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已完成)

 
uuuuuuuuuu 2013-6-8 20:54: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531292



【作者簡介】:
【內容簡介】:這是最好的時代,無與倫比的輝煌和榮耀,為後人留下了“唐人”的名字。
                            這是最壞的時代,四境的烽火,內患的種子,都已經深深種在這片土地之內。
                            是誰乘著星槎破空而來,在這無限的江山田園夜夜歌唱,秀口一張,便是整個盛唐!
【作者其他作品】:《明末風暴》 《技壓群芳》 《龍魂武士》 《挽天傾》 《大宋金手指》 本帖最後由 uuuuuuuuuu 於 2014-8-22 09:1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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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8 20:56
第一卷 誰乘星槎破虛空 第1章 序


    茂密的林子,將太陽都遮住了,林間卻是一片寂靜,完全沒有往日的蟲鳴鳥語。

    直到一聲慘叫破壞了林子裡的寧靜。

    “怎麼回事?”林中的一塊青石上,一個年輕人咕碌一下爬起。

    他身上穿著粗布衣裳,手邊拎著一柄鶴嘴鋤,石旁還有一個藥簍,分明就是一個採藥的,原本累了躲在青石上睡個午覺,卻被這慘叫聲驚醒。

    “這裡有個小子!”他還莫明其妙的時候,有人大聲道。

    “殺了。”另外一人接口。

    這對話的二人說的都是胡語,那個採藥少年聽不懂,但對話中夾雜的殺氣讓他情知不妙。他轉身便逃,動作倒是靈敏,身後撲的一聲,一枝箭矢貫入他原本所處的位置,他回頭一看,那箭矢的尾翼在松樹上嗡嗡直響。

    少年嚇得嚎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就向著山下衝去,一邊沖一邊大叫救命。但此處林深山靜,他的大叫大嚷除了激起山谷迴聲之外,並無半點回應。

    少年手腳倒是靈敏,他不敢走正路,因此盡是從小路里飛奔,樹木的枝葉救了他,對方連著兩箭都沒有射中,便包抄而來,緊跟在後。

    “這小子也不知聽到什麼,那廝死前可是說了不​​少話,若是傳出去,節帥怕是要砍了我們的腦袋!”

    “他逃不掉!”

    身後的呼喝聲不斷,有時是用少年聽不懂的胡語在對話,也有時用大唐官話喝斥,只不過這些追兵的官話帶著很濃的怪腔兒,一聽便是邊地胡兒的官話,不倫不類。他們耐力極強,而那少年熟悉地形,雙方距離先是拉遠了些,但隨著採藥少年漸漸力竭,這距離漸漸近了。

    少年已經聽到呼噗呼噗的喘氣聲,那聲音彷彿就在他的背後,而對方口中噴出來的臭氣幾乎就在他的脖子上。他大叫著拼命跑,心中滿是恐懼。

    只要再從這山坡下去,便是平地,那裡不遠處就是人家……

    “唐狗,倒是能跑!”

    就在這時,身後的追兵厲喝一聲,緊接著,一隻長滿黑毛的手伸過來,抓住了少年的衣裳。

    少年慘叫著掙扎,粗布衣裳被他這一扎撕裂開來。他們原本就在一處山坡,少年向前一沖,因為慣力便順著陡峭的山坡滾了下去!

    雖然山坡上有著灌木茅草,可這樣滾下去,少不得要摔個半死,追兵毫不同情地嘿嘿笑了兩聲,眼見著少年滾到了山坡下,然後在一塊石頭上重重磕了一下,身體猛然一抖,四肢抽了起來。

    以追兵豐富的經驗判斷,這個少年已經死了。

    但他還不放心,他們此次的任務極為關鍵,如果少年沒有死,他回去之後就不好交差。因此,他們小心地滑下山坡,來到那少年身邊,探了探鼻息,已經沒有氣了,再摸了摸脈搏,也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要不要補一刀?”

    “噓,有人來了,咱們走!”

    原本準備補一刀的追兵聽得遠處似乎有人聲,搖了搖頭,補一刀必然會留下傷口,被遠處來人見了只怕又生事端,倒不如現在這樣子,遠處來人也只會當這小子是失足摔落而死。

    更何況,他們在林中還有另外的屍體要處理。

    他們迅速又鑽入山林之中,只留下地面的屍體。然而沒走幾步,一人“咦”了一聲:“什麼聲音?”

    不唯他聽到,他的同伴全部聽到了,天空中隱約有隆隆的雷聲滾動而來。可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連半絲雲彩也沒有,怎麼可能有雷?

    “惑星!”

    天空中出現一顆銀色的慧星,拖著長長的慧尾,正在向這邊飛過來。那幾人見這般天上的異狀,更不敢停留,腳下加力,迅速消失在林中。

    他們離開一會兒之後,兩個農夫荷鋤而來,天上的異像也讓他們驚惶失措,因此快步跑到山邊樹下來躲避。

    可是天空中的那顆慧星彷彿看準了他們,就往這邊落了下來。兩人嚇得臉色慘白屁滾尿流,站在那兒根本不敢動彈,眼見著慧星轟然落下!

    幸好,沒有落在他們的頭上。

    慧星落下時造成劇烈的強光,讓他們不得不閉上眼,強光持續了足足有幾個呼吸的時間,然後才漸漸黯淡。

    他們再睜開眼時,就見著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站起。

    採藥少年睜開雙眼,周圍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在旋轉,他的瞳孔完全沒有焦點,身體左右擺了幾擺,然後又癱倒在地。

    “這不是……你們葉家的十一郎嗎?”驚魂未定的農夫中一個說道:“他……被那掃帚星砸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8 20:59
第2章 葉家十一郎


    “當真是一顆掃帚星砸在了……那小子的頭上?”

    “哪兒還能有假,我是親眼見著,那掃帚星落下之時,我還琢磨著這是不是喪門星呢,不曾想,就砸在了那小子,哈哈,也對,老天都看著那小子不順眼,可惜落下的是顆星星,不是一個霹靂,否則非將那小子劈得屍骨無存不可!”

    “便是劈得屍骨無存又如何,三房的那些子田產家業,也輪不到你頭上來。”

    “也是……不過,如今的日子越發難過了。”

    兩人議論的聲音漸漸遠去,在後邊聽得這聲音的小姑娘啐了一口,小臉上寫著不快。

    穿過狹窄的過道,當進入側門的時候,小姑娘停了一下腳步,有些擔憂地抬起小臉,向著灰撲撲的一隅天空嘆了口氣。然後,她才跨進了那矮小的門。

    這處兩進的小院子,分外顯得冷清,到處都是空落落的。小姑娘回身將側門鎖好,快步趕了兩腳,將手中的籃子放在水井邊,然後輕手輕腳地進了屋。

    屋裡黑乎乎的,小姑娘從外邊剛進來,眼睛一時不適應,她摸索著將窗子推起,用鉤子鉤好,回過頭來便看到一個人影。

    “啊!”

    “啊!”

    兩個人幾乎同時大叫起來。

    “十一郎!”

    “女兒!”

    又是齊聲大叫。

    小姑娘雙眼裡一陣霧氣漫了上來,原本在外頭聽得人家背後議論自家的小郎君,她心中就是不喜,如今回來小郎君卻這模樣——莫非真如有些人所言,小郎君中了邪穢?

    “十一郎,你……你可好?”

    那少年將手中的棍子扔回了床邊,呆呆看著小姑娘好一會兒,這不是自己的女兒,不是那個在自己人生最失意的時候出生然後給他帶來無數歡樂與幸福的女兒……她是一個古人。

    等一下,她是一個古人?

    少年退後了兩步,無力地坐在了床上:古人!

    腦子裡全是亂紛紛的念頭,然後少年就听到嚶嚶的哭泣聲,小姑娘掩面而泣,這讓少年心裡變得柔軟起來。

    自己的女兒……這麼大的時候可沒有這麼愛哭啊。

    “別哭,別哭,我還沒死,你這麼急著哭做什麼?”少年習慣性地想去摸索口袋裡的煙,然後意識到,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恐怕還沒有香煙這種舶來的奢侈品,他嘆了口氣說道。

    這個世界的自己沒有死,但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恐怕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吧,女兒身邊再無親人,自己爭了一世,拼了一輩子,到頭來,卻什麼也沒有給女兒留下。

    他的話才說出來,那個少女便用小手摀住了他的口。

    “十一郎,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她一臉緊張地看著少年:“無量天尊保佑,快往地上吐口唾沫!”

    女孩那黑得發亮的眼睛,讓他情不自禁按著她的要求做了。

    “十一郎,你莫非真衝撞了妖孽,要不為何會如此古怪?”女孩又抹了一把眼淚,嗚嗚咽咽地問道。

    “妖孽?”十一郎喃喃說了一聲,然後啞然笑起來:“妖孽倒沒有,我遇仙了。”

    他不是那種遇事慌了手腳的毛頭小子,現在基本上弄清了自己面臨的局面。

    托那些女人愛看的穿越劇之福,他大約也穿到了某段歷史之中,成為了少女口中說的“十一郎”。只不過他對這位“十一郎”的過去完全沒有回憶,甚至眼前的女孩,除了覺得像自己的女兒之外,也沒有別的印象。

    這可就有些坑人了,不是傳說中穿越後會有身體前任主人的記憶碎片嗎,可是自己為什麼就翻不到有用的東西?

    “遇仙了?真的?”女孩瞪圓了眼睛。

    她瞪著眼,小小的鼻子有些向上皺起,這個神情,與女兒幾乎是一模一樣。 “十一郎”目不轉睛地看著,心底浮起一股柔情。

    “呵呵,你叫什麼名字?”

    “十一郎……你、你……被妖怪附身了麼?”

    “咦?此話怎講?”

    “若不是被妖怪附身了,你怎麼連我的名字都記不起來?”

    “這個……若是妖怪附身了,怎麼會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姑娘歪著頭想了會兒,十一郎說的倒也是。那日裡他被天上落下的星星砸中,人便昏迷不醒,郎中說他便是醒了,也有可能得失魂症。那郎中的身份可是不同,據說乃是孫神仙的弟子,他說的,準是沒錯。

    “郎君,你姓葉,單名暢,乃是修武縣吳澤陂人氏……郎君你想起來了麼?”

    修武縣吳澤陂,這個地名聽都沒有聽過,“十一郎”撓了撓頭:“再說多一些,或許我就想起來了。”

    小姑娘也不疑有他,便又開始說:“郎君是葉家第三房第三支獨子,老爺諱思……”

    說到這,她稍稍猶豫了一下,看了“十一郎”一眼。

    十一郎現在雖然是一個少年外形,內心卻要豐富得多。他原本當過支教的老師,到大山溝裡教過足足六年的書,從小學的語數到初中的物理化學教過;後來自己辦過小作坊,想要帶動鄉親們致富,回到城裡後當過公司的白領,自己開辦過企業。這豐富的經歷,讓他能夠從小姑娘這短暫的表情裡看出,自己與父親的關係,並不是很和睦。

    “奴婢名為響兒,是郎君粗使的丫環,郎君記起來了麼?”

    “響兒,我似乎有些印象。”“十一郎”以手撫額:“你再說,你再說或許我就記起來了。”

    “郎君是開元十三年出生,今年十七,因為還未及冠,故此尚未有字。”

    小姑娘聲音清脆,帶著微微的糯意,讓人聽了很舒服。十一郎眉頭皺了一下,他聽到一個關鍵詞:開元。

    “我想起什麼了……我們可是大唐治下?”他問道:“當今天子,可是睿宗皇帝之子?”

    “是大唐,睿宗皇帝是什麼?”響兒瞪大眼睛。

    十一郎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這不是資訊發達的後世,這是消息閉塞的古代,響兒這般年紀,又處在歷史上沒有什麼名頭的吳澤,她哪裡會知道上一個皇帝是誰。

    “十七歲,開元十三年出生,這十七歲應該是虛歲,也就是開元三十年……開元並沒有三十年,今年應該是……天寶元年?”十一郎對唐時的歷史有些了解,心中琢磨了會兒便問道:“如今可是天寶元年?”

    “聽說是改成天寶了,郎君,你全部記起來了?”

    十一郎吸了口冷氣,果然是天寶年間,大唐之時,玄宗李隆基治下末期,大唐由盛轉衰的關鍵之時,也是炎黃由外向開拓轉而內斂收縮的關鍵之時。

    這是最好的時代,最好的藝術家在皇宮中譜寫舞蹈雲霓霞裳曲,最偉大的詩人漫遊天下,滿懷著雄心壯志的英雄紛紛走進科舉的考場;這也是最壞的時代,盛極而衰的種子已經種下,不安的亂源已經在邊境成形,西北與北方的兩次失敗,種下了困住中華文明的牢籠。

    不過,這個念頭只在十一郎腦子裡轉了一圈,然後就深深藏了起來。

    他的內心年紀,早就不是容易衝動熱血的少年,也早就沒了好高騖遠。現在要做的不是想那些事情,而是了解自己所處的真實環境,然後考慮一下該如何生存。

    這可不是後來那個雖然千瘡百孔但大體上還算穩定安全的和諧盛世,這個時代稍有不慎,宗族的族長、鄉間的豪強、縣衙的胥吏、官府裡的大老爺,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即使不遇**,從家裡的情形來看,遇到了天災,抵抗的能力也不強。

    十一郎心裡正琢磨著這些,響兒見他呆呆發楞,以為他又犯病了,眼淚頓時再次湧出。

    “不用哭,我好著,我就是在想你說的話,看看能不能記起來。”十一郎看出小姑娘的擔心,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就像在另一個時空之中,撫摸自己女兒的額頭。

    這個動作讓小姑娘嚇了一跳,不過也止住了她的哭聲,她又開始說起來。

    小姑娘畢竟年幼,見識也少,並沒有從十一郎的異樣中察覺出什麼,她絮絮叨叨,說起話來沒有條理,不過十一郎還是從她口中了解自己大致的情形。

    葉家是吳澤陂最大的家族,整個吳澤八十餘戶人家中,倒有一半姓葉,原是一個祖先下來,共分為四房。十一郎屬三房,但家中人丁稀薄,只有父子二人。他父親葉思常年在外,據說是在東都洛陽給人當掌櫃的,打理一家店鋪,忙得已經連接三年不曾回家了。不少人都說他在外頭髮了財,怕還鄉被惦記著,不願意再回來。

    從小響兒的話裡,十一郎可以想到,自己與那位父親的關係,怕是不怎麼和睦。若是親近的話,一父一子,如何會三年都不相見。

    響兒說了好一會兒,見十一郎卻仍然沒有想起任何事情,只是坐在那兒發楞,便伸手在他額頭上又摸了一把,發覺他頭上並不顯熱,響兒自顧自地說道:“定然是餓了,我去給郎君煮些粟米粥來。”

    感覺到她的指頭有些粗糙,不太像是這個年紀小女孩兒柔嫩的手,十一郎伸手將她手抓了過來,看到她指頭上那些疤痕和老繭,才鬆開了手。

    響兒此時尚年幼,被他抓著手,卻也不禁羞澀,在他鬆手之後,轉身快跑,小碎步兒便跑了出去。

    這個時代的少女,還沒有被完全縛住手腳,象響兒這樣的小丫頭,更是活潑,轉眼間,她就在小院子裡忙乎起來,十一郎還聽到了她輕聲唱著俚曲。

    顯然,自己的“好轉”,讓她的心情非常愉快。

    這讓十一郎感覺到一種濃濃親情,他是這種人,別人對他好,他必然會加倍回報之。

    沒有多久,一種異樣的香味夾在木柴燃燒時的炭味傳了進來,嗅到這種氣味,十一郎覺得非常輕鬆,他靠在牆壁上,微微瞇起了眼。

    粟米粥的香味越來越濃,但就在響兒洗碗準備給他盛來時,門突然被推開了。

    “斷氣了沒有,老十一斷氣了沒有?這被掃帚星撞著的,可沒有誰能活下來……響兒,你這死丫頭,竟然敢躲在這兒偷吃!”

    一個尖刻的女聲響了起來,十一郎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這女人聽聲音就不是什麼善貨,而且響兒是他的人,旁人憑什麼罵?

    院子裡的響兒臉色發白,瑟瑟地看著這個雙手叉腰跳腳大罵的女人。

    “這又懶又饞的小賤人,遲早要發賣了,免得做出見不得人的事……”

    那女人一邊說一邊逼過來,順手還抓了根掃帚,舉起來披頭蓋腦地向著響兒打過去。

    “砰”的一聲,掃帚倒是打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卻不是響兒,十一郎站在那女人與響兒之間,伸出胳膊擋住了掃帚。

    響兒看著為自己擋住掃帚的十一郎的背影,臉色微微動了一下。

    這……還是往常那個怯懦的十一郎麼?

    而那個尖刻婦人此時也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十一郎,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咦,你……你竟然醒了?”

    十一郎眼睛微微瞇著,目光深沉,深得讓那個尖刻婦人覺得畏懼。

    “響兒是我的人,輪不到你來教訓。”十一郎沒有理會那婦人的問話:“現在,你出去。”

    “你說什麼?”那婦人一雙刀眉頓時豎了起來,沒有想到這個以往唯唯喏喏的小子竟然敢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

    “滾。”

    十一郎冷冰冰地說道。

    這個婦人吵吵嚷嚷的,他可以​​不計較,甚至叫罵兩句,他也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想要打響兒,就非他能容忍了。莫說響兒沒有什麼錯,就算有錯,也應該由自己這個主人批評管教,輪不得別人動手動腳。

    “你叫我滾,你敢叫老娘滾?”那婦人聞言頓時大叫起來:“老娘聽說你這掃帚星被掃帚星砸了,好心來瞧你,你便是如此待老娘的?你這個有娘生沒爹管的小牲……”

    “啪!”

    那婦人的叫罵被堵回了嘴裡,因為在她的面前,一個鶴嘴鋤險些塞進了她的嘴中。

    “你……你……敢如此對我?”

    “呵呵,你可以試一下,我敢不敢用這個鋤頭,搗爛你的滿嘴牙。”十一郎笑了起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8 21:02
第3章 山中莽和尚


    “她是誰呀?”

    確實感覺到飢餓了,十一郎捧著碗,一邊吹著粟米粥上騰起的熱氣​​,一邊向響兒問道。

    “十一郎連她都忘了?”

    捧著臉笑瞇瞇看著十一郎的響兒收住笑容,臉上浮現出明顯的厭惡:“那是咱們三房的長支,你要喚她一聲伯母的……”

    “哦?”

    響兒看了他好一會兒,似乎有什麼不敢說的,在十一郎催促下,她才略微說了出來。

    三房長支,是十一郎比較親近的親戚,只是這位伯母劉氏卻一直看葉暢不順眼,葉暢父親不在家,她總少不得上門生事,逮著響兒的岔子就打,抓著葉暢的不是就罵,走時還要順手牽羊摸走些東西。葉暢此前性子溫和懦弱,又聽人講古,知道當初仙人藥王孫思邈曾在吳澤陂旁的六真山與覆釜山採藥煉丹飛升化仙,便心慕仙道,年紀輕輕也學著入山採藥,故此才有從山上失足跌落,又被那掃帚星砸中之事。

    “好笑,便是我父親不在,我家的事情,幾時輪得她來……以後再來了,打出去就是。”十一郎滿不在乎。

    “嗯,郎君說的是!”

    響兒眉開眼笑,她畢竟只是一個小姑娘,聽得自家小主人要對付向來欺凌她的劉氏,自然就開心起來。

    而十一郎當然知道,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此時既是大唐,那就是華夏中古時期,這一時間宗族勢力極為強大,像他被稱為“十一郎”,就是因為他在族中同輩兄弟中排行第十一。

    中古時族權甚為強大,甚至到了能夠在鄉間執法,處死那些通姦、偷盜等“有辱門楣”的族人,至於不敬親長,輕則被帶到祖祠請族規懲處,重則有可能被驅逐出族!

    而失去宗族的庇護,在鄉野之中,就任人魚肉,什麼樣的破落戶都敢上門來踩。

    “吃完飯帶我到外頭轉轉,我記不起事……你別告訴別人,到時暗中和我說就是?”吃了一碗粟米粥,肚子裡有貨了,十一郎覺得,自己似乎該為可能到來的麻煩做一下準備。

    響兒麻利地搜拾碗筷,十一郎猛地想起一事:“你吃了沒有?為何只燒了我一人的飯?”

    他看到外頭太陽正照,正是午飯之時,但響兒煮的份量卻只夠他一人填飽肚子。

    “哪有大中午吃飯的規矩,天色還早呢,不到寅時後,不會吃晚飯。”響兒抿著嘴笑了起來:“十一郎真是忘了,連何時吃飯都記不得了。”

    葉暢這時才想起,中古之時糧食短缺,一日三餐,那可是富裕人家的享受,普通人家,日上三竿才吃早飯,日落西山便吃晚飯,一日就是這兩餐。

    看著響兒明顯偏瘦,葉暢心中最柔軟之處又是一顫。

    自家的女兒,可是比響兒豐腴得多啊,陪著自己上街時,靠在自己的胳膊上,都能感覺到她的份量。

    葉暢對於自己出現在這個時代,有很冷靜的認識:他是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那就要好生過日子,既然要好生過日子,那些關愛他的人,他得珍重了,那些他關愛的人,他得看護好了。

    不過他沒有說什麼,只是過去接過響兒手中的碗:“我來洗吧。”

    “十一郎也會洗鍋洗碗?”

    “這有何難……水在哪兒,瓢在哪兒,抹布在哪兒……洗潔劑……啊,這個就不問了。”

    “洗潔劑?什麼是洗潔劑?”

    響兒耳尖,葉暢一句無心之語,便被她聽了進去,她好奇地問了一句。

    “唔,桶裡的水是你挑回來的?”葉暢可沒有辦法回答她的這個問題,當然要顧左右而言它。

    “是我從塘裡挑來的,十一郎,你要省著點用,最近塘裡水不多,聽聞族老正打算要求雨呢,今年到如今,已經是兩個月都沒怎麼下雨了。”

    “咱們家裡有多少田,今年的收成呢?”

    聽到兩個月沒怎麼下雨,葉暢的心猛然揪起來。中古之際幾乎完全是靠天吃飯,若是老天爺不開眼,降下些天災,那麼**便隨即而至。

    這件事情,可是關係到他的性命——還有響兒的,他是死過一回,現在剛下定決心,要珍重看護好眼前所擁有的。

    “咱們家可是有十畝田,不過現在佃給族人了,今年的收成聽說不是很好。”提起這個,響兒也是愁眉不展:“怕是過幾日後,咱們就得去採野菜,每日只能吃野菜粥了。”

    響兒說得有些模糊,葉暢明白,她終究年幼,對這些事情不是很清楚。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葉暢這才算是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這處村子。雖然被稱為“吳澤陂”,實際上這是一處約二百戶人家的村落,葉暢是去過後世諸如烏鎮這樣的所謂​​“古鎮”,現在再親眼見著一座活生生的“古鎮” ,其中的差異之大,讓他禁不住咂舌。

    後人所看到的歷史,很多都是後人自己理解的歷史啊。

    整個村子在一片樹林之下,葉暢抬起頭,就可以看到不遠處壟罩在村子上空的槐樹枝。那棵老槐樹如此巨大,看上去像是給村子加了一頂帳篷——不是那種用於兩人野戰或者某些人邀名作秀的小帳篷,而是那種可以住上許多人的大帳篷。槐樹帳篷之下,則是各家各戶的屋子,既有青磚瓦房,也有木板舊屋,更多的則是用黃土夯成的土坯房。

    雜亂無章地分佈著的住宅,讓他七拐八彎,費了老大功夫也沒有轉到頭。迎面不時有人對他指指點點,還有人上來打招呼,問他是不是真被顆掃帚星砸了。對這個問題,葉暢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微微笑著作別,哪怕對方是明顯來譏嘲他的,他也不以為意。

    “十一郎被這掃帚星一砸,倒是砸得不一樣了,你瞅他如今模樣,嘖嘖……總覺得和往日那個一心想著煉丹成仙的十一郎不一樣。”

    “那是自然,聽聞他方才還將四嬸娘趕了出去,換了往常,四嬸娘到了他院子裡,他哪一回不是乖乖聽罵?”

    “咦?連四嬸娘都敢趕,這倒是稀奇了,四嬸娘那潑辣貨,可不好惹!”

    小聲的談論不時也會傳到他的耳中,葉暢只是當作沒有聽到。轉了好一會兒,終於到了那棵老槐樹下,也就到了這吳澤陂的村口。

    “郎君,我們去哪兒?”響兒昂起臉問道。

    “先去家裡的地看看。”

    響兒點了點頭,她頭上梳著的髮髻就輕輕顫了起來,典型的三丫髻,只不過沒有用髮釵固牢,因此有些頭髮散落到了她的額前。小姑娘折下一根小樹枝,捋了葉子便做成一枝木釵,將它叉在了自己的頭髮上,回頭向著葉暢一笑。

    他們家的田離得村子有些遠,路上聽響兒說了,原來這田倒不是真正屬於葉暢,而是屬於整個葉氏宗族,只不過分到葉暢這一支耕種。葉暢之父葉思外出前將田佃給了族人,而葉暢與響兒的衣食便靠著這十畝田收的租子。

    足足走了半個時辰,也就是後世的一個小時,葉暢才看到了他家的十畝田。這十畝田的地勢較高,位於覆釜山下的一處緩坡,田中已經乾裂了,種著的莊稼葉暢不認識,但從它們的乾枯狀態可以判斷,再沒有雨水,它們就要完了。葉暢皺起了眉,這一帶附近有兩三百畝田,想必是村子裡不少人的生計之源,看來陷入麻煩的,不只是自己一戶,可是為何沒見著農人來引水澆灌?

    他對歷史甚為熟悉,在山區支教的那幾年,幾乎將自己能找到的一些有關史料翻了個遍,甚至連技術史之類的偏門也看過。因此仔細一想,便知道其中的道理,中華雖然一向倡導精耕細作,但農業技術的真正高峰,還是在人口迅速增長的宋時,這裡是高坡,引水困難,以唐時的農業技術,尚未普及這種技術。

    但族老不組織人一起,哪怕肩挑手提弄些水來澆灌,讓葉暢有些意外。

    “為何無人擔水?”

    “前些時日還有人擔,但這十來天,大夥都灰心了。”響兒道:“大夥都商議著要湊份子,去請覆釜山玄感觀的觀主下來做法事祈雨。 ”

    “祈雨……”

    這大約是最常見的抗旱方法了,葉暢低著頭,看了看鬱鬱蔥蔥的山林:“山裡有沒有水?”

    “山裡也沒什麼水,便是有,也引不過來啊。”

    響兒迷迷糊糊地回答,已經過了中午,走了這麼遠,當真是又累又倦。看她這模樣,葉暢心中有些不忍,便讓她先回去,自己還要四處轉轉。

    “郎君萬一不記得路了怎麼辦?”聽到這,響兒不放心地問道。

    “我記得,跟你來的時候,我把路都記下了。”

    聽得他這樣說,響兒想到家中尚未打掃,還有不少家務要做,便迷迷糊糊地轉身回頭。

    葉暢一人站在自家田裡,下去還捏了捏土疙瘩,確認了土壤的墒情之後,搖了搖頭,再起身看著響兒的背影,慢慢地向著村子回去,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把目光投向了旁邊的山。

    山中一定有水,這一片山林如此蔥綠,證明附近可能有泉眼。葉暢對於山林中覓水並不陌生,他所支教的山村便曾經面臨非常困窘的連繼兩年乾旱,是專業探水隊來解決這個問題,葉暢當時便乘機跟著專業探水隊學了點經驗,用在這僅僅旱了兩個月的地方,或許能有些作用。

    關鍵要順著山脈走勢尋找水源。

    他見時間尚早,便順著山坡向上,時不時用手中的棍子扒一下地面,看看土壤中的濕度。這吳澤陂山勢峻俏,風景秀麗,特別是此時,尚未經過安史之亂的巨大破壞,因此植被保持得非常好。放眼所望,盡是碧綠,而一片綠蔭之下的地面,也多草叢、灌木。林間鳥語花香,全然沒有外界的乾枯旱景,讓人忍不住要讚歎一聲:好個人間清涼地。

    這樣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水源,按理說,即使是官府不出面,地方的鄉紳宿老也應該會牽頭來取水才對。

    不過想要將這裡的水引到葉暢家的那十畝坡田上去,還有許多困難。

    葉暢找到第四處有可能有水的地點,只是用樹枝下向挖了半尺,便看到了一絲絲水滲了出來。他將土又埋了回去,回頭看了看自家的地,足足離這裡有二里多路,這麼長的距離,又要翻山越嶺,靠著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能引過去的。

    更何況,這其中還有幾個小山脊要翻,沒有機械化的工具,單靠著人力,怕是要想一些好法子。

    不遠處鐘聲響起,那是山上的寺廟開始做下午課了,葉暢估算時間,大約是下午四時半左右,他決定再尋一處可能的水點便回去。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得林木之中隱隱有悉悉縮縮的聲音,他初時以為是野獸禽類,但轉過一處山岩,迎面一個眉眼猙獰的青面傢伙出現了。

    “山魈!”

    大喊聲響起,葉暢轉身就跑,而那個青面傢伙也大叫著跑了起來。這並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山上,又幾乎沒有道路,他們一逃便先後摔倒,兩人都是順著山坡溜了下去,然後撞成一團。

    “你跑什麼?”葉暢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怪物叫道:“你不是山魈麼?”

    “你才是山魈,你們全家都是山魈!”這個時候,葉暢也明白了,方才那一聲“山魈”,便是這人喊出來的,這人只是長得奇醜,而且衣著打扮也不類常人,因此才把他嚇著了。

    “你不是山魈?”那人瞪著葉暢:“俺就沒有見過你這麼醜的!”

    “說到醜,還有誰能比得過你?”葉暢見他有些憨然,笑著問道:“你沒有照過鏡子?”

    “俺是醜,但俺知道自己是人,卻不知道這世上竟然有和俺一樣醜的人。”醜漢子倒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他合起雙掌,向葉暢彎了彎腰:“阿彌陀佛,貧僧這裡有禮了。”

    “……你……閣下……大師……”

    一連換了幾個稱呼,葉暢都覺得似乎不適合眼前這人。他自稱是和尚,可卻留著一頭雞窩般的亂髮,面目猙獰兇惡,看上去能嚇倒屠夫。

    “俺不是什麼勞什子的大師,俺只是一個頭陀,對了,你這醜漢,可知哪裡有寺廟?”

    他屢屢說葉暢是醜漢,葉暢心中就有些好奇,他也曾在銅鏡前看過自己的臉,雖然銅鏡照得不是十分真切,可自己現在的模樣怎麼著也該算是英俊,這醜頭陀莫非是個不分美醜的傢伙?

    他卻不知,在山野間混了這許久,如今他身上骯髒,看起來自然就醜了。

    “那邊便有寺廟,方才聽得寺廟的鐘聲。”

    “太好了,終於可以開齋了!”莽頭陀聞言歡喜地道:“醜漢,隨俺一起來吧,有俺一碗齋飯,總少不得你這醜漢一口!”

    莽頭陀長得雖然猙獰兇惡,人卻熱情,葉暢想著寺廟外必有下山之路,比起他循原路返回要好得多,因此便跟著他向那寺廟行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8 21:21
第4章 寺裡玄虛僧


    五個僧人坐在“大雄寶殿”下,有氣無力地念著經,這是每天的晚課,以往十方寺興盛時,幾十個僧人一起,擠得大雄寶殿都人滿為患,眾人一起念經,端的是佛門勝地。但如今,不僅人氣淡了香火少了,就是剩餘的這幾個僧人,也都提不起精神來。

    首座純信看著這些心裡發急,卻沒有任何辦法。

    此時乃李唐大盛之時,李唐自附老子李耳之後,因此崇信道教,諸路神仙紛紛出山,袁天罡、李淳風等名動天下,便是今上即位之後,亦有老道人張果醉臥長安。道教既盛,釋門則衰,雖然則天武后時為了抗衡李氏,曾經一度中興釋門,可隨著李氏重登大寶,道教再度凌駕於釋門之上。

    此為大氣候,非純信所能抗衡,而在這修武縣又有小氣候,國朝初時的神仙孫思邈曾來此處附近採藥治病,還留下了一個弟子,這弟子建了“藥王觀”,因為有活仙人孫思邈遺澤,所以四里八鄉的百姓紛紛去藥王觀裡燒香求神,這樣一來,十方寺的香火自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就連原本規模宏大的寺廟建築,如今也只剩餘兩座勉強完好的大殿與幾間僧舍。山門什麼的早就沒有了,從敞開的大雄寶殿正門望去,可以直接看到青著臉的韋陀神像。

    他這樣看了一眼,然後就愣了一下。

    因為竟然有兩個人從韋陀殿的前門進來,轉到了後邊的韋陀聖像前,其中那個奇醜無比的回頭看著韋陀像,嘴裡還粗聲粗氣地道:“俺師傅說了,進一座廟,首先便是要看韋陀菩薩手中的降魔杵,若是扛在肩上,便是一個大寺,俺只管在裡頭吃住就是,可以招待俺三日。若是杵平端於手,則中一座中廟,俺能吃住一日。但若是拄在地上,則是小廟,俺想要白吃白住就難了……阿彌陀佛,這是一座大廟,俺能在這裡好生歇上幾日了!”

    來的自然是葉暢與那莽頭陀,兩人一路​​行來,葉暢已經知道這頭陀名字叫釋善直,原是嵩山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僧人道璇收留為弟子,後來道璇歸大福先寺,他受不了寺中的規矩,便出來游走四方。莫看他模樣是醜陋,心地卻極是善良。

    聽得善直說起這韋陀杵的典故,葉暢向那韋陀望去,然後訝然:“善直師,這韋陀可與你極為神似!”

    釋善直摸著自己的頭髮,看了看上面的神像,咧嘴笑了笑:“這麼說來,俺倒是醜得有了道理,有了佛緣……”

    他聲音不小,驚得大雄寶殿裡的功課只能草草散去,幾個灰頭土臉的僧人向著他們這邊探頭探腦,純信首座嘆了口氣,如今寺裡連個知客都沒有,就讓這二人闖來驚擾了佛事,實在是罪過。

    “二位施主……”他只能自己上前來。

    “不是施主,俺……啊,貧僧是來隨喜的。”釋善直合什笑道:“要叨擾三日,還請住持大師……”

    “你瞧我們如今的模樣,還像是能招待遊僧行者的麼?”純信又嘆道:“再過些日子,我們都要出去化緣求齋,哪裡還有米麵招待你們!”

    “啊?”

    釋善直摸著肚皮,愣了好一會兒,他人憨直,卻不愚笨,更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見著這寺廟破敗的情形,便知道住持說的沒錯。原本以為終於找到了吃飯的地方,現在看來……未必啊。

    他不死心,又求了幾句,可是純信就是不允,旁邊的葉暢聽得兩個和尚越說越僵,幾乎要吵起來,便往中間行了一步,將他們隔開。

    “這位師傅,十方寺原本是個大寺吧?”他問道。

    “施主,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老僧尚是沙彌,見過彼時盛景。”

    “大寺​​應當有不少寺產,山林田地之類……為何會到今日之地?”

    “山林田地倒是有,只不過如今寺裡香火不盛,眾僧皆散,就只餘我們五六個老的老小的小,耕不得種不動,僱請鄉民也收不得多少糧食,全寺僧眾自耕自食,當真是沒有餘力接濟雲遊僧……”

    “原來如此,歸根到底還是香火問題啊。”葉暢心中暗想,他看了釋善直一眼,又回頭看了看那韋陀像。

    “我倒是有個辦法讓十方寺香火好起來……不過就是要讓這位善直師傅在你們這掛幾日單。”他微笑著道。

    “當真是少年人,吹噓起來沒有邊際,你這少年貧僧也認得,不就是山下葉家的十一郎麼,你有什麼本領,大夥鄉里鄉親的,誰還不知道?”

    純信尚未答話,他旁邊跟來的另一個僧人上來插嘴。

    在寺中諸僧裡,唯有此僧還算年輕,也唯有他打扮得有些整潔。純信回頭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葉暢:“道寧,你認識這位小檀越?”

    “弟子認得,弟子俗家便在小劉村,這少年的姐姐嫁與了弟子俗家的一位遠房侄兒,他一慣好吃懶作,只想著採藥煉丹,與那藥王觀的駱守一關係好……”

    葉暢撓了一下頭,很明顯,自己以前得罪過這個道寧,所以此時他才會嘮嘮叨叨地說自己的壞話。

    果然,原本眼中含有希望的純信又變得失望了,他合什道:“山門將閉,二位還是下山別投去吧。”

    “純信大師,如今寶剎這模樣,死馬也要當作活馬醫啊。”葉暢沒有多說什麼:“機會只有一次,或者這位道寧師傅有​​更好的辦法讓十方寺興盛起來?”

    道寧見師傅轉向自己,頓時縮了縮脖子。

    他哪裡有什麼好辦法,就算有好辦法,他也不會說。他巴不得十方寺的僧眾都散去,只留下自己一人,那時帶著廟產還俗,還怕沒有吃香喝辣的日子?

    “小檀越說說看,究竟如何方能讓本寺香火重興。”

    “無非是請菩薩降下寶光神蹟罷了。”葉暢一笑。

    所有的廟觀,若是有真佛真神在,自然香火旺盛,否則香火必然頹廢。聽得葉暢這話,僧道寧又伸出脖子搶著嘲笑道:“好大的口氣,說得你彷彿就是菩薩佛祖一般,你請他們降下神蹟他們就會來?”

    葉暢臉上帶笑,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盯著純信。純信沉吟了一會兒,雖然道寧說這少年並沒有什麼本事,但聽聽他的方法,總不會有什麼損失。

    “小檀越請來方丈室一敘,道寧,你先在外邊看看。”

    道寧臉上就有些訕訕,首座這話說出來,分明是讓他不要與葉暢爭執。

    他們進了所謂的方丈室,葉暢看到道寧跟在後頭探頭探腦,便笑著對釋善直道:“莽頭陀,你看著門,莫讓不相干的人靠近,我的方法,別人聽去就不靈了。”

    釋善直應了一聲,當真守在了門前,道寧在後頭看了,只能止步,心中暗罵小子狡猾。

    他琢磨著葉暢能有什麼辦法,想來想去,要請來菩薩降下神蹟,那非得法力無邊才成。至少在他看來,無論是純信首座,還是那姓葉的小子,都沒有這個本領。

    “這小子一定是在吹牛,花言巧語,必然要被首座趕出來!”

    想到過會兒葉暢狼狽出來時的情形,道寧嘿嘿笑了起來,釋善直見他這模樣,呸了一聲:“那和尚,莫非是偷了肉吃,一臉賤笑模樣!”

    “你才偷了肉吃,你這不守清規的頭陀!”道寧大怒。

    “俺是武僧,太宗皇帝欽許,俺這等武僧可以吃肉!”釋善直瓮聲瓮氣地道。

    道寧卻不知道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感念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相救之情,欽許武僧可以吃肉之事,他聽得這莽頭陀真自承吃過肉,頓時跳了起來:“好你個莽頭陀,竟然真吃肉,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首座大師,貴寺的這位師傅,當真要好生教一教啊,日後香火大盛,若是這位師傅出來見了客人,如此毫無見識,豈不徒惹人笑?”道寧正要與釋善直爭吵,就在這時,卻見葉暢又走了出來,首座純信幾乎是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頭相送,眼中滿是興奮。

    “師傅,這頭陀竟然吃肉!”道寧心中驚訝,卻不知葉暢用什麼言語打動了純信,他琢磨著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告一狀再說:“他亂我清規戒律,當真該趕出去!”

    “大師,你看,他又惹笑話了,佛門不許吃肉,不過是梁武帝掩耳盜鈴之令,何時變在了釋家的清規戒律了?”葉暢回頭又道。

    “是,是,檀越說得是……道寧,你若無事,去將般若波羅蜜心經抄十卷,快去!”純信瞪起了眼,終究是有幾分首座威風。

    道寧愣了,因為寺中乏人可用,他一直是純信最信任的弟子,自己也認為是下一任首座當仁不讓的人選,純信一向注意給他留顏面,像現在這樣喝斥,當真是從未有過!

    “師傅,這小子用了什麼妖法,竟然將你蠱惑了?”

    “呵呵……”葉暢又笑著搖了搖頭。

    “咄,胡言亂語,犯口舌之嗔,還不退下去抄經?”純信也有些羞惱,平日裡見這道寧還算恭敬,故此另眼相看幾分,今日這廝怎麼這般沒有眼色?

    無論道寧願不願意,他都只能忍氣吞聲退下。葉暢將釋善直喚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釋善直聞言呵呵笑著點頭,然後站到了純信身邊,顯然,純信是留下了他。遠遠離開的道寧看到這一幕,心中當真是又氣惱又不解,純信可不是什麼大方的首座,十方寺這幾年趕走的遊方僧人也不只一兩個,卻不知為何這個吃肉的頭陀卻能留下!

    定是那葉家十一郎花言巧語……先忍一忍吧,等忍過這一段時間,待葉家這小子的鬼主意沒有效果,到時再說。

    打著這樣的主意,道寧便沒有再說什麼,看著純信將葉暢送出大門,又送到下山的路口,若不是葉暢回身謝絕,他只怕要送到山腳下去。

    葉暢下了山,慢慢悠悠向著吳澤陂晃回去,心中浮起淡淡的喜悅。十方寺的窘境,對他來說卻是一個機會,他幫助十方寺,其實就是在幫自己。

    若是此次順利,那麼他來到這個時代便立穩了腳跟,就算是有什麼紕漏,也可以解釋得過去了。

    回到自己的家中,還沒有進門,就听得裡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一個女子在與響兒說話。聽口氣,是在訓斥響兒,葉暢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莫非那個伯母劉氏又來找麻煩了?

    他不在,響兒受身份年齡限制,確實沒有辦法對付。

    他推開門,門裡的聲音嘎然而止,葉暢正琢磨著如何對付那個伯母劉氏,但發覺院裡回頭望過來的女子,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並不是伯母劉氏。

    而且不只一個,有兩個女子,都是二十出頭的模樣,其中一個正在訓斥響兒的模樣。不過響兒雖然低頭聽訓,看模樣倒沒有氣憤或者害怕,倒顯得有幾分乖巧。

    “十一弟,你回來了!”

    那個訓斥響兒的女子反應很快,頓時笑著迎上來,她的笑容非常真,不像是那種被人撞破了之後的假笑。葉暢愣了愣,原本要喝問的話咽了回去,他看了響兒一眼。

    響兒甚是伶俐,知道葉暢將以前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因此提醒道:“這是二支的大姊。”

    “大姊……”葉暢還是有些驚訝。

    那女子的眼圈頓時一紅,咬著唇就哭出來:“我苦命的兄弟……方才響兒說你得了失魂症,我還道是她人小胡說,如今竟然連姊姊我都認不得了……爹娘啊,是女兒不好,沒照顧好兄弟……”

    “別哭別哭!”葉暢心中覺得奇怪,二支的大姊,也就是他父親兄長的大女兒,跟他只是堂姐弟,為何這模樣比起新姐弟也不差了?

    “大姑,你莫哭了,都怨我們……”旁邊另一個女子吶吶地道,滿臉都是羞愧。

    “確實怨你,若不是你與大哥出的餿主意,小三如何會到此境……早知你們會這般決斷,便是死我也不嫁,總要守著小弟,讓他有了出息,總勝過現在這個爹不親娘不愛的嗣子!”

    聽到這裡,葉暢才恍然大悟!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8 21:24
第5章 好心不過嫂子


    他是嗣子,也就是過繼給他現在父親的兒子,原本他應該是三房二支之後,只是因為三支無子,所以從近親中選一人為嗣子。而他父母早逝,家中一兄一姐都已經成家,便被三支的葉思選為嗣子。

    眼前這兩個女子,一個是他原本的親姊葉琛,也就是那個僧人道寧所說,嫁到了小劉村的那位。另一個則是他嫂子方氏。方氏十六歲就進入葉家,當時正是他們這一支最困難的時候,葉暢的父母相續去世,家中一片蕭條,方氏操持家務,不但讓小姑葉琛風風光光嫁了出去,而且還讓葉暢讀了幾年書。

    便是這次葉暢被“掃帚星”砸中,也都是方氏延醫請藥,否則只憑著響兒一個小姑娘,哪裡能照顧好他。

    方氏性子外柔內剛,就是被小姑埋怨,也不分辯,只是流淚,葉琛埋怨了她兩句,然後向著院子一角喝道:“我兄弟回來了,你也不招呼一聲,你這男人,還是男人麼?”

    葉暢微微縮了一下脖子,這位姊姊當真是威風八面,不愧是咱大唐女子啊。

    然後他看到院子角落裡的一個漢子,這漢子皮膚黝黑,面有煙塵之色,但衣裳卻收拾得很乾淨。與葉暢目光相對,這漢子起身嘿嘿笑了兩聲,算是打了招呼,然後便又坐回角落裡的一塊樹兜上。

    “當真是沒出息的憨貨,每日裡就知道燒你那破窯,連我兄弟的事情都不知曉!”葉琛又罵了兩句,從她的話語裡,葉暢不難判斷出,這個沒有什麼存在感的漢子,就是他姐夫劉錕,​​也就是那個道寧和尚俗家的遠房侄子。

    “十一郎,你怎麼不說話?”水連珠般說了一堆話,葉琛卻沒有聽到弟弟回一個字,她擔憂地過來,伸出手便來摸葉暢的額頭。

    “這個……姐姐……”

    葉暢已經有些習慣自己現在的身份了,因此“姐姐”叫出來,心裡只是略微有些彆扭。

    摸在他額頭的那隻手也很是粗糙,看起來,自己這位姐姐的家境,同樣不是非常好啊。

    他可以真切地感覺到葉琛對他的疼愛之意,二世為人,讓他把許多東西都看淡了,可唯有親情,卻怎麼也淡不下去。這一世親人的關愛,讓他想起另一世的親人,而對另一世親人的思念,又讓他加倍珍惜現在擁有的。

    “姐姐……我沒事了,就是有些舊事記不起……姐夫在窯場,如今情形如何?”

    “你姐夫整日在窯場幹活,每天都跟個黑炭頭一般,我沒法子,只能跟他住到窯場去,今早回家才知道你的事情,故此才來晚了。 ”葉琛說話很爽快,在家的時候,她就是個潑辣的姑娘,出閣後主持家務,又是混在一群粗莽的窯工之中,自然就更是直來直去:“三郎,你當真記不得舊事?”

    “欠別人的錢是肯定記不起來了。”葉暢說道。

    葉琛愣了好一會兒還沒明白葉暢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坐在角落裡的劉錕卻笑了起來。

    看來自家的姐姐只是表面精明,倒是姐夫面上老實,實際上卻是有一顆玲瓏心呢。

    “我方才便在教訓響兒,明知你得了失魂症,卻還讓你一人在外瞎轉,你自個兒也老大不小了,每日介就知道求仙訪道採藥煉丹,也該收收心……要不,姐姐替你尋個媳婦兒?”

    說到這,葉琛橫了旁邊的方氏一眼,方氏低頭垂眼,默不作聲。長嫂如母,這些事情,她這個當嫂子的原本該操心,只是現在葉琛搶了過去,她總不好說什麼。

    “姐姐!”聽得媳婦兒,葉暢有些急,若是莫明其妙多出一個不知哪兒來的媳婦,那他可就尷尬了。

    葉琛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說話,門前突然又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十餘個人出現了。

    一見其中有長支的伯母劉氏,葉暢還是不動聲色,那邊葉琛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喲,琛侄女兒回家歸寧,不到你自家去,跑到這邊來是何意?莫非見你三叔沒有回來,便將這當成自己娘家了?”劉氏沒料到葉琛會在,愣了愣,忍不住開口譏諷。

    葉琛柳眉頓時豎起,她起身正待爭吵,旁邊的嫂子方氏卻上前兩步擋在她前面:“奴見過大伯母……大伯母說的不錯,葉家原本就是小姑的娘家,小姑回來,便是到了大伯母家,也是回娘家,大伯母總不會不添兩雙筷子。”

    此語一出,葉暢對於這個一直沒有怎麼開口的嫂子頓時變了看法:是個厲害人物!

    果然,劉氏原本是一肚子挖苦言語的,此時不免訕然,按照族規鄉俗,整個葉氏宗族,可都是葉琛娘家人,她帶著姑丈回來,任誰家都要招呼一聲留客吃飯。

    “十一郎這些日子身體不適,小姑既為堂姐,理當回來探視,聽聞中午時伯母也來探望了,伯母關愛晚輩,這是長者之慈,我們這些晚輩相互關愛,這是晚輩之悌。”

    方氏接下來幾句,夾槍夾棒,讓葉暢嘆為觀止。

    自己的嫂子和姐姐,可都不是什麼省油燈,和她們相比,倒是這位沉不住氣的伯母劉氏弱了不只一個級別啊。

    “這個……這個……”劉氏此時就只有瞠目結舌的份了。

    “伯母午時來過,現在又來,當真是關心晚輩,還帶了這麼多人來……莫非是知道十一郎家中人丁少,勞力不足,來幫十一郎的?”方氏又補了一刀。

    “呃……”

    劉氏原是來尋葉暢算賬,順帶著教訓一下這小子,因此帶了這些人來。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帶來的這些人欺負過去懦弱的葉暢可以,但有方氏與葉琛在,任意欺凌是行不通了。

    不過劉氏不想這樣灰溜溜地回去。

    與二支、三支人丁稀少不同,三房長支的人丁相當旺,劉氏之夫葉熙娶有一妻二妾,僅劉氏就育有四子三女,加下小妾的子女,共有十四人之多。

    增丁添口固然是家宅興旺的標誌,但是這麼多子女長成,都得成家立業,如何幫助他們,就成了劉氏要動腦子的。她不願意小妾的子女來分自己兒子的家當,當初便唆使著丈夫出面,讓族裡為老三葉思挑選嗣子,真正目的,也就是打發一個小妾的兒子去接收分到三支的族田罷了。

    結果葉思卻沒有如她所願,從長支挑嗣子,而是挑了次支的葉暢,這讓劉氏大失所望,同時也對“摘了桃子”的葉暢懷恨在心。這次葉暢出事,她怕是最開心的一個,若是葉暢被掃帚星砸死了,她原先的計劃又可以施行了。

    “葉暢,聽聞你得了失魂症?”劉氏眼珠一轉:“無怪午時對我無禮,竟然要拿鶴嘴鋤鋤我……你這般情形,屋子裡又只有一個好吃懶做的小丫頭響兒,哪裡能照顧得好你,劉貴!”

    她喚了一聲劉貴,跟她來的人中一個黑瘦微駝的漢子應了一聲便站了出來。

    “你便留在三支這裡,照顧好十一郎,裡裡外外的事情,你都要盯緊了,莫要讓什麼外人,藉著十一郎得了失魂症的時機,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來!”

    她說這話時,有意無意瞄了葉琛一眼,葉琛頓時跳將起來,卻被早有準備的劉錕拉住。

    “大伯母,你方才那話是什麼意思?”葉琛雖被拉住,嘴上卻關不住:“莫非我回來看我兄弟,便成了什麼不相干的外人?”

    “我可沒有說你,你要這樣想,我也沒法子。嫁出的女,潑出的水,女婿是客,我說葉琛,你在夫家原本該好生相夫教子,幫著你家劉錕燒好窯,多燒些陶器多賺些錢才是……”

    這婦人雖然頭髮長見識短,但是挖苦諷刺人來,性子直率的葉琛完全不是對手。葉琛氣得暴跳如雷,但劉錕拉住她,不讓她撲上去與劉氏廝打。

    “這個劉貴是什麼人?”葉暢低聲問響兒。

    “原是劉夫人陪嫁的小廝,如今卻在長支那邊當了個管事。”

    聽得這個回答,葉暢心裡有數了,他走上前上下打量劉貴,像是個看見糖果的小孩,眾人被他這模樣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就是陷入對峙中的劉氏與葉琛,這個時候都安靜下來。

    “劉貴?”葉暢喚了一聲。

    “小人在。”劉貴應道,倒沒有什麼囂張氣焰。

    這個傢伙看來也不是好對付的,不過葉暢無所謂,他原本就不是要對付這個傢伙。

    “伯母可是將他送給侄兒​​了?”葉暢笑瞇瞇地回頭對劉氏:“如此小侄就多謝伯母了。”

    劉氏愕然。

    富貴人家送家僕小廝給別人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她可不是想送人,而是想派劉貴來控制住三支的家當。三支只有葉暢一個主人,響兒只是一個小丫頭,葉暢又得了失魂症,那麼劉貴在這裡自然就是主事人,到時再用些手段,就算坑不死葉暢,也能夠將三支的家當搬些回去。

    “伯母果然關愛晚輩,曉得十一郎這邊少了人,便將身邊最能幹的派來了。不過既是送人,身契也該拿來為好。”方氏此時又細聲細語地開口。

    葉暢與她眼神相對,方氏臉微微紅了一下,避開他的目光。葉暢心中對這位嫂子更為欽佩,年紀輕輕的,心思敏捷不說,而且竟然只是從自己的一個眼神和一句話裡判斷出自己的用意,與自己一唱一和,逼得劉氏瞠目結舌。

    此時周圍看熱鬧的左鄰右舍多了,都是同族之人,少不得有好事者道:“正是,送人哪有不帶身契的,還是拿身契來為好。”

    劉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時間不知如何應付了。

    她在葉氏家族中一向強勢,如今尷尬的情形,少不得有人落井下石的,頓時周圍人起哄得更多,劉氏被激得沒辦法,牙齒一咬:“桃花,回去將我床頭的箱子拿來!”

    長支的院子與三支相距甚近,沒有多久,名為桃花的婢女就搬來一個小木箱子,劉氏接過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拿出一張泛黃的紙。

    當她拿出這張紙時,那個劉貴臉上輕輕抽動了一下,別人沒有看到,葉暢卻看得清楚。

    “這便是身契,好生收著。”劉氏將那紙遞過來,眼中閃過陰冷的光。

    她被激得只能拿出劉貴的身契,但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在她心目中,得了失魂症的葉暢已經性命不久,到時候這張身契,自然又會回到她的手中。

    這點心思,豈能瞞得過葉暢!

    “多謝大伯母。”葉暢接過身契之後笑瞇瞇地道:“恰好,小侄還有些事情,需要有人奔走……劉貴,咱們村上的木匠你都認識麼?還有,哪兒有毛竹賣,弄清楚這兩件事情吧。”

    劉貴還站在那兒發楞,劉氏也沒有想到葉暢當著她的面就支使起人來,不等二人反應,葉暢便已經收好了身契,然後向著劉氏拱手深施一禮:“再次謝過大伯母,大伯母一片慈心,十一郎銘記感念。”

    見他這模樣,劉氏心中隱約覺得不對,可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況且婦人心中的僥倖心理,只是在心裡哼了聲,便帶著人離開。

    離開時,她給了劉貴一個眼色,劉貴會意,微微點了點頭。

    她趾高氣揚地來,卻灰溜溜地走,還送出一個人,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弄明白怎麼回事,走了好一會兒,才猛然頓足:自己不是來尋葉暢麻煩的麼?

    在她走後不久,劉貴陪著笑道:“十一郎君,小人這就去替郎君辦事。”

    他一邊說一邊就走,任誰都知道他去尋劉氏討主意去了,葉暢在背後喊了一聲“早去早回”,卻沒有阻攔。

    打發走了劉貴,再將大門關起,把看熱鬧的人都擋在門外,葉暢笑著向方氏行禮:“多謝嫂嫂。”

    “謝我作甚。”方氏面色微紅,有些忸怩地道。

    她只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仍然是女子生命中最燦爛之時,雙頰帶粉低眉垂目下去,少婦風韻展露無遺。葉暢看得愣了一下,好在他自製力強,在失態之前,便回過神:“若不是嫂嫂相助,咱們這位伯母,還沒有那麼容易上當。”

    “上當?我瞅她是不安好心,上當的別是你!”仍然餘怒未消的葉琛道。

    “娘子,嫂子和十一郎自有主張。”劉錕苦笑道:“五姑看似精明,只怕要吃個虧。”

    劉氏乃是小劉村嫁到吳澤陂來的,也是劉錕族中的長輩,故此他此前不出聲,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當真如此?”葉琛狐疑地盯著葉暢與方氏。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8 21:27
第6章 慈悲不過菩薩


    “劉貴,把院子裡的地掃一掃。”

    “劉貴,將水缸裡的水挑滿來。”

    “劉貴,家裡沒柴了,去山上挑兩擔柴回來。”

    “劉貴……”

    自打被安插到葉暢身邊,劉貴就沒有歇過,葉暢當真是將他充牛作馬,使喚個不停。得了劉氏吩咐,劉貴想著三支值得幾百貫錢的家當,想到事後自己能得的賞錢,只能將這些都忍了下來。

    “好了,將手中的活放一放,隨我出去轉轉。”當日下午,葉暢喚了他一聲,大模大樣地背著手就出了門。

    “倒將自己真當成小少爺了,不過就是破落戶家的嗣子!”

    見他這模樣,劉貴在身後嘀咕,勉強跟了上去。

    “哦,對了,背個水壺,今日咱們去田裡看看,天若再這麼旱下去,下半年可就沒收成了,到那時,少不得要發賣家產——好在伯母將你送來,賣個下人,換來的米糧當夠我和響兒吃嚼些時日吧?”

    這話說得,劉貴幾乎毛骨悚然,不過此時他也唯有忍了,將一個葫蘆裡灌滿了水便要出來,卻又被葉暢喚住:“你灌的是什麼水?要煮開了的開水,不是這隨便從缸裡舀來的生水!”

    “你!”劉貴幾乎忍不住,可想到劉氏的許諾,他還是將怒氣壓了下去。

    這一次倒不是葉暢故意為難他,自從來到此世之後,葉暢就非常注意水的衛生,這可是瘧疾就能要了人命的時代!

    帶著一個跟班,葉暢出了門,只覺得手中有些空,若再有一柄折扇在手就好了。他倒是不急,又回頭尋了一柄蒲扇在手,看看不對勁,便在蒲扇上仿著鄭板橋的筆法,寫下“難得糊塗”四字。

    然後他才施施然出門。

    吳澤陂原先是一座古鎮,故此才有斯名,但現在也就是二百餘戶人家,只算是一個大點的村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村裡也有一些基本的商業店鋪,像是剃頭匠之類的手藝鋪子,更是不缺。葉暢讓劉貴領路,不多久就到了這鋪子前,看見鋪子外有好幾個人聚著指指點點。

    “小貴子,去打聽一下,究竟怎麼回事?”葉暢問道。

    若論年紀,劉貴絕對可以當葉暢的父親,可被他這一句“小貴子”叫得,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但還不能不去。

    “這是小姐的吩咐,這是小姐的吩咐,我只要盯好這小畜牲,終究有收拾他的那一日!”心裡嘀咕了好幾遍,劉貴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邁步向前打聽消息。

    然後才知道,就在上午,有一個頭陀來到這裡,自稱為山上十方寺的僧人,請剃頭匠給他理完髮之後卻發覺沒有帶錢,那頭陀脾氣有些暴躁,竟然一肩膀將剃頭匠門前的樹都撞折,然後向剃頭匠賠罪,讓剃頭匠隨他去廟裡取錢。

    可是剃頭匠見他如此氣力,哪敢隨他出村,又怕他打起來砸壞了自己吃飯的家當,只推說沒空,讓他先回廟裡。那頭陀雖是個莽和尚,倒還講道理,只說自己會在山上等著他來拿錢,不過就是五文錢的事情,絕對會認賬。

    剃頭匠原本是想自認倒楣的,不過下午有閒人路過,見門前的樹倒了,一時多事問了起來,剃頭匠就說起此事。吳澤陂都是鄉里鄉親,一個個義憤起來,便嚷嚷著要上山尋那頭陀的晦氣。

    “不但要他出剃頭之錢,還得要他賠這棵樹!”

    “就是,就是……咦,這不是葉家十一郎麼,你被掃帚星砸中,現在就好了?”

    “早就痊癒,這山上的僧人好生沒道理,大夥一起去尋他們理論理論?”

    “正是,上山去理論理論,前些日子去山上求雨,那兒的僧人叫什麼道寧的,竟然說是我們不誠心禮佛,故此天不降雨,要我們拿三牲六禮和香油果蔬前去禮佛才有雨下……我呸,那賤和尚一看雙眼賊溜溜的,便知是個酒肉​​和尚!”

    眾人哂笑:“同去,同去!”

    此時大旱,因為沒有人組織的緣故,鄉里百姓多閒居於家,正值無聊之時。眾人唆使之下,剃頭匠也鼓起了勇氣,便與眾人一道向著十方寺行去。一路嘻嘻哈哈,葉暢因為被掃帚星砸中的事情,少不得被眾人取笑一番。劉貴聽得解氣,不過他發覺每當旁人嘲笑時,葉暢便將話題岔開到拜佛求雨之事,而且他很善於言辭,與過去那個懦弱不敢言的小子完全不同。

    眾人到了十方寺,這麼多人早就驚動了寺中僧人,眾僧環立於前,為首的正是首座純信。問明眾人來意,純信“阿彌陀佛”了一聲:“諸位施主,咱們十方寺就只有五名僧人,如今四人都在此,還有一位道寧,如今進山樵砍去了,但大夥也都是認識他的……可沒有什麼莽頭陀。”

    “不可能,那僧人口口聲聲說了是你們十方寺的,他身上的袈裟還有你們十方寺的字跡。”剃頭匠道。

    “十方寺的字跡?”

    “他自己說的,在袈裟上寫了十方寺三個字。”

    “哪會有這等事情,在袈裟上寫字……你看我們身上的袈裟,哪個寫了字?”一個僧人忍不住道。

    眾人一想也是,在袈裟上寫字這種事情未免太過離奇了。但就在這時,一個小沙彌顫聲道:“師……師傅,有一件袈裟上……確實寫了字。”

    “出家人不打誑語,道空,不要亂說……”純信變了臉色道。

    “讓他說,讓他說!”眾人一聽有戲,都以為那小沙彌是童言無忌,因此一個個嚷了起來。純信被吵得耳中嗡嗡直響,沒奈何,只能讓小沙彌說。

    “我……我帶大夥去看。”小沙彌臉漲得通紅,話都說不通順了,只是領著大夥向寺裡行去。眾人都擁入其中,因為來了數十人,都是青壯,將院子幾乎都擠得水洩不通。

    “在這!”小沙彌轉身指著前殿後道。

    眾人都回過頭來,便看到那座韋陀像。十方寺韋陀像雖然穿著盔甲,但在盔甲之外罩著一件袈裟,而那袈裟的一處衣角,確實有“十方寺”三個字。

    但神像的袈裟終究是漆上去的,哪裡當得真,眾人正要嚷嚷,那剃頭匠卻顫聲道:“是……是他,就是這位……這位莽和尚!”

    眾人愕然,只見剃頭匠手在發抖,指著韋陀神像,眼光中滿是恐懼!

    “對,就是他!”與剃頭匠一起來的,也有上午見著那莽頭陀的,如今一看這韋陀神像,忍不住叫出聲來。

    其實韋陀神像與莽頭陀只是有五六分像罷了,但先入為主,有那袈裟上的字跡在前,又有剃頭匠的指認,眾人不管見過沒見過,都只當真是韋陀顯聖。有那心中幾分向佛的,頓時就嚇得跪了下去,而人是群體動物,有人帶頭,便有人跟上,一時之間,眾人紛紛跪拜,一個個或求饒或請罪,只怕自己此行來向韋陀討理髮錢的事情,會惹來天譴神罰。

    當然,也有膽大不信的,比如說,葉暢就沒有跪下去。

    他不但沒有跪下去,反而上前幾步,似乎要打量清楚韋陀像,然後他“咦”了一聲:“這……有五文錢!”

    在韋陀像的腳邊上,有一小串錢,正是五文!

    聽得葉暢的話,和他一般沒跪下的幾人上前看,果然是五文制錢,被繩子​​串了放在神像的腳邊,看上去像是等著眾人來拿一樣。眾人想起剃頭匠轉述莽和尚的話語,頓時個個覺得頭上發涼,彷彿有人在上面往下吹氣。

    “還有頭髮茬!”有人還注意到韋陀像腳邊的這個細節,又是叫了起來。

    這一下,眾人再沒有站著的,就是葉暢,也跪了下去!

    “韋陀菩薩顯聖!”眾人心中都是如此想,這一環套著一環的,實在讓人不敢懷疑其它。

    “阿彌陀佛!”當眾人喃喃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首座純信念了一聲佛號:“當真……是韋陀菩薩?”

    “當真,千真萬確!”那剃頭匠這時臉都嚇白了,說話時嘴巴直哆嗦。

    葉暢將那小串制錢交到他手中:“嘖嘖,你手藝可真好,連菩薩都尋你剃頭……不過菩薩法力無邊,為何要下山剃頭?”

    眾人一想也是,但沒有人懷疑菩薩是假的,只是羨慕地看著那剃頭匠,菩薩尋那剃頭匠剪髮,想必是要賜福於他,這五枚制錢可是韋陀給的,若是供奉在家中沾沾佛法,豈不要長命百歲永享富貴?

    有那心思轉得快的,就想著如何從剃頭匠手中請得一枚來。

    “若是韋陀菩薩……老僧昨日倒是曾經做了一夢,夢見菩薩向老僧說,近日連旱不止,他心生慈悲,不忍人間顆粒無收,故此邀得一位有福緣的上山來,授他一泉,以灌田地。”純信合什道。

    “啊?”

    此時山下受困於無水已久,突然間聽得菩薩授人一泉,眾人都是大喜,一個個都看向純信,只等他說出那位有福緣的是誰。

    純信卻皺起了眉。

    葉暢心裡微微跳了跳,到方才為止,他所設計的劇本都是正常,可現在純信皺眉猶豫,卻讓他覺得事情正在起變化。

    純信目光在眾人眼中打了個轉兒,心裡也在嘀咕。

    到現在為止,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眾人都以為十方寺裡的韋陀菩薩顯靈,待他們回去之後,必會將此事大為宣揚,用不了多久,十里八鄉的百姓就全都知道,自然會有善男信女上來供養祭拜。

    可按著葉暢的交待繼續下去,就要將十方寺好不容易恢復的聲望與葉暢捆綁在一起,如此一來,若葉暢的下一步計劃失敗,十方寺的名聲豈不要又毀了?

    過河拆橋可不是什麼難事,純信首座雖是高僧,但越是高僧,就越得為自家道場著想。為了光大佛門,只能稍稍對不住這位小檀越了。

    想到這裡,純信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後又道:“出家人不找誑語,老僧福薄,只聽得菩薩說那人乃天上星宿下凡……其餘情形,老僧愚鈍,實是不知。 ”

    此語說出之後,葉暢愣住了。

    這與他們相約的完全不同,按預​​定的劇本,此時純信應該說此位有福緣者乃是葉家十一郎,那時眾便會把他推出來,他再胡謅幾句,然後帶人去開山挖泉就是。

    但現在老和尚變了卦,說什麼“天上星宿下凡”——這天上星宿豈是那麼好弄的?

    誰說古人淳樸來著,雖然很通人心人性,可是葉暢還是低估了老和尚自己的心思。

    老和尚一眼都不看他,那模樣要多寶相莊嚴就有多寶相莊嚴,葉暢瞇了一下眼,腦子裡飛快地琢磨,是不是要動點心思坑老和尚一把,誰讓他過河拆橋呢。

    在老和尚看來,自己的做法無可厚非,可在葉暢心裡,這個仇算是記下了。只要有機會,他絕對會讓老和尚好看。

    事情的變化雖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過原先是要和尚推出他這個大有福緣之人,而此刻就變成了他自己站出來,說話的份量未免會打個折扣。

    就在葉暢想著怎麼出場時,他旁邊突然有人高叫道:“星宿下凡……我知道是誰了!”

    那人聲音又尖又急,聽起來像是搶著說出,生怕別人佔了先一樣。跪在院子裡的人看著那人,臉上一齊露出驚訝的神情。

    那人竟然是劉貴!

    劉貴跪在地上,臉上浮著詭異的笑。葉暢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心裡突的又是一跳。

    這廝此時跳出來,有什麼話要說?

    莫非他看出了自己的計劃,故此跳出來橫生一枝,好讓自己起步就摔一個大跟頭?

    這個念頭浮起來,讓葉暢有些煩躁,他不喜歡這種事情脫離自己掌控的感覺。

    “劉貴,你這廝曉得什麼,休要胡言亂說,莫衝撞了純信大師。”

    吳澤陂就這麼大,大多數人都相互認識,因此頓時被認出來,他只是一個下人,如今身為主人的葉暢在,哪裡輪得到他說話,有人開口喝斥道。

    “正是,正是,純信大師,您慧眼無邊,看看我們這些人,究竟誰是大有福緣之人,我們回去之後,立刻備上果蔬香油前來拜謝啊!”

    “我當真知道!”劉貴見眾人大多不信他,頓時急了,跳起身來大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8 21:30
第7章 原是藥王點甘泉


    十方寺裡已經安靜了許多年,像現在這般吵吵嚷嚷的情形,不知多長時間沒出現了。

    “十一郎,管管你這家奴!”有人對葉暢叫道。

    “大師,這廝得了失心瘋,休要理他,還是告訴我們誰是有福緣之人!”有人對純信道。

    七嘴八舌間,葉暢明白,此時不能讓劉貴胡說,可是急切間,他又找不到別的方法,也只能勉強說“休要胡說八道”。

    劉貴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葉暢越是要阻止他,他就越是要說,這一日來,在葉暢手中受的氣,如今全部要發作出來。

    他可不是報仇十年不晚的君子,他是小人,小人報仇,從早到晚。

    “我真知道誰是星宿下凡,若我說的沒有道理,你們再尋我算賬不遲……小郎君,你就莫攔我了,這可是干係到大夥性命的事情,你可不能攔我!”

    將大夥性命這頂大帽子都搬了出來,葉暢心念轉了一下,看到眾人的目光有些不善,他心中一動,事情雖然超出了控制,但劉貴指出的那人是沒有本事真正引來水,到那時他出面善後,也是一樣的結果,因此,他閉嘴不語。

    “都靜一靜,且聽劉貴說,誰是星宿下凡!”

    有人嚷嚷起來,眾人也終於安靜下來,既然純信不肯說是誰,那麼讓劉貴說一說,只要有道理,眾人也都信。

    “其實大夥都知曉,那星宿降世之人,自然是我家十一郎君了。”見眾人都盯著自己,劉貴得意洋洋地開口。

    葉暢頓時愣住了,而首座純信心中卻跳了一下:這個少年郎果然也準備有後手,竟然讓自己的家僕接了過去!

    老和尚心中不免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說了,落個人情該多好!

    他卻不知,劉貴名義上是葉暢的家僕,實際上卻是聽命於劉氏,葉暢根本得不到他的忠心,更別提讓他出面來為自己吹捧。

    “我?”葉暢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自然是十一郎你了,這些時日,還有誰被星辰砸中?”劉貴口沫橫飛:“諸位鄉鄰可都是看到的,這天底下被掃帚星砸著還能不死的,若不是大氣運大福緣在身,誰會相信?”

    眾人原本聽得劉貴說是葉暢,心中都不以為然,可再聽到劉貴的理由,便有人情不自禁點起頭來:這廝說得有理!

    當然有道理,劉貴心中洋洋得意,劉氏為什麼把他打發到葉暢身邊,不就是因為他有急智麼?

    “現在將這星宿下凡的事情套到小畜牲頭上,他哪有本事給村子引來水,到頭來少不得一個招搖撞騙的名聲。然後再尋機下手,葉氏族中有誰會替一個騙子出頭?”

    心中打著如意算盤,劉貴又大聲道:“各位,十一郎一向謙遜,必然是不肯承認的,大夥何不一起求他?”

    眾人短暫地搖擺了一下,劉貴見此情形,一不做二不休,當下便跪了下去,拜倒在葉暢身前。

    “郎君便是不欲救鄉親,也要救咱家自己啊!”

    “正是正是,十一郎就行行好,想想辦法吧!”

    所謂神棍,便是如此養成,有一個帶頭的,眾人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加上百姓見神拜神見佛拜佛,也不在乎多拜一個葉暢,一個個當真向葉暢拜請起來。

    葉暢盯著劉貴,好一會兒,才牙痛似地道:“劉貴,你這是將我……架上火烤啊。”

    他這模樣看起來是十分不情願,而劉貴則大義凜然地痛哭流涕:“若能救田裡莊稼,回去之後,小人任郎君責罰。”

    旁邊的老和尚純信見他二人神情,心中不由暗嘆:影帝水準!

    他卻不知,葉暢一臉牙痛的神情,實在是哭笑不得,這劉貴倒是個頭腦靈活的,玩這一手便是想將他推到身敗名裂的境地,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先是和他葉暢開了個玩笑,緊接著就將捉弄對象轉移到了這個劉貴身上。

    “唉……諸位,我確實未曾見過什麼韋陀菩薩,也不是什麼星宿轉世。既然諸位這般說,有件事情……我當告訴諸位。”

    葉暢一副不情願的模樣,眾人都看著他,純信再次暗讚他演技高明的同時,地上的劉貴卻覺得不對了。

    為何葉暢不再全力推託,反而有種順水推舟的感覺?

    “那日我為掃帚星所擊,彷彿大夢一場,見著一個背著藥簍子的道人……”

    說到“道人”,葉暢特意加重了一下語氣,老和尚純信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突了一下,心裡也開始覺得不妙起來。

    “他老人家確實說山裡有幾處泉眼,還指了一處給我,說是讓我將這泉水引來澆灌……只是此事太過怪異,我醒了之後,忘了許多事情,偏偏就記得這位老道人,但我可以肯定,我絕對不曾見到韋陀菩薩。”

    純信原本莊嚴的臉上,頓時像是生嚼了一把胡椒般,露出苦瓜模樣來。

    這位葉家的十一郎報復來得可真快!

    眾人這時注意力就全都到了泉水上,雖然還都是將信將疑,卻也願意跟葉暢去尋一尋泉水。葉暢領著眾人又出了十方寺,純信看著他們的背影,想到方才葉暢撇開韋陀菩薩的話,心中頓時無比糾結,不知道該祈求葉盛真找到泉水好,還是祈求葉盛找不著好。

    想了想,老和尚還是跟著眾人出了寺廟。

    葉暢在山路上轉了幾圈,花了兩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那日他尋著的地方。那天他將泥土挖開,雖然又填了回去,可是水還是滲了出來,形成了一個小窪子。眾人看到這小窪子已經信了三分,葉暢讓他們再往下挖,頓時七手八腳開始動手。

    雖然沒有帶鋤頭鏟鍬,可人多力量大,一會兒功夫,整個水脈就被挖開,掙脫束縛的泉水嘩嘩而出,不算太大,但也不小,它們分成三股,聚在低處,很快就形成了一個小水塘,葉暢估計,勉強夠灌溉所用了。眾人頓時歡呼,看著葉暢的目光也不一般,葉暢只是一指,便找到了水!

    劉貴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小潭水,也顧不得眾人七腿八腳地踩過,伸手舀了一捧就往自己臉上澆去。

    果然,真的是水,不但是水,而且水味道還略帶著絲甜味,分明是上好的山泉!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定……一定是哪兒弄錯了!”劉貴喃喃自語。

    他把葉暢推出來絕對沒安好心,原本待葉暢沒有找到水露出馬腳之後,他便可以宣揚,是葉暢吩咐他吹噓的,這樣葉暢就會成為自吹自擂的騙子,從而走上身敗名裂的道路。但是葉暢卻找到了水,這豈不就意味著,他原是挖個坑讓葉暢摔死,結果葉暢不但沒摔著,還在坑裡撿著一個金元寶?

    更讓劉貴擔憂的是,若事情傳回到長支劉氏的耳中去……他豈會有好果子吃?

    “該死,這不畜牲定然是在哪兒做了手腳……一定是……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問題出在哪兒?”

    他有幾分急智,站在水中便拼命想著如何逆轉,但別人卻不可能一直等著他,有人便道:“十一郎,你是遇仙了!”

    大唐遇仙之事絕非罕見,如今名滿天下的詩人李太白,也在詩中自稱“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便是朝廷之中,也有李淳風、袁天綱、張果等“仙人”出沒。

    聽得那人的話語,葉暢還很謙虛:“我福緣淺薄,哪裡能遇到仙人……大約是某位仙家憐憫我們吳澤陂受旱災,借我之口指點大夥罷了。”

    “十一郎這話說的,為何那位仙長不借我們,不借十方寺裡的僧人,卻偏偏借你之口?十一郎,你是有仙緣之人,將來必有大富貴!”

    “正是,正是!”

    “正是個屁!”劉貴猛然跳將出來,大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十一郎平日裡總愛上山採藥,他定然是早就知道這裡有泉水,他知道這有泉水,卻不告訴大夥兒,這是……這是想害得大夥都餓死啊!”

    眾人頓時愣了。

    方才吹噓葉暢星宿下凡的,是劉貴,現在又說葉暢是個騙子而且想要旱死眾人的,也是劉貴!

    這樣翻來覆去的變化,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更何況,劉貴名義上如今是葉暢的家僕,以僕誣主,可是大罪!

    劉貴也是一時激憤,故為此舉,說來說去,還是這兩天被葉暢氣壞了。到了這個時候,他是騎虎難下,就算他此時撤回誣指,葉暢也明顯不會放過他。

    因此他只能把心一橫:“我雖為十一郎之僕,但也看不慣這等行徑,諸位休要被他瞞了,他這等人,當真……”

    “呵呵!”

    葉暢仰頭大笑起來,劉貴原以為他會暴怒,卻沒有想到他反笑,劉貴頓時就結巴了。

    大笑打斷​​了劉貴,葉暢掃視眾人一眼,心中微微有些緊張。

    此前和劉氏起衝突的那一次,只是在院子裡,身邊也沒有別人,這一次不同,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起了衝突。葉暢心中明白,此事關係到他能否在這個時代立足,能否真正讓關心他的和他珍惜的人過上喜樂的生活,他只能勝而不能敗!

    “昨日你才從我們葉家三房長支被送到了我這三支來,今日就誣我包藏禍心。我早知曉長支伯母瞧著我不順眼,想要將趕出家門,好讓三支的產業落到長支手中……卻不曾想,你奉命而來,心卻這樣急!”

    葉暢將葉家的家醜攤出來,一時之間,眾人都是瞠目結舌。劉貴更是臉色大變,雖然劉氏一向針對葉暢,可是她心中的算盤也只在少數親信面前透露過,葉暢是怎麼知道的?

    卻不知劉氏這點心思,瞞瞞過去的葉暢還可以,對現在的葉暢來說,早就洞若觀火。

    拋出這件家醜,葉暢森然看著劉貴:“劉貴,你隨我才一日,就這樣誣我,依大唐律,家僕誣主,當受重罰,你可知罪?”

    “我……我沒有誣你,我說的,句句是實!”劉貴咬牙硬挺。

    葉暢目光在眾人臉上打了個轉兒,還在老和尚純信臉上微微一停。純信心中一動,此時若他出面為葉暢說上一聲,認定他就是韋陀菩薩口中的“星宿”,那麼葉暢就能擺脫嫌疑。

    只是老和尚也略略知道葉家的情形,葉家族長出自長房,三房各支,唯有長支在宗族裡有些力量,若是幫葉暢說話,就要得罪葉家長支,而長支的那位劉氏夫人又是小劉村劉家的小姐,父親正是劉氏宗族的族長,地位甚高。

    也就是說,他一開口,就要得罪葉劉兩家有力人物,而只是幫了一個少年罷了。

    想到這,純信只是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就避開了葉暢的目光。

    葉暢抿著嘴笑了一下,這老和尚缺乏勇氣,難怪將座十方寺經營成如今模樣,不過自己原本就不把希望寄予他身上。他又看向諸人:“族中分我十餘畝田,如今也旱得快絕收了,各位,若是早有辦法,我會坐視自家田裡的苗兒枯死?”

    這一句話,眾人便紛紛點頭:“正是,我們豈會如此糊塗,冤枉十一郎這樣的好人!”

    劉貴愣了,他雖有急智,思慮終究不全面,忘了這一茬。他心中也不禁猶豫起來,難道說葉暢真是前些日子遇了仙,才知道這裡有泉,而不是早就明白?

    “也不知是哪位仙人指點於我,既然尋著了泉水,我等原該為他塑金身才是。”葉暢又說道。

    “是,十一郎說的對!”

    他輕輕巧巧地一句話,將眾人的注意力從劉貴的指控又轉到那位指點他的“仙人”身上,這話說出來之後,老和尚純信心裡咯登一下,忍不住再次後悔:方才自己怎麼就沒有出面給這少年撐腰!

    “我知道那位仙人是誰,定然是藥王!”有人道。

    葉暢心中一喜,眼睛裡也閃閃發光,他一拍自己的腦袋:“正是,正是,我真糊塗了,那位仙人與藥王觀裡的孫仙人確實有幾分相像!”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8 21:33
第8章 悍婦毒舌鬼神厭


    藥王觀裡的孫仙人,就是藥王觀中供奉的孫思邈神像。

    修武縣一直有傳言,國朝初時神仙藥王孫思邈,曾在覆釜山與六真山採藥煉丹,後來丹成飛仙,其弟子初唐四傑中的盧照鄰,也曾經來此尋覓其師仙踪。

    事實上葉暢對盧照鄰的傳聞是持懷疑態度的,盧照鄰雖然和孫思邈學醫,可是最後自己還是因為不堪忍受疾病折騰而投水自盡,哪裡有閒暇來修武縣轉悠。

    不過現在,他得裝出一副模樣來。

    在葉暢原先的計劃中,十方寺的老和尚應該與他一唱一和,這樣他自己就不需要過多的表演,可現在純信變了卦,莫說方才沒有出面支持他,就算出了面,葉暢也不會將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因此,藥王觀就成了葉暢的新選擇,而且,他還不得不親自來表演一下。

    “往常我日日想要求仙訪道,不曾想竟然錯過了這樣的機會!”他搥胸頓足:“終究是我仙緣不足,福德不厚!”

    “十一郎,你這還是福德不厚?”眾人一片哂笑,似乎是在嘲笑葉暢太過貪心。

    這個時候,劉貴被所有人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總之託孫仙人的福,我們是尋著水了,接下來有筆賬我要先算一算,劉貴,你往哪兒跑?”

    見眾人被葉暢說動,劉貴便開始準備跑,但是別人可以忽視他,葉暢如何會忽視?他一聲喝斥,劉貴撒腿想要開溜,葉暢已經快步追上去將他扯住。

    “我,我……”

    “你這大膽刁奴,竟然欺主,誣良為盜,實是大罪……大夥幫我將他送到官府去,少不得要抽他幾十板子!”葉暢厲聲喝道。

    “饒命,十一郎饒命!”劉貴頓時慌了。

    他雖然有幾分急智,但終究只是鄉野間的家僕,畏懼官府乃是本性,聽得要送他去見官,他心裡的各種鬼主意頓時煙消雲散,雙膝也發軟,直接就跪了下來。

    須知百姓畏官,古來皆然,官字兩口,一口吃盡民脂民膏,一口決斷生家性命,除了葉暢這樣從後世來的對官府天生便有懷疑與置問心理的,誰會不怕!葉暢沒有想到自己提到送他見官,竟然就讓這個刁奴嚇在這種模樣,也不禁微愣,然後心念一轉:“你可認罪?”

    劉貴心裡明白,自己現在只有服軟才有退路,當下叩頭道:“小人錯了,小人不該犯蠢,竟然誣主……實是小人來到三支後日夜勞作,心中不滿,想要惹怒十一郎,將小人趕回長支去,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雖然求饒,卻不敢將劉氏也牽扯進來,言語中便有為劉氏辯護的意思。葉暢哼了一聲,原本就不指望通過這一件事情就將所有麻煩解決掉,他最大的目的已經達到,至於這個劉貴,只要能再榨出點油水來,也沒有必要和他計較。

    抬頭又看了一眼老和尚純信,還有賬要和這老和尚算,不過不急,先記著。

    “送這廝去見官!”有人嚷道,鄉野間總不會少這些愛起哄好看熱鬧的閒人。

    葉暢沉吟了一下,卻想起一件事情,昨日他姐夫劉錕來看望他時,提起有人意欲在覆釜山內開陶窯,正需要人手之事。他心中一動,這個劉貴當然不能留在身邊,否則關鍵時候他又跳出來鬧騰,對自己甚為不利。把他送官也不是件好事,官府是否會對所謂“遇仙”之事追根究底,葉暢並無把握。那麼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將這劉貴發賣——既可以將他趕走,又能變現換點銅鐵花用。

    他讓人將劉貴先綁起,然後道:“下山再說,各位家親,咱們回去!”

    眾人鬧了半日,也都累了,而且今天發生的事情,正要回去說與家人鄰居聽,因此一個個應了起來。行了兩步,葉暢又高聲道:“既然是藥王老仙長賜我們清泉,明日大夥可都要記得,咱們一起去藥王觀上香!”

    眾人又是哄然應諾,唯有老和尚純信腳下險些一趔趄。

    這些香火……原本該是他十方寺的,只因為他臨時改了葉暢的話本,便被葉暢改到了藥王觀。這樣一來,他跟著忙乎了許久,還專門做了種種安排,豈不是恁的好處也沒有得到,只是成全了葉暢遇仙之說?

    老和尚心中第三次產生了悔意,而且這一次悔得非常徹底。

    葉暢不管老和尚心中怎麼想,這只是他對老和尚背信棄義的小小報復。在眾人幫助下,押著劉貴他們便下山而去,早有腳快嘴快地跑到了前頭,因此他們人還沒有到,今日的事情已經被人添油加醋傳回了吳澤陂。

    故此到村頭的時候,半村的人都在等著,大多是葉家同宗,也有外姓閒人在看熱鬧。

    響兒一臉迷糊地站在人群中間,她旁邊是嫂子方氏,方氏身後則站著一個看上去就老實巴交的男子,那是她丈夫葉曙,也就是葉暢實際上的親兄。葉曙已經年近三十,比起葉暢要大上十多歲,性子最是懦弱,又少言寡語,因此葉暢甦醒過來後總共也沒有和他說過十句話。

    只不過他看著葉暢的目光,總是帶著歉然,大約是覺得讓葉暢去給三支充當嗣子,實在是對不住葉暢吧。

    葉家三房,長支從上上一代起就非常強勢,因此其餘二支比較衰微,到葉曙與葉暢這一代時,二支最為貧困,主要收入就是族中撥付的一些田地。而大唐經過百年,均田制已經走向瓦解,朝廷發放的露田在有些地方名存實亡。故此,葉曙讓葉暢去嗣三支,也有為他尋一條出路的意思。

    “四哥,四嫂。”葉暢與他們招呼了一聲,葉曙點了點頭,目光中含有隱憂,看向站在眾人堆中的一個長者。

    葉暢也望過去,只見這長者身著葛衣,神情嚴肅,雙眼中甚為嚴厲。在他身邊,則是長支的伯父葉楝,還有一臉都是怒色怎麼也藏不住的劉氏。

    “你竟然敢如此,你竟然敢如此!”

    見葉暢向自己望來,劉氏氣得話都說不通順,指著葉暢渾身發抖。

    葉暢不理睬她,而是上前,向葛衣長者行禮:“見過宗長。”

    這葛衣老者,乃是修武葉氏宗族的宗長,也是吳澤陂中的村正。依大唐體制,百戶一里,五百戶為一鄉,象吳澤陂這樣的地方,應當也設有里正,但是因為吳澤陂諸家並無勳官(唐朝常令六品以下勳官充任里正),這些年又沒有出什麼人物,因此里正一職就由相鄰的小劉村人充當,而葉氏宗族因為人多,所以宗長得以充任村正。在一貫不願意與官府打交道的鄉野,里正、村正便是決斷訴訟、緝盜捕寇和調解說和的權威。

    葉氏宗長名為葉淡,論輩份乃是葉暢叔祖,見葉暢行禮,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以往對這個族孫,他都不怎麼關注,葉氏是個大家族,諸房加起來人口過百,一個遠支的族孫,平日裡又默默無聞,自然進不了他的眼。但這一次不同,竟然“遇仙”,還在大旱之時找到了泉水……

    想到葉暢找到泉水的事情,葉淡心中就有一種煩躁。這讓他的心情很不好,看著葉暢的目光也有些冷。

    “宗長在此,不知有何吩咐?”

    “聽聞你在外人面前說你本房伯母對你不利?”葉淡哼了一聲:“你三房最近鬧得是越來越不像話,你不好生經營生計,為何疑神疑鬼,詬陷自家伯母,豈不知這是忤逆之罪?”

    一來便是一大頂帽子,葉暢看了劉氏一眼,原先還怒氣沖衝的劉氏,此時便有些得意洋洋了。

    “宗長說的是……”旁邊的劉貴情知這是自己逆轉局面的唯一機會,他雖然被綁著,可是嘴巴卻沒有被堵,這時立刻跪在葉淡面前:“小人親眼所聞,十一郎竟然誣陷主母要害他!”

    原本還有些猶豫當如何處置劉貴的葉暢,這個時候便下定了決心。這廝對劉氏倒是忠心耿耿,只要有機會就跳出來生事,這樣的一個傢伙,可不能留了。

    “可有此事?”葉淡冷冷地問道。

    “侄孫是說過,本房伯母劉氏覬覦本支的家當,有意為難我。”葉暢不知道為何葉淡會有些針對他,因此回應得不卑不亢:“至於忤逆,本房伯母於侄孫既無生恩,又無養德,實不敢當'忤逆'二字。”

    “嗯?”

    葉暢這表現,讓葉淡愣了一下。

    什麼遇仙之事,對於葉淡來說,是將信將疑的,但是在葉淡的印象中,這位遠房族親一向是個木訥少語的性子,兄弟倆都是一般老實,而現在葉暢的表現,則與此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葉暢言辭鋒利,思維敏銳,痛快地應下了並不構成大錯的指摘伯母之責,但又堅決否認忤逆之罪,這種避重就輕,只有能言善辯機敏過人者才有。

    而且他神態間,也有大家之氣,令葉淡刮目相看。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人們的傳聞,葉暢遇到了仙人孫思邈。難道他真的遇仙人開竅,故此有現在的機智?

    “十一郎,你這等胡言亂語,雖非忤逆,卻是不敬尊長。”葉淡微微思忖了一會兒:“去祖祠領家法吧。”

    這下輪到葉暢愣住了。

    他推了忤逆之罪,因為他知道這在中古之時乃是大罪,原本他的理由很充分,葉淡也明顯接受了他的理由,可是卻還要用家法處置他,這是何道理?

    葉暢畢竟是後世來人,故此對於此際宗族力量還沒有深刻認識,葉淡即使心中認同葉暢的理由,今日之事卻也非得處罰他不可。要知道葉淡在宗族中的聲望權力,都是來自於宗法制度,他如何會不維護三房長支!

    “只是這樣,太便宜他了,族裡分派的族田,得給他收回來!”劉氏在旁大聲道。

    “說的是……”有人低聲應和,自然是和三房長支關係密切的。

    “此事待葉思回來再說。”葉淡看了劉氏一眼:“十一郎是晚輩,少不更事,嚴加管教是要的,但他還不是三房三支的家主,做不得數。”

    他要維護宗法制度,卻也不會任劉氏擺佈,而且此次三房兄弟睨牆,正是他居中漁利的好時機,如何會讓事情短時間內就結束!

    葉暢這時回過神來,看來一頓家法是不得脫了,他瞪著劉氏,那劉氏見他瞪來,便又大罵道:“你這沒教養的小畜牲,還敢瞪我,宗長,你瞧瞧,他當著你的面,還敢瞪我!”

    “十一郎……”葉淡心中怒意更大。

    “宗長,我姓葉,我若是畜牲,那我們姓葉的豈不全是畜牲?”葉暢大聲道:“我只是不敬她這個伯母罷了,她說我們姓葉的是畜牲,便是不敬我葉氏的列祖列宗,不敬宗長你老人家,也當家法處置!”

    劉氏滿嘴惡毒的叫罵頓時啞了。

    她做潑婦罵街,卻不曾想給葉暢抓著了漏洞,一句話便套了進去。葉暢對她一位本房伯母不敬,又不是什麼大過,可是對祖宗不敬,那就是大過了。若說葉暢此去領家法要被鞭笞,那麼劉氏也少不得要被用鞋底抽嘴巴了。

    “咳,大哥,劉氏是被這小……被十一郎氣壞了,口不擇言,無心之失,還是不追究了吧。”

    氣氛一時僵住,葉楝向旁使了個眼色,一位微微駝背的葉氏長輩開口道。

    他這句話,讓劉氏原本僵成一塊的臉終於又活動過來,葉暢卻向這駝背長輩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那日跟著響兒四處轉悠的時候,他已經見過這位長輩,名為葉渾,乃是葉淡同輩中的人,他要敬稱一句九叔公的。只不過這位九叔公一向與葉楝關係好,故此這個時候,才會出面為劉氏說情。

    見葉暢向自己笑,葉渾已經活了六十多歲,卻沒來由地覺得心中一抖,這個葉暢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來。

    葉淡琢磨了一下,用家法處置劉氏,似乎不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反而還會得罪了劉氏娘家,這個人情倒是要送出的。

    “唔,既是一時激憤,那就罷了,不過,劉氏,身為長輩,當有長輩模樣,今後休要做這潑婦罵街!”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8 21:36
第9章 翻雲覆雨惹惡念


    葉淡看來,訓斥一番劉氏,也算給了大夥一個交待,事情就到此為止了。

    但葉暢卻不這樣認為。

    劉氏被無關痛癢地訓斥兩句,換他去祖祠挨一頓家法,對葉暢來說,這可是賠本的買賣,賠本的買賣他是絕對不做的。

    “宗長寬厚仁德,有長者之風,實為我葉氏楷模!”首先葉暢是以一個馬屁開頭,這讓葉淡嚴肅的面容稍稍化解,然後葉暢又道:“只是侄孫也有下情,還請宗長容禀。”

    “說。”

    “侄孫指控長支伯母,也是一時激憤,只因當時劉貴這小人,以奴僕之身,竟然誣衊侄孫這主人。劉貴是昨日長支伯母才打發到小侄這邊來的,連身契都交與了小侄,可他卻敢說小侄包藏禍心,早就知道山中有泉,偏偏一直不告訴大夥,想讓大夥受災——這可不是誣衊小侄一人,咱們葉家的名聲,全被他誣衊了!”

    “有此事?”葉淡眉頭頓時擰起。

    他是被葉楝與劉氏請來的,葉楝與劉氏可沒有提起這個事。大家族中,惡奴欺主之事屢見不鮮,但也一向是他們這些為主者最為痛恨的,這可是動搖宗法綱常根基之事!

    “宗長不信,請問諸位鄉親,若非如此,侄孫又如何敢指摘伯母?”葉暢轉向正津津有味看著熱鬧的諸位閒人:“各位請說一聲公道話吧。”

    “正是,正是,方才劉貴確實說了。”

    眾人巴不得事情越熱鬧越好,自然紛紛證實,還有人說著劉貴當時口氣說了一遍。聽到這裡,葉楝的臉色鐵青,葉淡則神情更為陰沉,而劉貴則瑟瑟發抖。

    對劉貴來說,事情大條了!

    以僕誣主,就算不去官府,請出家法來,也要被打個半死!

    “侄孫為其所誣,不知他背後是何人指使,故此口不擇言,有得罪長支伯母之處,想必長支伯母寬大,不會與侄孫計較。宗長寬仁,這廝雖然目無主上,但終究是長支伯母的陪嫁小廝出身,須給長支伯母留幾分體面……”

    葉暢口口聲聲說要給劉氏留面子,實際上卻是在擠兌葉淡:若是計較此事,那麼劉貴和他背後的三房長支就全部要承擔責任,如果不計較此事,那麼葉暢那不敬尊長的些許過錯,也應該輕輕揭過。

    葉淡心中還是很不快,但也只有按著葉暢的佈置來行事了。

    “劉貴,你這廝身為家僕,竟然惡言誣主,實在是罪不可逭——來人,給我打!”

    劉貴不是族人,只是一個下人僕役,自然是用不著去祖祠行家法,葉淡一聲令下,族中自有青壯上來,將劉貴摁倒在地,然後又有人拿來棍棒,扯下褲子就對他屁股一頓打。打了幾下之後,葉暢卻出聲道:“宗長,這刁奴嘴上油滑,當給他嘴上一些教訓,讓他以後不敢如此嘴賤!”

    “嗯,抽嘴!”葉淡掃了葉暢一眼。

    於是劉貴又被拖了起來,有人拿來硬鞋底,開始抽他的嘴,噼哩叭啦之下,劉貴雖然連聲求饒,還哀求長支給他求情,可是長支葉楝與劉氏都恨他辦事不妥,加上要避支使他為難葉暢的嫌疑,一時之間,根本無人為他求情。

    眼見十幾鞋底抽下去,劉貴不唯嘴被抽腫了,連牙都抽出了一枚,葉淡向葉楝那邊瞄了一下,示意他們可以開口求情了。但是就在這時,葉暢又上前向他行禮:“宗長!”

    “又有何事?”葉淡的耐性都快被磨沒了,這一次出來主持族中爭執,卻處處彆扭,他現在還不大清楚原因是什麼,但有一點不會錯,就是葉暢這小子在其中起了極不好的作用。

    “宗長向來寬厚為懷,這刁奴已經受了教訓,還請宗長饒過他這一遭吧。”

    竟然是出面為劉貴求情!

    葉暢此舉雖然出乎葉淡意料,但總算合了一回他的心意。而那邊正準備出來說話的葉楝,此時不得不退回去。

    他原本的打算是藉機向葉暢提說,這劉貴既是刁奴,已經不適合在葉暢身邊侍候,不如交還他們長支——從一開始他就不贊同將劉貴打發到葉暢身邊去的做法,這只是劉氏被葉暢與方氏擠兌得如此,現在正是要回劉貴的時機。可是葉暢出來,就完全打亂了他心中的算盤,這讓他心中不由狐疑起來,莫非葉暢這小畜牲看出了他的打算?

    應該不是,若小畜牲有這等本領,早就該表現出來才是,除非他真的遇仙……可前些時日他昏迷的時候,自己親自去看過,那分明就是氣息奄奄,遇仙怎麼會出現這種情形?

    與這個相比,葉暢突然為劉貴求情,反倒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了。

    “你為這刁奴求情?”

    “宗長給他教訓,讓他以後不敢再犯,便足夠了,侄孫家中無人,正需要人手,宗長饒他一回吧。”

    “那便依你……不過,你不敬尊長之過,亦不能不追究,自己去祖祠跪上一個時辰吧。”

    葉淡最後的決定,還是讓葉暢愕然。

    他心中也有些奇怪,為何葉淡會對他遇仙之事如此冷淡,按理說這大旱之時,他發覺泉水,應該是立有大功,可是葉淡不但不提這事,反倒有意刁難。

    難道說是長支使壞?

    不像是這樣,若是長支真對宗長有這麼大的影響,方才他就不會訓斥劉氏,更不會依著葉暢的意思重責劉貴了。

    “怎麼,你要違命?”見葉暢沒有反應,葉淡又哼了聲。

    “是!侄孫不敢。”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葉暢還需要葉氏宗族的支持,才可能在這個時代立足,因此他恭聲應是。

    這場好戲,也因之落幕,只有劉貴委屈地抽泣著,他眼巴巴看著葉楝,想要回到長支去,葉楝卻只是向他微微搖頭,讓他稍安勿躁。

    葉楝這個時候心實對葉暢當真是生出了殺機。

    此前劉氏的行為,葉楝雖然知道,卻並不是他的主意,他更多的像是在冷眼旁觀。可今日見著葉暢幾乎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特別是還鬧出了一遇仙的事情,可以想見,隨著這名聲傳出去,葉暢的影響會越來越大。

    誰知那時葉暢會不會記恨今日之事。

    一個敵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讓敵人成長起來,變成龐然大物。

    葉楝又向劉貴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在葉暢身邊,劉貴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忍著嘴上和臀部的疼痛,跟在了葉暢的身後。

    不唯如此,他還得盯緊了葉暢,要隨時通風報信。

    他們的這些小把戲,都被葉暢看在眼中,也讓葉暢明白,像劉貴這樣的人,對他的寬容就是縱容。

    “十一郎!”

    到這個時候,他的血親兄長葉曙才敢上來和他招呼。

    葉暢嘆了口氣,無怪乎當初葉思要選他為嗣子時,葉曙幾乎沒有做什麼反對了,這個兄長,倒是真怯懦。

    “多謝兄長關懷,我無礙,這就去祖祠跪了,這個刁奴,兄長替我盯著,莫讓他偷懶。”

    “哦。”

    葉暢到祖祠去下跪,一個時辰跪完,天色也已經黑了,當他出來時,雙膝痛得像是針扎一樣。葉暢心中暗暗惱怒,將這筆賬暗暗記下,響兒早在門口等著,她這樣的小使女是不能進祖祠的,因此連送口水給他喝都做不到。見他走起路一拐一瘸,小丫頭頓時雙眼朦朧:“十一郎,你的腿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吃過晚飯沒有?”

    “十一郎沒回來,我不想吃。”

    “啊,哈哈,以後別這麼傻了,到時就吃飯。”葉暢憐愛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傻丫頭,你這個年紀,吃飯可耽擱不得。”

    響兒睜大眼睛,莫明其妙地看著葉暢。

    她感覺自家小主人似乎又有些不一樣了,在祖祠跪了一個時辰,不但沒有讓他精神萎糜,反而讓他鬥志昂揚起來。

    “不但要按時吃飯,而且咱們還要一日三餐……再下一步目標,則是每週都有肉菜!”

    “每週”是什麼意思,小響兒是不懂的,但“肉菜”她明白,眼睛頓時就睜大了。

    大唐極盛之時百姓的營養還算不差,但肉菜也不是鄉里間尋常人家能經常吃到的,更何況小響兒這樣的小丫頭。在大多數人尚是一日二餐的時候,肉菜的誘惑力極大。

    “咱們家裡存糧不多,還得備荒,十一郎,你可不要亂來……”若響兒是很懂事的,此時就應該如此提醒葉暢,但她虛歲才是九歲,雖然比起後世九歲的小娘​​子更明白生活的苦難,可現在,對肉菜的渴望明顯讓她忘了把家裡糧食吃光的危險。

    又疼愛地摸了摸響兒的腦袋,葉暢活動了一下手腳,讓自己變得神采奕奕,然後便向自家走去。

    才到家門前,他就驚訝地發現,村子裡幾十號人都堵在了他家門口。

    “十一郎來了,十一郎,快些喝水!”

    “十一郎,聽聞你喜歡採藥煉丹,喏喏,你看看,這是我以前積下的首烏,你覺得可以用不?可以用你就拿去!”

    “我這還有一棵靈芝,十一郎,不要客氣,就送你了!”

    一見他回來,眾人就擁上來七嘴八舌。葉暢被吵得頭昏眼花,團團做揖道:“各位鄉親,有什麼事情,直說便是,何必如此?”

    眾人都笑了起來。

    不一會兒,年紀最長的吳裕抱拳拱手:“十一郎,仙家點化於你,教你尋著泉水,但是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何將這水引到我們田裡去,還得十一郎你來指點。”

    葉暢這才意識到,為何這些人來尋他。

    那眼泉水水量是不小,他們這種的又不是水田而是旱地,灌個幾百上千畝地沒有問題。但是泉水位置卻大有問題,從泉眼所在地要挖渠引水到他們的田地那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眾人方才都去看了泉眼之後,覺得似乎只有擔水一途。

    哪家不是十幾二十畝的田地,靠著肩膀挑水,這兩三里的山路,也不是好走的!

    還是有人聰明,只說仙人既然指點了葉暢泉水的位置,那麼自然也指點了他引水的方法,或者葉暢出面帶頭,領眾人去藥王觀裡祭拜,仙人慈悲心發,將那幾座小山搬了也未必不可能。

    聽得眾人七嘴八舌說到這個,葉暢微微​​笑了。

    對於眾人來說,這是個麻煩,可是對於葉暢來說,這並不是什麼麻煩。在眾人看來,引水只有挖渠一條道路,可是葉暢還有別的主意。

    眾人見他笑了,頓時覺得他一定有辦法,或許藥王仙人在指點他的時候,並不只是告訴他泉水所在地那麼簡單。

    “十一郎快說,快說!”

    在眾人催促下,葉暢終於微點頭:“不是沒有辦法,只不過這世上之事,從來沒有不勞而獲者,仙人指點我何處有泉水,卻也讓我得了失魂症。”

    這話一出,眾人便都沉默了。

    葉暢得失魂症之事,雖然他吩咐響兒不要往外說,可是不知怎的還是傳出去。這樣的一個偏僻村聚,難得有什麼新鮮事情,因此只要知道的人,必然會和別人說起。到現在,村子裡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眾人並沒有將失魂症與他遇仙的事情聯在一起,現在聽他這樣說,眾人才醒悟:得到仙人指點,絕對不是沒有代價的。

    眾人相互望了望,終究還是那個年長老者陪著笑說道:“這個……這個……十一郎,為了鄉親們,你就,呃……”

    他們的意思,就是讓葉暢為了鄉親們犧牲犧牲,不過這話不好直接說出來,因此老者就有些結巴。

    葉暢當然拒絕,然後是眾人利誘——葉暢乃葉氏宗族之人,這些人還不敢用上威副手段。他們能拿得出的利益有多少,不過是一點針頭線腦,葉暢自然沒有放在心上。待眾人求得都恨不得下跪,葉暢覺得時機成熟,已經員足了他們的胃口,便說道:“其實不用仙人指點,也不是沒有辦法。”

    “十一郎果然有辦法!不愧是仙人指點過的!”頓時各種各樣的馬屁又出來了。

    “我這辦法,卻要大夥出工出力。”葉暢又道。

    “若能引來水,那就是救了大夥性命,出工出力算得了什麼?”眾人紛紛道:“十一郎只管吩咐就是。”

    “讓讓,借光……”葉暢正要開口,突然間聽得人群後面傳來了聲音。

    眾人分開,葉氏的宗長葉淡又背著手走了過來。

    葉淡在吳澤陂時,只要在外遊走,必然是背著手踱著方步,原因無它,他幾次進修武縣城,偶然見著城裡的縣令、縣尉老爺,便是如此步伐。初時還有人譏笑他,葉淡說早年看到修武尉苗公諱晉卿字元輔的,便是這樣走路。

    這位苗公如今可是大唐的吏部侍郎,正主持科舉考試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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