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已完成)

 
uuuuuuuuuu 2013-6-8 20:54: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531293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6 22:26
第30章 神座弟子借一用


    此事與葉暢無關,葉暢自己一身麻煩,因此對於耿郎君和那位大娘的爭執,初時是視若不見的。

    但釋善直卻不這樣想,他得葉暢招待,吃了那鮮美無比的糖醋鯉魚,自覺再也不曾吃過這麼美味之物,可現在那耿郎君卻誣衊這糖醋鯉魚乃是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

    “兀那酸丁腐儒,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說的是什麼?”邊上的莽和尚頓時發作,他出身嵩山少林寺,在大唐之時,因為曾救過太宗皇帝的緣故,地位相當超脫,因此根本不怕那耿郎君口中所說的令狐令。

    “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說的是你們碗裡的東西!”耿郎君冷然道:“和尚,與你無干,莫自尋煩惱。”

    正在專心烹飪的葉暢忍不住笑了一下,莽和尚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倒是那位中年美婦,意識到方才莽和尚無意布了個陷阱給耿郎君,偏偏這位一向自詡有才氣的耿郎君上當卻不自知。

    “好和尚,你敢辱我?”耿郎君果然反應過來,怒喝了一聲。

    “和尚不曾辱你,是你自個兒說,這東西豬狗都不理睬……葉郎君,好了沒有?”

    “嗯,火候到了。”葉暢依舊泰然,將鍋蓋揭開,頓時魚肉的香味又四溢而出,那耿郎君一路追過來,原本也是飢累交迫,此刻嗅到這樣的香味,忍不住就咕嘟咽了口口水。

    便是剛才還吃了一條魚的釋善直,這個時候也喉結抖動起來。

    那兩位婦人也不客氣,看起來是在外奔波慣了的,立刻就開始進食。才嚐一口,那年輕些的便歡呼了一聲:“姨姨,這味道果然上佳,我從來不曾吃過這般美味​​!”

    中年美婦微微點頭:“便是在長安與東都,這般美味也不常見。”

    葉暢微笑道:“多謝誇獎。”

    那耿郎君見這模樣,倒忘了尋釋善直麻煩,而是不無嫉妒地道:“這算什麼,君子遠庖廚,這等廚藝,盡為小人之道,便是如易牙般神乎其技,也不過是烹子邀寵,乃至結黨禍國之輩!”

    這可就是在指著葉暢的鼻子大罵了,葉暢便是泥人,也有幾分火性。此事原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可這姓耿的先是說他燒的菜豬狗都不理睬,然後又說他這個人是烹子弒君的易牙之流人物。

    葉暢非常討厭這種板著臉指責別人的傢伙。

    他站起身,見鍋下灶台裡有燒得一半的柴火,有一截已經燒成了木炭。他將之取了出來,在姓耿的面前晃了晃,姓耿的臉帶冷笑,手卻握住了腰間的劍。

    此時乃是盛唐,盛唐文人的佩劍可不僅僅是裝飾用的,在一些文人手中,他們的佩劍,同樣是殺人的凶器!

    葉暢卻是一抖,將火抖滅,然後笑著來到河邊一間木屋前,提起樹枝便在上書寫:“河上往來人,但愛鯉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

    寫完之後,他扔了那柴火,向著周圍水員、漁夫拱手:“這裡的家甚,還請諸位替我物歸原主,此間興盡,意欲渡河,哪位兄台可以送我?”

    立刻有人相邀,葉暢牽馬上船,釋善直不明所以地跟上去。那艘船上已經載得差不多了,水員撐篙搖櫓,便將船駕離了岸。

    那位“大娘”一直在靜靜看著葉暢留下的字。

    與葉暢當初寫在扇上的字不同,這一個月來,葉暢很是用心練了一回字,而且用炭筆寫出的,類似於後世的硬筆書法,因此這次葉暢的字還算能入人眼。而無論是“大娘”還是那個耿郎君,也都沒有錢起與元公路的眼光,因此都只是覺得,這字寫得別有風味。

    更有味道的是這首詩。

    簡短的五言,看上去是在黃河邊有感而發,卻帶著讓人不由自主動容的悲憫。

    特別是那些在世間底層掙扎、為了生存不得不出沒於風險之中的人,當他們看到、看懂這首詩後,忍不住就會產生共鳴。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大娘喃喃念了一聲。

    “河上往來人,但愛鯉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那最初接引葉暢的饒舌水客將詩重複念了一遍。這詩給他的感覺,卻比那天那句“我輩豈是蓬蒿人”要貼心。

    便是方才將葉暢批得一無是處的耿郎君,這個時候也只能表情訕訕——至少他自問,做不出這樣的詩來。

    “不想在這渡口也能遇著一位奇人。”大娘道。

    “可惜不曾知道他的名字。”旁邊的美婦道。

    這話提醒了那些水客,便有人跟在船後跑了幾步,跑到河邊大聲問道:“題詩郎君,敢問乃是何人?”

    葉暢並不想留什麼名字,他題一句也只是去噁心那位耿郎君罷了。但他不欲揚名,他身邊卻坐著一個莽頭陀,釋善直起身高喊:“題詩者乃修武葉暢十一郎!”

    說完之後,他還揚揚得意,一副幸有榮焉的模樣。葉暢一頓足:“和尚,你怎麼就把我名字報出去了!”

    “為何不報,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你這和尚便將俗家名字改成了釋善直!”葉暢氣得鼻子哼了聲:“大丈夫……這世上嘴巴上的大丈夫死得比什麼都快!”

    他雖是惱怒,卻也無法。

    他幾乎可以想到,這首詩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必然會傳開,而水客們定然會將今天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講給其餘的經過者。風陵渡乃交通要衝,或許他人還沒有到長安,他的名字就會傳到長安了。

    至於那位耿郎君的記恨,那更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善直師,你準備去哪兒?”渡過黃河之後,葉暢抓著韁繩問道。

    他沒有真生善直的氣,這和尚快言快語,性子直爽,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施主去哪,和尚便去哪。”善直攤開手,笑嘻嘻地道:“若是施主說不必,那麼和尚自去就是。”

    “你倒是無賴。”葉暢也拿他沒有辦法:“我就只有一匹馬,你跟得上便跟著我,跟不上,也莫怪我啊。”

    話雖然如此說,葉暢在許多時候,還是牽著馬陪善直同行。因為急著趕到長安,又因為入了潼關之後便是近畿之地,接下來葉暢便沒有著意尋找宿頭。到了夜間,原本是想露宿的,可是傍晚時分天氣卻突然變了,眼見空中雲層漸厚,夜裡少不得要下雨,因此二人便四處尋找可以避雨之所。

    “不是說關中乃繁華之地麼,為何貧僧看來,卻不過如此?”

    他們越是急著找避雨之地,結果卻越是找不著,甚至連人煙都看不到。所到之處,土地甚為貧瘠,莫說莊稼,就是野草都生長得少。倒是遠處的華山,看上去是一個淡藍色的影子。

    葉暢知道,關中原是極為肥沃之地,但是自秦以來,對關中的開發就沒有停止,到了了隋唐,因為人口迅速增長,關中人口膨脹過度,導致糧食出現了嚴重短缺。甚至連大唐朝廷,都不得不搬到東都去施政——這不僅僅是天子李三郎靜極思動,也是因為關中已經無力支撐龐大的中央政權開支。

    也正是從這個時代起,華夏的經濟中心轉到了東南江淮一帶。

    “和尚也愛繁華?”

    “和尚也是人,如何就不愛繁華了?若是沒有繁華之所,真正隱於赤貧之地,誰來供養和尚?”

    “倒是直白……善直師,你看,那邊似乎有座廟?”

    “果然,果然有座廟!”釋善直見到那邊的塔尖,頓時歡喜道:“這是到了貧僧的地盤,該輪到貧僧招待你了……”

    “切勿高興太早。”葉暢卻如此道。

    入了潼關後,一直走到這,足有二三十餘里路,這麼長的距離裡都沒有什麼人煙,那麼這裡的寺廟香火想來與十方寺差不多。不過他二人也沒有什麼可挑的,因為天空中已經有噼噼叭叭的雨點落下來了。

    兩人快步衝入寺中,果然如葉暢所料,寺院的門都已經傾頹,這是一座已經被廢棄的浮圖。

    “馬背上有米,還有鍋,待我來煮飯。和尚,乘著雨還沒有下大,你快去尋些柴來,若有可以餵馬的草,別忘了也割…… ”

    葉暢一邊吩咐一邊進入大雄寶殿,才一踏入,聲音便止住了。因為他發覺,這座大雄寶殿裡已經有人了。

    嚴格來說是有了好幾批人,最裡面是五個服飾相貌都不類唐人的,他們正用好奇的眼光向這邊看來。然後是一批行商模樣,共是六人,見他們來後,很小心地護著自己的行囊。

    最後一夥,也是佔著大殿中最好位置的,是八個人,兩個為首者分明一官一吏,其餘六人則是兵士。

    “打擾諸位,天將暴雨,來此借宿一宿……”

    “西偏殿尚可容身。”不等葉暢說完,那名吏員便惡聲惡氣地道:“此地人已經夠多了!”

    葉暢也不與他爭,向著西偏殿行去。與基本完好的大雄寶殿不同,西偏殿的屋頂有個大破洞,好在不是正中,屋子裡不會全部被雨淋濕。葉暢將馬也牽入其中,沒多久,抱著些枯柴的善直也進來,看到原本位於神座之上的佛像早已傾倒在地,他扔下柴火合什道:“阿彌陀佛,也不知是哪位菩薩羅漢在此,今日弟子在此避雨,還請借地方一用。”

    說完之後,他便過去將那神像用力一移,生生從神座上移開。

    葉暢看到這一幕,情不自禁吸了口氣:好大的氣力。

    那神像便是空心泥胎,也有好幾百斤重,善直將之挪開卻連氣都未喘。這看到葉暢眼中光芒閃動,心中不由有個想法。

    這是冷兵器時代,身邊一個像善直這般力大無比的人在側,他的安全就有了更多的保障,就像是覃勤壽身邊要養一個林希檉一樣。

    無論是保護自己的安全,還是為兄長報仇,身邊都需要這樣一個孔武有力的人。

    不過想要將善直拐來,只有心眼是不夠的,這個和尚雖然粗莽,但真性情,和他玩心眼的結果,只怕就是玩得最後雙方反目。

    還須從長計議。

    葉暢心中正轉著念頭,外頭轟隆隆一響驚雷響起,原本零星散落下來的雨點,頓時變成了黃豆大小,噼噼叭叭滴亂。葉暢收攏心神,升起火後,從馬背上取下自己的小砂缽。

    這小砂缽便是他在野外失去宿頭時用來煮食的,他已經用殿裡的斷磚搭了個簡易灶台,又用砂缽接了些雨水,便開始煮起湯來。此時天氣炎熱,各種干糧都難以保存,因此葉暢攜帶的是些生米,再加上些鹹肉鹹魚。他可是個食不厭精的人物,就是這些材料,他也還是加入了些紅棗、乾果脯之內的東西,細火慢熬,準備熬出一缽另類的“八寶粥”來。

    然後這個時候,便聽得外頭車馬聲響,葉暢與釋直善都伸著脖子從缺了一點的門向外看去,便見著一輛很眼熟的馬車出現在他們視線當中。

    卻是那位“大娘”的馬車,不曾想他們在這裡又相遇了。

    如同葉暢一般,那位“大娘”領著身邊少婦先是進了正殿,在發覺正殿已經有不不人之後,那位“大娘”先出來,過了會兒,少婦也出來,神情有些異樣地來到西廂,待發覺葉暢與釋善直在這後,她愣了一下:“姨姨,是那位題詩的葉郎君!”

    “大娘”聞言走了過來,與葉暢見禮:“妾身公孫大娘,見過葉郎君。”

    “公孫大娘?擅舞劍器的公孫大娘?”葉暢聽得這個名字後愕然回問,多少有些失禮。

    無怪他失禮,因為杜甫的緣故,這位公孫大娘在後世可是相當有名。

    “原來賤妾之名,葉郎君也知曉。”公孫大娘有些喜悅地道:“今日連番相遇,實是有緣,過會再來叨撓葉郎君。”

    她今年已經年過四旬,而且又是舞女出身,又生在這個豪邁開放的大唐,行事便沒有那麼多的講究,面對陌生男子亦能談笑宴宴。她帶著那少婦去了東廂,但她的車夫卻留在這邊,畢竟兩位婦人不好與一男子混居。

    而那大殿中人,大約也是厭倦總有人去打擾,便將大殿已經破損的門扶起裝好,勉強從內拴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7 20:12
第二卷帝鄉佳氣鬱蔥蔥 第31章 昔有佳人公孫氏


    這種夏季的雨,只要一來,便是滂沱傾盆,在半個時辰內,周圍一切都幾成澤國。天色這個時候,也完全晚了下來,三座破殿裡,都生起了火,大夥各自開始準備晚餐,自然,葉暢這邊的香味是最濃的。

    濃濃的香味傳到了正殿,那小吏模樣的人諂媚地向官員笑道:“縣丞,看來外頭倒是有一個廚子,不如喚他來為縣丞烹製夜宵?”

    “胡鬧。”那官員瞪了他一眼。

    雖然那官員的服飾品級並不高,可這一眼瞪去,那吏員頓時一抖,不再作聲。

    聽得外頭雨漸漸小了,被稱為“縣丞”的官員臉色總算舒展開來:看來次日雨就會停,這樣不會耽擱他的行程。他身負重責,急於趕回長安,路上越是多作耽擱,便越容易出現紕漏。

    在西殿,葉暢的變種版八寶粥總算熟透了。

    釋善直在外雲遊,一個缽還是帶著的,葉暢將煮好的粥分了一半予他,兩人端缽吃得很香甜。

    “沒想到,沒想到,便是粥你都能煮成這般,十一郎,你一定是天廚星轉世。”

    舔淨最後一粒米,釋善直意猶未盡,呵呵笑著對葉暢說,那神情,分明有幾分討好的意味在裡面。

    “既然覺得好吃,你也該做點事了,去洗碗吧。”葉暢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親自下廚是他喜好美食,但實際上他還是能懶則懶的人。

    和尚顛顛地跑去洗碗,看到他那動作,葉暢便有些後悔,他粗手笨腳的,該不會把自己的缽子打壞來吧。但讓​​葉暢自己動手洗碗,他又不樂意,在家裡洗碗是不願意響兒這小姑娘手變得越來越粗糙,至於善直這和尚的手會不會生出老繭來,和他可是一枚開元通寶的關係也沒有。

    就在這時,他聽得外邊傳來輕柔的聲音。

    “葉郎君,奴可以進來麼?”

    葉暢原本坐得沒有個形狀,聽得呼聲,稍稍端正了些:“自然可以,怎麼,公孫大娘想要在下烹飪美食?”

    “豈敢再次勞動郎君,奴雖然是任性的性子,大娘卻不會如此不知進退。”那美婦款款而入,眼波在火光下顯得異常明媚。白天在江畔看她,除了有些大膽潑辣之外,葉暢並沒有什麼更深刻的印象。但此刻燈下瞧之,她皮膚稍黑的缺點被彌補了,倒是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映著火光,更顯風情。

    另外,如同此時大唐美人一般,她的體態略豐,拉低的領口,讓人恨不得將眼珠向下送過去。

    外頭雨已經小了,因此她身上並沒有全濕,只是零星有幾處地方濕了,她所著衣裳沾濕便略透,隱約看到內裡的膚色,這若遮若掩之間,更是動人。

    葉暢是見過各種美人​​的,因此神情還是很鎮定,也不起身,原地拱手:“娘子夜中踏雨來訪,莫非有何事?”

    “沒有,只是覺得郎君詩句不凡,讓人心折,故此來與郎君聊天,也算是雨夜解悶兒。”那少婦微微笑道:“奴奴夫家姓陳,郎君喚奴奴陳娘子即可。”

    她聲音輕柔,全然沒有白天的風火,笑時明眸流轉,讓人心醉。不過葉暢還沒有說話,出去洗缽子的釋善直卻已經走了進來:“咄,你這紅粉骷髏,還不速速走開!”

    一句喝,便將破屋裡剛生起的曖昧氣氛給破壞了。葉暢有些無奈地看著莽和尚,便是心中如此想,也不該這般直陳,結果必然是要吵架,而陳娘子只怕也要羞惱中轉身離開吧。

    必須承認,和一個長得不錯談吐也大方的美婦人圍火夜話,葉暢也是挺期待的。

    這個時代,娛樂太少,像李白那樣生性不羈的人物,就只有拉著一群基友喝酒。

    “和尚出言不遜,當掌嘴!”陳娘子白了釋善直一眼,卻沒有發怒:“若無紅粉骷髏,哪來的和尚?”

    她話語裡以和尚母親自居,不過這種彎彎繞繞和尚卻是不懂的,和尚只是咧嘴笑道:“有佛祖自然就有和尚,不過你這娘子說話爽利,不是那忸忸怩怩的性子,貧僧倒是喜歡。”

    若是別人這樣說,定有調笑少婦的意味在其中,但釋善直說出來卻是坦然無比,就是陳娘子,粉頰微紅再給了和尚一個狠狠的白眼,卻沒有揪著他不放。

    “葉郎君今年還不到二十吧?”她又問葉暢道。

    “兀那娘子,問此做甚,莫非見著葉施主年少才高,想著要嫁他?可惜不成,你年紀大了,葉施主……”

    “行了和尚,你不說話沒有人會當你啞巴,這位可是陳夫人。”葉暢道。

    “哦,原來已經嫁了,那麼便是為她妹妹為媒了,那也不容易,葉施主乃星宿轉生,又精擅廚藝,還會寫詩——豈是一般人能嫁的!差就差在長得醜了些,若是再像貧僧一般雄壯,當真是夢中情郎了。”

    葉暢實在拿多嘴的和尚沒有辦法,他滿嘴胡說八道喋喋不休,而陳娘子也不著惱,笑瞇瞇地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亂扯。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多,葉暢插嘴的反而少,好一會兒之後,陳娘子才起身告辭。走時眼睛瞄了葉暢一下,似乎略帶一點遺憾。

    “這個婆娘可是碰不得的。”在她走後,釋善直突然道。

    “咦?”

    “莫看她是個娘兒們,可三五個葉郎君,等閒不是她對手。”釋善直撫著自己的光頭:“她身邊那個大娘,更是厲害,便是和尚,也未必能在她手中討得了好。”

    葉暢當然知道公孫大娘甚為利害,她的“劍器”雖然只是一種舞蹈,可是能舞出這讓人驚心動魄的絕技,手底下沒有能傷人殺人的真功夫,那倒是奇了。

    但和尚只是說自己未必能在她手中討得好處,這證明和尚對自己的戰鬥力相當自信。

    “放心,我不會去招惹她們的,我此行目的,乃是迎回兄長遺骸,哪有時間去招惹這等厲害的女子。”葉暢道。

    這一夜倒是安靜,可是等到次日晨時,一聲尖叫,撕破了寧靜。葉暢在這種環境下睡,原本就睡得不是很沉,而善直反應更是機敏,拎著戒刀便衝到了院子之中。

    尖叫聲是從正殿發出來的,然後驚呼聲不斷,葉暢他們到門口時,就听得那門被人一腳踹開,緊接著,幾個兵士護著那名官員衝了出來。

    然後那伙行商、怪客,也紛紛惶然而出。

    唯獨那個將葉暢二人趕到西殿的吏員,沒有出來。葉暢皺了一下眉,看起來,自己遇到麻煩了。

    果然,那個官員厲聲喝道:“誰都不許亂動,亦不得離開,誰若亂動,便是兇犯!”

    原本就嚇得驚惶失措的眾人,頓時愣住了。

    那官員反應倒是快,葉暢看了他一眼,恰好他冷厲又帶著狐疑的目光掃過來,兩人目光相對,那官員的嘴角向下彎了過去。

    彎成兩撇圓弧,顯得其人相當刻薄尖銳。而且他的目光極為不善,帶著狐疑、憤怒、恐嚇還有許許多多負面情緒,葉暢很少見到哪一個人的目光能夠將負面情緒包容到這麼複雜的地步的。

    只這種目光,葉暢便判斷出,這個官員,絕非善類!

    那官員深深盯了一眼,薄薄的雙唇間又吐出一句話:“爾等亦不許走!”

    這話是對葉暢和釋善直說的,葉暢心知麻煩臨頭,看了看那官員身邊的七八名士兵,他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都不許亂走亂動!”那官員又喝了一聲,然後背著手,在這棄廟的院子裡轉了一圈,緊接著,便又轉過臉,冷冷盯著葉暢與釋善直。

    善直摸著自己的光腦袋,有些莫明其妙。

    “將這禿驢抓住,他是兇手!”那官員厲喝道。

    善直暴怒,手握橫刀就要突起,卻被葉暢一把按住。葉暢相信善直不是兇手,可是若他真反抗的話,除非將在場的人都殺盡,否則就真會成為朝廷通緝的要犯!

    葉暢可不希望自己莫明其妙成為一位朝廷欽犯的同黨,他按住和尚,然後拱手行禮:“這位官長,不知為何說和尚是兇手?”

    “昨夜先是暴雨,將我們入寺的腳印都衝盡了,後來只是細微小雨,故此地上還留有暴雨後的腳印。在暴雨之後,唯有兩排腳印,你自己看吧。”那官員指了指地面:“見到沒有?”

    葉暢聞言向地上望去,果然,看到了兩排腳印連通正殿與西殿,一排腳尖朝向正殿,另一排腳尖則朝向西殿——這分明是有人夜間往來於正殿與西殿之間!

    “我那屬吏,乃是被人用利刃割下了腦袋,創口平滑,證明那人力氣極大,利刃也極為鋒利。這禿驢孔武有力,一見就是個不守清規戒律的,況且他腰間橫刀,打造精良,乃是名匠所為,可以輕易砍下一個人的腦袋。”那官員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裡沒有任何感情波動,但唯是如此,他的指責更顯得有力量!

    “胡說八道,貧僧一夜都……”

    “和尚,爭吵不解決問題,先聽我說。”葉暢再度制止了善直。

    官員的推測不是說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其間還是有幾個破綻。

    “官長,和尚為何要殺貴掾?和尚既然想到乘夜去殺人,為何就不處置好腳印,留下這樣的破綻?”葉暢將自己的疑竇提出,就在這時,他聽得東廂那邊聲音響起,公孫大娘與那位陳娘子走了出來。葉暢看了她們一眼,然後又道:“更何況,若是昨夜和尚殺了人,不乘夜離開,在這裡呆上一晚,豈不是置自己於嫌疑之中?”

    那官員嘴角再度下彎,嘴邊的法令紋因為這個動作而加深了,那種輕蔑不屑,只隨著他這個動作便撲面而來。

    “我吉溫說的話,便是道理。”他冷冷地道:“至於和尚的用意……我相信跟我去了衙門後不久,他就會招出來的。”

    “嗯?”葉暢沒有想到,這個吉溫竟然會如此自負,竟然要將釋善直直接抓走。所謂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老百姓​​遇上蠻橫的官員,那更是無理可講。他愣了一下,心念疾轉:“吉公憂於國事,想著速速尋出真兇,此情此心,某亦感同,不過若就這般將和尚捕去,萬一走了真兇……”

    “我說他是真兇,他便是真兇。”吉溫粗暴地打斷了葉暢:“我觀你模樣,也像是幫兇,你與他一起隨我走!”

    “吉公莫非真要落得一個不辨是非草菅人命的名聲,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葉暢這個時候也有些急了,他知道,在這個時代,自己沒有任何可以憑恃的力量,若真是隨這吉溫走了,到了公堂之上,三木齊施,便是沒有罪,只怕也要變出罪來。

    葉暢對歷史細節注意得不足,並不知道,這位吉溫乃是玄宗朝數一數二的酷吏,是來俊臣與周興一流的人物。但他能夠感覺到吉溫的不善,因此眉頭便緊緊皺起。

    他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想到解脫的方法,要么能夠找出真正的兇手,要么能讓眼前的這個吉溫不敢下手。

    “可笑!”吉溫冷冷一笑:“看來,你們是想拒捕——拒捕,格殺勿論,上!”

    在他催促下,他身邊的那些兵丁拔出刀劍,眼看著就要逼上前來。

    葉暢目光在地面上又打了一下轉,支撐吉溫懷疑的最主要證據,就是地面上的腳印,而葉暢可以肯定,地面上的腳印不是他的,也不可能是善直的。

    這是兩排男人的腳印,落腳不輕。

    “且慢,這些腳印不對!”

    “沒有什麼不對,就算有什麼不對,你也去公堂上再說吧,將這賊禿與其同黨都拿下!”

    隨著吉溫的厲喝,士兵們擁了上來,而善直也掙開葉暢,腰中的橫刀在刺耳的聲音中出鞘。

    就在雙方一觸即發之際,那邊的公孫大娘突然開口了。

    “奴姓公孫,大夥都稱奴為公孫大娘。”她慢悠悠地說道:“奴與左相李公曾見過面,也曾入今聖陛前獻過技藝。吉公,這位和尚乃是少林寺武僧,以吉公帶著的幾位軍爺,只怕不是他的對手。”

    她一說自己乃是公孫大娘,吉溫的神情頓時變了! 本帖最後由 uuuuuuuuuu 於 2013-9-8 12:55 編輯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8 23:39
第32章 見了新人忘舊人


    風陵渡前,一個瘦削的男子正焦急地等著渡船。

    他渾身酒氣,身後還背著一個大葫蘆,神態有些落魄,看上去是個不得意之人。

    因為昨夜大雨,黃河水暴溢,渡口暫時停止擺渡,數十人都聚在這裡過不得河。

    那瘦削男子等得無聊,只能到處亂轉,然後他看到了一面牆壁上的字跡,頓時來了興趣。

    這是一首五言詩,那瘦削男子念了一遍,然後又細細揣摩字跡,突然間大叫道:“啊呀!”

    “郎君也看到這詩了?這是昨日一位葉郎君所作……”

    旁邊的水夫湊上來笑著將昨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那瘦削男子“嘖嘖”道:“不曾、不曾想出了這呃等人物……”

    他說話有些口吃,看著那詩那字,情不自禁便手舞足蹈起來。

    葉暢的字嚴格來說並不是十分出色,所以錢起與元公路批評他有“匠氣”,但是那之後葉暢花了不少時間琢磨、練習,題在這木板牆壁上的字又是他另一世用慣了硬筆,因此比起錢起看到的,已經有極大的進步。

    公孫大娘沒有太過關注這字跡是正常的,公孫大娘本身劍器之舞已經近乎道,就連此時幾位著名的名字大師,都要從她的劍器舞中尋找靈感。但如今這人不同,這人自己懂字卻不擅寫字,結交的好友之中卻有當世數一數二的書法大家。

    “妙,妙,這東西,該拿去給他看,他若看了,必有一變……這是用炭寫的?唉呀,這可麻煩了!”

    那瘦削漢子這時才注意到字是用炭所寫,只要有人伸手一拭,立刻就會被毀掉。他唉聲嘆氣,急得團團轉:“這糟了,若是毀了,必是千古遺恨,啊呀,我有法子!”

    他想來想去,竟然開始動手拆起木板來,旁邊的水客頓時急了:“我說你這人是何意,為何拆屋?”

    “這有五文錢,買你們這幾塊木板。”那人從懷裡掏出幾文錢來:“這東西在此日曬雨淋,再被些人寫幾個'到此一遊' ,那可便全毀了!”

    他情急起來,說話反倒是不結巴了。收了他的錢,水客們也閒著無事,便上來幫忙,不一會兒,將寫著寫的幾塊木板都拆了下來。

    長木板不好攜帶,那瘦削漢子想了想,又尋人借了鋸子,將木板有字部分鋸了下來,看了看天色,他乾脆脫下衣服,再小心翼翼將之包好。

    “這就成了,這東西,可不能毀了!”他滿意地笑了起來。

    在渡口等到近中午,水勢終於平緩,河面也沒有了風,那瘦削漢子才順利渡過黃河。他雖然是步行,但速度卻是不慢,當天便過了潼關。

    在他過黃河的同時,葉暢騎在自己的駑馬之上,向著公孫大娘拱手:“今日之事,多虧大娘了。”

    公孫大娘淺淺一笑,雖然她已經年過四旬,但這一笑之時,仍然是風情萬種:“葉郎君說笑了,原本就是我們惹出來的事端,連累了葉郎君,是我們的不對。”

    她身邊的陳娘子哼了一聲,頭微微歪過一邊。

    葉暢卻唯有苦笑了,這個陳娘子,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只因為善直言語上得罪了她,殺了人之後竟然還佈置出了陷阱,讓吉溫以為是釋善直做的。

    “我們此行,原就是殺此惡賊,陳娘子隨我學劍五載,便是為了殺之替夫復仇。”公孫大娘又道:“那吉溫乃是新豐縣丞,被殺的吏員,乃是他的掾吏,也是她的殺夫仇敵。”

    陳娘子聽到這裡,眼眶微微紅了一下。

    “總之此事乃是我們惹出來的,葉郎君,再次抱歉。”

    葉暢一時無語,公孫大娘行事的風格,爽朗率直,不過葉暢覺得……她似乎爽朗率直得過頭了。

    難怪她劍器之舞如此傑出,數次得李隆基御覽,可是卻無法留在長安城中,不得不奔波往來於道。只以她的性子脾氣,任何一個豪門權貴家中,都無法呆得長久,更別提那宮深似海的皇帝御苑了。

    “陳娘子敢做敢當,只是……二位真回北海自首?”

    就在方才,吉溫逼迫得葉暢都想不出什麼解決辦法的時候,公孫大娘挺身而出,不僅威懾住了吉溫,讓吉溫不敢惱羞成怒,而且還承認,是她的弟子陳娘子殺了吉溫的掾吏。最後,她更是直接說,此案最初始於那掾吏於北海害死了陳娘子之夫,因此,陳娘子將回北海向北海太守李邕自首。

    大約是迫於公孫大娘之名,也是畏於北海太守李邕之勢,吉溫在得到陳娘子這番承諾之後,最終還是將此事擱下。

    但是從他那森冷陰沉的目光裡,不難看出,他並沒有真正罷休。

    “葉郎君是去長安?”公孫大娘又問道。

    “正是。”

    “以葉郎君之詩,至長安之後,怕是……出頭不易。”公孫大娘悠悠地道。

    葉暢愣了一下,然後意識到,公孫大娘以為他是這個時代眾多書生中的一員,會寫詩,便夢想著到長安去,到這個龐大帝國的文化與政治中心去,在那裡一鳴驚人,獲得眾人的賞識,然後飛黃騰達。

    因此,他甚為誠懇地道:“某不擅詩,亦不擅文,昨日風陵渡上之詩,乃是某抄來的。”

    “啊……”

    公孫大娘一時間不由得無語,葉暢這句讓她準備好一堆話都沒有了用處。到這個時候,她也只能訕訕地道:“既是如此,那麼……就此告辭吧。”

    公孫大娘性子豪爽,原是覺得葉暢年紀輕輕,便能寫出那般詩句,字體也別出心裁,有意提攜一下,但怕葉暢性子太傲,所以欲揚先抑。

    結果葉暢一句“某不擅詩亦不擅文”便自己把自己抑下去,這讓公孫大娘意識到,眼前少年,看上去稚嫩,實際上已經是一個滑頭。

    公孫大娘不喜歡太過滑頭的少年人,因此也就表現出來,淡淡地說了一句之後,她領著陳娘子便離開了。

    她們的馬車是向回走的,看起來,真如公孫大娘所言,她們是去遠在北海的李邕自首了。

    “這個……十一郎,你說她們會不會真去自首。”釋善直問。

    他現在完全糊塗了,先是自己莫明其妙成了那新豐丞口中的殺人兇手,然後陳娘子出來自承人乃自己所殺,再然後那個吉溫又不追究陳娘子,讓他自己去北海自首……和尚弄不明白,怎麼在這些人眼中,大唐律令就是可以任意把玩的玩物了。

    “我不知道。”葉暢是說真心話:“今日耽擱的時間夠久了,我得加緊,爭取兩日內趕到長安,善直師,你還跟我走麼?”

    “為何不?”善直有些茫然。

    葉暢自嘲地一笑,問這莽和尚純屬白問,他的本意,那吉溫絕​​對不是什麼心胸寬廣的人,此去長安,沒準還要與他相遇,自己倒還罷了,吉溫肯定還會記著善直,到時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端。

    但這件事情說與善直聽的話,只怕和尚的犟脾氣會發作,方才能控制他不讓他殺了這狗官,已經花費葉暢不少氣力。想了想,葉暢覺得雙方碰面的可能性較小,對方是新豐縣丞,行踪匆匆,顯是有要事在身,只要自己放慢一些腳步,應該不會有問題。

    “走吧!”他招呼道。

    他有意放慢腳步,到得這夜便又錯過宿頭,只能再度在野外借宿。不過經過山區之後,人煙漸稠,他們倒是藉到了一戶人家的柴房。到得夜裡,葉暢少不得借了人家的鍋,再付上幾文錢,買了些菜,又做了份讓善直大快朵頤的晚餐。

    端起碗之後,這次善直沒有急著吃,他皺著眉,忽然哭了起來。

    “喂喂,善直師,我請你吃飯,可不曾尋你要錢,你哭什麼?”葉暢大驚道。

    “貧僧如何能不哭,貧僧在寺中時,師父就說貧僧做不大四大皆空,貪戀口腹之欲,實在不是個當和尚的料。前些時日貧僧實在饞得慌,將別人家養的狗給吃了,便被師父趕出了山門……”

    葉暢頓時眼睛瞪得老大,為啥這和尚的經歷讓人聽得耳熟呢?

    “你是釋善直,不是釋覺遠吧?”葉暢問道。

    “覺遠師圓寂多年了,貧僧當然不是……葉郎君何出此問?”

    “我聽聞少林寺的覺遠師傅愛吃狗肉,現在聽得你為吃狗肉被趕出了山門,一時奇怪,便問了一聲。”葉暢撓著下巴,心中猶豫著要不要再繼續八卦,這莽和尚偷的狗是不是某位牧羊女的。

    “貧僧倒不知覺遠師愛吃狗肉。”善直說到這,然後又開始哭起來:“下山之後,貧僧就老餓著肚子,沒有哪家寺廟願意收容貧僧,不是嫌貧僧吃得多,就是嫌貧僧愛吃肉……”

    他貧僧來貧僧去的,一個粗獷醜陋的大和尚哭得像小娃娃一般,讓葉暢實在無語:“和尚,你到底想說什麼?”

    “吃了你做的飯菜,和尚再也不想吃別的飯菜了……這讓和尚我以後怎麼活啊?”

    善直哭到此處,還不忘拿那雙眼睛偷看葉暢。

    葉暢頓時無語,好一會兒,見善直還在乾嚎,他才有氣無力地道:“和尚,你便是裝腔作勢,也請裝得像一些行麼,便是說不出'多難興邦'這般動人心魄之語,至少也得仰望一下星空,展示​​一下你的真情,卻不是像這樣,一邊乾嚎一邊還偷看我……你不就是想要一只鐵飯碗麼,我給了!”

    善直大喜,頓時放下手,臉上毫無淚痕:“當真?”

    “若我不答應,你願意離開麼?”葉暢反問。

    “不離開,你便是趕我,我也不離開!”善直直鉤鉤的眼睛看著葉暢。

    葉暢只覺得自己身上寒毛全部豎起,還沒有來得及趕善直離自己遠一些,這時聽得柴門外一聲響動:“嘔!”

    “什麼人?”善直頓時暴怒,眼見葉暢答應了他,他今後便有一個長期施主,可現在外邊的聲音讓他的美夢生出了意外!

    “啊啊,你們繼續,你們繼續,這龍陽之癖,自古有之,不足為奇……嘔!”

    外邊人赤著上身,背著個布包,是個瘦削的漢子。他好不容易鎮定下來,但一看到善直的模樣,頓時又狂吐。

    “你吐什麼?”

    “實是受不了,便是愛分桃斷袖,那也該是對著如花美男,恁的對著這般一個醜頭陀!”

    此人滿身酒氣,尚有幾分醉意,說起話來可謂出語驚人。葉暢好玄沒有氣昏過去,而那邊的善直還沒有弄明白:“貧僧醜是醜了些,但還是挺耐看的,看久了就順眼了,所謂日久生情……”

    葉暢頓時兩眼一翻,幾欲昏絕。

    “和尚這樣說……容我再吐一下。”那瘦削漢子也忍不住了。

    “葉郎君,方才的事情,咱們就說定了……咦,葉郎君,葉郎君!”

    和尚一把抓著葉暢的肩膀,用力搖了起來,葉暢裝不成昏,只能醒轉,無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這和尚是個渾人,自己早就知道,不過至少他自稱相當能打,甚至能與公孫大娘相較,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倒也是不錯。

    他轉向那個瘦削漢子,行了一禮道:“不知這位郎君為何在此偷聽我們談話?”

    “我錯過宿頭,便來此投宿,此間主人說這柴房尚有空處。”那瘦削漢子也有些尷尬,畢竟自己見得別人的陰私:“實在是無意之中聽得,二位只管繼續,我再尋他處投宿就是。”

    “咳,郎君切莫誤會,這位釋善直師傅是在玩笑……”

    “貧僧未曾玩笑,貧僧是真心的……”

    “和尚,你且閉嘴!”

    “為何要和尚閉嘴,和尚哪裡犯錯了?”

    “總之你先閉嘴,待我與這位說完……”

    “我明白了,葉郎君你是喜新厭舊,見了新人忘舊人!”

    那瘦削漢子原是掛著笑聽他二人爭執的,但聽得和尚說後邊一句,頓時驚覺,背著自己的大布包,向後便是退了兩步,連連搖手:“這個,這個……某家不愛這個調調,二位自便,某家告辭!”

    “等一下……”

    葉暢才開口,瘦削漢子便已經像隻驚鹿般跳將出去,口中還連連說道:“不能等,不能等,留步,不送,莫追……”

    葉暢只能望著一溜煙消失的背影興嘆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9 21:21
第33章 冤家從來道路窄


    長安!長安!

    這是漢之京,唐之都,天下的靈魂,世界的中心!

    瘦削的漢了踏進了外城的城門,雖然有軍士守衛,但那軍士並未為難他,反倒和他打起了招呼:“咦,​​焦郎君,你可回來了,又醉了多少回,挨了多少打,賴了多少酒錢?”

    被稱為焦郎君的瘦削漢子頓時瞪足了眼:“胡謅什麼,俺幾時醉過,又幾時賴過酒錢?”

    “上回在魯三娘子家裡,是誰被溲水澆了出來?”那兵士嘲笑道:“還有,再上回​​西市的仙客來酒樓,又是誰險些被吊了起來?”

    那焦郎君頓時滿臉漲紅,然後瞪著眼:“你懂什麼,我乃是品酒大師,品酒大師喝酒,還需要付錢么?便是要付錢,晚付幾日,怎麼能說是賴?最多是欠,欠錢不還罷了!”

    然後眾人便都哄笑起來,卻沒有人注意,焦郎君背上背著的大包裹。或者在熟悉他的人眼中,焦郎君這酒瘋子,他身上帶的東西,肯定是與飲酒有關的,若不是上好的美酒,那就是專門的酒具。

    焦郎君原本還要分辯幾句,但這時,他看到身後遠遠的一騎一從走來。騎在馬上的正是葉暢,而跟在身邊的則是善直。

    “啊喲,這二人也來了,快走,快走!”

    一想到此二人的“怪癖”,焦郎君便覺得毛骨悚然,避開這二人,這可比起和守城門的士兵鬥嘴要重要!焦郎君也不顧士兵的嘲笑,撒腿便走,轉眼間便奔得老遠。

    “咦,這廝怎麼走了,往常他總要鬧個半晌的。”守城門的士兵訝然:“今日變了性?”

    沒過多久,葉暢與釋善直便已經到了城門前。

    “當真了不起,了不起,無怪乎寺裡的師傅們,凡是來過長安者,都會念叨幾句!”

    這已經是善直第七遍說同樣的話,還隔著老遠,他就被長安城展現出來的宏大氣魄所震動,這讓原本率直的和尚變成了一個嘮叨的老婦,不停地碎碎念,葉暢敢肯定,他一天念“阿彌陀佛”的次數,也沒有念叨長安城的次數多。

    但葉暢沒有辦法嘲笑他,因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葉暢並不是沒有見識的人,但面對這樣氣勢的長安城,在第一時間也是驚得幾乎邁不動步子。

    這座城門,乃是長安城的正南門,名為明德,東西跨度足有近二十丈,城下五條門道,每條寬都超過兩丈,而兩個相鄰門道間的城牆便有一丈厚。

    當他走進城門之後,則更是為眼前所見而愣了好一會兒。

    穿過明德門,便是長安城最大的街道朱雀大街,長街寬是五十丈,也就是相當於後世的一百五十米!街道兩旁種著榆樹、槐樹,樹側又有排水溝,此時剛過端午,正是仲夏,那些大樹支起連綿的綠蔭,讓這座巨城到處都帶著清涼。

    如此氣魄的大街之上,人頭熙熙攘攘,往來者絡繹不絕,既有黑髮黑眼的典型大唐百姓,也有色目彩髮的異域商使。葉暢被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幕所震撼,站在街中,竟然忘了邁步。

    直到身後有人催促,他才挪動腳步,向著城裡進發。

    整個長安城中,共有兩市一百餘坊,每一坊市周圍,都有圍牆,圍牆一般設有東南西北四門,但正對著皇宮的數十坊因為“風水”的緣故,只有東西門而無南北門。幾乎所有民宅、商舖的大門,都是向著坊或者市內的十字街開的,沒有一定身份的人家,不允許向著主街開門。因此,葉暢在行進間,並沒有看到朱雀街兩旁有店鋪。

    “這麼大,要走多久才到頭?”釋善直跟在葉暢身邊行了一段距離後問道。

    “我問問看,說是在立政坊。”葉暢道。

    他們進了長安,葉暢因為是平民身份,早就下了馬,只能牽馬前行。葉暢攔下路邊一慢慢行走的老者,剛想要問話,忽然間一陣大風起來,原本還整潔的長安城中,頓時就是黃沙飛揚塵土撲面。堵得葉暢呼吸都困難,更莫提開口問話了。

    那怪風刮了好一陣子才止歇,再看長安城,方才還是讓人驚嘆的長安城,現在已經隱於塵土之中。

    葉暢連著呸呸幾下,將嘴裡不小心吃到的塵沙全都吐了出來,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唐詩當中極為著名的那句“渭城朝雨浥輕塵”來,這哪裡是輕塵,分明就是一場沙塵暴!

    “咳咳……老丈,請問宣平坊如何走?”

    那老人在沙塵起來之前就用袖子遮擋住了口鼻,因此他倒是無礙,此時便笑道:“郎君可是初來我們長安吧,風一起時,就要捂口鼻,以後便要記得了。”

    “長安為何如此大的灰塵……”

    “人多,泥地,自然塵土飛揚,舊年秋時,又內澇過,城中各處地面都被水泡酥了,故此今年塵土比起往年更多。方才郎君問的是宣平坊?那倒是不遠,自此向北,到靖善坊與光福坊之間後再折向東,一直過永樂坊、永寧坊,然後便是宣平坊了。”

    一連串的坊名從老人的口中吐出來,雖然他說得簡單,可葉暢卻覺得自己頭腦發漲。那老人又看了看他二人的裝束:“以老朽愚見,二位還是先尋個客棧住下,我們保寧坊中便有客棧,如今時候已經不早,最多再有個把時辰就要宵禁,那時若二位到不了地方,只怕要被武侯們請去了。”

    葉暢心知這是此時的規矩,宵禁之後若還有在大街上游盪者,少不得要到京兆去吃板子。他看了看天色,天色果然已經漸晚,便又向那老人問道:“老丈說的是,但明日我又如何去宣平坊?”

    “你們若是從東邊的延興門入城,那麼過了新昌坊就是宣平坊。但從這兒麼……對了,看得那種車子麼?”

    葉暢向路中望去,只見一輛灰朦朦的奇怪馬車行了過來,這馬車比此前葉暢見到過的任何一輛都要長一些,由雙馬共挽,車身上還掛著一個牌子,那牌子上寫著字跡是“明德門、朱雀門”六個字,六個大字中間,還有一些小字,葉暢細心看去,卻是十八個坊名。

    公交車!

    葉暢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個,他瞪著眼睛,不可思議地盯著那輛奇怪地馬車。

    大唐竟然就已經有了公交車!而且這車上牌子的模樣,與後世那些公交車牌子是多麼相似!

    “你乘這種油壁車,注意上面的牌子,便可以到你要去的地方了。”那老人道。

    “油壁車……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葉暢原本不知此車何名的,因為修武縣實在太小,在那邊根本不曾見到過這樣的車子。但聽得老人的話語,他立刻想起南朝時蘇小小的名詩,原來這車便是油壁車!

    此車以油塗壁,因此不懼日曬雨淋,因此可以充為公交馬車。那些富貴人家,更是有專門的豪華加長版油壁車,飾以華彩,再配以名駒,當真是寶馬雕車香滿路。

    大唐以油壁車充當長安、洛陽這樣大城市的公共交通工具,這是葉暢此前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他看著那油壁車模樣,發覺仍然帶著華夏古時主流馬車的大弊端,就是缺少轉向裝置。

    “喂喂,十一郎,你衝著一輛車發呆做甚,人家老施主都說了,咱們得趕緊找地方住下……聽聞到過長安的師傅們說,長安可有的是好囑的,就是一個​​餅,便有胡餅蒸餅煎餅湯餅齏餅……”

    “行了行了,立刻就住下來,讓你這和尚吃個夠!”葉暢立刻打斷了和尚的喋喋不休。

    兩人按照老人所指,進入了保寧坊中。

    葉暢此前以為,長安城中的集市就是東西二市,那時他還覺得好奇,以長安之大,萬一誰家要買個針頭線腦兒,莫非也要趕到東西二市去,那豈不極為浪費時間。現在他才知道當初自己的想法是多可笑,東西二市名聲響亮,商旅雲集,但那是後世高檔商業街區之類的地方,而在各個百姓居住的“坊”裡,也有自己的小小商業,無論是賣雜貨小吃的店鋪,還是供往來旅客居住的客棧,都是應有盡有。

    “馬記客棧……就在這吧。”葉暢見著那個招搖的旗子後道。

    他們在客棧門前一停,頓時就有人上前來殷切招呼。這客棧規模雖然不算大,但也有幾進院子,小二將他的駑馬牽去安置,二人則來挑選宿處。若換了一般人,肯定是選擇便宜的通舖,葉暢則多少有些貪圖享受,替自己要了單間。當問起和尚時,那招呼的小二卻道:“這位師傅倒不必住在小店,與小店只隔著幾家,便是保寧寺,師傅可以在此掛單,也省得幾文錢了。”

    “你這小二倒是實誠,別人都是向裡招攬客人,你卻是向外趕客人。”善直笑道。

    “師傅少不得要在外轉轉,咱們保寧坊就這麼大,待師傅見著保寧寺再來退房,那才麻煩。”小二笑嘻嘻地道:“況且,咱們馬記客棧是衝著百年老店去的,名聲比起幾文錢更要緊。”

    葉暢聽了一樂:“好,好,不過這位和尚卻不愛住寺裡,寺裡規矩多,他又是個不戒葷腥的。給我省錢,便安排他住通舖就是,還有,哪兒有好吃的湯餅鋪子,說與我們聽聽。”

    “好吶,本坊湯餅鋪子當數老寧家,出門向東再過幾家便是,可以看著他們的招牌。雖然都說西市裡的胡餅好,其實那都是外地人說的,咱們這長安城中,最好的湯餅,還得到像咱們保寧坊這樣的坊間來尋啊。”

    小二頗為驕傲的話語,讓葉暢頓時喜歡上了長安城的人們,這座城市正值它最為輝煌之時,城中的人們自信而樂觀,同時也不失一個盛世皇朝的大氣。

    進入坊中,便不懼宵禁——大唐的宵禁,是正街中不允許有人走道,至於坊中則並不拘束。葉暢與善直決心去嚐嚐店小二強力推薦的老寧家湯餅,他們二人才出門,便聽得一陣人呼馬嘶。那小二又興致沖沖迎了上去,只見一群人,足有十餘位,一起湧了過來。

    這些人身上的服飾打扮,多有不類唐人者,但又不是西域的胡人,看起來應該是邊疆歸化種。葉暢有些訝異地向著那邊望去,一向聽聞長安城中天下各族人都雲集,他原以為只是聚在商業繁華的東西二市,卻不曾想在這小小的坊間也能見到。

    這一望,立刻吸引了來人中一個的注意,那人見到葉暢,臉色陡然變了:“咦!”

    那人身邊之人問道:“怎麼了?”

    “你看那邊的那個唐狗!”先前那人道:“你看,像不象咱們殺掉的那一個?”

    問話之人也向葉暢望來,然後神情同樣大變:“咦,這廝竟然沒有死?”

    “該死的,看來上回他是裝死……他有沒有認出咱們?”

    “看模樣,還沒有完全認出,只是有些疑惑……當如何是好,若是這廝尋了官府檢發,咱們被抓事小,壞了節帥的大事,那可是全族皆滅的罪狀!”

    兩個歸化種胡人用胡語小聲嘀咕,莫說他們的話語葉暢聽不見,就算葉見了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葉暢只是覺得有些奇怪,這些胡人當中,怎麼有兩個始終盯著自己,而且目光極為不善。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廝活著。”兩胡人中一個又道。

    “可這是長安,咱們如何能動得手?”

    “先盯著吧,看看這唐狗有沒有將節帥的事情洩露出去,若是沒有,再尋機下手,若是已經洩露了,咱們就得立刻回去禀報節帥。”

    兩個歸化種胡人又嘀咕了幾句,這才不看葉暢,而葉暢也失去了看熱鬧的興趣,他與善直二人向東而行,去那老寧家湯餅鋪子吃他們的晚餐了。

    不過沒多久,那群歸化胡人便也三三兩兩散落於保寧坊的各處,其中有人同樣進了老寧家湯餅鋪子。他們瞧著葉暢與善直的目光,總是有些不善,善直雖是粗率的性子,此時卻也覺得不對:“這些傢伙當真面目可憎,莫非是要尋釁滋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30 23:10
第34章 五陵少年好鬥雞


    老寧家鋪子,只是做保寧坊中鄰里生意的,兼顧一下附近的幾家客棧,因此只有一進的門面,葉暢與善直進去時,裡面已經坐了不少人,待那幾個歸化胡人進來後,更是擠得滿滿當當的。

    此時又是盛夏,原本空氣就甚為躁熱,長安城一年中夏天最難過,連皇宮中的李三郎,都熱得受不了,年年帶著宮中美人去避暑。這小小的鋪子裡陡然擠進這麼多人,頓時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而歸化胡人挑釁的目光,讓人更可以感覺到不安定的氣氛在流動。

    “先別理他們,吃完咱們就走,街坊裡可是有武侯的,他們敢鬧事,自有京兆府尹收拾。”

    葉暢低聲說了一句,善直哼了聲,打架他才不怕。

    不過葉暢心中明白,長安這麼大的城市,街巷裡發生鬥毆,等負責緝拿嫌疑的武侯趕到時,基本就已經散場了。他正琢磨著是不是要先避一避,就在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緊接著,一個光著膀子的大漢,領著一群人又走了過來。

    這些人大聲喧鬧,頓時將眾人的注意都轉了過去,為首的大漢,左胳膊上刺著“生不懼京兆尹”,右胳膊上刺著“死不畏閻羅王”,一身腱肉到處都有刺青。他的嗓門最大,行走之間旁若無人,一個稍擋了些他去路的行人,便被他伸手撥到一邊去,看模樣,就是長安城中游俠無賴之流。

    “今日大獲全勝,親仁坊的那群軟腳蝦,這次受得教訓了!”

    “五哥的冠軍將軍就是厲害,殺得馬老三的九州大元帥屁滾尿流,若不是馬老三出手得早,只怕冠軍將軍要將九州大元帥啄死!”

    “那馬老三當真是個沒擔當的,上回俺的火翅兒被啄死,俺可是一聲不吭,回家就燉了湯!”

    聽得他們這般說話,葉暢注意到,走最前的那光膀子大漢手中,正捧著一隻沒有幾根毛的雞。那雞身上和喙上,還有斑斑的血跡,一雙眼睛倒是極為警惕地四處張望。

    長安此時鬥雞之風仍盛,賈昌小兒,目不識丁,只因善養鬥雞,便得李隆基信重,出入宮闈百無禁忌,其父親隨李隆基巡遊死於外地,靈柩所過之處,地方官爭相挽繩致哀。所謂“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這樣的傳奇經歷,讓坊市之間的少年人個個心生嚮往。

    被稱為五哥的無賴蕭白朗便是這般人物,他領著夥兄弟,剛剛才勝了對手,此時正值興奮,意氣飛揚之間,不免睥睨世間英雄:“馬老三算什麼玩意兒,若與我時運,必飛騰而起,不遜賈昌小兒!”

    他只顧著說話,正經過那伙胡人身邊,手中略鬆了鬆,那鬥雞便飛騰脫手。葉暢心中微動,暗道自己運氣不錯,立刻起身道:“抓雞!”

    雞原本是衝著他這邊飛來的,雖然是鬥雞,可也懼生人,特別是被他一嗓子吼得,那雞頓時咯咯叫著撲扇翅膀,直接就飛到另一端去了。

    另一端,正是那些胡人。他們也愣住了,然後那五哥蕭白朗就已經撲了過來:“快幫我抓雞!”

    眾無賴擁了上去,他們原本恣意慣了,而此地乃是堂堂大唐之都長安,各方胡人,無論歸化與否,到了這裡可都得縮起尾巴作人,而不是像後世一般,便是一個崑崙奴新羅婢也敢趾高氣揚。因此,他們對這些胡人毫無畏懼,直接衝過去,將他們的桌子都掀翻,人也撞倒了。

    那些胡人雖是歸化胡,身上野性終究沒有脫去,頓時不幹,跳起來便欲生事。蕭白朗此時抓住了雞,正小心翼翼看著這雞有沒有受傷,一時間沒有理睬這些胡人。胡人中有一個心中惱怒,拔刀揮過,雞頭飛起,雞血衝了蕭白朗一頭臉。

    “冠軍將軍被殺了!”

    “該死!這雞至少值當百十貫錢!”

    “五哥還要靠著這雞扳本呢!”眾無賴看到這一幕,頓時呆住了。

    此時長安城中,一隻好的鬥雞,可值一戶中等人家全部家當。蕭白朗磬其所有,這才弄到這一隻雞,還指望著它能賺若大家當出來,甚至能博一個封妻蔭子,卻不曾想,被這胡人揮刀便砍了腦袋。

    “冠軍侯!”愣住了的蕭白朗大約停了兩個呼吸的時間,這才反應過來,大叫了一聲。

    他那鬥雞原本取名是冠軍將軍,但此次勝過九州大元帥,自覺該換個更響亮的名字,他心裡也醞釀了許久,便是這冠軍侯。只不過還沒有正式改名,雞便已經身首兩處,這可以說是斷了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他的眼睛頓時就瞪得溜圓,目光如狼,盯著那個揮刀的胡人。

    “五哥,揍那賤胡!”無賴們都是無事生非的性子,更何況現在受了別人欺負,一個個開始起哄。

    “賊胡,此處乃是寧家湯餅鋪子,我不欲壞了老寧家的生意,你與我出來。”蕭白朗向後退了幾步,慢慢退出了鋪子:“敢殺我的冠軍侯,就得有不要性命的覺悟。”

    他走出去之後,突然間手一抖,那隻無頭的雞屍被拋出來,正好砸在揮刀的那個胡人臉上,然後他的手伸出後腰處,再抽出來時,便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了。

    他退出後,其餘無賴也都退出了寧家湯餅鋪子,胡人此時也顧不得葉暢,他們都拔出了腰刀,相互正使著眼色。

    胡人數量三,無賴數量八。胡人手中有腰刀,無賴只有匕首,還有幾個連匕首都沒有,乾脆拎了馬扎胡床,準備充當武器。

    眼見雙方一觸即發之際,外邊突然又傳來一聲喝:“蕭老五,你想做什麼?”

    卻是幾個巡街的武侯鋪兵丁走了過來,他們隸屬於京兆尹,常年在這附近轉悠,自然認識這保寧坊的一霸蕭五郎。

    蕭白朗目光如狼,回瞪過去:“各位兄長,今日賤胡膽敢殺了我的鬥雞,明日便敢將胡麻切糕賣到十六萬文一車……若是各位兄長不想著被街坊鄰居罵,就當沒看見。事後要某家去挨板子還是吃牢飯,都由著各位兄長!”

    他放出這樣的狠話來,那武侯舖的兵丁面面相覷:只有死仇,才會讓蕭白朗如此!

    就在這時,一個胡商模樣的人匆匆跑了過來,見著這邊情形,唉的一聲叫,然後向著蕭白朗作揖道:“蕭五哥,蕭五哥,這些都是我的客人,衝撞了五哥,還請五哥見諒!”

    “你這奚奴,竟然有這般不知好歹的客人,連我們五哥的鬥雞也敢殺,你是知道如今長安城中行情,那鬥雞少說值兩三百貫,你一聲見諒,便讓五哥去喝西北風?”

    無賴中也有曉得事情的,今日若鬥起來,勝負且不說,單單事後武侯舖的兵丁收拾殘局,少不得要去京兆尹挨板子。見這奚人胡商出面調停,那曉事情的便嚷了起來。

    奚人胡商抹了抹額頭的汗水,苦笑道:“那是自然,不能讓五哥的冠軍將軍白白丟命……這樣,我這邊有金五錠,當值三百貫,便賠與五哥。另外,哪一日五哥得空,我再在西市的摘星樓擺酒向五哥賠罪。”

    摘星樓乃太宗時便在長安西市開的胡人酒肆,在那邊擺酒謝罪,當真是給足了面子。蕭白朗不是傻子,既然有台階可下,又得了實惠,當下便道:“奚達洵,我便給你這面子,不過你的這群客人,咱們保寧坊是留不住了,讓他們乘著還未宵禁,立刻滾出保寧坊!”

    “正是,外地賤胡跑到咱們保寧坊來欺負唐人,這如何使得!”

    “趕出去,趕出去!”

    那些胡人都是通大唐官話的,聽得這般喝斥,一個個橫眉豎眼,明顯不服氣。但蕭白朗抱著胳膊冷笑道:“我蕭白朗自劍南道到長安城,能得這些兄弟們愛戴,靠的就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奚達洵,你自己看著辦。 ”

    他說完之後,轉身便離開,那些無賴跟著他,一邊走還一邊向著那些胡人怒目而視。

    這一起衝突相當沒來由,那奚達洵問明白衝突緣由,便來尋原本坐在老寧家鋪子裡的葉暢、善直,卻發覺這二人早就不知去到何處了。

    “奚達洵,那個唐狗,須得盯緊,若是他是來長安向皇帝告密,那麼節帥就要大禍臨頭了!”胡人中一個低聲用胡語道。

    “噓,長安城中,通突厥語的不少,休要在這裡亂說。”奚達洵哼了一聲,心中極是不快。這些人仗著是節帥親兵曳洛河,向來不將他這般人放在眼裡,行事也百無忌憚——放在邊關無所謂,可這裡是哪兒,這可是長安,大唐之都!

    便是節帥自己,在這裡也得老老實實,不敢撒野。

    “為何不看足熱鬧?”被葉暢拉走的善直有些不高興:“那些胡人,貧僧早就瞧著不順眼。”

    “看戲無所謂,若是自己去演戲就麻煩了。”葉暢搖了搖頭:“兩邊可都不是善茬,不過這裡是長安,應當不會真正打起來。到時兩邊一說事件原由,咱們只怕要被遷怒。”

    “那隻雞是你故間趕過去的?”

    “那是自然,我也瞧那些胡人不順眼,給他們找些麻煩呢。”葉暢哈哈笑道。

    此時已經接近宵禁,二人不能出坊,因此就在保寧坊內閒逛。保寧坊乃是朱雀大街東第一列的坊,在整個長安諸坊算是規模最小的,但其東西長亦有五百一十四米,南百寬四百七十七米,兩人完全轉完,還得得一些時間的。轉了半圈,他們正準備回客棧時,迎面看到十餘個無賴蹲在街角,為首者正是那個蕭白朗。

    “好像又有麻煩來了。”善直嘿嘿笑道。

    葉暢揚了一下眉,他方才做得隱蔽,原以為那些無賴不會注意到這細節,現在看來,他還當真是小瞧了這些無賴。

    “小子,你攪起事來便走,好一個禍水東引之計啊。”蕭白朗打了個哈哈,站起身來,將口中含著的狗尾馬草莖吐在地上,一步步向葉暢逼來。

    葉暢撓了一下頭,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遇到的是流氓地痞,這個時候,靠嘴皮子是沒法解決問題了。

    “說,小子,你準備如何賠我的雞?”

    “那雞可不是我殺的,當然,我知道這樣說你是聽不進的。”葉暢笑著道:“不打一架,怕是解決不了問題……別瞪我,打架我不行。 ”

    “嗯?”

    “但是和尚行,你找和尚打吧,單挑他一個挑你們全部,群毆你們全部群毆他一人。”葉暢一邊說一邊向後退了幾步,很沒有義氣地將善直推了出來。

    為何留著這個好吃和尚在身邊,不就是為了這種時刻麼。

    善直也不著惱,合什便要向蕭白朗行禮。但還沒等他禮施完,一個砂缽大的拳頭就飛到了他的面前,重重擊在他的右眼圈上,打得他向後踉蹌了幾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啊?”

    葉暢頓時愣住了,這和尚不是少林武僧出身麼,不是武林高手麼,不是自稱等閒一二十條大漢都近不得身麼?

    葉暢愣住,善直捂眼,那些地痞們卻沒呆住。早有人從側邊繞過來,一塊磚便砸在剛要起身的善直腦袋上,頓時又將和尚砸得倒回地上。

    “武功再高,一磚撂倒!”葉暢腦中飛出這樣的話語,身體終於做出行動:向前!

    不是轉身逃走,而是向前!

    在推出善直時,他以為善直是個高手,故此自己後退到安全之處。但現在發覺善直沒有想像中的厲害時,他的選擇不是逃跑,而是上前與善直並肩作戰!

    事情是他惹出來的,他就必須善後!

    那些無賴也不曾放過他,早有兩人向他包抄過來,只不過他不逃反進,讓這兩人撲了個空。他衝過去,掄起拳頭,就要解救善直,然後只覺得胸前一震,蕭白朗已經撇下善直,給他當胸並是一拳。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葉暢可都不是什麼善於打架的人物,因此這一拳結結實實挨了下來,然後又是被一腳踹中,人向一邊倒去。

    挨了這兩下攻擊,若不是葉暢身子骨還算結實,只怕就要翻倒在地爬不起來。

    “和尚,被你騙慘了!”葉暢悲憤地想,然後施展出絕招!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 07:34
第35章 孰人風雅至於斯


    互毆時若打不過對方,有三大絕招可以使。

    其一乃是掏傢伙,地上的板磚,路旁的板凳,都有可能成為逆轉勝的秘密武器。其二乃是走為上,有多快跑多快,盡可能跑遠來,待收拾舊河山之後再來報復。其三則是在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掉時的絕招,也就是葉暢現在施展出來的。

    抱起頭,蜷起身子,護住要害,讓人痛揍。雖然挨了打,但至少不會受到太重的傷。

    不過葉暢縮成一團後,好一會兒,卻沒有發覺有拳腳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頭來一看,就發覺那些地痞無賴們已經倒了一地,而為首的蕭五哥蕭白朗,則被人單手扼喉,生生舉了起來!

    “噹啷!”

    蕭白朗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葉暢有些茫然地站起:“這個……和尚,你究竟是……弄什麼鬼?”

    “嘿嘿,葉郎君你不會打架也敢衝回來救和尚,和尚怎麼能見著你挨打?”善直笑嘻嘻地道,他還頂著一個黑眼圈,但笑得卻是極為燦爛。

    “和尚你這是……”

    葉暢哪裡還會不明白,和尚果然像他說的那樣能打,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方才收了手,倒讓葉暢挨了兩下。

    善直鬆開手,將已經快憋得沒氣的蕭白朗扔在地上,然後向葉暢合什:“阿彌陀佛,師傅說了,貧僧下手太重,不是死戰,不得先出手也。”

    “什麼狗屁臭規矩!”葉暢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師傅當真是……奇蠢!”

    “貧僧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打不過他,便得聽他的。”善直深以為然。

    地上的蕭白朗這時一邊劇烈咳嗽,一邊爬了起來,他知道這和尚厲害,一時間不敢再上,只是拿眼睛瞄著旁邊的匕首。

    “這位……蕭五哥。”葉暢想著無賴們對蕭白朗的稱呼,上前道:“你現今是想繼續鬥下去,還是就此罷休?”

    “好和尚,好拳腳。”蕭白朗獰笑道:“蕭五爺自劍南到長安,從來不曾吃過這般的虧,這個樑子,咱們是結定了。小子,蕭五爺今日話放在這,你有種便當街殺了蕭大爺,否則蕭大爺還會來!”

    “和尚,當街殺人你敢不敢?”葉暢偏過頭去問善直。

    “不敢,阿彌陀佛。”

    “我也不敢。”葉暢很誠實地道:“不過蕭五爺,你從劍南州打到長安來,想必是個狠人,我們更不敢放你。”

    “那又如何?”

    “殺不能殺,放不能放,自然就是想些法子來收拾了。你是市井遊俠兒,最重信諾,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

    “地上這些,都是你的好兄弟,是也不是?”

    “那還用說!”

    “你們在長安城中立足,靠的就是顏面,是也不是?”

    葉暢一連串的“是也不是”問下來,那蕭白朗是個執拗性子,竟然也一路回應。等聽到這一句時,他意識到不對,頓時不說話了。

    “你說說,若是將你們盡數剝光了綁在一起,只說你們有龍陽之癖,而且還在玩無遮大會,敲鑼打鼓送到西市去……長安城,你們還能呆麼?”

    “你……你敢!”蕭白朗頓時覺得心驚膽戰,若被人這樣折騰,何止是長安城呆不得了,只要有人認識他的地方,那可就都呆不得了!

    “我為何不敢?”葉暢笑了笑,他原本笑起來雙眼一瞇,極是溫煦的,但是看在蕭白朗眼中,卻是驚人地恐懼:“我放不得你,又殺不得你,卻不想被你糾纏,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讓你再沒有能來尋我麻煩的能力。若此時放了你,想必你要在市井中去呼朋喚友,但若被我這樣一折騰,還有幾人願意隨你而來?”

    “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你何必做得如此絕!”蕭白朗怒道:“若真如此,咱們就是不死不休!”

    “我來長安,又不是久居長住,不過是辦事,轉日就走,你到哪兒與我不死不休?”葉暢噗的一笑:“而且有和尚在,你們這十幾個蝦兵蟹將,能近得了我們身?”

    蕭白朗看了旁邊的善直一眼,心中頓時浮起百十個念頭。若只是這和尚一人,他們有的是下流的手段暗算,可若加上眼前這小子……

    蕭白朗毫不懷疑,眼前這小子比他還要無下限!

    “自然,我們也不想被人盯著……我看你那鬥雞被殺了,想必很心疼,我願指點你一條門路,若是做得好,比鬥雞可是要賺錢得多。”

    “賺錢的門路,我有,用不著你廢話!”

    “不但賺錢,還有趣,不比鬥雞差,你看如何?”

    葉暢敢撩撥蕭白朗,不是沒有底氣的。這廝好鬥雞,又一副強橫模樣,但方才在老寧家鋪子裡,還是顯得進退有據,不是那種昧的莽漢。

    蕭白朗瞪著葉暢,一邊是利誘,一邊是威逼,當如何選擇,是不言而喻的。他方才能答應奚達洵的調停,與那些殺了他的鬥雞的胡人化解恩怨,現在也能接受葉暢的條件。不過方才被葉暢威脅,此時便答應,未免太傷面子。因此,他只是瞪著葉暢,卻不開口。

    不開口就意味著心動,葉暢笑瞇瞇地拱手:“今日是小弟失禮不對,所謂不打不相識,小弟願意與蕭五哥結交,只是不知蕭五哥能否給小弟這個面子?”

    “你說。”蕭白朗非常勉強地道。

    旁邊的和尚這時“善哉”了一聲:“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結。”

    葉暢沒理他,對蕭白朗又道:“某還要在保寧坊住上幾日,蕭五哥若是真想知道,明日早些來馬家客棧尋我。”

    說完之後,葉暢便與和尚揚長而去。

    蕭白朗看著他的背影,身邊的兄弟們這時才敢湊上來:“五哥,當真就這樣算了?”

    蕭白朗沒有說話,待葉暢走遠了,確認聽不見,他才獰聲道:“如何能就這般算了,這小子以為自己是何等人物,三言兩語便想讓某屈服……不過那和尚太能打,好漢不吃眼前虧,三郎,你和銅錢兩個輪流盯著他們,他們若是離開保寧坊,立刻來與我說。”

    “要不去多喚些人來,那和尚再能打,也只是一個。”有無賴建議道。

    “讓更多人知道咱們出了醜?”蕭白朗搖頭否定了這個提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不急,他不是說還要在長安呆幾日,要辦什麼事麼,咱們打聽清楚,將事情給他攪了!”

    葉暢若是知道蕭白朗在打這般主意,定然會後悔放過他太過輕鬆。但現在葉暢也是無奈,無權無勢,又面對著大唐帝國的國家機器,緩兵之計是他唯一的選擇。

    發覺逛街會惹麻煩之後,葉暢便回到了客棧。

    此時天色也已經晚下來,保寧坊畢竟只是長安城一百零八個坊中的一個,又不是什麼熱鬧所在,外頭一片寂靜。葉暢聽著偶爾傳來的更鼓聲,遲遲睡不著,倒不是他挑床,而是因為覺得這樣的大唐之夜也未免太無聊了些。

    若是在這裡的時間長些,倒是要去見識一下大唐的夜生活。

    次日起來之後,他與善直出門,才出來便看到牆角處蹲著兩伙人。一夥是那些胡人中的,另一夥則是地痞無賴。這兩伙人原是蹲在蔭處閒聊一般,可見到他二人出來,都同時站起,這時雙方才同時注意到對手,明白雙方竟然都是在蹲守葉暢。

    葉暢只作不曾見到,他心裡也很奇怪,那伙胡人為何糾纏他不放。

    二人問清楚該如何走法,出了坊門回到朱雀大街,不一會兒便看到一輛油壁車過來。他們搭車前行,沒過多久,到了光福坊,在此下車,換乘另一輛油壁車折向東面,過了兩坊,終於到了宣平坊。

    “咦,你瞧前邊,是那個人!”

    他二人才下車,和尚眼尖,便看到前方一人,赤著上身,背著個什麼東西正在前行。那人身影甚是熟悉,正是他們在路中曾見到的焦姓男子。

    “倒真是無處不在……這廝怎麼也出現在這裡?”葉暢也愣住了。

    須知此時長安,可是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百萬人口中偶遇,可謂巧得不能再巧了。

    那焦姓男子背著東西,徑直去敲一戶人家的門。不一會兒,一個老家人出來,一見是他,笑嘻嘻地道:“焦郎君來得不巧,我家主人去酒樓了。”

    “我已經趕了個大早,先是到了張長史府上,說是與顏郎君一起來了你家,我腳不沾地又跑來,偏生他就去了酒樓,是西市還是東市?”

    焦姓男子說話有些結巴,一急之下,這段話說了好一會兒才說完整。老家人聽完後笑著回應:“今日卻不在東西二市,就在本坊之中,在那覃家鋪子邊的老吳記酒樓。”

    焦姓男子也不寒喧客套,對宣平坊,他甚是熟悉,三步併兩步,很快就到了吳記酒樓。那酒樓的伙計見他背著一堆東西上來,訝然道:“客官這是做甚?”

    “尋人,尋人……賀永興,賀禿!張伯高,張顛!”

    他這般大聲叫嚷,旁若無人,滿座俱驚,不一會兒,酒樓上有人道:“是焦遂麼?”

    “是我,張顛,我給你們帶好東西來了!”

    焦遂一邊叫著一邊上樓,伙計聽得樓上的客人回應,便不曾阻攔,而是跟著焦遂一起上了樓。焦遂到得樓上,便看到兩老者背北而坐,在他們下首則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焦遂不識得這男子,也懶得理會,徑直上前,將自己背上背的東西拿了下來:“給你們帶好東西來了!”

    “餘事先不論,先上酒,上酒……伙計,給這廝來五斗酒!”兩老者中一個笑道。

    在這樣的熱天裡,他尚戴著帽子,聲音裡帶著吳音。店小二輕脆響亮地應了一聲,然後登登登下樓去打酒,焦遂卻不管那麼多,徑直將兩老者面前的一碗酒搶了過來,咕嘟嘟灌了下去。

    “休要睬他,這廝有酒就關不住嘴巴,乘他還未曾開口,咱們先賞玩一下覃郎君送來的折扇。”姓賀的老人笑道。

    焦遂見那個他不認識的男子恭敬地又捧上一個小匣,賀老人打開匣,從中拿出一柄長竹條來,打開之後,卻是一柄紙扇。

    紙扇展開之後,上面有畫有字,焦遂看到那上面的畫乃是一叢柳樹,四排字便在柳樹一邊。

    “咦,倒是巧了,一拿出來,便是賀賓客的詠柳啊!”那位覃郎君見賀老人一展開,便訝然呼道。

    賀老人笑瞇瞇看了他一眼,雖然明知這是馬屁,可是拍得就是讓人舒服。

    這賀老人,便是賀知章。他此時已經年過八旬,鬚髮皆白,頭髮也禿了不少,不過精神尚是上佳。在他旁邊張姓的老人,則是草聖張旭,他二人同屬吳中四傑,又向來有交情,相互還是姻親。

    “好,好,果然是別出心裁。”張旭看著折扇笑道。

    “可惜,這字若是伯高你題的就好了!”賀知章輕搖折扇,只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年少風流的青年時代。這折扇當真是好東西,但以賀知章的眼光,上面的書法與繪畫,卻不算上佳。

    “確實,確實,小人請二位先生出來,也便是不欲有此憾也。”那邊覃郎君,自然就是覃勤壽了。他得到族中支持,來到長安經營日久,輾轉邀到最好獎掖後進的賀知章、張旭,便是想藉著他們的口碑,將“折扇”的名頭打出去。

    “故此,小人特意製成折扇兩柄,雖請了名家作畫,卻未題一字,只請張公書寫。”覃勤壽笑著又拿出兩具折扇,呈在二人面前:“此二扇便請賀公、張公把玩。”

    這兩具扇要比方才拿出來的精緻得多,其中最外的兩片扇骨,甚至是用玉製成,敲上去錚然有聲。但是這種玉並非和闐美玉,價錢不算高,因此此扇雖是精緻,卻不算是重禮。而且扇上所畫,確實是名家手筆,一畫仍是仍,另一畫則是山景。只看這兩幅畫,便可知覃勤壽花了心思:賀知章詩名雖盛,但流傳最廣者乃是《詠柳》,而張旭書法之名掩住了他的詩名,可他的《山中留客》亦是自己自豪的得意之作。

    “覃郎君好心思,有這般心思,又想出'折扇'這等精巧雅物,覃郎君倒是生了一顆玲瓏心啊。”賀知章最愛獎掖後進,見後忍不住讚道。

    “賀公謬讚了,折扇卻不是小人所想出來的。”覃勤壽道。

    “哦?是誰風雅至斯?”賀知章與張旭齊聲問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2 00:07
第36章 它山石醜可攻玉


    葉暢與善直到了賣各色雜物的覃家鋪子,一打聽覃勤壽的消息,知道他就在隔壁的酒樓,便立刻趕了來。此時天色將午,酒樓裡的生意正好,他們二人一僧一俗走進來,倒沒有誰太在意。

    不過在他們的身後,卻跟著幾個尾巴。

    上得樓來,便看到覃勤壽背對著他們,正在侃侃而談,然後,便是賀知章與張旭齊聲問話。

    就在這時,他們見過幾次的那個焦遂,見自己被無視了,頗為不憤,將剛從身上搬下來的東西向桌子上一放:“什麼風雅,還比得上這個麼?”

    兩老頭頓時又轉向他:“焦遂,你這搬來的是什麼?”

    焦遂三兩下將包在外頭的衣裳掀起,然後一拍桌子:“今日讓你們兩個老傢伙見識見識,我焦遂雖是布衣,識字不多,卻也分得好歹,知道什麼是真正風雅,什麼是附庸風雅!”

    他言下之意,便有說覃勤壽的折扇是附庸風雅,因為他家貧,人又一直不得志,對於以金玉裝飾的東西,甚為反感。見覃勤壽以玉制扇,他就是看不順眼。

    “啊?”

    被他大言所引,賀知章與張旭都在看他擺到桌上的東西,那是幾片木板,看上去風吹雨淋,已經有些朽爛,卻被焦遂當寶貝一般用衣裳包著。

    “這幾塊木板……有什麼典故?”張旭問道。

    焦遂得意地道:“再看再看,你們仔細看,這可比金銀珠玉寶貝得多!”

    他出來打茬,讓覃勤壽心中不快,但見他與賀知章、張旭極熟,也不好說什麼。此時見幾塊木板被當成寶貝,覃勤壽忍不住插嘴道:“小人眼拙,當真瞧不出這幾塊木板有什麼寶貝的……”

    “字!字!字!字!字!”

    焦遂一口氣連喊了五個“字”,一個比一個聲音大,震得眾人耳朵隆隆作響。張旭將板子翻了過來,便看到模模糊糊的字跡,一瞧那字體,他就“咦”了一聲,眼睛便再也挪不開了。

    葉暢的字並非大師水準,如錢起所言,他還是有些匠氣。但關鍵在於,這種用硬筆所寫出來的書法,而且寫出的是瘦金體,在這個時代還是絕無僅有!

    對於書法宗師的張旭來說,這便是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

    “這字有意思……有意思!”張旭手指頭忍不住就勾勒起來,開始學著木板上的字跡勾勒。

    賀知章亦是書法大家,偏著頭看了好一會兒,他年老眼花,前前後後地看了會兒,突然道:“這……當是詩吧?”

    “正是詩!”焦遂笑道:“我正是聽得風陵渡的水工念這首詩,才發覺這字古怪,便想法子弄來,帶回來找你們換酒——賀禿張顛,你們二位覺著,這值不值當在你們這換一個月的酒?”

    “值,值,這詩便值一個月的酒了!”賀知章將四句詩排列之後念了出來,然後撫掌道:“好啊,其人有憂民之心,難得,難得!”

    若單以詩句本身文辭而說,在賀知章看來不算太出色,但詩中深意,卻又遠在詩句文采之上。那邊的張旭更是緊緊抓住了一塊木板不放:“何只一月,便是三月、半年的酒,也當得……季真兄,你看這字,別出心裁,讓人,讓人……”

    他激動之下,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了。他被後人稱為草聖,於草書之道上,確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到得此時,他隱約覺得,自己已經陷入巢穴之中,若不突破,終身技藝便止於此了。而這種新的字體,讓他生出靈感,覺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再闢一片新天地出來。

    兩人此時完全將折扇扔到了一邊,只顧著看那木板上炭筆字跡,覃勤壽此時只能無奈地嘆氣:原本折扇由賀、張二人手中傳出去,能產生極大影響,可現在來看,出師不利啊。

    想到巨大的生意就要被攪掉,他心中當真是不快,但他心計尚深,這點修養還是有的,方才雖是刺了焦遂一句,現在見對方拿出了真貨,便不再作聲了。

    此時告別也不是時候,唯一的希望,就是賀張二人能夠早些從這幾塊破木板中出來了。

    他心中對於焦遂越發反感,自然,對在這木板上留下詩句的那人就更為反感了。

    “小焦​​,你這木板,是從風陵渡那邊拆下來的?”賀知章先回過神來,他琢磨了一會兒那詩句中隱藏的意思:“不知此詩何人所作,詩中悲憫,其人有仁者之心也!”

    “哈哈,酒來!”焦遂捋袖道。

    賀知章親自為他斟了酒,焦遂一杯飲盡,然後將酒盅放下,一句“不夠”尚未說出來,賀知章便又為他斟好。連著五杯下肚,焦遂臉上飛紅,原本有些落魄憔悴的模樣,變得神采飛揚。

    “此事說來倒也有趣,與公孫大娘還有幾分干係。”

    他一開口,便又將賀知章的注意力引來:“咦,公孫大娘劍器舞又登新境界?”

    “非也,此事原委,且聽某細細道來。”焦遂酒意上湧,說起話來高談闊論,原本很簡單的風陵渡之事,卻被他說得當真如風雲聚會一般,可謂精彩絕倫。便是在後邊的葉暢這位親身經歷者,也不曾想過自己經歷了這麼精彩的事情。

    這讓葉暢眉頭微微聳了一下:這姓焦的倒也有才。

    “說了老半日,你還未曾說這詩究竟是何人所作,莫非那人不曾留下姓名?”賀知章聽得抓耳撓騷大呼過癮,他性子灑脫,最無拘束,聽得興起,舉杯飲勝,酒水順著鬍鬚滴下,沾濕了他胸襟,他也毫無知覺。

    便是對焦遂不滿的覃勤壽,也被他口若懸河的講述打動,聚精會神地聽著,因此沒有注意到身後葉暢與善直都站了許久了。

    “自然留了姓名,賀公,你年長德高,見識最廣,可曾聽說過此人,修武葉家十一郎葉暢?”

    聽得這個名字,覃勤壽“咦”了一聲,臉上的神情頓時精彩了。而賀知章則是皺眉苦思,好一會兒才搖頭道:“未曾有聞……可惜,不得一見……”

    焦遂也嘆息道:“正是,正是,某亦深以為憾,若不是有事耽擱,某早一日,便可以見到其人了。”

    他話才說完,突然間,一隻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焦遂,人呢,寫這字的人呢,他在哪兒!”

    原是張旭,此前他沉​​浸於臨摹之中,根本沒有聽到眾人在說什麼。這個時候,將所有的字都臨摹了三遍,他意猶未盡,只覺得那個寫下這些字蹟的人,尚未到極至之境​​,若有更多字給他揣摩,他在書法之道上必能再破一關,開創全新境界。

    焦遂被他抓著胳膊猛搖,一點也瞧不出這老頭兒已經六十多歲,力氣倒還是大得緊。

    “行了行了,莫搖某,某方才已經說了,那人某也不曾見到,只知是懷州修武人,姓葉,單名暢,族中行十一。”

    “葉暢,葉十一……賀公,你可曾聽說過此人?”張旭又問一遍賀知章。

    “不曾。”

    “可惜,可惜!”張旭用力揪著自己的鬍鬚,目光又在那幾塊木板上逡巡,過了會兒,決然道:“我要辭官,我要去修武!”

    他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卻笑道:“何必張公前往,晚生不才,願為張公奔走效力,先去學一學這字體,然後再回來寫與張公看。”

    “清臣,你方才制舉得進,正待選官,如何能離得?”張旭搖了搖頭:“老夫老朽,屍位素餐,早日求去,以期聞道……”

    “張公何出此言,晚生嗜好書法,官可以以後再做,可這書法之道卻不能等。”

    這人和張旭爭了起來,賀知章看他們爭執,也不勸解,捋鬚呵呵大笑,而焦遂亦是笑著看熱鬧。

    眼見二人爭執不休,旁邊的覃勤壽終於忍不住了,他咳嗽了一聲:“二公莫爭……”

    “閉嘴!”

    “休言!”

    正在爭執的兩人頓時都轉移目標,一個個喝斥了覃勤壽一句,然後雙方又爭。張旭年長,頗有倚老賣老之嫌,爭得後來,捋起了袖子,露出手臂,將帽子也摘了扔在桌上,露出半個禿頂來。那被稱為“清臣”的男子,態度雖然恭敬,卻堅持不改,顯然也是個倔種。

    “咳咳……二公,真的莫爭了!”覃勤壽又道。

    “不挨你事!”

    “你懂什麼!”

    回應他的仍然是訓斥,覃勤壽只覺得額頭冒汗,他接連受刺,也是氣不過了,猛然一拍桌子,轟的一聲響,終於讓二人暫時安靜下來。

    “小人來長安之前,便在汝州修武開一家鋪子。”見眾人都看向他,目光極度不善,那焦遂更是露出冷笑之意,覃勤壽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會將這不善與冷笑盡數驅走:“小人認得這位葉家十一郎,而且頗有交情,小人這折扇,便是葉家十一郎的主意!”

    此語一出,果然原本的不善與冷笑,都變成了驚喜、疑惑!

    “不可能吧,你……你如何認得他,況且其人其詩,豈會想到這等奢侈之物?”焦遂第一個嚷了出來。

    覃勤壽此時頗有些得意,拱了拱手:“說起我二人結識,尚另有一故事,若是諸位覺得有興趣,小人願意細談。”

    “說,說!”焦遂道。

    “這位葉十一郎,可有別的詩文?”賀知章高興地發問。

    “你手中有無他的墨寶,再有一件,一件就行!”這卻是張旭在催了。

    “墨寶沒有,詩句倒是有的。”覃勤壽將那首《詠竹》說了一遍,賀知章與張旭都是方家,聽完之後不免面露疑惑:這《詠竹》與《題風陵渡》風格可不大一樣!

    詩人再文采湛然,然其文字,皆應有跡可循,自成風格。賀知章與張旭對望了一下,卻沒有立刻揭破此事:只憑著兩首詩,便懷疑那位葉十一郎抄襲,未免還太早了些。

    “此詩亦有典故。”覃勤壽便將葉家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他是個精細人,對葉暢的底細打聽得甚為清楚,這邊細細說來,從葉暢被掃帚星砸中,一直到菩薩審案,整個過程都極為完整。不過他卻沒有焦遂那酒後暢談的口才,因此說得不免乏味,饒是如此,仍是將賀知章與張旭完全吸引住了。

    在聽得那《詠竹》最後兩句“人瘦猶能肥,士俗不可醫”的來歷後,兩人同時撫掌大笑。待聽得菩薩審案的經過,兩人又都是屏息凝神,直到真正的竊賊被揭穿,兩人先是長嘆,然後​​又是撫掌大笑。他們恣情縱性,不拘俗禮,賀知章更是連聲道:“有趣,有趣,我也要辭官,我也要去修武,我也要去見這位葉家十一郎!”

    “嘖嘖!”焦遂心中覺得有些無聊了。

    他不喜歡覃勤壽,連帶著這時也不喜歡葉暢,況且方才還是他高談闊論,引得滿座都側耳傾聽,但旋即他的故事被覃勤壽說的故事壓制住,雖然說的都是同一個主角,但焦遂仍然覺得心中不快。他不快,便開始東張西望,心中說那伙計怎麼還沒有打酒上來。

    “賀公想見這位葉十一郎,倒是不必辭官,他這些時日就會進京,因為有些事情,他要來尋小人,算時間,這兩日內必至。”覃勤壽這時又拋出了一句。

    “啊呀,無怪乎焦遂會在風陵渡見著他的手跡!”賀知章又是撫掌:“好,好,覃勤壽,若是他來了,定然要引見與我等!”

    “這兩日一定會到?”張旭還是急不可耐:“乾脆,我去路上迎他們?”

    聽到這裡,葉暢有掩面而走的衝動。

    他此時還弄不清楚這二位老人的身份,但很明顯乃是覃勤壽修正了他的計劃,不只是尋那些新科的進士士子們送上折扇,而是找京城中的文壇名宿,這兩位正是其中重要人物。讓兩個年紀這麼長的老人這般誇讚他,甚至要出城相迎,他面皮再厚,也禁受不住。

    但就在這時,感覺到百無聊賴的焦遂側臉過去,一眼便看到他與善直。焦遂頓時大驚:“喲,你這兩個有龍陽之癖的傢伙怎麼也到了這裡?”

    這個黃臉的漢子,嗓門大,聲音響,再度語驚四座!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2 20:53
第37章 班門孰敢弄大斧
  

    酒樓之上,被一個“龍陽之癖”鎮得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焦遂所指,向著葉暢與善直望來,饒是葉暢二世為人,也忍受不住,幾乎要以袖掩面。

    倒是善直,泰然自若,還一臉好奇寶寶模樣:他真不懂龍陽之癖是什麼意思。

    這讓眾人不由得生出猜想,這二人當中,長得英俊秀氣的少年郎應當是雌伏的那一位,而那個醜陋粗笨蠢的和尚,當是雄起的那一位。

    也有人心中嘀咕,或者那少年郎才是雄起,而那和尚才穿著大紅衣裳扮娘兒們?

    一想到這裡,酒樓裡幾乎響起一片牙疼聲,隱約還有嘔吐之聲。

    “龍陽之癖?”看到是葉暢,覃勤壽面色古怪。

    葉暢此時到來,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原本是讓他甚為歡喜的。但現在看來,這個嘴裡喜歡高談闊論的焦遂似乎認得葉暢與那和尚,而且還認為他們二人有……那個龍陽之癖?

    一時之間,覃勤壽不知該不該和葉暢打招呼了。

    “此二人當真……不可言喻,不可言喻!”這邊焦遂又開始侃侃而談,將在半路上聽到二人對話之事說了出來,特別是那句“不離開,你便是趕我,我也不離開”,他學著和尚語氣說出來,酒樓裡吐聲與笑聲頓時混成了一片。

    葉暢聽得都禁不住苦笑,原來誤會竟然是出自這裡!

    “這個……實在是誤會……”

    他軟弱無力地想要為自己分辯,但聽得周圍起哄的聲音,終於還是放棄了。只能苦笑著向覃勤壽道:“覃兄,某在覃家鋪子等你。”

    說完之後,他便轉身要走,覃勤壽這時反應過來,葉暢怎麼可能是個分桃斷袖之輩!他跳過來,一把拉住葉暢:“休走,休走!”

    “唉!”葉暢原本是很歡喜的,此時心情完全毀掉了,掙了掙:“今日誤會太深,不走不成……”

    “你可走不得!”覃勤壽大叫道:“正要找你,賀公、張公正要找你!”

    葉暢以袖遮面:“實在是呆不得也,今日為人所誤會,沒臉見人了。”

    “呃……這一位是?”那邊賀知章與張旭此際也反應過來,上來問道。

    “便是修武縣葉家十一郎葉暢,字……字……”覃勤壽說到這突然想到,葉暢的字,自己還不知道。

    不過知不知道葉暢的字不重要了,一聽得這個翩翩少年郎就是葉暢,張旭已經竄了過來,一把揪住葉暢:“寫幾個字給我瞧瞧,快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這個,今日實在是沒有心情……”葉暢心說這老頭兒倒是瘋魔了,將張旭擋開:“某尚有事,先走一步,告辭了,告辭了!”

    張旭年老,哪裡有他的氣力,被他掙脫,見他就要走,這時張旭靈機一動,一把揪著焦遂:“焦遂,快道歉,快道歉!”

    焦遂原是愕然的,沒有想到自己以為是龍陽之癖的那少年郎,竟然就是那個寫下《題風陵渡》葉暢。他也是極尷尬,自己口口聲聲誇讚,結果卻是當面而不識,反倒被他說成“龍陽之癖”,特別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咳……我為何道歉,我並無一字虛言麼!”張旭拉著他道歉,他兀自強嘴,只是目光有幾分閃爍。

    “許你三個月的酒,快道歉!”張旭明白這廝的要害,立刻道。

    “啊,三個月的酒……這個,這個葉郎君,確實是某錯了,某當時飲酒多了,醉後耳昏,聽錯二位對話也是有的。”

    這種情形下,焦遂也順著台階下了,葉暢卻連連擺手:“不敢當閣下致歉,不敢當……覃兄,某先走一步,幾位,告辭!”

    他當真快步就下樓,善直愣了一下,嘟囔了句“不是說好來嚐嚐此樓菜餚麼”,終究是跟了下去。賀知章與張旭面面相覷,覃勤壽一臉尷尬,而焦遂則是滿面委屈:“這不怪某,某可是道歉了,張顛,你那三個月的酒不許賴了。”

    “若得不到葉十一郎的字,這輩子你別想我再請你吃酒!”張旭氣呼呼地說,然後又轉向覃勤壽:“覃郎君,我欲去你店鋪,不知可否? ”

    他這邊在說,那邊賀知章笑道:“有何不可,那位葉十一郎倒是個趣人,走走,同去店舖裡看他。”

    他們雖老,可一但決定,卻決不拖泥帶水,不一會兒,賀知章、張旭還有另一人便都下了樓,反倒是將焦遂與覃勤壽扔在了樓上。覃勤壽還得付賬,焦遂則乘機將眾人沒有喝完的酒全都裝入自己的那個大酒壺中。他正做此事時,卻見跟在張旭身邊的那個男子又登登跑了回來,將那些木板一抱:“這些木板送與我了。”

    葉暢與善直走得快,二人回到覃家鋪子,善直問道:“為何要走啊,便是有什麼誤會,也可以當面說清吧?”

    “和尚,凡人的事情你不懂,你只要會念經吃肉,必要時幫我揍人便是。”葉暢嘟囔道。

    他確實自有打算。

    若沒有遇到覃勤壽與焦姓男子正在讚揚他,那麼他倒是可以去與那兩位老者見禮,但現在既然有覃勤壽與焦姓男子為他造勢,他不將這個機會充分利用起來,實在對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吳澤陂是小地方,修武縣也是小地方,但在那小地方的經歷,讓葉暢深刻明白,在這個時代,如果沒有實力,就很難保護自己的利益,甚至有可能連累到自己關心的人。故此,他必須要盡可能增加自己的實力,而人脈、名聲,這些都是實力的一部分。

    有了這相應的實力,他便可以想法子賺錢,然後錢又會變成實力。

    到了覃家鋪子,他請鋪子裡的伙計為他燒好開水,自己便進入後院。因為覃勤壽有交待,鋪子裡的伙計也不攔他,就讓他與和尚坐在後院的一棵老榆樹下。此時天色轉午,熱浪逼人,林蔭之下,還有些許微風,勉強解掉這暑意。

    他們才坐下沒一會兒,那邊伙計才將火點著,一陶罐子正燒水,兩老頭便帶著跟班一起走了進來。焦遂也一起來了,而最後的則是苦笑的覃勤壽。

    “葉十一郎,今日之事,確實是某的錯,某向你認錯。”焦遂追上張旭後被他好一頓埋怨,而且自家想想,葉暢也不像是那種好龍陽的人,因此進來後極是誠心地向葉暢道歉。

    “唉,只是巧合,不怪閣下。”葉暢長嘆了一聲:“只是小子初來長安,這名聲……算是毀了。”

    “無妨,我二人必為你正名,只要你再給我寫幾十個字。”張旭快言快語。

    “正是,你只管放心。”賀知章也道。

    葉暢見時機成熟,該是請教他二人身份的時候,因此拱手行禮道:“幾位老者、郎君,還未曾請教諸位的高姓大名。”

    覃勤壽知道這個時候就是自己出聲之際了:“這位乃是時任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的賀公,諱知章,字季真。”

    葉暢嘴巴頓時合不攏了。

    賀知章在後世可要比大歷十才子的錢起有名得多,哪個讀過書的,不知道賀知章的《詠柳》與《回鄉偶書》?葉暢知道此時賀知章已經年過八旬,甚至知道他的壽命不久矣,因此並不知道自己才進長安城,就會遇到他!

    覃勤壽沒有給他太多發呆的時間,緊接著又介紹另一位:“此乃金吾長史張公諱旭,字伯高。”

    葉暢的嘴巴頓時張得更大,開始可以放進一枚雞蛋,現在就能放進一個拳頭了。

    張旭在華夏史上的地位,怕是比賀知章還高,他不僅是極出色的詩人,著有《山行留客》這般詩句,更重要的是他的書法。草聖張旭,詩仙李白,再加上善舞劍器的將軍裴旻並稱三絕。見到賀知章,已經讓葉暢驚喜,一起見到張旭,則更是喜上添喜了。

    他心中一動,想到在風陵渡時聽說李白也已經入長安,便轉向跟在張旭身邊之人。不待他問,覃勤壽又介紹道:“此乃顏公諱真卿,字清臣,本年制舉博學文詞秀逸科及第,如今正隨著張公習書藝。”

    又是一位華夏文化史上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過到這個時候,葉暢都有些麻木了:這原本就是一個群星璀燦的時代,長安又是帝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此遇上他們,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雖然有遇到歷史名人的心理準備,可是葉暢此時此際,也只能用再普通不過的方法來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敬意。

    “這一位……”覃勤壽再介紹到那個誤認葉暢為龍陽之癖者時,頓了一頓,他也是初臨長安,雖然呆的時間比葉暢久,卻不認識此人。

    “某姓焦,單名遂,布衣酒狂耳。”焦遂不待他介紹,自己先說道。

    “啊……”

    這一位名聲雖不像前三位那般響亮,但也不是全然無名,至少葉暢就記得,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最後一位,就是他。葉暢心中一動,正想著要不要將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抄出來,想到此時杜甫早已出生,沒準也呆在長安城中,便改了主意。

    抄沒有關係,可若是被正主兒抓著,那就丟人現眼了。

    “給我寫幾個字,就寫幾個字,小友,十一郎,求你了!”張旭此時抓耳撓腮,開口便道。

    葉暢抿了一下嘴:“如何敢在魯班門前弄大斧?”

    “你之字,一般。但那字形字體,卻是前所未見,別出心裁——聽覃郎君說你曾有遇仙之事,想必這字體乃是仙家字體?”

    “這個……”對於遇仙之事,葉暢自己是絕對不承認的,他來之前,葉淡也曾反复叮囑,遇仙之事,操持不好,便是禍端。但他也無法否認,否則他的許多本領就沒有辦法解釋,因此他便胡亂說道:“某曾於山中一夢,夢中得見其詩其字,某隻得其形,未得其真。”

    “已經很好了,再寫幾個給我瞅吧。”

    覃勤壽示意小二拿來紙筆,葉暢提筆待寫,看到旁邊的顏真卿,心中忽然一動,捉狹之心起,便按著顏體,寫了“班門弄斧”四個字出來。

    “咦?清臣,你看,倒有幾分像你之字!”張旭見後道。

    此時顏真卿尚在向他學字,顏體也尚未大成,因此顏真卿看了這四字之後,也頓時抓耳撓腮起來:雖然葉暢所書帶著很重的匠氣,遠不能算是書法大家,但這四字的形體,卻對顏真卿能有極大的啟發之功!

    寫完這四字,葉暢便擱下筆,拱手道:“小子駑鈍,夢中之事已經記不真切,諸公還是放過小子吧。”

    見他這模樣,張旭與顏真卿去琢磨那四個字去了,賀知章則有些失望:“莫非那兩首詩,亦是夢中聽人所做?”

    葉暢微微笑道:“正是。”

    “可還有它詩否?”

    這個問題,葉暢沒有急著回應,此時院子裡伙計燒的水已經開了,葉暢讓覃勤壽拿來乾淨杯子,然後從隨身攜帶的包裡取出些茶葉,將之一一放入杯中。那茶葉一取出來,便有一股幽香撲鼻而來,賀知章嗅到後“咦”了一聲:“可是茶餅?”

    此時飲茶,尚是用煎茶之法,過程繁瑣,而且講究頗多,茶中添加薑、蔥、鹽等,更是讓茶味百雜。葉暢吃過兩次,雖然承認這別有風味,卻終究是不慣。而且此時的茶餅,多是用蒸汽殺青,壓製成餅,飲用時再碾成碎末,遠不如炒茶殺青能保留茶味。

    更別提粉末狀的茶也失去了饒茶中觀看茶葉被沸水浸泡後舒展沉浮的趣味了。

    “不是茶餅,某採於覆釜山藥王觀,自製而成,只能說別有風味。”葉暢為眾人沖好水,賀知章見隨著沸水倒入,茶香四溢,茶葉舒展,“咦”了一聲:“倒真是別有趣味……好茶!”

    “請。”葉暢伸手道。

    若是正經茶會,那麼還有一套繁瑣勸茶儀式,但葉暢不通茶道,只知道好茶已泡,大夥同飲。賀知章卻覺得,他這一簡單的一個“請”字,更合乎道家“無為”與“自然”之意。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4 08:04
第38章 冤頭債主問何誰


    端起茶碗,還沒有飲到,那股茶香就已經沁入肺腑,讓人忍不住深深呼吸。賀知章已經是年過八旬,呼吸系統原是有種種問題,被這熱汽一沖,竟然通暢了不少。

    “好茶!”

    賀知章飲都未飲,便脫口讚歎,然後他才小啜一口。

    與此時茶中添加各種調味料的主流做法不同,葉暢烹的茶,完全純正茶味。茶水入口,先苦而後甘,先澀而後甜,那味道對於大早就飲酒,有些熏熏然的賀知章來說,實在是無上美味。

    賀知章年邁,原本是有些昏昏沉沉打瞌睡的,但被這茶意一激,精神頓時一振,因此他又忍不住稱了一聲“好茶”!

    短短片刻之間,他連稱三聲好茶,旁邊的焦遂見了,也不禁端起碗來小飲一口。方才他說得口飛橫沫,又偷喝了不少酒,口中正渴,這茶水一入嘴,頓時滋潤唇舌,讓他咂了咂嘴,又喝了第二口,然後點頭道:“果然好茶!”

    葉暢笑瞇瞇地道:“夢中之時,尚聞得那位道人吟誦飲茶歌,某愚鈍不堪,唯記其中小半: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聽得他一開口念飲茶歌,賀知章歡喜得抓耳撓腮,手舞足蹈,待聽得三碗“唯有文字五千卷”時,那邊的顏真卿也不禁轉頭來望。到“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時,賀知章忍不住便叫:“停,停!”

    葉暢卻未停,直至七碗念畢,賀知章搥胸頓足:“方才讓你停的,此詩不該對我念……非也,非也,此詩當候李太白來時再念!”

    說到這裡,賀知章又道:“意猶未盡,意猶未盡,後面呢?”

    葉暢很想說後面太監了,他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道:“蓬萊山,在何處?四明客,乘此清風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

    此句一完,賀知章原本表情豐富的臉上,突然間僵住,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一把抓著葉暢的胳膊:“小友,小友,原來我賀知章知己,竟在於此!”

    “這個,賀公,某乃山野村夫,這飲茶歌原是夢中聽那道人所為,賀公何出此言?”

    顏真卿此時也動容,聽得葉暢之語,他插嘴道:“葉十一郎有所不知,賀公如今自號四明狂客,那飲茶歌中卻是有賀公之號!無怪賀公心向神仙之道,原是神仙中人啊!”

    葉暢暗道了一聲慚愧,他當然知道賀知章自號四明狂客的事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故意將此詩原作者盧仝自稱的“玉川子”改成了“四明客”。這一改動,賀知章必受觸動,也算是他的一項取巧。

    至於最後點睛之句,此時仍值大唐極盛之時,雖然各地已經有不少隱患,就連大唐統治中心的關中,他一路行來,也看到土地荒蕪之象,可在賀知章看來,未免有些聳人聽聞。

    賀知章得此好詩,也不再糾纏他,端杯飲茶,葉暢又為他加了一回水。直到這個時候,張旭再度從那四個字的揣摩中出來:“還有,還有什麼字?”

    “先飲茶吧,字卻是不急,若是錯過這好茶,伯高你這一世都要後悔!”知道他完全沒有注意方才的對話,賀知章先勸道。

    張旭大喝了一口,初時他並沒有太在意,但一口茶下肚之後,他便驚訝地道:“這是什麼味……再給我一杯來!”

    葉暢笑著為他續水,這一次張旭喝得細緻得多了,喝完之後,還咂了咂嘴,仔細品嚐其味,然後嘆道:“這茶暗合書藝之道,讓我想想……”

    他正待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旁邊同樣喝了一口茶的顏真卿已經將那《飲茶歌》念了出來。

    顏真卿記憶極佳,葉暢只是念了一遍,他轉念出來,一字不錯。更重要的是,葉暢只是念詩,顏真卿卻是吟詩,兩者不可同日而語。葉暢心中明白,此時詩往往都是唱出來的,象顏真卿這般吟,也是一種技巧,絕對不是他這樣才惡補了一段時間韻律的人能比得上。

    “好,好!賀翁,果然連天上仙人都知你名啊,哈哈!”張旭聽完之後大喜,將帽子也脫了,大叫道:“筆來,紙來!”

    覃勤壽是個眼色好的,頓時呈上紙筆,張旭便當著眾人的面,在樹蔭下的小幾下揮毫潑墨,轉眼功夫,那首飲茶歌便已經化成狂龍瘋電,出現在宣紙之上。

    “好,好,伯高,這副字寫得好!”賀知章讚道。

    張旭回手捋鬚,卻忘了手中尚有毛筆,頓時弄了自己一身墨跡淋漓,他也不著惱,只是點頭大笑,笑聲甚為暢快。

    葉暢此時已經悄然無聲地出現在那副字邊上,小心翼翼將字護住,然後向著張旭行禮:“某謝過張公賜字!”

    “咦?”張旭愣住了。

    賀知章同樣愣了一下,然後大笑:“好,你這小友,是個趣人!”

    他性子灑脫,最不拘禮,葉暢這般“巧取豪奪”,看上去是佔便宜,但背後何償不是一種瀟灑!

    張旭看了几上的字一眼,又看了看葉暢:“便贈與小友吧,今日先見小友兩種字體,又聞小友之詩,老夫有茅塞頓開之感,可惜,可惜,還是少了些……”

    話說到這,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書藝之中去了。葉暢等那字乾了,喜滋滋地將之捲起:這可是傳家寶級別的好東西,甚至用不了幾百年,僅是幾十年後,這字便可價值千金,那個時候自己不必再勞神勞心,只要賣一幅字,便可以吃用十年了。

    想到這,他打定主意,這些時日,定然要從張旭那邊多騙一些真跡來。

    “張公不必著急,這幾日我再想想,或者還能想出一些來。”葉暢假心假意地道:“我夢中見過的字體,可不只這兩三種。”

    原本就不只這兩三種,蘇黃米蔡趙,再加上一個難得糊塗的鄭板橋,他們的字跡葉暢都曾經臨摹過。寫給張旭看又不要盡得其神,只要能寫出其形,略帶一分神韻,張旭這位書法大宗師自然會去揣摩去完善。就算張旭老了做不到,他邊上還有一位顏真卿……顏真卿如今可是正值壯年,值得長期投資啊。

    葉暢熾熱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顏真卿,看得顏真卿心中發麻,想起焦遂說此人有龍陽之好,當下不動聲色地移離了幾步。

    “啊,快想,快想!”張旭聽得他還有幾種字體沒記起來,頓時又高興了。

    “如今某尚有正事,怕是暫時無暇​​了。”葉暢嘆了口氣:“覃兄,某兄長靈柩,被安置在何處,他又是如何與人起了衝突,乃至送了性命?”

    聽得這一句話,賀知章與張旭神色都嚴肅起來。

    兄弟之情,亦是人倫之一,兄友弟悌,自然值得讚揚,而且干係到葉暢兄長之死,更是讓他們無法打擾。

    葉暢這個時候便有些給賀知章、張旭下套,張旭的性子,他了解得不多,但賀知章的性格,他卻是早從後人的分析中得知一二。此人最是愛才,喜歡獎掖後進,且不說自己方才那飲茶歌裡不著痕跡地拍了他的馬屁,單單是自己留給他的印象,他也不會坐視。

    葉曙死在長安,所得罪之人必定是有身份的,葉暢若不找到些靠山,只怕他也要受到連累,更別提替兄長復仇了。

    覃勤壽神情就有些尷尬,眾人當中,他最了解葉暢,也最清楚葉暢現在的打算。不過覃勤壽請賀、張二人來,本意是推廣折扇,實在不欲橫生枝節。因此他猶豫了一會兒,這才緩緩道:“令兄之事,十一郎還是要忍一忍的好,令兄已經令僕甚為遺憾,若十一郎再出什麼事情,僕唯有自盡謝罪了。”

    “覃兄只管放心,某絕不會衝動。但是某雖過繼給三支,與二支的兄長實際上卻是骨肉至親,至親之仇不能報倒還罷了,可若連仇人是誰都不聞不問,未免不合孝悌之道。”葉暢說話時語氣甚為平和,但目光卻異常堅定:“無論是哪位大人物,皇親國戚也好,宰相將軍也好,總得讓某知道,兄長是如何死的!”

    這話說出,覃勤壽就沒有再退的餘地了。他頓了一下,然後吐出一個詞:“咸宜公主駙馬。”

    葉暢並不知道這個咸宜公主駙馬是什麼人物,但是賀知章與張旭卻是知道,賀知章神情頓時凝重起來,而張旭更是眉頭緊皺。

    葉暢在注意二人的神情,發覺這二人都露出難色,頓時明白,咸宜公主只怕不是什麼不得寵的公主,而是當今皇帝李隆基的愛女,而那位駙馬,只怕也得李隆基喜愛。

    “他一個駙馬,為何要難為我兄長,一個輪番上役的平民百姓?”葉暢又問道。

    “也不能說是咸宜公主駙馬,只是他​​家中的一個管事,名為楊富的。”覃勤壽道:“只不過這個楊富隨駙馬多年,慣會揣摩駙馬之意,被視為駙馬心腹。背後是不是得駙馬授意,誰也不知曉。”

    “事情經過?”葉暢又問。

    事情的經過有些蹊蹺,葉曙那日輪休,便想著去逛逛東西二市,準備回去時帶些長安城中的風物。但是在東市便與駙馬府的管事楊富發生衝突,楊富說他偷了駙馬府之物,逼問來歷,結果葉曙矢口否認,雙方爭執之中,​​楊富將葉曙打死。

    “某兄長安貧樂道,絕非竊賊之輩。”葉暢見賀知章與張旭臉色又變了變,當下起身向二人一揖:“今日之事,二公聽得耳中,卻請勿記在心上。”

    “這個……你待如何?”賀知章沉吟了一會兒問道。

    “家兄含冤而死,已是不平之至,某如何能讓他身後再背竊賊之名?”葉暢道:“此事既然是在東市鬧市中所發生,必然有不少目擊之人,某不敢與公主駙馬為仇,唯有探訪目擊,替兄長洗去污名罷了。”

    眾人都是苦笑。

    他若是能替葉曙洗去污名,那就意味著駙馬府管事楊富濫殺無辜的罪名成立,那時葉暢就算不說,總有人會捅上去,咸宜公主與駙馬一個管教不嚴的罪名總是有的。

    “葉十一,你可知道這位咸宜公主是何人?”張旭嘆了口氣道。

    “不知,只知是位公主。”

    “她乃故貞順皇后之女,當初封為公主之時,陛下實封一千戶,較之一般公主五百戶整整多出一倍!開元二十六年時,陛下親臨公主宅,恩寵遠過其餘公主,便是諸王,亦有所不及!”

    葉暢不為所動,神情仍然平靜,看得顏真卿眼露敬佩之情。

    “駙馬楊洄,亦是皇親出身,其母乃中宗長寧公主,其父乃觀國公,他自己如今為衛尉卿。”張旭又道。

    葉暢依然滿臉平靜,張旭又嘆了口氣,而那邊的顏真卿忍不住道:“坊間相傳,廢太子之事,便是楊洄於其中出力!”

    他說這話時,聲音壓得極低,饒是如此,賀知章與張旭仍然以目瞪之,彷彿在責怪他不該提及此事。

    葉暢臉上的表情終於動了,但不是驚懼,而是一笑。

    “某一介布衣,平民百姓,便不是公主駙馬,只是一縣令,其權勢便足以令某屈服。但某還是那句話,兄長橫禍而死已經是極不幸,若令其還背負污名於九泉之下,非某所能容忍。二公只管放心,某只求正名,若是一日兩日不成,那便一年兩年,若是一年兩年不成,那便十年二十年。兄長雖逝,家中尚有幼侄,某便是為了保全兄長骨肉,也該善保自身。”葉暢又道:“諸公勿慮,某當留有用之身也。”

    他說得極為正式,不是那種普通閒聊的口氣,顏真卿性子也是這般堅韌,聽了之後拱手行禮:“十一郎放心,有賀公、張公在,必保你在長安平安。”

    賀知章與張旭微微點頭,如果葉暢不是去主動招惹咸宜公主駙馬,只是暗中調查真相而不急著聲張出來,那麼他們還是有把握護住葉暢的。

    葉暢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向著眾人道謝,至於他內心中是如何想的,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4 20:38
第39章 青蚨銅錢穿玄機


    青龍寺所在新昌坊,便在宣平坊之東,離得覃家的鋪子也不遠。

    葉暢穿著覃勤壽給他準備好了的衰服,在棺木前拜了三拜,然後慢慢退回。

    在他之後,覃勤壽也上了一柱香,做了一個揖。和尚善直則在棺前默默念叨,葉暢有些懷疑,他究竟能不能念出一套完整的經來。

    “天氣太熱,遺骸難保,還是火化之後,我再帶回去。”葉暢向覃勤壽道:“火化事宜,亦須麻煩覃兄。”

    “不麻煩,不麻煩。”覃勤壽連聲道。

    火化遺骸,雖非唐人傳統,卻是此時的無奈之舉。雖然覃勤壽與青龍寺裡的和尚都已經採用了措施,可是葉暢還是嗅到了淡淡的臭味。

    覃勤壽此時心中對葉暢更是欽佩,一來便折服了賀知章與張旭,而且方才葉暢與賀、張分手之時,並未求他二人幫助自己對付那位咸宜公主,而是求他們代為推廣折扇——葉暢自己說是“受覃兄恩惠,不可不報之”。

    這讓賀知章與張旭甚為感嘆,因為咸宜公主身份,他們二人不可能聽得一面之辭就去幫葉暢與之相鬥,但推廣一下折扇,卻是舉手之勞了。

    “十一郎還有什麼打算?”覃勤壽又問道。

    “打算?”葉暢微微瞇了瞇眼睛。

    他記憶中與葉曙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這個懦弱平凡的男子,卻讓他感覺到兄長的關愛。而且嫂子待他當真是極為真摯,侄兒侄女又極是親近他,這樣的親情,不可以不報。他向來就是這樣,別人以七分真心待他,他便能以十分真情回報,但別人若是以三分惡意待之,那麼回复的也必然是五分仇恨了。

    因此,他雖然承諾賀知章與張旭,不會硬來,但也不意味著他此次進入長安,裝了兄長骨灰就走。

    總得留下什麼,比如說耳目眼線之類,盯著那位咸宜公主駙馬。若是有機會,那個直接導致葉曙死亡的楊富,定是要與之打個交道,能除去最好,除不去也要想法子從他嘴中得知,與葉曙起衝突的真相。

    “我既來長安,便不急著回去,方才已經寫了書信,覃兄若是有便,遣人替我送回修武家中。”葉暢道:“我在長安,多則會留半年,少亦要呆三個月吧。”

    如今正是六月初,他要呆三個月,也就是秋收之後返回。覃勤壽道:“長安客棧極貴,十一郎不妨搬到我這邊來住,我這邊有處院子,倒還算清靜。”

    “再說,再說,倒是我若手頭緊,少不得要叨嘮覃兄。”葉暢笑道:“還有,折扇推廣事宜,我倒是有一個打算……先要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覃勤壽有些訝然。

    葉暢出了寺廟,到了大門前,徑直向著一隅行去。在那邊兩個無賴正蹲著說話,見葉暢迎面而來,便都抬臉看他。葉暢對其中一人道:“有勞,去將蕭五郎請來,某要見他。”

    “你說請就請,你以為你是誰?”那無賴昂首不屑地道。

    葉暢盯著他:“那麼,開門,放和尚了!”

    他一邊說,一邊向旁閃開,然後就見善直張牙舞爪撲了過來,一把將那兩個無賴抓起,然後扔了出去:“敬酒不吃吃罰酒,還不去,莫非是要討打不成?”

    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兩無賴不將葉暢放在眼中,卻對善直甚是服氣,畢竟善直可是在巷子裡一個打翻了他們七八人的。二人跳了起來,對望一眼,其中一人轉身便跑,另一人避得遠遠的,仍然盯著這邊。

    葉暢又轉向另一邊的兩個胡人,兩胡人目露凶光,盯著他絲毫不退讓。

    葉暢不明白這些胡人為何死盯著自己不放,他要做一些事情,被人盯著實在不方便,得想個法子將這些胡人驅走才行。

    想到這裡,他慢慢向著胡人走過去。

    而胡人則開始握住腰間的刀。

    “葉郎君!”善直這個時候過來,將他擋在身後。與那些地痞無賴並無殺心不同,這兩個胡人,分明是有殺葉暢之心!

    葉暢也感覺到這一點,他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驗證這個猜測,因此退了兩步:“回廟裡。”

    “這都是些什麼人?”跟著出來的覃勤壽見到這一幕問道。

    “惹來的一些麻煩。”葉暢將經過約略說​​了一遍:“那伙無賴尋我麻煩倒是情有可原,但這些胡人一直盯著我,向我挑釁,實在讓人摸不清頭腦——覃兄能查一下他們的底細麼?”

    “唔,我讓人打聽打聽。”覃勤壽有些無語,葉暢來長安才一天功夫,就又折騰出事來,想到葉暢在家鄉修武的經歷,他甚至有些懷疑,這人是不是走到哪仇恨就吸引到哪。

    葉暢也很委屈,哪知道會有這麼多事情,像這夥胡人,還有那位咸宜公主,在他看來都是與他沒有半點相干的,結果還不是禍從天降。

    沒有多久,蕭白朗便出現在青龍寺外。葉暢點了他的名,他若不來,那就是弱了氣勢,像他這樣的市井無賴,輸人不輸陣,無論如何都要來的。不過他帶來的人足有二十多個,這一次膽氣就有些壯了,見著葉暢,一臉不耐煩地道:“喚爺來有何事!”

    “和尚,二十多個人你打得過麼?”葉暢向善直問道。

    “若是軍陣之中,二​​十多個人我打不過,但這些土雞瓦狗,若許我下重手,一盞茶功夫可以殺盡。”和尚實話實說。

    就是知道和尚說話直率,葉暢才如此相問,當下又道:“這土雞瓦狗,也敢在你面前稱爺,你說當如何去做?”

    那邊蕭白朗頓時慌了,可當著這麼多人,他又不好縮回去,也有不怕死上回沒有捱過打的,頓時就大怒罵了起來。

    和尚皺眉深思,過了會兒,合什道:“師傅曾說,施主便是爺,這位蕭施主在和尚面前稱爺,並無大礙。”

    “啊……豬隊友?”在無賴們的暴笑中,葉暢只能於心裡罵和尚了。

    他的計劃,是需要懾服這些長安城中的無賴,他們是地頭蛇,有了他們去打探消息什麼的就都方便了。但他如今無權無財,能懾服他們只能依靠和尚的武力,現在和尚卻沒有配合好,他便只有另闢蹊徑了。

    “蕭五郎,我看你好鬥雞,是個喜歡賭的,對不對?”葉暢問道。

    “那又如何?”

    “今日我便與你賭一場,我輸了,一切由你,你便是要我與和尚光著膀子向你負荊請罪也行。但若是我勝了,別的事情不說,咱們此前的過節,一筆勾銷如何?”

    蕭白朗看著葉暢,心裡打著轉兒:真若打起來,和尚的武力確實非他們所能敵的,而此人提出用賭一場來解決恩怨的建議,倒可以聽聽。若是自己勝了,自然好說,若是自己輸了的話,那麼認不認賬到時再議就是。

    “我不佔你便宜,若是你勝了,我和兄弟們便都由著你了。”他大聲道:“但怎麼個賭法?擲骰子,還是鬥雞?”

    “擲骰子鬥雞都極易作弊,便是分了勝負,也容易出紛爭。不如這樣,你們這邊哪些弟兄身上帶了開元通寶?”

    那些無賴們在蕭白朗示意下,一個個掏出身上帶的制錢,你三枚我五枚的,倒也湊出一把來。葉暢接過錢,一共是二十一枚,葉暢在手中掂了掂,然後將錢往地上一攤。

    二十一枚錢散落開來。

    “怎麼,比字麼?”蕭白朗盯著他道。

    “不是,你看,這二十一枚錢都是你的弟兄拿出來的,你數數,沒錯吧?咱們來看看誰更有本事,很簡單,咱們二人輪流從這些錢裡取錢,每次可以取一至三枚,誰拿到最後一枚錢便是輸——你瞧如何?”

    蕭白朗聽得這個賭法,倒是新奇,他轉了轉眼:“誰先取?”

    “規矩是我提的,自然是你先取。”葉暢道。

    蕭白朗看著地面上的二十一枚錢,沒有急著去取,又問了一遍規則,然後皺著眉苦苦思忖起來。想了好一會兒,都沒弄明白其間的關鍵,眼前這小子這麼信心滿滿,他究竟哪來的把握?

    有心不賭,可是話已經說出來了,而且不賭的話,便要用打鬥來解決矛盾,想到善直的戰鬥力,蕭白郎決定,還是先賭一場再說。

    “我先取了。”他先是拿了三枚銅錢,但想一想,又還回兩枚,只拿了一枚:“一!”

    剩餘二十枚,葉暢笑了一下,隨意伸手,一把就拿走了三枚。蕭白朗琢磨了好一會兒,便也跟著拿走了三枚,這樣在二人面前,就還剩餘十四枚。葉暢這一次卻只取了一枚,蕭白朗心中算了算,還剩餘十三枚,他覺著似乎有些不對,依然是跟著葉暢,又取了一枚。

    十二枚銅錢,葉暢便再取三枚,蕭白朗同樣跟了三枚,葉暢又取一枚,這樣兩人面前就只剩餘五枚了。蕭白郎見此情形,頓時愣住,心裡飛快地計算起來。

    若他再取一枚,剩餘四枚的情形下,葉暢肯定取三枚,最後一枚便留給他。而他取兩枚,葉暢也取兩枚,同樣最後一枚留給他,他取三枚的話,葉暢便只取一枚……總之,無論他取幾枚,最後一枚都是他的!

    他盯著地上的銅錢,心裡琢磨,自己怎麼就會輸呢?

    不僅是他看出勝負了,那些無賴中也有人瞧出,頓時有人嚷了起來:“不算,不算,五哥尚不熟悉規則,這個不算!”

    葉暢很痛快地道:“不算就不算,咱們再來!”

    蕭白朗此時對這個賭法的興趣,甚至超過了對葉暢的仇視,他腦子相當靈光,覺得這賭法背後,似乎有著某種玄機,若是能弄明白,他只用這賭法去與人對賭,便可不知贏多少錢來!加上葉暢又這麼大方,允許重來,他當然樂得奉陪,當下便道:“這次你先,我不佔你便宜!”

    葉暢嘿然一笑:“好個不佔便宜!”

    蕭白朗老臉微紅,不過眼睛卻緊緊盯著葉暢的手,只見葉暢從二十一枚銅錢中隨意取出了兩枚。

    蕭白朗想了一會兒,便也從中取出兩枚,他是打定主意,葉暢怎麼做,他便同樣怎麼做。

    葉暢一笑,便取了三枚,蕭白朗跟著取了三枚,這樣兩人面前,就剩餘十一枚銅前。葉暢再取兩枚,剩餘九枚,蕭白朗也抓了兩枚在手,心中一算,剩餘七枚的情形之下,葉暢只要再取兩枚,那麼他便又限入五枚的死節之中。他心中一急,伸手便又抓了一枚。

    葉暢也又取一枚,擺在蕭白朗面前的,仍然是五枚。接下來蕭白朗無論取幾枚,最後一枚都會落入他的手中。

    “這……這……”

    “蕭五郎,要不要再來,這次還是你先取?”葉暢笑問道。

    “來!無論勝負,咱們舊怨都一筆勾銷就是!”蕭白朗叫道。

    結果自然是蕭白朗又輸了,哪怕他按照葉暢方才的模式先取兩枚,最終卻又是對著五枚銅錢發愁。葉暢又建議他多添些銅錢,兩人繼續,連接著九回,蕭白朗都是大輸特輸。

    蕭白朗面皮再厚,這個時候也無顏繼續了,他站起身,只覺得腦子裡面仍然是無數銅錢在轉悠。向葉暢拱了拱手,蕭白朗轉身欲去,葉暢在後邊慢悠悠地道:“蕭五郎,還記得昨日我曾說過的麼,我胸中有的是有趣的嬉戲,鬥雞鬥狗與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看你倒是個爽利漢子,咱們又不打不相識,若你有意,不妨再來尋我。”

    蕭白朗面無表情,轉身便走。葉暢笑瞇瞇地看著他的背影,那群無賴迎上他,低聲問了一句“就這般做罷”,蕭白朗只是擺了擺手,然後帶著眾人真離開了。

    葉暢仍然沒有說話,回過頭來,發覺和尚正抓著一把石頭,左邊發一個右邊發一個地在琢磨著門道,葉暢想到方才他拖了後腿,忍不住過去踢了他一腳:“和尚,你這輩子,也琢磨不出這裡面的門道!”

    “為何?”

    “人家張公可以看著公孫大娘的劍器舞,便悟出書法,賈家小兒憑著鬥雞,便能出入宮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機緣,機緣巧合,便是天授,天授不取便會錯過機緣。和尚你麼,沒有這方面的機緣啊。”

    他話說到這,那邊蕭白朗身體一顫然後轉身。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uuuuuuuuuu

LV:9 元老

追蹤
  • 195

    主題

  • 91908

    回文

  • 25

    粉絲

就是愛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