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已完成)

 
uuuuuuuuuu 2013-6-8 20:54: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530556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6 21:49
第20章 翻雲覆雨巧借力


    修武縣尉元公路這些時日甚為歡喜,因為一位好友在省試落第之後,恰好來看望他,兩人都是喜好詩歌的,少不得悠遊林泉,吟詩題字。

    大唐重詩,便是科舉,也少不得有做詩這一項。他的這位好友於詩道頗為精湛,但科舉一直不得志,便寄興於山水,周遊中原形勝之地。

    “元兄當是悠閒,讓人心生羨慕啊。”

    “區區百里之地,又值太平盛世,無甚公務,自然悠哉游哉。不過如今還不是忙時,天氣旱了許久,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們便都得去想法子勸民抗旱了。”元公路嘆道:“民生甚苦,我也沒有幾日清閒了……錢兄來這修武,別處可以不去,唯有覆釜山不可不覽,竹林七賢隱逸之所,孫神仙煉丹得道之處,錢兄到了,必然又能得幾首佳句!”

    “有此佳處,自當一去……”

    那錢兄的話還沒有落,一個差役匆匆走過來,神色有些怪異。

    “何事?”元公路有些不快。

    “禀少府老爺,吳澤陂的村正前來狀告……狀告……”

    說到這,差役有些猶豫,卻不知該如何措辭為好。

    “吞吞吐吐做甚,若不是什麼要事,便讓他們去尋裡正處置。”元公路不滿地道。

    大唐裡正權力可不小,鄉間爭訟之事,往往他們就可以決斷,而且若是有盜賊欽犯之類,他們還有權緝捕。元公路正招待著朋友散心,沒有什麼心思處置公務,因此便想將事情推到下面去。

    “不是狀告,而是吳澤陂出了件離奇的案子。吳澤陂葉氏一家主婦所藏箱匣裡的金銀、地契,突然間不見了,那村正便來此禀報,請少府老爺查案。”

    “突然不見?那必是內賊。”元公路道:“令裡正去緝案就是,何必報我。”

    “元兄且去問問,究竟是何情形,小弟我也見識一下元兄少府之威和明斷秋毫的本領。”那位錢兄卻起了興趣,向元公路調侃道。

    元公路聞言大笑:“既是如此,便……便召吳澤陂的村正來見我。”

    不一會兒,葉淡便被帶到了元公路面前。見他白髮蒼蒼,元公路免了他的跪,然後便問起事情經過。葉淡也不隱瞞,將事情經過說完之後,元公路也來了興趣:“那個葉暢,竟然真有神術?”

    錢兄嘴角浮起冷笑,什麼神術,定是裝神弄鬼惑亂人心的騙術。

    “小人問了,十一郎堅稱自己並無神術,只是鄉鄰因他遇仙之事,卻是疑得藥王仙人傳授他神術。”

    “遇仙?”元公路興趣更增:“什麼遇仙?”

    於是葉淡便將葉暢被掃帚星砸中之事說了出來,這一次旁邊的錢兄終於忍不住,哂然一笑:“鄉野愚夫,為江湖術士所惑,那葉暢乃是欲擒故縱也。”

    葉淡有些驚愕地看了他一眼,在葉暢與他商議的計劃中,原該是他自己對葉暢的“遇仙”之事表示質疑的,現在這話卻被人搶著說了。不過他心念一轉,情知此時要冒些風險,因此開口道:“這位郎君說的是,小人也以為如此,只不過……十方寺裡的首座大師卻說,十一郎是星宿下凡,仙人點化。”

    “這又怎麼扯到十方寺了?”元公路越發覺得事情有趣。

    於是葉淡又說了葉暢尋泉引水之事,待聽說葉暢以毛竹造虹渠引水,元公路頓時想到一事:“說起此事,前些日子縣令曾與本官談起,我修武有小民獻虹渠引水治旱之技——莫非就是這位葉暢?”

    “正是十一郎。”

    “如此說來,倒是有功於民了,此人現在在何處,是否與你一起來了?”

    “正在門外。”

    “帶他進來,本官聽他分說。”

    聽得這一句話,葉淡鬆了口氣,到這一步,他的責任已了。劉家與官府胥吏關係非同一般,最怕就是他們瞞上欺下,事情不到縣裡這一途就由里正解決。

    到了縣尉這一層,葉暢說他自有辦法。

    “難得有這等趣事啊,那少年遇仙之事,你覺得是真是假?”錢兄向元公路問道。

    “真假一問便知。”

    不一會兒,葉暢便被喚了進來。元公路與錢兄都很好奇這位傳說中曾遇仙的少年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這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葉暢身長約是六尺,體型微瘦,眉清目朗,面色雖然稍有些深,卻是那種健康的麥色。他走路的步伐不疾不徐,既不讓人覺得他要見官而緊張前趨,也不是那種入意拖泥帶水。最讓元公路與錢兄注意的,還是他一邊走手中一邊搖晃的東西。

    因為速度恰到好處的緣故,那東西正能讓元、錢二人看清楚。

    以葉暢的性子,實在是不願意向人下跪,因此他走到二人面前,卻沒有有急著跪下去,而是“啪”的一聲,收起了手中的東西。然後,他才雙手相交,拇指高翹,做出要先揖後跪的姿勢。

    “且慢,且慢,你手中東西,讓我看看。”元公路不等他完全施禮,便大聲說道。

    葉暢的心頓時也放了下來,如同葉淡介紹的那樣,這位元縣尉是那種性子急又好風雅的人物。既是如此,那麼自己的計劃就可以施行了。

    他將手中的東西又“刷”的一聲打開,然後呈了上去。自有差役上前接過,遞送到元、錢二人面前。

    “原來是一柄腰扇,弄成這模樣,倒是別出心裁。”那姓錢的人笑了起來。

    “正是,當初魏武帝喜好此物,史中有載。”元公路點頭道:“但在扇上畫竹題字,卻是少見……”

    旁邊的葉暢險些要跪了。

    他在得知元公路喜好風雅之後,便立刻請來工匠,臨時趕製了這柄折扇,又自己畫上墨竹,題上了那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他記憶中,折扇乃是宋之後才自倭國傳入華夏,後得明成祖朱棣的倡導,才在文人中風行,卻不曾想,這兩個唐時的文人竟然認出了折扇,而且還說曹操曾經用過,自古以來就是華夏的本土物產……

    好吧,雖然葉暢知道華夏一說起“自古以來”周圍的那些小國便心驚膽戰,卻不曾想自己也有一想到“自古以來”時,也會心驚膽戰。

    幸好,自己畫的竹與題的字,還算讓他們提起了興趣。

    這個念頭才一轉,那位錢兄又開口了:“也只是別出心裁罷了,這墨竹這字跡,都特有匠氣,非名家手筆。”

    葉暢再次險些跪了。

    他練過字畫,這都是他的業餘愛好,雖然顏柳蘇黃米蔡乃至難得糊塗的鄭板橋字體,他都臨摩過,但臨摩出來的也只是形似而神未至。墨畫也同樣如此,像這畫上的竹,他是仿了蘇軾的表兄文同文與可,但卻完全沒有做到文同的“胸有成竹”。

    只不過是大唐時隨便兩個文人啊……自己的老底就被人兜出來了,那麼抄詩這一類要求更高的活兒,還是盡可能藏拙吧,當然,除了現在折扇上寫的這首外。

    “這扇上之詩嘛……”

    葉暢正想著折扇上的詩,就听得那位錢兄又開口評論。

    錢兄正要說,抬起眼掃了葉暢一下,便看到葉暢滿臉都是幽怨地望著他。

    能不幽怨麼,葉暢自以為天衣無縫並且有了良好開頭的計劃,因為被錢兄看出了老底而陷入了危險之中。

    “呃,這詩字句雖平,但意境可愛,倒也值得把玩。”那錢兄笑著道:“不過我看你這邊還留有餘空,莫非是尚有兩句未曾寫上去?”

    葉暢大喜。

    錢兄的話是問他的,這給葉暢的感覺,就像是走錯道路以為要回頭重走幾十里時,有人說有條小道也可以通到目的地。

    “此詩非下走所為,乃夢中偶得……”葉暢開口了。

    “下走”乃是自稱,大唐時宰相在皇帝面前尚且有座位,百姓見著官員可不會一開口就“草民”、“賤民”的。他一句夢中偶得,頓時將兩位文人的興致調了起來:“可是遇仙之夢?”

    “倒不是,乃是前些時日午睡之時夢見一人所吟,這位郎君高才,一眼​​便看出其後尚有一聯。”

    “那一聯是何句?”錢兄問道。

    葉暢臉上微微露出沮喪之色:“下走夢中原是聽得的,但記住前兩聯,想記尾聯時,突然門聲大作,下走族伯母突然闖入,將下走驚醒,然後便想不起來了。”

    在旁邊的葉淡適時補充道:“他那族伯母正是失主。”

    元公路與錢兄兩人對望一眼,元公路問道:“聽聞你們在吳澤陂以虹渠自山中取水,那水翻山越嶺飛流而下,不知現在尚能見此景否?”

    他對審案件的興趣不是很大,但若是一邊陪著朋友遊山玩水,另一邊還可以審理公務展現自己的治政能力,何樂而不為。更何況葉暢的一系列事情,也引得他二人興趣,若葉暢的經歷是否,那吳澤陂可就是遇仙之地,他們如何能錯過這樣尋仙訪道的機會?

    “能見,如今數百畝坡田,二十餘戶衣食,盡皆仰賴於此。”葉暢答道。

    既然有意,而且天色又尚早,元公路與錢兄便聯袂而出。他們二人自是騎馬,而葉淡則騎著自己的一頭驢,葉暢卻是步行,好在還有五六個差役和葉暢一般。

    從縣城到吳澤陂距離不是很遠,但在交通不方便的時代,也需要走近兩個時辰,也就是四個小時。眾人一路前行,偶爾也會停下來喝口水歇歇腳。路上元公路與錢兄屢屢召葉暢問話,葉暢的回應與此時畏官懼上的百姓不同,而且他雖然自稱未曾正經讀書,可談吐見識卻讓兩位文人甚感興趣。因此當吳澤陂在望之時,兩人對葉暢已經從最初的好奇,變成了稍稍欣賞了。

    當問及遇仙之事時,葉暢自己是堅決不承認遇到仙人,只是說當時被掃帚星砸中昏睡入夢,見一道人令他為守爐童子,替那道人看守丹爐,醒來後就已經回到家中。至於虹管,乃是在道人丹房裡看到的玄機。他自己越是否認,就越給了別人留下猜想的空間,原先那錢兄還懷疑他是編造故事想招搖撞騙,但在他堅決否認遇仙之下,反倒認為他是真正遇到了仙人了。

    “元七郎,不曾想你治下有這等奇事,這少年郎,你可得多多照顧。”那錢兄沒有官職在身,又有些欣賞葉暢,開口便如此說。

    元公路點頭道:“不必大郎說,單他虹渠引水一事若是屬實,那必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善物,有大功德,我必照看之。”

    照看與照顧是不同的,但錢兄一時間沒有注意到這二者的區別。

    他們對虹渠引水極感興趣,至於偵破案件反倒是順路之舉,因此眾人先沒有進村,而是先往那虹渠行去。到坡地時兩人還不以為意,可順著涓涓細流向上,看到這用毛竹、木板飛架於山樑、巨岩和樹梢之上的水道,兩人不由自主地讚歎起來。

    從來只想著水在地面上流,有幾人想到將水道架到半空中去!

    至於到了竹管虹吸之處,兩人更是驚訝,細細問了這虹吸的原理,那錢兄道:“仙人妙法,巧奪天工,使水往高處流,七郎,你治下有此,升遷在望啊。”

    “那是縣令的功勞。”元公路心中就有些悔,若是早知道此事,自己把攬過來,憑此一物,報為祥瑞,必然可上達天聽,讓如今的天子青眼相加,飛黃騰達在望!

    如今天子李三郎雖然已經開始沉迷酒色怠政不出,但畢竟曾經是一代雄主,對於民生還有幾分關注。而這虹渠引水之事,既和民生有關,又能充當祥瑞,報上去邀功討好,再合適不過。

    只不過此事已經落到了縣令手中了。

    這讓元公路對葉暢有些興致缺缺,他正待下令回家,突然間身後一路,緊接著便看到一隊人煙塵滾滾殺將而來,所到之處,那些虹渠被他們盡數破壞!

    這一幕讓元公路暴怒,若他不在場,此事就是縣令的麻煩,可他在場的情形下,這夥人還敢破壞縣令報上去邀功的虹渠,豈不讓他惹上一身嫌疑?

    “在這邊,在這邊!”人群中有人叫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7 20:57
第21章 鬼神之事鬼神決


    元公路與錢兄來此時盡是常服,帶著的差役也都是青衣小帽的普通人打扮,官袍制服沒有穿在身上。因此那群人只當他們是來看奇物的遊客,這幾天來此的鄰近鄉里遊客不少,也不讓人意外。

    他們向著葉暢、葉淡便衝了過來,葉淡嚇得一個趔趄,徑直坐倒在地,他認出這些人,正是小劉村的!

    帶頭的是劉氏的兄長劉杖,也就是折衝府的軍官——此際府兵制已經接近崩潰,他這軍官便是地方豪強,那些折衝府的兵丁則成了他的僕役打手!而葉淡這幾十年中最為忌憚的人物,劉氏的父親,吳澤陂和小劉村的里正劉逢寅,便在人群中坐鎮!

    以劉杖為前鋒,以劉逢寅為中軍主帥,那麼前來叫陣的,自然就是劉氏了。只不過劉氏這婦人跑得慢,裹在人群中早就累得氣喘吁籲,上氣不接下氣地好一會兒,才排開眾人上前:“你這老不死的,還有小畜牲,總算逮著你們了!”

    “見過伯母。”葉暢一臉窘迫無奈地上前行禮。

    “哈哈哈哈,你這小畜牲,今日就要了結你的性命!”見他給自己行禮,劉氏頓時覺得一陣快意,在劉氏想來,定是葉暢見情形不妙,現在開始服軟認輸。可是事到如今,已經不是葉暢服軟認輸能夠解決的了。

    她原本只想著三支的田宅,可是現在,她壓箱底的金銀地契都不見了,最大的嫌疑就是葉暢,因此,她對葉暢可謂恨之入骨,便想著乘這機會,將葉暢徹底除去。

    旁邊的錢兄老大不樂意,哼了聲:“七郎,你治下的百姓,好大的威風,好大的煞氣!”

    元公路同樣覺得面上無光,他這個堂堂縣尉在此,這群治下之民卻視若無物。他上前一步,咳了一聲:“諸位……”

    “給我打,打死這小畜牲,凡敢攔者,一律打!”劉氏大叫大嚷:“打死不怕,我爸是里正!”

    “幸好你爸不是李剛。”葉暢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後張臂於前,將元公路護住。

    眼見著這夥刁民衝來,沒有人理會他,元公路原本也慌了,不過葉暢這一攔,元公路反應過來,頓時大怒:“好大的狗膽,劉逢寅,你這狗奴,竟然敢毆打本官?”

    他為縣尉,自然認得里正劉逢寅,而劉逢寅老眼有些昏花,又不曾想縣尉竟然會出現在這裡,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驚叫:“住手,住手!”

    “打,打死他們!”

    “好大的狗膽!”

    眾人紛紛叫嚷之下,結果就是除了自己喊的那嗓子外,別人的聲音都聽不見。劉家在附近積威早久,這一沖上來便是要動手的,好在元公路身邊的差役也反應過來,頓時拔出橫刀:“反了,反了,你們要殺官造反啊! ”

    明晃晃的橫刀出現在眾人面前,這才讓小劉村來人冷靜下來。然後,劉逢寅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來到最前,向著元公路一揖到地:“小人里正劉逢寅,拜謁少府老爺!”

    唐時以少府代稱縣尉,劉逢寅這一行禮稱呼,原本氣焰囂張的小劉村人,頓時蔫了。

    他們險些毆打了縣尉!

    縣尉可是分管戶、法,緝姦拿盜,正是他的本業,他們跑來毆打縣尉,豈不是老虎嘴上拔鬍鬚,活得不耐煩了?

    “你還認得本官乃是少府?”元公路此時的怒氣簡直要炸開,被這些刁民衝撞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朋友錢兄面前丟了臉面。要知道這位錢兄雖然科舉不得意,可是文名卻遠播,交遊也甚是廣闊,傳了出去,那自己必然要成為官場笑柄!

    “少府……少府如何會出現在這裡?”劉逢寅此刻渾身發顫,他再仔細瞧了瞧,確認自己沒有認錯,心中更是狐疑驚懼。

    不過他能壓制葉淡多年,還是有幾分才智的,眼睛一轉,便注意到自己女兒恨恨所指的葉暢,頓時有了主意:“啟禀老爺,實在是小人緝拿妖人心切,未曾見著老爺大駕於此,老爺大人大量,還請寬恕小人!”

    他將大帽子向元公路頭上一扣,又給了台階,元公路也知道他這樣的里正乃是胥猾之輩,自己公務上許多事情還得他奔走,因此抑住怒火:“妖人?你是說,本官像是妖人?”

    “或者說錢某像是妖人?”旁邊的錢兄不甘寂寞也插了句。

    “不敢,不敢,小人所說妖人,乃是立在少府老爺身前的那廝,那廝有妖術在身,少府老爺千金之軀,還請先避他一避!”

    元公路看向葉暢,事情的經過,他早已明了,所謂先入為主,他此刻更相信葉暢一些,因此便道:“葉暢,你是不是妖人?”

    葉暢卻若有所思的模樣。

    “嗯?”元公路有些生氣。

    “少府老爺請看,此人狂悖如此,非妖人豈有此膽!”劉逢寅乘機進言道。

    旁邊的葉淡嚇壞了,他不知道為何一直表現上佳的葉暢,此時卻出現如此不該的情形,他上前去拉了拉葉暢,葉暢才猛然拍了拍自己的頭部: “有了,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了?”那錢兄好奇心過甚,加上又事不關己,便有閒心去打聽葉暢究竟想到什麼。

    葉暢行禮道:“那折扇上詩句最後一聯,下走想直來了!”

    “哦,何句?”

    劉逢寅聽得葉暢在元縣尉面前侃侃而談,心中便覺不安,待聽得他說起“詩句”,內心更是驚訝:葉家一直沒有什麼文采之輩,還就算他的女婿葉楝多讀了幾年詩書,這個十一郎葉暢,只聽聞他喜好訪道煉丹,卻不知他竟然懂詩!

    若早知道這樣,劉逢寅絕對不會草率帶人來,而一定是謀定後動。

    然後他就發覺,葉暢向他這邊瞄來,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葉暢盯著這個里正,開口將那首詩的最後一聯念了出來:“人瘦猶能肥,士俗不可醫。”

    此句一出,配合上他的神情,元公路與錢兄都是由愕然到大笑!

    確實,與風標非凡的葉暢相比,一臉鄉俚俗氣和胥吏奸猾的里正劉逢寅,實在是讓人望之生憎,只覺得此人無藥可醫也。

    劉逢寅不知前因後果,雖然葉暢吟的詩句他倒是懂,多半是在譏諷自己,但當著縣尉的面,他不好發作,只能訕訕笑道:“少府老爺,此等妖人,多會……”

    “俗人住口!”那位錢兄笑著喝道:“且聽路七郎裁定就是!”

    劉逢寅情知不好,他猶欲做最後一搏,便向著自己的女兒使了個眼色。

    劉氏平日里跋扈蠻橫慣了的,哪裡經歷過如今的局面,早就嚇得六神無主——方才口口聲聲說要痛毆縣尉的就是她,此舉必是激怒了縣尉!見父親拼命向自己擠眼睛,她突然福至心靈,當下跪了下來,伏在地上乾嚎:“青天大老爺,請為奴奴作主啊!”

    這等俗氣至極的女子,如此嚎淘,卻越發顯得葉暢不凡來:同是鄉野中生長出來的,同是未嘗正經入學,可是葉暢的談吐舉止,都讓元公路心生好感。因此,他很是厭惡地哼了一聲:“你這刁婦,方才氣焰萬丈,如今怎麼不想痛毆本官了?”

    “少府老爺明鑑,此婦人乃是小人女兒,嫁與吳澤陂葉家葉楝,不料就在昨日,被人以妖術攝去財物。婦人見識短,故此才得罪了老爺。 ”劉逢寅乘機上前道:“老爺寬弘,念她失去嫁妝之痛,還請寬恕一二……”

    “就是這小賊用妖術攝去了奴奴嫁妝,那是奴奴的壓箱金銀!”劉氏又嚎道。

    元公路哼了一聲,他原本不想管此事,但事情到了眼前,不管卻又不行。他的心中自然是偏向葉暢的,一路行來,事情的經過他早從葉暢口中聽得明白。但是,劉氏的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劉氏還口口聲聲有人證物證,這讓他內心之中頗為為難。

    稍稍偏向葉暢,他可以做,但為了葉暢去枉法,這種風險奇大收益奇低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因此,他壓住心中對劉氏的不快,看向葉暢:“葉暢,此事你有何話可說?”

    “啟禀少府,下走以為,此事既干係百姓財物,又牽連下走名聲,不能不察。”葉暢開始一直在關注跟隨著小劉莊人來的諸人,當他看到其中一人時,見到他的神態變化,心中原本的懷疑就更加明確了。

    他這樣說,元公路皺眉道:“既是如此,我們去一去案發現場。”

    “少府老爺,下走有一下情,還望容禀。”葉暢這個時候突然又開口道。

    “老爺要審案子,豈容你這妖人推三阻四?”劉逢寅不知道葉暢要說什麼,但他卻很清楚,凡是葉暢想要說的想要做的,都不讓他去說去做,自然會有利於己方。

    他一開口,葉暢便閉嘴不言,元公路立刻想到葉暢方才的那首詩尾句,頓時惱了:“將這刁貨掌嘴十下,本官審案,豈容這刁貨置喙!”

    差役明白他所說的刁貨乃是劉逢寅,當下擁上,真地抽了劉逢寅十記嘴巴。劉逢寅沒有想到元公路會如此,一時之間,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

    “葉暢,你說,若是再有人阻你,本官定不輕饒。”

    “此案易矣,既然劉氏口口聲聲為鬼神之術掠其珍財,便由鬼神審之即可。”

    葉暢這句話讓眾人都愣住了,鬼神審之?還有比這個更不靠譜的嗎?

    包括劉氏在內,所有人這個時候突然想到,葉暢遇仙之事。劉氏的心開始打起鼓來,失財的造成的瘋狂被臆想所取代:“莫非……這小畜牲真的蒙仙家青眼,傳授了他​​驅鬼役神之術?”

    “如何請鬼神審之?”元公路喉節動了一下又問道。

    “前些時日,山上十方寺韋陀菩薩顯聖之事,方才下走向少府禀報過。既然韋陀菩薩於此顯聖,那麼此寺中的法相必有靈應,求其顯聖,便可知事情真相了。”葉暢拱手向元公路行禮:“少府,還請拘一概人等入寺參見。”

    葉淡咧著嘴,臉上也不知是苦笑還是想哭。

    事情到這一步,似乎玩脫了,與他們預先相商的並不相符。在他們預先相商時,就怕劉逢寅借助官府之力施壓,因此要想法子打動並結好元公路,只要元公路能夠公平審判,那麼事情十之八九是不了了之。

    可是現在葉暢卻非得逞什麼能,請鬼神來審案……這麼胡來,若是沒有結果,只怕會將元公路對他的一點好印像也揮霍掉。

    他幾次使勁瞪著葉暢,希望能讓葉暢回到原先的計劃中來,可是葉暢每次都是假裝不曾見到。這讓葉淡突然意識到一點,葉暢對他這個宗長雖然尊敬,卻從不是言聽令從。

    這個小子自從“遇仙”之後,可是一直有主見得緊。

    元公路心中有些猶豫,不過旁邊的錢兄卻是愛看熱鬧的:“有趣,正好我們要去十方寺禮佛,何不順道行之?”

    聽得這位損友唯恐天下不亂的建議,元公路也只能點頭:“那便如此,將一概人等帶到十方寺去……這一概人等,都應該有誰?”

    “當時在場可能有嫌疑之人,盡皆該帶走。”葉暢便連接報了十幾個人的名字,同時拿著眼角餘光向一人望去。果然,當他報到某個名字時,那人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這再一次證明了他的猜想。

    元公路待他報完人名之後,瞪著劉逢寅:“這些人等,你都去帶來,還有,你這狗才,不得招搖生事,區區一介裡正,竟然威風比起縣令縣尉都大!”

    剛被抽過了的劉逢寅苦著臉,情知自己是得罪了這位縣尉,卻不敢違背。只是在心裡暗暗發願,只要葉暢故弄玄虛被揭破,那麼自己定然要他好看!

    “阿爹……”劉氏看著自己父親,顫聲呼了一句,這個時候,她的心中甚為緊張,想到葉暢的種種傳聞,她已經不知道,若是葉暢真請來了鬼神,自己該如何自處。

    “哼!”劉逢寅哼了一聲,帶著人便向吳澤陂行走,葉暢報的人名,全是吳澤陂的百姓,要帶他們來,倒是很容易的事情。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8 23:01
第22章 布帷泥塑知秋葉


    十方寺的道寧和尚罵罵咧咧地從山上往下走,心裡覺得自己倒楣透了。

    上回葉暢來過之後,純信首座便怎麼都看道寧不順眼,覺得自己之所以沒有按著葉暢的計劃行事,就怪這純信在背後總說葉暢的壞話——純信實在不算什麼佛門高僧,至少在器量上並不大,因此有些愛把自己的責任推給別人。

    這樣一來,道寧在寺中原本炙手可熱的地位就有些不保了,連接許多時日,首座不給他好臉色,還支使著他做那些伐薪擔水的重活兒,累得他氣喘吁籲,若不是念著將來承了寺產的好處,早就跑回小劉村了。

    這一切都是葉暢造成的,不是葉暢這廝,根本沒有這種麻煩!

    道寧正念叨咒罵著葉暢,他擔著柴拐過一山角,正好看到葉暢當前行來。他立刻扔了柴,舉著柴刀怒罵:“葉十一郎,你這掃帚星砸死的瘟貨,竟然還敢上山來?”

    元公路與錢兄上山來,見得林蔭茂盛,鳥囀花香,兩人心情好了許多,正詢問引路的葉暢十方寺的典故,卻不料半路跳出一個惡和尚。兩人先是嚇了一跳,接著那錢兄笑了起來:“葉暢,你究竟有多招人恨,故此到哪都有人叫罵喊打啊?”

    葉暢神態平和,拱手道:“此僧名道寧,俗家乃是方才劉里正之侄。”

    一句話便讓元公路與錢兄明白,不是他人品不好人人喊打,而是劉家恨他入骨。元公路一聽說是那大俗人劉逢寅之侄,心頭便是不喜,而身邊的差役經了方才的陣仗,也都有了準備,立刻手握橫刀上前喝斥:“大膽野僧,見了縣尉還不行禮!”

    道寧一聽是縣尉便嚇了大跳,扔了刀,棄了薪,胡亂行了一禮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大叫:“禍事來了,禍事來了!”

    縣尉一來,十之八九是出了案子,他覺得是禍事來了倒也沒錯,可錯就錯在他把心中所想的喊出來,喊得彷彿縣尉就是禍事一般。錢兄又大笑起來,而元公路則是惱羞險些成怒,好在此時葉暢善解人意,開口笑道:“說起野僧,下走不知在何時曾聽得一野僧趣事。 ”

    “哦?”

    “曾有一海內文士覽聖,路見一寺,入內禮佛討茶。那寺中知客粗鄙小氣,見其貌不揚,衣著寒酸,待客時甚為冷淡,僅以二字待字,一字'坐'一字'茶',下邊沙彌會意,遲遲不奉茶上來。那文士等茶之中無聊,便與知客談論古今典故,僧人驚訝其才,乃令文士'上座',催沙彌'敬茶',沙彌方自去煎煮。待知客請教文士名諱,方知所遇者海內大才,跳起驚呼,便向文士行禮,言道'請上座',又命沙彌'敬香茶'。”

    這典故此時可沒有人知道,元公路與錢兄聽到此處都不由嗟嘆。但緊接著葉暢又道:“後來那海內文士告辭,僧人靦顏求他題詩於壁。他於寺門之左寫'坐、請坐、請上坐'六字,於寺門之右寫'茶、敬茶、敬香茶'六字,然後大笑而去……”

    元公路與錢兄頓時大笑起來,元公路指著葉暢道:“那海內文士乃是個促狹鬼,你這小子也是促狹鬼!”

    旁邊的錢兄笑容中不免帶著一絲苦澀,他也是海內文士,詩名極盛,動於一時,但因為科場不得志,便有些潦落,葉暢說的事情,他便不只一次遇到過。

    大笑方歇,便見著十方寺首座純信帶著僧人跌跌撞撞迎了出來,方才那喊“禍事來了”的僧人臉上多了一記掌印。元公路與錢兄又是大笑,笑得純信莫明其妙。

    “今日來有一事要煩勞貴寺,借寶剎韋陀神像一用。”待純信見禮之後,葉暢似笑非笑地對這老僧道。

    純信嚇得頓時一哆嗦。

    上回沒有按照葉暢安排的劇本演出,最後一齣好戲被他演砸了,原本韋陀顯聖能給十方寺召來多少香火的,結果效果卻達不到預期的一半。更重要的是,那事情讓純信明白,葉暢這個少年郎當真是仇不過夜的,他的便宜不好佔!

    而此後虹渠引水成功,更讓純信悔之不及,這裡原本也有他們十方寺的功勞,可現在卻就是一點好處都沒有了。相反,只因葉暢一​​句是某個道人點化的,山那端的藥王觀的香火,足足好了一倍!

    當真讓純信羨慕嫉妒恨,可是這還不算完,現在葉暢帶著縣尉來“借神像一用”,分明是來算賬的啊。

    純信有心拒絕,但又看到縣尉在場,沒有這膽子。在他身後,道寧捂著被抽了一記耳光的臉,喃喃地道:“我就說了,是禍事來了……”

    然後險些又被抽了一記。

    葉暢問純信要了些東西,讓他拿出布幔,將韋陀神像從頭到腳都遮住,又支使著道寧打來幾盆清水,然後在被蒙住的韋陀神像前默禱。他種種做派,看到元公路與錢兄眼中都是好笑有趣,可看到跟隨而來的其餘人眼中,就有一種神秘色彩。緊接著,葉暢鑽進布幔,眾人看著他的身形將布幔撐起,繞著神像轉了足足九圈。

    當他再出來時,神情已經肅然。

    “我已向菩薩默禱,求得菩薩化身降臨,為防被人氣沖撞,故此用布幔遮擋。”葉暢離開神像數步,然後向眾人正容道:“菩薩化身既至,諸位當有敬意,不可大聲喧嘩!”

    他這番模樣,讓元公路與錢兄摸不著頭腦,葉暢又請兩人焚香禮佛,兩人本著華夏人見神就拜的習慣,便也依言禮敬。他們自己不覺得,可是周圍圍觀之人看到這一幕,心中卻對葉暢所言的信任從五分變成了九分。

    原因無它,見著連縣尉和其友這樣的“大人物”都依言相信,那麼普通百姓哪有不跟進的。頓時人們紛紛施禮,葉暢看到其中某人也開始施禮,心中便有了十成把握。

    “過會我點來的十二人將一一繞神像禮拜三圈,然後再入內手摸神像——那個以妖術竊走箱中金銀地契之人,心術不正手有奸邪,撫摸金身,必為菩薩所不容,降下天雷擊之。”葉暢沉聲道:“稍待片刻,便可見分曉!”

    “若是……若是無人被天雷擊之呢?”人群中葉楝顫聲問道。

    “若是無人為菩薩降罪,那我便是妖人,妖言惑眾,請縣尉治我之罪!”葉暢斬釘截鐵地道。

    他說得如此堅決,眾人再無敢疑者。

    不一會兒,劉逢寅便帶著那十二個被點名之人來。這十二人多是葉楝家的家僕使女,元公路問明他們身份之後微微點了點頭,葉暢以鬼神判之的做法雖然荒涎不經,但挑出這十二人來,倒是與元公路自己的想法相似,就是這起竊案,十之八九乃是內賊所為。

    葉楝上前向他們說明情形,這十二人神情各異,不過大多都是惶恐。葉暢見眾人都明白如何去做,便上前向元公路行禮道:“少府,時辰已至,請少府容我行事。”

    “去吧。”元公路點了點頭。

    葉暢轉臉看向眾人,又重申了一遍規矩,然後道:“我開始點名,諸位被點者一一入布幔之內,轉完三圈之後,便由神像之後出來——叔祖,還有一事請你相助。”

    在旁邊看得發呆的葉淡此時心中也是一片迷團,他膽戰心驚地道:“何事?”

    “你在神像那邊接引,轉完三圈之人,你便帶他們出去。”葉暢大聲吩咐,然後又湊到葉淡耳畔低聲說了一句。

    這一句別人都沒有聽到,葉淡一臉迷糊,帶著兩個葉氏子弟便繞到了神像之後,然後又似乎覺得對神像有些不敬,便在那邊向著神像施禮。

    葉暢沒有再管他,而是看著那十二人,在他目光逼視之下,十二人紛紛垂下眼眉。

    這段時間,葉暢遇仙的事情,在吳澤陂可是傳得玄乎,這十二人又多是三房長支僕役,領教過葉暢前後不同,因此難免心生畏懼。葉暢看了他們一會兒,待眾人都靜下來,然後點了一個人。

    被點者全身一顫,求助似地抬起頭來,看了縣尉元公路一眼,元公路沉著臉不出聲,那人只能一步一移,向著神像走去,然後一頭鑽進了布幔之中。

    布幔裡很黑,只能看到些微影子,那人心驚膽戰地摸在神像的腳上,彷彿手前有毒蛇,隨時都準備將手抽回來。他幾乎是屏住呼吸,才按著葉暢的要求,繞著神像轉完三圈,然後聽得葉淡的聲音引導,將他從後面鑽了出去。

    旁人都在前方,因此無人看到他出去的模樣,只是聽得他歡呼了一聲,顯然,為自己未曾被菩薩懲戒而高興。

    道寧原本也屏著呼吸的,這個時候頓時鬆了口氣,他是個不長記性的,當下陰陽怪氣地道:“菩薩審案?我當了十年的和尚,也不曾聽說過菩薩會審案子。葉家的小賊當菩薩是什麼,竟然要讓菩薩替他審案?”

    純信“阿彌陀佛”念了一聲佛號,瞪了他一眼,心中越發厭惡他:事情尚未見結果,就這麼急著開口,這傢伙實在是難當大任,甚至可以說,只會給十方寺惹禍!

    若是有新僧來此,還是將這廝打發走罷了。

    道寧卻不知道自己在十方寺的時日已經不多,他洋洋得意還待再說,葉暢已經用冷冷的目光掃來:“若是菩薩不審案子,定是在場有人​​對菩薩不敬所致,你若不想被掌嘴,就閉嘴滾一邊去!”

    道寧畏懼縣尉,嘀咕了一聲狗仗人勢,然後還是閉住了嘴。

    葉暢便又點了第二個人的名,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每個人都是依樣鑽入布幔中繞菩薩神像轉三圈,然後再從後方鑽出。他們鑽出之後,便被葉淡喝住不許出聲,安靜立著。

    前六個人時,眾人還是保持了安靜,但第七個開始,便有人竊竊私語了,葉暢刷的一下又將折扇打開,輕輕搖了搖,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道:“看來那竊賊就在剩餘的五人當中了,很快便能見分曉,諸位稍安勿躁——對了,也不知菩薩是降下天雷還是發出神火,將那竊賊擊殺……”

    他說得輕鬆,剩餘的五人則個個神色大變。他們每一個人被點到時,都如上刑場,而從菩薩像後鑽出來時,則如獲新生。十二個人全部經過之後,卻沒有任何異樣,眾人頓時紛紛議論,就算是親近葉暢的,此時也拿異樣的眼光看著葉暢。

    大約只有葉暢自己還保持原來模樣了。

    “就是他,就是這個賤種,果然是他用的妖法,在菩薩面前,他的妖法不寧了,故此原形畢露!”劉氏瘋狂地大叫起來。

    “少府老爺,快快令人捉了這不孝子!”這是葉楝在怒吼。

    而劉逢寅則只是臉現諂媚的笑,湊上來對元公路道:“少府老爺,你看民意如此……”

    元公路這個時候也幾乎要抓頭皮了。

    他人心深處是偏向葉暢的,但葉暢此前說得太滿,而菩薩審案之事又太玄,弄成這模樣,他就算是有心維護,也無計可施了。

    “咳……葉暢,你還有何話說?”

    眾人暫時安靜下來,等著葉暢的回應。葉暢躬聲行禮:“啟禀少府,菩薩已經斷出那竊賊了。”

    “啊?”眾人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他仍然嘴硬,便是元公路,心中也覺得極不快,這個時候葉暢若是爽快認輸,承認錯誤,他還可以從輕懲處,可這模樣,分明是屢教不改的刁民!

    為官者,最恨就是刁民!

    “大膽……咳!”元公路一聲喝出,但發覺自己胳膊被人扯了下,他回過頭,發覺是錢兄在向自己使眼色。

    元公路知道自己的這位朋友文采詩才都是一時之選,人也機警,頗有智計。他這使眼色,肯定是有用意,雖然一時間不知他的真正意圖,可是元公路當了幾年的官,早學會如何把吐出的東西再吸進來咽回去——這原本也是古往今來宇內海外所有官員共有的天賦。

    “大膽,你究竟是何意思,還不說給大夥聽,莫非還要等著本官替你說不成?”元公路咳了一聲後繼續說道。

    葉暢笑道:“下走知錯,下走這就指出誰受菩薩處罰,乃是真正竊賊。”

    然後他引著元公路到了前院,指著站於其間的那十二人中一個道:“就是你了,還不速速向少府老爺坦陳,你是如何竊取財物,背後又是何人指使!”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19 22:52
第23章 口舌妒忌恩情絕


    所有人都被葉暢這一聲驚呆了,包括他所指責之人。

    不過也只是呆了片刻,然後,他所指責之人便尖叫起來:“胡說,胡說,菩薩並未降罪於我,我沒有偷,我沒有偷!”

    “正是,方才沒有看到菩薩降罪啊……”

    “啊,我知道了,定然是你這小畜牲見機不妙,胡亂誣陷,不管是誰,只要小畜牲逮著就誣賴對方!”葉楝挺身而出,指著葉暢大罵:“小畜牲,如今少府老爺明察秋毫,你還想要誣良為盜!”

    劉氏則有如雌獸般咆哮哭嚎,她才不相信葉暢所指之人:“縣尉老爺,為奴做主啊,春桃乃是奴貼心使女,斷然不可能為賊,這小畜牲到這個時候,還想反噬,當真是蛇蠍心腸,縣尉老爺……”

    春桃也哭著拜倒:“郎君,娘子,奴當真未曾竊過箱子!”

    周圍之人中有人也道:“春桃一向老實,對劉氏又忠心,她如何是賊……十一郎急了亂指,唉,可惜,可惜,都道十一郎是仙人點化,現在看來……莫非他福薄,得失心瘋了?”

    “哪裡是失心瘋,非明點化他的不是什麼仙人,而是妖孽,還傳他妖術,攝人錢財!”

    “當真可憐,十一郎人一向挺好的啊……”

    這一片議論聲傳入元公路耳中,激得他額頭青筋直跳,他再看葉暢,神情就有些不善。就是旁邊一直看熱鬧的錢兄,此際也撓了撓頭,似乎覺得事情棘手。

    葉暢依然鎮定,他猛然喝了一聲“呔”!

    這一聲喝,眾人的議論才靜止下來,葉暢手中折扇“啪”一收,冷冷笑道:“春桃,你是不是賊,菩薩有沒有降罪於你,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不算,菩薩說了才算!”

    “你這小畜牲,倒是讓菩薩開口啊!”葉楝厲喝道:“泥雕木塑,便有神靈,豈會助你這不孝不義的小畜牲!”

    “呵呵……長支伯父此時似乎該高興啊,菩薩不開口,便揪不出真正的竊賊……但誰說菩薩不開口的?”葉暢知道事情不能玩得太過火,若不是此前他的種種表現,在元公路面前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只怕元公路此時就要發作將他拿下了。

    “你……”

    “你們十二人身上,有十一人都有菩薩留下的印記,唯有一人,未留下印記,乃是真正竊賊,那人就是春桃你!”葉暢不理會葉楝,轉身對著春桃喝道。

    “不……不可能,不是我!”

    “你們十一人,都把手伸出來!”葉暢大聲道。

    那十一人心中坦然,便一個個伸出手,只見眾人手掌之上,都是一團朱紅,乃是硃砂留下的印跡。葉暢又轉向春桃:“你也伸出手!”

    春桃這個時候完全慌了,她緊握著雙拳,身體不停地抖動,卻就不肯伸出手來。葉暢向元公路行禮:“少府老爺,只需看她手就知,她​​手中並無印記!”

    春桃向後連接退了幾步,但立刻被人攔住,緊接著,兩個差役上前,強迫她伸出了手。

    果然,她的掌中乾乾淨淨,絕無痕跡!

    入布幔之內繞過菩薩的十二人裡,其餘十一人掌中都有硃砂印記,唯獨她沒有!

    “這就是證據,春桃,菩薩在別人掌中都留下了硃砂印跡,唯獨你掌中卻沒有,你知道為何麼?”

    “不,不,這不可能,菩薩沒有降雷電,也沒有降天火,這一定是弄錯了,定是他們早先就在手中做了鬼……”

    “你以為菩薩降罪就只是雷電天火麼?菩薩神通廣大,慈悲為懷,雷電天火,就直接將你擊殺了!”葉暢冷笑:“只是不給你印記,乃是菩薩給你留一條生路,只要你說出真相,幡然悔悟,那麼還可有生路。但若你不說,便是自尋死路,不但是自尋死路,入地冥界地府,仍然要生生世世受那拔舌湯滾之苦!”

    此時春桃完全心神大亂,她只是一個使女丫環,向來跟在劉氏身邊,能有幾分見識智慧,又如何能分辨出葉暢話語裡的玄機?她幾乎是本能地被葉暢話語所引導,忍不住說道:“我說出真相便可有生路?”

    此語一出,元公路輕輕捏了一下拳,而錢兄則拍了一下掌,一旁的劉氏乾嚎聲立止,而葉楝則厲聲喝道:“你有什麼可說的?”

    “自然,你說出真相,便可有生路,少府老爺在此,還有誰敢在這裡為難你不成?更何況,菩薩神像就在當前,菩薩既賜你悔過自新之路,豈容惡人斷之?”

    春桃看著葉暢,從葉暢眼中,她彷彿得到了力量。

    葉暢的神奇,她可是自始自終親眼所見,如今更是親身體驗到了。她跪伏在葉暢面前,一邊哭一邊道:“是郎君讓奴做的,郎君壞了奴的身子,說要帶著奴遠走它鄉,等娘子死了或改嫁了再回來,讓奴也當一回正經的當家娘子……”

    話才說到這,旁邊的葉楝猛衝過去,一腳將她踢翻:“你這賤婢,竟敢血口噴人!”

    他還待再衝上去踢打,卻被反應過來的葉暢一把抓住一隻手,然後一個牽引,讓他重心不穩,直接摔出去,跌了個狗啃屎。

    被踢翻又爬起的春桃,此時哪裡還管許多,一邊哭哭啼啼,一邊便將事情說了出來。原來葉楝年紀已是奔半百而去,可是色心猶盛,偏偏劉氏肝火過旺天癸已絕,雖然還有兩房妾室,可葉楝本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精神,勾搭上了劉氏的貼身使女春桃。春桃也是個不甘於下的,雖然相貌平平,卻自視甚高,時常哭鬧要葉楝將他收為妾室。葉楝為他逼得無奈,便定下了這等主意,讓她尋機偷了劉氏的小箱子。

    她乘著那日劉氏去尋葉暢麻煩時的混亂動手,不過箱子裡的身契對她來說沒有太大用處,因此只將地契與金銀藏起,然後再跟過去湊熱鬧。結果葉暢一句話讓劉氏跑回來察看箱子,她與葉楝便想將事情栽到葉暢頭上。

    說完這些,春桃放聲大哭,指著葉楝罵道:“你這沒良心的老奴,方才險些將奴踢死,若非你花言巧語騙了奴的身子,奴如何會去做這虧心之事,又如何會被菩薩審了出來!十一郎乃是星宿下凡,仙人點化,那是多大的福氣,你卻叫奴去污諂十一郎,方才還想殺奴滅口!”

    “你這賤婢,一派胡言,血口噴人!”葉楝此時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卻猶自硬氣:“偷竊之事,原是你自家做出來的,栽到暢侄身上不成,便又栽到我身上?十一郎,十一郎,我是你伯父,我是咱們三房之長!你不能眼睜睜看著我……”

    “呸!”

    葉楝的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劉氏就又一竄而來,將他推倒在地,揪著他的鬍鬚便哭嚎叫罵,廝打在一處。葉楝初時在她積威之下,竟是不敢還手,唯用手護住臉面。旁邊的春桃見了,想到這負心人方才試圖踢殺自己的仇恨,便又過去想乘亂踹上幾腳。哪知劉氏自個痛毆葉楝,卻不准別人動手的,特別是春桃,立刻棄了葉楝來撓春桃的臉。偏偏此時葉楝想到自己被欺凌了半世,再也忍不住,跳將起來又給了劉氏狠狠一記耳光。

    三人打成一團,哪裡還有什麼風儀可言,亂糟糟滾成一片,讓在場眾人看得一場好熱鬧。

    元公路此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他是親民官,又主管刑偵緝拿,原是沒有少審案子,可像今日這事一般,菩薩審案、苦​​主內亂之事,彷彿唱大戲一般,也讓他手足無措。而那錢兄則捻鬚皺眉,一直在凝神苦思,也沒有提醒他。

    倒是被這突然變化驚呆住了的劉逢寅,終究是做慣了里正的,最先反應過來。無論如何,他家女兒是苦主,而且總不能在自己面前挨人家的打過去。因此,劉逢寅喝了一聲,跟他來的劉家子弟頓時上去,先是一頓嘴巴將春桃抽開,然後扯起葉楝飽以老拳。

    眼見鬧得不在樣子,元公路知道自己再不出聲可不曾,連咳了幾聲,旁邊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的差役方才回過神,上去又是一頓耳光將劉家子弟抽開。眾人分開之後,葉楝像被抽了脊梁一般癱坐在地上,臉上半哭半笑,不停地喘著氣。

    “好,好,今日既是破了臉面,那便一拍兩散罷!”他厲聲道:“少府老爺明鑑,這劉氏凶悍,實犯有七出中口舌、妒忌二過,我忍了半世,不能再忍了,現禀明老爺,依我《唐律》,請判出妻!”

    “賤奴,當初看你讀了些書,只道你會有出息,老子才將如花似玉的女兒嫁與你為妻!”旁邊的劉逢寅頓時暴怒:“不曾料想你是個不爭氣的,內不能治產,外不能創業,除了娶小妾偷賤婢生那雜種兒女,再無一絲一分本領!今日還敢出妻?出妻便出妻,將老子賠嫁的嫁妝先還來!”

    一提到嫁妝,葉楝頓時萎了,劉氏凶悍,把持著三房長支的家當,這些年他又貪花好色,手中根本沒有存上多少私房,哪裡拿得出錢來!劉逢寅見他氣沮,上去又是抽了幾記耳光,打得啪啪直響。

    元公路當真覺得無計可施了,他看向錢兄,錢兄卻仍在皺眉苦思,於是他便又看向葉暢。

    葉暢明白這位少府老爺的意思,上前一步道:“元公,此等俗物,沒來由污了元公之耳,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起了贓款贓物,然後打將出去,讓他們自家商議如何處置便是。”

    “然則他們誣你為妖人,莫非你就不與之計較了?”元公路頓時覺得有理,那起出的贓款贓物如何處置,葉暢沒說,但元公路覺得自己不可不投桃報李。

    “下走只求清白,不求其餘。”葉暢笑道:“多謝元公!”

    此時他將對元公路的稱呼由“少府老爺”改成“元公”,顯示自己親近之意,元公路不曾拒絕,便是視他如同晚輩了。

    “好,好,葉暢你志向高潔……對了,葉暢你今年十六,可曾有表字?”

    “尚未有字。”

    元公路聽得他沒有表字,正要開口替他取一個,那邊錢兄突然叫了一聲:“有了,我知道了!”

    錢兄一邊說,一邊飛快地鑽進布幔之中,不一會兒,便又轉了出來,出來時張著雙掌,笑吟吟地道:“葉暢,這可就是你請來菩薩留的印記!”

    眾人向他雙掌望去,只見他掌心殷紅,也是硃砂之色。眾人愣了愣,聰明的心裡便有了一個猜想,愚駑的也隱約意識到,此次葉暢請來菩薩之事,背後還有別的玄機。

    元公路便是聰明者,他聞語之後,頓時連要替葉暢取表字的事情都忘了。他也穿入布幔,在那陰暗中用手撫摸菩薩之像,然後出來,伸開自己雙掌一看,果然,他掌心之中也是一片殷紅。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心中對葉暢的看法不僅沒有降低,反而更高了。

    若葉暢真的是請來了菩薩顯靈,那麼他不過是一巫祝僧道之徒罷了,可是他這次分明用的是計,不僅環環相扣,更重要​​的是,他將人心算得甚為透徹,根本不像是一個十六七歲少年所為!

    心中百感交集,他緩緩走過來,看著葉暢的神情便有些異樣。

    他原是覺得,縣中有這等少年郎,只要使之入學,以後便有所成。自己給他取個字號,既可以拉近兩者間的關係,又可以顯示自己的識人之明,久之必成美談。

    可是弄明白的謂“菩薩審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他的主意改了。

    這等人物,智多機變,與他關係太過親近,未必是福。

    “葉暢,你既是不求錢財,只要清名,本官便在此還你清白之名。”他定了定神,又恢復了官員之威風:“修武縣吳澤陂葉楝家盜案已定案,乃家主葉楝支使使女自盜,與葉暢無干。不過葉暢,你雖有才華,卻小心口舌之禍!”

    葉暢被誣為妖人,關鍵因素就在於他逞口舌之利,要劉氏小心她的箱子,結果一語成讖。元公路自覺如此,也算是提點了葉暢,然後便拍了拍錢兄的肩膀:“錢大郎,咱們該走了!”

    錢大郎與葉暢一樣,頓時都不由得愕然。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0 21:06
第24章 好戲唱罷互分散


    錢大郎有些愕然。

    方才元公路對葉暢的欣賞到了極至,幾乎不加掩飾,彷彿馬上就要收葉暢為弟子一般。錢大郎也以為,如此聰明早慧的弟子,又是自己治下之民,元公路絕對不會放過。

    卻不曾想元公路不但改了念頭,而且言語中還有警告其的意思,讓他注意口舌。元公路改變主意,只因為他到菩薩神像後發現了葉暢隱藏的秘密,難道說他竟是如此胸襟,只因為方才被葉暢瞞住了,而此時發作?

    以錢大郎對元公路的了解,應該不會是這樣。

    葉暢同樣愕然,只不過他對於人心世態,比錢大郎要琢磨得更深,很快便明白了這位元少府的意思。

    葉暢如此年輕,便能這般洞明人心,又有奇計,日後只怕恃此為禍。而且葉暢惹來的禍患,像葉楝、劉氏這樣的,他自己就可以輕鬆解決,不算是真正禍患。當葉暢引來自己解決不了的禍患時,那麼得罪的人恐怕是元公路也惹不起的。

    故此元公路果斷決定放棄對葉暢的招攬,就這樣中止兩人間的交際,這樣既留下了今日賞識、相助的人情,又可以避免他日葉暢惹禍連累到他。

    趨福避禍,乃人之常情,葉暢倒不會因此而責怪元公路,只是暗暗覺得可惜。

    他這一系列舉措,興師動眾鬧得聲勢如此,除了還自己清名之外,另一個用意便是希望能與元公路結成比較親近的關係,畢竟​​有官面上的人照顧,自己想過著悠哉游哉的生活便能少許多麻煩。而且,他也希望通過自己的影響,避免十餘年後的安史之亂,防止胡人再亂華夏。

    他搖了搖頭,世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這位元少府乃是鮮卑拓拔氏之後,不過拓拔氏漢化得極為徹底,像他已經與漢人沒有什麼兩樣了。

    他心中正有些悵然,那錢大兄卻走來拍了拍他的肩:“葉暢,你多才智,性機警,當讀詩書明禮儀。今後若是有事,可來訪我。某姓錢行大,你是知道了,某單名一個起,字仲文,乃是吳興人……”

    葉暢頓時愣住了。

    他喜好古典文化,對元公路毫無印象,因此想來那位縣尉乃是歷史上默默無聞之輩,卻不曾想,與那縣尉過從甚密的錢大兄,竟然是在歷史上留下名聲之人。

    吳興錢起錢仲文,大歷十才子之一,算是李杜王孟之後,中唐時期比較活躍的詩人。錢起在大歷十才子中不算最著名,不過熟悉華夏古典文化的葉暢,還是知道此人的。

    而且此人雖是早年不得志,但中舉之後還算順達,現在看來,他還處於不得志的狀態中啊。

    不過葉暢也僅僅是愣住了一下罷了。

    這是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且不說已經光芒萬丈的李白和不為時人所喜的杜甫,便是王維、孟浩然、岑參、高適、王昌齡……一連串的名字,讓葉暢舉都舉不過來。他在明曉自己所處的時代後,便有一個夢想,或許有朝一日,能將這些詩人邀來,大夥舉杯共飲,興盡而散。

    “是,若是去吳興,必會拜謁錢公。”葉暢拱手行禮。

    錢起大笑而起,再也不回顧,當真是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他與元公路離開,這邊的鬧騰卻還不曾了結,只不過現在是三房長支的家務事了。

    “十一郎,這……這菩薩顯靈,究竟是怎麼回事?”

    聽得葉淡有些猶豫地相問,葉暢一笑:“叔祖不是早就知曉了麼?”

    “那……那我去將布幔掀了?”葉淡又道。

    “阿彌陀佛,不可,不可!”此時旁邊的首座純信走了過來。

    老和尚不傻,他雖然佛法平庸,卻不缺乏智慧。他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便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加深信眾對十方寺虔誠的機會!

    想想看,前有菩薩顯聖,後有菩薩斷案,這消息傳出去,十里八鄉的百姓,只怕都會趨之若鶩,一個個迫不及待來十方寺燒香還願,那樣的話,十方寺的香火將大盛,甚至可以超過歷史上最好的時期!

    前一次菩薩顯聖的機會,已經因為老和尚當時的猶豫而效果減半,這一次菩薩斷案的機會,他可再也不能錯過!

    “不掀也可,反正只要我一說透,眾人就會明白。”葉暢笑吟吟地看著老和尚。

    老和尚頓時覺得,眼前這清秀的少年笑容,著實可惡。但他還不敢覺得可惡,因為旁人或者會懷疑這少年的能力,他卻是親眼見到對方數次化腐朽為神奇的智計。

    已經得罪過一次,若是再得罪一次,只怕以後永遠彌補的希望。被這樣一人記恨,老和尚可不覺得是什麼好事。

    “阿彌陀佛,檀越有何吩咐,只管說就是。”

    “不看我說什麼,卻看你做什麼。”葉暢像是和對方打禪機。

    老僧沉吟了片刻,然後開口道:“小寺尚有近千畝山林谷地的寺產,聽聞檀越要結廬讀書,願獻地以奉紙筆。”

    葉暢和葉淡都是一驚:十方寺破敗如此,沒有想到背後卻還有這般的底子!

    而且,聽老和尚的口氣,葉暢準備結廬的山谷,也是十方寺的產業——此事連葉淡都不知曉。

    “既是如此,那葉某愧領了。”葉暢確實需要那處谷地,當下便道。

    老和尚鬆了口氣,那些山​​林谷地看起來數量多,實際上卻賣不上價錢,畢竟都是些不堪用的荒地。比起信徒的香火與虔誠,那些田地根本算不了什麼。

    不過他才放下心,葉暢又道:“但是……”

    這一但是,老和尚便覺得心跳得厲害,他合什苦笑:“貧僧還想在貧僧手中看到十方寺興盛,故此小檀越有什麼吩咐,就只管說。”

    “我覺得貴寺當有一個好知客才成,那道寧的嘴臉,可不是個能待好客的。”葉暢笑道。

    “小檀越所言甚是,道寧過幾日就會下山。”老和尚也已經對道寧心生厭意,而且道寧打著山上寺產的主意,別人不清楚,老和尚豈有不清楚之理,藉著這個機會,將道寧打發走,正是大夥都好的事情。

    那邊道寧還不知道自己白吃了十年素,他本來是湊到劉家族人那邊去嘀咕,轉眼見到純信在與葉暢閒聊,便靦著臉湊了過來。

    才一靠近,葉暢就刷一聲打開扇子,用力扇了兩下:“此間事了,真賊已現,叔祖,我要回去了,今日可是忙了一日,您老就不累?”

    “累,累,我也回去,好生睡上一覺。”葉淡打了個哈哈。

    他們這一走,其餘葉家人便跟著要下山,不過才邁幾步,葉楝跌跌撞撞衝過來,一把抱著葉淡的雙腿跪下:“叔父,叔父,宗長,救命,救侄兒一命啊!”

    葉淡訝然道:“何至於此?”

    他現在很清楚,三房長支經此一事將要徹底陷入內亂之中,對於他再不構成任何威脅。而且三房長支尚有不少田產,此次回去之後,便要開始謀劃如何乘著其勢衰之機乘機兼併。唯一要考慮的,就只有葉暢的態度,可是葉淡覺得,只要給葉暢一定的好處,葉暢必然樂觀其成。

    因此,對葉楝的求助,葉淡裝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樣。

    “他們要害我性命,要害我性命啊,宗長,叔父!”葉楝一邊痛哭一邊叩頭:“我是葉家人,他們劉家要欺壓我葉家人,叔​​父定要替我做主啊!”

    葉淡冷笑,原先葉楝倚仗著劉家的勢力,頗不將他放在眼中,甚到還暗地裡謀奪他這長房世代相承的宗長之位。現在卻好,在發現他倚仗的劉氏對他翻臉之後,便又來哭著哀求宗族相助——早知如今,何必當初?

    “你是葉家人,劉氏也是葉家人,清官難斷家務事,便是少府老爺都不管你們家中的事情,我老了,也管不了。”葉淡說完之後,自有兩個葉氏子弟上來,將葉楝推開,然後他便揚長而去。

    葉楝被推倒在地上,然後他便看到了葉暢。

    他彷彿是抓著了最後一根稻草,便向葉暢撲來:“十一郎,十一郎,是伯父不對,往常都是聽了那賤人挑唆,念在我與你父同祖的份上,你就幫幫我,幫幫我!”

    “長支伯父說笑了,我只是一介晚輩,連叔祖宗長都能你家家務無能為力,何況是我?”

    “你行的,你只要說動少府,判我們和離,那就行了……十年前我們三房分家,原是委曲了次支和三支,我願再重分過!”

    葉楝此時是病急亂投醫了,方才劉氏已經徹底翻臉,要帶著他去小劉村住,若真如此,只怕用不了多久,他的性命就要丟掉,名下的財產,全部要落入劉家手中。莫說那兩房妾室給他生的子女,就是劉氏與他之子,怕也落不得什麼好處。

    此刻葉楝深恨劉氏,卻全然不想自己的責任,而劉氏也完全沒有想沒了夫家後在娘家寄人籬下會是什麼後果,只是在劉逢寅的教唆下哭鬧。葉楝又挨了好幾記耳光,被打得實在是受不住了,這才不顧顏面撲來求助。

    而劉家也確實對葉暢有幾分忌憚,就算是元公路離開,可方才元、錢二人都拉著葉暢叮囑了幾句,很明顯那兩位大人物都甚為看中葉暢。因此,葉楝衝來求助,他們一時間不敢近前。

    葉暢搖了搖頭:“長支伯父太高看我了,況且我若想要分你的家當,方才向少府公開口就是。你之家務,你自解決,好自為之吧。”

    葉暢並不是不念宗族親情的人,但是這位長支大伯待他,卻沒有什麼親情。因此,葉暢甩開之後,毫不遲滯,便向著吳澤陂行了回去。

    葉楝在後先是拼命求饒求救,但見葉暢不顧而去,便換成了滿口咒罵。這種咒罵,對葉暢來說沒有任何傷害,因此葉暢連反嘴都懶得。

    他這一走,隨他來看熱鬧的便都跟著回村。葉楝也想跟回去,但被小劉村的兩個劉氏子弟左右一夾。

    “葉家郎君,好久未曾親近,今日就請你隨我們回小劉村一趟吧。”那夾著他的人獰笑道。

    “我願淨身出戶,我願立字據,淨身出戶!”葉楝悚然變色,卻了小劉村,便是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他是極度自私的,這個時候哪裡還敢有什麼堅持,當下便大嚷道。

    “立字據淨身出戶?”在他背後,傳來了陰森森的話語,葉楝回頭一看,卻是劉逢寅緩步走了過來。

    因為被抽掉了兩顆牙,劉逢寅說話時口中有些漏風,他目光裡帶著羞憤、惱怒。要知道很長時間以來,他能壓制住柳家,靠的就是裡正的身份,憑藉這個身份,他可以直接與縣令、縣尉打交道,扯著官府的大旗作威作福。可是今日之事,讓鄉鄰都明白,他只是狐假虎威罷了,此後他在左右村落中的聲望,必會一落千丈,而且吳澤陂葉家更是將不把他放在眼中。

    像方才葉淡離開,連招呼都不同他打一聲,換了往常,哪敢如此!

    這一切,都是自己這個好女婿惹的,他管不住褲襠裡的那一嘟嚕爛玩意倒還罷了,竟然還自編自演出這樣一出好戲,讓自己出此大醜!

    “正是,我願淨身出戶,只求丈人不要追究我。”葉楝哀聲求道:“我與令愛,畢竟是三十年夫妻,便是不看在三十年在丈人面前盡孝的份上,也瞧在你外孫的面上,饒我這一遭!”

    “你讓那賤婢盜物時,卻沒有想著這些。”劉逢寅冷笑:“你惹來如許大的麻煩,只想著淨身出戶一了百了?”

    “我終究是葉家之人,若是我真有個什麼好歹,那葉淡老鬼與葉暢小兒豈會善罷甘休?”葉楝這時也有了急智,他心知此事攸關性命,便將當初騙得劉逢寅將女兒嫁與他的伶牙俐齒又施展出來:“他們此際不管我,便是想藉丈人之手害我,但我若有個短長,他們必要勾聯縣尉,與丈人為難! ”

    劉逢寅悚然動然。

    葉楝所說,並非沒有可能,至少他劉逢寅,就做過不只一回這般的事情!

    若真是如此,那這個葉楝還不好處置了,至少不可死在他小劉村裡,否則鬧將起來,只怕會給他劉氏宗族帶來橫禍。

    “給我打!”劉逢寅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1 20:12
第25章 躬耕隴畝諸葛廬


    東方的天際已經漸亮,葉暢爬起身來,睡在外間的小丫頭響兒正在輕微地磨牙,為了不驚醒她,葉暢悄悄著衣穿鞋,然後輕手輕腳地到了外間。

    微光下,響兒小丫頭叉手叉腳地睡著,衣襟零亂,露出半個胸脯——才九歲的小姑娘,沒胸沒臀的,這姿態除了讓人覺得可愛之外,卻沒有任何綺念暇思。葉暢在她床頭靜靜看了一會兒,小丫頭大概是在做一個美夢,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幾下,然後便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她甜笑時右邊臉還有一個小小的酒窩。

    葉暢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再次被撥動了:果然,和自己那一世的女兒一般無二啊。

    忍住上前親吻一下她臉的想法,葉暢緩緩來到門前,盡可能無聲無息地拉開門閂,推開了前門。

    一股混雜著雞糞豬屎味的“新鮮空氣”撲鼻而來,讓葉暢放棄了深吸一口氣的念頭。

    此時乃中古之時,鄉野民家,對於環境衛生都不重視,人畜混雜,垃圾亂扔,至使村子裡混亂而骯髒。葉暢實在是很難忍受這樣的情形,比如說,若是他穿著唐人的長衣外出,衣襟下擺總是會沾染上許多奇怪的東西,也分不清是糞便還是泥土。

    踮起腳,葉暢小心地繞過早起的雞留下的各種痕跡,一路與起來拾糞的老人打著招呼,小跑著出了村子。

    此前葉暢都忙於在這個時代立足,忙著與一群庸人勾心鬥角,還沒有閒暇真正來按自己的規劃行事。現在一切終於告了一個段落,他可以按照事前的規劃行事了。比如說,每天早上起來晨跑,葉暢知道一個好的身體是多麼重要,這個時代可沒有各種抗生素和特效藥,可能一次小小的感染,就要了人的性命!

    他跑步的事情,也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但眾人是用一種敬畏的目光看著他小跑的身體,卻沒有誰開聲發問。最近在葉暢身上發生的事情太多,多得已經讓原本熟悉他的村民見怪不怪了。

    葉暢此前經常入山採藥,因此身體還算強健,從村子跑到準備定居的山谷,再從山谷跑回來,一共花了葉暢小半個時辰時間。當他回到家中時,天色亮堂得差不多了,一臉鬱悶的響兒與一臉迷糊的淳明也已經醒來。

    昨天回家天色便已經晚了,葉暢只是隨意將淳明安排住下,至於菩薩審案的事情,則沒有與他們提起。因此,響兒與淳明看著葉暢的目光甚為怪異,葉暢知道他們是被自己“請菩薩審案”嚇到了,也不向他們解釋,只是笑瞇瞇地說為了歡迎淳明新到家裡,殺一隻雞,中午準備燒一頓好吃的。這頓時將響兒的注意力轉到了美食上來,而對於淳明來說,當烹飪的香味傳入鼻中後,什麼菩薩神仙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端起碗時,望著碗裡堆著的肉菜,淳明吃著吃著便淚眼汪汪。響兒見了剛想說什麼,卻被葉暢咳嗽一聲阻止。

    葉暢知道,這般小小年紀便被發賣為奴,其中自有其緣故。而且為奴的這些年裡,淳明肯定吃了不少苦頭,乍然得遇別人的關懷,那種感動是發自內心的。

    人心皆為肉長,自己以善待之,除非少數喪心病狂者,也必以善報之。以後讓小淳明做事,他必然會盡心盡力。

    此次事件讓葉暢可謂暫時擺脫了三房長支的困擾,他終於可以專心營建山谷中的“茅廬”,同時也好好教導響兒與淳明,這兩個孩子都不笨,好生教導,以後必成為葉暢的左膀右臂。

    吳澤陂的居民如今對葉暢更為恭敬,人人看到他都打招呼,家裡有了什麼事情,也都愛來尋他拿個主意、裁判是非。不過大夥都小心地不提及菩薩審案之事,葉暢也樂得裝糊塗。而且很快吳澤陂眾人議論的中心,也轉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葉家三房長支分崩離析了!

    葉楝淨身出戶,幾乎所有的財產都交給了劉氏,劉氏帶著自己生的子女回到娘家,而葉楝帶著剩餘兩房小妾則淒淒然留在吳澤陂。

    劉氏也狠,長支的大宅院也不准葉楝住,於是葉楝只能在村裡搭個窩棚,一家老小十口人,便蜷在這窩棚之中哭嚎。

    他到這般地步,已經是完全沒有面皮了,便讓小妾帶著幾個年幼的子女挨家挨戶乞討,自己則坐到了葉淡家門檻之上糾纏,還將窩棚搭到了宗祠之旁,揚言若是不給他解決,便要住到宗祠中去,若是逼他就全家到宗祠裡上吊。葉淡無奈,便只得從族中閒置的屋子裡撥出了一處小院與他,又由祭田裡給了他十五畝。

    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不過葉暢知道,這背後還醞釀著風雨。劉氏可以將浮財帶回娘家,可以將家僕帶回娘家,但那些田宅卻搬動不了。吳澤陂與小劉村,葉家與劉家,為了田宅之事,以後還少不得有糾紛。

    午飯過後,葉淡帶著幾個子弟來到葉暢門前:“十一郎,十一郎,乘著如今還有閒,咱們去山谷將地基線弄好?”

    “好!”

    葉暢原以為葉淡不會如此急的,沒曾想昨日的事情讓葉淡深深意識到,葉氏宗族的將來只怕就要靠葉暢支撐,因此對他的事情極是盡心。見葉暢出來,葉淡笑道:“我已卜過時辰,正是吉日吉時,宜破土動工。十一郎,我也問過村裡,各家各戶都願意出力,你瞧著該如何支配人吧?”

    以往組織幹活,葉淡當仁不讓,但如今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肯定是不如葉暢的。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第一要務,總是準備好吃喝。我家裡存糧不足,叔祖,這些錢你取去支應,遣兩個機靈會講價的去城裡買些糧來,若有屠戶殺了豬,再買半邊豬。”葉暢也不客氣,先是拿了錢出來:“另外,雖然是茅舍,卻終該有些樑柱,屋上的椽子也要買來,這個就要叔祖您老親自出馬了。”

    “好說,好說!”葉淡發覺葉暢將最重要的財權交與自己,頓時樂得合不攏嘴:這不僅僅是信任,更是意味著葉暢完全沒把他當外人。

    若換了宗族裡別家的事情,他少不得要中飽私囊,可此刻從葉暢手中接過錢袋時,葉淡卻暗暗決定,自己不但不能中飽,還要貼錢!

    這是葉家千里駒,今後前途不可限量,哪怕只是為了自己平庸的子孫們結善緣,也必須全力支持他。

    “其二便是鐵匠……需得請祖大叔來,再請幾位兄長叔伯為幫手,無論是伐木還是挖地,都需要鐵器,鋤頭鎬鍬還有柴刀,都得準備好。”葉暢又道。

    “是,我過會讓人去……不,我自己去和祖大郎說去。”

    “如此就有勞叔祖了。”葉暢行禮道:“我再去帶木匠、泥匠看看,哪兒方便伐木,哪兒容易取土。”

    二人計議已定,葉暢便去了木匠家。木匠葉櫛與他是本家,前些時日修虹渠時也曾被請去幫忙的,聽聞他要去察看地形,便放下手中的活跟著來了。而泥水匠樊開山更是引水受益的二十餘戶人家之一,也是立刻隨他前行。三個大人,再帶著淳明這小孩兒一起到了山谷,先是爬上山谷所背靠的山脊,俯視山谷的情形。

    這座山谷北、東、西三面環山,南面的谷口也很窄,即使將全部雜木除去,大約也只有三丈寬左右,而且還有一道溪流流出,葉暢準備在這裡建柵欄和一座門。那溪流上溯,貼著山谷西側的山而來,水量並不大,但水勢奔流倒是很急。

    葉暢指著拐角之處,對葉櫛道:“十五叔,我準備在這裡修個水礁房,日後咱們村裡要舂麥磨麵,便可來此使用。”

    “啊呀,這水礁我可做不成。”葉櫛實在不是什麼高明的木匠,平日修房建屋不成問題,但水礁結構複雜,卻不是他能的。

    “不急,到時我畫好圖,十五叔多試試就是。”葉暢笑道:“實在不行,我再花錢延請名匠,十五叔跟他學學。”

    葉櫛嘿嘿笑了兩聲,沒有說什麼,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他這多年的木匠都不成,葉暢以往就只知道採藥,哪裡能行?

    葉暢鋪好一張紙,在紙上畫出山谷周圍大致地形,然後於他方才所指處標了一下,寫下“水碓”二字。葉櫛看他這舉到,倒像是個精擅營建的在做規劃,心中便一動,暗暗將之記了下來。

    “然後,樊三哥,水礁須離住處遠些,免得聲音太吵,讓我不能讀書,故此要闢一條道路通往住處。樊三哥幫人建了不少宅子,你覺得哪兒適合建屋,現在只要有三四間茅舍便可,但以後可以擴建成幾進的院子的。”

    樊開山咧開嘴,毫不猶豫地指著山谷東北兩山間凹進去處:“自然是此處,此地背座北山,冬日北風吹不著,雖然地方小了,只有三分左右的平地,但是你看其周圍,坡勢較緩,以後要想擴建,只需平坡墊土,便能擴至一畝多地,足夠起好幾進的院子了。”

    “若還想多起呢?”

    “那也無妨,你瞧此處西約十五丈,繞過一塊岩石,便又有一處空地,平整之後,亦有半畝左右。再往南,便是谷正中,雖然不易展開比較狹窄,但……”

    樊開山娓娓道來,說得有頭有腦,可見在營建一術上,他這個泥水匠是有過專研的。葉暢連連點頭,雖然樊開山完全是憑著自己的經驗在講解,但葉暢還是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擁有規劃師潛質的巧匠。

    這座山谷總起來說是“丫”字形走向,但橫的兩道谷地要長,而向南延伸的那一豎則短。按照樊開的主意,往東北伸展的那邊將作為住宅區,而西北延伸的則因為有溪水,只能空著,最多如葉暢所言建水碓房。向南伸展處則因為空間狹小,沒有太大的營建餘地,但倒是可以考慮在此種菜。因為山勢不算陡峭,所以周圍山坡上還可以種些果樹之類的。

    “樊三哥說的好,請看,這般如何?”

    樊開山在那說,葉暢便在紙上畫,在樊三說完之後,葉暢將手中的簡圖遞過來。樊開山尷尬地笑了起來:“十一郎忘了,我可不識字。”

    葉暢頓時拍了拍自己腦袋,確實把這一茬給忘了。

    “樊三哥,我覺得你有空,還是學學識字和算學吧,你極有天賦,若是再能識字會算,終有一日,你能建起現在想都不敢想的樓宇廣廈! ”

    “啊,哈哈,我這一輩子就這般了,倒是十一郎,你今後定是要出將入相的,到時可別忘了咱們吳澤陂,別忘了咱們這些鄉親啊。”

    說到這,樊開山的話裡有些苦澀。

    他如何不知道,識字會算必然能夠讓他居建築技藝上更進一步,甚至可以說是發生質的飛躍,但是,他出身微賤,哪裡有機會讀書識字,便是手中的活兒,也只是跟著師傅學徒學得。饒是如此,在跟了師傅六年之後,師傅發覺他聰明有天賦,眼見技藝就要超過自己,乾脆就讓他出師。

    葉暢沉吟了一下,笑著道:“若是樊三哥不嫌棄,今後我會教響兒、淳明識字算數,那時樊三哥也可以來聽一聽。”

    聽得這個,樊開山愣住了。

    然後他肅然道:“十一郎你的學問,乃仙人所授,某一下賤之人,豈敢學之?”

    “只管來就是,除非你不願意學,否則我可沒有什麼講究。”葉暢道。

    樊開山有些猶豫,沒有再說什麼。

    三人在高處將圖畫好,規劃出這座山谷今後各處的用途之後,接下來便尋路下山,來到谷中。整個山谷長度有近兩裡,僅是修路這一項,就要耗費不少工時。不過他們自有辦法,這個時候開荒都是以火開道,到時清出隔離帶,然後放一把火將雜草灌木燒掉就是。

    “需得將路修闊些,今後可能會有馬有車來此,現在做不成,也得預留出地方來。”葉暢又道。

    “那是自然,到時來拜訪十一郎的達官貴人定是很多,若是不能讓車馬行走,豈不是極為不便?”葉櫛連連點頭。

    “就是要完全建成,需要時日了,沒準得一年光景。”樊開山道。

    葉暢笑道:“哪要如此久,過四日就是端午,依著我的安排,一個月便可初具雛形,再有兩個月便基本完事,正可以趕在秋收之前!”

    “這不可能!”樊開山與葉櫛異口同聲。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2 20:27
第26章 當知錢可通鬼神
  

    像樊開山與葉櫛一般以為,絕無可能在三個月完成全部工程的大有人在。就是葉淡,處置好其餘事務之後,聽得葉暢說起,也不停地咂舌。

    “十一郎,搭屋建房修橋鋪路,乃是極為謹慎的事情,三個月想成事,幾無可能。除非十一郎你請得仙家法術,可為這點事情用仙家之術,不免太過浪費……”

    “叔祖忘了我修虹渠引水的事情了,你們以為要一個月才能完成的工程,頭尾我只用了三日。”

    “那是取巧……”

    “這個也可以取巧啊。”葉暢笑瞇瞇地道。

    “那你說如何取巧吧。”葉淡樂見其成:“老夫我也跟你學上一學。”

    “仍舊是分組、分段,統籌兼顧。”葉暢道:“不過先是放火,今年天旱,燒荒須得謹慎,此事得安排好來。叔祖看這圖,我將圖上共分為十五段,將所有來幫忙之人便分為十五組……”

    十五組,每組都是十人,一共是一百五十名青壯勞力,再加上數量兩倍於此的婦人、老人和孩童組成的另外十五組,葉暢將整個吳澤陂中願意來幫忙的人都分成組。一共三十組,每組各有頭目,葉暢自己又點了平時誠實可靠的五人作為督導,專門巡查各組工程的質量,以防止有不對之處。然後再許下賞格,每組當中,青壯男子每日可得三文錢,青壯婦人和五十歲以上的老男子可得兩文,其餘人等可得一文。每七日總評一次,總評進度得分在前三的三組,可多一日工錢,而在後三的三組,則扣一日工錢。

    這樣一來,工程的資金投入就大增,每天要花掉一貫多錢,這還不算財料費用。葉淡立刻又開口反對,因為他知道葉暢的家底根本支撐不了這樣的消耗。

    “叔祖放心,會有人送錢來。”葉暢對這個倒是信心滿滿。

    “誰還會白送錢與你用?”葉淡搖頭:“十一郎,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可是錢這東西,大手大腳亂花不成……”

    “自是有人會送來,早就說好了的。”葉暢道。

    他話聲才落,便聽得外頭有人喊:“葉十一,葉家十一郎?”

    “來了來了!”淳明立刻跑去開門,很快門就被打開,覃勤壽與林希檉牽著匹駑馬出現在門前。

    “覃掌櫃來得好快!”葉暢起身見禮。

    “能不快麼,前日你可是都說了,要三日內來尋代,若是過了三日,便要另覓別家了。”覃勤壽苦惱地道:“你可知道,三日里湊足五十貫,可是多不容易!”

    “有勞,有勞,我這邊不是事急麼?”葉暢哈哈大笑。

    他們前日進縣城去見縣尉前,葉暢曾拐到集市中去,只是對覃勤壽說,自己有一個發財的點子,願意說與覃勤壽聽,隻請覃勤壽三日內湊齊五十貫錢拿來。

    若是別人說這話,覃勤壽定是當笑話聽,沒準還讓林希檉將說的人揍上一頓。但說話的是葉暢,他就得好生考慮一下——畢竟葉暢表現出來的能力,已經不只五十貫了。但讓​​覃勤壽立刻下定決心拿出五十貫來,也是不現實的事情,所以葉暢又給了他三天時間。

    葉暢相信,這三天裡覃勤壽肯定會打聽自己的動靜。

    “聽聞葉郎君竟然能請動菩薩審案,實在是讓人敬服啊……”寒喧之後,覃勤壽果然提及此事:“十方寺菩薩審案之事,已經滿縣皆知,十一郎大名也已如雷貫耳了。”

    若不是聽說這件事情,覃勤壽也不會這麼快就下定決心。可以說,“菩薩審案”之事,是推動覃勤壽將五十貫錢送來的關鍵推力。

    這也是葉暢意料之中的事情,經過後世市場經濟錘煉的他,很清楚造勢和借勢的作用。仙人點化、虹渠引水、菩薩審案對他來說都是造勢,與縣尉元公路結交是藉勢,在小小的修武縣,他身上擁有的“大勢”已經足夠,覃勤壽又是一個足夠聰明和足夠有眼光的商人,自然知道,投資在他身上,絕對不會吃虧。

    “我這五十貫籌來可不易,幾乎將老本都拿來了,若是葉郎君給我的主意不能見效,那麼我便要尋你拼命了。”覃勤壽開了一句玩笑。

    葉暢隨手便將折扇遞了過去:“拿去,拿到揚州、長安、洛陽賣去,區區五十貫何足道哉。”

    覃勤壽接過了折扇,旋即一驚。

    元公路與錢起可以看出,這折扇尚有些粗糙,上面無論是畫的墨竹還是寫的字跡,都帶著很濃的匠氣,但是覃勤壽看不出這點,他看得出的,是這種小玩意能在那些儒生當中引起多大的反應。

    儒生好風雅,而且能讀書成士的,大多數都有些錢,若是能成為進士,那就更是立刻發家致富。榜下捉婿,雖然是宋時才有的典故,但在唐時,那些高門大戶之家,也是樂於與新科進士們聯姻。

    對他們來說,用這樣的折扇來顯示自己的風雅,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這個……”

    “我再教你,請巧匠造五百柄,其中一百五十柄,送與此科進士、明經,不收分文。其餘三百五十柄再拿出來售,每柄得售五貫​​錢以上。再製一千五百柄,待其餘三百五十柄售完後投入,此一千五百柄須不如前者,價一貫。到市面上有仿製之時,再降價以售… …”葉暢又隨口吩咐道。

    這一個小小的分段銷售,既是考慮到廣告效應,又考慮到飢餓銷售法,還考慮到壓價傾銷打垮競爭對手。放在後世,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手段,但在大唐之時,卻還沒有誰如此組合使用過。覃勤壽聞言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呼吸,好半晌將臉憋得通紅,這才緩過氣來。

    他是精明人,那柄折扇才值幾何,成本只怕連一文都不到!這樣的東西,竟然把價錢賣到五貫?

    “自然,你所製頭五百柄,若是以玉為骨,以上好宣紙為皮,莫說賣到五貫,便是十貫,只怕也有人搶破頭要。”葉暢怕他不明白,又向他解釋道。

    “我知道……”覃勤壽**發乾,聲音沙啞,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徹底明白葉暢之意。然後,他猛然叉手,長揖及地:“往日總以為自己深知賤買貴賣之道,今日方知,某為井底之蛙矣……葉郎君遇仙之事,確鑿無疑了!”

    覃勤壽現在是真的服了葉暢了,也對葉暢遇仙之事深信不疑:若非如此,一鄉野少年,便是一時靈機造出了折扇,又哪來這般經營手段?

    覃勤壽可以肯定,葉暢的提議能夠實現,不但能夠實現,而且效果會出奇的好,最後的影響會極大。只按著葉暢所說去計算,第一批扇子,便可以賣得一千七百五十貫,第​​二批扇子又可以賣得一千五百貫,扣除成本,至少可以給他們覃氏帶來三千貫的暴利收益!

    哪怕不求暴利,只是單純做竹骨紙折扇,也意味著他們覃家的幾百畝竹林,今後會有​​一個穩定的收入來源。每年細水長流賺個一二百貫,對於覃氏家族來說,同樣是了不得的收益。

    “可值五十貫否?”葉暢笑著問道。

    “五百貫亦值也。”覃勤壽正色:“僕在族中,人微言輕,與君五十貫已經是僕能力之極限,但得君指點,僕此回之後,必可操持此事。待事成之後,再有重禮謝上!”

    “再說吧。”葉暢一擺手:“事不宜遲,我這裡也正忙著,想必覃掌櫃如今也是歸心似箭,就不留客了!”

    覃勤壽他們卸下錢,又施禮出門,林希檉跟在他身邊,還從來沒有見他如此端肅過。兩人牽馬出村,覃勤壽猛然想起一事,向林希檉道:“等等,咱們先回去。”

    他去而復返,讓葉淡吃了一驚,方才十一郎只是用一柄縣尉老爺看不上的折扇和幾句話,便換了這廝五十貫錢,莫非這個時候這廝已經省悟,跑回來找十一郎麻煩?

    卻見覃勤壽上前又道:“幾次見郎君入城,都無物代步,此馬雖駑,但性子溫順,便贈與郎君,以解腳乏。”

    說完之後,他徑直將馬系在葉家門前,然後轉身離開,步履匆忙,倒似有人在背後追趕一般。

    覃勤壽這般機斷,倒讓葉暢對他又高看一眼,他以前不會騎馬,有匹性子溫順的駑馬來學習一下,也是件美事,因此他沒有拒絕。

    “淳明,去將馬牽到後院去,好生洗涮,然後再割些草來餵牠。”葉暢吩咐道。

    “噢,咱們家有馬了!”響兒歡呼起來:“郎君郎君,奴奴去幫淳明割草餵馬如何?”

    淳明懂得餵養大牲畜,這是葉暢在買人時就听那段大德說過的,聽響兒這般歡喜,而那駑馬一雙大眼睛也閃啊閃的,倒與響兒的眼睛有幾分相似,葉暢含笑揉了揉她的頭髮:“好吧,你向淳明學著些,什麼草能叫什麼草不能吃,他可是知道。另外,餵馬時當心,莫驚了馬受傷。”

    “郎君放心!”響兒與淳明拉著馬便向後院行去。

    葉暢搖了搖頭,小孩子心性,喜歡動物。回過頭來,卻看到葉淡一臉怪異模樣看著他,與他目光相對,葉淡的身體猛然抖了一下,重重地打了個哆嗦,然後向後連退了幾步。

    “叔祖怎麼了,莫非身上不舒服?”葉暢訝然問道。

    “無事,無事……”

    “那你如何這般,用這種眼光看著我,難道我臉上有什麼?”葉暢更奇。

    “這個……這位覃掌櫃不會是中了你的仙術吧?”葉淡吞吞吐吐地問道。

    葉暢聽了大笑,原來葉淡見覃勤壽竟然贈完錢又送馬,還以為是被葉暢以什麼道術攝了神智,才會有此舉。他之所以躲遠些,便是怕葉暢也將他的神智攝去。

    還沒有回應葉淡,聽得外邊又有人道:“葉家十一郎可在?”

    “倒是訪客不斷……”葉淡嘟囔了一聲。

    淳明與響兒都去了後院,只有葉暢自己來門前招呼了。他到了院門前,也是一愣,然後行禮道:“我便是葉家十一郎,道長可是尋我……”

    他還沒有說完,旁邊葉淡就擠了過來,這時葉淡倒不怕了:“咦,竟然是駱真人親自來了,十一郎,你怎麼連駱真人都不認得了!”

    葉暢撓了撓頭,他確實不認識眼前的道人,以往遇著不識之人,總是有響兒小聲提醒,可這一次響兒不在身邊。

    那道人倒是仙風道骨白須飄飄,他凝神看著葉暢,然後豎起手行了一個道禮:“無量天尊,十一郎大好,老道心中實是慰懷。”

    “啊呀,原來是駱真人,我想起來了。”葉暢此時也憶起這道士的身份,他是藥王觀的觀主,據說乃是藥王孫思邈的再傳弟子,醫術甚為高明,特別是一手鬼門十三針針炙之術,得了藥王真傳。

    老道士這個時候上門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情。葉暢心中想起響兒所說,以往的葉暢,確實喜好尋仙訪道,幾乎欲拜入這個道士的門下,平時裡也最愛入山採藥。但自己魂穿以來至今,也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卻一次都沒有到藥王觀去,哪怕是傳出自己逢仙得遇藥王的消息,也沒有入藥王觀供奉香火。

    或許正是因此,讓老道產生懷疑,要親自上門來看一看吧。

    想到這,葉暢心中不免有些不爽,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自己才擺平了族中的事務,現在又來了一個道士,也不知道他會玩出什麼花樣來。

    “無礙,無礙,那日與郎君診療,便知郎君醒後,神魂或有損傷。”駱守一見葉暢神情,便明白他所想:“現今來看,果是如此,葉郎君可是有些失魂?”

    旁邊的葉淡頓時又是一個哆嗦。

    “有些事情是記得不清楚了。”葉暢總不能說自己是破空穿越的千餘年後人物。

    “此事當初貧道便有所察,現在讓貧道再與郎君把把脈。”駱守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葉暢原本想閃,卻發現這老道人雖老,動作卻不慢,幾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老道手中有功夫!

    葉暢心中頓時一凜,抬眼看向老道,卻發現老道眼中此刻精光也是閃動,變得鋒利無比!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3 23:32
第27章 既成明星必代言


    “啊!”

    葉淡驚叫了一聲,只道是葉暢身上有什麼問題,讓老道士要施法擒他。

    葉暢這個時候卻是鎮定下來,坦然一笑:“真人可是察出什麼?”

    駱守一捋鬚,眼中銳利的光芒散去:“脈象平和,強健有力,郎君果然是大好了。”

    說完,他鬆開手,葉暢向後退了兩步:“請真人入內小坐,響兒,響兒!”

    沒有傳來響兒的聲音,大約是去割草餵馬了。葉暢便自己入內,為駱守一​​奉上湯水:“天熱,煮了些綠豆湯,用井水鎮了,倒頗能解渴,真人請用。”

    駱守一飲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思考什麼,然後他抬起頭來:“郎君許久不曾去藥王觀了,聽聞是在忙著結廬讀書?”

    “尋了一處山谷,圖個清靜罷了。”

    “聽聞十方寺的僧人贈送的山谷?”駱守一又道。

    葉暢頓時無語,這個世界怎麼這麼小,昨天純信才說要送山谷給他,今天駱守一就知道了!

    當真不愧是道教之人,八卦的本領,實在嘆為觀止。

    “確有其事?”

    “十方寺的僧人與郎君向來並無交情,竟然送了一座山谷與郎君,貧道與郎君為方外之交,不可落後於那些和尚,便以這些阿堵物相贈,以作郎君喬遷之喜。”

    駱守一說完之後,捧出一個小木盒,他自己打開木盒,然後推到了葉暢面前。

    旁邊的葉淡眼睛幾乎要翻出去了。

    這一個小木盒裡,可全部擺著金錁子,估摸其重量,只怕約有十兩。

    葉暢也是極驚訝,十兩黃金,可是真不少了,相當於六十貫錢!

    方才覃勤壽贈錢給他,便是二十貫現錢,外帶一些黃金——白銀此際多為官府所藏,民間使用的並不多。駱守一拿出這些,當是送上了一份厚禮。

    便是花錢去買下葉暢選中的那座山谷,百十畝的山林加起來,也就是值個三四十貫罷了。

    “真人禮太重,某惶恐不敢受。”他起身將盒子推了回去。

    “如何不敢受!當受,理當受!”駱守一捋鬚道:“以郎君與我藥王觀的關係,這份禮,不能算重。”

    葉暢還待拒絕,駱守一又道:“聽聞郎君曾遇仙人,那虹渠取水之理,便是在仙人丹房中所見?”

    葉暢再次確定,這位駱守一道長是一個八卦大師,連他隨口說出解釋自己如何懂得虹吸原理的話,他都打聽出來了。

    “呃,確有其事。”

    “那就不錯了。”駱守一聞得此語,站起身來,向後退了一步,葉暢與葉淡都驚訝於他的動作,卻見他做出更讓人吃驚的事情。

    舉手,行禮,長揖,到地。

    這可是大禮,唯有晚輩對長輩、身份卑微者見到高上者,才會行的禮!

    “藥王觀二代弟子駱守一,拜見師叔,師叔仙駕萬安!”讓葉暢和葉淡更為驚訝的,是駱守一的稱呼,他這個白髮蒼蒼的老道,竟然稱葉暢為“師叔”!

    葉暢有些搞不明情況,他自來此世,似乎每有所得,都是絞盡腦汁而來,為何這個老道人卻一見到便又是送金又是行禮,莫非自己身上終於有了某種讓人納頭便拜的光環?

    “真人快快請起,這是何意?”他既是弄不明白,自然不敢受駱守一之禮,慌忙避開,然後上前將老道扶起。

    “郎君所遇仙人,乃我藥王觀祖師孫真人,郎君既是拜於孫真人門下為丹爐童子,便是孫真人弟子,老道乃孫直人再傳,稱呼郎君一聲師叔,乃是分內之事。”

    “啊?”葉暢沒有想到,自己編個遇仙的事情,竟然都能給自己找個師侄過來。

    葉暢沒有自大到以為自己的那個故事就能讓駱守一跑來認師叔,這背後,必然還有別的考量。只不過駱守一現在正在面前,他暫時沒有充分時間進行分析。

    “葉師叔若是有暇,還是回藥王觀拜謁一下師祖法像吧。”駱守一又道。

    這個“回”字提醒了葉暢,突然間,葉暢抓住了關鍵。

    他已經不再是初臨此世的那個默默無聞的鄉野少年了,這段時間,他造勢借勢,已經擁有不小的影響,特別是對修武縣十里八鄉的百姓來說,影響就更大。而有關他的傳聞,在修武縣百姓、士紳間流傳,所有的流傳,都免不了要提到他的那些事蹟。

    看他的事蹟當中,從被指認為“星宿下凡”而揭開“遇仙”之事,到菩薩審案,都與十方寺有著密切關聯。可以想見,十方寺將因此而受益,香火大盛,這也是老和尚純信贈送廟產與他的原因。

    那麼原本香火甚盛的藥王觀豈會坐視競爭對手發展!

    這位駱真人的手段高明,更勝十方寺首座一籌,他想出來的辦法,是直接將葉暢拉過來,將他的身份確認為道家仙人的弟子。想想看吧,若是葉暢承認了他所說是藥王觀小師叔的身份,那麼人家一提起他的經歷,便會說“藥王觀的小師叔驅使韋陀菩薩為其審案” ,這麼一來,藥王觀豈不還是穩穩凌駕於十方寺之上?

    而且和吃過幾回虧才肯在葉暢身上投入的純信老僧不同,駱守一可是一見以葉暢,便願意大投資,十兩黃金送來,葉暢無論收還是不收,總不好翻臉吧。

    想明白這一點,葉暢原先拒絕的念頭頓時沒了。

    他現在就是修武縣內的“明星”,藥王觀與十方寺都是“商家”,都爭著搶著讓他這個“明星”代言。既然是如此,哪有放著錢不賺的道理,反正無論是藥王觀還是十方寺,都沒有說要獨家代言權麼!

    “駱真人,我只是做了一個夢,是不是真遇到仙人,尚不可知,所遇者雖然與觀中藥王仙長的神像有幾分相似,卻也沒有對我說就是孫仙長。”葉暢略作猶豫,然後道:“更何況,他只收我為守爐童子,不算正式納入門牆,故此,我不敢為真人師叔。若是真人不棄,只呼我名便是,我願即刻隨真人上山,禮拜孫仙長法像。”

    他初時所說,讓駱守一心中很是不快,只覺得這個少年不識抬舉。但聽得後來,駱守一的想法頓時變了:這少年哪裡是不識抬舉,分明是太識抬舉了!

    “呵呵,郎君既是定然要謙遜,貧道也不好說什麼……但是郎君既然為祖師丹童,便是我們藥王觀之人。這樣吧,貧道托個大,替師收徒,郎君就是貧道俗家小師弟,郎君以為何?”

    這老道果然比純信要厲害,順水推舟讓葉暢的輩份就降了一階,但仍然不放棄將他納入藥王觀的主意。葉暢這一次沒有遲疑,立刻行禮:“葉暢拜見駱師兄!”

    老道捋鬚微笑,看著葉暢甚為滿意。

    這樣一來,可謂皆大歡喜,大約就只有十方寺的和尚會像是吃了個蒼蠅一般覺得難受。李唐一向崇道抑佛,到武周時為了奪位又崇佛抑道,如今李三郎為天子,佛道之爭可謂暗潮洶湧,葉暢對此還不是很清楚,一頭扎進去,是禍是福尚不可知。但至少從現在來看,藥王觀在修武縣有極大影響力,而仙人孫思邈更是在民間家喻戶曉,葉暢得為藥王觀俗家弟子,倒也不吃虧。

    算是他又藉著一勢。

    這一幕把葉淡可是看呆了。

    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他目不暇接,先是覃勤壽大老遠跑來送上五十貫的金錁和銅錢,還回頭又送了一匹馬,接著是德高望重的老道長駱守一來哭著喊著要認葉暢為師叔,還送了值六十貫錢的金子,葉暢偏偏拒絕,勉為其難地當了藥王觀觀主的小師弟……

    在葉淡近六十年的生命裡,恐怕只有昨日菩薩審案一事,象今天這麼跌宕起伏了。

    因此,葉暢回頭向他施禮,請他先照看一下家裡,自己連夜上藥王觀時,他下意識地“哦”了一聲,然後才驚問道:“如今去,豈不晚了?”

    “不晚,不晚,老道明日一早送小師弟回來就是。必不誤明日小師弟家中之事,對了,小師弟若是結廬,老道還認得幾個木匠,要不要替小師弟請來? ”

    吳澤陂沒有出色木匠,老道是清楚的,這些年藥王觀好生興旺,附近的木匠大多都到觀裡幹過活兒。葉暢笑而不語,算是婉拒了老道的好意,畢竟葉櫛是自家族人,若沒有與他商議就請外人,特別請的也只是附近的工匠而不是聲名遠揚的大匠,分明是落他面子。

    從吳澤陂到藥王觀,比起上十方寺可要遠得多,與去縣城也沒有什麼區別,兩人是下午動身,待他趕到時,業已經是月上樹梢,足足花了兩個時辰時間。葉暢年輕體力好,老道人也能健步如飛,讓葉暢很是驚訝。但想到老道是孫思邈的再傳弟子,便又釋然:他看過的古籍裡,孫思邈可是活了一百歲以上的養生大師。

    藥王觀位於被當地人喚為藥王山的半山腰,佔地也就是兩三畝的模樣,依山勢建成,規模倒不少。道觀中有數十名道士,見觀主回來,紛紛行禮問好,也都好奇地看著葉暢。這個時候葉暢完全就依著駱守一的意思行事,該拜神的拜神,該見禮的見禮,該受禮的受禮,沒多久,眾道士便全部知道,跟著觀主來的少年郎,就是這些日子大夥聽說過不知多少遍的葉暢了。

    一套儀式操持下來,便已經是大半夜了。

    在觀中安歇一夜,葉暢仍然保留著自己的習慣,一大早便起來,開始繞著道觀小跑。他以為自己起得已經算早,但發現起來做早課的道人們都三三​​兩兩出現,還有一些在觀外晨練,或活動拳腳,或調息吐納。對於他晨跑,道人們雖是有些好奇,卻也沒有誰打擾。

    他順著一條小路跑出去,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兩邊,盡是些低矮的樹木,但有人工削減灌溉的痕跡。葉暢看到之後不由得“咦”了一聲,他認得這些樹,竟然是茶樹。

    修武可不是適合茶樹生長之所,因此這些不會是野生的,而應該是人工種植。葉暢估算了一下,大約有百餘棵茶樹,生長的情形還算好,此時已近端午,夏茶初長,若是採摘回去炒出,倒也是不錯。

    對炒茶葉暢不陌生,他支教的那西南大山中,茶葉是少數能賣得上價錢的經濟特產,支教的幾年間,跟著當地茶農學習炒菜,想法子幫助他們聯繫賣家,葉暢著實做過不少事情。因此,看到這些茶樹,他不由生出一些親切感。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也嚐過如今市面上賣的茶,那種放薑末、油脂甚胡椒粉的玩意兒,實在和他口味不同。而那個對茶道貢獻極大的茶聖陸羽,隻時應該還呆在哪個寺廟里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葉暢一時興起,跑回道觀之中,拿了個籃子,挑芽尖採摘了一籃,估摸著能炒出一兩斤的干茶,便將之帶回觀中。

    “小師弟喜歡苦荼?”見他采了這些葉子,駱道一也有些奇怪:“此物可入藥,故此先師在時,種下兩百餘株,時至今日,已經只剩餘這一半了。”

    “苦荼?這不是茶麼?”葉暢愣住了,他可以肯定,自己沒有認錯。

    “正是茶,不過這是當今天子所撰《開元文字音義》中所改,過往多稱之為荼。”

    葉暢恍然大悟,原來茶葉的茶,便是荼毒的荼。他笑道:“我依稀記得一種製茶之法,所成之茶,遠勝如今茶餅,故此采回去試一試。若是能成,送一些來孝敬師兄。”

    這話說得駱守一心花怒放,暗道這小師弟果然會做人。不過轉念一想,他又肅然問道:“這製茶之法,可是那裡的?”

    說此語時,駱守一以二指悄然指了一下天,意思是否是葉暢遇仙時所學。葉暢也不否認,微微點頭,駱守一大喜:“竟然是仙家之物,那是老道口福了,老道便在這等著!”

    “端午之時,我再來聆聽師兄教誨,那時便可將茶帶來了。”葉暢拱手行禮:“俗中尚有事,小弟這就告退。”

    “去吧,若有什麼不足用的,只管來觀中尋老道就是。”駱守一眉開眼笑。

    他是當真歡喜,若是葉暢真的帶來什麼仙家妙品,那麼他算是為道門又立一功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4 20:10
第28章 歡愉時短喜難全


    葉暢回到吳澤陂時,他的工程已經開始了。

    他人雖是不在,但昨日已經將事情分派好了,各組的首領帶著自己的人前去幹活,巡視組的則專門領人查看是否有險情,葉淡則帶著那些老弱做好後勤保障。因此葉暢趕到時,只看以穀中處處火起,人聲鼎沸。

    放火燒山是這個時候開路墾地最迅速的方法,因為分組得當,又注意安全,所以一個上午的功夫,谷地深處的幾條道路便已經燒出來。緊接著按照葉暢的主意,眾人取巧,將那些燒枯的樹幹鋸下,截成一根一根的,用木隼鍥好,做成小木排狀,鋪墊地餘燼未收的地面上,形成了一條比較平坦的小道。

    在這小道上,無論是人行還是車走,都要方便得多。

    “十一郎,你的方法果然有效,才是一上午功夫,便已經成這模樣了!”見他回來,葉淡很是高興地道:“原本我以為要兩三日功夫才能成的,結果一上午就成了!”

    “宗長可不想想,十一郎是連菩薩都能請動的,乃是孫老神仙的再傳弟子,自然有些神通!”葉櫛在旁笑道。

    葉暢笑著做了個團揖,謝過那些來幫忙的鄉鄰。

    接下來的進度如葉暢所料都是非常快,僅僅是十日功夫,谷中情形已經初具,然後又是挖地基、夯土壘牆,這些事情交由幾組人輪流來做,原本要四五天才能成的,結果一日便搭成。倒是上樑、鋪瓦,稍稍​​麻煩了一些,可總共屋子建成,也只是花了七日時間罷了。

    說來也怪,上樑的當日夜裡,修武縣下了近兩個多月的第一場雨,雨雖不算太大,卻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旱情,便是引來的溪水,也更為充沛。

    經過這場雨,被燒過的地方又開始冒綠,葉暢乘著雨後地濕,又請大夥相助,在谷中合適的地方開出了零零碎碎約有兩畝的田。

    到此時,主體工程就算是完成,接下來建水碓就完全不用現在這麼多人手。但葉暢也沒有讓大夥就此散去,而是開始開山取石修路。

    此時取石的方法,便是先拿火在岩石之上燒,等石頭燒得極燙時,再將大量的冷水澆上去。利用熱脹冷縮原理,使得岩石裂開,然後再依著裂縫鑿下石塊。這個過程艱難而麻煩,但比起用火藥反而安全一些。葉暢自然是知道火藥的配方的,他甚至知道現在這個時代,正是各位大唐的煉丹道士發明火藥的時候。不過暫時他還不準備將之拿出來,因為這種劃時代的工具,他暫時還沒有力量去保護這種配方。

    沒有力量保護自己。

    葉暢可以想見,明白火藥作用後,無論是豪商巨賈背後的門閥權貴,還是李唐宗室,甚至是邊關悍將,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綁去,逼他交出配方。有點眼光的,會留下他的性命,將他拘禁起來,專門負責改進配方。目光短淺的直接殺了他——還有所有與他有關可能知道配方的人,滅口這種事情,並不只有惡人會做。

    “這路想完全用碎石鋪好,所需時間會很多啊。”眼見費了十日功夫,路也只是鋪成了一里左右,葉淡嘆息道。

    “人少了,進度就慢了。我修路其實是在其次,最主要還是在這樣的工程當中,讓咱們的鄉親學會如何統籌。此後大夥做事,無論是鋪路修橋,還是挖渠引水,都能有頭腦。”葉暢倒不難過:“唯有這等勞作,最為鍛煉人手。此事暫且放下,所謂坐吃山空,如今我手中的錢又有些不稱手了,得想法子尋些進項來。”

    這話說得葉淡噗之以鼻,雖然葉暢這二十多天裡花錢大手大腳,但別人送的多,他手中至少還有三十貫錢,省著些用的話,足以過上兩年不錯的日子。而且現在葉淡對葉暢有些迷信,總覺得不知哪天便會有人又給葉暢送錢來。

    “你還是先將山門建起吧。”葉淡指著山谷入口:“你不是說要在這建一座牌坊門和一座水門麼?”

    “正有意於此,可是石牌樓要花不少錢,而且太過俗氣,我還是搭個木牌樓先湊合,已經畫好了圖,只待櫛叔那邊空出手來。”

    “他?研究水碓都快昏了,也只有你這敗家的肯拿出這麼多錢來給他練手。”

    在葉暢扯來,葉櫛應該是短時間內最可靠的木匠,水碓還只有依靠他來,因此便備齊充足的材料讓他練手。只不過葉櫛在這方面的天賦當真有限,研究了這麼久,成果仍然是空白。

    葉暢正待再說,突然間看到一騎馬向著這邊奔來。吳澤陂雖然也有騾馬往來,但像這般驅馬奔馳的卻不多,葉暢皺了皺眉,心中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一種不好的感覺。

    馬上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很快葉暢便認出,尋陽林希檉。

    據說覃勤壽已經回沁陽老家主持折扇售往長安事宜,只留了林希檉在此,主要起的作用就是與葉暢保持聯繫。葉暢心中猛然跳了一下:難道說自己給覃勤壽的建議出了紕漏,他派林希檉前來討教應對之策?

    林希檉來到他面前立刻下馬,一邊下拜一邊大聲道:“葉郎君,葉郎君,令兄出事了!”

    此語一出,葉暢心猛然揪在一處。

    林希檉說的“令兄”,定然是指葉曙,讓林希檉如此焦急而來的,必然不會是小事!

    葉曙如今在長安,那可是大唐國都,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在那兒出了事情,葉暢再智謀百出,也鞭長莫及。

    “起來,好生說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葉暢將他拉了起來。

    “這是主公的信。”林希檉將一封信捧了出來,交給了葉暢。

    旁邊的葉淡伸長脖子過來探頭探腦,那信中所言,是一個巨大的噩耗,葉暢的兄長葉曙,已然不幸喪命。

    看到這裡,葉淡啊呀了一聲,他側過臉看了葉暢一下,發覺葉暢表情還很鎮定。但他再看那信時,發覺葉暢的手抖得相當厲害。

    他抖得是如此嚴重,甚至於連他自己都無法看清紙上的字。葉暢定了定神,吸了口氣,再將信拿起來,可是手抖依舊。

    按理說,他與葉曙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原本不該有這樣的感情的。但或許是殘留在這具身軀內真正的葉暢的意識,或許是他沒有想到這一世才沒幾個月,便又遇上親人非正常亡故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的事情,這讓他回憶起了一些上一世的痛苦。

    “十一郎,你莫難過,如今之計,是如何與你嫂子說此事。”葉淡終究年長經慣,在後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然後將信從葉暢手中拿了過去。

    信被拿走之後,葉暢像是身上的重擔被抽走一樣,長長吐了口氣。他徑直坐在地上,這與他一貫愛潔淨的形像是有幾分不對的。

    葉曙遇害之事說起來很簡單,便是為人凌迫而死。

    覃勤壽在信中非常抱歉,卻沒有說凌迫摧折葉曙至其身亡的究竟是,只是說為權貴者所凌,至於權貴是誰,隻字未提。覃氏雖然是沁陽大姓,在地方上也有一定的影響,但與真正的望族相比,仍然只能算是寒門。因此,到了長安,他們的能力有限,不能夠給葉暢多少幫助。

    不指出是誰幹的,並不是有意要隱瞞,而是很含蓄地給葉暢一個提醒:對方很強,強到了他根本無法對抗的地步,因此也不要指望著能夠報復。

    “如今你兄長的遺體,尚停在長安城內青龍寺中,覃家之人料理的後事。覃勤壽問你,是要去迎回你兄長,還是他擇吉地安葬?”

    葉暢沒有回答,他目光怔怔地望著遠方。

    在發覺自己來到了這個時代後,葉暢便曾經立下志向,要讓關愛自己的人和自己關愛的人都能夠過上好日子。這不算是什麼太遠大的志向,但是就連這樣一個志向,他才立下不久,就出現了重挫。

    葉曙話不多,為人也有些懦弱,但對他的手足之情,葉暢還是能夠深深地體會到。或許迫於宗族的壓力,讓他來三支充當嗣子,是葉曙一生的愧疚,但他是真心希望葉暢能夠過得更好些的。

    在離開之時,葉曙還曾經叮囑過他,當心長支的暗算。

    卻不曾想,長支奈何不了葉暢,而他自己,卻死在它鄉。

    “十一郎,十一郎,你定然要節哀,如今你們三房這邊,長支是爛掉了,二支三支,就你一個撐大樑的,你可要穩住神。”葉淡見他這模樣,不由得慌了起來。

    不僅僅是三房,他們吳澤葉家的希望,可以說都在葉暢身上,若是葉暢出了個什麼意外,那麼葉家就休想在一兩代人內超過劉家了。

    葉暢勉強抬頭,嘴角抽動了一下:“放心,叔祖,你放心。”

    雖是如此說,他卻沒有站起來。

    旁邊的林希檉有些急了,他性子暴躁,不是覃勤壽,一般人也壓不住他。對葉暢,他現在也有些敬服,因此開口便道:“葉郎君不是通仙人麼,請仙人就是!坐到這裡哭也沒用,哭不活你兄長,也哭不死你敵人”

    葉暢眼前猛然亮了一下。

    仙人甚麼的,他是不懂的,但是,後世的種種手段,放在這個時代,不就是仙家妙術麼?那些權貴再如何勢力滔天,自己憑藉著那些手段,終有超過他們的時候,到那時,自己想要替兄長復仇,還不是舉手之勞的事情麼?

    “十一郎,你可好些了?”葉淡也問道。

    “無妨。”葉暢用力揉搓著自己的臉,讓自己面色顯得好看些:“我現在想的……是如何告知嫂嫂……”

    葉曙的事情,想瞞是瞞不住的,和葉曙一起入京番役的還有另外幾人,他們自然會託人帶口信回家。而且按時間算,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他們的番役期限快到了,也該回鄉。

    方氏正在家中忙著打掃,她是個閒不得的人,整個吳澤陂,她家是最乾淨的。不僅是自己那小小的宅院,而且連周邊公共地方,她每天都會進行清理。

    葉暢到了這小宅院前時,停了一下腳。

    二支的宅院比起三支還要小一半左右,葉曙一家人住著有些擁擠,以往的時候,葉暢沒有感覺,但今日葉暢突然生出一種唏噓。

    輕輕扣動門環,砰砰的聲音響起。過了一會兒,葉暢聽得有稚嫩的聲音急促地道:“我來開,阿娘,我來開!”

    因為葉曙不在家的緣故,這些時日,方氏都緊閉門戶,而村裡的無賴潑皮,便是不將葉氏家族放在眼中,也要顧及著如今葉暢的名頭,倒無人敢上來尋釁的。跑來開門的是小賜奴,他費了好大氣力才將門閂拉開,然後把門打開。

    “是小叔,是十一叔!”寄奴歡喜地喊道,然後又皺著眉:“還以為是阿爹回來了,阿娘說,阿爹就要回來了!”

    葉暢的心再次狂跳了下,他蹲下身,摸了摸寄奴的頭:“阿爹一時半會回不來啦,他讓人對寄奴說,家裡只有你一個男子漢,你可得當起家來,護住阿媽和小娘。”

    小寄奴的眼珠碌碌地轉,一臉大人的模樣:“那是自然!”

    “砰!”

    寄奴的話聲才落,旁邊傳來一聲物件摔落在地上的聲響,葉暢抬起頭,看到嫂子方氏臉色蒼白,身體搖搖欲墜,站在那兒,像是風中弱柳。

    “嫂……子!”葉暢喃喃地道。

    方氏蹲下將跌落的針線篋子撿了起來,沒有理會葉暢,半晌也沒有站起。葉暢看到一滴滴如豆一般大的晶瑩水珠落了下來,滴在她身前的地面上。

    “我明日便啟程前往長安。”葉暢乾巴巴的聲音響起。

    他早就知道方氏聰慧,絕非普通女子能及,卻不曾想她竟然聰明到了這個地步。僅僅是從自己對小寄奴說的一句話中,她便察覺了異樣!

    “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朋友來信,說兄長出了事。”葉暢終究不忍直接說出葉曙的死訊。

    “我就知道……長安,絕非善地……我就知道,長安……天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6-26 17:30
第29章 風陵渡畔故人逢
  

    方氏發出一聲低低的哀吟,身體劇烈顫抖,葉暢此時心中也是悲慟,因此並未從方氏的話語裡聽出異樣來。

    “十一郎……你尚年幼,長安你不要去,請宗長派人去吧。”片刻之後,方氏蹲在地上又道。

    “無妨,我自己兄長,若我不去,誰人能去?”

    “十一郎,你不知道,長安……長安,那不是個好地方!”

    這一次葉暢終於意識到,長安對於方氏來說,應該是一個傷心地,而且,不只是因為葉曙的事情那麼簡單。

    此時葉暢無心去問,只是堅持道:“嫂嫂,兄長出事,前因後果信中不便說,我總得到那兒自己去問。我是兄長的弟弟,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這一點,故此,我必須去。我已經與宗長說過,我不在之時,宗長會常來這邊,若是嫂嫂有什麼難處,直管對他說就是。另外,我還讓響兒和淳明到嫂嫂這邊,嫂嫂有什麼事情需要幫手,他二人雖然年紀小,卻也算伶俐。”

    “淳明你還是帶在身邊,你一人在外,身邊得有人照料。”

    “嫂嫂放心,我此行有友人照拂,便是那個覃掌櫃,他正在長安。而且我不會亂來,我此次去,是打探消息和迎回……的。再加上若有什麼事情,淳明太小,幫不上忙還會拖後腿。”

    方氏聽得葉暢條理分明地說著,她終於抬起眼看了一下葉暢,發覺自己的小叔神情異常冷竣。

    確實,是一種冷竣,彷彿冬日裡山上的冰雪,看上去普通,實際上卻散發著寒意。

    剩餘的安慰話,葉暢沒有說,他覺得再怎麼安慰,都不如行動有效。第二日,他便將此間的事情全都交給了葉淡,自己孤身上路,到了修武縣城與林希檉會合。

    “葉郎君,此去長安,定然要謹言慎行,途中切勿耽擱。”林希檉替他聯絡了一個商隊,他跟隨著商隊一起往長安去,臨行之時,林希檉又交待道。

    他一貫粗率,此時卻做這樣精細的吩咐,葉暢便明白,自己心情不好的事情,就連這樣的粗人都看得出來。他勉強笑了笑,點頭表示謝意,便催馬跟上了商隊。

    覃勤壽送給他的駑馬,便成了他此行的代步。

    自修武至長安,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在孟津渡過黃河抵東都洛陽,然後過函谷關到潼關之外。另一條則是一直走河北岸官道,至風陵渡過黃河抵達潼關。除此之外,也有走黃河水路至陝州三門峽登岸者。葉暢急著趕長安,而商隊卻還要去洛陽,因此他中途便與商隊分離,自己走河北岸官道,沿途日夜兼程,道行艱苦。

    好在此時大唐皇帝李三郎雖然已經沉迷於酒色享樂,整個大唐都潛伏著巨大的危機,但天下大體上還算太平,再加上葉暢一路行來不欲生事,都極為謹慎,因此,連著十日,都不曾遇到什麼問題。

    “這便是風陵渡了!”

    當奔騰的黃河終於出現在葉暢面前時,他已經到了風陵渡前。風陵渡乃是此時黃河上最大的渡口之一,所謂“雞鳴一聲聽三省”。不過在葉暢看來,倒也稀鬆平常,除了眾帆競渡的場景之外,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此地沒有後世壯觀的大橋,雖然往來的船隻不少,但葉暢沒有心情欣賞這些既笨且小的船隻。

    畢竟,華夏造船技藝是到了宋時才發生一次大飛躍,現在的船不僅小,而且行使甚為不變。

    官府在渡口設置了關卡,管理渡河事務,不過現在也只是收錢罷了,象葉暢這般百姓,交了一遍錢,還得自己去渡口尋找渡船。

    “郎君莫非是要過渡?”見他在渡口逡巡,那邊便有人​​上前問道。

    “正是要過風陵津,不知郎君有何教我?”葉暢見那人模樣清瘦,看上去不是歹人,便行禮問道。

    “郎君莫非是遊走天下的士子?”那人笑著道:“小人不敢當郎君之禮,小人賤姓呂,行九,乃是這風陵津裡討生活的水客。若是郎君信得過小人,便隨小人來。”

    “咦?”

    “郎君放心,象郎君這樣的士子,小人可接待得多了,前些時日,便有一個興高采烈昂揚西去者,一邊乘舟一邊大叫'我輩豈是蓬篙人' ……”

    葉暢聞得此語心中一動:“有些語者,必是姓李吧​​?”

    “咦,郎君如何得知?”

    “此人莫非名白,字太白者是也?”

    “正是,正是,此人自稱正是李太白。”那人笑道:“小人與他同行渡河,聽得他一路長嘯高唱,可謂躊躇滿志,想來是要進京城大用。”

    “呵呵,這倒是巧了,不曾想,他竟然就在我之前入京,或許此次於京城中,也可以見到他。”

    葉暢難得地覺得心情愉快了些。

    因為愛好古典文化的緣故,他對於在歷史上留下詩仙鼎鼎大名的李白,還是相當熟悉的。此時李白已經年過四十,卻仍然不得志,與吳道士隱居。得到這位道士舉薦,他才收到李隆基李三郎的邀請,開始進京。

    但葉暢並不知,李白此次進京,比歷史上入長安要提前了三個月。

    “郎君認識這位太白先生?”那水夫問道。

    “聞名已久,只是未曾相見。”

    “這位太白先生據言會在驪山多呆一段時日,長安暑氣極盛,還是驪山清涼。”

    “哦……”

    兩人一邊聊,葉暢一邊跟著那水夫到了河邊,水夫呼了一聲,頓時有艘船從河邊停著的數艘小船中過來,船夫赤著上身,露出青銅一般的肌肉,汗如珍珠,便將船撐到了葉暢身前。

    “郎君只管上船,郎君一人一馬過河,人是三文,馬是五文,共需八文錢。”那拉客的水夫道:“我們這邊都是做正經生意的,絕不坑騙郎君!”

    葉暢看著那小小的船,又看了看自己和馬,頭皮頓時有些發麻。”

    這船看上去裝不了幾個人,而且船底還有積水,讓葉暢懷疑,自己連人帶馬上了船之後,是不是就會將船壓沉。他再看了看其餘人的船,也都是這般模樣。

    看來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不過,現在的造船技術竟然這麼差勁,河道海路的作用必受限制,若是能在造船上有所革新,亦是一條好路。

    雖然收了他八文錢,可是渡船不可能真的只載他一人,還須湊齊一船人才會過渡。好在風陵渡乃是最大的渡口之一,各方人物,無論是商旅還是遊士,都在此聚集。不一會兒,那個拉客的水夫便又帶來了好幾個人,小小的船上,滿滿當當擠下近十人。

    “夠了夠了,可以走了。”有人催促道。

    “郎君再請稍候,再上一人便走。”

    “這一船又是人又是馬的,足夠你們賺上不少了,何必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郎君說笑了,難得近日天氣晴好,黃河開渡,我們這些苦哈哈的,都要靠這幾日接送些客人,養活一家老小……”

    水夫陪著笑,卻就是不開船,他們自述生活艱難,一年當中只有區區數月方能擺渡。而且就是這數月中,黃河上的風浪也是他們的致命威脅,每年裡總有不少水夫船翻人亡。

    “這日上三竿,若再不行,可就趕不上宿頭沒有午飯,你們要吃飯,我們便不要吃飯?”

    葉暢聽得等渡人中一個橫聲叫道,葉暢也覺得腹中飢餓,偏偏此時,一小船飄飄而來,船上積著各色黃河魚,葉暢見了心中一動,牽著馬便又下了船。

    “郎君,郎君為何又下船?”那船夫有些慌了。

    “腹中飢餓,意欲飽食一頓再渡河。”葉暢笑道:“我見你船上有鍋有柴,這裡有兩文錢,算是向你借鍋與柴的——方才那位郎君,聽聞你是販糖的,可有霜糖?”

    被他喚住的是一個行商,挑著一副擔子,聽得要糖,頓時報了個高價。此時霜糖價格極貴,他小行商手中沒有,只有紅糖。葉暢也不以為意,除了買糖,還尋岸邊漁民要了些醋、薑蔥和茱萸,再買了一條大的黃河鯉魚,又將鍋洗涮乾淨,便剖魚洗魚切魚,開始升起火來。

    這邊才開工,那邊有人忽然叫道:“葉施主?”

    葉暢聽得這聲音熟悉,起身望去,只見著釋善直這莽頭陀一身狼狽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倒是巧了,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竟然在此又見到了善信師。”

    釋善直也是喜笑顏開:“好,真好,總算遇著能管飯的了……葉施主,我餓了!”

    “這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了,既然你來了,一條魚怕是不足……喂,漁家,再給我條黃河鯉來!”

    葉暢又買了一條大鯉魚,足有兩斤重,依樣處置好之後,便在岸邊開始烹製。他要做的是一款糖醋鯉魚,雖然材料多有不足,特別是糖用的是紅糖,但在他妙手之下,不一會兒,仍然是魚香四溢,往來之人,多有咽著口水者。

    “善直師,你怎麼會到這裡?”一邊烹魚,葉暢一邊問道。

    “貧僧倒奇了,你怎麼會到這裡?”釋善直也問道。

    兩人同時開口,然後都大笑起來。善直雖是莽和尚,但並不笨,從葉暢眉眼中看出他有憂忡在心,並不追問,只是說自己的事情:“貧僧在十方寺掛了兩日單,那老和尚恁的小氣,讓貧僧去理了發之後,便打發貧僧去樵採。貧僧一怒之下,揍了那個道寧,然後便走人了……”

    “和尚倒是個爽利人,一言不和就走啊。”對他的話葉暢是絕對相人的,善直確實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物。

    “你不知道,那十方寺裡面上上下下,盡是些蠢禿驢,與他們呆在一起呆久了,貧僧只怕也要變成眼裡只有香火的濁物了。”

    “莫非善直師現在不是濁物?”葉暢與他熟悉,便打趣他道:“我覺得善直師飲酒吃肉,端起碗來吃喝,放下筷子咒罵,不但是濁物,而且還是小人。”

    “胡說,貧僧乃是清淨白蓮釋善直。”莽和尚說到這,用手摸著自己的光頭,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一駕馬車出現在河畔。

    魚香味傳入了馬車之中,馬車上的一角車簾被掀起,一張臉從中伸出。

    “好香的魚味,姨姨,可要食魚乎?”那是一位美婦,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向著內裡問道。

    “若是無礙,可求一食。”內裡的女聲回道。

    “姨姨放心。”

    那美婦跳將出來,這個動作頓時引起眾人注意,葉暢專心觀察魚的火候,沒有留心這邊,可是釋善直卻一眼看到,頓時一雙濃眉擰起:“這婦人好身手。”

    葉暢聞言才抬起​​臉,便覺香風撲面,一個美婦走到面前:“漁家,這漁可賣得?”

    “兀那娘子好生無禮,這魚乃是貧僧裹腹所用,如何賣得?”釋善直怒道:“休來聒噪,速回,速回!”

    “僧人也能吃魚?”那美婦柳眉豎了起來。

    “阿娥,你且回來,這位師傅,可是少林棍僧。”她身後馬車之上又響起一個聲音。

    緊接著,馬車上再下一婦人,此婦人已過中年,雖然保養甚好,卻難以掩飾眉角的魚紋。她有一雙極為明亮的眼睛,但讓葉暢更注意的是她腰間掛著的一對短劍。

    “姨姨……”

    “既非出售之物,也不必強求,我們過了河再尋地方吃飯就是。”那中年婦人道。

    “若是二位不嫌棄,可再去買兩條魚,我為二人烹製就是。”葉暢見著那對短劍心裡便有個想法。

    “怕是耽誤郎君時間。”中年美婦道。

    “左右都是趕路,不過是遲半個時辰還是早半個時辰。”葉暢道。

    此時前兩條糖醋鯉魚已經燒好,葉暢與善直大快朵頤,吃得和尚滿嘴皆油。與此同時,葉暢又開始替那兩婦人和她們的車夫烹魚,魚半熟之際,突然間後邊又有馬疾馳之聲傳來,緊接著有人喜道:“在這裡了,在這裡! ”

    那中年美婦皺了皺眉,抬頭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笑著拱手:“大娘何離之甚速也?”

    “有事。”中年美婦冷然道:“耿郎君相送百里之情,奴已領矣,還請郎君回去。”

    “令狐令遣我來相邀,大娘這般做,未免太過了吧?”那耿郎君面露不悅:“令狐令置海內珍餚,虛席以待,大娘卻寧可吃這路邊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也不願意赴令狐令之宴席,大娘真如此不識抬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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