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已完成)

 
uuuuuuuuuu 2013-6-8 20:54: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531299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0 21:45
第80章 穎達若在舉世敵


    他們喝酒時,葉暢雖然也拿著杯子相陪,卻只是小啜一口,並沒有真正喝下去。

    他等著看熱鬧,特別是焦遂這廝的熱鬧。

    果然,焦遂這酒鬼耐不住腹中饞虫催促,一口便將那酒盞中酒喝去一半。大唐也有甚多名酒,什麼凝露漿、桂花醑、梨花春、巴鄉清,還有自西域傳來的疏勒漿之類。但唐時酒的度數並不高,唐太宗時用馬乳葡萄釀成的葡萄酒,就被時人稱為“芳香酷烈”,可想而知,一般的酒有多淡。

    而葉暢取出來的酒卻非如此,在去長安之前,他便讓姐夫劉錕造出一套簡單的陶製蒸餾器,按著《本草綱目》所記載的方法,蒸取其露,這才得之,總共也只制了五壇。這是他做試驗所用,不曾想一次便成功了。雖然這樣的酒度數亦不高,葉暢估計最多也就是四十度左右,但是比起此前唐人所飲之酒,那可就濃烈得多。

    果然,焦遂一口還沒有嚥下,便覺得喉嚨如火燒般難受,他幾乎要將那酒又噴出來,但一想此酒得之不易,又如此甘美,實在不忍浪費,便強行嚥下。

    強行嚥下的結果,自然就是劇烈的咳嗽,咳得他面紅耳赤脖粗氣短,不僅他如此,除了動作較慢又為了養生故飲得少的賀知章,其餘人中,倒有小半都在咳嗽不止。

    “此酒性烈,當世難有匹敵者,故此飲此酒不可過急,急則傷喉(猴)。”葉暢不動聲色地道,看著焦遂那抓耳擾腮的模樣,眾人看了之後忍不住掩口葫蘆。那鐘緯向來毒舌,今日葉暢給他面子,讓他亦在場為陪,心裡早就對焦遂無禮不滿,此時忍不住低聲道:“果然傷猴了。”

    焦遂卻不知葉暢是在嘲笑他,他好不容易緩過勁來,長吐一口氣,然後豎起大拇指:“好酒,好酒,此酒何名?”

    “其名甘露。”

    “好酒,果然酒如其名,乃天上甘露,凡間難得幾飲!”那邊賀知章也咂摸出味來,他同樣好酒,只覺得陶陶然熏熏然,情不自禁道:“主人用如此美酒相待,可惜,可惜,李太白不在,若是李太白在,必是妙語如珠,文思泉湧了!”

    說到這,他定了定神,又笑道:“老朽已是風燭殘年,卻得見謫仙人李太白、智仙人葉十一,實是生平快意之事,來來,諸位陪老朽再飲!”

    “此酒不僅性烈,後勁亦足,諸位飲則飲矣,切勿貪杯啊。”雖然明知道未必有用,葉暢還是交待道:“特別是賀公,小飲則健身強體,多飲則傷身勞神,一定要有度。”

    賀知章聽他說得誠摯,笑著點頭,接下來喝酒,果然就是小嘗即止。眾人得此佳釀,正陶然之時,突然聽得有人痛哭起來。

    哭者乃焦遂是也。

    “焦郎君為何哭?”賀知章與葉暢是熟悉焦遂性子的,故此都不理他,因為一理這廝便要打蛇隨棍上,但杜甫卻不熟,開口便問道。

    “某此前三十載,自詡酒國狀元醉鄉太守,卻不曾想全是大誤。今日得飲甘露,才知道前三十年都白活了……如此好酒,為何到今日才遇上?”

    焦遂此語,讓眾人神情微肅。

    他語氣悲憤,卻非作偽,與其說三十年未曾遇著如此好酒,倒不如說他懷才擁志而不遇時機。

    “十一郎從何處購得此酒,唉,飲過此酒,只怕其餘酒類,都覺無趣了。”發洩完畢之後,焦遂又嘆息問道。

    “自家釀造,無處可買。”葉暢笑道。

    焦遂愣了愣,頓時離席,然後向葉暢長揖:“十一郎,我這一百多斤就賣與十一郎了,只求每日能有這酒……”

    “不可能,我家中也只有五壇,今日開了一壇,只剩四壇,哪裡能供你日日暢飲?”葉暢搖頭道:“況且酒過傷身,小飲尚可,日日酣醉,豈是大丈夫立身處世之道!”

    這可是難得的機會,葉暢自然要板著臉,將焦遂好好地教訓一番了。焦遂被他教訓得一愣一愣的,卻沒有辯駁一句,待葉暢不說了,他涎著臉才又道:“只要每日給我一盞這酒,我願日日受你教訓…… ”

    “受不了你這廝!”葉暢也無語了,酒鬼到這廝這種地步,當真實在難得。他不理睬焦遂,拱手向眾人道:“諸位慢飲,這酒性烈,唯有慢用方能盡其味。我廚下尚有事,叔祖,你陪著貴客多吃些菜。”

    當最後一道菜板粟燉雞端上席時,已經是燈火通明了。不知不覺中,眾人勸酒吃菜,竟然足足吃了一個多時辰!酒酣興高,賀知章、杜甫等人也少不得揮毫潑墨,留下讚美酒肴的詩句。葉暢回席,讓整個氣氛再度**,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美麗的舞女當場獻舞了。

    老年人原本睡得淺,但這一宿賀知章足足到日上三竿才醒,這便是昨天酒的功勞了,他飲得適量,那酒便有助於睡眠。醒來一問,知縣與縣尉都大早趕回縣里處置公務,他與杜甫留宿在臥龍谷,至於隨行從員,則安置在吳澤陂內。

    “呵呵,倒是好眠。”在隨從服侍下洗漱完畢,便有人奉上白米粥,賀知章正吃著,便看葉暢過來,他也不客氣,含著稀粥笑道。

    “食不可無佐,賀公,且看此物。”

    葉暢也是大笑,然後將手中的一件東西遞了過來。

    賀知章放下碗,接過湊上去一瞧,卻是一卷書冊。那書冊封面上寫著“送賀監詩鈔”五個大字。

    這大字乃是手書,正是葉暢模仿顏體而寫,墨香猶在。賀知章笑著翻開,然後便“咦”了一聲:“這是……這是……”

    當先一首,便是李隆基御製之送別詩,賀知章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字跡。

    這字跡,絕對不是寫出來的!

    但又不類現在的雕版印刷,一來字跡清楚,宛如用墨手書,二來則是因為排字為橫版,竟然不是豎版的!

    “十一郎,這是?”賀知章喃喃了一會兒,抬頭看著葉暢問道。

    “賀公再看。”葉暢笑著又拿出一卷書來。

    除了沒有封面外,內裡的內容字跡,一模一樣!

    緊接著,葉暢拿出了第三本、第四本,賀知章這個時候哪能不明白,這應該是印刷出來的書籍。但賀知章又很疑惑,印刷就必須做雕版,而一塊雕版不僅耗時長,也容易出錯,像這樣一夜之間印成,絕無可能!

    “我有一新印刷之術,賀公且多留我這裡一些時日,賀公詩文,我欲製版印存,今後也可行售四方。”葉暢笑著道:“自然,潤筆是不會少的。”

    賀知章也笑了:“十一郎好商賈之道?”

    “某不視之為商賈之道,而為陶朱之術。”葉暢正色答道。

    “有何區別?”

    “據聞陶朱公即是范蠡,佩相印可使國強,行工商可致家富。三散其財,悠遊泉林,豈是普通商賈之道可比?”

    賀知章聞語沉吟,好一會兒也沒有說話。

    大唐輕商重士,以農為本,雖然商業極發達,特別是與西域的貿易甚為頻繁,​​但是商人的政治地位與社會地位都不高。賀知章乃吳中四士之一,受儒、道二家影響,讓他因為葉暢三言兩語就接受葉暢的觀點,明顯是不現實的。

    葉暢也不指望著能第一時間說服他,兩人對這個事情的討論是淡嘗輒止,他們的注意力轉到了那卷書籍本身上。賀知章有些好奇地問道:“十一郎,這書印得與雕版不類,莫非又是什麼新技藝?”

    葉暢推出水泥、足球戲,他可是親眼見到的,因此知道葉暢喜歡“標新立異”,葉暢點點頭:“確實用了新技藝,原先製版,一頁之版需要十天半月,如今立等可成。而且所用墨汁,亦有不同,故此光亮清晰,類似墨汁手寫。”

    這一點賀知章已經看出來了,聽得葉暢如此介紹,他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葉暢智才,當真可以稱得上國士,惜哉只因得罪了某些人,而不得當今陛下重用。

    此時葉暢所用,已經是銅活字。陶活字自身有難以解決的缺限,在發覺這一點之後,葉暢不得不增加成本,以陶活字為基礎,又製成銅活字。

    “那書冊印刷,為何橫排,還加上這些異符?”賀知章又問道。

    “新製印版,有一缺限,利於橫排,不利於豎排。”葉暢笑瞇瞇地道。

    這當然是個謊言,能製成橫版,就能製成豎版,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技術差別。但是橫著印刷在葉暢的感覺裡,比起豎著印刷確實要節約紙張,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些符號、公適之類,都適合橫著印而不是豎著印。

    “還是尋著豎印之法好。”賀知章喃喃道。

    “說到此事,賀公可知為何我等書寫盡為豎寫?”葉暢對此不以為然:“不過是因為古時無紙,以竹木簡刻字,若是橫刻,則不易展開觀看,而豎刻更為方便罷了。如今既有紙,橫寫豎寫,何種方便用何種,不必強求之。”

    賀知章搖了搖頭,覺得葉暢說得似是而非,但他懶得去辯,又指著那些符號問:“這又是何物?”

    “句段符號,我稱之為標點。”葉暢答道:“識字而不知句段者,由此便可知文章真意。”

    賀知章沉默許久,嘆息道:“若孔穎達在世,十一郎你必為儒林公敵。”

    這話說得葉暢嚇了一大跳,他只是從未來方便的角度,進行了這兩項變革——在他看來,這兩項變化根本無關輕重,既不涉及政治,又不涉及經濟,只是乾係到人們的閱讀習慣,所受的阻力應該不大才對。

    可賀知章一個“儒林公敵”,像是當頭一盆冰水一般,讓葉暢悚然動容。

    孔穎達乃李世民時碩儒,奉命編《五經正義》,一舉改變儒學異論相攪的局面。此人也固執剛正,言必稱古,若是他在世,確實會攻訐葉暢,要把他打成儒林公敵。

    即使孔穎達已死,像他這樣的保守頑固之人也不會少,就連以開明和獎掖後進聞名於世的賀知章,對葉暢的這種變革都明顯執否定態度。

    “若是方便,還是豎著給我印吧,這些標點,亦不必加。”賀知章緩緩又說道。

    他既辭官致仕,一心求仙訪道,便不欲再捲入什麼風波之中。但葉暢推出的這個變革,又很明顯會在儒林攪起風雨,若不是憐惜葉暢有才而不得志,賀知章甚至都想著與葉暢斷交了。

    這讓葉暢甚為尷尬。

    原本印出這卷送別詩集,一來確實是感激賀知章的看重,二來也是藉賀知章在天下文人中的名聲,傳播自己的私貨。可如今賀知章一句話,便讓他打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他一向覺得賀知章乃是老頑童一般的性子,如今又準備修道,應該不會在意被自己利用一番。

    但這個時代的人物,雖然都是歷史人物,卻沒有誰是真蠢的。葉暢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已經被賀知章看破,賀知章雖未表現出著惱來,卻也拒絕了他的意圖。他心念一轉,也不強求,當下點頭道:“賀公說的是,某太過草率輕狂了。”

    “十一郎才十七歲,天姿卓爾,機智無雙,又有仙人入夢,只需養望四十年,何愁不能如同孔穎達一般,成為天下文宗?”賀知章怕他失落,半是安慰地說了一句。

    葉暢如何能不失落,他盤算好的計劃,只因為賀知章不配合,便成為泡影。

    旋即,他意識到賀知章的意思。

    他如今十七歲,養望四十年,五十七歲時入朝為相,那還是壯年,那時以天下文宗的身份再推動這變革,必然事半功倍。

    但葉暢等不得,他等得,安史之亂也等不得。

    大唐經過短暫的盛世之後,如今已經弊根深種,即使沒有安祿山史思明,亦會有其餘問題爆發。這個矛盾,歸根到底還是經濟問題:龐大的帝國疆域,需要周邊有強兵守衛,而虛弱的帝國財政,又不足以支持中央維繫壓制周圍強兵的軍力,於是外強中乾之局勢形成。

    而且葉暢不認為自己能長命百歲,若等到五十歲之後再來推行變革,只怕功尚未成,身已老死,人亡政息。

    “賀公可是說笑了,天下文宗?一想到要皓首窮經才能成為天下文宗,某便覺得不寒而栗。某隻想著逍遙自在,每日里煉煉丹彈彈琴,詩酒自樂,予願足矣。”葉暢只能作罷,虛言搪塞,另想他法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2 00:27
第81章 胡狄盡是中山狼


    葉家三房次支的宅院只有前後兩進,原本留著四進的宅基地,但是因為長支的強勢,也在幾年前被長支“押”去。不過現在隨著長支的沒落,劉家也敗滅,因此這宅基地又回到了三房次支。

    葉暢站在門口,向門戶正對的巷子另一邊看了眼。

    那是三支的宅院,只不過現在已經冷冷清清——在賀知章來訪之後,葉思與陸氏算是親身體會到葉暢的關係網,再也不敢呱噪,而且得了二十錠金銀,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筆進益,因此正謀劃著回汴州重整旗鼓去。他們一家人閉戶自守,甚少出來,村子裡有關方氏的流言蜚語也因此暫歇。

    葉暢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來登二支的門了。

    敲了門,開門的是響兒,一見著葉暢,頓時雙眼變成了月牙儿。

    “郎君早啊,郎君可來了,郎君這些時日都忙吧,郎君是不是要見方娘子,郎君……”

    甜甜膩膩的“郎君”二字,從她小嘴中連珠一般地吐了出來,聽得葉暢心中酥酥爽爽,忍不住牽起了她的手。

    “唉,被那些不速之客絆了好些時日,今天送走他們,才算得空,得來拜見嫂嫂,也看一下響兒,響兒這些天在這邊還好吧?”

    “郎君這問得可笨了,當初郎君去長安,前後近三個月,響兒和淳明都是在方娘子這邊,自然住得好啦。”爽兒甜笑著道。

    葉暢嘿然一笑,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方氏如此聰明之人,還會對響兒不好麼?

    賀知章在臥龍谷一住便是十日,每日白天便與葉暢一起,遊於群山,他雖然年老體弱,遊興卻高,葉暢跟著他出去不免心驚膽戰。不過這個時候文人儒士外出,豈有不帶僮僕者,賀知章帶著數名家僕,凡難行之處,這些家僕便肩背手抬,將他送過去。

    十日過後,葉暢的五壇酒已空,再留也留不住賀知章了,他告辭而去,毫不留戀。

    二人心中都明白,以賀知章的年紀,不大可能再北上,因此,這一別有可能就是永別。

    杜甫也隨之離開,與賀知章不同,杜甫對臥龍谷中的各種機械、建築更感興趣,無論是水排,還是虹渠,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熱鬧一時的臥龍谷因此而冷清下來。

    “聽聞這些時日郎君日日下廚,為那些貴客烹飪,奴卻沒吃到,郎君可真是向著外人!”響兒發了個小牢騷,然後快活地又道:“昨日與淳明他們一起去打了栗子,我們摘了許多大栗,淳明偷吃了不少!”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話語中,葉暢已經跨過前院,到了後邊的院子。他咳​​了一聲,大聲道:“嫂嫂,嫂嫂。”

    “進來吧。”

    方氏略有些庸懶的聲音傳入耳中,葉暢向響兒低聲道:“響兒,你守在這裡,莫讓人偷聽了。”

    響兒點點頭,她對葉暢是絕對信任的,知道葉暢與方氏定有要緊的話要說,便拿了一件女紅,帶著針坐在了小院門口。

    她如今已開始跟著方氏學做女紅了,不過據葉暢了解,方氏自己的女紅水準相當一般,也是嫁給葉曙之後才開始學習的。

    “嫂嫂。”進了門,便看到方氏抱著呀呀學語的小良好,懶懶地靠在壁上,而賜奴起身向他行禮:“叔父。”

    將小賜奴也打發出去玩,葉暢拱手,向著方氏行了一大禮:“多謝嫂嫂。”

    “謝我作甚?”

    “那日若不是嫂嫂發威,只怕我就要大大地出乖賣丑了。在賀公等人面前出醜,聲名必受損。嫂嫂全我聲名,此恩不可不謝。”

    “也不只是為你,同樣是為我自家名聲,他們背地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想要離間你我,以為我全然不知麼?”方氏冷笑了一聲:“我若不做些什麼,豈不讓人覺得好欺,那我孤兒寡母的,在村里更沒法活了。”

    “嫂嫂早就有這打算,為何不先說與我聽?”葉暢撓了撓頭,那天的情形還真是驚險,他想來想去,就是沒有想到陸氏身份曖昧這事情上來。

    方氏白皙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略微有些自負:“只許你瞞我這個瞞我那個,卻不許我算計你一回?”

    “我哪裡對嫂嫂隱瞞了?”

    “真的嗎?”

    而且方氏那微瞇起來的眼睛,葉暢只能舉手投降:“罷了罷了,以後有什麼事情,我必不向嫂嫂隱瞞。”

    方氏得意地笑了,她出身高貴,只是因為驚變,不得不離開大唐的高層政治圈子,在葉暢身上找了點平衡,讓她心情非常暢快。

    這小叔聲名遠揚,可還是被自己佔了上風。

    “響兒與淳明他們的事情也解決了,讓我不解的是,你為何還要給他們二十鋌金銀?”方氏又問道:“依他們所作所為,便是不像長支那般,也不該落任何好處與他們!”

    “終究是四年父子,我終究養在三支四年。”

    葉暢的回答不出方氏意外,但還是讓她美眸微凝,目光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十一郎,你果然心善。”

    “呵呵。”

    “不過太心善了也未必好……罷了罷了,這是你的事情。”

    話是如此說,方氏心中還是極為歡喜的,葉暢與葉曙一般都是心善之人,但葉暢比葉曙更聰明,也更有擔當。

    若他不是心善,又怎麼會念著兄弟之情,千里迢迢將葉曙靈柩運回,還冒著奇險,殺了楊富,替葉曙報了部分仇。

    “如今事情已了,只等族長開祠堂告祖,便可結束此事。十一郎,此后海闊天空,鵬程萬里了。”方氏又道。

    “托嫂嫂吉言,不過現在就有一件煩惱的事情,讓人不知如何處置。”

    葉暢原是獨自謀劃未來的,因為一直順利,他也有些低看此時古人的智慧。但先是在韓朝宗那裡屢屢被佔便宜,又被賀知章婉拒,他便知道,這些古代傑出人物,之所以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絕不是浪得虛名。而方氏那日翻雲覆雨的表現,也讓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更多地借助嫂嫂的智慧。

    “你說說看。”

    葉暢便將自己想藉賀知章的聲望影響來印刷,但為賀知章所拒絕的事情說了出來。

    “十一郎,你怎麼傻了,幸好有賀公,否則你還不知闖下什麼潑天大禍來!”

    聽得是這麼一個緣故,方氏的臉頓時繃緊了,忍不住教訓葉暢道。

    “呃……有這麼嚴重?”

    “你那句段所用的標點,干係重大,乃至決定儒家經典正詣,你如今是什麼身份,能做這種事?當初孔穎達在前隋之時舌戰群儒,窮懸河之辯,研先聖之禮,名聞於上,結果呢,卻是群儒延請刺客刺殺於他!若不是楊玄感所庇,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個典故,葉暢略有所知,卻不像方氏曉得的這麼清楚。聽方氏隨口出來,不由得咂舌:文人的理論之爭,誰說只是口舌之辯,幾乎都會鬧得鮮血淋漓啊。

    “你那句段標點之術,分明是想把持儒道經典之釋意,賀公智遠,一見便知。這等事情,上犯朝廷之禁忌,下引儒林之嫉恨,真不知你一向聰明,為何會做這般自尋死路的勾當!”方氏又埋怨道:“賀公還說錯了,你便成了天下儒宗,也休想把持對儒道經典的釋意,這可是絕人飯碗的事情……”

    “嫂嫂!”

    葉暢面紅耳赤,忍不住叫了一聲,方氏才意識到,自己幾乎就在將葉暢當小孩子教訓。

    她捂著嘴輕輕笑了起來:“十一郎莫怪。”

    “我已知道錯了,現在問題是,我非要推廣此物不可……嫂嫂可有妙計教我?”

    方氏驚呼了一聲:“你還想推行此術?”

    葉暢點頭,方氏從他目光中看到了堅持,心中猶豫起來。

    對葉暢,她是極了解的,雖然性子“溫和”,但脾氣卻有些倔,認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既然下定了決心,那麼即使自己不幫他出謀劃策,他也是要想的。

    “這就難了……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啊。”方氏喃喃地說了一聲​​:“十一郎,只能給你參謀一番,你想用橫版和標點去印儒道經典麼?”

    “原是有這個想法,但如今不敢了,我雖然要推行我之道,卻不想被人刺殺。”

    “那麼釋家經卷呢?”

    “儒道勢大不能惹,釋家亦是如此,若我來印釋家經卷,只怕連善直都要出來與我鬧一場。”

    說到這裡,葉暢垂頭喪氣,這些古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各自的主意、各自的利益,想要他們完全按照自己意思去行動,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賀公不允你以此法印他的詩卷,那麼想來其余文人,只要稍明事理,也不會允你,你若去印,必引攻訐。詩印不得,文就更印不得,當真是難辦。”

    方氏起身思忖,不自覺便把小娘交到了葉暢的手上。小娘與葉暢也是親熱的,在葉暢身上爬來爬去,還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撕扯葉暢的臉。葉暢也是好脾氣,就任她蹂躪,方氏轉臉看到這一幕,猛然間靈光一動。

    “既是這些都印不得,你何不先印其餘?”她笑道:“我想到了,你與賜奴、響兒他們說的傳奇!”

    賜奴、響兒,包括淳明與新來的六位少年都喜歡葉暢的一大原因,便是葉暢有一肚子的故事對他們說。既有來自大唐本土的土產,亦有來自於《一千零一夜》、伊索、安徒生等舶來品。

    “正是,傳奇!”

    葉暢也是一拍腿,大唐之時,在晉人的小故事基礎之上,新興起了傳奇這一文體,也就是短篇小說。此時它尚只有雛型,到牛李黨爭之時才最為繁榮,這種新出的文章載體,正合他用!

    傳奇這文體還有一個長處,便是便於優伶之輩在酒樓坊市中游唱,這些優伶當中,也頗有能識字者,句段標點,便也有理由:這些優伶雖是識字,學問卻有限,恐怕不解文章真意,故此以標點示之!

    而且除了短篇,他還可以寫長篇,反正他有的是故事,若是閒暇足夠,他甚至可以將《三國演義》與《紅樓夢》都改頭換面地抄出來,不過《三國演義》在充滿浪漫情懷的此時應該能大受歡迎,《紅樓夢》則未必。

    “不過卻無人能做這些文章啊。”隨即葉暢又有些頭痛。

    讓他講故事可以,可是讓他將口語化的故事,寫成文言的傳奇,難度頗大。倒不是不能寫,但一則文采遜色,反失了故事本來的魅力,二來花費的時間精力太多。

    “若是十一郎信得過,我可以替你捉筆。”

    “嫂子?”

    “昔日上官昭容文名盛於一時,奴雖不及她,卻也勉強可觀呢。”

    說到這個,方氏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葉暢聽得大喜:“如此甚好!”

    兩人商量了好一會兒,最終定下書名為《新世說》,借《世說新語》之名行事,第一卷共是二十個故事,至於哪二十個故事,則由葉暢說與方氏聽,方氏再進行挑選、編撰。

    兩人都是雷厲風行的性子,當下葉暢便開始琢磨著第一篇故事為何。琢磨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想到自己在長安城中夜間遇刺之事——那次遇刺雖然沒有明確的兇手,但根據箭矢上的線索,他懷疑是那伙跟著他的胡人所為。遇刺之後,那伙胡人便再沒有出現過,他們的嫌疑特別巨大。

    再由那伙胡人想到大唐由盛轉衰的轉折點安史之亂,葉暢猛然有了一個故事。

    “春秋之時,趙簡子大獵於中山……”

    方氏原是抿嘴笑著的,這《中山狼》的故事說完,她的笑容卻已經斂盡,目光炯炯,看著葉暢。

    “怎麼了,嫂嫂,這傳奇不合適?”

    “不,很合適,只不過……十一郎,你是不是以安祿山等雜胡為狼?”

    她一句話,頓時讓葉暢目瞪口呆,整個人都驚住了。

    自己一點心思藏在故事當中,原本以為說得很隱晦,卻不曾想,嫂嫂不僅一眼就看穿,而且甚至還點出了安祿山之名!

    難道說,大唐時的女子,一個個都這麼強大剽悍?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2 20:58
第82章 爭產開泰數三羊


    在葉暢的堅持之下,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還是成為這本《新世說》第一卷的第一篇文章。方氏當真未曾吹噓,她作出來的文章,可謂雅俗共賞,比起葉暢的水準,不知要高到哪兒去了。

    葉暢也不知道自己這夾雜著私貨的文章能不能起到相應作用,但想來既然方氏能看得懂,這是暗指大唐姑息諸胡之事,那些聰明的文人也應該看得出來。

    第一篇完畢,便是第二篇、第三篇。葉暢胸中有的是故事,聽得方氏津津有味,待五個故事說完之後,她才驚覺,不但是她,原本守著院門的響兒,還有在院子裡玩耍的賜奴,也一個個搬了小馬扎,坐在葉暢身邊聚精會神地聽著。

    便是被葉暢抱在懷中的小娘,也瞪著烏溜溜的眼,彷彿她也能聽得懂故事一般。

    “看來我果然挺會說故事的,瞧瞧你們。”葉暢少不得有成就感。

    響兒抬起臉:“郎君,故事說完了?”

    “今日先說這幾個,咱們還有事,可不能一天全說完。”葉暢道。

    “再說一個,叔父,只再說一個就行了!”

    “明日再說,叔父還有事情。”葉暢笑道。

    響兒聞言很認真地道:“既是今日沒有故事了,有一件事情奴奴當告訴郎君。”

    她一臉嚴肅,小臉繃得緊緊的,葉暢以為是什麼重大事情,也收斂住笑:“怎麼了,響兒?”

    “小娘方才尿尿了。”響兒道。

    葉暢先是一愕,然後覺得自己胸襟前濕漉漉的,頓時跳將起來:“啊喲,尿得我一身都是!”

    方氏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在葉曙去世之後,她還從未這般痛快地笑過。葉曙死亡帶來的傷痛雖然還在,但是,卻已經不像最初時那樣讓她難過。

    當她愕然發現,自己似乎比預計得更快走出喪​​夫之痛時,忍不住又看了葉暢一眼。

    葉暢和普通少年一般,正對著自己被尿漬濕的衣裳一籌莫展。

    “十一郎,天色已晚,你該回去了。”心中促狹之念浮起,方氏忍著笑,將葉暢趕走。

    於是葉暢便只能穿著尿濕了的衣裳行數里地,回到他的臥龍谷。

    接下來的數日,葉暢終於能夠來處理本家之事,雖然三支同意放他歸宗,也立了字據,但終究未曾在祖祠前供香祭祖,族譜上也沒有更改。葉暢自己雖是不急,葉淡卻很急——靠著葉暢的面子,他能夠與知縣、縣尉同席飲酒,原本在附近的里正中他資歷最淺,那些吏員差役多有刁難他者,如今全部待他客客氣氣,因此,他也堅定了幫葉暢的信念。而三支也怕夜長夢多,便按照葉淡的意思,挑了個黃道吉日,雙方正式脫離。

    葉暢覺得,自己頭上的一座大山,自此便去除了。

    先後花了一個月的功夫,眼見快到年底,方氏將《新世說》的第一卷寫好,終於可以開始製版付印。

    而此時,修武也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下雪啦下雪啦!”

    響兒發覺雪籽落下時,已經迫不及待地叫了起來,下雪了,意味著要過年了,對於她這般的孩童來說,過年可意味著好吃與好玩的。

    “響兒,下雪這麼高興?”

    “是啊,郎君,下雪後不久便是過年,雖是如今常有好吃的,但想到過年,奴奴還是覺得歡喜!”

    葉暢聽她提到過年,不禁抬起頭來。

    過年是團圓的時節,在另一世,自己該與妻女一起,吃年夜飯,走親訪友,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吧。

    他眼中突然有些濕,但很快他就定住神,自己是不可能回到那一世去,那就珍惜這一世身邊之人。

    想到這,他撫了撫身邊響兒的頭。

    響兒立刻避開:“郎君,奴奴的頭髮可是梳了許久,莫再弄亂了!”

    小丫頭嗲嗲的嬌嗔,讓葉暢的心情瞬間大好,他拉著響兒:“響兒,過年了……你想去見你舅父麼?”

    “假舅父,有什麼見的。”響兒皺了皺鼻子。

    葉暢頓時愣住。

    那位自稱滎陽鄭氏的鄭郎君,便是去武陟縣的牽牛郎,乃是葉暢結識的一位優伶,與長安城中的王啟年王心芝友善,慣會捉弄人的。葉暢請他來扮演滎陽鄭氏的外圍子弟,當真是惟妙惟肖,不過葉暢為了怕響兒露出馬腳,事先並沒有告訴她這事的,卻不曾想,響兒竟然已經知道了。

    “你曉得了?”

    “自然曉得,若是真舅父,奴奴就跟他走了。”響兒一邊這樣說,一邊瞄了葉暢一眼。

    葉暢聽得悵然若失:“啊……若是響兒親人真尋來了,你會跟著走吧……”

    “奴奴騙郎君的啦!”響兒見他這模樣,高興地笑起來:“奴奴的親人,便是郎君,除了郎君身邊,奴奴哪兒都不去!”

    葉暢只覺得頭暈眼花,大唐的女子,難道說說六歲到六十歲,都是了不得的智商麼,就連自己身邊的響兒,也不知幾時變得如此狡猾,竟然知道戲耍自己了!

    不過,小丫頭的話,聽得還真讓人心裡……溫暖呢。

    “好,今日就帶響兒一起進城,咱們冒雪買年貨去!”想到這,葉暢笑道。

    “進城,進城!”響兒歡呼起來。

    如今葉暢的身價不同了,進城自然不會再靠步行,他騎著馬,而響兒則騎著一頭青驢,二人都穿著蓑衣,在淳明羨慕的目光中,緩緩進城:這是趕集的日子,故此冒雪也要前去,否則置辦不齊全年貨。

    進城趕集的不只是他們,十里八鄉都紛紛向修武縣城進發,路上行人頗多,不少人都挑著擔子,將自家一年積攢的東西拿來販賣。也有乘著這機會進城耍把戲賣戲的,看得響兒銀鈴般的笑聲撒了一路。

    但到城門外時,卻止住了腳步:眼前一群人圍在一處,似乎是在爭吵。

    葉暢不想​​多管閒事,便引著響兒要繞道,然而就在這時,卻聽得有人喊:“是葉郎君,你們覺得我分得不公,那讓葉郎君來分,如何! ”

    “哪一位葉郎君?”

    “自然就是虹橋引水、菩薩斷案的葉郎君,除了他,還有誰?”

    這聲音有些熟,葉暢聽得是說自己,向那邊望去,只見縣里的吏員鐘緯。雖然是下雪的天裡,那鐘緯卻滿頭大汗,排開眾人擠了過來:“葉郎君,你來得正好,煩勞葉郎君來幫我決斷一番。”

    “哦,有何事?”

    “是三子爭產。”鐘緯苦笑道:“天一冷,老人便難熬,撒手便撒手,卻留下一難題。”

    此時正在爭產的三人也被領了過來,最年輕的也有三十餘歲,年長的都過了四十。見葉暢年輕,三人都有些猶豫,那長者道:“還是請少府郎君來判吧,鐘吏員……”

    “少府郎君這些時日忙著,豈有心思理會爾等?”鐘緯不耐煩地道:“區區爭產之事,由某處置便已經足夠,更何況某還請來了葉郎君。你們幾個,莫非不曾聽說過葉郎君的名頭?”

    “聽是聽說過……但是……”

    “他們是見著葉郎君年少,所以不相信,卻不知道才自天成,葉郎君活一年,抵他們三個糊塗蛋活十年!”

    “就是,當真是不曉好歹之輩,鐘吏員也不用理會他們,由得他們三兄弟去爭!”

    周圍人群裡有認識葉暢的,或者是原先被劉逢寅欺壓而葉暢掀倒劉逢寅為其成功復仇者。此時一個個叫了起來,叫得葉暢都不好意思,那三個爭產的兄弟更是尷尬。

    “非是不信,只怕葉郎君忙,此事咱們已經爭了足有五日,都不曾有個決斷,實在是……要不然,咱們如何會來見官?”

    原來這兄弟幾人在家中已經爭得面紅耳赤,只差沒有打起來,如今在城門前又再度爭吵,鬧得家醜外揚。他們這一訴說,又開始相互指責,然後發展成翻舊賬,一二十年前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被他們翻了出來。

    “鐘吏員,究竟是為何事?”被吵得頭昏腦漲的葉暢拉著鐘緯到一邊問道。

    鐘緯比手劃腳,將事情說清楚來,中間還夾雜著對這三人的喝斥。

    原來這三人是三兄弟,父親前些時日去世,除已經分配好的遺產之外,還給他們留下了十九頭羊。老人去世之前,也不知是怕他們鬧分家還是想給他們找麻煩,留下了遺囑,長子得十九頭中的一半,次子得四分之一,幼子得五分之一。

    “那老兒當真是死了也不消停,明知這三子之間並不和睦,還出了這般一個難題,十九頭羊,一半便是九頭半,四分之一便是四又七五……”

    鐘緯隨口說來,倒讓葉暢刮目相看,此時人多文盲,便是不是文盲,對於算數也未必精擅,加減這樣日常常用的還好,乘除法可就讓許多人傷腦筋了。

    “故此三兄弟爭執不休,有人說乾脆將這十九頭羊都宰了,按重量來分,他們又不同意,鬧得焦頭爛額。”鐘緯低聲道:“葉郎君,你向有大才,此事非你不能解之。”

    葉暢笑道:“原來如此,此時易耳,鐘吏員,你先讓他們安靜下來。”

    鐘吏員吼了一聲,隨他來的差役都喝斥著拿亂棒開始揍人,周圍頓時靜了下來。葉暢上前一步:“此事極易耳,那十九頭羊何在?”

    十九頭羊就在城門邊,眾人七手八腳將它們趕來,它們無辜地“咩咩”叫著。葉暢將那三兄弟喚在一起:“你們三個站一塊,一處。”

    三兄弟原本爭吵不休,只差沒有動手,讓他們站在一處,多少有些尷尬。不過在差役們水火棍的恐嚇下,他們只能站在一起。

    “現在你們三兄弟便是羊了。”葉暢道。

    “我們不是羊……”三兄​​弟中最年輕者抗議。

    “我說是羊就是羊,而且你們三兄弟是一頭羊,老大是羊頭,老二是羊身,老三是羊尾!”葉暢瞪著眼道。

    人群中頓時有愛起哄的道:“若是公羊,還差一人為羊鞭啊。”

    葉暢大怒,指著那人道:“你,過來,當羊鞭!”

    那人頓時灰溜溜擠進人群,可是眾人哪裡能讓他跑掉,你推我搡,便將那人推到了三兄弟身邊。

    “葉郎君,葉郎君,我錯了……求您放過我吧……”那人連聲哀求,葉暢怒喝:“未曾聽說羊鞭也能說話的,再說就閹了你這羊鞭!”

    眾人頓時都大笑起來。

    那人吃了差役兩記水火棍,雖是不重,只是意思一下罷了,但終於老實下來,不再說話。葉暢看著羊群,很滿意地道:“如今有二十頭羊了,依著你們老爹遺言,老大得一半,也就是十頭,你們說是也不是?”

    雖然心中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二十頭羊的一半,確實是十,這一點在場大多數人都會算,因此周圍一片點頭。

    “老二得四分之一,也就是五頭,是也不是?”

    “對,對,葉郎君說的是。”

    “那麼老三得五分之一,便是四頭……這麼加上來,十九頭羊盡數分完,是也不是?”

    眾人一算,確實如此,這麼分下來,十九頭羊盡數分掉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少人都嚷了起來,就是鍾緯,也情不自禁一拍大腿:“那死去的老兒倒是個捉狹鬼,卻不知自己留下多大麻煩,若不是遇著葉郎君,這三兄弟只怕要去少府老爺那邊吃排頭!”

    三兄弟還有些迷糊,葉暢卻又道:“你們三個蠢漢,卻是不解老父用心。老父立下這遺囑,既非為難你們,也不是不公平,而是怕你們三兄弟內訌。只有你們三兄弟三人如一,就像方才一樣,三個人是一隻羊,那麼老父留下的謎團才能解開,若是你們三兄弟爭執不休,互不相讓,那麼這羊就永遠也分不公平!”

    這話將三兄弟最後的遺惑也解了,三人略有些窘迫地互相看了看,然後一齊向葉暢道謝,葉暢哈哈一笑:“既是葉某替三位解了難題,三位總得謝一下葉某,葉某也不要旁的,就要這隻羊鞭了。”

    他指著那個好起哄的男子,那男子幾乎要鑽到地裡去,三兄弟也大笑起來,一時之間,芥蒂全消。

    “進城購年貨去,鐘吏員,再會啊。”葉暢又上了馬,拿起馬鞭輕抽了那男子一鞭:“走你吧,羊鞭兄!”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3 23:44
第83章 冰娘妙處少府談


    鐘緯是帶著笑回到衙門的。

    他報到的不是知縣衙門,而是縣尉衙門,以大唐之製,知縣統覽一縣全局,但這些差役吏員其實是由縣尉直接管轄。

    縣尉元公路皺著眉,坐在書房之中,彷彿有什麼心事。

    鐘緯在外叫了聲,元公路原本不欲見他的,但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讓他進來。”

    鐘緯走進書房之後,先是小心翼翼看了元公路一眼,發覺元公路仍是那副有氣無力要死要活的模樣,心中暗自奇怪。

    前些時日,元公路可是神采奕奕走起路來都迅捷如風,因為他得了准信,據說來年春便有人來接替他,他將升遷,甚至可能跳過縣令,直接升為別駕之類的官職。但眼見著就要過年封衙,元公路卻一夜之間心情變化,已經不只一個吏員、差役,只因小小的不對,便被他打罵了。

    托葉暢的福,鐘緯與元公路近來關係較好,雖然沒有挨打,卻也被罵了幾回。

    見元公路仍是這模樣,鐘緯心中不安,再這麼下去,只怕自己也要挨打了。

    元少府分明是有什麼為難之事,他自己無計可施,又不好求助於別人,故此才會如此。

    他想著該如何哄元公路開心,然後便想起今日的那樁案子。

    “少府,今日在城門前,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他開口禀道,見元公路仍然是一副毫無興趣的模樣,便又補充了一句:“與葉暢葉郎君有關。”

    “哦……講來。”元公路還是無精打采,不過總算沒有立刻發火。

    鐘緯便將那三人爭產、葉暢析斷的事情說了一遍,饒是元公路滿懷心思,聽得葉暢抽了那“羊鞭兄”一鞭後便放他走的事情,仍然不禁微笑起來:“這葉十一郎,就是鬼怪精靈……”

    “傳聞葉十一郎有鬼神相助,通各種道法呢。”鐘緯又瞅了元公路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某觀少府近來愁眉不展,莫非有何難題?某雖不智,可少府不是與葉郎君交好麼,何不請葉郎君為少府出謀劃策?”

    元公路聽得眼前一亮,怦然心動:“十一郎何在?”

    “正在市中購置年貨。”

    “他倒準備得早……我去見他……不,你去請他來相見,小心,莫讓別人知曉了。”

    鐘緯聞言轉身便走,不多時便到了市裡,此時鄰近年關,市中人頭攢動,何只千百人!他轉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到葉暢,看葉暢那模樣,他不禁笑了起來。

    葉暢手中抓著一把糖葫蘆,像個跟班一般跟在響兒身邊,響兒左手拿著一支,右手也拿著一支,左舔舔,右吮吮,彷彿葉暢是僮僕,而她則是大戶人家小娘子一般。

    “葉郎君,葉郎君,今日既然進城,說不得某要招待葉郎君一餐,以謝那日美言。”鐘緯遠遠地高叫道。

    葉暢看了他一眼,苦著臉擺了擺手:“鐘吏員,你見我,原是來買年貨的,結果卻是滿手這個……今日實是沒空,還是免了吧。”

    “明日某差人給郎君送年貨去,今日是肯定要隨某去的。”鐘緯叫了起來:“不隨某去,便是不給某面子!”

    葉暢與他打過幾回交道,彼此算是很熟悉了,知道他一向謹慎,今天卻說出這般話來,不免有些詫異,然後便看到鐘緯給他使了個眼色。葉暢頓時明白,他方才在城門前不相邀,這個時候來邀請,應該另有內情。

    “好好,響兒,咱們先逛到這,先隨鐘吏員去吃飯,你看如何?”

    “我有這個,年貨便已經算是置辦好了,去哪兒都隨郎君。”響兒晃了晃糖葫蘆。

    葉暢跟著吏員東轉先轉,卻轉到縣尉衙署的側門。側門是開著,鐘緯領他進去之後,便看到元公路鬼頭鬼腦在那邊張望。

    “少……”葉暢正要與他見禮,元公路卻豎起手指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

    將響兒與鍾緯留在外頭,當然那一把糖葫蘆現在就輪著鐘緯拿著了,葉暢跟元公路進了一間偏房。

    “少府,你怎麼變成這模樣了?”

    上回賀知章走後,葉暢與元公路還見過幾次面,現在離前次見面也只是過去了二十日左右,可元公路不但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更像是老了十歲!

    “這個……”

    元公路看著葉暢,又有些猶豫。

    當初葉暢玩菩薩審案的把戲,被他看穿之後,他就覺得這個少年郎膽量太大,雖然機智百出,但這麼大的膽子,遲早他要把自己玩壞掉。後來知道他進入長安也掀起不小的風浪,還結識了玉真長公主、京兆府尹韓朝宗等真正的大人物之後,元公路對他的態度再度一變:有這些後台支持,便是玩得大些也不怕了。

    但今日之事,卻不好開口。

    “自與少府相識以來,少府相助之處甚多,某雖輕狂,卻非忘恩負義之輩。”葉暢知道,元公路官聲還不錯,也算是一員能吏,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說,在幾次比較關鍵的事情上,元公路都幫了他,至少是為他開了方便之門。因此,他相當誠懇地道:“某自覺口風甚緊,若是少府信得過,只管對某說就是。”

    “唉……”

    元公路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以一聲嘆息為開頭,開口說了。

    “縣尉官印丟失了。”

    “丟失便丟失……怎麼?”

    葉暢原本想說,丟失了掛失尋找就是,但旋即明白,丟一枚印章,能讓元公路傷腦筋成這般模樣,只怕不是貼尋物啟示或者遺失公告能夠解決的了。

    “你未出仕,故此不知,丟失官印,乃是重罪。我原本開春便要轉遷他縣縣令,可偏偏在此進將官印丟了!”元公路頓足道:“丟失官印,不唯… …不唯升遷不成,只怕還要下獄治罪!”

    葉暢皺起了眉。

    這可不是分羊那樣的小兒科,是大麻煩!

    “平日里少府官印是誰保管?”

    “某信不過旁人,官印都是自管的,平時以綿係於手腕之上,攏於袖中,每日退衙之後便暗藏起來。”

    “少府丟失官印的具體時間可知?”

    “知曉,就是十日前,那日休沐,未曾用印,到次日再去藏印處取印時,發覺印已丟失。”

    聽到這,葉暢基本可以肯定,印不是丟失,而是失竊了。元公路自家想必也明白這一點,只不過他還抱著僥倖心理,不願意說出來罷。

    丟失與失竊是兩回事,丟失意味著還有可能找回來,失竊則意味著落入旁人的手中,隨時都有可能成為旁人用來對付自己的工具!

    “這些時日少府未曾用印?”

    “一來年底息事,公務比平時少,用印之時也少,二來這些時日,我都裝病,公務能拖就拖……”元公路苦笑著道:“再這般下去,用不著裝,很快我就真要病倒了。”

    “也就是說,對方並未立刻發動,甚至沒有聲張,這麼看來,對方還在等待機會……”

    “他是在等,等年底閉衙封印。閉衙封印之時,我要將官印展示給諸人看,那個時候,我若拿不出東西來……”

    說到這,元公路身體不自然地抖了一下,目光充滿恐懼。

    他原本快要高升,結果在高升前卻遇到這樣一番事情,如何不令他驚恐絕望!

    “能否帶某去藏印之處看看?”葉暢又問道。

    十天前發生的事情,現場肯定已經被破壞了,就算沒有破壞,葉暢也不可能憑藉一點點蛛絲螞跡,就找出是誰偷走了元公路的官印。他所需要的,只是觀察現場情形,推測一下是外賊還是內賊。

    “不必,我藏印之處,便在書房,書房就在我臥榻之側,這邊只要有些動靜,我就听得到,可那夜卻什麼動靜都沒有。”

    葉暢凝眉思忖了好一會兒,突然問道:“元少府在修武上任,從未听少府提起家人……不知少府娘子何在?”

    “家中父母老病,又唯有我一子,故此留在家鄉,並未隨我上任。”

    “那麼可有使女侍寢?”

    聽得問到這個,元公路神情有些忸怩,然後道:“某頗有寡人之疾。”

    那就是好色,既然好色,少不得有人侍寢。只要有人侍寢,元公路自以為藏得很隱密的官印,就肯定會為人所察覺。

    “侍寢者都有誰?”

    “這個,家中帶來的三個使女,呃,都有。”

    果然是好色,那三個使女,葉暢也曾經見過,長得都挺唐朝,但卻不太符合葉暢的口味。

    “此三女乃元公自家鄉帶來,榮辱福禍,與少府如同舟之人,錯非少府極不公允,乃使其生出反心,否則不會為此之事……少府待此三女如何?”

    “已允升遷之後即為妾矣。”

    只這一句,葉暢明白,這三個使女不會是動官印之人。他又皺著眉頭:“除她三人之外,是否還有?”

    元公路猶豫了一會兒,這神情,證明了葉暢的猜想。葉暢追問道:“少府何必隱瞞,事乾重大,不可諱疾忌醫!”

    “另有一女,亦曾在……呃,曾侍寢過,只不過時間卻是有些久了,乃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說到這,元公路有些期期艾艾:“且只有一回,這個……這個應當不是吧?”

    “此女何人?”

    元公路這一次卻不肯說了,葉暢見他百般忸怩,便知此女身份有些不一般,苦笑著道:“少府,非是某意欲打听少府私密,升官轉遷者,少府也,丟印論罪者,少府也!”

    元公路終於扛不住了,他咬牙切齒,幾乎是從嘴中擠出來的:“一個多月前,便是隨賀公打擾葉郎君之日,飲了葉郎君甘露酒,在臥龍谷時尚不覺,回縣城之後,卻是酒勁頗大……呃,此時縣中書吏聞泰來之妻駱氏,恰好來此,我酒後認錯人……便將駱冰……這是她的閨名……”

    當真不愧是官員,胡謅的技藝信手拈來,這可是把責任推到了葉暢的甘露酒上了。葉暢心中暗自吐槽,還酒後認錯人,分明就是酒後亂性,連人家閨名都知道了,而且那女子夜間還來訪,沒準就是兩人勾搭成姦!

    “她自有夫,吾自有妻,一夜歡會,已是不當,豈可一錯再錯?”元公路說到這裡,正色道:“故此從此之後,她便再未來過。”

    “聞書吏可知此事?”

    “這個……應該不知吧,至少沒有表現出來有什麼異樣……”元公路猶豫著道。

    “那還有別人麼?”

    “什麼別人?”

    “就是可能知道你將官印藏在何處之人。”

    “我想不起來了……”

    葉暢琢磨了一會兒,會不會是那聞書吏,目前線索太少,他也不好說,但​​​​至少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聞書吏。

    可是為何一個月前他不發作,偏偏現在發作?

    一個月前不發作,應當是畏懼元公路權勢,現在發作……定然另有原因。

    “聞泰來近些時日,與誰走得比較近?”葉暢想到這又問。

    “與馮縣令的幕客韓均……”

    “聽聞少府將要高升,那馮明府呢?”葉暢聽到這猛然想到一個細節:“馮明府此前不是說得了朝廷表彰,也有可能高升麼?”

    元公路此時終於微微得意了一下:“他雖是全力鑽營,終究未能得手。”

    此時他都能得意起來,葉暢可以想見,當他能升遷而馮縣令卻不能的消息傳回來時,他少不得在馮縣令面前炫耀一番,以出這些年被馮縣令壓過一頭的氣。

    若是兩人競爭的是同一個官職,那麼馮縣令除了羨慕嫉妒,只怕還有恨了。

    “少府與駱婦私會之事,明府可曾知道?”葉暢又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元公路此時臉色變了。

    馮縣令知道此事,二人私交雖是不篤,但也沒有撕破臉,有時也會在一起聊天談論,少不得風花雪月佐興,而就在十餘日之前,馮縣令稱讚聞書吏時,元公路曾不小心說了一句“其妻更有妙處”!

    “莫非……莫非是馮縣與聞書吏勾結行事?”他驚道:“若真如此,吾將奈何?”

    “馮明府指使,或許還許下聞書吏富貴,聞書吏遣人去辦,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親自動手。”葉暢道:“只是聞書吏此時應當未將官印交與馮明府,便是他想交,馮明府也不會收下這個證物!”

    元公路思前想後,只覺得冷汗淋漓,若真是這二人勾結算計他,那麼恐怕不只是丟官能了事的。想明白這一點,他猛然起身,對著葉暢便是長揖。

    “葉郎君救我!”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4 21:27
第84章 百藥之中酒稱王


    “葉郎君救我!”

    元公路這般哀求,讓葉暢心中多少有些快意。

    當初元公路有意和他保持距離,直到他從長安回來、結識了大人物之後才又親近,這一點葉暢如何不明白。雖然他能理解元公路這樣做的原因,但理解歸理解,若說毫無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今日元公路哀求,可謂是為當日之事後悔,也為今日之事低頭。

    葉暢心中在短暫的快意之後,便陷入猶豫之中。

    幫不幫元公路,這是個問題。

    幫了元公路,此事平息,來年他高升離開,對葉暢沒有任何好處,相反,若真如他所想,行此事者,乃是知縣指使文吏,他為元公路出謀劃策就必然會得罪知縣。

    不幫元公路,畢竟這位少府在他對付劉家的過程中開過方便之門,若不是他,當初劉逢寅那一關就過不了。

    葉暢猶豫的過程中,元公路始終保持長揖的姿勢,一動不動。

    一滴汗從他額頭落下,落在他腳下的地板上。

    葉暢想得到的利害關係,他如何想不到!

    正是因為想得到,所以他才近乎絕望,葉暢有的是理由推託不幫他,但若葉暢不為他出謀​​劃策,這修武縣中,還有誰能將他從泥沼中拔出!

    第二滴汗又落了下去,葉暢這時開口了。

    “少府何必如此,此事干係重大,某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萬全之計……”

    “葉郎君智計絕倫,豈有無策之時!”元公路慘然道:“某雖有不當之處,卻自問上不曾獲罪於天子,下不曾施虐於黎庶,何致此難!”

    這話是說不動葉暢的,歷史上那些不僅無罪而且有功甚至有大功的人結果卻冤死的事情,難道少了麼?

    但他還是開口:“若能確定乃是聞泰來所為,某倒是有一計,但若不能確定,怕反弄巧成拙。”

    他開口,乃是出於自己的本心。

    前世今世,那種不老實甚至遊走在合法非法邊緣灰色地帶的事情,他都沒有少做,但有一點原則,他還是堅持下來。

    在良心被狗吃了的年代,還需要堅守的就是自己的本心。

    “葉郎君請說,請說……定然是那聞泰來了,方才我再三回想,他應當是知曉了我與其妻之事,有段時間,他與我是話都不說,但近來卻又恢復如常……特別是這兩日,他總在我面前提年底封衙之事!”

    從這去推測,聞泰來基本上就坐實了,葉暢沉吟了一會兒才道:“我確實有一計,行也不行,卻是不知,僅供少府參謀。”

    “請講!”

    葉暢看了看周圍,然後微笑起來:“只要少府捨得,此事亦是不難。”

    他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都是葉暢開口,元公路不停應是。說完之後,葉暢起身告辭,出得門來,響兒早就吃掉了兩根糖葫蘆,正眼巴巴瞅著第三根。

    “我說……你這般吃法,以後可要牙疼。”

    “奴奴不怕,郎君定有治牙痛的方法。”

    “我可沒有,若說有,就是將那疼牙拔除,用大鉗子在你嘴裡這麼一擰……”

    “奴奴還是不怕,郎君那樣弄,只是痛一會兒,痛過就舒服了。”

    葉暢頓時覺得似乎有汗從自己額頭冒了出來。他咽了下口水,然後搖頭道:“便是不痛了,缺了牙,響兒就從美麗小娘子變成丑丫頭了。”

    這讓響兒稍稍猶豫了會兒,然後她又響亮地道:“奴奴依舊不怕,便是丑丫頭,郎君也不會不要奴奴!”

    “丑丫頭長大便嫁不出去!”

    “奴奴就是不怕,嫁不出去正好,一輩子服侍郎君!”

    好吧,對這丫頭無語了,葉暢咬牙切齒,從憋著笑的鐘緯手中拿回糖葫蘆,給了一根給響兒,然後自己對著另一根猛然咬去。

    “唔……郎君不是說要帶回去給賜奴小郎君和淳明還有他們麼?”

    “今日不回去了!”葉暢道:“明日再給他們買,反正這次集市將有兩日!”

    “為何不回去?”響兒一臉好奇。

    “有事,專心吃你的糖葫蘆,小孩子家,莫問那麼多!”

    二人出門後繞路,又轉回到集市上,雖然今天不回去,但葉暢並不准備次日還真的繼續逛,因此將要置辦的年貨全都買好,然後收攏寄放在譚家的鋪子裡——雖然譚勤壽不在,但林希檉如今也升了掌櫃,主持著這鋪子,自然會與他方便。

    他們離開集市之後,轉了個彎,又回到了縣尉衙門,不過這一次卻不是暗裡偷偷摸摸來,而是當眾大搖大擺走正門。正門前的差役也是認識葉暢的,聽聞葉暢求見縣尉,他好心地道:“葉郎君,這些日少府身體不大方便,一直不見外客,葉郎君還是改日再來吧? ”

    “無妨,你只說我來了,我趕在封衙之前來,可是給少府拜個早年的,他不當不見。”

    聽得他如此自信,那差役便只有前去通禀。不一會兒,他匆匆回來:“少府親自出來相迎。”

    緊隨其後,便見元公路穿著常服行來,遠遠見了葉暢,便笑道:“難得難得,今日葉郎君竟然到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令城裡酒家送最好的酒席來,今日我要宴請葉郎君……唔,將各班書吏亦請來,隨我一起款待葉郎君。”

    他吩咐下去,自有差役跑腿,也不在別處,就只在衙署的院子當中擺開案幾。沒有多久,各班書吏便聚在一起,元公路一一介紹給葉暢,其中便有那位聞泰來。

    聞泰來的年紀約是三十出頭,在書吏中是年輕的,相貌則有些雄壯,不像文人,倒像是個殺豬的漢子。但這麼一條大漢,說起話卻是細聲細氣。葉暢小心觀察了他一會兒,他雖然與別的書吏不時寒喧說話,但偶爾還是會發呆,若是被元公路盯著,則會顯得有些慌亂。

    基本可以肯定,就是他做的了。

    “今日宴請葉郎君,諸位可是都聽說過他的名聲,一個多月前,賀賓客歸隱訪道經過咱們修武,便是專門來拜訪葉郎君。這一年來,虹渠引水、菩薩斷案,諸多事情,各位都是如雷貫耳吧?”

    元公路的吹捧,讓葉暢有些臉紅,那些書吏既為他的屬下,少不得湊趣。眾人談論間,甚至連葉暢在武陟縣巧解甥舅爭牛之案也翻了出來。

    “便是今日,葉郎君還又解了一難題呢。”鐘緯也在眾人之列,他高聲道:“當真足智多謀,諸位可要聽聽?”

    眾人湊趣,自然是要聽的,鐘緯便將葉暢為三子分羊之事說了一遍,聽完之後,大夥個個都是大笑:“好羊鞭,好羊鞭!”

    男人在酒席之上,豈有不往下三路去的道理,不過是有人說得委婉風雅,有的人說得粗鄙俗氣。以此開場,酒宴的氣氛便活絡起來,若說有誰心情不愉,那就只有一個。

    聞泰來。

    聽得葉暢種種機智表現,聞泰來的臉色從最初的如常,到漸有隱憂,再到忽驚忽疑擔心受怕,這個過程,都看在了葉暢眼中。

    最後一絲疑惑也不存在了,基本可以肯定,聞泰來就是那個竊取了縣尉官印之人,若不是失印之事不能聲張,此時只要葉暢一聲喝問,他便會如今招來吧。

    只有他,越聽得葉暢明察秋毫才會越慌張,生怕自己的事情被葉暢發覺,敗露出來雖然元公路會倒楣,可他這個盜印者的罪名也不會輕。

    “諸位只知葉郎君在我們修武、武陟之事,卻不知他在長安也是風雲兒,近來足球之戲亦傳入修武,各位可知,這足球之戲便是葉郎君揉合馬球、蹴鞠而成?”元公路又道:“另外,長安城朱雀大街盡鋪水泥之事,你們也知曉了吧,這水泥可也是葉郎君的傑作……”

    葉暢愣了下,他回到修武后,雖然和長安有書信往來,但消息便不是很靈通,還不知道長安城朱雀街竟然已經鋪好了水泥。

    前後算起來,也就是五個月的時間罷了,韓朝宗的動作可真不慢。但接下來,這位總是給自己添麻煩的京兆尹,只怕自己要​​遇到大麻煩了,自己獻上水泥,雖然不能說不懷好意,可是也挖了個坑等著他往下跳呢。

    想到這,葉暢忍不住笑了。

    “葉郎君如此機智,某這邊正好有一難題,還請煩勞葉郎君替我解憂。”見元公路如此吹捧葉暢,旁邊一名書吏湊趣道:“十年前,某曾遇一奇案,卻是……”

    他若是說別的事情,葉暢未必有把握,但說案件,又不在現場,葉暢只抓著他言語中的一些細節進行推敲分析,很快便將他折服。不過葉暢也知道,自己這是紙上談兵,若是真正的案件,這般去分析未必就能得到正確的結果,相反,屈打成招的可能性會更大些。

    這些吏員們也明白,但是大夥無非湊個熱鬧,幫元公路吹捧一下葉暢,也沒有人會揭破,一個個都挑起大拇指,誇葉暢果然名不虛傳。

    響兒坐在葉暢邊上,斯斯文文地吃著自己面前的食物,心中卻大大地鄙夷這些人,雖然吹捧葉暢讓她心情也很好,可是這種水準的吹捧,就太差勁了。

    然後還有投壺罰酒的遊戲,在這遊戲完後,那聞泰來實在坐不下去了,起身向元公路拱手道:“職下身體偶感不適,實不勝酒力,請先走一步。”

    元公路聞言一笑:“聞吏何出此言,若說身體不適,這些時日,本官一向不適,大夥可都是知道。莫非聞吏與本官一般,也有……心病?”

    此語說得劍氣森冷,聞泰來汗涔涔而下,旁邊人也暗暗埋怨他不曉得進退。縣尉召眾人宴飲,那是給大夥臉面,這個時候早退,分明就是不給縣尉面子,也是掃大伙的興致。

    平日城這聞書吏還算是個隨和之人,怎的今日卻是這般模樣?

    “下……下官不敢,下官實在是身體不適……​​”

    “身體不適就多喝兩杯,酒乃百藥之王,任何種病疾,酩酊大醉之後便什麼都忘了。來人,把門關上,今日不醉不散!”

    便有僕役將前門關緊,聞泰來訕訕坐下,心神仍然不定,眼睛時不時還去瞄後門,大約是想尋個機會溜走。

    元公路見他這模樣,冷笑了一聲:“後門也關上!”

    其餘吏員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們的目光在元公路與聞泰來面上轉來轉去,聞泰來越發食不甘味。元公路倒是興致高漲,還一邊用筷子敲著酒杯,一邊高歌了一曲,看得出,他已經有些醉意了。

    “過會兒跟緊我啊。”葉暢突然對響兒低聲道。

    “唔?”響兒抬起眼,她早吃好了,正坐著打瞌睡呢。

    “呵呵,無事,過會跟在我身邊就成。”葉暢疼愛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眾人又喝了一會兒,元公路大約是有些醉意,端起酒杯,搖搖晃晃地起身,他正待說什麼話,突然間聽得銅鑼聲響,緊接著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所謂走水,就是指失火了。聽得這喊聲,院子裡眾人都愣住,緊接著,便嗅到濃烈的煙味,證明失火之地離得不遠。眾人有些慌了,此時的建築,多是木石結構,火勢一起,便難制住,若是離得不遠,用不了多久他們這也會很危險。

    “開門,開門!”有人大叫道。

    後門被打開,前門卻仍然緊閉,元公路當先從後門出去,葉暢拉著響兒緊跟了過去。眾人爭先恐後出了後門,然後才發覺,這後院就是起火之處!

    衙署的後院,也就是元公路的住所,其中東跨院住著差役僕從,西跨院是他的書房,火勢便是從西跨院起來的。

    “糟糕,糟糕!”眾人都是大叫起來。

    “我的大印尚在書房之中!”元公路大叫了一聲,然後一緊身上的袍服,便衝進了火勢越來越大的屋中。

    眾人見了都慌了:自己主官衝入屋裡,他們要不要跟著進去?不跟進去,是見主官陷入險境而不伸援手,跟進去,那火勢越來越大,眼見要將整個書房都吞沒,若是沒能及時衝出來,可就要丟了性命!

    “休要驚慌,不要亂動,火勢甚大,大夥摀住口鼻,免得毒煙熏人致死……拿濕毛巾來,將水龍也搬過來!”這個時候,葉暢開口大叫,讓眾人彷彿吃了一個定心丸。

    他是縣尉的座上客,他說不要亂動,那大夥就乖乖聽著,不要亂動為好。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5 23:11
第85章 解開心結引風尚


    火勢越來越大,這個時候,眾人可都是度日如年。

    “咱們先撤一撤,莫等火燒到這邊來……”聞泰來原本也被這大火驚呆,但這個時候,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方才的慌亂緊張全部沒有了。

    他嘴角甚至噙起了一絲冷笑。

    竟然玩出這樣的花招,以為用火燒掉,便可以掩蓋失印之事?

    聞泰來又看了葉暢一眼,這種招數,莫非是葉暢所想?但是不對勁啊,他今日來訪,並未與縣尉單獨相處——那一定是元公路自己想出的法子。

    可笑,可笑至極!

    聞泰來心中已經在琢磨著如何利用縣尉的大印再做些事情,使得元公路失印的事情曝光,就在這時,聽得眾人驚呼:“出來了,出來了!”

    卻是元公路從火場中鑽了出來。

    他灰頭土臉,連鬚髮都焦了,但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盒子,眾人都認識,正是放置官印的盒。

    只不過印盒與平時有些不同,周圍都用封條封上——眾人不由得暗暗笑,這位縣尉心也太急了些,雖然年底封衙就在眼前,但如今就用封條將大印封上——難怪這幾日怠政了。

    只有聞泰來眼睛像是被什麼東西從身體裡擠了一樣突了出來。

    他很想大叫:那只是一個空盒子!

    但是他又不能叫,因為只要叫出聲來,接下來便可想而知,元公路一定會冷笑著問他如何知道那是一個空盒子。

    比起失印,他試圖謀諂上司,更是官場大忌,官司打到哪兒去,元公路最多是個失察,而他最輕也是流徒,甚至有可能在刑訓中直接丟了性命。

    “無妨,無妨,讓他裝模作樣一會兒,再過些日便要關衙封印,那個時候,看他怎麼再裝下去。哼哼,做了虧心事,總有敗露的那一時!”

    聞泰來正咬牙切齒地想著,便見元公路走了過來。

    “幸好,幸好,大印搶出來了。”元公路一身汗水涔涔,方才飲進的酒都順著毛孔滲了出來。他環視眾人,又開口道:“火勢甚大,衙署後的這些屋子怕是保不住了。今日請諸位來,原是圖個歡樂,如今卻只能到此為止,諸位先請回吧。”

    眾人聽得不要他們救火,心中一個個都在暗讚元公路曉事。他們正準備走,就在這時,元公路又道:“啊呀,對了,聞吏!”

    聞泰來一個激靈,身體猛然抖了一下,然後轉過臉:“少府還有何吩咐?”

    “我這邊過了火,怕是今夜無處可宿,我可以去尋個店家暫住,但這官印,卻不可馬虎。”元公路緊緊盯著他:“官印暫交予你,你一定要保管好來,切、勿、自、誤!”

    最後四字,一字一句說出來,而每說一字,聞泰來額上便滲出一層冷汗!

    轉眼間,他便與元公路一般,像是從水里撈起來一樣!

    “下官……下官怕……”

    “本官信任你。”元公路不由分說,便將那官印盒交到了聞泰來手中,聞泰來情不自禁捧著那盒子,愣愣地看著元公路。

    元公路又揮了揮手:“所有差役聽著,用鐵鉤將這兩邊過了火的屋子鉤倒,免得火勢蔓延。各位吏員,先請回家吧。”

    差役們七手八腳,開始用鐵鉤去鉤房屋上預留的鉤子。此時人建屋,都會留下這鉤子,若是著了火,只要將屋子鉤住然後眾人齊用力拉倒,便可以阻止火勢蔓延。

    聞泰來抱著官印,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此時,旁邊有同僚上前來推了他一把:“烏煙瘴氣,還不速速回去,在這做什麼!”

    “他自然要多呆一會兒,瞧,少府多看重他,那官印不交與別人,只交給他!”

    “正是正是,不曾想咱們當中,竟然是聞賢弟最得少府信用!”

    眾人或羨或妒的聲音傳入耳中,讓聞泰來欲哭無淚,如果可以,他真不需要這種“看重”與“信任”!

    他終究不能在火場久留,只能捧著那盒子走了。待他一離開,那邊元公路蹭的一下便竄到葉暢身邊:“葉郎君,他可會中計?”

    “這不是陰謀,這是陽謀,他想不中也不行。”葉暢微笑道:“你當眾將官印給了他,到時啟封,裡面沒有印便是他私自偷盜,他可背不起這罪名!”

    “當真……當真如此?”

    這個時候,元公路患得患失,雖然明知葉暢所言不虛,卻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絕對把握。”

    那個聞泰來明知妻子與元公路私通,卻不鬧將出來,只敢在背後耍小動作,分明是一個沒有擔待的人物。這樣的人,他回去之後最後的選擇,一定是將真正的官印放入印盒之中。

    “葉郎君,大恩不言謝!”元公路定了定神,向著葉暢便是長揖:“如今天色已晚,葉郎君是回不得家裡了,且隨我來,我定然為葉郎君安排好住宿!”

    有元公路安排住宿,葉暢這一夜住得甚是舒服,倒是響兒小丫頭有些挑床,第二天起來時兩隻眼睛還是迷迷糊糊的。

    兩人才起床,便看到元公路在門前等著,葉暢笑道:“少府起得倒是早。”

    元公路正面對著他,滿眼都是血絲,他苦笑道:“實是一夜都未曾睡著……葉郎君,某想想……今日還請葉郎君隨在某身邊吧,若有個萬一,還要仰賴於葉郎君之智。”

    葉暢知道他心中還是擔憂,既然已經幫他幫到了這個程度,也不在乎最後這一步了。

    跟著元公路回到縣尉衙門前,衙門本身倒沒有受損,但後邊的房屋已經倒了一半。

    他們到的時候,便看到各班吏員、差役都到了。

    “聞泰來何在?”

    上座之後,元公路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問聞泰來。

    “下官在此。”聞泰來有些虛弱的聲音傳了出來。葉暢向他望去,只見聞泰來一夜間彷彿老了十幾歲,兩鬢甚至有了白髮!

    而且,他的雙眼也是佈滿了血絲,分明是一夜未曾睡好。

    葉暢微微搖頭,暗嘆了口氣:此事原是元公路不是在先,勾搭別人娘子,結果被別人報復。聞泰來做出這等事情應該是情有可緣,但自己與元公路有私交,與這聞泰來卻是毫不相干。

    幫親不幫理,乃是人之常情啊……不過想法子勸一勸元公路,莫要報復聞泰來了。

    “聞泰來,昨夜失火,本官為安全起見,將官印託付予你,今日可曾帶來?”

    元公路這是明知故問,聞泰來手中一直抱著一個盒子,正是昨夜元公路交給他的那官印盒。聽得他的話之後,聞泰來的臉上肌肉抽了抽,用類似於哭的聲音道:“帶來了。”

    “呈上來吧。”

    “是。”

    聞泰來走了幾步,將印盒呈上去,元公路一把接過,彷彿是從聞泰來手裡搶來的一般。印盒到了他手中,他一掂份量,便知道,原本空空的盒子裡,如今已有了東西!

    他心中狂喜,但仍然不放心,三把兩把將盒子上的封條撕掉,看到他這模樣,他身前的聞泰來一聲不吭,向後退了幾步。

    只是目光裡,彷彿能噴出火來。

    元公路打開盒子,裡面的官印露了出來,元公路用顫抖的手在上面摸了摸,臉上是如何也抑制不住的狂喜。

    回來的不僅僅是官印,也是他的前途,他已經暗下決心,今後這段時間,官印要綁在身上,便是洗澡也不放下!

    抬起臉,用冷冰冰的眼神掃過聞泰來,聞泰來默不作聲低下頭,不敢與他目光相對。元公路冷笑了一聲,正待尋個藉口發作,卻看到對面的葉暢做了個手​​勢。

    如今元公路對葉暢,可謂既是感激又是信任,一見葉暢那個手勢,他便改了主意:“今日本官無事,要陪葉郎君辦置年貨,各位各自去忙吧。”

    聞泰來慢慢走出衙門,整個人都是佝僂著的,彷彿是一個小老頭一般。看著他的背影,葉暢更為同情。

    待眾人走過之後,元公路抱著印小跑著來到葉暢面前,口中是壓不住的笑:“果然,葉郎君神機妙算,他果然將印拿來了!”

    “以人心去推斷,他如此不足為奇。”葉暢笑道。

    “如今印回來了,某當與他算算這筆賬!”元公路咬牙切齒地道。

    “這個……少府,冤家宜解不宜結,以某所見,少府還是……”

    “葉郎君,你據心仁善固然是好的,你之智計,某也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你待人卻是不及某遠甚!”元公路打斷他的話:“某便是願意與他和解,也要他能相信!況且,他必然能猜到,是葉郎君為某出謀劃策弄回了官印。他如今奈何不了某,但當某離任之後,他必會報復葉郎君!便只是為了替葉郎君除後患,某也要對付他!”

    官印回到手中,元公路說話的底氣十足,甚至敢當面指責葉暢性格上的弱點了。葉暢無言以對,雖然感情上他同情那聞泰來,但理智​​上,他承認,元公路說的才是真正的事實。

    聞泰來沒有用什麼怨恨的眼神來看他,也沒有說什麼終究將報復的話語,但從他盜走官印後能忍而不發便可以判斷出,這其實是個極隱忍的人物。這樣的人物,今後有機會,必將報復!

    “還是……還是給他留一條路吧。”葉暢想了會兒,還是堅持自己的原則:“罪不至死啊。”

    說這話的時候,葉暢自己的臉都紅了。

    罪不至死是不假,也就是說,只要不弄死聞泰來,元公路用其餘法子去收拾他,斷絕他今後進行報復的能力,那都是可以的。

    元公路此時心情大好,又感激葉暢這一奇計,因此沒有再爭執:“某也不是說定要讓他死路一條,只要他去職便可,此事就不煩勞葉郎君了。”

    二人又說了會話,葉暢終究是興致不高,元公路便與他告別。送他出衙之時,元公路忍不住又道:“葉郎君,你奇計百出,為人又膽大妄為,但唯有一點,就是莫太過婦人之仁。”

    葉暢頷首苦笑,他的性格受另一世影響更大,有些事情,並不是真的婦人之仁,而是一種本能。

    在譚家鋪子裡取出自己寄存的年貨,葉暢領著響兒,一路向北,往吳澤陂行去。雖是只在外住了一夜,葉暢卻覺得,自己有些想念臥龍谷了。

    “郎君為何悶悶不樂?”走到半途,響兒有些迷惑,她歪著腦袋,騎在驢上向葉暢問道:“馬就可就到了咱們家呢!”

    “若是郎君做了錯事,比如說,幫了壞的人,你覺得怎麼樣?”

    “郎君是說幫了那元少府?元少府不壞,他當官挺好的,不僅待咱們家好,待別的百姓,聽村里人說,也算是少有的和氣,郎君幫他幫得對,他並不是壞人!”

    沒等葉暢再說,響兒​​又道:“而且,元少府待郎君好啊,他待郎君好,那就是好人!”

    葉暢猛然驚覺,自己還不如這小姑娘想得開啊。

    元公路確實對不住聞泰來,但正如聞泰來所為罪不至死一樣,元公路的錯,也不足以讓他丟掉一切前途。聞泰來報復得過頭在先,元公路又與自己友善,自己幫他,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給自己尋著了藉口,葉暢搖了搖頭,便將此事拋開。他看著馬身上背著的年貨,很快活地道:“回去之後,咱們先寫好春聯!”

    “春聯是何物?”響兒不解地問道。

    葉暢又是一愣,然後想起,對對子雖然很早就有了,但是寫春聯,似乎是王安石才開始的事情,最早也不會超過五代之時。此時人們在牆上貼的,還不是對聯,而是“桃符”。

    “就是桃符啦。”

    “那不是正月初一才寫的麼?”

    “正月初一……從今往後,咱們家的桃符,大年三十便要貼好來,不等到正月初一了!”葉暢將煩惱完全拋開:“我要再做一回引領風尚之人!”

    他說的什麼“引領風尚”,響兒是不懂的,但他心情又變好了,響兒卻是能清楚地感覺到。在驢背上,響兒忍不住伸手去抓了一下葉暢的手掌,郎君的手很溫暖。

    這就好,別人如何,與響兒沒有任何干系,郎君快活,這就好。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9 08:34
第86章 噓寒送暖我所願


    這場初雪下得零零落落,根本沒有積下什麼雪花,不過雪後僅晴了三日,便又是一場寒潮襲來。這一次寒潮就冷得多,整個大地在一夜間便銀妝素裹,

    “啊啾!”

    原本很想對著這一片銀碧的景色大發一下詩興,沒準還順口“山舞銀蛇、原馳蠟像”一下的葉暢,全部興致都被一個噴嚏堵回去了。

    真冷,不是一般的冷。

    他的身體比較強壯,鍛煉是沒有停過的,但是這種寒冷還是讓他受不了。這也難免,臥龍谷的屋子乃是今夏時節建成,在趕工的情形下,細節就有些照顧不到,房屋雖然不是四面漏風,可保暖性真的不好。

    “啊啾!啊啾!”

    像是傳染一般,不只他一人,周圍響起了一片噴嚏聲。

    “如此可不成,貧僧倒是無礙,可這些娃娃們怕是受不得。”善直和尚瓮聲瓮氣地道:“十一郎,得升火!”

    “只是生火還不行,屋子得改造,我要起炕!”葉暢悲憤地道:“一定要起炕,要地暖,要空調!”

    凍著他沒有事情,可不能把響兒凍著了,還有賜奴他們,這幾天來上學,可別一個個凍得直吸鼻涕。

    起炕的事情比較麻煩,葉暢召來葉櫛等工匠,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眾人都沒起過炕,因此不太明白,只能摸索著進行。好在現在葉暢不缺錢,短時間內便將砌火坑需要的青磚買來,當日下午,便乘著雪化開工了​​。

    第一個火炕製成後的結果,是煙氣倒灌,只能扒了重新做過。第二個火炕則燒不著火,空氣流通有問題,仍然只能扒了重做。忙了一下午,就是這個結果,弄得葉暢也灰頭土臉。

    知易行難,便是如此。他也不氣餒,指揮工匠開始起第三個火炕,做得一半,便聽得有人說道:“不成,這樣造起來,最後半邊冷半邊熱。”

    聲音很熟,葉暢回過頭來,卻看到姐夫劉錕笑吟吟地看著他。

    葉暢猛然一拍腦袋,自己怎麼把這個給忘了,請來的工匠是木匠和泥水匠,打打灶台還可以,但起火炕他們可不成。倒是姐夫劉錕,​​他原是好窯匠,這半年裡得了葉暢的資助,自己也起了窯,請了手藝高明的師傅,甚至還鑄出了銅活字,他才是專家。

    “姐夫,你怎麼來了?”

    “眼瞅著快過年,送你姐回娘家送節啊,連這一茬你都忘了?”

    “啊喲,我忙糊塗了。”葉暢笑道:“不過你來得好,我在這做火炕,如何通風如何均熱,你可是最拿手,你來,你來!”

    劉錕也不客氣:“只道十一郎無所有能,原來也有不行之處啊。”

    在他的指導下,第三座火炕起得就容易得多,到夜幕降臨時,這座火炕建成。但是剛建成濕氣重,當夜是不可能使用的,葉暢讓人把火升起來之後,便拉著劉錕到一旁說話。

    劉錕嘴裡說是送姐姐回娘家,實際定然有事,這個姐夫心裡藏得住事,葉暢很明白這一點。

    “姐姐在嫂子那邊?”

    “是,她如今漸顯懷了,我不讓她到你這來,你這路不好走。”

    “唔,雨雪天,路滑,你不讓她來是對的……”聽得這個,葉暢的心微微緊了一下。

    他姐姐懷有身孕,而這個時代,女子生產的死亡率極高,據說接近三成。如今他倒是有一些資本,可以請來最好的醫生穩婆,可是面對這件事情,他仍然很擔憂。

    以前還未太介意此事,可今日起炕,讓他明白不可事到臨頭再動作了。

    “過完年,我便延請好的​​婦科與兒科郎中,還有好的穩婆……嗯,就以編撰育兒經。”葉暢心念一轉,就想到了一個意:“編的時間長一點,讓他們在咱們修武呆的時間也長些,哪家婦人要生娃了,便請他們集體出診。姐夫,你看這樣如何?”

    為了他姐姐要生娃的事情,鬧得這般聲勢,饒是劉錕知道他向來有大手筆,這時也禁不住目瞪口呆。見他半晌不說話,葉暢有些不滿意了:“怎麼,反正是我掏錢,姐夫還不樂意?”

    “樂意,樂意,哪能不樂意!”劉錕忙不迭地道:“不過,十一郎,我這次來,還有別的事情要與你商議,你說的那造高爐的事情,咱們何時動手?”

    葉暢曾經不只一次跟他說過,高爐不僅可以用來燒製陶器、瓷器,甚至可以煉製比瓷器更為透明的玻璃,冶煉出更多更好的鋼鐵。劉錕的性子有些沉悶,對於燒窯卻有極大的興趣,改進窯爐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想法,如今葉暢有明確的方向,他哪能不心急的。

    “我的陶活字還沒全造出來,你何必急,而且陶活字只是最初,下一步便是用陶範制鉛活字。”葉暢啞然失笑:“況且,我讓你先尋一些高明的窯匠,你尋著沒有?”

    劉錕道:“未尋著哪裡會來找你,我已經找了六個師傅、十個學徒,只等著米下鍋呢。”

    說到這裡,劉錕有此不好意思:“十一郎,這怕是要花不少錢……”

    “錢不是問題,姐夫不必操心這個。”葉暢打斷了他的話。

    如今錢確實不是問題,從長安回來時李隆基的賞賜、賀知章韓朝宗等人的贈禮,還有玉真長公主、二十九娘的賜贈,讓葉暢成了個小財主。而且紙坊每天都在給他帶來數貫的利潤,雖然他說將紙坊劃到了小娘名下,可現在還是歸他使用。

    “那就好,還有就是……他們說了,若是研究出新的製爐之法,他們也要用。”

    這個條件就有些過了,葉暢出資出力召集眾人來研究新的製爐之法,那麼研究成果理應葉暢享有才是。但如今大唐經濟繁榮,即使重金,也未必能聘到敝帚自珍的工匠,不答應這個條件,那些到哪都不愁吃穿收入的匠人,如何願意為葉暢效力?

    哪怕葉暢開出的價錢,比起他們平日的工錢要多出幾倍,都沒有用。

    “可以,不過大夥要立文書字據,唯有參與此項研究者,方能使用。”葉暢微微撇著嘴笑道。

    工匠們的小生產者心態,讓他們看不長遠,便是允許他們使用新式的高爐技術,他們如何能競爭得過自己!

    “當真允了?”劉錕聞道大喜,他原本還琢磨著怎麼勸說葉暢呢,卻不曾想葉暢自己就同意了。

    有劉錕來此,接下來起炕就容易得多,只是兩日功夫,臥龍谷所有的房子都起了火炕,一些經常活動的屋子甚至還利用火炕餘熱設了地暖。自然,這地暖甚為簡陋,作用也有限,但對於慣於享受的葉暢來說,這已經是生活的一大改善。

    “唔,還有自來水得弄起來……”

    一邊琢磨著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葉暢一邊滿意地打量著屋子。經過改造之後,屋子的舒適度要好得多,可惜的是,光線較暗的毛病,在玻璃研究出來之前,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了。

    “這個……十一郎。”

    葉暢正歡喜時,旁邊的匠人卻眼巴巴地說道。

    “啊,怎麼了?”葉暢方才給他們結算過工錢,比起一般的工出價略高,但也不至於高到讓人把他當成冤大頭的地步。若是匠人貪心不足,葉暢也不吝於給他們一點教訓。

    “是這麼一回事……見了郎君火炕,某亦有意回家自備,不知郎君是否允許?”

    “原來是這個,小事耳,你只管去做就是……哦,對了,今後旁人要是請你們起火炕,你們也只管做,不必來問我。”

    聽得葉暢這話,這幾名匠人頓時大喜,一個個深揖長拜:“謝郎君厚賜,郎君府上若有什麼雜事,只管令人吩咐一聲,我等隨叫隨到!”

    這可不僅僅是起火炕讓他們家冬日免受凍寒之苦那麼簡單,這幾乎就是贈了他們一條新的生財門路。他們幾人算是都學會了,只要再招兩三個徒弟,便可以帶隊去替人盤炕。他們都體驗過火炕的效果,可是知道城鄉富裕之家,都少不得要務有這東西。

    一個冬天花上幾貫的柴錢,甚至可能就是自己上山劈柴來,便能​​夠維持溫暖,這種事情,稍有些好享受的人都會去做。

    “不過在此之前,先還得再替我起三座火炕。”葉暢琢磨了一下:“我兄長家中,也正要此物。”

    “自然效力!”眾人都喜滋滋地道。

    有了葉暢這邊的經驗,他們回到吳澤陂起炕就要輕車熟路得多。最初時見葉暢帶著這麼一群匠人來,方氏還有些驚慌:“十一郎,你這是做什麼?”

    “嫂嫂放心,我是來送溫暖的。”葉暢呵呵笑著說了句冷笑話。

    待聽他說完火炕的作用,方氏粉頰微微浮起紅暈:“十一郎倒是會享受,心思盡在這些事情上啊。”

    “嫂嫂此話可說得……”葉暢正待反唇相譏,忽然間見淳明急匆匆跑了進來:“郎君,郎君,有客人來訪。”

    “客人?”葉暢一愣,都快年底了,怎麼會有客人來訪?

    “來的人排場好大,崔秀景只是多問了兩句,就挨了耳光。”淳明告狀道。

    “是什麼人?”葉暢頓時有些惱火,崔秀景擅造船,只不過現在無事可做,因此給他當個看門的門房。但是打狗要看主人面,誰打他,就是瞧不起葉暢!

    “不肯說,郎君你快回去看看吧。”

    淳明也有些害怕,來的人太過強勢粗暴,若是葉暢再不回去,只怕都要將臥龍谷拆了。

    “我這就去。”葉暢心中火起,起身便向方氏告別:“嫂嫂,我……”

    “你勿急。”方氏擺了擺手:“你在附近聲望極高,來人敢如此無禮,無非是視國法如無物……能如此者有二,一是山中盜寇,他們自然妄顧國法,二則是官府中豪強,他們敢於凌駕國法之上。雖然北方山中,常有盜寇出沒,但是未聞有至覆釜山者,況且盜寇下山行事,唯恐為人所知,哪敢如此囂張,故此不是他們。唯有官府中人,特別是那些執賤役者,狐假虎威,敢於如此。”

    葉暢方才是關心則亂,現在聽方氏一說,便也明白,官府裡的某些人物仗著權勢橫行霸道慣了的,這批人應當不是修武本地,否則多少會給他面子。

    “一夥外地來的官府中人,到你這耍橫,你不必太過擔憂,在族中點上幾十人隨你一起去,若是真有什麼動靜,只要能護著讓你走就成。”方氏捂著嘴笑道:“既然是來尋你麻煩的,自然知道你交結廣闊,連小小貴主都能搭上,只要未能當場處置了你,他們就不敢太過亂來,避免你求貴主報復。”

    葉暢有些無語,最初時方氏還是在替他出謀劃策,後邊就是調侃他了。

    不過他還是依著方氏所說,在吳澤陂裡喚了幾十人,浩浩蕩盪衝回自己的臥龍谷。才到谷口,便看到幾十個人堵在那裡。

    “這是怎麼回事?”葉暢沉著臉,看到自己充作圍牆的木柵欄都被拆下來點火當柴,便喝問道。

    “喲,咱家在長安城裡砸了四五品大臣的大門都沒有人說廢話,到你這邊,只是拆了幾根爛木頭生火,便嘮叨起來?”那邊一個人陰陽怪氣地說道:“小子,來尋你,是你的福氣……”

    葉暢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下:這廝是個沒卵的太監!

    “汝是何人,為何到我家來?”如果對方是兵丁軍士,葉暢還有心理準備,可是竟然是太監,這就讓葉暢很是吃驚。他不知道大唐是否有內監不得外出的規矩,但可以肯定的是,一般無事之時,太監是不可能離開京城皇宮的。

    葉暢的眼神頓時冰冷,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咸宜公主府!

    公主府裡總有內監的,以咸宜權勢,她府上內監去砸四五品官員的大門,當真不會有什麼承受不起的後果。

    “還愣著做什麼,你便是那個葉暢對不,貴人已經在莊子裡等著你了,速速去拜謁。”那內監在火邊上喝道:“什麼破地方,恁的冷,攤上這一場,當真是老子的晦氣!”

    “貴人?”葉暢的眉頭又皺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就去見見這位貴人吧,躲是躲不開的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9 08:34
第87章 莫非前世對頭冤


    葉暢慢慢走向自己的屋子,但出乎他意料,那位貴人並不在客堂等著他。

    “貴人在……呃,響兒的屋子。”

    這句回應讓葉暢怒火幾乎一瞬間噴出,他的臉甚至都猙獰扭曲起來。他可以暫時容忍那位所謂的貴人對他喝斥責罵,但不能容忍對方將魔爪伸向響兒!

    那一瞬間,葉暢甚至在考慮自己若是滅了貴人上山打游擊的話,能夠帶多少人走。

    此時乃是大唐盛時,雖然已經有了衰敗的影子,可是百姓總體上還是安居樂業,若真要上山造反,只怕就連他的幾個家僕都會將他縛了去見官。

    他在門前稍稍停了一步,響兒的住處就在他屋子旁邊,也是最先進行火炕改造的,如今火炕已經升了火,葉暢可以嗅到一股煤炭的味道。

    晉地多煤,開發利用的時間也早,葉暢早就用它來起爐子和燒火,而且用的是極易製成的蜂窩煤。

    他掀開門簾,走進了屋子。

    屋外雖有陰雲,但還算亮堂,屋裡卻略顯得陰暗,因此,葉暢的視覺一時不適應,只隱隱看到兩個人影相對坐在炕上。其中一個人影,似乎是響兒,這讓葉暢心稍安。

    待看清楚裡邊的情形之後,葉暢瞪著與響兒對坐的那人,忍不住驚叫道:“如何是你?”

    “為何不能是我?”

    板著小臉的蟲娘黛眉輕輕豎了起來,一臉惱怒​​地看著葉暢。

    “啊呀,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有想到來的會是你。”葉暢以手撫額,這位小公主怎麼從長安大老遠地跑來了:“還以為是來找麻煩的,卻不曾想原是來看望我的……”

    “我就是來找麻煩的!”蟲娘**地說道。

    “呵呵,你來得正好,我還想著過年瞭如何給你送禮物,現在就正好你自己帶回去。”葉暢不理會她說什麼:“響兒,去將那幾套衣裳拿來…… ”

    “不去!”響兒嘟著嘴道。

    “不要!”蟲娘同樣嘟著嘴。

    “這個……”

    葉暢這時猛然意識到,屋子裡的氣氛似乎有些怪異。

    “今夜我要留宿於此,這間屋子挺暖和,我就在這裡住了。”蟲娘傲慢地對響兒抬起了下巴:“你帶著你的東西搬出去!”

    “這是我的屋子,我不給你住!”

    “我乃是大唐貴主,我之父乃是當今聖人!”蟲娘冷哼道:“我讓你搬出去,你就乖乖搬出去!”

    “我是……我是……我是我家郎君的小使女,我家郎君乃是全天下最聰明之人,我說了不搬,就不搬!”

    倆小姑娘都將眼睛瞪得大大的,互不相讓,而葉暢則撓著頭坐在旁邊:他原本還以為這倆年紀相當的小姑娘能有話說,卻不曾想倆人竟然是這般模樣。

    “我回去要我父皇砍了你的頭!”蟲娘威脅道。

    “郎君,你看,這野丫頭欺負我!”蟲娘還要回去才能告狀,可是響兒現在就可以告狀。她噘著嘴,向著葉暢道:“快將她趕走,奴奴一點都不喜歡她!”

    響兒平時可不是個好惹事的,更何況面對的是貴主,只不過她今日突然很心慌,彷彿只要自己一退讓,自家郎君就要被眼前這野丫頭搶走一般!

    “你死定了!”蟲娘眼中冒著陰森的氣息,那一瞬間,她彷彿被長孫皇后、武則天、韋後、太平公主等許許多多與她們李唐宗室有關的女人附體:“你敢說我是野丫頭,便是罵我父皇是野男人,你死定了,我要抄你家,誅你全族!”

    “二十九娘!”葉暢聽得這一句,終於惱了。

    “你想怎麼樣!”蟲娘反瞪著他,撇著嘴:“你給這個小使女穿我不曾穿過的衣裳,你給她制火炕,讓她能過得暖暖的,我為見你,好不容易說動了父皇允我來向孫仙人祭祀,你就這樣待我?”

    說著說著,蟲娘的嘴扁了起來,彷彿一瞬間就要哭了。

    她再如何心思復雜,終究也只是一個九歲的小姑娘。

    葉暢撓了撓頭,覺得頭大如斗。

    和女人講道理,原本就是這世上最困難的事情之一,和九歲的小姑娘講道理,更是難上加難。

    “我要殺了這小使女,我要將她流配……”

    蟲娘還在大叫大嚷,葉暢終於忍受不住,做出了最終決定!

    既然無法講道理,那就不講道理!

    一把抓過蟲娘,將她摁倒在自己的膝蓋上,葉暢掄起巴掌就抽了下去。

    冬天穿的衣裳多,但葉暢下手得可不輕,掌掌下去,可謂都是又重又狠。

    蟲娘原本是在大叫大嚷的,但被葉暢一把掌抽下去,頓時愣住了。

    她在皇宮之中不得寵,幾乎是被忘卻的人,完全沒有什麼存在感,但她畢竟是貴主,別人敢冷漠無視甚至輕賤於她,卻沒有誰敢對她動手!

    可以說,長到這麼大,她從來沒有被人打過。

    “你敢打我?”在愣了一會兒之後,她尖叫著掙紮起來:“我要殺你,殺你全家……”

    “啪!”

    又是一巴掌,將蟲娘的話抽了回去。

    “讓你亂罵人,讓你心狠手辣,讓你刁蠻不講道理,讓你沒有教養!”

    葉暢一巴掌一巴掌抽下去,心中暢快之餘,也漸覺恐懼。

    自己怎麼會衝動起來,真的把這小丫頭打了?

    就像另一世,得知自己女兒跟著向來名聲不好的少年出外,憤怒失望之下,自己也第一次動手打了女兒一樣:恨她不爭氣,同時也是對未來的恐懼。

    “別……別打啦……我錯了……奴錯了……”

    冷靜下來的葉暢漸收住手,這時能聽得清蟲娘在說什麼了,只聽得這個小少女用委屈、恐懼同時還帶著某種解脫的腔調在說話。

    她認錯?

    她竟然開口認錯?

    “你錯在何處?”葉暢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聲音沒有絲毫因為恐懼而發生顫動,他沉聲問道。

    “奴不該說要殺葉郎君……”

    “還有呢?”

    “奴不該說要殺那個野丫頭……奴便是要殺她,也得經郎君同意……”

    葉暢啞口無言,心中暗自腹誹,李隆基這廝​​的家庭教育真的很成問題!

    轉念一眼,李唐宗室的家庭教育一直很成問題,且不說兄弟姐妹之間少有親情,就是父子成仇的現像也是屢見不鮮。李世民自己幽禁了李淵,而李隆基還是太子時就架空了父親李旦,以後他的兒子也會將他幽禁起來。

    得矯正!

    一瞬間,陶叫獸和羊叫獸附身於葉暢。

    “你知道錯,願不願改錯?”

    “奴……奴會改……”

    “那你以後要與響兒好好相處,一定要做好朋友……”

    “絕不!”

    “絕不!”

    堅決拒絕的可不只是蟲娘,響兒小丫頭也是將頭一歪,鼻腔裡哼出聲音來。

    “你們倆個……”葉暢實在無語。

    “我絕不和她當什麼好朋友,你偏心,你偏向她,只教訓我,卻不管她!”

    “我也不要與她做什麼好友,郎君,奴奴一點都不喜歡她!”

    眼見倆人又要吵起來,葉暢以手撫額,至少有一點她們二人是相同的,那就是相互看對方不順眼。

    蟲娘倒還罷了,她在皇宮之中成長,養成了多疑自私的性子。可響兒今日也這般模樣,與平時裡的響兒可不一樣!

    不過在氣消之後,葉暢也沒有怪她二人,他漸漸有些明白二人的想法了。

    二人在吃醋!

    她二人都只是小女孩罷了,響兒是舉目無親,而蟲娘兄弟姊妹雖多,可在皇宮之中,幾乎沒有什麼親情可言。自己對她們好,她們都將自己當成了親人一般。正是因此,她們二人都想著獨占這份親情,就如同親兄弟在幼時,一人有了什麼另一人也會要一樣。

    這種心理,讓她們都對自己的“對手”不滿起來。

    “好吧好吧,你們不要再吵了。”葉暢實在沒有辦法:“這樣,響兒,你留在這,我領著蟲娘去拿衣裳……”

    “我也要去!”響兒頓時拒絕。

    方才讓她去拿她不干,現在葉暢親自去拿她又要跟去,小女孩家的心性,表露無遺。葉暢苦笑著撓頭,另一世中,自己女兒倒是乖巧,如果親戚家的孩子到了自己家,她還會將自己的東西讓出來……

    嗯,看來教育上出問題的不僅僅是李隆基,自己也有責任。

    既然倆人不吵了,那麼可以和她們說說道理。

    一手拉住一人,葉暢先對響兒道:“響兒,無論如何,蟲娘都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往常我說過,對客人應該如何?”

    “以禮相待……”

    “你今日所為,是否有失禮之處?”

    “有……”

    響兒想了好一會兒,她終究是跟在葉暢身邊久,因此還是老老實實承認了。

    “既然有失禮之處,那麼必然要受處罰,我與你編的數術三百題,今日加做五道,另外再抄寫《論語?學而篇》一遍。”

    響兒微嘟起嘴,但旋即想到葉暢曾對她說過,教訓她往往是為她好,若是不相干的人,郎君還懶得說呢,她又快活起來:郎君是在關心她。

    旁邊的蟲娘眼角還噙著淚呢,此時露出孩子心性的一面,見響兒受罰,頓時破啼為笑。響兒白了她一眼,乘著葉暢沒有註意,嘴巴微動,做出了“又哭又笑蛤蟆來了拉尿”的嘴型。蟲娘雖然看不懂,卻知道絕對不是好話,當下便又叫著葉暢要告狀。

    “蟲娘,說完響兒,我就要說你了,你今日來此,我原本是極高興的,但你有幾件事情,亦是沒有考慮清楚。”葉暢伸出三根指頭:“一是方才言語傷人,這個我已經打過了,便不再追究。”

    蟲娘聽得葉暢數落她的過失,原是又要愁眉苦臉的,但一聽不追究,她臉上的表情又眉開眼笑。葉暢屈了一根指頭,晃了晃剩餘的兩根:“第二件則是你來此為客,豈能當惡客,原是應該禮敬主人,而不應見著好東西便想要!”

    “是,奴知曉了。”蟲娘在宮中不是沒有人教她規矩,但哪有葉暢說得這麼直白的,而且她其實比響兒更聰明,知道葉暢這番教誨,是將她當親人一般看待,就像方才教響兒一般,因此心中歡喜,頗為得意地又向響兒掃了一眼。

    “第三件事呢,你待自己的隨從應當更體恤一些,前次我跟你說過,不要犯了錯便往隨從身上推,自己錯事自己擔,但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還應以恩義厚結屬下,莫使其生出怨憤之心。你自己進來,可曾注意隨你來的隨從們?他們凍餒交加,必生怨恨,雖然不敢發作在你身上,卻會遷怒於旁人。”

    那些太監軍士拆了葉暢的柵欄卻是情有可緣,這麼冷的天氣裡,呆在屋中尚且寒冷,遑論停在谷口風大之處!見蟲娘露出一副要生氣的模樣,葉暢又伸手示意:“我知道你是好意,你連一個使女都未帶進來,是怕他們給我增了麻煩,故此便留他們在谷外。可是蟲娘,你是我最歡迎的客人,你帶來的隨從,亦是我歡迎之客,我豈會覺得麻煩?”

    這話說得蟲娘頓時高興了:“那我這便去讓他們進谷避風!”

    “對,我這邊也會吩咐人準備好酒肉,給他們安排好宿處。”葉暢輕輕拍了拍她的頭,低聲又道:“特別是你在宮中,言行更須注意,你極聰明的,必懂我的意思。”

    看到小姑娘轉為歡喜,葉暢舒了口氣:總算連哄帶騙,把打了蟲娘屁股的事情轉回來了,幸好這小姑娘對自己有幾分依戀。

    安頓好蟲娘帶來的人之後,葉暢又將自己讓裁縫為蟲娘制好的冬衣拿出來,一一給蟲娘看。蟲娘果然極是歡喜,一件又一件拿在手中摩挲,她倒不是沒有衣裳,身為貴主,衣裳多得穿不完。但是這冬衣樣式要好,而且是葉暢送的,含義自是不同。

    冬天天色晚得早,蟲娘旅途奔波,也是累了,在歡喜過後,她便露出疲倦之色。葉暢見響兒與她都不再爭了,心道總算安撫好二人,便對她們道:“響兒這屋子裡炕大,足夠睡兩個人了,我再讓人取一床鋪蓋來,你們二人都住在這裡,好不好?”

    “好。”二人異口同聲。

    但當舖蓋備好,葉暢出去之後,蟲娘瞪著響兒,方才的童稚瞬間不見:“現在葉暢不在,我要與你好生算賬了。”

    “害得我多做五題,我也要尋你算賬!”響兒不甘示弱。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9 08:36
第88章 覆釜山下遇前嫌


    “啊呀!”

    葉暢翻身而起,只覺得渾身汗水涔涔。

    他夢本來不多,但方才那夢,讓他險些嚇壞了。他夢見響兒與蟲娘在屋子裡打了起來,倆人先是互撕互咬,後來發展到拿針扎拿剪刀刺,弄得炕上鮮血淋漓,兩人同歸於盡。

    這夢中情形實在讓他心驚,二個女孩兒當中,他待響兒自然是親近得多,可是對蟲娘也是有好感——這只能說是投緣,而不是有別的什麼功利之心。無論是哪個小姑娘有什麼意外,他都會難過傷心,只要他有機會,便一定會全力阻止這種悲劇的發生。

    一念及此,他起身披衣,推開門出來,只見外邊星河沉沉,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反射著天光,使得周圍隱約可見。響兒的住處就在葉暢的西側,葉暢向那邊行去,到得響兒屋外,側耳聽了聽,周圍一片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應該……沒有事情吧,只是一個夢罷了。”葉暢沒有去推門。

    他不是那種將希望只寄託在蟲娘對他的情誼上的人,昨夜安頓好蟲娘之後,他立刻找來焦遂,修書信一封,托焦遂連夜趕往長安。信中有委託覃勤壽、賈貓兒等走楊玉環的門路求情的,也有請尋玉真長公主美​​言的,還有找韓朝宗進言的。

    總之,若是這邊有什麼變化,那邊就會立刻行動,甚至於在蟲娘人回到長安之前,一切準備工作就要做成。

    有備才能無患。

    隨著天色漸亮,臥龍谷漸漸吵鬧起來,跟著蟲娘一起來的足有幾十號人,臥龍谷中是住不下的,他們被安置到了村子裡。如今天光了,他們自然要趕來隨侍。葉暢心細,專門問過他們,雖然脾氣有些大,但倒是沒有什麼太過擾民之舉。

    直到這時,響兒與蟲娘的屋子裡仍然沒有動靜,這讓葉暢著實慌了,他顧不得其餘,用力敲門:“響兒,響兒,貴主,貴主?”

    當著蟲娘隨從的面,他可不敢真呼其閨名小字。

    敲了幾下門,裡面沒有聲音,葉暢用力推了推​​,門閂從裡面掛上了,他心中一急,抬腳便踹,結果門恰在這時打開,他一腳踹了個空,整個人前衝,又被門檻絆倒,骨碌一下滾了進去。

    開門的響兒還迷迷糊糊中,便見一個身影撲了過來,依稀這身影就是自家郎君。她伸手去扶,結果她人小力弱,哪裡扶得住,葉暢把她也帶得向裡倒去。

    然後又是一雙手來抓葉暢,卻是蟲娘,此時葉暢已經恢復平衡,衝力小得多了,被她一扶,便站穩來。

    “你們……你們無事吧?”葉暢看著倆小姑娘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忍不住問道。

    “睡覺怎麼會有什麼事情?”響兒與蟲娘對望一眼。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響兒,你臉上怎麼回事?”葉暢突然發現響兒臉上有一道淤痕。

    “她睡覺不老實,抓了我一把。”響兒道。

    蟲娘哼了一聲:“你就老實了,我脖子上也不知是哪來的野貓撓出了印子,喏,十一郎,你看,你看。”

    蟲娘一邊說,一邊伸長了自己的脖子給葉暢看。在她粉嫩纖瘦的脖子下端,靠近鎖骨的地方,果然有被撓傷的痕跡。

    響兒睡覺……一直很老實啊,自己又不是沒有見過。在遷來臥龍谷之前,響兒就睡在自己屋前,夜裡有時自己起床,便看到她像隻小貓一般,縮在床的一角,彷彿生怕佔據的地方太多了一般。

    倆小姑娘看到葉暢狐疑的眼神,都露出一絲慌亂,相互使著眼色。看她們這模樣,葉暢忽然覺得沒有什麼可以追究的了。

    “洗漱一番,該吃早飯了,貴主此次來,可是要去藥王觀祭拜,須得趕早才行。”

    葉暢拋下這句話便出去,響兒與蟲娘在他背後相互做著鬼臉,待葉暢稍走遠些,蟲娘便威脅道:“你今日再敢對我無禮,我就擰死你!”

    “我會抓爛你!”

    “莫要以為我答應不打你臉就會與你好好相處,我是貴主,你只是小使女,哼,我倒要瞧瞧,葉十一郎最後是喜歡你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小使女,還是我這個貴主!”

    “我家郎君,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貴主,你不乖巧,我家郎君就不喜歡,就要打你屁股!”

    倆人怕被葉暢聽到,因為湊在一起像是咬耳朵般爭吵,葉暢偶一回頭,見她們這般親密,還以為小姑娘家仇來得快去得以快,倆人已經成了好友呢。

    “貴主此來,既是祭拜藥王,少不得要去藥王觀。不過山上雪融路滑,步行不易,貴主還是乘肩輿上山吧?”飯畢之後,葉暢與蟲娘商量道。

    這麼正式地商議,當然是當著蟲娘的隨從面前。跟著隨從來的,除了服侍的太監、宮女,還有道官,特別是隨伴的女官,昨夜被安排別宿,原本就讓她們心驚膽戰,今日若有什麼異樣,她們回宮之後還不知道會如何報告。

    現在聽得商議正事,她們心裡總算好受了些。

    “一切都依郎君安排。”蟲娘笑瞇瞇回答:“不過有些好玩有趣的地方,我要下來看看。”

    “這位小貴主,在宮中循規蹈矩沒有絲毫逾越之處,可到了修武,卻像是變了一個人般,倒不像宮中的貴主,而是像普通人家的女兒了…… ”見葉暢和蟲娘說話時蟲娘那神情,女官們心中都在暗暗稱奇。

    請了兩個熟悉山路的鄉民抬肩輿,葉暢為嚮導,領著這一行人便向著山上行去。藥王觀稍稍偏遠了些,但近年來香火極甚,因此修了石階山路。最初時蟲娘坐著肩輿,但旋即她便覺得不適:葉暢可是步行,她居高與葉暢說話,讓葉暢很不自在。

    因此,才到山腳下,她便要求下來步行。

    “你……”

    葉暢正待勸說,突然間,他隱隱發覺不對。

    藥王觀香火旺盛,因為官道便從這山下經過,此時在官道前方,他看到大隊人馬正在逼近。

    還隔著老遠,便見其氣焰熏天,足足有百騎!

    “是官兵!”周圍跟來的鄉民有些慌了,官兵如今的軍紀可不是很好。

    “無妨。”葉暢皺著眉道。

    話還未落,便見那邊飛突二騎過來:“滾開,滾開!”

    葉暢示意眾人讓到路邊,蟲娘微微撇了一下嘴:“其實可以打起我的儀仗!”

    “先不要……咱們玩一次扮豬食虎吧。”葉暢見對方氣焰囂張,心中頗為不喜。

    “我才不是豬。”蟲娘嘀咕道,不過還是依葉暢所言。

    他們只是稍稍避讓,讓出了半條官道,來人見這模樣,頓時大怒,遠遠地便將鞭子揚起,眼見要抽下來。

    隨蟲娘來的也有官兵,而且他們是前幾年新設的左右龍武軍中之人,乃是大唐皇帝親衛,在長安城中驕橫慣了,哪裡受得這委曲。眼見對方舉起鞭子,這邊頓時有人同樣揚鞭,準備回對方一下。

    雙方馬一交錯,對方兩人在那一瞬間竟然閃身,可手中的鞭子卻照樣抽出,只聽得“啊喲”、“啊喲”的兩聲響,兩名龍武軍軍士翻身下馬,臉上鮮血淋漓!

    “大膽!”這邊其餘龍武軍軍士又驚又怒,紛紛喝罵,有人甚至已經拔出軍械在手。

    “約束好他們。”葉暢低聲對蟲娘道:“對方人多!”

    蟲娘頓時會意,嚴聲喝令,眾人才勉強控制住。葉暢皺著眉望向那邊,他原是見對方驕橫,有意給對方一個教訓,​​讓他們再前行時不敢過​​份。但現在看來,葉暢心中覺得極是不妥。

    跟隨蟲娘出來的,當是禁軍,馬術與陣戰之術不會太差,可是在對方的兩個先哨面前,都是吃了大虧,這證明對方極為精銳!

    面對這樣的精銳部隊,自己這邊又人少,唯一可以憑恃的,就是蟲娘的身份。

    此時仍是大唐盛世,大唐天子的威風至少在國內是沒有誰敢挑戰的。因此,葉暢向蟲娘道:“還是支起儀仗吧……”

    蟲娘卻怒笑著擺手:“葉郎君,我在外可不能削了皇家體面,這還是你昨日教我的。”

    無論如何,她都是李隆基的女兒,與響兒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使女鬥氣沒有關係,那隻是私交私事,但此時不同,她是為天子欽使,前往名山祭祀乃是公務!

    既是公務,屬下受了氣,遭了委屈,她就得為他們出這口氣!

    “什麼狗東西,膽敢與我們動手,再不滾遠些跪下,便要了你們性命!”

    那邊前哨折過馬來,破口大罵。

    “你們是什麼人!”在蟲娘示意下,有人上前喝問道:“膽敢於官道上如此橫行霸道?”

    “咦,還有膽子?爺爺乃是平盧節度使、驃騎大將軍安公帳下壯士,爺爺手中在邊塞不知……”

    那前哨正大言不慚,突然間本陣傳來了一聲哨聲,那前哨頓時住嘴,催馬趕回本陣。

    葉暢向對方本陣望去,只見對方陣腳不亂,沒一會兒,有一騎出來,徑直到了葉暢面前。

    “你是何人,為何阻攔我等去路?”那人目光森冷地盯著葉暢,在他身後,數十騎已經開始準備衝鋒了。

    “嗯?”葉暢覺得極不對勁,他瞇著眼在對方人群中一掃,然後猛然注意到那人身後諸騎中有一人自己很熟悉。

    再一細想,他吸了口氣,記了起來!

    胡人!

    長安城中明顯對自己流露出惡意的胡人!

    被懷疑那夜刺殺他的胡人!

    瞬間,葉暢覺得自己身上的寒毛全部豎了起來,彷彿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他第一個念頭是看自己左右,和尚善直是否在身邊。

    但今日是去道觀,而且葉暢也沒有想到此行會遇上什麼危險,又有蟲娘的數十名護衛兵士在,所以他並沒有請和尚跟來!

    靠著蟲娘身邊這些龍虎軍士兵,想要保護好他與蟲娘,明顯不可能,最大的依靠,還是大唐帝國對胡人們的震懾力!

    特別是這些胡人,應該是歸化胡,方才聽他們的口氣,乃是平盧節度使……

    葉暢想到這的時候,第二次被冰水澆過的感覺襲來。

    平盧節度使,安姓,如果他沒猜錯,豈不就是安祿山?

    這個大唐盛世的毀滅者,竟然就在眼前?

    葉暢的腦子裡,有短暫的空白,安祿山為何要殺他,而且還派人在長安城中殺他?

    不過那個空白只有一秒,他深知這個時候,蟲娘的身份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因此厲聲大喝:“大膽狂徒,大唐陛下貴主二十九娘奉帝命於此祭拜,爾等衝撞輦駕,莫非意圖謀反?”

    他的嗓門絕對不小,而此時更是心中急切,可以說拼了命大喝。

    聲音遠揚,傳到了近百步外的對方本陣之中。

    “二十九貴主?”對面的人群裡稍稍騷動了一下,那個前來喝問的人臉色也變了:“胡說,冒充貴人,該當死……”

    “儀仗!”葉暢揮手。

    頓時他身邊,那些龍武軍軍士、宮監將儀仗舉了起來,甚至收攏的旌傘都在短時間內撐開。

    蟲娘抿著嘴,眼中閃動著憤怒的光芒,她極聰明,從那人方才的言行舉止中感覺到了殺意,對方甚至想在她亮出儀仗之前殺了葉暢!

    這可不僅僅是對她的挑釁,更是對大唐皇族的挑釁,而且,傷害的是葉暢,是她複雜的生活環境中唯一瞧得上眼的人物!

    “誤會,誤會!”儀仗一亮,便見對方跑來一人,此人與先前那人交頭接耳一番之後,便堆著笑上前道。

    這是個漢人,滿臉都是笑,看上去便是八面玲瓏的角色。他上前來,看著葉暢:“既是二十九貴主在此,那便各自前進就是。”

    此語說得眾人都是錯愕,蟲娘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名頭竟然這麼不好使。對方是一鎮節帥外藩大將不錯,但說不好聽些,只是她李家看家護院的守戶犬罷了,竟然敢如此無視她!

    但看到對方一群驕兵悍將,蟲娘也明白,自己身份嚇不住對方的話,根本無奈對方何。

    這種情形之下,看來只有忍氣吞聲了。

    雙方儀仗相對而過,葉暢凝神向對方當中望去,只見眾人簇擁之下,一個身長八尺、腰圍幾乎也有八尺的猬鬚大漢昂然而過。

    此人就應該是安祿山了,他目不斜視,讓葉暢微鬆了口氣,今日之難,看來是度過了。

    就在對方過去之時,昨日對著葉暢陰陽怪氣說話的那個太監突然開口尖聲道:“見了貴主也不下拜行禮,雜胡,安敢如此!”

    此言一出,那猬鬚大漢側目怒視,殺氣盎然,而葉暢只覺得冷汗滾滾。

    “豬隊友!”他悲憤至極地想。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19 21:49
第89章 他時誓報今日怨


    雜胡,可是比單純罵安祿山胡人更為惡毒。

    安祿山父為胡人,母為突厥,據說他生父乃是姓康,又說他之母多年未孕,乃去山中“感應”而懷上了他,實際上就是與野男人偷情。後來他名義上的父親死去,母親改嫁安延偃,他因此冒姓安氏。

    所以罵他雜胡,就是說他胡人雜種,就是揭他的面皮!

    安祿山目中兇芒畢露,然後向左右示意。

    頓時兩個胡人衝了過來,伸手便將那內監擒了過去。這胡人動作迅捷,周圍的龍武軍竟然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被他們破陣而入,然後擒人而歸!

    “啊,貴主,救命,貴主救命啊!”

    “我安祿山食大唐之祿,忠大唐之君,我眼中,天下唯有一個貴人,那就是大唐天子陛下。天子之外,再無貴人!”那內監被擒到安祿山面前,胡人將他扔下了馬,他跪倒在地上瑟瑟發抖,還在大叫貴主救命,但安祿山一開口,便將他壓了下去。

    安祿山盯著他,又慢慢道:“我為大唐天子鎮守邊關,死於我手中的蕃人不計其數,你是什麼狗東西,安敢辱我?”

    “某……某……”那內監已經完全沒有了此前的威風,他自幼在宮中成長,只道出來必定威風凜凜,此時才知道,自己根本什麼都不是。

    不等他說出什麼名堂來,安祿山便一夾馬腹,戰馬徑直踏了過來,直接將那內監踏翻在地。那內監慘叫出聲,安祿山已經驅馬從他身上踩過!

    緊接著,安祿山身後的諸騎,也是一一從那內監身上踩過,那內監初時還慘叫,想要逃走,可是腿骨被踏斷,怎麼也使不上氣力,被兩匹馬直接踏過之後,頓時只有叫喚的份。再過片刻,便連叫的聲音都沒有了。

    當著蟲娘的面,他就這樣被踏死了。

    無論那個內監如何囂張,但他罪不至死,更不應當由安祿山來踏死——安祿山的囂張跋扈,由此可見!

    但旁人看到的只是安祿山的囂張跋扈,葉暢看到更多的卻是安祿山的陰險狡猾。

    若沒有方才那番話,此事被告到李隆基那兒,李隆基必然大怒髮作於他,但有了那番話,李隆基不但不會生氣,只怕還會高興。

    到李隆基這年紀,最怕的第一是死去,第二是失權。他懷疑猜忌一切有可能威脅到他權力的人,甚至包括他的太子,這也是三庶人案的根本原因!

    葉暢記得原本的歷史中,安祿山進京,見了太子李亨亦不行禮,旁人相勸,他故作魯莽地說“臣愚知陛下不知太子”,於是甚得李隆基的歡喜。

    連太子都如此,何況一個貴主?

    看著地上的屍體,再看看安祿山一行的背影,葉暢覺得那些馬蹄彷彿是從自己身上踏了過去。

    他方才只要有絲毫應對不當,死的當真就會是他!

    吸了口氣,葉暢轉過臉,看著蟲娘,蟲娘小臉板著,眼中怒芒閃動,同時還有一絲恐懼。葉暢心中暗暗難過,她小小年紀,就成了安祿山嚮李隆基表達忠心的墊腳石。

    安祿山極是精明,殺一個多嘴多舌的內監,根本不是什麼大事,李隆基絕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情發落他。至於得罪了二十九娘,單從這位貴主沒有封號便可以判斷出,她絕不受寵。就算受寵也無妨,自從太平公主之後,李隆基對於公主參與政務便極為忌諱,連會真長公主行事都是低調,何況一小姑娘?

    “此怨……必報之!”蟲娘咬牙切齒地道。

    “唔……”

    “休要勸我。”聽得葉暢開口,蟲娘翻著他道:“你的婦人之仁莫要開口!”

    “哈,不是勸你,我只是想說我來幫你。”葉暢忍不住牽起她的手:“而且這種事情,就該交給我,你嘛,現在只要快快樂樂地活著就好了。”

    “快快樂樂地活?”蟲娘聽得這句簡單無比的話語,神情不禁複雜起來。

    與葉暢結識以來,葉暢身上吸引她的,不就是那種讓人簡單輕鬆的快樂麼。

    “我信你。”蟲娘道。

    “現在安祿山正得你父皇信任,你回去之後便是找你父皇告狀,也沒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就當沒有這回事,有什麼煩惱操心的事情,交給我就行了。 ”

    葉暢又勸慰了一句,便領著他繼續上山。因為這等事情發生,蟲娘的遊興大減,不再堅持要步行。在兩個慣於山路的農夫肩輿所抬下,她們沒用多久便到了山腰的藥王觀。

    葉暢前些時日還來過一趟藥王觀,昨天得知蟲娘來意之後,他也遣人來此報信,因此觀中早有準備,觀主駱守一一大早便在觀外迎候,待見到蟲娘只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時,心中驚訝萬分,臉上卻沒有絲毫怠慢之色。

    這讓蟲娘甚為滿意,她是第一次出來主持事情,也怕別人小瞧了。

    因為不是正祀,所以禮儀從簡,完成儀式之後,蟲娘替李隆基賜下道袍等物件,而駱守一也會來事,獻上了道觀中所產的苦茶——他還是想法子從葉暢這學去了炒茶的技藝,只稱這“藥王茶”效果奇佳,長飲健體明目輕身長壽。

    這些瑣事處置完畢,蟲娘完全沒有遊覽的興致,徑直便要下山返回臥龍谷。見她始終興致不高,葉暢便開口分她的心思:“貴主,不知今年球賽收益,可曾給貴主結算完畢?”

    蟲娘眼睛頓時亮了一下:“聯賽十一月終了,收益亦在月初我來之前結算了。半年收益是三萬三千一百一十九貫,我有半成,便是一千六百五十貫……此次來藥王觀所賜道袍,便是我用此錢添賜,我還按著你所說,將五百貫獻與父皇賀壽,五百貫獻與太真娘子添衣,自己共得了六百五十貫。”

    除了不知道蟲娘她得的錢是如何花銷外,這半年聯賽收益葉暢是知曉的——賈貓兒對他甚為敬服,時間將聯賽開展中所遇難題拿出來向他請教,也不隱瞞收入。

    半年時間,倉促舉辦,便有三萬三千貫的收益,倒是讓葉暢很驚訝。蟲娘得了一千餘貫錢,有餘錢打賞內監宮女,在宮中便有人為她奔走了。而拿錢與李隆基、楊玉環之舉,更是讓她在宮中的地位顯著提高,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小小年紀,便擔下了重任,來此向藥王祭祀。

    “來年的收益會更多,不過拿人錢財,替人辦事,貴主別忘了給他們頒獎啊。”葉暢笑道。

    “那是自然,今年聯賽魁首頒獎,便又是我。”蟲娘提起此事,便極興奮:“你當時不在,真可惜了,萬人空巷呢。”

    “雖未目睹,亦能想像。”葉暢自然知道這個。

    “父皇還曾說你,也不知心中是哪來的奇巧,竟然一入長安便引領風潮。足球戲且不說,單那水泥,父皇已經命在宮中各處道路上鋪此物了,弄得韓朝宗還尋父皇抱怨,說是水泥產量不足,街道鋪就尚且不夠,要父皇召你重入長安,解決這水泥不足呢。”

    葉暢哈哈大笑,這便是他給韓朝宗挖的一個坑了。水泥雖好,可是燒製起來耗能極多,長安附近如今植被已是不足,單燒水泥的柴木一項,便可以將南山砍光來。

    “葉郎君你故意的?”蟲娘一見他神情,便明白這是他有意為之。

    “韓京兆這人,太過自以為是,和他打交道,若不留些底,必然要給他牽著鼻子走。”葉暢笑著道:“倒也不算是故意為難他,只不過他休要想著京兆尹獨享水泥之利罷了。”

    “葉郎君說得是,父皇也是這麼說的。”蟲娘點了點頭。

    葉暢愣了一下,李隆基能在皇室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締創了開元盛世,其政治眼光與韜略確實不同,韓朝宗只能從自己所任的職務上考慮問題,他卻能更全面地考慮。

    “陛下意在何處?”

    “河東道。”

    “陛下也欲用石炭?”一聽河東道,葉暢頓時明白李隆基的意圖。

    河東道即是後世的山西,此時已經盛產煤炭,以煤燒製水泥,比起伐木為柴總要好些。

    “是,韓朝宗聽後隔了兩日又奏道,說除去河東道之外,河內郡亦可,而且……還奏舉你為河內水泥大使。”

    葉暢拿手一拍自己的腦袋,他如今對地理已經有些熟悉了,河內郡治下便包括後世的焦作,此時亦盛產煤炭,距離修武不遠。韓朝宗為了讓他出仕,當真是煞費苦心,只不過這“水泥大使”的官職,實在不大好聽。

    “怎麼?”

    “看來貴主如今在宮中有些不同了,這情形你都知道。”

    蟲娘聽得這一句,臉上微微一紅,卻沒有再說什麼。

    難道告訴葉暢,只因為這事與他有關,所以自己才會關注麼?

    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你不願意隨我入宮,可出仕總沒有關係吧?若你真想當這水泥大使,我替你去求……去求父皇。”

    “莫,莫,千萬莫如此。我如今一身輕鬆,在家鄉隱居,正逍遙自在,千萬莫與我攬事。”葉暢雙手直晃。

    “若你不出仕,如何能對付今日遇見的那安祿山,難道說,你所講要替我報復之事,就是哄我的?”蟲娘頓時雙眉豎起。

    小姑娘反應這麼快,讓葉暢無奈撓頭:“便是當了那個什麼水泥大使,你覺得每日里跟著石頭石炭打交道,能奈何得了那安祿山麼?”

    “那隻是你進身之階罷了,先當水泥大使,二十年後,便可入京師為相,那時便可替我出氣!”

    “這個,韓朝宗坑了我幾回,他也未必懷有什麼好意。”葉暢知道若說自己無意出仕,只怕蟲娘立刻要翻臉,因此便又坑了韓朝宗一回。

    出仕後便會被束縛住自由,為了那一點可憐的而且是隨時會被剝奪的權力,完全失去自由……葉暢所不取也。

    “唔?真的?”蟲娘有些懷疑。

    “真的!”葉暢用力點頭,同時暗暗對韓朝宗說了聲“抱歉”。

    “那你何時能回長安?”

    “想來用不了多久,怎麼?”

    “那個安祿山不會在長安呆太久,我想著要給他點顏色看看,要你出主意呢。”

    這位貴主的心眼真不大,而且報復起來可謂從早到晚。葉暢笑著擺了擺手:“陛下問起此事,你只管實話實說就是,至於報復之事,你千萬別說什麼,陛下會先讓你出一口氣,至於剩餘的,交與我。 ”

    蟲娘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但她心中是如何想的,葉暢就不知道了。

    回到臥龍谷之後,葉暢才知道,自己的臥龍谷中,竟然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是你?”

    “前日不知是葉郎君,下邊人多有得罪。”來人笑吟吟擺手,便見一隨從捧上一個錦盒,打開錦盒,裡面放著拇指大小熠熠生輝的珍珠共是十二顆。

    這樣的珍珠,原本就是極難得,一般大小,就更為難得了。

    “遼東有女直,他們以名為海冬青的鷹隼獵補天鵝,於天鵝嗦囊中得此明珠,每一顆都值十萬錢以上。我家節帥得知屬下曾經待葉郎君失禮,遣某來此賠罪致歉,還望葉郎君不計前過。”

    來人正是那天在路上與葉暢打交道的安祿山屬下,安祿山左右多是胡人,但也有少量漢人,他正是其中之一。

    “還未請教閣下台諱?”

    “啊呀,是某失禮,某姓劉,賤名駱谷,於安節帥帳下奔走。”

    葉暢望著那盤珍珠,看上去似乎被其所迷住,實際上後世見慣了看種水晶製品的人對這些華而不實的玩物擁有天然的免疫力。

    他只是藉此掩飾自己心中的波動:安祿山派劉駱谷來向他示好,究竟是為什麼。

    安祿山的屬下為什麼要在長安城中刺殺他,又為什麼現在跑來示好?

    “劉郎君,前日路上之事,原本是誤會……”

    “我家節帥卻不是為前日之事,而是因為帳下幾位弟兄在長安城中曾經得罪過葉郎君。我家節帥雖然遠在盧龍,卻也聽聞葉郎君才名,早有拜會之心,此次因為入長安急切,故此無法結交,他心中甚為遺憾,遣我來,一是致歉,二是致敬。”劉駱谷毫不掩飾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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