然無法攻擊西秦。」

  代國就是河北平原,在春秋時代,代國河叉密佈,是一片肥沃的沖積平原,兼沼澤地,物種豐富,植被茂密。在管仲時代,代國也曾被管仲的經濟大棒狠狠的教訓過。當時代國國力強,頻繁騷擾齊國,管仲打聽到代國狐狸多,因此鼓勵齊桓公穿狐裘:中國貴族喜歡狐裘的風俗,就是從管仲開始的。

  當然,管仲的經濟策略到最後與收拾楚國的鹿皮策略基本相同,代國的騎士們在重金誘惑下,都不打仗了,也無心掠奪了,更無心畜牧與種植,等代國狐狸快滅亡了,管仲突然宣佈齊國禁止穿狐裘,同時抬高糧價與紡織品的價格,結果代國國家財政破產,在此情況下,代國國王只好投靠齊國。從那以後,代國再也不是中原各國的威肋。真實的歷史上,是戰國時代的名將李牧滅了代國,並把代國變成了趙國的大糧倉,依靠代國出產的糧食,趙國保持了二十萬騎兵的數目,使得秦國久攻難下……

  趙武側身,詢問:「兵法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們晉國現在儲存的糧草有多少?」

  叔向輕輕一笑,回答:「雖然天下大旱,但元帥南征以後,從南方帶回來十萬俘虜,確切的數目是十四萬七干餘人。有了這些人力,元帥以前規劃在紙上的農田水利設施,我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用俘虜加上原有的勞力,已經基本建設完成。

  呵呵,如今在國內,稍稍大一點的家族,其農田兩側都分佈著明溝暗渠,地勢高的地方,水車像叢林一般茂密。這項工程,收益的不僅是農田,借助這場戰爭,我們國中的青壯都出戰在外,他們的糧食全靠列國支援,反而令國內減輕了負擔,國內由此節省下來的糧食,讓我們得以度過災荒。

  目前,齊國、鄭國、宋國、衛國、魯國,國內常常有餓死人的現象,但我晉國南征北戰,從南方源源不斷地運回來戰利品,國內幾乎沒發生餓死人的現象,但……這僅僅是維持而已。秦國處於西部,我們想靠列國的糧食負擔西征,光運輸一項,恐怕就說不過去。說到我們自己的糧食儲備……我看發動一場戰爭遠遠不夠,我們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來籌備戰爭物資,這才能夠向西方攻擊。」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11 11:08
第二百七十二章   國強民不富

  掃視了一遍屋中表情各異的卿大夫們,趙武繼續說:「秦后子剛才說過,秦國有了大豐收,而且預期五年之內,秦國也將持續豐收的景況。秦后子是甚麼人,這個人貪財是不假,但他的眼光確實犀利,智商確實不錯,一位能夠設計出蒲津黃河大橋的人,諸位可以想像一下他的智慧程度,他既然看出了秦國的農業狀況,想必他的預測絕不會失誤。

  我們晉國現在不缺糧,我們不缺武士與武器。武士是甚麼?止(趾)戈為武,國家的基礎是建立在武力之上,沒有糧,沒有錢,沒有物資,沒有地盤,那麼好吧!揮舞武士的武器,讓我們向西掠奪吧!這個時候,我們唯一做的就是發動對外戰爭。」

  叔向大驚失色,他長聲而起,拱手準備勸諫,趙武擺手:「不要說了,我知道你想說甚麼,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擴軍。軍餉不夠,可以先欠著,反正我們即將從楚國獲得大量的貢賦,而且一旦發動戰爭,還能從秦國獲得巨額的預期收入,你剛才不是反覆說,「幸虧我們從楚國獲得大量的戰利品」麼?這說明甚麼,說明我們完全可以從對外戰爭中,獲得足夠的收入……

  趙武說完,不容別人辯解,起身退入後堂。他走之後,叔向哀歎:「國中貴人與武士從戰爭中獲益無窮,庶民已經不堪忍受了,怎麼還要戰?」

  退回後堂內的趙武低聲喃喃:「原諒我吧!戰爭,也是一種國家社交手段,我與楚國簽約,不是為了消除戰爭。身為執政,不斷為國家尋找敵人,是我的責任,我必須不斷尋找戰爭目標。」

  彷彿是為叔向的話做註解,數日後,趙武返回新田城的途中,遇到了一隊「軍賦(為履行納賦義務,而承擔兵役的輔助兵)」,這隊「賦」人情緒滿高,他們一路走一路唱著歌,唱的正是那首《出車》,那些擦肩而過的、出戰兩年才回到家鄉的晉國武士,聽到家鄉的歌聲感同身受,他們立刻用歌聲應答,附和著這群輔助兵們一起歌唱。

  服役的人群中,有年輕的童子,也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此時,春耕剛剛結束,田野中散發著麥苗的芬芳。趙武的車隊已經接近了南城,而南城最著名的就是趙武的府邸,他的府邸是一座植物園,趙武南征北戰多少年,四處搜集的花木栽遍了植物園的各個角落,以至於整個晉國的南郊,在春風的吹拂下,飄蕩著難以言喻的香氣。

  晉國被人稱為「表裡山河」。這片土地是由一個個盆地組成的,盆地中央,大河灌流其中,春天裡,積雪融化的雪水匯入大河,令河水奔流不息,滿耳都是濤濤聲。這濤濤聲奔湧的不止是河水,「表裡山河」的地平線盡處,是蒼翠的群山,雨水充足的河谷裡,土地幾乎沒有黃色,連三兩天不被人走過的道路兩邊,都泛著蒼綠的青莒。極目望去,「后土」一片說不盡的綠,「皇天」是清澈的藍,偶爾幾朵白雲飄過,映襯著青天格外的藍。

  側耳傾聽,林濤聲,田野裡麥苗的沙沙聲,遠處江水的奔流聲,聲聲入耳。天空中偶爾傳來鶴鳴,以及歸來的燕子叫聲,在這一片如史詩般的樂章中,服役的百姓邁著整齊的步伐,踏踏的踩動著地面。

  面前一片詩情畫意,但趙武心裡卻不高興,因為隊伍當中幾個白髮蒼蒼的頭顱格外觸目驚心,他跳下了戰車,拉住其中一個頭髮最蒼白的老者,詢問:「子,你今年多大了?」 「子」是春秋時的一種尊稱。

  藍天白雲之下,蒼綠的大地之上,那顆白色的頭顱,丘壑縱橫的臉龐,令人想哭。老者睜著迷離的雙眼,回答:「我是個小人(沒文化的勞力者),也不知道怎麼算年數,只知道我的生日是正月初一,那天正好是甲子日,到現在,我已經過了445個甲子日。從最後一個甲子日,到現在又過了一個甲子的三分之一了。」

  春秋時代採用天干地支紀年法,老者說的這番話就是民間通行的紀年法,趙武聽得很茫然,他轉頭詢問隨行的大臣:「你們知道老者多大年齡了嗎?」

  按照周禮,凡國家勞役,國人(城市自由民,或稱市民)身高七尺以上,年紀六十以下,野人(鄉下人)身高六尺以上,年紀六十五以下,才在服役範圍。超過這個範圍強求其服役,就算是主管官員的失職了。

  左右官員也很茫然,叔向趕緊回答:「這沒關係,元帥可以先下命令,讓這隊役夫暫時停止進發,等執政府計算出年齡來,再行確認老者是否合適賦役(服役)。」

  趙武二話不說,摘下隨身的玉珮遞給叔向,吩咐說:「你去下令。」

  趙武的執政府能人很多,這麼多年來趙城學宮推廣高等教育,不是白費的,不一會兒,官員們計算出老者的年齡,答案立刻揭曉。賢人(智者)梁丙掰著指頭計算一番後,說:「老者生年,就是魯國的叔仲惠伯與郤成子(郤克)在承匡會見的那年(前616年),那一年,魯國的叔孫莊叔在(鹹)戰勝狄人,俘虜了三個狄人頭目:僑如、及虺和豹,後來就給他的三個兒子起了這三樣的名字……如果老者的記憶沒有錯的話,那麼他從出生到現在,已經有七十三年了。」

  獲得消息的晉國太史令籍趙和大法官士瑕(士文伯)聞訊也趕到了執政府,他們神情嚴肅。計算起來,老人已經活了26660的天。

  趙武悚然而驚:「是我不好,在大旱之年,我發動對外戰爭,光顧著對外掠奪,卻不知道國中百姓已經困窘的到了之種程度,這是我的過錯啊!」

  在晉國發動南征的同時,替國君修建龐大宮殿的宮城並沒有停止,而這群老弱不是南下作戰的,因為他們已經超出了輔助兵的極限,所以大司馬府魏舒沒有同意派這群人上戰場,他們是替國君修建宮殿的。

  此刻,趙武心中充滿了深深的自責。沒錯,趙武說的完全正確,當國內矛盾激化,財源枯竭、糧食不足、勞力不足的時候,對外發動戰爭,進行掠奪,確實是轉移國內矛盾,壯大自己的最佳途徑,歷史已經證明了這點。方法正確,但不一定結果正確。

  趙武採用了正確的方法應對國內困難,雖然從表面上看來,他採用的赤字經濟,以及不斷發動的對外戰爭,確實讓國庫充足了,讓百姓獲得意料之外的收入,以及源源不斷的貨幣量,並使得百姓暫時不為生存而發愁。然而,在為生存而掙扎的過程中,每一個百姓肩上的負擔都沉重的難以想像。這或許就是真實的歷史上,趙武最終同意與楚國舉行第二次弭兵大會,不得不休戰的原因。

  連年的戰爭,雖然使晉國在千年大旱中咬牙挺了過來,但晉國的國力已經搾乾了,連老人和孩子都已經動員起來,雖然晉國這個軍國主義國家,老人與孩子參加動員,並不覺得是一種苦難,但身為執政,連老人與孩子的力量都要動員起來,這樣的政績,怎敢用來誇耀?

  趙武起身,嚴厲的問:「絳城城守是何人?」那位老人來自絳城,絳城城守竟然允許,或者是強迫這樣的老人服役,無論如何是有虧職守的。

  叔向也覺得很丟臉,趙武不在國內時候,國內政務是由他負責的,發生這種狀況,也是他的責任。叔向為此避席,側著身子拱手道歉,恭敬的回答:「老師,絳城城守也是老師的弟子,他出身趙城學宮。」

  趙武再問:「絳城城守何在?」

  按照春秋規則,當地城守要負責帶領本城的役夫向司馬府報到,經司馬府清點之後,這群役夫交接給司馬府,城守才算完成召集任務。如今役夫既然才出城,那麼絳城城守必然還在城中。

  過了一會兒,前去召喚的使者帶著司馬魏舒匆匆趕來,魏舒還帶來了絳城城守,這人一見趙武,立刻跪倒在地,口稱老師,解釋說:「老師,十四萬俘虜回國,光是看守的人員,已經動用了全部的城衛軍。如今我晉國兩軍南下,國中城衛軍都去看管俘虜,君上的宮殿一刻不能停頓,南下的軍隊輸送物資片刻不能怠慢,我絳城經過五次徵召,城中已經沒有青年可用,唯有徵召到老人與孩子。老師在趙城學宮曾說:仁者愛人,不是我不愛惜百姓,實在是城中青壯不夠,徵召過於頻繁,以至於我沒有完成賦稅的人員……」

  絳城城守的話嘎然而止。趙武聽出了他話的意思。這群由老人和孩子組成的役夫出現在新田城城郊,不是絳城城守一個人的責任,司馬府將這群役夫檢點通過,也有失察的責任。而司馬府為甚麼連老人和孩子都徵召了,這又要追究到執政府的責任。至於執政府為甚麼連續發出五次徵召令,以至於動員到了老人和孩子,趙武難辭其咎。

  趙武跺著腳,追悔莫及的說:「古人說:過猶不及,我的方法正確,但採取的手段過於激進!」諸位卿大夫默然不語。趙武轉身,向那位白髮蒼蒼的役夫鄭重道歉:「是我無能啊!我擔任國君的執政,讓國家多有憂患,以至於不得起用您,讓您曲在民間這麼久,都是我的罪過啊!請允許我為自己的無能向您道歉!」

  老人莫名所以,諸大臣也摸不著頭腦,趙武回身追問叔向:「作為一個農夫,誰能清楚的記得自己度過了哪個甲子?」向恍然大悟:「這樣的人啊!非得十分清楚農時,才能做到清晰的記錄每個甲子。」

  趙武跺腳,懊惱的說:「天下大旱,我晉國田野乾枯,草木凋零,在這個時候,我光顧了對外掠奪,卻忘了: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晉國稱霸這麼多年,國中自然有各種各樣的人才,比如這個老者,度過了七十三個歲月,清楚的記得每一個甲子,而我們的農業正在遭遇千年難遇的旱災,你我卻忘了利用這些老者七十三年的經驗,使百姓擺脫乾旱的困擾,這是你我的罪過啊!」

  叔向也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起身,跟在趙武身後向老者鄭重鞠躬:「現在春耕剛過,我晉國正缺少像長者這樣經驗豐富的人,來指導農夫抗旱,叔向才能不夠,願意以您老為師,請教導我應付農時的經驗。」

  趙武再度轉身,面朝晉國太史令籍趙、大法官士瑕,大司馬、上軍佐魏舒,鄭重其事的說:「這位老者不應該是叔向一人的老師,他應該是我整個晉國的老師,我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再錯一次,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當中,魏舒官位最高,國內六大正卿當中也只剩他了,他連忙接過趙武的話茬,回答說:「願拜請這位老者為絳城佐(副市長)。」老者推辭:年老難以勝任。

  魏舒建議:「老者超期服役,自然對此種處境感同身受,不如讓他為國君負責監督勞役免除的甄別工作,並擔任絳縣的縣師(掌官農田管理)。」不等老者回答,士瑕接著補充:「罷黜原來的絳縣典尉。」典尉主持本縣勞役征發,讓這個老人服役,是典尉的失職。

  大法官士瑕開口了,那就是法律,老者不敢抗辯,唯唯諾諾的答應著。

  當時,列國的使者都趕來了新田。魯國使者回國後向執政季武子匯報了此事,季武子感歎:「晉國還是輕慢不得啊!有趙武擔任執政,有士瑕做他助手,籍趙、梁丙提供咨詢,有叔向、女齊擔任國君的師保。晉國朝堂有這麼多的君子,怎麼可以輕慢它?只有勉力事奉它才是啊!」

  魯國人是春秋的小報記者,他們知道了,這段經過自然就記載到了歷史當中……

  列國使者趕來新田城,一方面是因為趙武回國了,列國使者想探聽一下晉國最新的動態,以及對戰爭的打算,因為這時間剛好是春耕結束,不是年底「聽成」的季節,所以他們打的旗號是弔唁弔唁那個許配給趙武次子趙午,但還沒有成婚就病逝的齊國公主杞姜。

  各國假意弔唁的使者都聚集在趙武府上,趙武回到自己府中,先是接待了虛情假意的列國使者,等他敷衍完這一外交重任,轉入自家後花園,各國使者逐漸散去,有門路的各找相熟的晉國大臣私聊,沒門路的則回到館舍,蒙頭睡覺。

  鄭國這次派來的使臣是副相游吉。游吉本名姜蠆,其父親是鄭國正卿子礄,子礄的先祖公子旗,原是齊國國君齊惠公姜元的子裔,後來出逃在鄭國為相。姜旗有兩個兒子:長子公孫蠆,次子公孫楚。因子礄是齊惠公的裔孫,因此鄭成公賜其為公孫氏。周簡王姬夷七年(鄭簡公姬嘉七年,公元前558年),公孫蠆被鄭簡公晉封為大司馬,公孫蠆在鄭國與晉國聯合伐秦國的「遷延之役」中表現得非常突出。公孫蠆生有二子:長子公孫皈,字子明;次子公孫吉,字世叔,因封地為游,故名游吉,他是福建莆田游氏的始祖。

  游吉出了趙府之後,晉國的大夫梁丙、張趯慕名來訪。晉國智者梁丙苦笑著說:「幸會,幸會!堂堂的鄭國副相竟為敝國執政次子的一個姬妾送葬,不是太甚了嗎?」

  鄭臣游吉答道:「是啊!這種風氣何時能夠了啊!昔日文公、襄公之時,這些事務是從來不麻煩諸侯的,並且規定,讓諸侯三年來騁娶,五年來朝;有事而會,如有不協則盟。只有君主、夫人去世,各國大夫才去弔唁。如今,元帥的一個未婚兒媳死了,就勞師動眾的,真是不勝其煩啊!我想少姜有寵而死,齊國必然再送女子過來的,到時候,恐怕我還要來道賀的。」

  晉臣張趯苦笑的說道:「你說的很對,豈不聞盛極而衰、否極泰來;寒熱交替,週而復始,這樣下去,晉國將盡失人心,將失去諸侯的擁戴,到那時晉國就會徹底衰敗了。」

  這時士瑕(士文伯)也走了進來,對著游吉行禮道:「君上設宴,文伯我奉我家主公之命,前來恭請子大叔前去赴宴。」張趯問道:「何事設宴?」「好像是與齊國的大夫晏嬰商議,晉齊之間諸卿通婚的事情,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游吉對著張趯相視一笑,兩者笑容裡滿含著苦澀。

  晉平公現在很得意。說實話,自從他登位以來,花在國政上的時間,不如他花在姬妾身上的時間的百分之一。然而,現在計算一下他的政績,連他父親都感到很無奈。

  楚國是超級大國,與晉國在這個世界上是兩極。打從周王國建立以來,楚國一直桀驁不順,甚至傲慢的派人詢問周王室的九鼎大小。要知道,對於楚人的心思,那位首創「三思而後行」的魯國前任執政季文子曾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意思是說:楚國與我炎黃不是同族,他們亡我炎黃的心思不會平息……

   「問鼎」是甚麼意思,鼎在古代既是吃飯的傢伙,也是祭器是王與上天溝通的神聖祭器。嚴格的說起來,中國的社會是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王」就是神靈降臨在地上的代言人(天之子),他既是世俗的領袖,也是宗教的領袖:掌管解釋天意,而與神靈溝通的祭祀禮器就是九隻鼎。

  春秋時代的文化是整個中原文明文化的魂魄,周王室這種政教合一的政權體系也貫穿了整個中華文明,一直到現代,領導都是庶民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神一樣的存在,任何對領導的冒犯都是大逆不道,都是違反宗教精神的……

  而楚王詢問最高領袖手中,用於溝通神靈的祭祀物品……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5-11-12 00:10
第二百七十三章   玩著玩著成了天下霸主

  晉平公這樣一位「百分之五十精力在姬妾身上,百分之四十精力在音樂愛好上,百分之九的精力在於享受之上」的國君,現在坐在自己的宮城裡天天玩耍著,突然之間,有人告訴他:楚國屈服了,他的霸業穩固了!……要知道,連其先祖晉文公都沒能讓楚國低頭,而在他這一代,楚國居然低頭了。如此的功績,任晉平公如何發揮想像力,也是萬萬想不到的。如此的美事會落在他頭上,而他對這一切成就,未曾貢獻過一湯勺的精力。玩呀玩的,把自己玩成天下唯一霸主。

  這且不說,晉國在這次戰爭中還獲得了大量的俘虜,並且獲得了一塊南下的飛地,打通了向南攻擊楚國的前線缺口……暢想未來,晉平公已經想不出甚麼言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樂不可支的晉平公,在他還未修建完善的虒祁宮款待了列國朝賀使臣,雖然虒祁宮沒有建設完成,但晉平公認為,唯有這座佔地二十平方公里的龐大宮殿群,才能襯得上他取得的罕見功績。

  未完成的虒祁宮雕塑林立,有一座雕塑展現的是晉軍的戰爭,無數燒製好的陶俑排列出典型的春秋戰陣。這座巨大的陶俑雕塑群彷彿一座兵馬俑坑,旁邊有一座四方形的亭台閣樓將雕塑群圈起來。宴會就在這座四方閣中舉行,閣樓的正面是晉國卿大夫,以及重要盟國的正卿,兩側迴廊則是附庸小國的使臣們,正廳對面的尾部迴廊裡,則坐著戰爭中因功授爵的新進武士。

  亭台底下,排列出戰陣的陶俑大約有三千餘具,剛好是一個整編師的士卒數目,三千餘具陶俑佔地非常大,把它們圈起來的四方形閣樓在春秋時代也是巨型的,這座閣樓建成之後,巨大的陶俑戰陣就成了閣樓的天井,參加宴會的人居高臨下,可以看見天井當中森然的戰陣。不愧是軍國主義國家,連宴會場所也殺氣騰騰,那些陶俑手裡拿的武器都是真實的青銅武器。

  舉行的閣樓裡迴盪著絲竹的音樂,列國舞女穿梭,歌聲妙曼,人聲鼎沸。在喧囂的勸酒聲中,晉平公頻頻催問:「元帥還沒有來嗎?我的執政呢?」國君的寵臣樂王鮒上前回答:「執政正在沐浴更衣,不過他說,今天恐怕無法參加君上的宴請,尚有一大堆事情等待處理,不知道何時結束。」

  晉平公的回答充分體現了他的沒心沒肺,他醉眼朦朧的瞇著眼睛,帶著回憶的神情說:「哎呀!執政兩年不在國內,後來阿成也走了,我都不好意思去他府上轉悠一下,去過的人都說那裡彷彿仙境。執政回來了,想必風華屋的建設會加快很多,你催一催執政,要他盡快建好風華屋,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見一見那座屋子是甚麼樣的仙境?」

  晏嬰翻了個白眼,心裡感慨:「師曠一去世,國君身邊連個敢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你瞧,大臣們說執政兩年沒回來,有許多事情未來得及處理,此刻叔向等執政府重臣都不在宴席上,趙武子分明是在操勞國政。但這位國君卻只想到對方有一堆家事要處理。晉國恐怕要衰落了。

  正在這時,衛獻公走上來,他帶著衛國的樂師師涓,恭敬的向晉平公行禮:「伯君,我衛國依仗您的垂憐,收回了被烏餘侵佔的土地,另外還在南方獲得了一塊沃土,我們小國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特獻上一首樂曲,請國君欣賞。」

  送晉平公禮物,沒有甚麼比送音樂與美女讓晉平公喜歡的,衛獻公以前獻過音樂,被師曠說那段音樂是千年大旱的禍首,但晉平公得到趙武支持,根本不在意這種荒誕說法。他拍著手催促:「快點快點,還等甚麼?趕快演奏吧!」

  師涓用清水浸了浸手,坐下來開始彈奏……如今彈琴的手段也開始現代化了,這是因為趙武開始學琴了。趙武從師於師曠,學著練習彈琴,當時的琴弦幾乎都是長線或者牛尾、馬尾編成,後來趙氏發明出金屬拉絲技術,鋼絲琴弦也出現了。伴隨著鋼絲琴弦的出現,也出現一個問題,雖然新琴弦使得琴音洪亮了許多,但趙武怕痛,用手指按住琴弦快速滑動,讓他感覺到有點吃不消,想起現代人彈琴時,手上經常裝一個鐵指甲,於是,他便「發明」了類似的音樂輔助工具。

  這些輔助工具可以減輕人彈奏時的痛苦,比如說快速的滑弦,或者撥弦,琴師們不再會感到手指疼痛,彈到劇烈處,也不會十指鮮血淋漓……但趙武發明了這些東西,馬上又將他的發明丟到腦後,因為對於一國執政來說,空閒的時間太少了,趙武現在幾乎找不出練琴的時間,況且按他現在的地位,如果想聽音樂了,讓人彈奏就行了。他現在只要一發話,列國的琴師還不你爭我搶的,期望獲得在他面前彈琴的機遇。

  趙武雖然將他發明的這些輔助工具遺忘了,但因為趙城現在是藝術之城,許多新藝術不斷的從趙城湧出來,並成為整個中原的流行趨勢,所以人們對趙武發明的這些工具非常感興趣。春秋時代的人根本沒甚麼思想禁錮,趙武發明了鐵指甲後,樂師們在其上大膽發揮,更是創造出玉扳指、青銅指甲、象牙指甲、犀牛角指甲等等……為此,樂師們還研究出一套理論,說明甚麼材質的指甲適合彈奏甚麼樣的樂器,比如曲調激烈的鄭衛之音,就適合用青銅指甲來彈奏,而琴弦最好用銅絲製作……

  師涓慢條斯理的戴上一套象牙指甲,一板一眼的整理琴弦、調音、焚香……春秋時代彈琴有一套完整的禮儀程序,師涓做的不慌不忙,席上的貴族們逐漸停止了喧鬧,側耳傾聽師涓的彈奏,唯獨晏嬰皺起了眉頭。音樂開始了,聲音非常柔媚,一曲彈罷,晏嬰出手阻止:「停下來!別彈了,這是「靡靡之音」亡國之聲也。」

  晉平公不解,寵臣樂王鮒解釋,此乃紂王作的柔弱,萎靡,頹廢的音樂,紂王沉迷其中,不理朝政,最終周武王把國家滅了。晉平公咧嘴一笑:「昔日吳國公子季禮曾經評論過衛國的音樂,也曾評論過某些已滅亡國家的音樂,我的執政曾經回擊說:亡國是一個系統工程,有著成千上百各因素共同作用,但其中沒有一點音樂事情,所以音樂無關亡國。晏卿說的過分了。」

  衛獻公神色難堪,晏嬰神色自如,他舉起酒杯,正想開口再說,鄭國的使臣游吉跳了出來。他跳出來,是因為知道晏嬰的一張嘴厲害,怕晏嬰的譏諷令晉國難堪,所以搶在晏嬰之前,趕緊表態:「敝國大夫子產說,執政在前線日日聽的都是曲調劇烈的軍舞,而楚國人向元帥獻上的是支幹戈舞,吳國國君則獻上了一套鼓聲隆隆的刀舞,這些樂曲曲調慷慨,令人有慨然赴死之意。如今元帥剛剛從前線回來,歡慶的宴會上不可不設有干戈舞,演奏如此軟弱無力的樂曲,我怕元帥聽了不高興,不如停止吧!」

  鄭國大夫游吉說的很婉轉,當然,他也深知道晉平公喜歡甚麼,果然,晉平公的注意力轉移了,他連忙詢問:「張大夫(張趯),元帥帶回了楚國干戈舞,你怎麼不早說,快快派人去元帥的府上,請元帥把干戈舞向我呈獻。」

  趙武現在還沒有向國君獻俘,晉平公也沒有祭告太廟,所以晉平公要求趙武向他呈獻干戈舞,實際上等於指定了獻俘的對象。

  武士們動作很快,才喝了兩杯酒,已有武士領著楚國舞男、吳國舞女走進虒祁宮,派去的武士們向晉平公鞠躬,匯報說:「君上,元帥說今天的宴會來不了了,他有請齊國正卿晏嬰明日午時去趙府赴宴,商議通婚事宜。另外,元帥說:且容他歇三日,將積壓的公文處理完畢,再來向君上獻俘。」

  晉平公很高興,趙武交出了吳楚兩國的歌舞班子,然後說「再來獻俘」,意味著他把這些歌舞班子送給晉平公了,這些人將不包括在獻俘的隊伍當中。晉平公因此樂不可支:「早聽說元帥這次南下,帶回來不少收穫品,看來元帥的收穫很富足啊!我有點迫不及待了。」

  干戈舞響起來了,樂聲中,孫林父不引人注意的走進廳堂,沖樂王鮒勾了勾手,樂王鮒趕緊起身,與孫林父這位執政府常務次官躲在一個角落裡密商。

  孫林父首先開口:「這是大勝,對此你有異議嗎?」樂王鮒使盡全身力氣,狠狠地點著頭:「當然是大勝,自文公以來罕見的勝利。」

  孫林父輕輕點頭,繼續說:「元帥輕車趕回來,攜帶戰利品的部隊將在三天後抵達新田南郊,元帥的意思是好好修繕一下棘門,並將這座棘門命名為凱旋門」。樂王鮒連聲答應:「自然要稱之為「凱旋」,我聽說元帥這次掠奪回來的金銀與青銅,裝滿了百十輛大車……」

  孫林父一聲冷笑:「秦后子出逃到我晉國,尚且帶了一千車財物,我們晉國動員了兩支整編軍,橫跨萬里作戰,戰爭持續了兩年,打下了無數城市,滅了數個國,如果獲得的財富連秦后子的十倍都不到,那豈不是說,我們三個整編軍不如秦后子一個人?」

  樂王鮒的兩隻眼睛亮的像兩盞燈泡:「十倍?難道有一萬車?如果那樣,穿越棘門的儀式……確實應該舉行盛大典禮。」

  孫林父搖搖頭:「戰利品太多!具體的數目我說不清。回程中元帥先去宋國,後去智氏,以及鄭國,就是在盡量拖延行程,以便運送戰利品的船隊能夠適時抵達我晉國。如今船隊已經到了蒲津橋左右,元帥的意思是讓船隊直接駛達絳城,士卒們從絳城碼頭登岸,自新田南門入城,不知國君可否同意?。

  樂王鮒拚命點頭:「當然沒問題,你怎麼說就怎麼辦。」

  孫林父繼續說:「先期抵達的船隊約一百艘,每艘船裝載貨物二十噸。此次獻俘,元帥總共獻上兩萬名楚囚,黃金一百四十車,青銅器一千二百車。另外,齊策已經緊急趕到絳城,幫助整理士卒獻俘的車隊,已下令讓士卒把自己的繳獲都堆放在戰車之上,然後一路向百姓們公開展示戰利品,直到穿過棘門。」

  樂王鮒激動的渾身發抖:「有兩萬名戰俘,一天怕走不完(棘門)。」

  孫林父附和說:「一天當然走不完,元帥打算明日一早命令在絳城碼頭的士兵開始登岸,然後向新田城出發,等他們乘坐的戰船騰開碼頭後,第二批船隊將陸續靠岸。據說,武士們隨身的戰利品排成一條戰車隊,大約能夠綿延一百里,所以全部通過棘門,前後大約歷時十天。執政的意思是:三日後,請國君蒞臨南門,元帥帶領衛隊穿越棘門入城,而後由君上檢閱武衛軍第一師,至於其它的人,交給司馬府官員接待就行了。」

  樂王鮒也是聰明人,馬上響應:「那麼,也要約請列國的使臣一同觀看入城式。」

  原本,出戰的軍隊穿過棘門是一種原始社會氏族時代遺留下的風尚,這種風尚很簡樸,士兵們穿過棘門,只是表示解除武裝的意思,其中沒有絲毫歡慶的儀式。樂王鮒在這裡突然提到一個詞:入城式,由此,列國軍隊回國的儀式改變了,勝利的軍隊將獲得一個盛大的歡迎式,以此誇耀他們的武勇。

  晉平公不管事,早先說了,所謂吳國歌女的刀舞,其實是一種鋼管舞,演奏的音樂是非州土人的迪斯科。晉平公新獲得兩個玩具,他興致勃勃的沉浸在楚國干戈舞、吳國鋼管舞當中,連日來反覆邀請各國使臣,展示自己的新收穫,以進行炫耀。而晉國的大臣們則忙著籌備入城式。

  第三天,接近正午時分,晉平公被寵臣們簇擁著來到南郊,他昨晚沒睡好,精力不濟,有點睡眼朦朧。不過晉平公向來隨遇而安,他坐在戰車上,有氣無力的詢問左右:「看你們一臉高興,今天有甚麼新鮮玩意讓我看……一個個都滿臉神神秘秘的,提前告訴你們,你們的節目如果讓我不滿意,我可輕饒不了你們。」

  遠處的大路上傳來一陣噪雜聲,許多晉國行人聽到喧鬧,一起向遠處眺望,晉平公皺了皺眉,評價說:「沒有一個調子,全是響器,敲來敲去,這是甚麼音樂。」樂王鮒滿臉興奮:「這是勝利之音,君上,現在敲打的樂器是元帥發明的,命名為「鑼」。你聽,還有鼓聲,這鼓聲是進軍鼓,兒郎們得勝回城了。」

  鼓聲近了,隆隆的鼓聲中夾雜著一兩聲響亮的鑼聲,用晉平公的話評價這鑼聲,那就是沒有敲在節拍之上,聲音一點不和諧。然而,這確實是勝利之音。

  地平線盡頭,象徵著周王室的紅色「旌夏」首先亮了出來,旗下行進的戰車是王室派來的一位卿。王室戰車隊稍後,是象徵著晉平公的國君旗,那面旗幟下也有一輛戰車,不過戰車之上是空的,戰車空置,表示國君不在,但打出國君的旗幟,表示將士們是為國君而戰,所有的榮譽歸於國君;而周王室的旗幟在國君之前,則表示尊王攘夷,所有的榮譽歸於我王。

  王旗、君旗之後,是元帥旗:「元帥」這個詞在現代也是一個被弱化的詞,春秋時稱元帥,指的是霸主國的第一執政。所以元帥這個稱呼,滿世界只能有一個。而現代,甭管國家是不是霸主,元帥可以有十七八個。

  元帥的麾節之下並沒有趙武的戰車,旗下首先是「先驅」,趙氏親兵打著先驅旗幟,昂首闊步的走在旗幟之下,他們走的是類似正步,也就是春秋時代所批判的「趾高氣昂」。

  秦國與晉國爭霸的時候,秦軍出擊,秦國的賢臣百里奚看到秦軍出城時的腳步,就預言說:我們要戰敗了,出城的秦軍腳後跟揚的太高(趾高),士兵個個走著檢閱正步,但凡走正步的軍隊一定做事輕浮,此戰必定會戰敗,我要準備好棺材了,替我出戰的兒子收屍了。」

  百里奚這是在春秋中期的說法,其實他不知道,春秋之後,喜歡走正步的軍隊多的是了,他們不見得因為走了正步而戰敗。不過,晉軍走正步,這是春秋時代第一支軍隊用這種近代閱兵典禮時的步伐行進,這種步伐確實讓人覺得充滿了傲慢。趙氏常備軍走的正步還不算甚麼,先驅軍過後,趙武的車駕出現了,他左右是其一手訓練的武衛軍第一師。武衛軍人數多了,走起正步來更加威武雄壯。

  武衛軍總共有五個師,其中三個師一直駐紮在黃河之南,鄰秦國。而有兩個師留在國都之內,並參加了圍攻曲沃的戰鬥。那兩個師的訓練水平只是稍稍超出了春秋時代通常的平均水平。而駐紮在黃河南岸的武衛軍三個師一直很神秘,連齊國人都不知道他們的真面目,他們初次亮相是在南方戰場上,用三個師的力量擊潰了楚王親自率領的楚國大軍。如今這支神秘的軍隊亮相了,列國使臣深深吸了口氣,他們已經無法用言辭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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