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已完成)

 
uuuuuuuuuu 2013-6-8 20:54: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531315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4 23:37
第120章 事了拂衣全無痕


    王元寶用全身的氣力,將擋著他的人全部推開,肥胖的身軀,彷彿二十餘年前一般迅速,跑到了彩樓之下。

    他愣愣地盯著地上的包裹,那包裹已經被水打濕了,上面有好些個腳印,還有黑乎乎的火灰沾著。

    他蹲下身去,緩緩將包裹打開。

    裡面原是一個琉璃瓶,大食商人從更遠的西方進來,經過沙漠、大海,到了揚州,為他所收購。

    大唐自己所產的琉璃器,因為工藝與材料上的欠缺,與大食來的琉璃器相比,有些東西就很難燒製出來。

    比如說瓶類。

    因此,這個琉璃瓶,花費了王元寶足足四千貫才買下來。

    但現在,它只是一些華麗的琉璃碎片。

    再華麗的碎片,也只是碎片,它是不可能充當壓軸之物,參與這次市賽了。

    王元寶這一刻,雖然為摔壞了四千貫的琉璃器而傷心,但更傷心的是這次市賽。

    一敗塗地了。

    他手中當然還有別的琉璃器,可是無論哪一件拿出來,都不像這個華麗的琉璃瓶一般有著必勝的把握。

    輸,他不怕,他在長安城的商海中浮沉數十年,不是沒有輸過。但像今天這樣,輸得窩囊,輸得莫名其妙,讓他心中實在是不服氣。

    而且,這次市賽輸了,於係到的不是他一家,而是整個東市。

    原本在水泥的利用上,東市就落後西市一年,這次輸了,便又要落後一年。東市的諸多豪商,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是因為他幾十年積累下來的信譽與威望。

    可現在,這信譽與威望受到了重挫。

    一時之間,王元寶有些心灰意懶,但旋即,他又振作起來。

    抬起頭,長長吁了口氣,他定住神,就看到霍仙奇陰沉著臉站在他面前。

    “老朽拜見霍公。”王元寶恭身行禮。

    “王翁,火雖撲滅,但此事已經驚擾了遊人士女,依我之意,這次市賽,還是早些結束吧。”霍仙奇輕聲道。

    “老朽明白,但是不可……不可。”王元寶卻拒絕了他的建議。

    此時結束,東市就是輸陣又輸人,會招來各方的嘲笑,堅持下去,因為意外的火災而失敗,反而會引起同情。

    見他如此,霍仙奇也不強求,只是警告道:“王翁,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再有這樣的麻煩,本官可就不留情面了”

    “是,是,老朽明白”

    王元寶苦澀地說道,得了他的承諾,霍仙奇自然又離開。起身之後,王元寶閉上眼,稍稍休息了一下,然而,東市的豪商們卻不給他喘氣的時間,一個個上來,或者焦急地問他該如何應付,或者埋怨他沒有事先做好準備。

    唯有一人,小心翼翼地問道:“好端端的,為何那錦帛會燒著來?”

    這個問題,提醒了眾人。

    是啊,那錦帛懸在樑上,好端端的,為什麼會自燃?

    眾人面面相覷,唐人迷信,少不得便想到鬼神之上去。便是王元寶,此刻也變了顏色。

    他發家的資本來路不正,雖然自己編出遇仙人指點之事來搪塞,這幾十年來還專門拜財神,可是他內心中,對於神佛原是不大相信的。

    但今日詭異的事情,讓他開始顛覆此前的認知。

    難道說,冥冥中真有神佛,在他距離勝利最近之時,突然間發作,以此來懲罰他?

    心念動搖了一下,然後王元寶就收攏起來。他啞著聲音道:“休得胡言亂語,分明是分明是那邊放孔明燈,火星落下來,沾在了錦帛之上。”

    這倒是一種解釋,只不過在場的誰都不會真正相信這種解釋。

    “今日咱們輸了,此次市賽用度,全由老夫我擔了。”王元寶又道。

    “哪兒的話,此次費用,按照原先說好的來攤,勝負乃兵家常事,咱們此次又不是真輸給了西市,而是輸給了他們背後的那位高人”

    “正是,正是,大不了回去後,咱們也想法子結識那位高人,花大價錢將他攏過來,下回就必勝無疑了。”

    這話得到了一片應和之聲,在場的都是豪商,別的沒有,眼光這一項都不缺。此次市賽西市其實並沒有比東市有什麼質的勝出,靠的無非是別出心裁的奇計。只要找到那出計策之人,下回他們自然可以扳回一局。

    唯有王元寶,卻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西市背後之人,一定是葉暢,而葉暢之所以幫助西市,只怕就是因為自己覬覦球市。

    他雖然迫於玉真長公主之力,不得不讓出球市,卻在這次市賽上報復回來。

    不過現在不是琢磨這事的時候,現在還需要去見見西市之人。

    東市其餘豪商是不願意去看西市諸競爭對手的得意嘴臉,因此這一次王元寶過去,唯有他和他的隨從。那邊胡源祥早就听說了這邊的事情,笑著拱手道:“聽聞王翁那邊走了水,連壓軸的寶物都摔壞了?”

    這是在王元寶傷口上撒鹽,但王元寶生受了,面上還不改色,只是嘆了口氣:“著實不幸,大約是孔明燈上濺出的火星將錦帛點燃了……”

    這就是栽了西市一筆了,王元寶故然眼光非凡,可此時商人不夠大器的毛病,還是很難擺脫。

    若非如此,球市之事,他原該直接尋葉暢請求合作的,卻拐彎抹角通過王縉走玉真長公主的門路,從而引起這些事端來。

    “東西不可亂吃,話也不可亂說,王翁,你言下之意,乃是我們西市有意縱火?若是王翁有證據,直管去告官就是”胡源祥幾十年被王元寶壓制,這一次痛痛快快翻身,眼裡哪肯容沙子:“哼哼,我倒是聽聞,有人獲罪於天,天降神火呢”

    說到這裡的時候,胡源祥忽然心中一動,想起葉暢來。

    他心中也是很奇怪,東市的錦帛為何會燃起,現在想來,莫非這是葉暢做的?

    想到葉暢背後夢仙的名聲,胡源祥原本只有一分猜測的,現在便變成了六分。

    王元寶被他拿話一刺,知道再糾纏沒有什麼意思,當下笑道:“不管怎麼說,此次我們東市輸了,輸便是輸,老朽也不找什麼藉口,用不著再比什麼了。”

    說完之後,他一拂衣袖,轉身便走。

    走得沒有幾步,便看到一個少年郎笑著迎面而來,拱手向他行禮。

    王元寶沒有理會這少年郎,但當兩人錯身經過時,他卻聽得少年郎自我介紹:“某,修武葉暢是也,今日能見王翁,實是幸會”

    “修武……葉暢,葉十一郎”王元寶猛然停住腳步。

    他歪過臉,仔細打量著葉暢,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著葉暢。

    果然,如同傳聞中的一樣年輕,只有十八九歲的模樣,眉清目秀,神態瀟灑。雖然不是那種在哪兒都吸引眾人矚目的人,但是,確實容易引起別人的好感。

    但就是這麼一個親切溫和的臉,卻讓王元寶感覺到巨大的壓力。

    “你……你想做什麼?”王元寶有些吃力地問道。

    “向王翁致謝,多謝王翁這十萬貫。”

    今早得到消息,王元寶已經將十萬貫錢運到了玉真長公主那兒去,玉真長公主喚葉暢將他這邊的八萬貫取走。

    “十萬貫?”王元寶眉宇挑了一下。

    “送到玉真長公主處的,就是某開口定的價格,十萬貫。”葉暢笑著道:“明日起,王翁就可以派人去球市交接了。”

    “十萬貫……”

    王元寶喃喃說了一聲,此時心中頓時明白了。

    葉暢這個時候攔住他,不僅僅是來看他的失敗,更重要的是將這個消息告訴他。

    王縉開口說葉暢要十二萬貫,但實際上葉暢卻只要了十萬貫,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他的合作夥伴王縉,在他們的事業尚未開始之時,就已經從他這里分走了兩萬貫。

    若是此前得知這件事情,王元寶不過一笑置之,想要讓王縉出力,不破點財哪能。但今日之敗過後,他得知此事就要三思了:王縉分明是個志大才疏之輩,他的合作,值這兩萬貫麼?

    葉暢的意思,也很明顯,離間他與王縉關係。但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不和的種子早已種下,葉暢只是澆了點水積了點肥。

    長嘆了一聲,王元寶向葉暢拱手,深揖:“改日再聆葉郎君教誨……失陪,失陪……”

    說完之後,便一個踉蹌,然後站穩,離開了西市這邊。

    對他來說,這市賽現場可是傷心之地,因此回到自己這方後,召來幾個掌櫃、管事交待了一番,自己就上車回宅去了。

    他這一走,東市的豪商們便也走了大半,雖然攤舖子仍然在撐,也只是勉強維持。

    這個時候,蟲娘緊緊地抓著葉暢的胳膊,大大的眼睛仍然瞪著他,顯然,對於方才發生的一切,仍然十分好奇。

    “想問你就問啊。”看她那​​模樣,葉暢覺得好笑。

    “方才……那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做到的?”

    “不過是藉太陽光……呃,太陽之火,點燃那個錦帛,算不得什麼事情,你也能做到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還騙你不成……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吃午飯?”

    “好,你教我如何借太陽之火”

    吃完午飯,蟲娘便依依不捨地與葉暢話別,回到了宮中。

    她的手中,是葉暢贈與她的水玉球。剛跟著葉暢學了一手,她心中甚為歡喜和興奮,跑到殿前院子裡,尋了些枯葉,用水玉球折射陽光將枯葉燃起。

    她玩得專注,咯咯笑個不停,卻不知在她身後,一個身影慢慢在接近。

    是李隆基。

    他在朱雀門上看了半晌,終究是湊不上這熱鬧,這讓他心中覺得美中不足。雖然有內監時不時帶來街上的消息,可是哪裡比得上身臨其境

    而且,他甚為聰明,葉暢的佈局,別人看不出來,他卻看得清楚。但有些問題,還需要問問才知道,比如說那些胡姬所唱詩曲,其中有一些作者他是知道的,但還有些作者他並不知。

    最重要的一項,便是如何引燃錦帛。

    如同王元寶、胡源祥一般,李隆基也認定這必是葉暢搗的鬼。但是,接下來的問題讓他犯難了,葉暢是如何引燃錦帛的。

    李隆基思前想後許久,都沒有找到原因,到後來想起一事。

    別人不知道這個,二十九娘是肯定知道的,她可一直跟在葉暢身邊。

    現在李隆基將政務交與李林甫,自己悠遊園林,閒著無聊,午飯之後,便逛到二十九娘這邊來。

    他沒有帶多少人,遠遠地見二十九娘如同小孩兒一般在玩,便示意侍從不要出聲,自己悄悄接近,看二十九娘在玩什麼。

    然後便看到她將一片樹葉點燃,踩熄,又將一片樹葉點燃。

    李隆基吃了一驚,忍不住上將,劈手抓住了二十九娘:“這是何等妖術,又是何人教你”

    他厲聲喝問,讓蟲娘嚇了一大跳,發現是他,蟲娘下拜道:“阿耶”

    李隆基鬆開聲,冷哼了一聲,宮中最忌諱的事情之一,便是妖術,他抖了抖衣袖,向著身後高力士使了個眼色,高力士會意,低聲吩咐一個太監去將陳玄禮喚來。

    “這是何等妖術?”李隆基又喝問道。

    “並……並非妖術,乃是向太陽借……借火……”蟲娘身體微顫,意識到不妙了。

    “向太陽借火?”

    “太陽之光,可化為火。”蟲娘看著在地上亂滾,已經有裂紋的水玉球,眼中淚汪汪:“只需用這水玉球,將陽光聚於一點,便……便能化光為火。”

    聽得這一句,李隆基緊皺的眉頭稍鬆:“不是妖術?”

    “阿耶可令人試試。”蟲娘道。

    李隆基沒有作聲,那邊高力士卻向個小太監示意,小太監小心翼翼地撿起水玉球,水玉球表面上出現了裂紋,但大體上還沒有什麼問題。

    在蟲娘指揮下,那小太監很快便也引著了火,看到這一幕,李隆基恍然大悟:“這定是葉暢那廝教你的,今日市賽,東市的錦帛突然著火,便是這……”

    他原本還想說是妖術的,但仔細想來,這似乎又不像是妖術,因此最後換成了“伎倆”二字。但旋即,他又好奇起來:“為何會化光為火?”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4 23:38
第121章 空有飛熊不得用


    “為何會化光為火?”

    善直跟在葉暢身後嘮叨,雖然葉暢已經解釋了許多遍,可是他仍然聽不明白。

    “我曾於冬日取冰,無意中發現,表面為凸弧的冰可以將光聚而為一,外型為三棱的冰條可以將光散而為三……

    葉暢一邊說,一邊在想如今宮裡會發生什麼事情。

    這是風氣比較開放的大唐,人們的包容性極強,所以葉暢並不擔心,自己說出此事,會被人視為妖孽。

    “讓人去冰窖裡取冰。”皇宮之中,李隆基對高力士道。

    當陳玄禮趕到的時候,冰也取來了,先是一個凸鏡,如同葉暢所言,竟然真的將太陽光聚為一點,而且稍許時間之後,便取火成功。

    “果真有此事……此方外之事,召吾婿張培來……翰林院今日孰人當值,一併召來。”

    發現不僅僅是水玉球能引火,冰凸鏡也取火,李隆基開始相信,這並非什麼妖術了,只是和水往低處流、樹往上面長一般,自然的道理。

    不一會兒,張培便出現在他面前,只是翰林院當值之人,卻還沒有到。

    “今日翰林院誰人當值?”李隆基問道。

    “李太白。”張培回答。

    “人呢?”

    張培心裡有些惱,他哪裡知道,應噹噹值的李太白到哪兒去了,倒是高力士,在旁歪了一下嘴:“李學士喜歡熱鬧,是不是也去看市賽,流連其間?”

    “便是我也想去看。”此時李隆基對李白還算寬容,他笑道:“既是如此,便遣人去市賽之處召他來。”

    張培不動聲色地聽著李隆基的安排,心中卻有些嫉妒李白了。

    “賢婿,你主持翰林院,可曾見過這個?”

    “這個……是哪來的妖術?”看到蟲娘在一邊,又想到今天市賽發生的事情,張培頓時明白,這一定是葉暢弄的鬼,而且,他通過蟲娘向皇帝獻這個“寶”,定然是想著討李隆基歡心,好能夠得到一官半職。

    想到這裡,張培向著李隆基行禮道:“陛下,此乃妖術,豈可存於宮中,且須治獻此妖術者之罪”

    李隆基捋鬚而笑:“這不算什麼妖術吧?”

    “這如何不是妖術?”張培聞言愕然。

    皇帝極忌宮中有人以妖術惑眾害人,漢武帝雄才大略,還因為巫蠱之事殺了自己的太子,李隆基在這方面,性格接近於漢武。

    “賢婿不知​​道這個的緣由?”李隆基懶得與他辯說,又問了一句。

    張培一心想著如何藉這事情將葉暢兜進去,哪有心情細思,搖了搖頭:“便非妖術,亦為奇技淫巧耳,實非天子、士大夫所能聞也。”

    這就掃了李隆基的興致,特別是李隆基看到蟲娘可憐巴巴地站在那兒,想到自己方才嚇著這個小女兒了,他笑著擺手:“賢婿,你還得多做些學問。 ”

    先是凸透鏡聚火,然後是棱鏡分光,這兩者中,楊玉環對後者甚為感興趣,此時笑著向他道:“三郎,若是梨園歌舞之時,用這棱鏡分光,照於台上,豈不更添顏色?”

    “卻需隨樂而動才好……”

    他二人興致勃勃討論如何利用棱鏡分光的打扮舞台,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得小太監們吭噗吭噗的聲音,緊接著,便見兩個小太監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還隔著老遠,便嗅到一股酒氣。

    “李卿果然是酒中仙啊,片刻離不得酒。”李隆基笑道:“醉成這般模樣,也不知還能不能說話。”

    “臣未醉,不過是有些倦罷了。”卻見那人將扶著的小太監推開,搖搖晃晃地站住,向他施禮:“今日市賽,共是有四十七種美酒,往日裡一一沽取,須得耗時耗力,今日湊在一處,臣便犯了饞,還請陛下恕罪。”

    他眉細目長,風神俊朗,飄逸瀟灑,顧盼間雖是醉態可掬,卻醉而不倒。

    正是李太白。

    “李卿既是未醉,且說說這是怎麼回事。方才朕問過張學士,他亦不知,以為妖術。”

    李隆基向高力士示意,高力士指使著小太監,再次去取了冰來,以凸透鏡取火,以棱鏡分光。

    其餘人見到這一幕,都是驚呼連連,李白用惺忪的醉眼瞧著,卻是微笑不語。

    “李卿?”李隆基問道。

    “凸透鏡取火,此必修武葉暢之手段也。”李白第一句便讓眾人微笑,但第二句,卻是有些驚人了:“軍中所用陽隧者,亦同其理,《禮記》所載,'左佩金燧,,亦其類也。《淮南萬畢術》中亦有言,'削冰令圓,舉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則火生,。 ”

    說到此處,李白斜看了張培一眼,又笑著道:“張學士通於翰墨,此等閒書,非學士所長也。”

    張培默然無語。

    他原是視為妖術的東西,沒有想到,竟然有這般典故。

    他也算是博學,否則坐不到現在這個位置,但是與李白相比,還是差之甚遠。李白博覽群書,而且記憶力又強,這樣的典故,信手拈來,彷彿書卷在側一般。

    不過李白雖是好意為他開托,他卻不領情。

    他垂下眼,不再看李白,李白心思疏漏,沒有在意這個細節,又指著那個棱鏡分光,開口道:“國朝孔穎達注《禮記》,於《月令》中蝕HL旁注,'日薄漏日,日照雨滴則虹生,。莫非雨滴亦為棱狀,故得分日光為虹也?

    他侃侃而談,文章掌故,揮灑自如。說完之後,他忍不住笑道:“旁人只道臣在翰林院中,日日飲酒,卻不知臣亦有博覽群書。臣非常人,酒越從,智越深,還請陛下賜酒。”

    這幾乎是他的常態了,每草擬一詔,或是寫成美文,或者備李隆基顧問之後,便要向李隆基討酒。李隆基哈哈大笑,心中甚是欣喜,同時也有些嘆息。

    原來並不是葉暢有什麼妖術,而是前人都明曉的事情,只不過前人雖是明顯,卻沒有將它利用起來。

    “卿為何一見便知是葉暢所為?”李隆基笑著問道。

    “世人庸碌,唯葉十一心思靈巧,能於古書之中,尋著這些道理。他又是好事之人,看著這道理,必去踐行。”李白道。

    “卿與葉暢相識?”

    “神交久矣,素昧平生。”

    李隆基點點頭,心中忽然一動,葉暢這些巧心思,對於他的梨園諸伶,倒是很有幫助,或許自己該給這小子一個機會?

    但看了看在一旁一臉笑容的蟲娘,李隆基又改了主意。

    不能給這廝有接近蟲娘的機會,雖然蟲娘年紀尚小,可是這廝在長安呆久了,蟲娘再有兩三年,不就要開始長成了?

    “既神交久矣,朕就命卿替朕做件事情吧。”李隆基看著李白:“請卿替朕去見一見這葉暢。”

    李白心中一喜,他早就有意結交葉暢,方才也想藉這機會向李隆基舉薦葉暢,現在聽李隆基口氣,當是要召見葉暢,因此免不了替葉暢歡喜。

    張培則完全是另一種心情了。

    一個李白在翰林院,已經讓他覺得倍受威脅,再多一個葉暢的話,他更覺得可能會影響到自己在李隆基面前的地位。

    更何況,葉暢與他的不和,是擺明了的。

    因此,他聽得李隆基讓李白去見葉暢,心中便是打翻了壇山西老陳醋,酸得沒有邊。

    若不是知道李隆基剛愎,他真想此時開口,將李隆基的旨意阻住。

    李隆基略一沉吟,然後笑道:“就不必宣旨,你替朕問一問他,朕讓他回鄉,怎麼又跑到長安來了。”

    此話一出,李白愕然,張培則喜形顏色。

    “陛下……葉暢有奇才,陛下……”

    “不過是些奇技淫巧,陛下斥退此人,堯舜不及也”這個時候,張培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此輩慣於故弄玄虛,以新奇之物惑弄君上,某日齊恆之鑑,陛下當思之慎之”

    好一番義正辭嚴,李白雖是有辯才,可張培是他的頂頭上司,而李隆基又明顯心意已決,他也沒有想到會有這種轉折,愣了一下,終究壓著心中的不快,搖頭道:“陛下若是拔舉葉暢於塵埃之間,臣願為奔走,但若是斥退葉暢,自有張學士可供效勞。”

    明確拒絕去趕葉暢走了,張培聽得心中又是一喜。

    李白這廝的性子,哪裡像是個大臣模樣,天子之命,還能挑三撿四打折扣?雖然現在陛下榮寵於他,但遲早會惹陛下生厭,那個時候,現在李白的言行,就全是罪責了。

    “臣願奉詔。”李白既然拒絕於這活,張培自然當仁不讓,上前向李隆基行禮。

    旁邊的蟲娘嘴巴扁了扁,看著張培的目光,甚為不善。

    當初安祿山對她無禮,殺了她的內侍,李隆基原是要小懲一番,結果就是張培進言,李隆基轉怒為喜。現在要趕走葉暢,又是他屢進讒言,當真是個小人

    不管怎麼說,蟲娘心裡,是恨上張培了,哪怕張培是她所謂的姐夫。

    李隆基覺得張培留在眼前也沒有什麼用處,當下便讓他去驅走葉暢,張培出門時向高力士使了個眼色,高力士會意,悄悄向陳玄禮呶了呶嘴。

    向陳玄禮玄了幾名軍士,張培心中非常興奮,若是能乘機將葉暢斬殺當場,那就好了。

    出了宮,他才相起,自己並不知道葉暢身在何處,回去尋蟲娘問,又怕被李隆基責怪行事沒有章程,想了想,他便直接衝著王縉府邸而來。

    王縉既然與葉暢作對為敵,那麼這廝總是知道葉暢在何處的。

    就在張培到處尋找葉暢的時候,葉暢自己卻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已經出了長安城門。

    和尚嫌馬車裡氣悶,坐在了車外,他有些不滿地回頭:“恁的著急,那胡施主不是請咱們吃酒麼?”

    “那酒有什麼好吃的,何況此時不走,待人趕麼?”葉暢歡歡喜喜地道:“事情辦妥了,得了玉真長公主兩座田莊,又得了王元寶三萬貫,咱們此行收穫甚豐,早些走,免得意外。”

    他倒沒有想到張培會來找麻煩,只是長安呆久了,實在想回修武。他姐姐懷胎已久,再過一個多月便要生產,他當然要趕回去。

    這年頭,婦人生產,有如過鬼門關,雖然他已經提前做了準備,卻也擔心會有意外。他在身邊,憑著另一世的見聞,總能好一些。

    馬車是自延興門出了長安,此時天時漸暗,按著葉暢的計劃,先在此前住宿的逆旅安息,待天亮後改乘船,順著韋堅重新開鑿的運河,直接回武陟。

    來的時候有焦遂、杜甫在,倒是熱鬧,可現在焦遂回自家去看了,杜甫留在長安城中準備科舉,只剩餘葉暢與善直。

    然而就在逆旅在望時,突然間,在他們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之聲。

    善直回頭望去,“咦”了一聲,他看到十數人縱馬而來,看模樣,都是豪強的家丁,但無論是騎馬的姿態,還是神情,都剽悍得緊。

    這群人在離他們百步左右的時候,開始散開。

    “郎君……情形不對,他們……他們不懷好意”

    趕馬車的車夫有些慌了,他只是出租車子,在長安城附近倒是見過權貴家的僕人橫行。雖然韓朝宗上任京兆後要好些,可也只是限於長安城內,在城外,權貴家欺凌百姓的事情,可不少見。

    葉暢也從馬車中探出頭來,向後望去。

    這十餘人,他都不認識,可從他們冰冷凶悍的神情判斷,他們不但不懷好意,而且是兇氣騰騰。

    葉暢心念一轉,自己在長安城中得罪的人可不少,莫非是哪家遣刺客來了?

    無論是不是,這些人都必須避,否則只靠著和尚一人,怕是保不住自己

    “快走,快走”他催促道。

    然而就在這時,看到對方人群中,已經有人彎弓搭箭了。

    馬車車夫頓時明白,一翻身就從馬車上滾了下去,他可犯不著為這兩位客人而失了性命。

    和尚倒是機敏,搶過韁繩,連連催促馬。只聽得身後嗡嗡聲不絕,然後就是篤篤的聲音。

    在車箱中的葉暢,看著四五枝利箭穿透車廂,險些射中他,頓時伏在了地板之上。

    “該死,是要我們性命的……和尚,入林子”

    馬車進入林子雖然不便,但至少可以藉助樹木來躲箭矢。而且,葉暢記得,穿過這片林子,就是逆旅所在,到了那兒,這夥刺客應當不會如此大膽吧。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5 08:22
第122章 今日蠻女效阿瞞


    刺客比葉暢想像得大膽。

    在葉暢與善直拋開馬車,衝入樹林後不久,他們便也來到林邊。樹林並沒有能夠讓他們猶豫遲疑,他們飛快地撲了進來。

    但是林裡橫生的枝杈,讓騎在馬上的他們有些為難。他們也果決,立刻就下了馬,繼續向前追去。

    若是沒有弓箭,善直還敢停下來與對方鬥鬥,可面對弓箭,就算是善直再厲害一倍,也只有逃命的份。

    好在葉暢與善直在修武時,每日都堅持在山路上跑,因此速度甚快,對方雖是越追越近,一時半會間卻還沒有趕

    但很快葉暢發覺不對了。

    他們逃跑是慌不擇路,而追擊者卻已經抄直道往前來攔截

    不過此時雙方距離甚近,又是林密,對方也用不上弓箭,因此,他們都棄弓而選擇了刀劍。

    葉暢心中惶急,他已經沒有時間去想對方是誰派來的。

    善直當先迎過去,飛身將一個擋道的人踢開:“快走”

    葉暢知道這不是在街頭與無賴相鬥,他留在此處毫無用處,倒是跑開來作用更大——這夥人分明是衝著他來的

    因此借助善直沖開的路,他撒腿就走,聽得身後善​​直怒吼聲不絕,他回頭一望,只見善直如同瘋魔一般,拿著一個刺客為盾,連接著打倒了兩名刺客,然後再度破圍而逃。

    見他也脫身,葉暢加快了腳步,但在林間三轉兩繞,他發現,和尚不曾追上來,追上來的,竟然是三個刺客。

    葉暢雖然跟著和尚練了拳腳,但只憑這一年多的功夫,就想打敗三個刺客,那隻能存在於市面的俗講之中。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因此根本沒有撲過去,而是轉向。

    此時離逆旅會集之處已經不遠,透過林隙,可以看到那邊的建築了。葉暢大叫道:“救命,救命”

    一邊叫,一邊狂奔,葉暢是半點瀟灑從容都沒有了。

    急奔之中,他聽得身後一聲厲喝,他想也不想,向前猛撲,只聽覺得頭上一冷,髮髻似乎被什麼碰了一下,散亂了下來,幾乎將視線都遮住。

    不過這一撲,讓他身體翻滾而下,將追擊的刺客甩得遠了些。他正待爬起,前方又傳來聲音:“殺”

    這聲音極近,彷彿就在身前,葉暢眼睛一閉,嘆了聲。

    這麼近,根本無法躲

    他的念頭一片清明,什麼事情都沒有想。

    時間彷彿停滯了,然後,他聽得一聲慘叫,有熱熱的東西,濺在了他的身後。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一個追殺他的刺客身體僵直在那兒,然後倒了下去。

    “啊?”

    竟然是蠻人

    十餘個蠻人出現在他面前,為首者,正是娓娘阿詩瑪

    雖然被人救了,但到現在,葉暢更糊塗了。

    首先是刺客的身份,誰會刺殺他?王縉?張培?安祿山?王元寶?亦或別人?

    這麼一算來,葉暢突然發現,自己得罪的人還真不少。不過,仔細想來,這些人當中,幾乎沒有一個是他主動招惹的,幾乎都是莫明其妙找上門來。

    若是他沒有這一年多以來的佈局,這些敵人早就把他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很快,這些敵人就都被葉暢否定了。

    王縉、張培與王元寶,都不可能有這樣精悍的手下,唯有安祿山有這個可能。但是安祿山手中最得力的是胡人,這幾位看模樣,卻都不是胡人。

    他正琢磨著,那邊蠻人已經一擁而上,對著追過來的兩個刺客衝過去。刺客見他們人多,轉身便逃,蠻人還待追,卻被娓娘喝住。

    “葉郎君,你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會被人追殺?”娓娘一臉驚訝。

    葉暢喘著氣,好不容易氣平順了,正要答她的話,娓娘卻神情又是一動:“不好,他們又回來了,我們先走”

    說完之後,她一把拉住葉暢便跑。

    葉暢也隱約聽得聲音,想到刺客有弓箭,這些蠻人只有短刀,他也快步跑了起來。心中只能暗暗祈求,釋善直不要出什麼問題。

    葉暢被拉著又跑出許久,直接跑到了運河之畔,此時身後​​已經沒有追兵,葉暢這才定神,正待向娓娘道謝,卻見這蠻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葉暢心中一動,暗叫不好,然後便見她揮動手臂,葉暢想要閃避,腦後卻是嗡的一聲響。

    一具刀柄敲在了他的後腦上,他頓時暈了過去。

    “裝起來,帶走。”娓娘道。

    蠻人將他綁起,然後裝入一個麻袋之中,七手八腳抬上一艘早就停在岸邊的船上。娓娘笑吟吟上船,將一小枚金錠扔給了蹲在船頭的艄夫:“開船吧”

    “好嘞”那艄夫眉開眼笑地道。

    “郡主?”身邊的蠻人道:“這個漢人,我們把帶走?”

    “自然帶走。”娓娘於脆地說道。

    葉暢醒來的時候,還感覺到頭上巨痛,他沒有急著睜開眼睛,而是小心翼翼地側著身邊的動靜。

    這一次遇險,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市賽之後立刻出城,原本就是為了躲避有可能的麻煩,結果還是被人追擊。這只證明一件事情,市賽之時,他就已經被人盯上了,而且當他收拾收囊離開時,對方判斷出他的意圖,立刻開始準備襲擊。

    原本選擇這個時間點出城,是因為行人稀少,結果這反而有利於對方進行襲擊。

    這一分析,葉暢驚愕地發覺,那個對手不僅心思縝密,擁有強悍忠心的部屬,而且對自己的性格等方面似乎都很了解。

    會是誰?

    他沒有多想敵人是誰,既然想要他性命,那麼遲早還會相見。現在更應該考慮的,是目前的處境。

    沒落入那群刺客手中,卻落入到了蠻人的手裡。這夥蠻人應該是在玉真長公主那兒等待李隆基的召見,怎麼會跑到城外來?他們救了自己,卻又為何要打昏自己,把自己擄走?

    耳邊突然傳來娓娘的聲音:“葉郎君,葉郎君?”

    葉暢睜開眼,一邊摸著仍然疼痛的頭一邊坐了起來,他心中暗暗發誓,回去之後便要招募武勇,給自己裝備好十幾個家丁,以後絕對不只帶著善直一人外出。

    “醒來了?”娓娘半跪坐在船甲板之上,微笑著對他道。

    船艙中很暗,此船乃是那種烏篷船,不僅棚子低矮,而且甲板上很濕。娓娘在潮濕的南方慣了,這種環境她不怕,葉暢卻不願意坐在這濕漉漉的地方,而是半蹲著。

    “多謝救命之恩。”葉暢瞇著眼:“不過,小娘子打昏我,又將我移到這船上,是何用意?”

    “是奴失禮了。”娓娘學著唐人小娘行禮,然後笑道:“但非如此,只怕請不動葉郎君?”

    “哦?”

    “葉郎君答應我要幫我們越析詔的,為何卻舍我們而不顧?”

    娓娘盯著葉暢好一會兒,然後直截了當地說道。

    這個唐人郎君心思極為複雜,娓娘自己是看不透他的,也無意去與他鬥心思。

    “我不是將你們引見給了玉真長公主麼,怎麼,你們與玉真長公主未談攏?”

    “葉郎君為何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心中很清楚,你,玉真長公主,還有你們大唐,將我們越析詔賣了。”娓娘冷笑著,露出一口白淨的牙齒:“你們唐人,為了讓南詔那姓蒙的幫你們打犬戎,便將我們越析詔賣了,用你們的話說,這叫犧牲,。”

    葉暢並沒有覺得尷尬,只是有些驚奇,此事玉真長公主對他有交待,可是娓娘是怎麼知曉的?

    “當真以為我們是傻子麼,你們唐人瞧不起我們,視我們如同蠻夷,卻不知我們能與你們一樣聰明。”娓娘有些尖銳地道:“葉郎君,我已經打探明白,你也好,玉真長公主也好,都不想對我們越析詔伸出援手,只想著要占我們的便宜,奪我們的吉貝”

    原來那日葉暢離開之後,連著數日,玉真長公主召娓娘來,也都只是問些六詔風物,卻隻字不提援助越析詔之事。娓娘請求讓她見大唐天子,玉真也只是搪塞。玉真心傲,在這個蠻人女郎面前沒有太多掩飾,讓娓娘看出破綻來,再花些錢財收買了玉真府上的一位管事,打探得玉真的真實心思。

    明白大唐完全沒有援助越析詔的意思,這讓娓娘絕望了,此行最大的目的不可能實現,她唯有迴轉。

    “某很好奇,你若是迴轉,不應該是向南穿子午谷,走山南西道入劍南麼?為何會在東門遇上你們,而且,如今還在船上?”

    葉暢沒有為自己辯護,他更感興趣的是自己如今所處的位置。

    “因為我原本打算再去一趟臥龍谷,請葉郎君隨我南下,助我越析詔保疆富民。”娓娘甜甜地笑了起來:“不曾想竟然還沒有動身,葉郎君便自己來了——可見蒼天道祖冥冥注定,葉郎君果然就是我們越析詔的諸葛孔明”

    孔明伐南蠻之後,五斗米道便傳至了南蠻諸地,大唐之時,六詔所信奉者,除去自己原本的原始圖騰,便是信奉道祖。她說完之後,還合什默禱,顯然在娓娘心中,這真是她們越析詔之大幸。

    葉暢卻愣了。

    “這個……你之意思,是要讓我去越析詔?”

    “正是,葉郎君不是喜愛吉貝布麼,到了我們那兒,要多少便有多少。”娓娘昂然道:“我們山中自有金銅,可為兵器,可為寶貨。葉郎君愛財,那麼這些寶貨任葉郎君取之。葉郎君愛權,我們可以拜葉郎君為清平官,便是你們大唐的​​宰相,國家大事,盡由葉郎君謀劃參贊。”

    這條件可是極為豐厚,若對方不是一個妙齡女郎,葉暢忍不住就會問一句“若我好色又當如何”了。

    說到這,娓娘頗為熱切地看著葉暢:“葉郎君以為如何?”

    葉暢苦笑。

    “某雖不才,卻無意效力他鄉,娓娘娘子,何必強人所難?”

    “葉郎君放心,只待我越析詔擊敗蒙舍詔,必統領兵馬,抗擊土蕃,世世代代為大唐西南屏藩。”娓娘信誓旦旦地道:“到功成之日,葉郎君願意留在越析,自是世代富貴,若是想歸來,有此大功,在大唐亦可平步青雲”

    當真是步步緊逼,面面俱到,若葉暢是為了怕與大唐為敵而不肯去,這個顧忌也可以打消了。

    只不過這些原因都不是。

    葉暢對當宰相沒有什麼興趣,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只能務虛,若論務實,便是一個縣令縣尉的職務,都可以⊥他頭昏腦脹。他對於財富的興趣是有,可他手中有的是賺取財富的方法。

    “承蒙錯愛,心中實是惶恐。”葉暢沉吟了好一會兒,看起來是在猶豫不決,但當娓娘正要催促的時候,他慢慢開口:“只是某實是沒有這個本領。”

    “葉郎君,你們唐人忒不痛快,說起話來,總是半遮半掩藏著掖著。”娓娘等了好一會兒,等到的卻只是這樣的回答,當下不高興了:“你有多大本領,我都瞧見了。實話告訴你,你我是帶走定了,你就只管說,究竟要什麼條件,你才心甘情願為我越析效力。”

    看到葉暢仍然不說話,娓娘臉上突然浮起紅暈,遲疑了一會兒:“我父親為波衝,原是越析之主,我無兄弟,若是葉郎君有意,我願與葉郎君成親,你我之子,便為越析之主”

    方才葉暢心中還在想著,要不要說自己好色,沒有想到這個大膽的蠻女竟然自己提起此事。她雖然帶著嬌羞,一雙烏亮的眼睛卻不避人,眨也不眨地盯著葉暢,等待著葉暢的回應。

    這可是強搶民男啊……

    葉暢撓了撓頭,這個可不好回答,若是傷了人家小娘子的心,她一狠起來,下令把自己殺了就不好。

    “這個……不敢,不敢,我實在是沒有這個本領,亦沒有這個福氣。”好一會兒,葉暢還只能盡可能委婉地道:“我……”

    “我們越析詔乃白蠻,我祖上原也是漢人,晉時自中原逃至南方。”娓娘果然怒了:“你瞧不起我?你看”

    她說完之後,扔出一本冊子,摔在葉暢面前。葉暢一看,卻是一本《繡像三國志評傳》,正是他搗鼓出來的東西

    “怎麼?”

    “你已經教了我對付你的方法”娓娘哼了一聲,原本是好言相騙的,但是葉暢既然不吃這一套,她也不客氣了

    “什麼?”葉暢更莫名其妙。

    “曹孟德如何待徐元直的,我便會如何待你”娓娘道

    葉暢頓時傻眼。

    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5 08:23
第123章 世事浮沉似流水


    扔在葉暢身邊的,正是《繡像三國志評傳》第八卷,曹操用計賺走徐庶徐元直的那段劇情,就在這一卷之中。

    娓娘的意思很明確,若是葉暢不從,她就要學習曹操,以家人脅迫葉暢。

    她雖然只是用言語威脅,但已經犯了葉暢大忌,因此葉暢的目光頓時冷了起來。

    既是將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娓娘也懶得再勸說,便出了艙。

    葉暢向兩邊艙頭望去,只見各有兩個蠻人守著,緊接著,一個蠻人大漢進來,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若是他硬闖或者大叫,只怕就是一刀剁來了。

    “做得倒是謹慎……”葉暢不敢冒這種險。

    大約不只一條船,接下來娓娘就再也沒有出面。此時雖是大唐盛時,但吏治已壞,因此娓娘這一行,路上雖然也有遇到水面上的巡檢,不過都被銅錢打發了。沿途靠岸也甚為小心,多是尋找那荒村野落,補充些食物木柴罷了。

    葉暢是六月六日市賽結束之後離開長安的,他估算時間,現在應該是六月七日了。船搖晃得非常厲害,艙中沉悶,而充當遮擋的席簾也一動不動。葉暢靠著艙壁坐在於的地方,才喘了口氣,突然間,聽得一聲巨響。

    打雷了。

    葉暢並不知道,此時一道驚雷擊在長安的朝天門上,引起了雄雄烈火。這件事情,也成了朝廷裡有些人攻訐他的藉口,特別是張培,直接就說是葉暢的妖術引發了天地震怒。

    不過這件事情,葉暢暫時顧不上,他現在琢磨的,是如何從這些蠻人手中脫身。

    隨著那聲響雷,沒多久雷聲連綿不斷,然後聽得噼噼叭叭的雨點聲打在船蓬之上。船搖擺得開始厲害起來,葉暢聽得外頭嗚嗚的風聲。

    “靠岸,靠岸”

    有人在風雨中大叫,大約是另一艘船上的船夫在傳達娓娘的命令。

    這樣的狂風,掀起的浪,足以⊥他們的小小船隻傾覆。葉暢也暗暗有些擔憂,如果因為翻船事故丟了性命,那可就太冤了。

    船艱難地在風浪中行駛,沒多久,葉暢聽得那船夫帶著哭腔的聲音:“糟糟了,快,快來幫我”

    葉暢霍然而起,但在他面前的那個蠻人,手中的蠻刀毫不猶豫拔了出來。

    “蠢貨,想一起死在這裡嗎?”葉暢厲聲喝問道。

    這個蠻人是娓娘親信,一直跟在娓娘身邊,因此葉暢知道,他是能說唐人官話的。

    “不許動。”那蠻人大漢冷然說道。

    “好吧,船翻了就翻了,反正我精通水性,淹死的不只是我。”葉暢嘿然一笑:“只是不知道你們當中,有幾人會水的?”

    這個問題,讓蠻人漢子愣了。

    會水倒是都會水,白蠻烏蠻,依水而居,豈有不通水性之理。但是,這可不是他們山中的溝澗,而是浩瀚的大河

    “特別是你們那位郡主,她若是落入水中,不知能否自救?”

    這話震動了蠻人大漢,雖然他自己不畏,可不能不替娓娘擔憂。

    “更何況,如今在船上,周圍又如此風浪,你還怕我會跳河跑掉?”

    最後一句讓蠻人大漢點頭,他問道:“那你說當如何?”

    “那艄公如何說,我們便如何去做,在這船上,誰也不如他知曉得多”葉暢斬釘截鐵地道。

    “快來助我,快來助我,趕緊靠岸啊”恰此時,艄公又大叫起來。

    這一次蠻人大漢沒有再阻止,葉暢出了艙,只是眨眼功夫,便被水將人整個淋透了。放眼過去,只見一道道銀線自穹空中落下,落入滔滔的河水之中,連浪花都濺不起,因為在大風的鼓動之下,河水自己翻騰起巨浪,而他們這兩艘小船,就如樹葉般,於風雨中飄搖。

    這麼寬闊的河水,而且濁浪滔滔,葉暢判斷,這裡仍然是黃河。

    艄公拼命地搖著船尾的櫓,但是作用不大,浪還是裹著船向下游飄流,離岸邊的距離,並沒有變得更近。

    見葉暢帶著蠻人都出來,那艄公大叫,眾人或去幫他搖櫓,或去拿槳。一船七八個人齊動手,船總算離岸越來越近了。

    另一艘船上也有樣學樣,但是因為風浪太大,兩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當他們靠上岸時,兩船間相互都看不到了。

    此時葉暢已經精疲力竭,與風浪搏鬥,可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暴雨還遮住了他們的視線。靠岸之後,葉暢環視四周,遠處似乎是有一個小村,可看得併不真切。

    “雨不知何時能停,我們一起去避一避?”葉暢對那些蠻人道。

    “不行,先得去尋我們郡主”

    這些蠻人已經有些急了,見不著娓娘,讓他們一個個如同沒頭的蒼蠅一般,但唯有一點,不放過葉暢,這件事情他們還牢記在心上。

    那邊艄公身上披著蓑衣,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的船,根本無心關注此處。葉暢無奈:“好吧,那便順著河岸向那邊找,或許能與他們會合。”

    留了一個蠻人看著船,眾人順著河岸向下游行去,走到半途,卻聽得身後有人叫喊。葉暢回過頭去,只見那艄公與蠻人飛奔而來,雨天路滑,兩人跌了幾跤,卻絲毫不敢停。

    “怎麼了?”葉暢問道。

    “快走,快走,要決堤了”

    艄公驚恐的話語,讓葉暢毛骨悚然。

    在他的記憶中,並沒有唐時黃河水患的記載,因此,他不能確定,今日所遇,是否是一次黃河大決堤,更不能確定,自己遇到決堤能否活下來。

    現在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必須盡快跑,跑到高的地方去。

    “快走”葉暢叫了一聲,剛想向遠處的一處坡崗跑去,就听得身邊錚的一聲響,蠻人的蠻刀擦著他的額頭劈過

    “尋我們的郡主”那蠻人大漢厲聲道。

    “你們自去尋就是,與我何於?”葉暢心中焦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對娓娘,並無半點情誼,原先只是想著利用她得到棉花,而當娓娘意欲將他擄走,甚至還拿家人來威脅他後,娓娘在他這的聲望甚至由冷淡轉為敵對。此時危機時刻,讓他豁出性命去救娓娘,實在是辦不到啊。

    “郡主說了,不得放你走要想走,只有死”

    葉暢簡直無語了,這個蠻人怎麼就是一副死腦筋?

    不過面對雪亮的蠻刀,面對這種一根筋的傢伙,葉暢再能言善辯,再有諸多智計,急切間都派不上用場。因此,他便只能被這廝逼著,也跟著向前跑。

    那艄公卻飛快地跑遠了,在他們身後,一條水線漸漸而來,速度倒不快,看起來並不是大潰堤,而只是漫堤。

    此時中原地帶苦旱久矣,長安城中的市賽,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是為了乞雨,突然而來的暴雨,讓許多地方措手不及。而土壤於裂板結之下,再被水一浸泡,很容易出現塌方、管湧。在準備不足的地方,發生漫堤也是難免的事情。

    發覺現在還只是漫堤,葉暢稍稍安心,看來現在找不著娓娘,這些蠻人是不會放過他的,故此還是先找到那個蠻女。

    大堤之上,出現漫堤的地方不只一處,不少地方都得淌著水過去,看到這一幕,葉暢心中更是憂急。

    “前面……找到了”

    還是蠻人眼尖,看到前方的一艘船,不由歡呼了起來。葉暢看著那艘船,卻沒有那麼高興,船邊並沒有人影,更重要的是,船已經被浪推上了堤。

    “沒有人”

    靠近船一看,蠻人頓時呆了,船確實是娓娘她們的船,但是船上卻一個人都沒有。

    葉暢也上了船,他卻不是找人,而是望著船中的一個包裹,隨手便將之提了起來。

    裡面是蠻人準備的於糧。

    “順著這邊走”葉暢將於糧系在身上,然後找著方才見到的那村子:“快走”

    “我們要找郡主”

    “蠢貨,你們的郡主豈像你們一般蠢,眼見這暴雨漲水,她必是往高處去避了。這附近,就那村子所在之處高,還不快走”葉暢喝道。

    那守著他的蠻人大漢尤自不信:“你確定?”

    “你們郡主為何要請我去越析詔?不就是我比你們聰明麼?”葉暢這個時候,也只有扯出娓娘的大旗:“這個時候,不聽我的難道還聽你們的?”

    此語說出,諸蠻方才同意,葉暢見那蠻人大漢意松,便帶頭向村子跑去。

    哪知道才跑了幾步,那蠻人大漢便追了上來,手中的蠻刀在他身上直筆劃:“若是郡主不在那兒,我便給你一刀

    “你這蠢貨,你們郡主走得匆忙,連船上的米糧都沒帶,你還不回去背一些來,難道過會讓她挨餓?”見他緊跟在自己身邊,葉暢心裡極是不舒服,喝了一聲道。

    那蠻人大漢果然是有些憨的,但他對娓娘卻是最忠心不過,覺得葉暢說得甚是有理,當真回頭去背糧食了。當他背起糧食再看葉暢時,葉暢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雨幕之中了。

    “不好,上當了”蠻人大漢頓時明白,自己被支開了,他心中惱怒異常,一直都是盯得緊緊的,原以為葉暢再狡猾也沒有辦法,卻不曾想他三言兩語就將自己給誑了。

    他卻不知,這是葉暢的一個小小心理暗示,讓他做出這樣的選擇。

    葉暢哪裡有把握確認娓娘如今的位置,選擇那村子,只是因為那村子近,而且村民定然知道哪裡會更安全些。

    暴雨狂風之中,行路都艱難,何況奔跑。當葉暢跑到村子前時,早就摔得如同泥人一般,再看身後,一個蠻人都沒有了。

    “砰砰砰”

    他衝到村頭一戶人家前,拼命地敲著門。門里傳來一個緊張的聲音:“誰啊?”

    “漫堤了,漫堤了”葉暢大叫道。

    除了自己逃命,他可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村子的人,對於即將到來的危險毫無知覺。

    “什麼?”屋門被打開,一個漢子神情慌張地出來,顫聲問道:“你說什麼?”

    “大河漫堤了”葉暢指著身後叫道。

    不必指,那漢子只是冒雨向外走了幾步,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道水線緩緩地向著村子這邊升了過來。他頓時大驚,調頭就往屋裡跑:“快出來,快走啊,漲水了,漫堤了”

    轉眼間,這戶人家便雞飛狗跳起來,連葉暢闖進院子裡也沒注意。葉暢一眼瞧見掛在堂前的一具銅鑼,上前便摘了下來,然後隨手抓了根棍子拼命開始敲。

    “噹噹噹噹”

    銅鑼刺耳的聲音響成了一片,這聲音超過了風雨聲,只有偶爾的雷聲才能將它掩住。在這聲音之中,整個小村都被驚動了,躲在家中避雨的人們,紛紛推門出來察看,然後一家家哭爺喊娘的聲音便響起。

    “村里誰管事?”見這邊亂成一團,葉暢劈手拉過一個村民,厲聲喝道。

    “是五叔公,是五叔公”

    “帶我見他去”

    “我……”

    “想要村子里人活命,就帶我去見他”葉暢扳正那人,瞪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原本他以為這只是個荒僻村子,不會有多少人口,現在來看,有四五十戶,少說二三百人總是有的。這種村子,沒有主心骨,面對危險只能各顧各的,最後會造成許多不必要的損失。

    為他氣奪,那漢子真帶著他到了村中唯一像樣點的屋前。此時雖號稱盛世,但實際上普通百姓還遠算不上富庶,後世學者研究之後,發覺至少有兩成的百姓要忍凍挨餓。

    此時這戶人家,也已經亂成一團,一個老漢指揮著五個壯漢又是背這個又是背那個,葉暢上前喝道:“老丈,你是村里管事人?”

    老漢翻了他一眼:“你這外鄉人,離得遠些,自個兒逃命去”

    “你只管自己一家,村里幾十戶,你就不管了?”

    “哪裡顧得那許多”老漢一把將葉暢推開:“再不滾開,便喚我五個孩兒來給你一番好揍”

    葉暢頓時想起,這可不是有著嚴密基礎社會組織的後世,而是大唐

    這老漢只顧自己逃命,不管村中旁人,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哪怕因此村子裡傷亡慘重,也沒有人會追究他的責任。

    見他還不走開,老漢的兒子們當中,便有兩個瞪著眼睛叉手過來,其中一個性子急的,更是伸掌便要推葉暢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5 08:24
第124章 雖見黃河心不灰


    葉暢估摸著,自己打贏一個大漢沒有問題,兩個的話,恐怕就有些勉強,而老頭兒卻有五個兒子在這裡。

    老漢能成為村子裡的管事人,和兒子多有直接關係,想必這五個兒子,讓不少人都對他心存敬畏。

    這種情形下,葉暢也無計可施。

    就像方才對著那伙蠻人一樣,再有道理,再有智計,總也得對著能聽得進去的人。

    他嘆了一聲,然後退出,正準備撒腿逃走。

    他已經盡力了,不可能與這個村子共存亡。

    然而才出門,劈頭便是雪亮的刀光,嚇得他猛然後退,撞在了牆壁之上。

    “這一次,你逃不掉了”那蠻人大漢揮著刀,目光冷厲。

    “誰說我逃了?”葉暢瞪著他:“我若是逃走,還會跟你說到這村子裡來麼?”

    蠻人大漢頓時愣了,確實,葉暢方才說過,要跑到這村子裡來尋他們郡主的——這樣一來,他方才不是跑?

    “你這蠢貨,如此大雨,你們郡主若不像你一般蠢,肯定是往村子裡跑的。”葉暢又厲聲道:“而且,村子里人多,他們幫著我們找,總比我們幾個人生地不熟的人容易找著”

    “是……是……”那蠻人大漢被葉暢一頓喝罵,弄得糊塗起來。

    “這戶人家便是村子裡管事的,我讓他們去喊人尋人,他們卻不聽。”葉暢面不改色地說謊:“你說當如何?”

    “竟然有此事?”蠻人大漢頓時蛙眼一翻,兇氣逼人:“葉郎君,待我去讓他們聽令”

    “為免生意外,休要出人命。”葉暢道。

    惱那老漢無禮且自私,葉暢其實是在暗示蠻人可以動手揍人,但他這是俏臉做給瞎子看,蠻人大漢根本聽不懂話語裡的意思。

    好在蠻人大漢原本也就不是個老實的貨,帶人進去之後,先是喝斥叫罵,然後乒乒乓乓一頓聲音,緊接著便是哭嚎了。葉暢此時才背著手,施施然走了進去,一看,老漢一家子都跪在了泥水噹中,一個勁兒哭求饒命。

    “老漢,你五個兒子對不?”葉暢走到老漢面前,這個時候,不是好生說道理的時機,他直接下令:“老大留在這裡陪你,老二老三去村外轉,幫我們尋人,老四老五去將村子裡各家家長都叫來”

    “為……為何?”

    葉暢向那蠻人大漢示了一下意,蠻人大漢一個耳光便抽了來,老漢的問題被抽了回去。葉暢這時才假惺惺地道:“啊呀,何必動手,咱們是來請他們幫忙的,他們若是不聽,再動手也不遲啊。”

    這個時候,老漢一家哪裡不知曉,老漢只吩咐了一聲“依命行事”,五個兒子中的四個便慌慌張張跑了出去。

    可蠻人漢子又不滿了:“為何不讓他們全部去尋我們郡主?”

    “說你蠢,你還真越發的蠢了”葉暢喝斥道:“河水漫堤,估計到這村子也就是一會兒的事情,若不准備好退路,就算尋著你們郡主,難道一起在這等死麼?”

    蠻人漢子頓時不語,而那老漢見這群凶神惡煞一般的蠻人被葉暢如此訓丨斥,卻是半個字也不敢說,心中咯登一下,自己方才可是把這個少年郎得罪狠了

    老漢的四子五子正要出去,葉暢又拉住他們,交待道:“只說是要帶著大夥避難,若是誰家不來,今後就莫想在村子裡過了。”

    老四老五原本惴惴不安,不知道能否將人都叫來,聽得葉暢這話,總算是有了個念想,當下按著葉暢的話語行事。殊不知,此時村子里人心惶惶,大夥兒都是不知所措,畢竟幾十年也未曾遇到這種情形。故此,只要有人站出來牽頭,頓時家家戶戶來人,不僅僅是家主來了,別的人也來了不少。

    一會兒功夫,這戶人家門前,就站滿了穿著蓑衣的人們。

    初見到葉暢與那些蠻人時,這些村民們還有些驚慌,不過那老漢此時學乖了,按著葉暢的吩咐,只說葉暢是遊學在此的讀書人。他鄉下人見識短,遇到這事,便請葉暢來出出主意。

    葉暢點了一下人頭,一共是六十餘人。

    “哪個跑得快、水,好的,去估算一下,水離村子還有多遠。”葉暢大聲道。

    眾村民指著一人,原來是村里的漁夫,那人慌慌張張跑到村頭去望了。葉暢又道:“各家各戶,帶上糧食,閉鎖好門窗,家里人多的,幫一幫家里人少的,若有行動不便者,用木頭扎上架子準備抬走”

    他一邊說,一邊給村民分組,轉眼間,三十餘村民被編成兩人一組,每組負責四戶人家,開始去準備撤離事宜。葉暢再三強調,大件物甚都不要帶,只帶著糧食與部分衣裳,也不知道這些人能不能照辦。

    剩餘諸人中,葉暢又點了十個身強力壯的,要他們在村外搜尋一番,看看是不是還有遺漏的村民未通知到,特別是尋找一下娓娘等人——葉暢明白,若不這般吩咐,他身後的蠻人首先要造反了。

    利用蠻人壓制住那老漢一家,再利用老漢一家指揮村民,雖然效率上差了些,但至少讓村子不再那麼慌亂了。

    最後留下的是些年紀較長者,葉暢看著那老漢:“老丈,還忘了請教尊姓。”

    看著蠻人手中的蠻刀,老漢敬畏地道:“老朽姓況。”

    “況老丈,還有諸位,你們說說,附近何處可堪避水?”

    留下這些人,目的就是尋找一個能夠避水的地方,葉暢無法判斷大雨會持續多久,也不知水勢會漲到什麼地步,因此這個地方選擇就非常關鍵。

    “自此向南,大約有三四里,便是北邙。”

    眾老者商議了一會兒,向葉暢說道,葉暢聽得是北邙,不禁鬆了口氣,北邙乃是山名,既然有山,就不虞黃河氾濫太過了。

    “退至北邙,讓老幼先走,青壯擔糧。”葉暢吩咐道。

    雖然只是數十戶二三百人,但真正組織他們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幾個老人固執,說是出世起未曾見河水漫至村子,始終不肯離開,最後是動用了蠻人用強,連煽耳光帶踢打,這才將他們從屋子裡趕了出來。

    這樣都不肯離開的,葉暢也只能放任他們,好在全村也只有兩個老頭這般倔。

    當老弱先向著南面的北邙撤離時,村口處終於傳來呼聲:“找著了,找著了”

    緊接著,聽得蠻人歡喜的呼聲,葉暢稍舒了口氣,想必是娓娘找到了。他不關心這個蠻女的死活,但是這蠻女要出了事情,這些蠻人就不好支使了。

    沒多久,泥猴般的娓娘一臉疲憊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讓你的人聽我指揮。”葉暢​​不待她說話,便厲聲喝道。

    娓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漲水了,水很快就要漫過來……”

    她一行靠岸之後,卻沒有看到這邊的村子,只顧著順河堤搜尋葉暢,結果險些被漫過來的水困住。好不容易逃到村子附近,被村民尋了來,這才算是暫時安全。

    “我知道,每一盞茶功夫,便有人來告訴我水離村子還有多遠。”葉暢平靜地道:“你跟著老幼先撤,帶兩個手下,對了,注意帶幾口鍋。”

    “鍋?”

    “對,大鍋,越大越好。”

    娓娘有些莫明其妙,不過這時葉暢甚為專注,根本沒有時間和她多作解釋,挨家挨戶看是否還有未出來的。

    另外就是看是否有可能用得著的東西。

    跟著他的有五名村中的老者,凡是葉暢看著命人拿走的東西,他們便都記下屬於誰家。

    蓑衣、斗笠這些自不必說,葉暢還讓人數了不少碗筷,其他人都覺得逃命之時,不帶細軟錢財,帶些這樣又沉又易碎的東西完全沒有用,但迫於葉暢身邊的蠻人,也迫於那位況老丈多年積威,村民們還是依言辦事了。

    至於其中打了多少折扣,暫時還無法判斷。

    估摸著準備的東西夠了,葉暢這才與況老丈最後出了村子,此時漫過來的水已經到了村口,而出村的道路也都有了水。況老丈的長子背著他,小跑著淌水而行,這才脫離了險地。

    四五里的路,倒是不遠,可暴風雨似乎就沒有停的時候,周圍一片茫茫,行路中的人群,在慌亂之後,便開始痛哭起來。因為這周圍連天的水中,正是他們的莊稼,眼見著就要成熟收割的莊稼。

    葉暢也有些淒然,這不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後世,這個時代,如此程度的災荒,幾乎就意味著一年絕收。官府好些有救濟,那麼災民中一部分還可以活下去,否則的話,不是變為流民,就是餓脬遍地。

    “就是這,就是這,這是最近的山了”

    好容易看到前方的山崗,況老丈氣喘吁籲地道,他雖然有兒子背,可自己也走了不少路。

    “尋個能避風雨的地方。”葉暢看著雨沒有停下的跡象,暗暗罵了一聲。

    他話音才落,就听得一聲巨響,大地震顫。最初時他還以為是黃河決堤了,但旋即意識到不對勁:黃河在北,而這巨響聲是從南面來的

    “山洪”

    這個時候,葉暢反應過來,不由得暗暗叫苦。

    身後是漫過堤的黃河,前方是不知道多大的山洪

    不過再叫苦,逃命總是重要的,眼見山洪如萬馬奔騰一般洶湧而來,他們避上了山崗。最先逃來的老弱,此時正在山崗上翹首以盼,見他們來了,總算是鬆了口氣。

    眾人再回頭看自己的村子,已經成為了一片澤國。

    況老丈幾乎是癱在地上,好一會兒,他回過神來,忙讓兒子將他扶起,來到葉暢面前,長拜下去:“這位郎君,是老兒失禮,若不是這位郎君,我們村子……能有一半逃來就不錯了”

    “先不管這些,先想個法子避避風雨吧,老的老小的小,可不能久淋。”葉暢看了看天,陰色依舊陰沉,短時間看不出雨停的模樣。

    “還請郎君拿個主意,老兒我是六神無主了……”

    葉暢望瞭望周圍,心中漸有一個計較。

    此時關中一帶,森林植被破壞得已經相當嚴重,但這是北邙山,乃洛陽附近墳園之所在,因此山上植被還算完好。葉暢出來時,又提醒眾人帶著刀,故此便又分組於活,將一根根樹木砍下,架在別的樹木之上,再搭上割來的灌木草束,總算是有了個避雨之所。

    不過也只是外邊大雨底下小雨,而且兩百多人擠在這一小塊地方,氣味是不太好聞。

    “用瓦罐裝些雨水,想法子把火升起來,碗發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都不許搞混……在那邊,下風向處挖六個坑,充作臨時茅廁,用樹枝編好籬笆擋著。”

    葉暢又連番下令,他將整個村子幾乎都安然無恙地帶出來,而且眾人都看到,他們不僅人出來了,還帶了最重要的食物等物資,因此對葉暢近乎悅誠服,聽得他下令,便又按著分組前去幹活。

    況老丈看到他分派人手井井有條,心中暗暗稱奇。他不是沒有見過遊學的讀書人,大多都是眼高手低之輩,談起國家大政方略,個個口若懸河,但解決起具體問題,卻只能敷衍應付。而眼前這位郎君卻不同,他分派人手看是隨意指點,但況老丈細細一思考,卻覺得每一組都分得極是有理:壯弱搭配且不說,就是這位郎君點的負責之人,也都是勤勉肯於的老實人,而不是偷姦耍滑之輩。

    僅僅是片刻時間,他就辨出了這些人的,情?

    雨天生起的火煙霧極重,不過因為也是挑了下風向的緣故,倒不是很熏人。葉暢見火已經升起,暗暗鬆了口氣:只要有熱水喝,那麼這種大雨下傷風感冒的人數就會減少。

    葉暢擔心的,是接下來的事情。

    雨不知會下多少,若是十天半月,這裡必然就會有人生病,而且是傳染疾病,到時問題就相當麻煩了。

    “況老丈,村子裡有沒有郎中?”葉暢又向況老丈問道。

    況老丈搖了搖頭:“咱們這小村子,哪有什麼郎中”

    “認得草藥的呢?”

    “倒是有兩個……”

    “請他們來,請他們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卻尋這些草藥,若是不認得,我先教他們。”葉暢想著幾個預防傷風的方子——這還是他跟著藥王觀的駱守一學的,便又開始了新的佈置。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5 08:25
第125章 無知豎子真無畏


    娓娘一直在暗中注意著葉暢行事。

    危難之中,不僅能顯示出一個人有沒有能力,而且還能顯示出他能將自己的這些能力發揮出幾分來。平日里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彷彿只要自己當政就能乾坤朗朗者數不勝數,但實際上連一村之地都管不了者也是大有人在。

    越是關注,娓娘便越覺得驚訝。

    這個少年郎君,做事最大的特點是有備無患,彷彿所有的情況,他都已經考慮到了,而且都做好了準備。

    所以來之前,便謀劃好了該在哪兒躲避,便準備好了鍋碗瓢盆,便攜帶足夠的柴刀鋤頭鏟鍬……換了別人,匆忙逃命的過程中,哪裡會注意這些

    更何況,他還將老弱都帶了出來。

    此時村民們對葉暢,已經是另一種態度了,最初的畏懼,到現在完全變成了敬服。

    雖然村民們的私心總是難免的,可至少到現在眾人都沒有絕望。

    待排水溝也排出來之後,葉暢覺得,這個臨時避難營地總算可以湊合了。此時熱粥熱湯都已經煮了出來,眾人亂糟糟地上來吃喝,險些打翻了一口鍋,還發生了爭吵。這點小事,甚至用不著葉暢出面,況老漢幾個兒子上去喝罵一番,便又安靜了。

    吃飽喝暖了,葉暢嘆了口氣:現在還不是歇的時候。

    這兩百餘號人,若是閒著,肯定要起紛爭。這個時候,就是要不停地讓他們勞累,累得完全沒有時間去思考才行

    “況老丈,請召諸家長來,我們必須再合計一番。”葉暢一本正經地對況老人說道。

    況老人五個兒子立刻跑去喊人,不一會兒,又是數十位家長聚在了一處,眾人七嘴八舌咻咻喋喋,原先葉暢一個眼神就可以⊥他們安靜下來的,可是現在,大夥安全了,對葉暢就有些不太恭敬了。

    那些蠻人的厲害,可只有況老漢一家見識到,方才危急之中,大夥缺主心骨,讓葉暢一個外鄉少年郎拿主意,可現在麼,眼見水不可能威脅到眾人,自然要讓葉暢靠邊站了。

    “呵呵。”葉暢連按了幾下手掌,見眾人仍然是自顧自的聊天,他大笑了兩聲:“死到臨頭,你們還聊得這麼起勁,也是,如今不多聊幾句,用不了多久,便只有去黃泉聊了。”

    這話一出,眾人便靜下來了。

    這種話語,總是不好聽的,稍過了會兒,有一個年長些的勉強一笑:“這位郎君,方才是承了你的情,沒有你,咱們不能退得如此順利。但咱們也供應了你和你的同伴吃食,你這樣說話,不免太過失禮了吧?”

    “失禮總比失命要好。”葉暢指了指周圍的洪水:“如今我們危如累卵,請你們來,是商議——決定接下來要做什麼,可你們卻一個個鬧哄哄,不將自己和大夥的,命放在心上。我是外鄉人,大不了一走了之,你們呢,你們準備背井離鄉?”

    末了,葉暢又補充了一句:“便是背井離鄉,也未必能有活命”

    “何出此言,莫非水還能淹得到這裡?”

    “水淹不到這裡,你們便以為高枕無憂了麼?”葉暢冷笑起來。

    他們現在所處的北邙山脈,乃是秦嶺餘脈,崤山支脈,海拔有二三百米。目前他們所在的這座山頭,雖然四面都為水所圍,可是水上部分也有三十丈,因此倒是不虞水會淹到頂。

    “水淹不到,還怕什麼?”

    “你們可知水何時能退下去?你們可知洪水之後是否會有瘟疫?便是水退了,如今糧食顆粒無收,家產蕩盡,你們如何撐到來年?”

    連著三個問題,讓原本覺得輕鬆了的村民們都肅然。

    眾鄉民面面相覷,還是況老漢咳了聲:“郎君只管說,這裡再有誰鬧哄哄不聽郎君的,扔到水里還省些糧食”

    “正是,正是,郎君能將我等安然帶上山,自然也能教我們如何自全……”

    鄉民中懂事會說的,又開始拍葉暢馬屁起來,葉暢卻是神情冷漠,又做了個安靜的手勢,這次眾人倒是立刻安靜了。

    “我確實有方法,但是我為何要助你們?”葉暢一句話讓眾人啞口無言。

    “這個,郎君,有話好說……”

    “若非是我,況老丈你能將這麼多鄉親帶出來?只不過稍稍平安,方才便有人不將我的話語放在心上,還怪我帶的人吃喝了……你們逃命時,有多少人記得要帶米麵?若不是我提醒,只怕如今一半人要挨餓”

    眾人都是訕然。

    “郎君……唉呀,咱們受了郎君大恩,還未曾請教郎君貴姓名諱,實在是失禮至極,失禮至極。”況老漢見識稍多些,這時別人無法開口,他卻不得不接過話。不過他想稱呼葉暢時,才想起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個少年郎的姓名是什

    “某姓葉,便稱我葉十一就是。”

    “葉郎君,咱們都是鄉野愚氓,愚不知禮,葉郎君一見就是學富那個……六、七、八車的……”

    況老漢聽人說過,形容一個人學問大,便要稱“學富五車”,但一琢磨著,這位葉郎君,只用學富五車來形容,怕他還未必滿意,故此六七八車都來了。

    葉暢啞然失笑,況老漢的這點心思,哪裡能瞞得過他的眼。

    見葉暢緊繃著的臉松下來,況老漢心中暗喜:自己果然想的不差,就是要如此拍馬屁,才能得這位葉郎君的歡喜

    他又咳了一聲:“象葉郎君這般人物,以後是要在朝廷里當宰相的,自然不會與我等愚民一般見識……葉郎君,有什麼計策,還請說出來,要咱們做什麼,只管吩咐就是”

    眾鄉民紛紛學著拍馬,他們自然是沒有什麼口才的,翻來覆去,不是誇葉暢“俊得像是仙人”,便是讚葉暢“比十個八個先生綁在一處還要聰明” ,雖是笨拙了些,卻也給了葉暢台階下。

    “方才我們說了,有三件事情,關係重大,異常緊要,第一件事情,便是不知水何時能退,我看這天氣,一時半會是下不開,只怕還要幾日,這幾日里,飲水、糧食,都需要節約著用。我來時,令這些蠻人從諸位家中背了些糧食出來,這些糧食約摸夠三日所用,但三日之後呢?大夥兒也帶了些糧食出來,我第一意見,便是將大夥帶來的糧食,先捐出來。”

    此語一出,頓時一片嘩然。

    誰都明白,哪怕今夜水就退了,糧食也會是今後很長時間的一個關鍵問題。哪家都想自己多留些糧,吃不完還可以備不時之需,谁愿意交出來

    “安靜”葉暢又厲喝了一聲,眾人想到他方才的話,稍稍靜了一些,不過眼睛裡卻是極不服氣。

    “你們莫不服氣,現今大夥手中都有些糧食,但是很快,就會有人家糧食吃完,到那時,你們就眼睜睜看著這鄉親鄰里餓死?”葉暢森然道:“就算你想眼睜睜看他們餓死,他們如何會不想掙命?我們被困在此處的這些日子裡,必然少不得偷竊、鬥毆、廝殺,沒準不待餓死,我們當中就要先死一半人,其中最先死的,便是你家老幼”

    他描述的後果,當真讓人毛骨悚然,眾人聞得此言,情不自禁就要環視周圍,彷彿身邊之人,隨時都有可能為了糧食對他們拔刀相向一般。

    “可是把糧食交出來……誰管?”

    “我是外鄉人,自然不該我管,這裡各家長之中,挑出三人來管糧食分發,我們搶出來的糧食,也納入其中。”葉暢說完之後,又伸出一個巴掌: “我與另外四人,負責監督此三人,不令有貪占之舉。此時為亂時,亂時當用重典,凡有貪佔,立即自分管除名不說,還須餓其全家兩日,若敢不服,逐入水中,自生自滅去”

    “這……”眾鄉民頓時驚呆了。

    此地乃大唐腹地,承平日久,老百姓過得雖然不算富庶,但總算享受了幾十年​​的太平。因此,葉暢血淋淋的製度拿了出來,眾人都是膽戰心驚。

    “娓娘。”葉暢向娓娘點了點頭。

    娓娘便揮手,她身後的蠻人一齊拔刀而出,蠻刀森冷的光芒,讓諸鄉民愣住。

    “葉郎君說得甚是,甚為公正,當如此行事。”況老漢當機立斷道。

    眾人這才明白,葉暢可不僅僅是個外鄉少年郎,他身邊還跟著這群凶神惡煞一般的蠻人

    “可是……可是若糧食還不夠吃當如何是好?”有人怯怯地問道。

    “這便是第二件要緊事情,我看這山上頗有木柴,砍下做木筏,既可以想法子向外求援,又可以搜尋糧食,還可以尋找救濟。如今災禍,朝廷總得賑濟,實在不行,還可以去洛陽城。”

    眾人聽得眼前一亮,此前他們只想著熬到水退,現在想來,確實可以藉助木筏向外求救。

    “第三件要緊的事情,便是這幾日,每個人無論是飲水,還是吃食,都須煮熱煮沸……某為藥王孫真人再傳弟子,藥王曾言,生水生食當中,皆有毒蟲,肉眼難辨,若不煮熟,入腹生長,而生疾癘,且人際相傳……”

    眾鄉民雖然不知道這位藥王孫真人是誰,不過聽葉暢說到生水中有蟲,倒不是什麼太高深的東西,眾人都是點頭。葉暢將講究衛生之事,從吃喝拉撒,到住行都強調一遍,特別還有病人的隔離之事,幾乎是事無鉅細,都一一吩咐出來,而且每一件事情,他便指定一人負責,再三交待其人職責。

    負責之人,大多都是年長老實之人,至於那些看上去就奸猾的村民,葉暢更不讓他們閒著,而是令他們伐木製筏,木筏製成後,又撐筏去四周打撈物品。

    一切都井然有序,是葉暢最喜歡的樣子,但即使是這樣的秩序當中,總也有不和諧的情形出現。

    就在木筏出水的當日,葉暢便聽得底下一片鬧騰,他帶著兩個蠻人過去,見幾乎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沒有再於活。

    “怎麼回事?”葉暢問道。

    “葉郎君來了,讓讓,葉郎君來了”

    圍觀的人有讓來的,不一會兒,葉暢便看到一個漢子叉手叉腳站在那裡,昂著頭一副怒氣沖衝的模樣。

    在他旁邊,另一個年長的漢子滿臉都是苦色,見葉暢來了,便也叫了起來:“葉郎君,實在是……實在是某無能

    葉暢認得,這年長的漢子,名為鍾百文,正是負責伐木的主事。

    不待伐木主事說話,周圍人七嘴八舌便已經說了起來,原來那個叉手的漢子綽號二蠻,乃是村子裡有名的潑皮無賴。這幾日吃得多做得少,分到他頭上的伐木活兒,他都是偷懶耍猾,弄得同組之人不得不多做。

    今日木筏初成,他卻急著獨架一筏出去,自稱要隨打撈組做事。打撈組嫌他好惹事生非,不想要他,搬了他這伐木組主事鐘百文來,結果不但勸不服他,還讓他鬧了起來。

    “人各有分,你既是在伐木組,便好生做伐木組的活兒,為何非要到打撈組去?”葉暢心裡有些不快,皺著眉道

    那二蠻光棍一個,孤家寡人,沒有家長沒有戶主,故此並未參與幾次分組。聽得葉暢這般說,看到他身邊又只有兩個蠻人,當下冷笑道:“我們村里的事情,讓你一個外人指手劃腳,原就是不該。他們不敢說,我卻沒什麼怕的,這兩日來,供你們吃供你們喝,已經是咱們村人的情份……”

    他一開口,葉暢愣住了。

    沒有想到,村子裡竟然還有這樣的一個二愣子,看來此人的人緣關係當真不好,竟然沒有人告訴他自己曾以蠻人武力相威脅的事情

    那二蠻說到這,又拍了拍胸:“憑啥某就不能乘筏子,憑啥要某家去砍木頭?今日這筏子,某家就是要定了,你這外鄉人,有種就讓身邊的蠻人打某”

    “你是想乘木筏出去,乘著水勢撈人財物是不是?”葉暢微一沉吟,然後問道。

    這廝並不是個勤快的傢伙,這兩日葉暢對他還是有些印象,他突然變得積極起來,定是瞧著乘災撈人財物這有利可圖的事情了。

    被葉暢揭了真心,那二蠻頓時惱羞成怒,嚷嚷著道:“便是如此又如何?”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5 21:13
第126章 萬中奸猾數第一


    這廝就是一個潑皮。

    對於潑皮來說,混亂才是他們想看到的,越是混亂,他們就越能夠乘火的劫。

    這兩日二蠻子已經憋得夠了,他就想不明白,自己村子裡的人,為何要聽葉暢一個外鄉人指手劃腳。若是說以前為了應急從權,還情有可原,現在麼,二蠻子覺得一切都已經步入正軌,完全用不著葉暢了。

    娓娘同樣關注著這裡發生的事情,她想看看葉暢會如何應對。

    現在只能算是小安,便已經有人鬧了起來,面對這種情形,若她是葉暢,當如何處置?

    葉暢看了二蠻一眼,見這廝一臉橫意,目光卻閃爍,便知道這廝並不是真正的二愣子。

    他狡猾著呢,這只是開頭。

    “既是如此,我也沒什麼好說的。”葉暢一笑:“這兩日來,在貴村多有打擾,某這就告辭。”

    葉暢一邊說,一邊踏上了那木筏,同時向著娓娘示意:“咱們離開吧。”

    總共造出了六具木筏,葉暢帶著那些蠻人和兩個艄公,便要佔掉其中兩具,但眾人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情形下,葉暢竟然說走就走,毫不停留。

    原本在旁看著葉暢反應的村民們,此時不禁慌了。

    風已經小了,但雨依舊,這場雨連下了兩日,便是葉暢百般設法,災民當中,已經有十餘人病倒。發病的少不得隔離,再委以專人照顧,這一切,都是葉暢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早有準備,那些照顧之人,也得了簡單培訓丨

    到目前為止,葉暢幾乎所料必中,每一件事情,初時眾人不覺得什麼,可是事後必有所應。雖然鄉土觀念,讓村里的人一時之間沒有阻止二蠻,可現在葉暢要走,他們慌了。

    是真慌。

    死亡的恐懼壓住了私心雜念,稍曉事理者,都知道若不是葉暢,此次村子裡只怕活不下三分之二的人,而且就是倖存者,這幾​​日病的病餓的餓,也掙不了幾天

    現在雨只是小了些,葉暢若真的離開,再發生什麼事情,誰來主持,誰來出主意?

    “這幾日大夥看到了,葉郎君可是公道”有人忍不住道:“葉郎君若是走了,誰替我們主持公道?”

    “對對,不管是發放糧食,還是安排宿處,葉暢君都公道”

    眾人便想起,在第一日昇起火後,葉暢令人將濕柴烘於,然後墊起了簡易的榻——第一個睡上去的,乃是倖存者中年紀最長者,而葉暢自己,則是最後一個睡上。

    吃飯也是如此,眾人先有吃食,葉暢自己輪到最後。

    若不說,這些都是小事,沒有人會注意,可當葉暢真的要離開後,眾人猛然意識到,離了葉暢這個公正的主事之人,他們這些剩餘的人會怎麼樣?

    第一件事,便是剩餘的糧食會被分掉,然後木筏也會被搶走,或是況家那樣兒子眾多的,或者二蠻這樣潑皮無賴者,他們都能從這混亂中占得便宜。可是大多數人,都將受損。

    “葉郎君不能走”有人又道:“若不是葉郎君,誰來主持防疫之事?”

    如今已經有幾人傷風受涼,但是還沒有出現大規模的嚴重疫情,連平常總少不得的腹瀉,都沒有出現一起,這些都是葉暢近於強迫的嚴令才控制住的。這一點,非親身體驗者不能明白。

    “對,葉郎君,求你莫走”

    災​​民中人紛紛挽留,葉暢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示意娓娘趕緊收拾東西。娓娘忍不住到他身邊:“你當真走?”

    “某若留下,此人便不可留。”葉暢一指二蠻:“此等潑皮無賴,所謂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者是也。其人在此,不聽號令,為難於我,陷眾人以逞貪欲,誤大事以飽私囊。惜哉某既非官員,又非族長,否則定誅之以安人心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變色。

    便是娓娘,也禁不住訝然,這一路上來,葉暢翻臉確實是比翻書還快,可是像這般殺機畢露,毫不掩飾,還是第一次

    按理說,那二蠻雖然奸猾惡劣,卻罪不至死,可葉暢直接就說,若他有權,必將之誅殺

    二蠻原來就是個橫慣了的,聽了這話,頓時惱了起來,一昂脖子,便跳上木筏,向著葉暢伸出脖子,還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來啊,來啊,往這裡砍,沒種砍的話,便是小娘養的”

    他一邊示意一邊叫罵,態度甚為囂張,大約是這兩天相處,覺得與葉暢一伙的蠻人雖然模樣兇惡,卻並沒什麼真正的惡行。

    至於葉暢,說話都是和聲細氣的,只是剛剛才見他發了火。

    卻不料葉暢抬起一腳,正踹在他肚子上,將他直接踢到了水中。

    “別靠近我,你身上臭氣,便是逆風也能傳來。”看著在水中扑騰的二蠻,葉暢厭惡地說道。

    他是真厭惡。

    他在長安城中也結交了無賴,但是同二蠻相比,那些無賴雖然更痞,可身上終究還有些俠氣。而且事情的輕重緩急能分得清楚,不會像二蠻一般,身處危境之時便帶頭起私心。

    二蠻會水,不過猝不及防被踢入水中,當時也慌了,一邊扑騰一邊叫救命。他原是想爬回筏上,結果一個蠻人毫不猶豫踩了他搭在木筏上的巴掌一腳,劇痛之下,他只能鬆開木筏,向著岸邊游去。

    但才夠著岸,一根木棍卻嗡的敲了過來:“你這禍害,平日里禍害大夥還不夠,這個時候想拉著所有人陪你一起死麼?”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不僅將二蠻又敲回了水中,也讓村民們大驚。

    動手的名為蹇林樸,卻是平時老實巴交的一個村民。平日里二蠻沒少欺負他,如今他媳婦和孩子都在身後,他心知自己勢單力孤,在這村子里處處受人欺壓,若不是葉暢,只怕就保住媳婦孩子的吃食。

    現在站出來支持葉暢,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第一個動手,二蠻此時發覺水並不算深,當下一邊繞開,一邊叫罵,無非就是上岸之後要讓那蹇林樸好瞧。繞了一段之後,遠離了蹇林樸,他又試圖登岸,但這時又有人一棍子抽了下來。

    蹇林樸抽他的時候還收了手,只是往肩膀胳膊上打,而這一棍子,則是結結實實抽在二蠻的腦門上。二蠻嗷的一聲叫,整個人便翻回水中,眼見著那水里泛紅,顯然是流血了。

    此次動手的仍是一個鄉民,他亦是有家有口,生性極孝,家中老母原是不願意離開村子,乃是葉暢半拖半拉弄出來的。而且因為淋了雨,身體有些不適,正是病號中的一個。

    他還指望著葉暢繼續給他老母用藥,將病治好來,如何能看著葉暢離開

    有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自然也來了,二蠻最初還是叫罵不休,但到第五個時,他已經又傷又累,也不再嘴硬了,只是反复哀求哭喊。

    只不過此時已晚,經過他方才的威脅叫罵,誰敢讓他上岸?

    第五個執棍趕他的人,更讓二蠻覺得意外。

    “黎郎君,黎兄長,黎爺爺,平日里咱們關係最好,我有什麼好處,總不忘你——你為何,為何也來對付我?”

    “怪只怪你這廝自己沒眼色,方才葉郎君說得好,你這廝'陷眾人以逞貪欲,誤大事以飽私囊,,老子不想死,便只有送你去黃泉之下了”

    這被稱為黎郎君的更狠,直接一棍敲過去,正中二蠻腦門,將二蠻擊得仆倒於水中,他猶不停手,向前一步,再度敲下。

    “饒命,饒命……求求你,饒命……葉郎君,饒我,救我……”

    這一次,二蠻當真怕了,他一邊躲閃扑騰,一邊高聲求饒,可是那姓黎的又是兩棍敲下,他便被敲入水中,口裡咕嘟灌了幾口水,原本就是精疲力竭,哪裡還有力量再掙扎

    眾人都眼睜睜看著他沉入水里,再無動靜。

    葉暢同樣冷漠地看著這一幕,近來的憋悶,稍稍為之一暢。

    他並不是什麼好人,更不是慈悲普度的聖賢。出長安遇追殺、被蠻人挾持、遇到洪水,最近總是遭遇到這種種挫折,讓他心中早就憋著一口惡氣。

    偏偏這個時候,還有不開眼的跳出來自尋死路。

    娓娘一直看著葉暢的表情,見葉暢對於二蠻之死竟然是如此冷漠,她突然間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恰好這時,葉暢回過臉來,兩人目光相對,娓娘不由自主避開目光。這豪氣不遜於鬚眉的蠻人女子,竟然覺得了畏懼。

    葉暢並沒有動手,但是那個得罪他的潑皮死了,而且還是死在他慣熟的鄉親手中。

    葉暢甚至沒有說要那些村民擊殺二蠻,他只是說與二蠻不共存,於是鄉民們幾乎不約而同,選擇害了二蠻性命,以討葉暢的歡喜。

    這種事情,讓娓娘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

    “現在,你還敢讓我隨你去越析詔麼?”她正琢磨著是哪兒不勁,突然間,便聽得葉暢低聲問道。

    “我……”

    娓娘原本是想說“我有什麼不敢”的,但旋即,她明白自己方才在擔憂什麼了。

    她真的不敢。

    葉暢到了越析詔,如同幫助這些災民一般,建立制度,培養習慣,幫助越析詔壯大起來,甚至打敗南詔,取而代之統一六詔及烏蠻白蠻諸部——但在這個過程之中,葉暢的聲望會高到什麼程度?

    葉暢會不會利用這個聲望,將她,還有她的家人,也如同二蠻一般處置?

    想一想這樣的後果,娓娘一時間就無法回應葉暢的問題。

    “這幾日里,你盯著我行事,也應該有所獲吧,回去之後,憑著這些,讓你部族離南詔遠些,依然有復興可能。”葉暢從她目光中看到了一絲惶惑,心中暗暗高興,於是又道:“至於短時間裡想要打敗南詔,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須待天時。”

    “什麼……天時?”

    “南詔吞併六詔,成為大唐之側一強國,而劍南節度使節制南詔,仍以當初小部落視之,必引發事端。地方官得力,還可安撫,地方官若不得力,只待小挫土蕃,大唐與南詔之間必會反目。那個時候,便是你的時機了。”

    這一次,娓娘沒有再說什麼。

    她看著葉暢說完這番話,便又從木筏跳回岸上,又看著那些村民歡呼著迎向葉暢,將葉暢簇擁而回。看著葉暢吩咐村民們依先前分組行事,又看著葉暢自己回到宿處連頭都不回一下。

    “郡主?”對她最為忠心的蠻人大漢見她還留在木筏上發楞,開口喚了一聲。

    “啊……你覺得,葉郎君這個人如何?”娓娘問道。

    “很厲害……還有,唐人原本就奸猾,他絕對是唐人中最奸猾者。”那蠻人大漢有些吞吞吐吐。

    “是,他是那種把​​人賣了,還能讓人替他數銅錢的人……若真將他帶回咱們越析詔,只怕是引狼入室,比起南詔還要可怕。”

    喃喃說到這裡,娓娘決心已定了。

    在決定放棄將葉暢帶回的一剎那,她甚至動過念頭,是不是要殺了葉暢以絕後患。

    不過看到村民們對待葉暢的態度,她又改了主意。

    現在葉暢在這些難民當中聲望甚高,葉暢幾乎就是他們的性命,自己這十來個人動起手來,就算能殺了葉暢,只怕也擋不住村民的報復。

    想想這兩三日的經過,娓娘也覺得荒唐,葉暢最初是利用他們蠻人來壓制這些村民,但現在反過來,又利用村民來壓制他們這些蠻人——這一切,難道都在葉暢的料想之中?

    她在那裡瞎琢磨,葉暢卻沒有時間想這些,回到宿處,他第一件事情,仍然是去查看那些病人。

    畢竟頂著曾給藥王當丹童的神話,葉暢頗花了一番時間學習醫術,老師自然是藥王觀的駱守一。別的不行,結合另一世的醫理進行一些基本的判斷還是會的,認定幾位病號的情形都沒有惡化,而且其中兩人喝了湯藥後還有好轉,葉暢算是鬆了口氣。

    不過他明白,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頭。災​​後有疫,幾乎是這個時代的慣例,他能控制住這座小小的山頭,卻控制不住整個災區,現在只能寄希望於,受災的地方不是太大,而此地的官府反應也能夠及時了。

    前者還可以祈求老天,後者嘛,以到如今仍然沒有看到救援者身影來判斷,實在沒有什麼希望。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5 21:14
第127章 鄉有賢者佑四鄰


    偃師縣令白銓苦惱地揉著自己的額頭,長長嘆了口氣。

    旁邊的縣丞蔣清也同樣嘆了口氣。

    “怕是頂上這冠冕難保了。”白銓又嘆道:“偃師乃東都門戶之地,據聞聖人又有意駕幸東都,卻出了這一攤事

    “此事如何怪得明府,誰曾料想一場暴雨竟至黃河漫堤?”縣丞勉強安慰道:“況且如今算來,就是三個村子受損,不過一百八十戶,已經是平日裡明府維護河堤之功了。若真要追究,水陸轉運使也脫不了身”

    如今水陸轉運使仍是韋堅,他正得三郎天子的歡心,便是李林甫都要暫避其鋒芒,黃河漫堤乃是天災,若要頂,也該由這大個頭先頂。

    白銓卻沒有那麼樂觀。

    蔣清說這番話自有底氣,他的父親乃是先吏部侍郎蔣欽緒,他自己原本說是要授鞏縣丞的,但後來不知為何,變成了偃師丞。與白銓在朝中沒有後台不同,蔣清父親當初提拔舉薦的人物當中,頗有在朝廷裡擔任要職的,因此這點事情,他並不怕。

    “小況村地勢最低,離得漫堤處又最近,此處災情最重。前來探看時,並未發現一人,全村盡沒,只怕無人倖免。”帶隊的差役指著船前的一片水道:“此村情形最慘。”

    “唉”

    白銓又重嘆了聲,若是避之不及,這座村子怕就是要毀了。

    從目前的情形來判斷,相當不樂觀,另外兩座受災嚴重的村子,還沒有像小況村一般完全淹沒,有些人正在屋頂上等待救援。即使如此,那兩座村子淹死者已經超過了半數,而且還有數十人生病,甚至隱約有疫疾的苗頭。

    這才是受災過去七日,便出此狀況,若是擴散,情形不堪設想

    偏偏對這個災情,白銓無計可施,這是天災,不是人禍,他能有什麼辦法

    “咦,那是……木筏?木筏上有人”

    正憂心忡忡之際,突然聽得差役叫了起來。

    只見繞過一叢樹梢,一架木筏出現在他們視野當中,木筏之上是五個​​百姓,一人撐篙,另外四人則坐在木筏上歇著。除了他們四個人外,木筏上還裝著不少東西,有木板,也有蘿筐,甚至還有一隻小狗,一邊搖著尾巴,一邊對著這邊汪汪叫。

    “是相鄰處的百姓還是這小況村的?”白銓稍振作精神,帶著一絲希翼問道。

    差役是常下鄉的,瞇著眼望了一會兒,然後歡喜地道:“明府,是小況村的,有兩個我認識,乃是小況村村老況檜之四子,我們都喊他況四郎的”

    “小況村還有人活著”這個消息,讓白銓緊緊捏了一下拳頭:“喚他近前答話,喚他近前來”

    差役大聲喊了起來,那邊木筏瞧著這邊的船,也向這邊撐了過來,不一會兒,雙方相距便不遠。

    “明府老爺、縣丞老爺在此,況四郎,還不上來見禮”那差役喝道。

    況四郎早看到船上穿著官袍的人,聽差役喝斥,當下在木筏上行禮:“某況四,拜見明府、縣丞。”

    “你是小況村人?”白銓顧不得答禮,急切地問道:“村里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活下來?”

    “村里死了兩人,其餘人等,都安然無恙。”況四郎答道。

    “可憐,可憐,只剩餘你們兩個……”白銓聽岔了,但才說到這,旋即意識到不對:“隻死了兩人?你是說,村里隻死了兩人?”

    “正是,葉郎君及時來示警,故此村里有足夠時間撤離,死去的兩人,都是不肯離屋的。”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白銓聞言大喜,在這次突如其來的災難中,這是他聽得的最好的消息

    其餘靠近黃河邊上的村子,或多或少都受了災,好些的沒有人員傷亡,只是田地被淹,但是幾個災情嚴重的,都是傷亡慘重,甚至死傷過半,偏偏這受災最重的小況村,卻隻死了兩人,而且是兩個堅決不肯撤離的老人

    小況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白銓此時心中全是歡喜,一時間忘了問,那邊蔣清卻還有些懷疑,開口道:“老弱都無恙?災民都安置於何處?另外,這幾日里,都是如何過的?有無疫疾?”

    這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來,白銓連連點頭,顯然個個問題都是他想知道的。

    “好叫兩位官人知曉,老弱中原是有六個病了的,不過這兩日都漸好了。大夥都安置在北邙嶺的一處山包上,這幾日,我們靠著撤離時帶的糧食支撐,不過現在糧食也已經有些緊了,故此我們來四處搜尋,看看能不能找著些吃的。至於疫疾,絕對沒有”

    況四在況老漢五子中是比較伶牙俐齒的,故此回答問題頗有條理,他將蔣清的問題一一應答完畢之後,又涎著臉道:“兩位官人在此,想必有賑濟的糧食?”

    “某已向朝廷請旨開義倉了。”白銓長舒了口氣,小況村的情形,竟然比他想得到的最好狀況還好,這可是實打實的功勞原本擔心因為漫堤而被追究,現在看來,將功折過是沒有問題了,最多也就是被上司訓丨斥罷了。

    不過放鬆之後,他就意識到不對。

    小況村的情形這也好得太過份了吧?

    走的時候,洪水上漲,他們不但把絕大多數人都撤離了,而且還能攜帶支撐幾天的糧食——僅這一點,就絕不是一般太平百姓能想到的。

    至少其餘幾個村子逃出洪水的災民,身上就幾乎完全沒有糧食。

    蔣清同樣也意識到這一點,低聲對白銓道:“這村子裡,必有能人。”

    “是,鄉有賢者,庇護四鄰。”白銓點點頭:“況四,你們村中,可是有賢達人物帶領,才得如此,不知這位賢達,乃是何許人也?”

    縣令有向朝廷舉薦鄉野遺賢的義務,小況村這情形,定然是要在偃師名聲大噪的,這種情形下,白銓就是想將功勞全按到自己身上也不可能,倒不如自己得育民有方之功,再得一個舉賢薦能之功。

    “賢達?那是什麼?”

    況四卻是愣了,他便是伶牙俐齒,但見識總是少了,“賢達”是什麼東西,他當真不明白。

    “就是村里有什麼能人,帶著你們避開洪水,又做了這麼多準備。”那差役倒是明白,喝了一聲道。

    “我們村哪能有什麼賢達,是一位外鄉姓葉的郎君”況四將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他乘船經過此地,途中遭遇暴雨,不得不靠岸避雨,然後發覺水將漫堤,便到了我們村子。”

    “葉郎君?”

    聽得不是自己治下之民,白銓就有些失望,不過小況村的情形究竟是什麼樣,他還是要眼見為實的。因此便讓況四帶路,回他們的臨時避難所去。

    然後他就有些後悔了。

    這位況四,他能在一群悶葫蘆般的鄉民中練出這副伶牙俐齒來,靠的便是足夠嘮叨。一路上,況四沒少嘮叨這幾日的情形,同一件事情,翻來覆去說幾遍,還要多角度全方位展示,當時這個人怎麼想的,另一個人又是怎麼想的,還有他自己是怎麼想的。在他的面面俱到中,白銓與蔣清發覺,唯有一人心中怎麼想,這位況四是不會去猜的。

    那人就是他口中的“葉郎君”。

    “你為何不說說當時葉郎君如何想的?”

    “哪敢,哪能?”聽得這樣的問題,況四一臉訝然,似乎覺得這個問題甚為愚蠢:“葉郎君那是何等人物,神仙一般的,他心中所想,某這凡夫愚子哪裡猜得到?便是一般的讀書人,只怕也猜不出……”

    說到這,他看了看白銓與蔣清,明知不該多嘴,結果還是忍不住補充:“我瞧便是明府與縣丞兩位官人,怕是也猜不出……”

    “哈哈……”

    白銓與蔣清相視一笑,自然不會與這個愚笨的鄉民一般見識。見他二人不生氣,況四又開始說了起來,他雖是羅嗦,但從他口中,二人還是漸漸聽出葉暢這五日來是如何帶領小況村的災民們戰勝水災的。

    “這位葉郎君,當真非同一般。”蔣清對白銓道:“明府,一個外鄉人,能讓小況村百姓如此折服,而且不只是一人,你瞧,那況四每贊葉郎君,另外幾個鄉民也都是連連點頭”

    “嗯,而且這位葉郎君所謀甚遠,一步步安排,都是智珠在握。”白銓也甚為讚賞。

    他們二人對葉郎君越來越好奇,不知道是何等人物,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待況四說到葉暢帶著他們搭好臨時的窩棚遮風避雨時,他們已經到了那座暫時安置的山頭之下。白銓手搭涼棚,放眼望去,只見山上緩坡平整處,被開出一塊空地,空地上搭起了四排棚子。雖然簡陋,但這些棚子佈局卻是齊整,一看上去就讓人覺得秩序井然。

    按照況四的說法,這棚子就是宿處了。

    在這四排棚子之外,約是二十餘步,有明顯的溝壑,棚子周圍的水便被排入溝中,再順著山勢,流入山谷。溝外邊,還有幾座小的棚子,況四方才說了,這些小棚子乃是“公廁”,也就是供近三百名災民如廁所用。

    那位葉郎君對此非常關切,無論男女老少,可都必須去公廁如廁,有膽敢隨地大小便者,除了自己要清理掉污漬之外,還要挨一餐餓,有再犯者,則要被鞭笞。

    這個規定,讓白銓與蔣清有些不解,只不過此前聽得介紹,葉郎君每一項要求,都隱含深意,只怕在此事上,也同樣如此。

    “待見了那位葉郎君,便向他細問就是。”兩人低聲討論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出所以然來,最後白銓道。

    船與木筏靠上了岸邊,二人便看到,他們腳下的道路,竟然是用雜柴捆綁後墊成,這讓他們不必直接踩在污泥之上。二人又對視一眼,這個細節讓他們有些驚訝:那位葉郎君莫非是有潔癖,故此才有此舉?

    這個時候,讓災民做這等事情,似乎是有些濫用民力了吧?

    “或許這位葉郎君乃是世家大族出身,不習慣於泥濘道路,故有此令?”二人心中猜想。

    他們對葉郎君就更加好奇,那些鐘鳴鼎食之家出身的子弟,雖然氣度學識什麼的都有可觀之處,但能夠做實事的卻不多——他們把這些實事稱為“俗務” ,將管理這些實事的官員稱為“濁吏”。

    “葉郎君在何處?”白銓有些迫不及待想見到葉郎君,走了幾步,便向況四問道。

    “要問一問,葉郎君每日四處巡視,有時還要自己搭手。”況四看了看,然後指著那邊道:“喏,喏,那不就是葉郎君?”

    白銓與蔣清順他所指望去,只見一個男子,背著一大捆雜柴,小心翼翼地行在一塊緩坡之上。那男子雖是小心,可是身上仍然到處是泥,聽得這邊喊他,便往這裡望過來。

    “葉郎君,明府與縣丞二位官人來了”況四拼命揮手大叫道。

    葉暢聽得是知縣與縣丞,心中一喜,這二位地方官員,終於出現了。他們的出現,也就意味著大唐朝廷做出了反應,接下來的災情,應該可以控制了。

    他扔下背上的雜柴,快步走了過來,向著二人拱手行禮:“某修武葉暢,見過二位官人。”

    “修武葉暢……可是做足球戲者?”終於聽到這位葉郎君的姓名,白銓還在想著這名字有些熟悉,那邊蔣清便已經訝然問道。

    “賤名有辱尊耳,正是區區。”葉暢笑著道。

    他渾身是泥,這一笑,雖然目光明亮牙齒潔白,但看上去仍然沒有什麼形象。白銓此時也恍然想起,這位修武葉暢,近一年來聲名遠播,還曾經被當今天子賜金還鄉只不過他這模樣,卻看不出傳聞中的風姿,更不像是況四口中神仙般的人物

    葉暢也自知渾身骯髒,不是見客之禮,笑著拱手道:“某如今這模樣,實在不是與二位官人相見之禮,二位且稍待,容我失禮片刻。”

    他說完之後,轉身便走,不一會兒,消失在其中一處窩棚中。白銓與蔣清相互對望,只覺得這個葉暢,倒有幾分傳說中隱士的風範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6 15:01
第128章 一席話語十年書
  

    他們當然不會站在那傻等,便讓況四帶著,繞著這座臨時避難營地轉了轉,越是細看,便越覺得這個臨時避難營地非同一般。

    “不像是個臨時避難營,倒有些像是常住之地。”

    “秩序井然,宛若城中坊市。”

    “嘖嘖,這才幾日?從他們到這邊開始,不過是七日,若是從他們搭起窩棚算起,才是五日,便收拾得這模樣。這位葉暢,以前只是知道他擅詩,卻不曾想,竟然也是一個親民官的好底子。”

    白銓與蔣清都是內行,他們很清楚,帶著一群並不熟悉的鄉民,在短短的七天時間裡做成現在這模樣,其中需要多少努力。

    方才葉郎那有些邋遢的形象,此時在他們心目中,又變得高大起來。

    “不過還有幾處地方,​​我不大明白,子澈,你可知他為何在這邊又闢出一塊空地?”

    “明府都不知道,某哪裡能知?”

    他二人指點著周圍,看著那些百姓忙忙碌碌,竟然無人來圍觀他們。這讓他二人更為驚奇:這些百姓是如此專注,彷彿自己正在從事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一般,究竟是為何?

    葉暢並沒有讓他們等多久,沒一會兒,便出來再次見禮。

    這一次葉暢洗浴了一番,他用來洗澡的木桶,還是大前日用木筏打撈起來的,而他身上的衣裳,同樣也是如此。用火烘於的衣裳,帶著微微的焦香味,穿在身上,還算是舒服。

    “葉暢見過二位官人。”

    見禮完畢之後,白銓與蔣清打量著洗浴完畢的葉暢,因為有方才的對比,所以二人忍不住在心中暗讚: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葉暢原本就長得清秀,如今更不是當初鄉野少年的木訥淳樸,而是帶著一種智珠在握的自信,這讓他看上去豐神俊朗甚為不俗。到這個時候,白銓與蔣清總算明白,為何況四對葉暢以“神仙中人”稱之了。

    “某替這小況村四十六戶二百七十九口人,謝過葉郎君了。”白銓向著葉暢做了個揖,口中說得極客氣:“若非葉郎君,只怕某治下之民,盡成魚鱉之食矣”

    “不敢,既然遇上,豈有不伸手之理?”葉暢謙遜了兩句。

    這讓白銓與蔣清對他更有好感:這少年郎有才、有型,而且還有德,為人知揖讓不貪功不自負,與之交談,如沐春風,實在是難得的人物

    特別是葉暢言語之中,還有將此次能保住小況村沒死多少人的功勞往他們二位身上推的意思,這讓二人更是心怀大暢。

    旁邊的娓娘暗暗撇嘴,這兩人又是被葉暢的外表所迷惑了。莫看葉暢這時一副翩翩君子模樣,事實上,他是集唐人的狡猾、奸詐之大成者。

    貌聖實偽,唐人用的“偽君子”之詞,似乎專為葉暢所設也。

    葉暢不知道這個蠻女在暗中腹誹,小況村是他的一個實驗田,在這裡他耍了不少手段,既應證自己從後世學來的搞基層工作的那一套在這個時代也有效,也成功幫助他擺脫了蠻人的困擾。

    若非必要,他並不想真將娓娘等蠻人殺死——那樣付出的代價太多。相反,將他們打發回西南方,做為一枚閒棋落在那兒,或許有朝一日能派上大用場呢。

    “葉郎君,有些事情,我二人尚不明白,不知你在那緩坡處又令人闢出一塊空地是為何,莫非還有更多災民?我等查看災情,所到之處,盡皆垂頭喪氣一片消沉,為何小況村這邊,卻是群情激昂?”

    蔣清年輕,也不過是二十餘歲,因此有些沉不住氣,開口便問道。

    “此二問,其實是一個問題。”葉暢笑道:“對災民而言,重建家園才是最重要的。某問過小況村災民,此地山坡,亦屬於小況村,既是如此,我便建議他們在此重建家園。事關自己,他們自然努力,原不是我有什麼妙法。”

    白銓與蔣清愣了愣,沒有想到竟然這麼簡單。

    但仔細想想,還真正只有這麼簡單,才會有如此效果。災​​民是為自己重建家園做準備,哪有不積極的

    讓白銓與蔣清奇怪的是,葉暢年紀輕輕,怎麼就能相到這一層次,這應該是積年老吏才能第一時間把握住的人心吧。

    換了他們,此時第一位想到的,還只是向朝廷申請賑濟吧。

    “若不讓他們忙碌起來,整日閒著,又餓又閒之下,少不得作姦犯科之事。”又暢又道:“故此這幾日里,我替他們規劃好新村,他們只需清理空地,挖掘地基即可。整日都忙著,便不會惹事生非了。”

    “竟然……還有這樣的道理?”白銓與蔣清二人面面相覷。

    “不過此事不可持久,久之則怠,故此還需要勞逸結合。”葉暢又道。

    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可是真正在操作時如何掌控,就需要看執行者的水平了。過勞傷民則民怨,過逸怠民則民懶。

    葉暢能將小況村做到這模樣,證明他的火侯拿捏得非常好。因此,白銓與蔣清連連稱讚,讓葉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二公治縣,多有智術,某不過是一些淺見,略補遺缺,當不得二公如此盛讚。”

    “葉郎才智,非同一般,以汝之見,災後之事,須得如何處置?”

    “災後所須注意者三事,其一為賑濟,其二為防疫,其三為重建。三者合而為一,不可偏廢。只是發糧賑濟,易生事端,而且災民就真成災民。故此最好之法,是以工代賑,即令災民從事防疫、重建之事,按勞作發給米糧……”

    葉暢說的並不是什麼高深的東西,但是將賑濟、防疫與重建三者如此結合起來,在這個時代還是很少的。一般受災,官府與大戶人家各出糧食,於城外放粥,令災民熬過難關就各自返鄉。但是災民聚居引發的疾疫、受災導致的貧困,卻無應對良方。

    白銓與蔣清聽得連連點頭,這幾天他們為了災情也是在縣中奔波,將葉暢所說的安排,與自己所見的困難一一相對,覺得葉暢所說,當真是千真萬確的道理。

    不知不覺當中,葉暢說了半個時辰,不僅僅是就這次洪水,也就旱、蝗等容易遇著的自然災害,講了些綜合應對的方略。白銓與蔣清只有點頭的份,待葉暢興盡不說之後,年輕些的蔣清猛然起身,向著葉暢一拱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古人誠不我欺也”

    “正是,正是,葉郎大才,某有一不情之請,願將葉郎災後方略,撰寫成書,以備天下災民之用,還請葉郎君應允。”白銓卻想得更多,起身向著葉暢行了一個大禮。

    這讓葉暢有些愕然。

    他只是見著此地受災,自己又恰恰知曉後世應對災難的方法,所以才隨口說出來罷了,卻不曾想會受到白銓如此重視。

    “白公有此意,自管撰寫就是。”倉促之間,葉暢答道。

    白銓卻仍然彎著腰,沒有直起身,而是又道:“某替天下受災之民,謝過葉郎君了”

    說完之後,他才起身,一臉喜氣,這幾天因為受災而來的沉寂,已經蕩然無存。

    旁邊的蔣清一臉羨慕地看著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葉暢不在其位,一時之間,沒有琢磨出這兩位官員肚子裡的花花心腸。

    白銓可不只是替災民謝葉暢,更是替自己謝葉暢

    這災後應對方略,撰寫成書,其署名會是誰?很顯然,就算上面有葉暢之名,可撰者署名一定會是白銓。白銓將其書再獻與朝廷,那就是大功一件,甚至可以說是奇功。此次災難,不但沒有給他造成損失,他反而是因禍得福。

    葉暢等於是白白送了白銓一份前途。

    只是一揖,便得這樣一份大禮,白銓如何不興奮得滿面紅光?

    對此,葉暢並不在意,這套應對方略如何真能傳播開來,借助大唐朝廷的力量,成為地方官必備之物,那樣的話,哪怕十次當中能有一兩次起作用,也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受益。

    這是好事,葉暢不是那種捨己為人的聖人,但也不是那種舉手之勞的好事也不肯去做的極度自私者。

    得了葉暢應諾,白銓自覺大功可望,人也變得爽快起來,答應回縣之後,便遣人運一批糧食來,雖然數量不多,只是十餘石,可對於小況村的百姓而言,這卻是一個極大的希望了。

    消息傳出,白銓與蔣清再出現在眾災民面前,頓時就是歡聲一片,行禮問安之聲,不絕於耳。

    “這些小民倒是功利,無糧而來,視而不見,有糧而去,留客連連。”蔣清笑著道。

    “非也,非也,此赤子之心。”葉暢見這兩位官員平和,也算愛民,都堪結交,便道:“赤子初生,母來就乳則喜,母不在側則啼,二公真父母之官,故此得此赤子之心為報也。”

    他這番話文質謅謅,卻是拍得一手好馬屁,白銓蔣清都是滿懷歡喜,連連點頭。葉暢將他們送上船,遠遠對揖而別,他們還尤自高興,直到小況村的臨時避難所不見了,兩人才隱約覺得不對。

    想了一會兒,蔣清撫掌一嘆:“被這廝算計了”

    白銓也以掌撫額,兩人相對而望,少許惱羞,然後會心一笑。

    是被葉暢算計了。

    方才葉暢對他們說,水勢漸退,他離家已久,怕家人掛記,所以過幾天便要回去,這小況村的災民,還須得他們二人多多關注。

    二人慨然應諾,但實際上卻是另一副心思。

    小況村的情形,比起另兩個遭遇滅頂之災的村子好得太多,便是幾個受災不如小況村的,也沒有這般因為自救及時,所以村民財物,頗搶出了一些。二人心中估計,再加上他們撥來的米糧,少說可以撐過一個多月,甚至可能是兩個月。

    他二人要主掌一縣庶務,哪裡有時間精力過多關注這個災情並不是十分嚴重的小村,若說第一二月還能注意一些,到後來,不過就是差役們報上來的數字罷了。

    可是現在不同,葉暢一句赤子之心,讓他們不得不對小況村多幾分看顧了。

    他二人相顧唏噓且不去說,葉暢說要離開也不是假話,如今雨已經停了,每日撐筏外出的人都說,水一天天在退下去,再有個五六日,基本上就能夠說是完全退了。

    小況村的事情,也都步入正軌,村民們有希望、有約束,也有現成​​的規矩。莫要小看了這些村民,他們有農民的愚駑,卻也不乏農民的精明,對大夥都有利的事情,只要帶上了路,他們自然就會想法子堅持下去。即使況老漢一家這樣的想要乘災漁利,卻也拗不過整個村子的人了。

    打死二蠻的事情,讓村子裡的百姓意識到,他們完全可以憑自己的力量來守護一些東西。

    在白銓、蔣清來的次日,縣中便撥來了米糧,比起他們許諾的十餘石還要多些,足足是三十石。除此之外,還送來了些農具,當真算是慷慨,這便是葉暢那句赤子之心起了作用。

    又過三日,天已放晴,水也徹底退下,葉暢告別依依不捨的村民,終於離開了小況村。

    娓娘等蠻人,也是隨著他一起離開。

    葉暢的目的是鞏縣,從鞏縣乘船渡黃河,便可以直抵武陟。而娓娘等則要折向西,折轉長安,然後取道劍南,返回六詔之地。

    雙方便要在此話別。

    這十日時間相處,娓娘如飢似渴地在葉暢身上學習他如何處置各項庶務,既然不能將葉暢帶回自己的部族,那麼能學得他幾分本領也是好的。

    她願意學,葉暢也想早些讓她迴轉,自然知無不言,也用心教。每做一事,緣由是什麼,可能會得到什麼結果,都細細解說與她聽,再將事情的過程與預測相應對。

    可以說,兩人相識以來,雙方關係便以這十日最為融洽。因此,到得別離之時,娓娘竟然覺得,自己心中有些不捨。

    “就此再會吧,哦……對了,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出謀劃策,派人來尋我就是。”葉暢卻比她要高興得多,終於要擺脫這個蠻女,不必跟她去如今還是窮山惡水的雲南之境,他心情當然愉快,還不忘許下了一個空頭諾言。

    這也是結好之意,一步閒棋,或者有朝一日能夠派上用場。

    收拾起自己的情懷,娓娘一揮手,二話不轉,領著屬下便離去了。她走得如此果決,倒讓葉暢愣愣地看著她一行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走吧”他對自己說道,然後便拂去了心中的些許惆悵。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9-16 15:01
第129章 千般功業一句讒
  

    李林甫咳嗽了兩聲,擺手示意侍女將銅鏡移開。

    照鏡子是他覺得最不快的事情之一,每每看到鏡子裡自己日益白髮蒼蒼的臉,他就覺得惱火。

    他想起如今在京城中大紅的翰林學士李白的詩句來:白髮三千丈,緣愁是個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李太白尚另有句: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李林甫自己寫詩水準一般,賀知章致仕時,奉三郎皇帝之命,他也寫了送別詩,但那其實是家中幕僚捉筆。他甚至連字都認不正確,把慶賀別人生孩子的“弄璋之喜”寫成了“弄獐之喜”。不過欣賞詩的水準,他還是有的,每每讀起李太白的詩句,便覺口齒生香。

    所以這個李太白,不能久留於京中。

    如同那個葉暢一般,不為己用,又有才,那麼早些將之打發了為好。

    使女悄悄退了下去,李林甫閉著眼,開始養神。直到他的三個兒子一起進入了書房,他才睜開眼,淡淡地掃了三子一圈。

    三個傢伙,沒有一個成器的,也就是李岫稍好一些,其餘二子,坐享富貴罷了。

    “洛陽令楊慎名轉來的一個折子,你們看看。”他示意了一下。

    折子乃是東都下屬偃師令所上,倒沒有什麼太多的廢話,就是關係黃河漫堤救災之事的。只不過折子最後,卻附了一本小冊子,真正有用的東西,便在這數千言的小冊子上。

    李林甫一直沒有出聲,只是任由自己三子輪流翻看小冊子。

    名為《災後救急方略問對》的小冊子,乃是模仿本朝《李衛公問對》的兵法書模式寫的,不過是二問一答。問者乃是偃師令白銓與縣丞蔣清,答者則是葉暢。

    李林甫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們能看懂其中多少,若是能學得上面一半的本領,那麼他百年之後,也不必擔憂了。

    “葉暢?莫非是修武葉暢,前些時日,與韓朝宗走得非常近的?”

    李儒看到這個名字,訝然而問,他可是知道,自己父親對韓朝宗沒有多少好感。

    因為韓朝宗與李適之走得太近,而李適之與父親的矛盾日益顯現。

    “應當就是他,鬧得沸沸揚揚的球市,便也是他弄出來的,一年一二十萬貫的收益……嘖嘖。”李嶼眼睛亮閃閃地道。

    因為李林甫的約束,他雖然對球市垂涎,卻沒有伸出手,不過現在看來,幸好沒有伸出手。若是真去搶,必然要與玉真長公主交惡。

    李岫卻好一會兒沒有出聲,李林甫向他示意了一下,讓他開口,他慢慢地道:“玉真長公主若見了此冊,定然後悔。”

    這是回到那問對本身的價值上來,而不是想著葉暢能賺錢。李林甫點了點頭,表示認可,然後打發這三子出去。

    三個兒子有些莫明其妙,出了門之後,李儒道:“大人這是何意?”

    “不知道,讓我們學一學?”

    “不會如此簡單,而且我們是宰相之子,向來擔任清貴之職,學這些東西能有何用?”李岫搖了搖頭,他心中隱約有個想法,只不過一時間,拿捏得不是太準。

    或許,大人是想要乘著這個機會,拉攏一下葉暢?

    然後李岫就笑了起來,葉暢雖然有些虛名,不過是個市井之徒,連李太白都比不上,又這麼年輕,哪值得他父親堂堂當朝宰相去拉攏。或許,父親就只是讓他們注意一下吧。

    一個區區的偃師令,還不放在李林甫的眼中,至於洛陽令楊慎名,李林甫也不是太在意。

    楊慎名的兄長楊慎矜,如今是李林甫最重要的盟友之一——自然,有著“口蜜腹劍”之稱的他,也不會對楊慎矜絕對放心。

    他留有後手。

    “葉暢……”這個名字,算是正式入了他的腦中,他將之記了下來。

    “送上去,讓三郎歡喜歡喜。”猶豫許久之後,李林甫做出了這個決定。

    就算他不送上去,這小冊子還是會輾轉交到李隆基手中的,與其到時被李隆基責問,倒不如自己來辦此事。

    如李林甫所料,李隆基看到這份小冊時,確實甚為滿意,不過當發現這小冊的作者是葉暢時,他神情多少有些複雜。

    “這葉十一,前些時日在市賽上大鬧了一場,害得王元寶既丟了顏面又失了重寶,沒有想到離開長安才十餘日,便又弄出這一套來”

    將小冊子丟到了案幾之上,李隆基小聲地嘟囔了兩句。

    一聽得他這樣說,李林甫便知道,這位天子並沒生葉暢的氣,相反,對葉暢很滿意。

    可旁邊卻還有別人。

    張培在揣摩上意上,與李林甫還有差距,他自覺一向得李隆基信重,而且又是翁婿之親,既然李隆基批評葉暢,那麼這個難得的機會,他當然要遞小話。

    “聖人說的是,葉暢此人,慣會譁眾取寵,聖人令他還鄉,他卻視聖旨如不在,竟然混入京城之中,也不知懷藏何等禍心。如今天下太平,他卻弄出這個什麼《災後救急方略問對》來,分明是怨望”

    這一番帽子扣下來,讓旁邊的李林甫都訝然望了一眼,心道旁人說老夫“口蜜腹劍”,卻不曾想你張培也不遜色,這背後的惡狀告得。

    這可不僅僅是要讓葉暢倒楣,簡直就是要葉暢性命

    李林甫心中暗暗回憶,他把執朝政時間不短,在朝野當中自有耳目,但耳目傳來的消息中,張培雖然與葉暢有些矛盾,卻並沒有要斬盡殺絕的仇恨啊。

    這讓李林甫心生警惕,這個張培,是典型的翻臉不認人者,他又是三郎愛婿,不可不慎之。

    “李卿如何說?”李隆基看了張培一眼,也不知道自己女婿為何會對葉暢如此不滿,他瞧著李林甫。

    “臣以為,有備無患。”

    李林甫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句話,李隆基點了點頭:“說得是,有備無患,大唐疆域廣大,難免有地方受災……令人抄錄分發下去,天下知縣以上,人手須有一冊。”

    張培臉色不免有些難看。

    他為翰林學士,故此才在此時隨侍於側,聽得要讓葉暢大出風頭,他心中歪膩,雖然明知是李隆基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

    “聖人,怕是紙上談兵……”

    “賢婿,你這幾日未看朝報?東都豪雨,孟津、偃師、鞏縣,盡數受災。前段時日連旱一月,故此堤防頗有不整之處。”李隆基有些不滿地道:“此問對,乃是偃師令在災後與葉十一的問對”

    張培自然是知道此事的,他叩首道:“臣知此事,但頒發全國,何等大事,豈可不慎重?萬一其應對有誤,害的可不是一人二人”

    這話說出來之後,李林甫冷笑起來。

    他低著頭,將自己冷笑藏住,沒有給李隆基與張培看到。莫看張培說得冠冕堂皇,但他的私怨,李隆基豈有看不出來之理

    李隆基眉頭先是一皺,但旋即鬆開。

    葉暢是外人,張培是女婿,葉暢是庶民,張培是學士。

    而且隨著年紀增長,李隆基如今沉湎於色犬聲馬之中,已經倦於政事,為了一個此前惹過他不快的臭小子,和自己的女婿又是大學士的張培爭執,李隆基覺得沒有必要。

    他揮了揮手:“賢婿所言,也有道理……那麼,便看看偃師之效吧。”

    李林甫垂著的頭突然抬起,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但彷彿知道他的反應一樣,李隆基恰恰這時回過臉,看了他一眼

    李林甫身體幾乎顫了一下,又垂下頭去。

    這位天子雖然已經露出昏聵之象,可是……當年英姿勃發,除韋後與太平公主,先後兩次宮庭大變,都是他一手謀劃掌控。

    李林甫從來不覺得,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能夠瞞得住李隆基。只不過他對李隆基有用,故此才能位居相位罷了。

    還要再等,等李隆基更老一些,更昏聵一些。

    張培成功勸止了李隆基,心中甚為得意,卻沒有註意到,李隆基與李林甫看著他多少有些輕蔑的眼神。李隆基雖然未將《災後應急方略問對》抄發天下,但是還是有不少有心人,將這份數千言的小冊子抄寫下來。

    所以僅僅是二日之後,玉真長公主在自己的別業當中,便看到了這一份小冊子。

    為他帶來小冊子的是王維。

    原本隨著王維成家生女,兩人間的來往漸少,王維還曾經外任為官,但後來他吃不得外任的清苦,雙方又年紀大了,都顧念舊情,往來又開始多了起來。

    也是靠著玉真長公主的幫助,他才從外任又調回京城。

    “是被張培壓制,未曾抄發天下?”放下小冊,玉真長公主又問道。

    “聽聞確實如此。”王維臉上是苦笑:“某行事不慎,誤​​了法師。這等奇才,原為法師所用……”

    “呵呵,摩詰,你太見外了,再天下奇才,與我有何用?他便是有孔明之才,張良之智,也比不得摩詰你啊。”玉真長公主笑著道。

    兩人目光相對,玉真長公主眼波似水。

    王維心中嘆了一聲,然後長拜:“話是如此,但如此人才,原是能成為法師左膀右臂的,只因維私心……”

    “與你何於,你兄弟情深,不過是引夏卿來見我,是夏卿說服了我,壓了葉十一的球市。”玉真長公主說到這,昂然舉首:“奪了便奪了,莫非還要我,堂堂大唐長公主,去向那少年郎賠小心說不是?”

    頓了頓,她笑道:“夏卿看了此冊?”

    “看了。”

    “有何表現?”

    “大慚愧,說是不敢出門了。”

    玉真點了點頭,王縉知道慚愧,那倒就好。原先以為葉暢只會些奇計,故此對他下手毫不留情,現在才知道,此人有應急處急之能。自己等雖然已經高看了他一眼,沒有想到,還是遠遠不夠啊。

    見王維還有些鬱鬱,玉真笑道:“何至於此,說起葉十一,他明大勢識進退,倒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物。球市上雖然我佔了他便宜,但卻也不是沒有代價。且不說替他要的那八萬貫,便是許他造船之事,少不得要到天子哥哥身邊去討人情。而且,我與他還有新的合作……說來也奇了,他明知我吞了球市​​的好處,為何還敢與我合作?”

    原本玉真長公主以為葉暢別無選擇,但現在仔細想,有關棉布的合作,葉暢仍然是找她,其間只怕還有更深遠的考慮。

    她沒有細想,只要她這個長公主身份在,就不怕葉暢玩出什麼花樣來,唯一覺得遺憾的,就是葉暢這小冊子,未能發行天下。

    可惜了。

    葉暢並不知道,自己險些就名揚天下了,若真如此,他雖然面上不在意,心中還是會挺得意的。

    這個時代,聲望也是一種實力,若真名揚天下,真正成為名士,莫說元載,就是王縉,再想動手奪他的利益,也要三思而後行。

    因為得了玉真長公主的承諾,所以在武陟他建的船坊也可以大張旗鼓地招募人手。造船工匠目前是以新羅人崔秀景為首,但管理上,卻是葉暢的族叔葉檉——這位不成功的木匠,實在沒有什麼天賦,但管理十幾個人卻是問題不大

    為此,葉暢留在了武陟足有十天,待得一切都按他的設想步入正軌,他才回到修武。

    吳澤陂與他離開時比,多了一家逆旅,那是往來的客人多了,總尋民家投宿,結果便有頭腦靈活的,在路旁搭起了家逆旅。此時主人正在門口迎客,見著葉暢,頓時歡喜地迎上來:“十一郎,你可回來了”

    “原來是槭叔,槭叔這逆旅開張了啊?”

    如今在吳澤陂,人們要做什麼,都會徵詢葉暢的意見,包括葉槭開這家逆旅。當初他問葉暢時,葉暢說只管開,生意定然不會差,有了這判斷,他才敢將自家宅子騰出半邊院子來。

    “原是想請十一郎來吃酒的,可是十一郎你回來晚了……啊喲,瞧我,忘了正事,十一郎,你家姐姐已經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他們老劉家,可是老早就來報喜了”

    聽得此語,葉暢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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