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已完成)

 
uuuuuuuuuu 2013-6-8 20:54: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531287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5 23:58
第40章 右軍扇搖風潮起


    賈昌以鬥雞之法獲大唐天之寵,這事情對長安城的有志無賴們可都是一個極大觸動!

    憑什麼賈家小兒能做到的事情,他們做不到?憑什麼賈家小兒能有的地位,他們沒有?

    特別是蕭白朗這般從外地來長安打拼的,更是對這種機會覺得不爽:賈昌小兒有什麼本領,不就是有個京城的戶籍麼,若是自己早些落戶京城,哪有他的機會!

    由此可知,京城戶籍之重要,實在是自古便為人所知的。

    蕭白朗絕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想到自己可能憑著葉暢的一個主意,能如賈昌般進入當今天子的聖視之中,從此平步青雲,為了這個機緣,什麼面子都滾他娘的一邊兒去!

    “葉郎君,小人市井之徒,不通禮儀,不識進退,多有得罪,還請葉郎君恕罪!”他走了回來,便向葉暢長揖行禮。

    葉暢笑瞇瞇地看著他,這神情落在善直眼中,善直便忍不住向邊上移了些。他現在對葉暢比較熟悉,自然知道葉暢露出這樣的神情,多半又是在算計人了。

    “就只有你一人?”葉暢道:“這個機緣,你只一人獨占?”

    蕭白朗愣了愣神,頓時回頭向著同伴道:“諸位兄弟,還不向葉郎君賠罪!”

    他這個事主都如此了,其餘人又會如何,大多數要么抱拳要么拱手,兩三個機靈的也學蕭白朗一般長揖。一時之間,葉暢周圍全是“恕罪”、“寬宥”的聲音。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了,諸位今日來這裡,我便領著諸位來耍子。”葉暢向覃勤壽拱手:“煩勞覃兄,給我治上三桌酒菜,待午後我與這些兄弟們痛飲。我兄長新逝,雖然不宜飲酒,到時便請蕭五郎替我敬諸位兄弟了。”

    蕭白朗沒有弄明白葉暢究竟是何種打算,便含糊地應了一聲。他腦子裡還在想方才葉暢玩的賭局,在想葉暢所說的機緣。

    “蕭五郎,哪兒有空地?”葉暢拉著他在旁:“要長三十三丈以上,寬二十五丈以上。”

    “青龍寺後邊便有這樣一塊空地,只是臨街,到了宵禁時分便呆不得了。”蕭五郎道。

    “那好,你打過馬球麼?”

    “某騎術不精,雖是喜好馬球,卻未曾打過。”

    “蹴鞠呢?”

    “那是自然,我與諸兄弟乃是保寧坊蹴鞠第一!”

    葉暢聽了之後笑了,他們有一定的功底,那就更好。

    “我有一個玩法,將馬球與蹴鞠合在一處……”葉暢細細說了一下足球比賽的規則,大唐既然極流行馬球與蹴鞠,那麼毫無疑問,足球也將極大地盛行。蕭白朗之輩無賴子,定然會喜歡上這種對抗性強、觀賞性也強的比賽。

    果然,聽得葉暢的介紹,蕭白朗連連撫掌稱是,在葉暢說完之後,他再看葉暢的神情,就極是不同。

    這個外地來的葉郎君,心中的花樣果然是層出不窮!方才那銅錢戲,他百玩百勝不說,現在這個足球戲,將很快在長安城中掀起風潮!

    像蕭白朗這樣久處市井中的人,完全能體會到足球戲的魅力:長安城中喜歡馬球、蹴鞠的,幾乎全部會將興趣轉到規則更簡單、玩耍的要求更低、比賽的組織更容易的足球戲上來!

    “此事操持得好,日後蕭五郎你的富貴,盡可憑恃於此。不僅是你,便是你身邊的這些兄弟,以此衣食無憂富足一世也毫無問題。”​​葉暢笑瞇瞇地道: “但此事簡單,模仿者必眾,所以我們必須搶先一步。若是蕭五郎你覺得此事還可操持,便找三十六人,分為兩隊,由我訓練五日,然後開始準備組織比賽。”

    他二人在一邊細談,旁人是聽不到的,只是看到蕭白朗的臉色忽明忽暗,目光裡一會兒是狂喜,一會兒是疑惑。

    這是天降餡餅啊!

    從馬球、蹴鞠到足球戲,只是一個念頭轉變罷了,馬球因為需要馬、甲,非富貴之家不可玩耍,蹴鞠的表演性大於競技性,雖然廣受歡迎,可實際上能上場玩的人不多,參與性遠不如足球戲這般方便。

    馬球、蹴鞠背後的利益,蕭白朗一清二楚,因此,他對葉暢提出的這個新的娛樂怦然心動,在那一刻,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自己甩開葉暢,獨自來運作此事。

    但與葉暢目光相對,想到葉暢層出不窮的手段,蕭白朗頓時熄了這種心思。

    安知葉暢還有沒有藏著後手,就像方才銅錢戲一般。

    “葉……葉郎君要我等做什麼?”蕭白郎心中掙扎許久,終於開口問道。

    “一件事情,極是簡單,我想知道我兄長與咸宜公主府管事楊富衝突的真相。”葉暢平靜地道:“此事須得你們這些熟悉長安市井的人出面打探,只是探探消息,並無太大風險。”

    “只是如此?”

    “自然,若非如此,安有其餘?”葉暢笑瞇瞇地道,然後還補充了一句:“若是不信,你看我的眼神,目乃心之窗,若我心術不正,眼神亦必不正,我這麼清澈的眼神,難道還會說謊?”

    “呃……你當我傻麼?”蕭白朗很想反駁一句,但願面對葉暢那種笑容,他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自從相遇之後,除了剛開始自己揍了他一拳外,此後便一直是被此人牽著鼻子走,葉暢確實可以當他是傻子來耍啊。

    “那便依你,還需做什麼?”

    “你召來的人,全部都應該是有些蹴鞠功底的,然後,你遣人去取這些物品來,有什麼支出,你不願意掏錢,只管來找我就是。”葉暢又道。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蕭白朗聞言點頭,然後便喚人來叫人去拿東西,什麼石灰、木條、漁網之類的,還要找個木匠。吩咐完之後,蕭白朗才醒悟過來:自己怎麼就听了葉暢的支使!

    這廝話語當中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便依言行事,看起來,是個發號施令慣了的人物……這樣的一個人物,莫非是山東的那些世家大族嫡系子弟?

    雖然經過數位天子壓制,山東的世家大族實力銳減,但現在仍然算是高門大戶,便是李唐皇室,也常與之聯姻。但是這些有名的世家大族中,可沒有一家是姓葉的。

    “這廝的底細,還得再打探。”蕭白朗心中暗想。

    旁邊的覃勤壽見葉暢這般支使蕭白朗,心裡老大的不自在,葉暢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一般,笑著又回頭道:“此事也與覃兄的折扇買賣有關,覃兄這折扇可有名字?”

    “什麼名字?”

    “像酒有劍南春、三勒漿、龍膏酒一般,這折扇也該有名,比如說覃木匠之類的,這樣好與一般貨色區別出來。”

    “覃木匠……不可,這個名字太怪了,我們覃家雖然經營木竹,卻不是木匠,不如……不如十一郎給我們取一個好聽雅緻的?”

    “呃……”覃勤壽將事情又推還給葉暢,讓葉暢不由得撓了撓頭。

    取個品牌名稱,若能琅琅上口,必有益於產品的推廣。葉暢對此深知,他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方才與賀知章、張旭談折扇時,賀知章說的一個典故。據《晉書》所載,王羲之曾為一老婦於六角竹扇題扇,使其扇值由十二文漲至百文,得解一時之困。因此他笑道:“我有一個名字了,右軍扇,如何?”

    方才說這個典故時,覃勤壽也在場。他讀書不多,但王羲之這位大書法家還是知道的,聞言歡喜道:“好,再好不過了,我們覃家折扇,便是右軍扇了。”

    “還可以編個故事,便說那位老婦是覃氏某位先人,這扇上題字畫之風,自此傳承,到本代發揚光大。”葉暢又建議道。

    覃勤壽笑而不語,葉暢明白他的意思,亂認祖先可不是覃勤壽能做主的事情。葉暢便又回到正題:“五日之後,不就要來一場足球戲賽麼,此次足球戲賽,便稱為'右軍扇'杯,覃兄贊助一番如何?”

    “呃?”

    “這幾日把聲勢造出來……”葉暢拉著他又細細說,無非就是製造話題與懸念,通過種種炒作手段,將五日之後舉行的第一場足球戲賽傳播出去。到時來看熱鬧的人多了,覃家的折扇名聲自然就響!

    覃勤壽自己也熟諳經商之術,聽葉暢說了個大概,就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如同此前葉暢建議他贈送新科進士折扇一般,這都是此時絕妙的營銷之法。但在葉暢口中,彷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伎一樣,他信手拈來,隨意交給覃勤壽。

    “十一郎若是去經商,天下的商家只怕都得關門。”聽完之後,覃勤壽忍不住讚道。

    “錯了,我若是去經商,我就會讓天下的商家都有作不完的生意。”葉暢笑道:“一人獨肥,何如天下皆富?”

    “這是十一郎的志向?”

    “我未必會去經商,但若有機會,有能力,我覺得還是讓別的商家也生意興隆為好。闢如說,我若是經營……經營酒樓,便要連帶著讓與酒樓相關的產業都帶起來,種菜的、放牧的、燒陶瓷的,盡皆如此。”

    “也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不僅如此,錢是賺不完的,這塊餅可以做大,讓更多人都加入進來,這些人與我利益相同,目標相近,最後便都是我之臂助。”

    覃勤壽垂頭皺眉,細細思索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時,眼光中沒有訝然,盡是崇敬。

    “葉郎君……”

    “唔,還有何疑問麼?”

    “非是此事。”覃勤壽拱手道:“自與郎君結交以來,僕屢見郎君有妙手奇招,所受驚訝,比此前三十年都多。不過到方才,僕竟然發覺,郎君有何奇思妙想,僕竟然都不驚訝了。所剩餘者,唯有敬佩,真不愧是仙人曾指點過啊。”

    這種當面吹捧,饒是葉暢面皮修為驚人,這時也不禁赧然:“這個……啊哈哈,你也覺著足球戲可有作為?”

    “大有作為!”

    “若是覃兄覺得大有作為,那麼下一步就贊助聯賽吧,大唐足球聯賽……”葉暢很認真地道。

    他現在漸漸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在大唐的人生方向。

    若無意外,他在大唐尚有幾十年好活,十餘年後,大唐便會迎來由勝轉衰的關鍵變化,安史之亂席捲大唐北部,如今的太平盛世,轉眼間便會如烈火烹油一般沸反盈天!葉暢不希望自己要在逃命與奔波中渡過後半生,更不希望被胡虜或者官兵砍死仆倒在泥土之中。

    而且,他還有牽掛的人。

    想到自己離開修武已經有近半個月,而且還需得三五個月才能回去,葉暢便有些掛念著響兒、嫂子她們。所以,早些完成在長安的佈局,獲取目前自己最重要的東西,然後便回去與她們團聚,便是葉暢此時的心願。

    “葉郎君想要什麼,當初虹渠引水之事,你不居功,折扇之事,你也是不居功,現在這足球戲之事,你將那個蕭白朗推出來,自己仍然不居功……葉郎君,你究竟想要什麼?”覃勤壽又問道。

    “我現在便是居功又能如何?虹渠引水之事,便是報到朝廷,縣令也不過是以幾吊錢打發我了事,功勞還是縣令的。折扇之事我擔了一個發明的虛名,賺錢的可是覃兄你們覃家,或許還會惹來覃家某些人嫉恨,沒來由與覃兄當不成朋友。至於足球戲,我一時半會去哪兒尋幾十個能踢球的人來,便是請來了,又如何能保證沒有人來搗亂?”葉暢見覃勤壽連這樣的問題都問了出來,隱約猜到了他的心意,便坦率地將心中所想說與他聽:“我現在經營的,便是人脈。”

    “還請十一郎教我。”覃勤壽誠懇地道。

    “覃兄只是覃家諸多子弟中的一個,被派至修武,想必也是不得志的。但折扇之事成功之後,覃兄在覃家必然地位大漲,一年幾萬幾十萬貫的生意都由覃兄執掌,那麼到時我請覃兄贊助個百十貫,覃兄還會猶豫麼?”

    覃勤壽毫不猶豫搖頭:“便是如今,僕亦不會猶豫。”

    “那蕭五郎只是一坊市井無賴的頭目,在長安城中只能勉強算是城狐社鼠,但若是足球戲能成,那麼他地位會直追賈昌,那時我若有事尋他相助,他會不會鼎力相助?”

    “原來如此……”覃勤壽此時就完全明白葉暢的意思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6 22:27
第41章 吾羞不屑與汝友


    顏真卿咂了咂嘴,將胡麻餅的餅屑從嘴角抹去。

    比起賀知章、張旭,他要清閒得多,因為他還在等候任命,現在賦閒於京城中。相得昨日在葉暢那邊看到的“班門弄斧”四個字,他就有些神不守舍:張旭只是覺得那字有些他的筆味在內,他自己卻覺得,那四字的字形,實在是畫在了自己的心坎之上。

    他並不知道,這就是後世鼎鼎大名的“顏體”,原本是他自己一手完善的字體。但他能體會到,葉暢的那四個字,得了這種字體的形,卻尚未得神,這種字體的神,彷彿在他的胸腔中跳躍,隨時可能飛出來。

    不過還不夠,只是四個字,遠遠不夠……今日總得想法子,讓那葉暢多寫幾字。

    想到這,顏真卿​​吩咐道:“去買些香燭紙錢,我去拜祭一個人。”

    “顏清臣,你這是去何處?”

    他才出門,便見到迎面數人過來,為首者面色靛藍,看不出年紀,見到他後遠遠地拱了拱手,向他打招呼。

    顏真卿認識他,乃是盧杞,緊接著,便看到盧杞之後所立之人,看身份地位,還在盧杞之上。

    盧杞此時尚年輕,性子也較急,與顏真卿打了聲招呼之後,回頭便道:“大郎,此人便是顏清臣。”

    被稱為大郎的人已至中年,神情略有些倨傲,頷首不為禮,對著顏真卿道:“原來你便是顏清臣……今日我欲於西市宴客,顏清臣可來作陪?”

    顏真卿沒有直接回應,而是拱手:“僕正有事,實是無暇分身。”

    “顏清臣,你可知這位是誰?當朝左相李公之子,如今任朝議大夫、太常丞的李公諱霅者是也!”

    左相即李適之,這個人便是李適之的兒子李霅。顏真卿有些訝然,他聽聞這位李霅甚是好客,因為李適之位高權重的緣故,眾人紛紛趨迎於他。只不過顏真卿與他交往得少,此次在長安並未去拜會。

    李適之與賀知章交情菲淺,二人都喜杯中之物,向來是酒友。張旭是賀知章親家,而顏真卿又跟著張旭學習書法。故此,從朝堂上的立場上來說,顏真卿與李霅應當比較親近。

    因此,顏真卿向李霅拱了拱手:“顏某眼拙,今日得見李大郎,實是快慰平生。大郎相邀,顏某原是不該不知進退,然則已經約好要去拜訪客人,只能向大郎告罪?”

    “什麼客人這般要緊,連大郎的宴都不去赴?”盧杞不滿地道。

    顏真卿看了盧杞一眼,心中頗有些不恥。

    盧杞祖父曾任宰相,父親盧奕如今是鄠縣令,因為離著長安近,盧杞時常在長安淹留,而不是隨父親上任。他如今尚年幼,才十六七歲,卻已經熱衷於交遊權貴。

    而且他的性子偏狹,臉上巨大的胎記,讓他更容易遭到別人嘲笑,這讓他更急於表現自己。顏真卿已經年過三旬,到了人生中年,對於這種性子的少年郎,他看得甚為透徹。

    無非就是想要拍李霅的馬屁,進而為自己謀進身之階罷了。年紀輕輕,不用心於學問之上,卻一昧鑽營,實是讓顏真卿覺得,墮了乃父祖之名。

    “是一位外地來的朋友,頗有妙趣,姓葉,名暢,行十一者。”顏真卿答道:“昨日賀公、張公與我一起見的他。”

    “哈哈,你不早說,今日大郎要請的客人便是他了。”盧杞撫掌笑道:“賀賓客對左相盛讚其人頗類李泌,左相又對大郎說了,大郎便想見一見這位少年俊才。”

    提到“少年俊才”時,盧杞頗有些嘲諷之意,當初李泌有神童之名,結果還不是一個道士身份,直到近年才成為東宮伴讀。雖然賀知章在李適之面前盛讚葉暢,但賀知章喜歡獎掖後進是出了名的,盧杞對於這種讚美,其實打心眼裡不服氣。

    “既是如此,且待我去拜會他後,便引他一起來見。”顏真卿道。

    “同去,同去。”盧杞嚷道。

    眾人是唯李霅馬首是瞻的,李霅矜持地微微點頭,表示同意盧杞的建議。

    李霅心中對葉暢並無多少期待,只不過是為了他老子拉攏人才,所以才猥自枉軀,以求禮賢下士之名。顏真卿見他們這模樣,心知今日想要安靜習字是不可能了,只能與他們同行。

    當他們來到保寧坊,才知道葉暢並不在此,而是去了新昌坊,再轉到新昌坊時,天色都已經是傍晚。

    可是到青龍寺,卻發覺葉暢也不在此處,聽得僧人說,葉暢跟著一群市井少年跑到寺後去了。

    顏真卿心中不免有些奇怪,葉暢此時不在替兄長守靈,卻跑到寺後做什麼?

    他自己便有兄弟,而且兄弟間的關係還非常好,因此對於葉暢為兄正名之舉,他是甚為欽佩。他來此祭拜,為了那字體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葉暢的兄弟之情。

    “呵呵,顏清臣,這靈柩裡是那位葉十一郎什麼人,為何他不守靈,卻跑到寺外遊玩去了?”盧杞此時不陰不陽地說道。

    顏真卿沒有回答,畢竟他與葉暢也不熟悉,只是愛葉暢的字體,所以才來拜訪罷了。

    此時旁邊一人接口道:“世人多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表裡不一者比比皆是。賀公終究年邁,怕也有老眼昏花之時,誤將糞土糊上牆啊。”

    他嘴中譏嘲諷刺之意,怎麼也都擋不住。顏真卿記得方才他自我介紹,姓元,單名一個載,字公輔,其人屢試不第,所學為道家諸子之書。他此時來長安,正是聽聞天子欲下詔開科考道家之說,到京城之後,也免不了要奔走於權貴門下以期得進身之階。

    顏真卿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心中對葉暢的懷疑又多了幾分。

    “莫非這葉郎君是個嘴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卻沒有兄弟之情的人?”顏真卿出了寺廟後門,便聽得一陣喧嘩鬧笑聲,這讓顏真卿眉頭皺起,所積累的懷疑達到了極致。

    兄長之喪,按著禮儀,葉暢也當遠離嬉鬧才是,可若青龍寺的僧人沒有說謊,葉暢便應該在這群人當中!

    顏真卿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這是二十多條大漢,絕大多數都光著膀子赤著上身,他們在青龍寺後的空地上追逐著一個球。那球個頭比起馬球和蹴鞠的用球都要大,而且眾人都是用腳踢,偶爾有頭頂的,但也不像蹴鞠那般頂出種種花樣來。

    “這是什麼?”顏真卿愣了一愣,他自家就是一個球類運動的愛好者,因此便看出,這絕對是一種新的遊戲,但又不是新得讓人絲毫不懂,相反,他只看了幾眼,便明白這遊戲的大致規則。

    “哈哈,原來是在踢球,只是此踢球之法,似乎有些不同?”

    大唐好球類游戲,眾人都是其中高手,那李霅更是時常召人打馬球的。仔細看了一會兒,他們便看出一些名堂來。

    首先便是不能用手——除去那站在兩邊木框中的二人,然後競賽只能在石灰點出的場地之中。

    顏真卿只是大略地看了一下,他現在更想知道的是,葉暢究竟在做什麼。他向眾人告了一聲罪,自己搶先幾步,來到了場邊,立刻就注意到葉暢了。

    穿著一身黑衣的葉暢,口裡含著一個竹哨,偶爾會吹響來,然後做出某個動作。顏真卿向這邊望來時,葉暢的注意力在球場之上,這些蕭白朗尋來的人,都是新接觸到足球的規則,還常有些犯規的舉動,故此葉暢時不時就得打斷他們。但是有一點是好的,這些人都知道比賽沒有規則不同,對於葉暢這個“裁判”的執法,還是相當遵從。

    “三柱香已過!”旁邊的一個漢子突然大叫道。

    葉暢連吹了三聲哨,將訓練暫時中止,他在眾人簇擁下離開場子,恰好看到一臉嚴肅的顏真卿。

    “顏郎君!”葉暢遠遠地向他行禮。

    但顏真卿卻不曾還禮,待他走近後,冷然斥問道:“令兄靈柩便在寺內,汝便在寺外嬉鬧,不怕令兄不安麼?”

    “這廝是何人,好大的口氣,怎麼敢如此與我們葉郎君說話?”

    “以為自己是京兆尹還是什麼?”

    葉暢還沒有答話,身邊的無賴子們卻紛紛開起口來,一個個都搶著要替葉暢罵人,看上去彷彿與葉暢已經有了多年交情一般。這也難免,在隨著葉暢練了半天球之後,眾人現在漸漸都喜歡上足球戲,也知道葉暢這邊有一整套完整的足球戲本領,至少將這些規則手段全學到之前,他們都會唯葉暢馬首是瞻。

    哪怕是在這裡打個把兒仕子小官,對於這些京城中的無賴們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要知道挑夫與公主爭道的事情,都曾在長安城中發生過。

    這些人的話讓顏真卿臉色正為難看,他甩了甩衣袖,轉身就想走,葉暢卻趕上前兩步,抓住他的胳膊:“顏郎君且聽我言。”

    顏真卿微停步伐,葉暢又回頭向著那些無賴子道:“各位都去休息,一柱香後繼續操練。”

    說完之後,他將顏真卿拉到一棵榆樹之下,徑直坐於樹根之上:“顏郎君以為,某困坐於家兄靈柩之前,便能為家兄正名麼?”

    “至少勝過於令兄靈柩之後嬉鬧。”

    “欲為家兄正名,不得不為之耳。”葉暢長嘆一聲:“顏郎君,對方是咸宜公主,便是賀公、張公那般人物,都無力為某出頭,某唯有尋人廣造聲勢,同時暗中察明家兄究竟是如何與公主府生了衝突,找出根源,方好行事!”

    “話雖如此,顏某未見你察明真相,卻只見你於此嬉鬧。”

    “某無財無勢,又是外地人,如何察明真相廣告聲勢?”葉暢搖了搖頭:“所可倚者,唯有這些市井之人,他們可以為我耳目。”

    顏真卿頓時訝然,他側臉看著葉暢,不敢相信地道:“汝欲以市井之輩,與公主相抗?只怕他們轉臉就到公主府中賣了你!”

    “那倒不會,我只是求他們幫忙打探一下真相,他們並無危險,賣我無利可圖,反倒壞了自己聲名,無益之事,何人肯為?”

    葉暢正想細說,便看到一群人圍了過來,顏真卿知道他偵察咸宜公主的事情不宜公開,因此沒有繼續與他分辯,只是介紹道:“這些都是在賀公那裡聽說了你的名字,意欲結識你的長安俊傑。”

    葉暢第一個注意到的便是盧杞,其原因,實在是盧杞臉上的那巨大胎記過於醒目。不過葉暢這點禮貌還是有的,並沒有盯得太久,只是掃了一眼,然後看向居中之人。

    “這位乃是太常丞李霅。”顏真卿先是介紹了眾人中唯一有官職的李霅,卻沒有介紹他是當朝左相之子,然後將在場諸人一一介紹。當葉暢聽得其中有元載時,便已經一愣,再聽到那靛藍臉的便是盧杞,更是心中暗暗嘀咕。

    自己的運氣究竟是太好還是太壞,在這裡教人踢球,便能遇到中唐之初最重要的兩位大奸臣宰相!

    然後,他便覺察到元載與盧杞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寒喧之後,元載首先便發難:“方才聽寺中僧人言,令兄靈柩便停於寺中,而葉郎君自鄉里來長安,便是為了迎回令兄靈柩。元某初時以為,葉郎君重孝悌,實不愧賀公再三在李相國面前舉薦……”

    聽得賀知章在李適之面前舉薦自己,葉暢心中不由得有些慚愧。他在發覺昨日所見者乃是賀知章後,便沒有少動利用的心思,當時賀知章並沒有太多表示,還讓他很有些腹誹,覺得賀知章不敢替他主持公道,實在有些膽小怕事。現在才知道,賀知章口中不說,實際上卻是在替他使力氣。

    若是他真被李適之看中,以李適之宰相之尊,出面調察他兄長的冤屈,所遇的阻力便不成阻力了。公主府甚至會直接將那個楊富交出來,而葉暢也不必冒更多險。

    緊接著便聽元載又道:“卻不曾想,賀公以知人好薦著稱,此次卻也識錯了人。你兄長屍骨尚未入土為安,你卻在此嬉遊戲鬧,吾羞,不欲為汝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7 20:40
第42章 子與曾點共其志


    “吾羞,不欲為汝友!”

    元載口中義正言辭地說出這一句,眾人耳邊頓時隆隆作響!

    這響起來的,全是聲望啊!

    大唐雖是開科取士,以科舉考試選拔人才,但此時科舉制尚不完善,有沒有名聲,對於能否中進士,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故此,進京的文人,幾乎個個都要想法子在權貴門前“幹謁”。若是這條路走不通,便要想其餘法子給自己邀名造聲勢。

    如陳子昂,摔千金之琴以傳自己詩文,方能在長安城中聲名鵲起,乃於二十四歲便中進士!

    元載這批評葉暢之語,就是在給他自己造聲勢刷聲望,而且因為葉暢是賀知章薦與李適之的,葉暢雖然自己是無名小卒,賀知章卻名動天下,這一刷,既踩了賀知章的腦袋,卻又不至於結成死仇。

    至於葉暢……誰會在意墊腳石的感受?

    那邊盧杞斜著眼睛看元載,心裡滿是恨恨。

    這種實力弱聲望多的對手,應該給他刷才對!

    但是盧杞此時年輕,還不是那個讓郭子儀都畏懼的盧杞,而且他拿葉暢兄長之事說事,容易反被人詬:他自己父親在外為官,他不隨父上任以盡孝道,卻留在長安城中。

    此時他便只有想著,葉暢既是被賀知章所重,多少有些才華,當能自辯,免得讓元載一人將所有聲望都刷了去才是。

    顏真卿有些無奈,方才他想先與葉暢勾通,便是怕發生這樣的口舌之爭,葉暢沒有準備的話,容易吃大虧。

    他看了看葉暢,葉暢神情仍然是愕然的模樣,顯然對元載一見面就發難,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再看了看元載,元載倒沒有露出太多得意,只是雙目炯炯。

    顏真卿判斷,元載意猶未盡!

    果然,元載頓了片刻,然後又道:“不教而誅,非聖賢之道,葉暢,你有何話可解?”

    這是準備再接下去踩了,看來這元載元公輔,是那種趕盡殺絕的狠人,要讓葉暢徹底成為他的聲望!

    葉暢此際回過神來,他微微凝眉,雙眼也因此閉合了一些。

    “方才聽得介紹,你元公輔是鳳翔歧山人,所學為何,又何故入京?”葉暢不緊不慢地反問。

    “某精通老莊道家,聞天子欲開科製舉道家諸子之說,故來長安,卻不是假借迎接兄長靈柩來京城嬉玩之輩!”果然,抓著這個機會,元載開始繼續發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且慢,你說你精通老莊道家,是來長安備考的?”葉暢擺手打斷了他:“我以為,你可以回老鄉繼續苦讀了。”

    “狂徒,你敢咒我?”元載大怒。

    “我沒有咒你,只是實話實說。”葉暢想到支教時曾組織過那些孩子們開辯論賽,便露出微微的溫和的笑,看在別人眼中,他此時當真是雲淡風輕,彷彿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惠施斥責南華真人'不亦甚乎',便是你此時了。不通乎命者,豈能中舉?”

    此語一出,盧杞還有些茫然,但凡是知道葉暢所言典故者,無不驚愕然後謔笑起來,唯一例外者,大約就是元載了。

    元載的臉色,已經變得比盧杞的藍臉還要醒目,因為完全漲成了紫色。

    葉暢所說南華真人,便是莊子,今年二月,才為當今天子李隆基欽封為南華真人。莊子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惠施斥責他太過份,莊子以生老病死乃自然規律,痛哭不休乃是“不通乎命”。

    若元載沒有自詡精擅道家學說倒還好,可他為了替自己揚名,專門強調自己精修道家,結果在他最擅長的地方,被葉暢狠狠抽了耳光!

    此時眾人耳中,仍然是隆隆的刷聲望的聲音。只不過,方才眾人以為葉暢是被刷的對象,現在看來,元載才是被刷的對象啊。

    元載默然不語,只能向後縮去,希望眾人都不要注意他為好。他向後縮,那邊盧杞便覺得,似乎自己的機會來了。

    “葉郎君,聽聞你在鄉間,曾經組織百姓挖渠引水,想必精擅計算之道……”

    “五郎,蕭五郎!”葉暢聞弦歌而知雅意,直接將蕭白朗喚了過來。

    蕭白朗此時對葉暢,可謂崇拜得五體投地,那些許報復之心,早已經蕩然無存了。原因無它,今日上午時,葉暢被他糾纏不過,又與他玩了幾回取銅錢的遊戲,再度令他輸得落花流水之後,將其中奧妙合盤托出。

    這種計算之法,讓蕭白朗瞠目結舌,這才明白,自己為何總是輸。

    “十一郎,可是有何吩咐?”

    葉暢笑著向盧杞道:“我今日方授這蕭五郎一計算之術,二位可以在一旁去玩一玩。”

    盧杞眼中頓時寒光四溢:“葉郎君是瞧不起我?”

    “非也,你之才能,不可限量,但在此時,算數之道,你差我太遠。”葉暢稍稍安撫他道:“你與蕭五郎試試便知,勝了他,才有資格來挑戰我。”

    蕭白朗聽到要與盧杞比取銅錢,頓時咧開嘴笑了,目光中滿是惡趣味:他被葉暢虐久了,現在有人來找他求虐,豈有不願意之理!也不等盧杞反對,他便拉著盧杞到了一邊,將規則說與他聽。

    不過盧杞卻是窮,他身上的衣裳都是舊的,還打了補丁,身上掏了半天也沒有摸出幾文銅錢來。還是李霅的家奴,取出一把銅錢,這二人才到了一邊去玩了。

    葉暢看著眾人,坐正軀:“諸位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直到這個時候,眾人才想起,他們原是來與葉暢結交的,但現在似乎變成了他們難為葉暢。而且元載丟臉得太快,讓他們這些同行者都有些掛不住顏面,特別是李霅,更是隱隱有些瞧葉暢不順眼。

    見眾人都不出聲,他只能咳了一聲,上前道:“賀公盛讚葉郎君,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葉郎君平身之志在何,莫非只是這鬥雞走狗球賽之類,或只是以鬥雞走狗球賽為進身之階,以博一弄臣身份?”

    此時正是盛唐,稍有才能之人,便都想著出仕,好建功立業,博一個封妻蔭子。但是各人出仕的手段不同,有皓首窮經走科舉之途的,有隱居邀名走終南捷徑的,也有佯狂裝顛想引人注意的。

    但無論哪種方法,都瞧不起賈昌,這市井小兒靠著鬥雞得以受李隆基恩寵,可在世人心中,終究還只是一個弄臣。

    李霅言語之中,便是擠兌葉暢。

    葉暢仍然是微笑,然後開口道:“曾點之志,即某之志也,豈不聞吾與點也!”

    這又是一個典故,只不過這一次,葉暢拿出來的是正統的儒家典故。孔子問諸弟子志向,曾點說是在暮春時節換了新衣與成人、少年們去沂水中嬉戲,且歌且舞,興盡高唱而歸。孔子當時長嘆贊同:“吾與點也”。

    “這個……”李霅頓時也啞口無言,孔子的志向都不過是如此,那麼葉暢與一些成人少年踢踢球,算得了什麼?

    雖然明知道葉暢有意曲解了孔子、曾點之志,但若要強辯,也可以將踢球與游泳歌舞扯上干係。李霅乃世家子弟,自己又是朝廷官員,而葉暢不過是一介布衣,名聲亦不顯,李霅不是急著出名的元載與盧杞,一見葉暢無機可乘,他自然不會去與之辯論,自取其辱,因此哈哈笑了一下:“葉郎君果真高士也!”

    他開口緩和氣氛,眾人紛紛上來,與葉暢寒喧。別人沒有敵意的時候,葉暢還是很隨和的,一一應對,偶爾開個玩笑,有時自嘲一句,大夥談笑風生,倒也其樂融融。

    唯一一個沒有加入的,恐怕就是元載了。

    元載此時縮在人中,目光裡含著嫉妒與羞惱,他原想在葉暢身上刷聲望,結果反被刷了回去,此時當然不會主動跳出來。不過,葉暢感受到他的目光,笑嘻嘻地望過來:“這位元公輔,不是羞於與我結交的麼,怎麼還在此處?”

    此語一出,眾人對葉暢的感觀再變:這廝不能得罪,也是個小心眼的!

    “你!”

    “我倒與你不同,無論何等人物,不學無術也好,心懷鬼胎也好,我都樂意與之結交。”葉暢慢悠悠地道。

    元載此時哪裡還有顏面在這裡呆著,以袖遮臉,轉身便走。顏真卿見了,拉了葉暢一把:“何必如此?”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這話讓眾人更是暗生警惕,不要鬧得如同元載一般無顏見人才是。今日在場的人這麼多,葉暢反嘲元載的事情,肯定會傳出去,元載此次進京參與科舉,想要再及第幾乎就不可能了。

    哪個主考官敢錄這樣的學生,必然會受到言官攻訐。

    “方才看葉十一郎與人玩球,不知這是何種球戲?”在稍稍尷尬了一會兒之後,有人開口問道。

    葉暢乘機介紹了一番足球,末了補充道:“市井之民,馬球之戲玩不起,蹴鞠之戲又太繁複,倒不如這足球之戲來得痛快。雙方比誰攻入對方球門次數多就是,有先鋒有中軍和後衛,暗合兵法戰陣之道。”

    “哈哈,此時天下太平,兵法無用武之地,也唯有用在這些上面了。”有人笑著道。

    這還是有譏嘲之意,但不明顯,葉暢便沒有回擊。那人也點到為止,不敢繼續,畢竟葉暢已經給了眾人沉刻的綿裡藏針的印象,誰也不相被他盯上。

    一柱香功夫此時已到,葉暢起身向眾人告罪:“某要充當裁判,先失陪一會兒,諸位既然對這足球戲有興趣,且看這些兒郎們好生踢個半場。”

    蕭白朗沒有上場,仍陪著盧杞在那兒玩呢,葉暢便乘機將那些無賴子們打亂重新分過,再次重申了各種規則之後,他讓雙方上場。見雙方果然按著前、中、後布成陣型,圍觀的顏真卿等人想到葉暢說的暗合兵法戰陣之道,看來果非虛言。

    比賽很快開始,因為方才葉暢解釋過一些規則,所以眾人這下看得更明白。這些在場上踢球的都是蕭白朗尋來的,此前都踢過蹴鞠,因此球感與球技相當不錯,停球、過人、傳球、攔截、搶斷,都做得有模有樣。雙方你來我往,攻防轉換得甚為迅速,葉暢也盡可能不打斷他們,使得練習賽保持流暢。

    這樣一來,足球高對抗性的特點便展露無疑。而旁觀的諸人也從最初的只是好奇,漸漸覺得有趣,甚至開始為一個漂亮的過人動作或一次乾淨的搶斷喝采歡呼了。除他們之外,在這附近看熱鬧的人也漸漸聚攏,場邊有百餘人紛紛叫好,若不是葉暢安排好人手在場邊維持,只怕不少人也要湊入場中自己去踢兩腳了。

    兩柱香的功夫,轉眼便過去,這其間,雙方共踢進了九球,這也是足球戲初起時必然結果。就算他們的蹴鞠底子再好,可是也不可能在剛接觸足球的情形下就完美地演練出好的戰術來。

    不過進球多有進球多的好處,每個進球都瞧得眾人心花怒放,因此當葉暢帶著一身汗下來時,顏真卿迎上去道:“當請張公來看,張公見公孫大娘舞劍器,便能悟到書法奧妙,今日看球,想必亦能有所得!”

    “清臣兄,你如此好書藝,日後在書法之道上的成就,必然不在張公之下。”葉暢笑了:“這些時日,多幫我寫些字,等清臣兄你大名傳於四海之時,我就每年賣一幅,以此為生了。”

    這是開玩笑,顏真卿絲毫沒有覺得被冒犯而生氣,反而撫額笑了起來。

    此時他心中的芥蒂已經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對葉暢的暗暗歉意:自己方才還誤以為葉暢全無心肺,原來他不是不哀悼兄長之亡,而是已經看透生死,遠不是他們這樣的世俗之人所能了解的境界。

    無怪乎他能遇仙,單這心境,便幾近於仙了。

    “我們也試試?”顏真卿自覺體會到葉暢本意真心,心懷歉疚之下,便有意為他捧場。葉暢想要將足球戲的聲勢造起來,那麼他就幫著捧場,而李霅的身份,顯然對於推廣足球有很大的幫助。

    他一起頭,隨李霅來的少年郎也都躍躍欲試,便是李霅,自覺自己踢得好蹴鞠,玩這個應當也不成問題,便真下場去試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8 21:54
第43章 長安新雨浥輕塵


    這一試,便是小半個時辰。當眾人大汗淋漓地回到樹蔭之下時,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眾人都是覺得暢快,不少年輕性急的,乾脆也赤著上身,如同那些市井無賴一般模樣。

    倒也沒有誰在意這個,這是大唐,盛世大唐,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禮儀原則需要堅持,原本就以開放和豪邁著稱。便是張旭這般年紀,喝多了酒尚且脫帽解衣,袒於眾人之前。

    “痛快,痛快,比馬球和蹴鞠都要痛快!”

    “大郎今日神勇,進了五球,當獲第一!”

    “呵呵,你也不差,進了兩個,特別是方才斷我球時,當真果敢……”

    眾人一邊抹汗,自有僕役端來茶水點心和馬扎,他們坐下來邊喝邊聊,實在愜意。

    “天色漸晚了,今夜只怕來不及回去,大夥在寺廟裡借住一宿吧?”有人道。

    這時眾人才驚覺:“啊呀不好,離宵禁不遠——我可不能住在此處,必須回家的!”

    “快走,快走!”

    “應該還趕得上最末的油壁車,快走吧諸位!”

    頓時眾人作鳥獸散,便是顏真卿,也忘了問葉暢要字,只顧著先回宿住了。

    頓時周圍空空落落,只剩餘這些人留下的馬扎茶水和點心。葉暢也不客氣,招呼那邊同樣練了許久球的無賴遊俠兒道:“難得有人送點心來,大夥別客氣,咱們今夜都是宿在新昌坊,不必擔心宵禁。”

    眾人都笑著應是,還有嘴貧的道:“這可是左相家中的點心,平日裡咱們卻是吃不著,我瞅著他裝點心的食盒,都是鑲金嵌玉,僅這一個食盒,便怕可以將咱們買下了!”

    “我明白了!”

    葉暢正待回話時,突然聽得一聲歡呼,緊接著,那邊黑乎乎的地方冒出一條身影,晃了兩晃,站穩後便向著他這邊衝來。

    藉著些微光,葉暢看到那身影青面獠牙,頓時被嚇了一大跳,險些將身下的馬扎都打翻了。還是和尚善直見情形似乎不對,立刻上前,將那身影攔住:“阿彌陀佛,你是做什麼?”

    葉暢這才看清楚,跳來的身影,竟然是盧杞,這小子竟然沒有離開!

    包括顏真卿在內,別的人都已經走了,他卻還留在葉暢處。他與蕭白朗玩了好半日的取錢戲,忘記了時間,而李霅等人走的時候都只記得談足球,一時間也忘了還有個盧杞,於是便將他留在了此處。

    “盧小郎君,你怎麼還在這裡?”葉暢只是讓蕭白朗去給盧杞一個下馬威,免得這個陰險之人來算計自己,破壞自己的好事,卻不曾想他竟然痴迷於此戲,一直到了現在。

    “讓他們走開,我有話對你說。”盧杞道。

    葉暢卻不然,自己離開眾人:“既是我們有話說,那麼自然應該是我們避開他們,豈有讓他們避開我們之理!”

    盧杞甚是不快,但葉暢知道自己今天可是得罪他了,也不在乎再讓他覺得不高興。但是只是略一沉吟,那種破解難題的快樂,還是讓盧杞急著與人分享。別的市井無賴,他瞧不上眼,自然就只有葉暢,才值得他前去炫耀。因此,他只能乖乖地拉著葉暢走到稍遠處,然後道:“我現在終於明白,那取錢戲的秘決了,只需要保證讓對手手中之錢是四的倍數再加一,那麼就必勝!”

    葉暢微微一驚,蕭白朗可是兩天都沒有弄明白其間的規律,而盧杞只是半個下午就弄明白取錢戲必勝的內幕,其人心智之高,實在少見!

    難怪在歷史上留下了陰險之名,就連戰場上吒叱風雲的郭子儀,都畏之如虎。

    “確實如此,盧小郎君果然精擅算數,只不過如今天色已晚了,盧小郎君還不回去?”

    “哼哼,自然要回去的,不過你現在給我的題目我破了,我倒還有一個題目,看你如何去破。”盧杞冷笑道:“想來你在五日後辦足球賽之事,必有目的,不過你卻別忘了,辦足球賽要聚攏許多看熱鬧者,聚眾鬧事,乃是朝廷大忌,你只等著京兆尹來找你麻煩吧!”

    說完之後,他便揚長而去,竟然不再留下來與葉暢說一句話。

    此時的盧杞,還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自己的算計。最後那句他說得聲音很大,聽到的不只是葉暢,被盧杞纏得精疲力竭的蕭白朗同樣聽到,他端著一碗綠豆湯,來到葉暢身邊:“這位盧郎君說的倒不是沒有道理,咱們還想著造聲勢,四處去宣揚球賽,可是到時京兆尹不准咱們辦,那一切盡皆泡影。”

    京兆尹負責長安城的行政治安,確實是有權力禁止。而且盧杞既然留下了這樣的話語,他接下來的幾日,顯然是要拼命使力。他如今雖然家道不昌,可祖父畢竟是當過宰相的,父親如今也是縣令,在京兆尹使氣力,禁止他們辦球賽還是很簡單的。

    葉暢皺著眉,自己給盧杞出了個難題,難了他半個下午,他回手出了一題,若是自己解得不好,只怕以後麻煩會不斷。而且方才打元載臉和足球戲得來的一些聲望,只怕也要付諸東流了。

    “如今的京兆尹是何人,其性格如何……”琢磨了一會兒,葉暢向蕭白朗問道。

    “除非讓賀公出面,否則便是知道京兆何人,又有何用?”知道賀知章賞識葉暢,蕭白朗出主意道。

    “此事休提,只告訴我京兆尹何許人也,性子與事績即可。”葉暢道。

    賀知章再賞識他,也是有限度的,葉暢不願意利用這種賞識去向京兆尹施加壓力,那可能會給賀知章造成不利影響,甚至為這位已經垂垂老矣的前輩引來敵人。

    “如今的京兆尹姓韓,諱朝宗,曾任荊州長史、山南道採訪史……”

    韓朝宗!

    聽得這個名字,葉暢只覺得額頭又是冒汗,這果然不愧是盛唐之都,一個個歷史名人,隨隨便便都能遇到!

    這位韓朝宗在歷史上最大的名聲,便是李白寫過《與韓荊州書》,其中“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句,當真可謂是拍馬屁都拍出境界來。

    只不過韓朝宗雖然也以舉薦賢達、獎掖後進著稱,卻並沒有重視李白。

    蕭白朗看了葉暢一眼,然後又道:“這位韓京兆,與左相關係非同尋常,當初他任按察使時,曾舉薦左相,使左相得升任秦州都督。那位盧小郎君若真與左相家關係親密,或者……”

    說到這,蕭白朗就閉嘴不語了,他知道葉暢明白自己的意思。

    這些城狐社鼠的消息倒是靈通,連韓朝宗與李適之早年的關係都能挖出來。葉暢聞言皺眉,只有這些資料,他根本無法可想。

    “韓京兆是何時被舉拔任京兆尹的?”他又問道。

    “便是今年,陛下有意開漕渠,故此以其為京兆尹。開元十八年時,韓公曾與范安一起疏浚瀍水與洛水,故此有此任命。”

    “開漕渠?”葉暢頓時眼前一亮。

    “不過,韓公對嬉遊似乎……似乎不是很喜好,當初先皇睿宗有意推廣乞寒胡戲,為韓公所止,到今上即位,開元六年時,韓公任右拾遺,與中書令張說先後上書,諫禁乞寒胡戲。”蕭白朗又道。

    這倒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詢問了一此禁乞寒胡戲的細節之後,葉暢幾乎可以想像得出這位韓朝宗的性格:他確實是一個最為正統不過的士大夫,而且性子保守,甚至還有些迂直。這樣的人往往不知變通,固執得像茅坑裡的石頭。

    “此事你勿聲張,只告訴弟兄們,我有辦法可以讓京兆尹允許球賽。”思考了一會兒,葉暢低聲道:“這幾日,好生練習,球賽之時,要打出真本領來!”

    “郎君只管放心,便是不准球賽,咱們也會好生玩耍。這足球戲,比起蹴鞠馬球,可是要方便得多。”

    葉暢不擔心足球不流行,有蹴鞠與馬球的底子在,這結合二者之長的運動,很快就會風靡長安。

    第二日一早,葉暢先是領著這些遊俠無賴做了晨練,然後便瞅準時間出門,恰恰趕在午飯之時到了賀知章府。賀知章宅所在的宣平坊與青龍寺所在的新昌坊相鄰,他趕到時,賀知章正在府中,門禁家人聽得他自報名字,便立刻通禀,很快就將他邀了進去。

    兩人寒喧幾句之後,賀知章問道:“十一郎,你來長安,是否還住得慣?”

    “長安千好萬好,唯有一宗不好。”葉暢知道賀知章會問,早就有所準備:“若不下雨,則塵土飛揚,令人悶殺。”

    “確實如此,長安城中,唯有這一點實在不好。”賀知章嘆息道。

    “大唐之都,天下中心,此事實在不合形象。另外,我看城中溝壑,多有年久失修者,道路雖屢經平復,亦有不少坑洼,一至暴雨,必成災患,賀公可知朝廷有何應對之策?”

    葉暢這話,讓賀知章瞇起了眼。

    雖然賀知章是個率性的人,但卻絕不是一個傻瓜,葉暢意思這麼明顯,他如何還會不清楚?

    “十一郎,你莫非有什麼辦法?”

    葉暢笑道:“倒是記得一種物甚,用來修渠鋪路,耗費雖稍大些,卻經久耐用。若是以此鋪就長安各街,旱時揚塵之苦,雨季內澇之患,不敢說絕對沒有,至少大大減輕。”

    “真有此物?”賀知章有些驚訝,旋即想起覃勤壽所說葉暢的經歷:“那邊所見?”

    “正是。”

    賀知章捻鬚好一會兒,然後道:“方便讓老夫一見否?”

    “既然是獻計於賀公,如何不方便?”葉暢道:“此物所需材料甚簡,不過是礦渣、碎石、燒煅後的頁岩,一起碾碎成塵,再摻與少量石灰、石膏即可。”

    “這些東西根本就不值錢,怕是買都沒有地方買吧?”賀知章道。

    “賀公遣人去尋就是。”葉暢道。

    這些東西都是不值錢的廢料,但真正去尋找,還頗要一些時間。賀知章派了幾個家人去,也花了半日,才將所有東西都尋齊了,以磨面的碾子碾碎成粉,送到了賀府。此時都已經是下午,葉暢在賀府吃了午飯,而張旭、顏真卿也來做陪,顏真卿正與賀知章、張旭說起昨日傍晚足球戲之事,賀知章哈哈大笑,一再表示要去親見足球戲。見東西都已送來,葉暢道:“如今先辦了此事再說……某隻會動嘴,卻不會動手,就要有勞泥水匠了。”

    泥水匠早就侯著,在葉暢的指揮下,兩個泥水匠開始將那些粉末與河沙攪拌,葉暢覺得差不多均勻之後,便令他們在賀知章府上院子一隅,開始鋪砌。

    這其實是一種土水泥,葉暢支教的山區不僅窮困,而且交通不便,當地百姓為了修灌溉溝渠,便想到了物資緊缺時期發明的土水泥。葉暢曾經見過他們是如何製造的,它的用料不僅簡單,造法也同樣方便,幾乎不需要任何機械設備,便可以大量生產。唯一限制它的,大約只有人工成本了。

    自然,它沒有真正的水泥那般耐用結實,可是這個時代,同樣也不像真正的水泥一樣,要承擔重達幾十噸上百噸的車輛碾壓。泥水匠在葉暢的指點下,很快就掌握了技巧,抹出來的地面,既平且光,看上去甚是宜人。

    “此時尚不能踩踏,因為尚未乾。等再過些時日,它徹底乾了,便可以上去走動。”葉暢又說道。

    “大約要多久?”

    “兩日足夠了。”

    “若是真如十一郎所說,此物將路面硬化之後,能保證兩到三年不大壞,那麼當真於我大唐大有裨益!”張旭撫掌道:“嘖嘖,我現在有些明白,為何那位覃掌櫃一見著你,那眼神除了欽佩還是欽佩了!”

    “張公是準備捧殺某麼?”葉暢笑著回應道。

    “捧殺?”張旭愣了愣,然後又大笑:“妙語,妙語,捧殺這詞好,老夫得記著來!”

    “既是如此,兩日之後,我邀韓京兆來舍中小聚。”賀知章對葉暢甚是信任,他當下決定:“到時便看十一郎了。”

    葉暢笑而不語。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9 23:06
第44章 運籌帷幄非古賢


    時任京兆尹的韓朝宗已經到了政治生涯的暮年,若不出意外,他將不會再外放任官了。他也將京兆尹視為自己主政一方的最後一程,因此,這一次肩負的重任一定得做好才行。

    “京兆,去哪兒?”為他護衛的士兵恭敬地問道。

    “去宣平坊,太子賓客賀知章宅。”韓朝宗道。

    在士兵的幫助下,他上了馬,此時可是大唐,轎子乃是婦人女子所乘,百官不論文武,多數都是騎馬,或者是坐馬車。韓朝宗人上了馬,撲面就是塵土刮過,讓他鬚髮上都微微泛黃,別的人都用袖子遮臉,他卻巍然不動。

    “走。”清楚地吐了一個字,他催馬開始前行。

    在馬上,他心中開始想自己要赴的這一次約。賀知章因為老邁的緣故,這些年都沉迷於修仙訪道,因此所任的官職,也只剩餘一個太子賓客這樣名義上的虛職。但因為賀知章與李適之關係不錯,所以在韓朝宗看來,賀知章也是自己的同路人。

    “今日突然邀我上門,說是新得好酒……可是他為何邀的不是左相,而是我?”

    韓朝宗不由得想起左相之子李霅前日的拜訪,李霅被盧杞說動,終究覺得還是要殺一殺葉暢的銳氣,讓他碰碰壁,才會知道權勢的妙處,今後能俯首貼耳,故此有意阻攔葉暢的球賽。不過李霅拿到韓朝宗面前說的理由卻是冠冕堂皇,只道是如今因為開漕渠之事,城中人心不安,那種聚眾喧嘩之舉,理應禁絕。特別是市井無賴之輩,以博戲嬉遊為名,譁眾生事,近期應該注意。

    韓朝宗對此深以為然,漕渠之事,必然要拆遷,要移民,這其中利益干係紛繁複雜,而京城中又尤其麻煩。保不住便有人在背後生事,讓他這個京兆尹幹不下去,好換上自己的同黨。

    右相李林甫可不是好相與的,也就是李適之那粗率的性子不提防他,韓朝宗則要謹慎得多。

    當時李霅特別說,賀知章如今年邁昏聵,有可能受人所託,來尋他說情,他千萬要注意,若背後是一些城狐社鼠,少不得要擔上乾系。

    果然,次日賀知章便邀他公餘一晤,說是新得的三勒漿好酒,實際上肯定是有事相託。這讓韓朝宗心中心中隱憂,一方面外邊李林甫一黨虎視眈眈,另一方面自己內部諸人之間,卻還生出這樣的事端來!

    “京兆此來,當真是蓬蓽生輝啊。”收拾好自己的思緒,韓朝宗便聽得賀知章笑著說道。

    “賀公何出此言,賀公此處,向來是高朋滿座,韓某能得受邀,原是韓某之幸也。”

    寒喧是禮儀,也是套交情拉近關係的必然途徑。二人說了幾句,賀知章便開始介紹身邊的人物,先介紹的是顏真卿,韓朝宗知道此人,因此頷首示意。再介紹的就是葉暢,既無功名,又無官職,卻如此年輕,若不是知道賀知章一向喜歡獎掖後進,韓朝宗幾乎要懷疑這是賀知章親族中的晚輩了。

    “請坐,請坐!”

    被邀進了門,卻沒有進屋子,大約是因為天熱屋悶的緣故,眾人便坐在了院子一隅,正是蔭涼之處。韓朝宗才坐上去,便訝然“咦”了一聲:“賀公,這地面……是何物?”

    “呵呵,此正是老朽邀京兆來此之根源也。”賀知章笑瞇瞇地道。

    韓朝宗踏上時就覺得地面有些不對,像是地磚,但又是一整塊,像是石塊,但又沒有石塊那種沉重堅硬的感覺。因為用水洗過的緣故,地面非常乾淨,而且又因為在樹蔭之下,所以並未被太陽直接照射,踩在上邊,尚比較清涼。

    韓朝宗乾脆脫了鞋,以襪踩地,來回走了幾步,抬起頭來:“此物究竟為何,賀公召我前來,便是為了此物?”

    “此事由葉小友來說。”賀知章笑道。

    韓朝宗轉向葉暢,這個年輕人儀表非凡,不但長得俊秀,更重要的是有一股飄然出塵之氣。韓朝宗印象之中,只在另外一人身上見過這種氣質——不對,是另外一個半人身上見過這種氣質。那一個人乃是李泌,半個則是李白。

    對李泌,韓朝宗的感是後生可畏,對李白,他的感覺則是可惜。

    “韓京兆,某鄉野之人,因進京有事,到得長安。”葉暢沒有開門見山,​​而是先繞了個彎子:“長安城不愧為我大唐之京,使張衡再世,左思復生,怕是難賦兩京、三都了。”

    東漢時張衡、晉時左思,都以辭賦聞名,他們的兩京賦、三都賦,在描寫當時大都市可謂極盡筆墨之能事。但他們筆下的兩京三都,與大唐的都城長安相比,都遠遠不如。葉暢說這個,韓朝宗不動聲色,心中卻給葉暢一個評價:“好為大言之徒!”

    這絕對不是什麼好評價。

    葉暢又道:“然則,某發覺長安城亦有一憾事,經年未決,便是道路之患。旱時塵土飛揚,使有窒息之難,雨時積水成窪,乃致內澇之患。究其根源,不過是以泥鋪地,雖是時時修補,卻終無法根治。”

    聽得這話,韓朝宗雙眉微動,對葉暢頓時刮目相看了。

    長安城的道路,確實是一大麻煩,韓朝宗對此深有體會。他上任之後,非常注意查看此前的檔案記錄,知道揚塵與內澇,幾乎每年都會帶來人員傷害,而且隔些年便會大澇一次,造成的死傷極大。

    “你之意,用此物鋪長安街道?”韓朝宗終於開口。

    “正是,我知道京兆擔心之事,無非是此物價格昂貴,朝廷難以承擔。但我以為,以此物鋪路,雖然一次耗費頗大,但日常養護費用,遠低於現今土路,帶來的便利,更是勝過現在土路。算起總價來,還是用此物更方便宜。”

    這個時候,賀知章也插了一句:“京兆可知老朽家中鋪這小半院子,花費幾何?”

    “還請賜教。”韓朝宗再度看了一下院子舖了土水泥部分的大下,然後問道。

    “若單以材料而論,所費不足五文。”賀知章笑了起來。

    這個價錢,讓韓朝宗大吃一驚,本來他以為,鋪了這半間院子,少說要花費幾十文,結果還不足五文!

    “若是大規模用,價錢只會更低,因為所用的材料,原本就是些不值什麼錢的東西。但是人工錢卻不會少,我問了一下長安城中泥水匠的價錢,然後約略估算,象朱雀大街,每舖一丈,全部花費約是兩貫錢……”

    “兩貫?”

    “這是將材料與人工全都算進去。”

    韓朝宗凝神不語,朱雀大街一共長一千七百丈,每丈花費是兩貫錢,那麼全路就要花費三千四百貫。大唐如今每年的國庫收入,約是三千萬貫,可是當今天子好奢,四周又養著重兵,加上百官薪俸之類的,能夠維持住,已經是相當艱難的事情。而且這還只是朱雀大街,整個長安城中,南北縱街足有九條,雖然其餘街道沒有朱雀街寬,但大多比朱雀大街要長,這麼算下來,僅是縱街總共要花費掉三萬餘貫錢。再加上數量更多的橫街、坊內街道,總共花費只怕要往十萬貫上竄。

    大唐拿得出這份錢,可拿出來之後,別的地方就要捉襟見肘了。

    “還是太貴。”韓朝宗嘆了口氣。

    葉暢卻是笑,笑而不語。這個神情讓旁邊的顏真卿見了極是著急,他可是明白葉暢的用意,以獻土水泥之法,來換取韓朝宗在足球賽上行個方便。但現在韓朝宗已經否決了他的提議,葉暢不想辦法說服,卻是閉嘴不語,這是何意?

    “怎麼,葉郎君莫非尚有奇計?”韓朝宗看到葉暢的模樣,忍不住問道。

    “韓公所憂者並非造價昂貴,而是朝廷暫時拿不出這些錢吧。今年朝廷要復開漕渠,方便山東糧食入京,韋公主持此事,而韓公亦以長安城中木材儲運不便,欲通潏水渠道,便於南山木材入城。此兩項,皆甚耗財力,故此韓公無意另動土木——可是如此?”

    “確有此事。”韓朝宗點頭。

    這兩項工程所要耗的人力物力極大,朝廷這些年原本就有入不敷出之患,韓朝宗對此有深刻認識,因此是不會再花錢去修路——長安人忍耐那飛揚的塵土已經許多久了,再多忍耐一下,又有何妨?

    葉暢又道:“韓公覺得,朝廷有些入不敷出,致令許多有益於民生之事無法施行,對不對?”

    “是。”

    “韓公覺得,這水泥除了用於道路,如同賀公這般,用於自家院子,甚至取代地磚,用於自家的屋內,合用不合用?”

    韓朝宗還是有些不解,看著葉暢:“有話直說。”

    “如今此物,唯有某知曉,配方雖是簡單,但朝廷若要控制,想必長安城中沒有多少戶人家敢用。但若是朝廷不限制,反而鼓勵,闢如說,需要鋪此者,家中每舖一方,同時便請為路上舖一方……”

    “嘶!”

    賀知章沒有想到葉暢出的是這個主意,年邁的他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葉暢繼續道:“凡鋪得起者,不在乎自家花個四五貫鋪鋪院子與地面,自然也不在乎多出個四五貫鋪鋪街道。只不過若是直接令其募捐出錢,只怕他們會心有不甘,少不得有敲剝民膏之譏。但轉過頭來,是他們自家主動要花錢來買呢?”

    “比如說,陛下說京城百官,今年以來公務甚是辛苦,便賜百官以平價購得此物鋪墊門戶。接下來,城中富裕人家,必然蜂擁而至,效而仿之,想方設法也要買得此物。但初時此物如鹽鐵,唯有朝廷——唯有京兆尹才能發賣,價格只需定為成本兩倍略有餘,那麼,城中富裕人家每舖一方,豈不就是為朝廷也鋪了一方?”

    葉暢說的當然是最理想的狀態,實際上運作過程當中,無論是損耗還是胥吏中飽,都不可能這樣完美。但是這個主意已經足夠了,長安城中的富戶,少說也有萬戶,按葉暢所算,每戶大約需要花費兩貫左右來鋪地,那麼就要繳納同樣數字與官府,很短的時間內,便能湊集整修整個長安道路的錢了。

    “此子精擅理財,實是能吏之選!”韓朝宗看著葉暢,眼神再度不同。

    他知道這件事情,若真報與了皇帝李隆基,必然是能通過的。這既非加稅,又不是分奪別人之權,更能充實府庫,這樣的事情,朝廷中幾乎沒有什麼阻力!

    就是他韓朝宗,雖然覺得葉暢此計,實在如商賈一般奸猾,對他不禁心生惡感,卻也不得不承認,葉暢出了一個好計,讓他心中也極為雀躍!

    特別是葉暢的那句話,“唯有京兆方能發賣”,這可意味著京兆府手中又多了一份權力,為官者,誰會嫌棄自己的權力多?

    “你獻此策,有大功於國,某必不忘向朝廷表請褒揚。”韓朝宗在很短的時間裡想明白了這一切,然後和聲問道:“你想要什麼,只管說就是,便是本官答應不得,還有賀公在此!”

    賀知章苦笑,哪知道葉暢會拿出這樣一個大手筆!

    這絕對是個大手筆,算計了長安城數万富戶不說,還算計得他們心甘情願喜氣洋洋!

    但若是賀知章早知道葉暢會做這樣一個大手筆,絕對不會將他引薦給韓朝宗。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葉暢如今才十七歲,還只是一介少年,哪裡就能捲入官場的風波之中?

    “某鄉野之民,不需朝廷封賞,只是有意推行足球之戲,意欲在三日之後,於青龍寺後辦一場球賽,為避免人多出事,想請韓公安排差役兵丁,維持秩序罷了。”葉暢開口道。

    對於負責京城事務的韓朝宗來說,這只是一件小事,可以說,微不足道。而且,葉暢還請他派兵丁差役來維持秩序,他可以完全掌控此事,根本不虞會出現什麼紕漏。因此,無論是賀知章、張旭,還是顏真卿、葉暢,都認定韓朝宗必然會同意的。

    韓朝宗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這還是他第一次對葉暢露出笑來。

    葉暢也微笑了。

    “不可。”

    兩個字從韓朝宗口中吐出,葉暢的笑容頓時凝固了。

    事情……好像又出什麼意外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0 20:58
第45章 與凡不同皆變態


    葉暢還沒有說什麼話,旁邊的賀知章先急了:“為何不可,這般做,事情盡在京兆掌握之中,十一郎又獻出這……這水泥之方,足球之戲我也曾見過,不過是馬球、蹴鞠一般罷了,又不是乞寒胡戲那樣有失國體,為何不可?”

    張旭此時也開口道:“正是,朝廷能許馬球、蹴鞠之戲,為何京兆就不能給足球之戲開一方便之門?”

    倒是葉暢,一直沉住氣,沒有出聲,只是眉頭皺了起來。

    “韓某是為國家愛惜人才計。”韓朝宗義正辭嚴,不過神情卻有些似笑非笑:“葉十一郎才高智深,豈能效市井間遊俠兒,整日鬥雞走馬,甚至以嬉戲為晉身之階?賀公,張公,二位都是我大唐名士,既是對葉十一郎青眼有加,當以為國愛惜人才為先。葉十一郎年少輕狂,二位卻不可見他放縱。”

    眾人都絕倒。

    沒有想到韓朝宗拒絕葉暢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為國家愛惜人才,所以你葉十一郎就別想著去整什麼足球之類的把戲,老實讀書碼字,早日碼成神……碼成聖賢,好為國效力。至於那些市井遊俠無賴,他們該在哪兒涼快就哪兒涼快去!

    而且韓朝宗一句話還堵掉了賀知章與張旭繼續求情的路子:我這是為國家好,為葉十一郎好,你們二位身為忘年老友,也理當支持,否則,你們就是對國不忠,對友不義!

    顏真卿眉頭皺成一團,這種情形,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他覺著自己是沒有辦法了,再看葉暢,希望葉暢手中有辦法,但是還不等葉暢說什麼,韓朝宗一拂袖:“今日得見葉十一郎,老懷甚慰,不過想來葉十一郎要努力讀書了,本官就先告辭——賀公與十一郎一片報國之心不可辜負,明日我遣人來學這……這東西的配方。”

    說完之後,拱手便走,竟然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而且這最後一句,分明是好處還要得!

    霸氣!

    葉暢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他與元公路打過交道,又與​​賀知章、張旭友善,總覺得大唐的官僚,也不過如此,卻不曾想,在韓朝宗這個以知人薦人聞名後世的大唐官僚身上,他才算是真正見識到古時官員的“氣魄”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我拿走你的東西,也是成全你的報國之心!

    這已經完全脫離了葉暢預計,因此他也不免手足無措,待回過神來,意識到韓朝宗比無賴還無賴,韓朝宗人已經不知跑哪兒去了。

    再看賀知章與張旭,兩人的眼睛是一種異樣的綠色。

    “一語驚醒夢中人啊。”賀知章對張旭道。

    “是極,是極,都說韓公知人善薦,確實如此,賀公雖然亦有此名,但實不如他!”張旭也道。

    “你我二人都錯了……”賀知章又道。

    他二人的對話讓顏真卿聽不明白,卻讓葉暢臉色變了,葉暢立刻上前拱手:“賀公,張公,天色已晚,某先告退……”

    “不必走了,十一郎,你智深才高,當讀聖賢之書,今後為國效力,便留在我這裡讀書吧。老朽雖是不才,指點你治經讀書之能,尚勉強有。”賀知章幽幽地道。

    “賀公所說正是,某也願來。”

    “哎哎……二位……”

    “為令兄正名之事,並不著急,以十一郎才智,日後封誥是少不得的,到時十一郎再向朝廷申告,並請蔭一侄,便可慰令兄在天之靈了。”

    “賀公所慮甚是,令兄之事,私情也,讀書出仕,國事也,不可因私情而誤國事。”

    這二人一唱一和,連讓葉暢插嘴的機會都沒有給。葉暢見事情不妙,轉身便要逃,卻被顏真卿一把扯住,緊接著賀知章便吩咐道:“關門,著賀才侍候十一郎,莫讓他走了。”

    葉暢目瞪口呆,顏真卿連連點頭,而賀知章與張旭則捋鬚而笑。

    這個時候,葉暢明白,自己玩過火了!

    方才在眾人面前,他表現出來的理財與實務能力,太讓人驚嘆了,特別是讓長安城中富戶出錢鋪路之事,更是驚才絕艷,讓賀知章、韓朝宗等人刮目相看!

    此時雖然還沒有牛李黨爭那樣陣壘分明,但朝堂之上,李林甫與李適之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定的陣營劃分。賀知章明面未與李林甫反目,實際上雙方都明白,彼此走不到一路去。李林甫雖不學,卻有權術,慣於迎合皇帝聖意,而現在皇帝好奢侈,因此如何理財,為皇帝的驕奢生活提供充足的金錢,便成了雙方陣營爭奪的關鍵。

    所以,一個精擅理財,又年紀輕輕的葉暢出現在長安,對於韓朝宗來說,這可不簡單!

    想明白這一點之後,賀知章與張旭也頓時明白,可不能讓葉暢去與市井無賴們長期廝混,一來會有損於他的聲名,二來,不經過制舉入仕,極有可能就像李林甫一般,靠著投機取巧迎逢上意來任官——甚至可能被李林甫注意到,從而成為李林甫的臂助!

    “十一郎,你就在我這安心學業,令兄的事情,不急在一時,他的靈柩,我也可以派人給你送回修武。”想到這裡,賀知章道。

    “正是,正是。”

    葉暢狠狠地白了張旭一眼,您也是一位在歷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嚴格來說聲名比起賀知章更大,不要只會應和不行麼!

    “二公,我性子疏散,生性好訪道練丹,出仕非我之志。”葉暢誠懇地道:“韓公不知我,故有此語,二公應是知道我的性子,何苦為難我哉?”

    “以你之才,不出仕實是我大唐之失。”賀知章捋鬚正色:“求仙訪道,待得老朽這般年紀也不遲。韓公說得不錯,老朽與張公既與你結成忘年之交,便有引你上正途之責,不可耽擱了你!”

    這還真傷腦筋了,至少賀知章與張旭認定,科舉出仕之途,才是真正的正途,他們一番好意,葉暢如之奈何?

    如今看來,唯有施緩兵之計了。

    “二公說的是……只是人無信而不立,我答應了蕭五郎,組織三日後球賽事宜,待此間事了,我便來賀府借住苦讀,二公覺得如何?”

    “絕無可能,韓公行事,我等最是清楚,若他尚不知你,那麼球賽之事尚有餘地,可是他既然知道了你,又知道你是為此事求他,那麼不但球賽休要再提,就是那蕭五郎等,沒準還要受你牽連,被拖到京兆尹挨板子。”

    這一下,葉暢真的是無計可施了。

    哪怕只是為了保護蕭五郎等,他似乎也只能在賀府里安心苦讀了。

    緊接著便聽得賀知章又吩咐下人,去葉暢借宿的青龍寺中將他的行囊取來,再給些錢給僧人,讓他們照看好葉曙的靈柩。葉暢此時也知道,自己是把戲演得太過,結果適得其反了。

    除非翻臉,否則他不可能真出賀府,但就算翻臉,連賀知章都不支持他的話,他就更沒有可能實現自己的目的了。

    “顏兄,有一事要煩勞。”葉暢琢磨著,只怕蕭白朗來求見也無法進賀知章家門,如今就只有拜託一下顏真卿。不過讓顏真卿去尋蕭白朗,他肯定也不干,其中間還得再轉上一層:“小弟原本有事要去覃掌櫃那兒,現在被二公留住,接下來的幾日,少不得要呆在這裡……煩勞顏兄請覃掌櫃晚邊上來一回。”

    顏真卿猜得出,葉暢肯定是又有什麼打算,他直直盯著葉暢好一會兒,葉暢向他深揖,他嘆了口氣:“賀、張二公都是為了你好,十一郎,以你之才,日後少不得要出將入相,切不可不學無術。”

    “我非不知好歹之輩,有勞顏兄了。”葉暢又拱了拱手。

    他除了等來了覃勤壽,第二天還等來了盧杞。盧杞雖然年少,出入賀知章宅有些麻煩,但因為他拿著李霅的名敕,出入賀知章宅求見葉暢,還是得到了允許。一見到葉暢,盧杞那靛藍的青臉上便綻開了笑:“葉暢,你不是精於算計麼,聽聞你還向韓公進獻了什麼水泥秘方?怎麼不但未能如願,連你自己都被弄得拘在賀府了?”

    這廝分明是上門打臉來了!

    葉暢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大致有些了解盧杞這傢伙的心理狀況了。他因為臉上胎記的緣故,大約一直被人恥笑,在家中也是姥姥不親爺爺不愛的狀態,甚至連他一向以風度翩翩著稱的父親,只怕也有些懷疑他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很明顯,這種遭遇讓這個可憐的娃兒心理扭曲了,所以敵視一切不尊重他的人,他其實只是個缺少關受的小屁孩罷了。只是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心理扭曲變得根深蒂固,到最後,他就成了一個變態了。

    因此,葉暢毫不猶豫地和他打招呼:“你好,未來變態。”

    “變態?此為何意?”

    “一般人為凡人,與凡人不同者,為其態勢改變,故稱變態。”

    “原來如此,我果然是大變態!”盧杞笑嘻嘻地笑納了葉暢的腹黑:“如何,葉十一郎,你還有何計可施?”

    “我與你這變態是敵非友,便是有何計策,也不會說與你聽。”葉暢冷笑道:“總之,你只管放心就是,我必然有辦法,到時候你只管去看球賽!”

    “某拭目以待,哈哈哈哈!”

    盧杞得意地笑著,原本就只有他和葉暢二人,但外頭突然傳來腳步聲,盧杞的笑聲也嘎然而止。緊接著,就見顏真卿大步走了進來,掃了盧杞一眼,盧杞笑瞇瞇地拱手行禮:“與葉郎君談得投契,不意放縱形骸,顏兄還請見諒。”

    “果真如此?”顏真卿哼了一聲。

    “自然,自然。”

    顏真卿上下打量著盧杞,盧杞神情不變。盧杞的祖父曾任宰相,父親如今也是官員,但他的衣著打扮卻甚為簡樸,不但不是綾羅綢緞,甚到連最近開始漸行的白疊布(棉布)衣都不是,穿的是葛衣,而且瞧衣裳,也是相當舊了。

    這讓顏真卿忘了盧杞的陰陽臉,轉而憶起盧杞祖父——雖然在任時沒有什麼別的重大政績,但清廉之名,卻是傳下來了。

    “總算還有乃祖之風……應當不是那種狐朋狗友。”想到這,顏真卿​​拱手道:“某要授課,若是盧公子願留下來聽,便留下來吧。”

    賀知章與張旭雖然悠閒,但總不可能整天給葉暢授課,恰恰現在顏真卿沒有什麼事情,因此,這項工作主要就由他來進行。盧杞哪有性子聽這個,他現在最渴望的是得到認可揚名天下!因此,他一笑起身,告辭而去。

    反正目的達到了,就是上門打臉,告訴葉暢,他拿一個取錢戲難自己一下午,自己便可以拿京兆尹難他一輩子!

    盧杞離開之後,葉暢看著顏真卿,想到原本的歷史當中,顏真卿便是被盧杞害死,忍不住開口道:“盧杞此人,性子偏狹,嫉賢妒能,顏兄,日後要當心他。”

    顏真卿訝然道:“此子不過十餘歲年紀,還未必有你年長,便是心術不正又能如何?”

    “總之小心他沒錯。”

    “說起此事,你既是知道他是小人,為何還要與之結交?”

    顏真卿的話讓葉暢沉默了。

    確實,明知道這位盧杞是大唐有名的奸臣之一,而且最為陰惡,就是為大唐立下匡復之功的郭子儀都極畏他。按道理說,自己也應該怕他畏他避他遠離他才是。但是自己不但不如此,在知道他身份之後,反而有意讓蕭白朗去拿取錢戲來為難他。

    你不是歷史上最著名的奸臣之一麼,你不是能坑人麼,我只藉著一個原本歷史中籍籍無名的無賴,便能難住你……

    當時葉暢心中,盡是如此的惡趣味,即使到現在,他仍然覺得,與盧杞鬥心鬥智,乃是一大趣事。

    所以盧杞來拜訪他,他不但沒有拒絕,還專門花時間相見,甚至盧杞譏嘲諷刺他,他也故意做出愁苦模樣來配合。

    “因為……我與顏兄你不同呢。”沉思了許久,葉暢回應:“顏兄你是正人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則是……我則是……”

    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呢?

    葉暢一時之間茫然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1 12:31
第46章 夢中偷取生花筆


    他知道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他會耍手段,做人做事都有些功利。但同時他也是一個重情義的人,所以才會將響兒、葉曙和嫂子等視作真正的親人,便是一個小淳明,也被他善待。至於與他結交的人,無論是覃勤壽,還是釋善直,或者是賀知章、張旭,他是在利用他們,但同時他也在回報他們。

    他知道自己是個外來者,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最大的秘密,隱藏著自己的本性,但是在不經意中,他發覺,自己的本性還是曝露出來。

    像他這般兩世為人,又有過豐富經歷,哪裡會甘於寂寞?

    且不說葉暢在心中琢磨著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盧杞在離開之後,為了避免葉暢鹹魚翻身,沒少四處遊走,到處使力氣。同時,也沒少說葉暢意欲辦足球戲賽的事情,說來說去,就是宣揚他壓了葉暢一頭。

    這是張揚個性的大唐盛世,不是溫良恭斂讓的後世,因此他這般言行,倒是給他拉來不少名聲。原本賀知章、張旭沒少舉薦葉暢,為葉暢造名:少年才高,詩憂蒼生,筆開新河。而在青龍寺外兩三句話逼得元載掩面而逃,更讓葉暢在長安城中有了一定的印象。但現在,同樣年少多智的盧杞將之難倒,逼得他辦不成球賽,只有留在賀知章府上閉門苦讀之事,還是傳了出去。

    於是盧杞的名聲隱約要壓過葉暢一頭了。

    但對於長安這樣的城市來說,莫說葉暢、盧杞還只是三四流的人物——連詩名傳於天下的李白在此時此地亦不過是二流人物,因此,只是在文人的小圈子裡,才會將盧杞與葉暢充當談資。在更大的圈子裡,另一件事卻引起了眾人的關注。

    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即將到來。

    六月十九乃傳說中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傳聞前朝大隋之際,有毒龍在長安中禍害百姓,隱居於長安城外南五台山的一僧人將之降伏,次年六月十九日,僧人圓寂,空中顯現異象,原是觀世音菩薩顯聖。此傳聞於長安城中流傳甚廣,因此六月十九日便被認定為觀世音菩薩道成之日,城中寺院之中,少不得要廣迎齋客,舉辦佛事。雖然大唐隆道抑佛,但此時畢竟還不是滅佛的武宗時期,因此各家寺院的佛事法會,早就在籌備之中。

    “賀公,今日觀世音菩薩道成日,我欲去青龍寺為家兄祈福,還請賀公准許。”這日一早,葉暢便向賀知章道。

    “啊……”這是正事,賀知章再有千般萬般理由,也沒有道理阻止葉暢為兄長祈求冥福,因此他略一沉吟:“恰好老朽也無事可做,便陪你走這一遭。”

    葉暢有些尷尬:“賀公,家兄福薄,卻當不得賀公如此。”

    “放心,老朽只是逛逛寺廟罷了。”賀知章捋鬚笑道。

    葉暢無奈,只能應允。賀知章還請了一些客人,包括張旭、顏真卿等,又讓人備了酒,顯然,這次法事結束之後,又將是一場酩酊大醉。

    青龍寺在長安城乃是一個有名的地方,它原本就是觀音寺,因此佛事最盛。眾人來時,便發覺青龍寺周圍人潮湧動,也不知有多少。

    “當真熱鬧,今年來此參拜禮佛的人,比起往年都多啊。”一見此情形,賀知章便有些快活,他人老了,便是喜歡熱鬧:“三十年前,景雲年間,青龍寺名還為觀音寺——你們可知這寺名由來否?”

    “還請賀公為我等釋惑。”有人便笑著道。

    “此寺原為前朝靈感寺,龍朔二年時,城陽公主病重,蘇州僧法朗來此,為公主誦《觀音經》祈福而得愈,於是此寺便更名為觀音寺。”賀知章最崇信道教,但對這釋家典故也是信手拈來:“自斯之後,此寺便香火旺盛,不過往年都沒有今年熱鬧。”

    “聽聞是青龍寺僧有大佛事,要讓僧俗同樂、貴賤共賞。”有人插嘴道。

    “大佛事?何種大佛事?”賀知章奇道。

    “嗯,說起觀世音菩薩……賀公,有一事我不解,為何不避太宗皇帝的諱?”葉暢這時卻插嘴,打為敢賀知章的詢問。

    他才不希望賀知章去打破砂鍋紋到底呢。

    “太宗皇帝的諱……”這個問題讓賀知章微一愣,然後思忖了好一會兒:“我記得太宗皇帝只諱二字相連,單獨一字,無須避諱。”

    觀音原稱觀世音,後來改為觀音,很多人都以為是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諱。事實上李世民對此很大度,他只要求民間避“世民”二字連讀,單獨一個“世”或“民”字,在他活著的時候並未避諱。此事年代已經有些遠了,葉暢把話題扯到太宗時去,賀知章便忘記問青龍寺僧大佛事的事情了。

    他們到青龍寺禮佛,一通儀式完畢之後,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他們雖是避開了正午過來,但天氣依然甚熱,因此眾人都是大汗淋漓。賀知章年邁倒是不覺,可葉暢、顏真卿等人就有些受不了。眾人商議了一下,便在寺中樹蔭處乘涼,以消暑避夏。

    青龍寺所在的位置,乃是樂遊原,在長安城中,算是比較偏遠的地段,但因為靠著延興門,所以寺前來往的人流很多,到寺裡來禮拜的也是不少。眾人小坐片刻,便見有人尋了過來,葉暢凝神一看,正是李霅等人。

    這一次李霅身邊跟著的文人儒士更多,不少人手中都拿著折扇,一步三搖,正是本科及第者。葉暢看到他們手中的折扇,便忍不住微笑:這些人手中的折扇大多都是覃勤壽所贈,但他們如今都是長安城中的名人,現在出來,可都是活廣告!

    廣告效果越好,折扇賣出得越多,覃勤壽手中的資本也就越多,到時自己有需要的話,尋他借上三五百貫,應該不會太為難他。

    想到這,他手中“叭”的一聲響,將自己手裡的折扇也打開。

    他看著李霅一行笑,李霅一行當中有人卻在咬牙切齒。

    正是元載。

    上回被葉暢一句話弄得狼狽而歸後,元載很是收斂了幾天,但後來盧杞難住葉暢,讓葉暢想辦的足球賽辦不成,這讓元載覺得極是解氣。因此,他今日便又靦顏跟來,便是想看看葉暢垂頭喪氣的模樣。

    他如今還是白身,手中也拿了柄折扇,但周圍進士的折扇看上去明顯高檔次些,他手中拿的則只是普通的貨色。偏偏此時,葉暢手中拿的乃是覃勤壽特意為他所製,上面詩畫都出自名家手筆,其中字乾脆就是張旭所題。元載為人好奢​​,最是見不得別人有好東西,因此見了之後,眼睛頓時鼓起。

    而葉暢搖扇輕笑,也被他當成是在嘲笑他。

    “咦,這不是修武葉暢麼,你不過一介白身,祖宗三代,亦沒有一個官身,竟然也敢拿著右軍扇?”元載搶先一步開口,今日他除了來看葉暢的熱鬧,還有一個目的,便是挽回自己的聲譽,自然不能將痛打落水狗的機會留給他人。

    葉暢起初並沒有注意到他,現在才發覺,這廝也混在人群當中。聽得他語中帶刺,葉暢也傲然不禮:“我祖宗三代雖然無一人官身,但上溯至初,乃帝顓頊苗裔,楚左司馬之後,葉公為姓氏之始——不知元載你祖何姓,父何姓,自己又何姓?”

    此語一出,不知道的人莫明其妙,覺得葉暢有些無禮取鬧,知道的人卻忍不住掩嘴葫蘆,看著元載的神情也不同,幾個與他站得近的,都忙不迭站得遠了些,似乎生怕從元載身上傳來什麼晦氣一般。

    元載的臉色,已經和盧杞的靛藍臉沒有什麼兩樣了。

    他心中懊惱,自己為何一時嘴快,提及葉暢的祖宗——他不但不該提,便是別人提了,他也應該想法子岔開話題。原因很簡單,元載的父親原是姓景,為曹王明妃元氏在扶風郡主持田租,於是冒姓為元!

    雖然憑著曹王的關係,元載的父親還當上了員外官,但終究是改姓棄宗之人,他說葉暢,實際上是自取其辱!

    讓元載想不明白的是,他家中之事,甚為隱密,葉暢又是如何得知的?

    元載有些毛骨悚然,他突然發覺,自己的一些情形,似乎完全在葉暢的掌握之中。他所學為道家,他的家庭出身,乃至他內心的想法念頭。

    周圍傳來竊竊私語之聲,元載明白,那是知情人在傳播他父親改姓易宗之事,此事很快也會擴散出去,那個時候,他元載就得想法子向質詢之人解釋,他的父親為何會改姓易宗了。

    他縮回人群之中,而跟在李霅身邊的人這時沒有哪個出來再質詢葉暢的折扇了。在他們心目中,葉暢綿里藏針的性子是座實了的,誰吃飽了撐的,才再去招惹他。

    自然也有吃飽了撐的,比如說盧杞。可盧杞此時佔了上風,要看的是葉暢的笑話,而不是自己來當笑話。

    佛事活動甚為熱鬧,小憩片刻之後,賀知章興致勃勃四處觀望,少不得帶著身邊的這些士子儒生吟詩作詞。葉暢卻一直沉默,始終未發一語,盧杞暗暗觀察他,覺得他的沉默似乎別有深意。

    元載也不精擅詩,但好歹還是吟了一首,待眾人登上青龍寺佛塔之上,眺望著遠處長安城西牆,一輪紅日掛在城牆之上時,元載覺得,自己的最後機會到了。

    “葉暢,聽聞你曾有二詩,一首是詠竹,另一首是題風陵渡?”他在眾人當中揚聲開口,眾人知道又有熱鬧可看,一個個安靜下來。

    葉暢歪頭看了元載一眼,目光中有些異樣。

    盧杞注意到這異樣,心中很是好奇:為何葉暢目光中竟然帶著幾分憐憫之意?

    元載見葉暢不語,便哂然一笑:“可見,葉暢你不是不會作詩,但今日這群賢雅集,登高納涼,你卻不提一字,莫非如江郎一般,才筆為人所收,故此不發一語?”

    若只是說到這,還只是諷刺,但元載緊接著又道:“亦或者葉暢你根本毫無文采,那兩首詩原是抄襲剽竊而來?”

    眾人都是精神一振:**來了!

    在方才被葉暢綿裡藏針刺了一下之後,元載此次捲土重來,想必定是有所準備,此時發難,若葉暢作詩,他便挑動諸人給他的詩惡評,若是葉暢不作,便栽定了此前抄襲剽竊之名!

    元載分析過此前流傳的兩首“葉暢之詩”,覺得就算那兩首為其所作,葉暢只是立意巧妙,實際上詩才並不高,因此他才敢於發動這次攻擊——他身邊諸人中,可頗有幾位尖酸刻薄的毒舌。

    “那兩詩確實是某抄來,當初某就說了,夢中所得,信手抄來罷了。某一介俗人,哪裡懂什麼詩?”葉暢平靜地回應道。

    “哈哈,果然是抄來,只不過葉暢你抄詩時,只記得抄詩句,卻忘了抄詩作者了啊!”元載哂笑道:“莫非你抄時還有挑選?還有,說什麼夢中抄詩,為何你夢中沒有再多抄幾詩,此時便可以用了!”

    葉暢也笑了:“誰說我夢中未能多抄幾首?”

    “哦?那你為何不說出?”

    “說出之後,只怕掃大伙的興致。”

    “呵呵,你放心,你抄來的詩再差,大夥只會興致更高。”元載更是高興。

    哪怕能做實葉暢的詩是從“夢中”抄來的,現在籠罩在葉暢頭上的光環也會淡去不少,賀知章、張旭等人不會如此推崇他。元載現在想的不再是給自己邀名,而是要破壞葉暢的名聲:你既令我失了名聲,那麼就休怪我也壞了你的名頭。

    葉暢又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口了。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

    眾人愕然,這一首七言絕句,雖然不算驚才絕艷,可是也算中規中矩,至少比起他們方才吟誦的要好吧。

    不等眾人停下,葉暢又道:“清時有昧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眾人再度愕然,這一首比方才一首又佳上一些,特別是閒愛孤雲靜愛僧之句,在此鬧中取靜之時,當真讓人有出塵之念!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2 12:38
第47章 絕唱餘音猶繞樑

  
    眾人愕然在於,葉暢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然連作兩首,難道說真是夢中抄來的,所以才有如此快捷?

    但若是抄詩,他夢中豈有今日之景,為何每一首,都是應著當前的情景?

    夢中抄詩之說,眾人都是將信將疑的,現在這個疑惑就更深,一方面覺得此人一向籍籍無名,不應該有如此捷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他連著兩首詩,都是可用於此時此景的佳作。

    葉暢心中在暴笑。

    若換了別的地方,那詩還真不好抄,可這兒是青龍寺,是樂遊原,乃是有唐一代詩人最喜歡的幾處長安景緻之一!

    連抄了兩首杜牧留在樂遊園的詩之後,葉暢覺得更進一步,總得讓元載這廝無顏留在長安,迅速滾蛋才是,因此不等眾人從方才兩首的驚訝中回過神來,葉暢又開口道:“曾逐東風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今觀音道成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這是改抄李商隱了,不過葉暢還是小改了一句,將“如何肯到清秋日”改成了“如今觀音道成日”,雖然意境降了下來,卻總算還是一首中規中矩的應景之詩了。

    吟完這一首,葉暢歇了口氣,向元載問道:“元公輔,還要某再從夢中抄詩否?”

    “哈,哈……”元載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嚇住的,他心中堅定地認為,葉暢本人並無作詩天賦,因此勉強道:“也不知是哪位替你準備的詩…… ”

    說到這,他看向賀知章與張旭,這二位都是擅詩的,若是他們寫出來給葉暢預備好……

    就算他們寫好,數量也有限,現在應該用完了!所以這一首,比起方才第二首,水準似乎略遜一籌!

    元載以小人之心,度賀、張君子之腹,而且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忌諱的,因此便又道:“此情,此景,只拿著這三首別人預先給你準備好的出現湊數,葉暢,你當我們都是蠢人麼?”

    葉暢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的意思,還要某再從夢中多抄幾首?”

    “且讓我們見識一下,你夢中究竟有多少詩吧。”

    “好,既然你要見識,那就讓你見識。”葉暢彷彿是在和他賭氣,又開口道:“萬樹鳴蟬隔岸虹,樂遊原上有西風,羲和自乘虞泉宿,不放斜陽更向東。”

    “好!”賀知章此時忍不住讚了起來。

    此前見葉暢的那兩首詩,無論是《詠竹》亦或是《題風陵渡》,終究是以詠懷為先,像如今這首詠物者,才更見作詩技巧。他是文宗,這一開口贊,身邊諸人紛紛應和,一個個好字都出口,而元載則臉上青白相見,盧杞看了都覺得甚是同情。

    原是想打葉暢臉的,為什麼……反倒讓那廝出了風頭?

    “準備得、準備得果然充分,不知還有沒有?”元載強自鎮定,又說道。

    “還嫌不夠?那某就只有放大殺器了。”葉暢喃喃自語。

    “大殺器”是什麼,眾人是聽不懂的,但看葉暢這模樣,便知道那玩意威力定然不小。盧杞心中不願意讓葉暢再出風頭下去,立刻排眾而出:“足夠了,足夠了……”

    “不夠,既有好詩,如何能不誦之?”賀知章卻捋鬚道。

    他有意成全葉暢詩名,葉暢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不忍歸不忍,事情到現今,那首詩如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發了。

    “向晚意不適,攜儕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黃昏”二字一出,眾人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來,周圍的目光一瞬間都凝固,而元載則完全石化。

    抄完兩首杜牧,又連抄了兩首李商隱,葉暢等的便是這一時刻。前四首雖然也不差,但到了最後一首,則是石破天驚一般,震得眾人或神情惶然,或目光閃爍。

    葉暢將李商隱原詩改了二字,“驅車”改成“攜儕”,平仄未變,因此眾人細細咂磨,只覺得與此時此情此景再相稱不過!

    人群之中,最最百感交集者,便是賀知章。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喃喃自語,長嘆了一聲,又大哭了一聲,淚涕皆下,然後​​甩袖而去。

    他已經到了人生暮年,葉暢抄的這首詩,讓他最有感觸,乃至為之大哭而去。他這帶頭一走,張旭同樣魂不守舍,自然也跟了去,顏真卿原本也要跟走的,但看到葉暢還在那邊,怕他在眾人面前吃虧,便留了下來。

    葉暢此時輕搖折扇,來到目瞪口呆的元載面前,然後“叭”一聲,將折扇合攏,輕輕敲了一下元載的腦袋。元載猛然縮頭,顫聲道:“你……你要做甚?”

    “還要不要?”葉暢輕聲細語。

    “不……不必了,真不必了……”

    此時元載幾乎精神崩潰,誰能想到,葉暢一口氣便吟了五首詩出來,更可怕的是,五首詩都在水準之上,而最後一首更是驚才絕豔的千古名篇!

    “不必正好,我也抄完了,夢中就只這五首詠樂遊原的詩啊。”葉暢攤了攤手。

    此時他說這話,誰會相信?

    夢中有一兩首好詩的事情,眾人都聽過,但夢中連遇五首好詩,而且全是吟一處景緻的,此前聞所未聞。現在眾人都覺得,葉暢分明是挖了個坑,等著那些想要找他麻煩的人往裡面跳。

    在場人都暗自慶幸,幸好元載與葉暢有恩怨,他搶先跳進了這坑裡,當了光榮的斥侯。

    只有少數人在為元載默哀:原本就被葉暢斥為不學無術,今日之事,更成了襯托葉暢的背景反角,這長安城中……他怕是居不得了。

    葉暢也巴不得元載這廝滾蛋,這廝此時尚不成熟,但再過二十年,便是老辣的官僚權臣,若真讓他出了頭,自己今後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因此葉暢又拿折扇敲了一下元載的肩膀:“看到那邊的門沒有?”

    他指向東方,元載望去,木然點了點頭,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現在就去,收拾好東西,出了那門,別再回來了。”葉暢道。

    元載呆呆地轉身,然後機械地邁步,甚至忘了與眾人招呼,就這樣離開青龍寺。葉暢嘖了一聲,原本只是再撩撥一下元載,讓他當眾失儀的,沒想到這廝竟然聰明,順坡下驢,就這樣走了!

    這樣一走,這廝就避免在眾人面前丟更大的人,他只要暫時離開長安,或者閉門不出,靜靜等個一段時間,風波止歇之後再出來就是。

    果然不愧是一朝權奸。

    但此次交鋒,自己終究是大獲全勝,目的已經達到,犯不著窮追猛打下去。

    葉暢並不知道,元載下塔下了一層,迎面便遇著幾個女子,只是元載神不守舍,避開之後便離開,根本沒有注意這幾個女子的異樣。

    這幾個女子盡皆著道袍,最中一個,年紀甚稚,長得有些瘦弱,在以豐腴為美的大唐,她的苗條婀娜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而且她雙眉輕顰,眸中含煙,略有些不足之症。她此時也是失魂落魄,衣袖之下,玉腕輕顫,衣裙微擺。她甚為複雜地向上望了一眼,通過佛塔那窄窄的過道,可以看到人群之中的葉暢。

    葉暢一襲青衣,神情淡然,彷彿方才的千古名句根本不曾出現過。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那道袍少女輕喟了一聲,垂首,擺袖,做了個回去的示意。周圍的幾位女冠,紛紛上來,擁著她又下了佛塔。

    並不知道這一細節的葉暢轉過身,看著盧杞,臉上又浮起了笑。

    盧杞也嘿嘿一笑:“怎麼,如今要沖我來了?”

    “你又未曾逼我抄詩,我為何沖你去?”葉暢道:“只是賀公雖走了,卻忘了將我帶走……我總算偷得浮生半日閒,不知盧郎君是否已經倦了,若未曾倦,可願與我走一走?”

    圍觀眾頓時精神再次振奮起來:又有戲看了!

    葉暢與眾人下了佛塔,緩步出了青龍寺後院,眾人有些奇怪,因為寺中僧人原本往來奔走,如今卻沒有多少。在出後門時,看到一群女子,鶯鶯燕燕,嘻鬧一團。這群女子當中,唯有一隅最為安靜,其中是四個道裝女子。

    “蟲娘不是去爬塔了麼,怎麼又下來了?”諸女中有人問道。

    “塔高,蟲娘力弱,不勝而返。”那道裝女子中為首者道。

    葉暢聽得她聲音嬌弱,向她看了一眼,卻發覺她年紀不過是**歲的模樣,雖然做出一副成熟的樣子,但眉宇間總有抹淡淡的稚氣。而且,她的相貌與普通唐人有些不同,卻是皮膚更白、眼睛更大。

    倒是和響兒一般年紀……

    葉暢心中微微一動,就像前世見著和自己女兒同樣大小的女孩一樣,心中生出一股溫柔關愛之念,對著那小女道士便笑了一下。

    小女道士恰好也轉過臉看他,正與這溫柔關愛的笑容相對,心中猛然顫了顫。

    她雖然年紀稚幼,但身世複雜,又生長在全天下最為複雜的環境當中,自家的命運,讓她早早就開慧懂事,因此,方才在塔上聽得葉暢一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她才以這般年紀也生出共鳴。

    此時真正面對,葉暢對她一笑,她心中不由自主便生出了溫暖之感。

    仰首看著葉暢,直到身邊的女道士們將她護住,她才意識到,那個少年郎這般對著自己,實在是甚為失禮。眼見有跟隨的女道士面色沉了下來,她細聲道:“那是賀公的晚輩,不要為難他,走吧。”

    她們加入到那群熱鬧的女子當中,但依然安靜,其餘女子中身份明顯高貴者,才稱她為蟲娘。葉暢聽得這個名字,心中微微一動,無論這小女孩帶著什麼樣的落寞,比起打小就得忙著做家務侍候人的響兒,她還是幸福得多了。

    他沒有太過在意這群女子,堂堂大唐盛世,婦人女子出外遊玩乃至主持家中大​​事者處處皆是,今日觀音道成日,更是無數女子出來禮佛祭拜,富貴人家女子亦不例外。

    到了青龍寺後側平地之上,因為樂遊原較高,擋住了太陽,所以這一片地方便有些陰涼。此時盧杞發覺,那些消失的青龍寺僧人,如今竟然出現在這裡,而且看模樣,他們是在維持著秩序!

    看到這一幕,盧杞心中便是一僵,歪著腦袋怒視著葉暢。

    葉暢拉著他,向著僧人維持秩序處行去,便看到了那足球場。在足球場上,已經有數十名光著腦袋著胡服短裳打扮的男子,正在活動手腳。

    “這……這是怎麼回事?”

    問話的是李霅,他自然知道,這就是足球場。但盧杞託他出面,向京兆尹施加壓力,禁止葉暢組織足球賽之事,他是一清二楚。可現在,為何這些人還在這裡踢球?

    葉暢笑瞇瞇道:“佛事,佛事,青龍寺的佛事。”

    眾人此時哪裡還不明白,一個個都看向盧杞的鼻子都險些氣歪了。

    這算是什麼佛事,讓那些無賴混混剃個光頭,再讓幾十個僧人繞著場子轉一圈,喃喃念一遍般若波羅蜜,便算是佛事?

    “京兆尹明令禁止……”盧杞跳將起來:“葉暢,你好大的膽子,莫非倚仗著賀賓客,便敢不將韓京兆放在眼中?”

    他這些天宣揚自己壓制住葉暢的事情,已經傳得四處皆是,可若讓這場球賽真的辦下來,那就意味著此前他的自誇全部變成自吹自擂,也意味著續元載之後,本月第二位悲情人物新鮮出爐!

    “不錯,韓京兆出於錯愛,禁止某參與球賽,故此這幾日某皆在賀府用心苦讀——顏兄可以為某作證。”葉暢扯過呆呆的顏真卿,這傢伙乃正人君子一個,必要時拿來當擋箭牌,實在是十分好用。

    顏真卿木愣愣地點了一下頭,表示承認葉暢所說。

    “某沒有參與球賽,今日來此,只是與諸君一般,來觀看罷了。至於青龍寺僧辦的乞福佛事球會,與某毫不相干……哦,這球會還有個名頭, '右軍杯'大唐乞福佛事球會第一屆杯賽,你們瞧,那上面的橫幅上寫著呢!”

    眾人放眼望去,便看著一條紅色的綢子被人樹起來架在高處,上面正是葉暢所說之字。然後眾人的目光齊轉過去,看著盧杞與李霅:他二人想著法兒要阻止這場球賽,但現在,球賽還是開始了,他們會如何反應?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2 20:12
第48章 慢束羅裙半露胸


    “蟲娘,到我這邊來。”

    蟲娘在人群中繼續尋找方才讓她覺得溫柔關愛的目光,但聽得一個聲音響起,她抬起眼,便看到另一雙溫和的眼睛。

    “啊呀……姑……玉真姑姑,你也來了?”

    “聽聞這邊佛事熱鬧新奇,便來看看……你到我身邊來。”

    這雙眼睛的主人,乃是大唐玉真長公主,在她的身邊,亦是一群人聚著,風姿各異。這些人聽得玉真喚蟲娘小名,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蟲娘,雖然旋即收回目光以免失禮,但還是讓蟲娘覺得侷促不慣。

    據聞當今天子李三郎曾愛寵一位曹國進獻的胡旋女曹野那姬,育有一女,因為未足月便早產,故此不得皇帝喜愛,打小就令其道姑打扮,跟著玉真公主學習主持宮中道觀。看來這個年方稚齡的少女,便是那位可憐的小公主了。

    眾人心中不免有些同情,身為天家女,原是最為幸運的,但若成了蟲娘這般,則是由幸運轉為不幸了。

    玉真拉著蟲娘,自有人獻上馬扎、錦團,與蟲娘一起出來的宮中各位公主們紛紛坐下,只等著看熱鬧。

    她們這群貴女聚在一處,還有人用錦緞將周圍圍起,避免有人窺視或者衝撞。等這邊折騰得差不多了,那邊球賽也已經正式開始。

    蕭白朗站在場中,看著周圍聚攏的數千名觀眾,心中不但不覺得緊張,反而更為熱切起來。

    這可是他的舞台,他的機會!

    若是足球戲的名聲傳出去,那麼他們這最早一批進行這項運動的,便將成為元老宗師,極有可能受到宮裡官家的注意,賈昌小兒的舊路,自己或許也可以走上一遭。

    正是:今上傳聞好足球,下愚群氓紛奔走,莫道市井多無賴,一朝扶雲上霄九。

    他側過臉,看了一下蔭涼處站著的葉暢,心中對葉暢的佩服當真達到了極點。

    雖然他身上紋著“生不怕京兆尹”,實際上哪有不忌憚官府的,因此,當得知韓朝宗禁止葉暢組織球賽之後,他幾乎絕望。就在此時,葉暢委託覃勤壽帶來幾句話,讓他茅塞頓開。

    韓朝宗的禁令中,可是留了後門的,他禁止的是葉暢參與組織球賽,而不是球賽本身!

    那麼很簡單,葉暢幕後遙控,由他蕭白朗來組織就是。為了避免發生意外,特別是被盧杞這等小人發現繼續干涉,葉暢自然就縮在賀知章的府邸之中,而蕭白朗則想法子說動青龍寺的僧人,以做佛事為名,招徠那些香客來看熱鬧。

    葉暢向著剃光頭髮的蕭白朗樹起了一下大拇指,他們既然假作佛事,少不得剃髮裝僧。雖然身體膚發​​受之父母,可是這些無賴們既然敢在身上刺青,學著胡人剃個光頭,也不算什麼大事。

    蕭白朗點了點頭,然後喝道:“準備,開始!”

    對於圍觀者來說,足球既是一項新鮮的運動,又是他們熟悉的運動。其實就是馬球規則下的蹴鞠比賽,不過那球的大小比起一般蹴鞠要大得多。在一些規則細節上,眾人雖是不懂,不過也沒有關係,青龍寺的僧眾早在四處人多的地方張榜,將規則簡明扼要寫出來,因此眾人都看得懂。

    此時眾人都是練習足球不久,這五日也只是勉強熟悉了規則,雖然有馬球、蹴鞠的底子,但與真正的足球相比,還算不得好看。但是已經足夠讓大唐時的觀眾興奮,特別是看到眾球員以蹴鞠的技巧,做出諸如過人、突破這樣的動作時,周圍少不得也有歡呼聲。

    激烈的對抗,火爆的場面,很快便吸引了一些觀眾。葉暢看到這一幕,滿意地笑了起來:這項運動,應該能夠風靡大唐。

    就在這時,球場上一球被開了出去,落到了場外,恰恰落向女眷圍起的帷幔方向,雖然沒有落到帷幔內,眾人的注意力還是跟著球到了那邊。李霅注意到那邊的人物,嚇了一大跳:“啊呀,怎麼這位貴人也在!”

    他方才也見著了蟲娘,但這位小公主在皇宮中太過低調,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受寵,因此李霅也不認識他。但現在看到的不同,那可是玉真長公主!

    玉真公主乃是當今天子嫡妹,再加上金仙公主,三人是在李唐皇室最血雨腥風之時飄搖過來,彼此間的情誼絕非小可。李霅貴為宰相之子,在這位公主面前卻仍然抬不起頭來,若是沒有看到倒還罷了,但現在既然見著了,如何能不過去問候?

    他匆匆起步,跟著他的諸人自然免不了也隨之而去。葉暢本來沒有什麼興趣的,卻被顏真卿拉著也過去。李霅到了帷幔前止步,然後揚聲通報:“太常丞李霅,拜見貴人。”

    那邊帷幔之內,嬉笑鶯燕之聲頓止。過了會兒,有人欣幕而出:“貴人請李丞與諸友入內。”

    李霅心中頓時歡喜,玉真公主亦好為國家薦人,他雖然已官至太常丞,可若能在玉真公主面前討得好,那對今後的前途極有幫助。他看了一圈眾人,原是不想讓葉暢進去的,但這樣的話,未免就太過失禮。

    “葉郎君,帷幔中乃是貴人,切勿失禮,還有,盧杞,你也別惹是非!”他告誡了葉暢與盧杞二人,然後正衣而入。

    眾人隨之入內,葉暢進去之後,便看著方才在寺後見到的那幾個女道士,而最居中的則是一個半老徐娘,雖然道士打扮,但從她的氣質上不難看出,她是慣於高高在上的。

    “李霅見過貴人。”李霅向前行禮道。

    眾人紛紛見禮,大唐之時,禮儀雖多,但非正式場合正式時候,少有跪拜者,葉暢也不過是跟著一揖。在上的玉真見李霅身邊多是年輕人,笑著道:“你們今日如何有閒來看佛事?”

    眾人面面相覷,今日是被元載、盧杞唆使來的,原本是來看葉暢的笑話,結果如今元載已經羞愧而走,盧杞亦是無言以對,該怎麼回應這位貴人?

    李霅呆了一小會兒,然後道:“方才賀賓客攜客至此遊玩,下官聽說之後,便來相見雅集。”

    “哦?”從李霅的神情中,玉真看出這其間有隱情,她好奇心起:“賀賓客呢,為何不見他過來?”

    “賀賓客已經……身體不適,先回去了。”

    李霅缺乏機變,正在琢磨著如何回應,旁邊的盧杞忍不住插嘴。玉真目光嚴厲地盯了他一眼,略帶著些厭惡,而李霅也回頭瞪著他。

    這種情形下,盧杞插嘴是極為失禮的,盧杞也意識到這點,垂首退後,縮入人群之中。

    “酷暑難耐,賀賓客身體不適,亦是常事……來人,將宮中冰鎮的酸梅湯送些去賀府。”

    聽得這一句,李霅臉色又微變,方才盧杞想要瞞著賀知章突然離去的真正原因,但公主派去的人一打聽,還有不知的道理?那時他們不但無法抑制葉暢的名字出現在玉真公主耳畔,而且還會落下個欺瞞公主的罪名。

    想到這,李霅道:“賀公不適,倒不是天熱,而是聽人吟了一首詩。”

    “有此事,說與貧道聽聽。”玉真頓時好奇,一邊看著球場上的比賽一邊道。

    此時不待李霅開口,便有自認為伶牙俐齒的上前,將葉暢連吟五首登樂遊原詩之事說與玉真聽,在場的沒有一個是笨蛋,自然知道,讓李霅都口稱“貴人”的會是何等人物,若是能討得眼前女道歡喜,何愁沒有飛黃騰達的機會!

    反倒是葉暢自己,他對於在公主面前揚名沒有任何興趣,因為咸宜公主的事情,他對李唐宗室也沒有多少好感,因此有些無聊地看著這些皇宮的美女們。

    這是夏天,這是盛唐!

    夏天和盛唐湊在一起,就意味著“慢束羅裙半露胸”!就意味著“綺羅纖縷見肌膚”!就意味著“屐上足如霜”!

    當然這是文雅的,說直白些,就是豐胸、**和雪白肌膚!

    一般人家的女兒,是不允許穿成這模樣的,但宮廷之中,則如此成風。而且此時天熱,女兒家也喜歡穿少些,好讓自己更涼爽,因此葉暢放眼望去,華蓋之下,盡是豐胸、**和欺霜賽雪的肌膚,看得他目盪神馳,只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另一世,另一世夏天的校園之內,可不就是眼前這模樣!

    所有人中,或許只有葉暢一人,敢以好色之徒的眼光掃視眾人。他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小蟲娘,認出這個小道姑,葉暢微微​​一愣,只道她是玉真身邊的使女,心中更為憐惜:這小姑娘放在後世,可長得像個洋娃娃一般,但在這個時代,卻只是一個小使女。

    蟲娘也認出了他,生長在皇宮之中,母親只是皇帝一時性起的玩物,連個正經封號都沒有,而她自己更是才能走路便出家當了道人,因此她的性子其實遠比葉暢看到的要深沉成熟。她不討厭葉暢,葉暢的目光讓她覺得很親切,但她卻不知道如何去表示自己對這種目光的喜歡,因此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應:閃避。

    看著這個小姑娘害羞地躲著自己的目光,葉暢快活地笑了起來。

    “便是如此,葉暢又吟出第五首詩,詩句如下……”

    那伶牙俐齒的已經將青龍寺佛塔上發生的事情說到**,聽得前四首詩,玉真公主都是淺笑,詩是不錯,但玉真公主認識的舉薦的人裡,有的是好詩人。但當聽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句後,玉真的臉色變了,她坐直身​​軀,雙腮飛紅,鼻翼輕顫,目光中水波流動,一瞬間彷彿年輕了二十歲!

    “那葉暢現在何處,諸位當中,誰是葉暢?”這次,不等旁邊察顏觀色的侍女開口,她親自問道。

    她也走到了人生當中的夕陽之時,在幼時的驚恐、青年的迷亂之後,現在的幸福讓她倍感珍惜。這句詩,激起了她的共鳴,讓她心弦發顫,情難自禁。

    恰恰此時,場中踢球之人又一腳將球踢過來,這一次球直接落入帷幔之內,正好滾到了葉暢面前。葉暢彎腰拾起了那球,然後不慌不忙,向前走去。

    他直接走向玉真公主,但在經過蟲娘面前時停下,看到蟲娘羞赧地想看他又不敢看,他便將手中的球輕輕拋過去。

    球滾到了蟲娘腳下,蟲娘縮了縮,似乎想踢又不敢踢。

    “上面的貴人,請將球還以我們!”球場上的光頭們紛紛喊了起來,他們平時可沒有這麼禮貌。

    蟲娘望了葉暢一眼,葉暢向她點點頭,她大著膽子起身,然後用力一腳。

    周圍的公主、宮女們都瞪大了眼睛:這可是極少有的事情,一向羞澀文靜的蟲娘,竟然敢當著這麼多人面前踢球!

    蟲娘自己也被嚇住了。

    葉暢對她點頭時,她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與氣力,便踢了一腳球,到現在,球早不知滾到哪兒去了,她卻覺得自己心在跳,氣在喘!

    “修武葉暢,拜見貴人。”葉暢又對她一笑,然後轉向玉真,正容行禮。

    他無意結交眼前這位明顯是李唐宗室的貴人,但也不會蠢到為了展示自己的傲骨而視對方如無物。

    “你便是葉暢,這麼……年輕?”

    看他才十六七歲的模樣,玉真愣住了,在玉真想來,能寫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怎麼著也應該是人到中年,有著複雜經歷的人,何曾想過,這只是一個翩翩少年郎!

    “某正是葉暢。”

    在最初的吃驚之後,玉真開始打量起葉暢來,這個時候,她想到方才葉暢大膽的舉動和小蟲娘的異樣。

    目光轉向蟲娘,原本蒼白的小臉上,此時已經布起興奮的紅暈,密密的汗珠在她額頭滲了出來,這讓她潔白如玉的面龐更顯晶瑩,幾乎能看到皮膚下的血管。玉真轉回臉,注視著葉暢,似笑非笑地牽動了一下唇。

    “好,好,好一個夢中得詩,​​好一個修武葉暢,好一個夕陽無限好。”

    究竟是讚人,還是讚詩,只怕就只有她自己才知曉。無論是讚人還是讚詩,跟在李霅身邊的諸位儒生文人,現在都是一臉羨慕嫉妒還暗藏恨地看著葉暢。

    這小子要飛黃騰達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3 21:52
第49章 先生清貴勿言俗


    “這位葉郎君不唯善詩,亦是風流人物,這足球戲,便是他想出來的。”

    眼見玉真公主似乎甚為看重葉暢,李霅終於忍不住了。

    他也有些嫉妒葉暢,當然,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確定葉暢是否記恨他,要知道,可是他出面向京兆尹施加壓力,致使葉暢不能公開組織足球賽的。

    因此,此時他出來誇獎葉暢,明面上自然是修補與葉暢的關係,實際上卻讓葉暢在玉真公主的心中,從一位才華橫溢的少年書生,轉向一位貪玩好嬉的浮浪才子。

    這兩者是不同的,前者可以政治投資,後者最多也只是成為賈昌那樣的近臣、弄臣。

    李霅覺得,葉暢肯定是不明白自己暗中下的套,他笑著向葉暢點點頭,面色倒是十分和氣:“下官因為不忍見人才沉湎於嬉遊,還想著阻止他辦球賽,不曾料想,這球賽竟然還是辦成了。”

    盧杞此時的心眼還遠沒有成熟,因此並不清楚李霅所想,只是覺得李霅這時誇讚葉暢能力,讓他胸悶氣短。幾次他都欲插嘴,但想到方才李霅嚴厲的眼神,不得不又縮了回來。

    這個時候,他在心裡將李霅也恨上了。

    “還有如此美談?”果然,玉真公主聽得大感興趣,又細問了一次。

    李霅便將自己如何“發現”葉暢之才華,又如何下決心將他引入正途的事情說了一遍,玉真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微笑一下,這讓李霅說得更加起勁了。

    葉暢在旁邊暗暗讚嘆,古人果然不是傻瓜,這個李霅,在歷史上籍籍無名,但此時其巔倒黑白的能力,讓葉暢自嘆不如。

    幸好元載、盧杞此際尚未進入仕途,沒有到最為骯髒也最為鍛煉人的官場上去浮沉,否則葉暢都有些懷疑,自己能不能對付得了他們。

    正說話間,周圍突然歡呼起來,便是分心的玉真,這個時候也忍不住撫掌:“一個好球!”

    卻是場上進了一球,葉暢心中忽然一動,他有個想法,但必須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提出。

    “無怪乎葉郎君一心要辦這足球賽,見他們往來衝突,便是貧道,也覺得有趣。”回味了一下方才進球的情形,玉真笑吟吟地道。

    大唐的女子,喜好馬球蹴鞠者比比皆是,再喜歡一下足球,當真不算什麼。但是,玉真這一贊,讓她身邊陪侍諸人中一位心情不快,淡淡地說道:“終究只是鬥雞走狗之類的嬉戲,非士人所當也。”

    此人話說出來後,盧杞頓時大喜,再看那人,便覺是平生知己,而方才在鼓吹葉暢的李霅,則顯面目可憎了。眾人也都知道,能坐在玉真身邊者,身份自不凡,大夥便都看向右暢,葉暢給他們的印象,便是綿里藏針,凡有所觸者,必定打臉回去,此次貴人譏諷,且看他如何應對。

    認得那人的李霅亦是嘴角微翹,此人若是出面,便能抵消掉玉真對葉暢的賞識了,若是葉暢不知輕重地反擊對方,甚至有可能招惹來大禍。

    旁邊的蟲娘有些發急,她使勁兒看著葉暢,希望葉暢注意到自己,然後便可以向他使眼色,讓他不要與那人起衝突。

    那人受父皇之重視恩寵,遠勝過旁人,得罪了他,便再無出頭之日!

    葉暢最初時並沒有將對方的譏諷放在心上,因此也沒有回應,他正在琢磨著,如何向眼前這位貴女提出自己的建議呢。

    偏偏那人嫉妒葉暢所抄的詩,見葉暢不出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進一步道:“此等伎倆,不過是蠱惑君王荒殆政務之舉,於國於民,毫無益處!”

    玉真笑吟吟地道:“葉郎君,你覺得他說得是否有道理?”

    就在玉真開口的一剎那,葉暢覺得,自己等待的機會一來了,因此他上前道:“貴人有所不知,某一心辦球賽,倒不僅是為遊戲取樂。”

    “哦?”

    那人聽葉暢還要自辯,哼了一聲,此時又插嘴道:“狡辯何用,貴人何必聽他廢話?”

    他越是表現得惱怒不快,李霅、盧杞等心中就是越是歡喜,而眾人也就越發想知道,葉暢究竟會如何反擊。

    “聽聞天子喜好馬球,不為嬉戲,只因馬球能鍛煉馬術騎戰之技。”葉暢侃侃而談:“今上為太子時,甚至親自上場,攜諸將與土蕃使者賽球,不僅僅是為取樂,更是震懾蠻夷,揚威疆外!”

    他拿出馬球來辯護,雖然還搬出了李隆基的榜樣,卻並不能讓眾人信服。那個反駁之人便又道:“巧言令色,馬球是馬球,豈是你這足球能相提並論,更何況,既有馬球,何須再有足球?”

    “我大唐威震天下,所倚者三,上賴明君,中依勇將,下靠強軍。”葉暢大笑:“其中強軍最強者何也,無非是身著明光鎧手執陌刀的甲士!馬球為練戰將騎兵所用,但練甲士步卒,我這足球可比馬球就要強了!”

    說到這,他第一次正視那人:“先生清貴之人,不知稼穡,不通俗務,故此不知,而有妄語,非先生之過。先生但高坐書齋,此等事情,自有某這般俗人處置。”

    這話當真是討得便宜又賣乖,明面上是說你身份貴地位高,所以才會說出這種不諳世事的話,值得原諒,實際上就是在抽那人的臉:你這廝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孤陋寡聞見識短淺,還是回家當宅男,休要在此大放厥詞吧!

    “大膽!”那人一跳而起:“來人!”

    葉暢並不在意,只是一笑。

    他敢在明知對方身份非同小可的情形下,仍然調侃對方,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這是開明的盛唐之時,擔夫可以與公主爭道,書生背著劍就可以遊歷天下,更何況,葉暢已經隱約猜到面前貴人的身份。

    玉真長公主。

    以她的身份,這點容人的雅量還是會有的,而那個找麻煩的,最多也就是在仕途上給自己下些絆子——葉暢不怕這個,因為他對仕途原本就興趣不大。

    周圍有僕役擁上來,葉暢仍然不動聲色,眼見那些僕役逼近。

    “啊!”有人發聲了,卻是蟲娘。

    她臉色更加蒼白,求救也似的望著玉真公主,又不時轉過來瞧著葉暢,彷彿是怕葉暢受人欺負一般。但她卻不敢開口,只能發出一聲低呼。

    那些僕役已經來到葉暢身前,伸手就向葉暢抓去,蟲娘覺得自己的腿似乎不受控制,忍不住就要站出來。就在這時,玉真公主輕輕咳了一聲。

    隨著這一聲,僕役們的動作都停住,然後悄然無聲退下。

    “何必與他一介布衣一般見識,更何況這位葉郎君還只是一位少年郎,才多大年紀?”玉真公主笑吟吟地對那插話人道。

    插話人臉色也轉了過來,由怒變成笑:“若某不做這惡人,如何能顯得貴人惜才?”

    只是一句,風向頓轉,他方才為難葉暢,倒像是在為了替玉真公主揚名了。葉暢心中暗暗佩服,此人見風使舵的本領實在高超,當真讓人佩服。

    “不過,區區足球戲,竟然有此用處,倒是貧道未曾想著的……等哥叔翰、安祿山他們進京,倒要邀他們也來看看。他們乃當今名將,想必能看出這其中的奧妙。”玉真又道:“葉郎君,你做足球之戲,有益於國家,可願出仕,為國效力?”

    “某山野村夫,無德無能,談何為國效力?”葉暢並沒有因此得意,他冷靜地道:“貴人錯愛,某無上榮幸,卻不敢受,怕傷貴人識人之明。 ”

    “能寫得詩,能定下足球戲,怎麼說是無德無能?”

    “夢中得詩,​​乃為僥倖,豈是某之能?足球之戲,不過是將馬球與蹴鞠合而為一,方便民間喜歡馬球卻又無力養馬者罷了,又有何德可言?”葉暢拱手道:“何況某年紀尚幼,正是讀書的大好韶華,待某書讀成了,再來求貴人舉薦吧。”

    這番話說得倒是圓滑,玉真心中雖然還是有些不快,但看到一旁一臉擔心模樣的蟲娘,她瞇著眼:“也罷,也罷……”

    旁邊諸人都是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葉暢,只覺得這人是不是瘋了傻了,竟然會拒絕眼前這位貴人的舉薦。

    特別是知道玉真身份的李霅,更是一臉訝然,他方才設坑給葉暢跳,結果果然引出了一個厲害人物為難葉暢。葉暢將此輕輕化解之後,李霅還暗道可惜,不曾想這廝竟然蠢到自己放棄大好良機!

    葉暢掃了周圍一眼,眾人的神情都進入他的視線之中。那小道姑蟲娘的神情是關切的,而顏真卿的神情則是遺憾,至於李霅與盧杞等人……他們的神情如何,葉暢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只要確認誰對自己好就成了。

    “不過,某有一件不情之請,還望貴人成全。”在眾人神情各異之時,葉暢又道。

    頓時李霅與盧杞面露喜色,顏真卿則眉頭緊皺!

    出爾反爾,可不是什麼好品質,葉暢方才分明已經婉拒了玉真公主,現在又說此語,只能讓自己大大地失分!

    “說。”玉真眉頭也輕輕一顰。

    “某隨李丞來,不知貴人身份,但想來必是極高貴的。”葉暢道:“這足球賽,既是有益於雄健大唐百姓身體,威武其膽魄,過會兒勝負分時,還請貴人為勝者頒獎。”

    “頒獎?”玉真愕然,沒有想到葉暢提出的竟然是這種要求。

    李霅與盧杞同樣是瞠目,葉暢的要求,竟然是讓玉真公主替足球賽勝者頒獎——而不是為自己討官要官,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他生造這足球戲,難道不就是為了譁眾取寵,如賈昌小兒一般獲取進身之階麼?

    “某深信,若得貴人為勝者頒獎,今後足球戲必能傳遍大唐南北,我大唐步卒勁旅,便有源源不斷的兵源。”

    玉真沉吟下來,她覺得自己察覺到一些葉暢的意思,但是她又不願意答應此事。若是給這個少年郎藉著自己的名頭招搖生事,今後怕是沒有安靜日子了。

    瞧著小蟲娘一臉急切的模樣,就差沒有替她點頭了,玉真心中一動,一個促狹的心思浮起。

    “葉郎君相邀,又是於國有益之事,貧道原不該拒絕,只是貧道方外之人,身份殊絕,實不宜如此……若是葉郎君願意,貧道另荐一人,比貧道更適合。”

    葉暢聽得她拒絕,原本極為失望,但又聽她另薦人一,心中可謂柳暗花明又一村,行禮道:“如此多謝貴人,只是不知貴人所薦者何也?”

    “貧道所薦之人,乃是我大唐當今天子之女,宗室道觀主持,二十九娘是也。”

    隨著她的話,葉暢還沒有什麼,那小蟲娘卻是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大大張開,滿臉都是驚愕。

    這一下,葉暢也知道她指的是誰了。葉暢雖然猜出這小道姑身份非同一般,但只以為是玉真公主寵愛的小使女之類,卻不曾想,她竟然就是李隆基的小女兒!

    葉暢對盛唐至中唐的歷史還算熟悉,因此元載、盧杞等人的生平事蹟,他有初步的了解。但對李隆基的兒女們,就所知不多——要知道李隆基有五十多個兒女,只怕他自己也記不清這些兒女們的具體名字。

    蟲娘既是李隆基之女,再年幼也是天之驕女,今後會封為公主的人物。雖然她沒有玉真長公主那樣名盛勢大,但好歹​​也是一位公主。因此,葉暢在愣了愣之後,點頭道:“如此,多謝貴人……只是不知貴主是否願意?”

    “我……我……”

    蟲娘見葉暢望過來,因為羞窘與緊張,她口吃了一會兒,然後雙頰飛紅,連點了幾下頭。

    葉暢的目光裡,又是讓她覺得親近的溫和,彷彿……彷彿春日里的陽光呢。

    天家無情,葉暢並不知道這位小蟲娘在李隆基諸多的子女中並不得寵,更沒有什麼地位,平日里也少有關懷。他只是將蟲娘當成了第二個響兒,或者是和淳明一般,需要他關懷的孩童罷了。卻不知道這個小小的姑娘,竟然已經能被他抄來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所打動。

    他只是覺得有趣,這麼羞澀的一位小公主,倒是很少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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