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已完成)

 
uuuuuuuuuu 2013-6-8 20:54: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531297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2 00:24
第70章 願伸援手相扶將


    前些時日才過的中秋節,天氣轉涼,道路兩旁盡是落葉。臥龍谷規模太大,而人手又有些不足,因此除了道路上的落葉被清理掉外,別的地方就沒有那麼講究了。

    昆倉奴烏骨力叉著腰,站在門前,瞪著一雙環眼,盯住門口的兩個人。

    他性子憨厚,到得葉暢這邊,每日有肉吃飯管飽活不累,早就忠心不二。他主要工作,除了掃淨道路之外,便是在入谷的柵門前守著,有人來此便要通禀一聲。

    只不過今天這廝很有些失禮,不待他通禀就大叫大嚷起來。這廝渾身酒氣,身邊還帶著個不尷不尬的人,也不知來路為何。

    葉暢一席道袍,緩緩走了出來,見著那大叫大嚷的人後,不禁愣了一下,然後笑道:“焦遂,你如何來了?”

    來的正是焦遂,長安一別過了兩個多月,他突然出現在這裡,當葉暢非常驚異。

    焦遂背著他招牌一般的大酒壺,咧嘴笑道:“在長安城中呆得無趣,又抓不著人付酒錢,想著你被賜絹放還,家里或許有些好酒,便特來叨嘮——只須管我酒就成。”

    這廝不喝酒時沉默寡言,但一但喝了酒,哪怕就是兩杯黃湯下肚,也必然口沫橫飛高談闊論。他與葉暢最初有些矛盾,但其人倒是沒心沒肺,根本未將這點矛盾放在心上,葉暢在長安時,跟著他四處晃的,除了顏真卿便是焦遂了。

    “長安城中一切可好?”葉暢忙出來相迎。

    “賀公已經請辭,求陛下放他做道士去,估計如今也已動身,你就等著吧,他說了要到你這邊來尋仙訪道。”焦遂從身後解下行囊,先是翻出一堆破舊衣裳,然後在其中尋到自己要找的東西:“這是賀公給你的信,這是張公給你的信,啊,這裡還有韓公的信,他讓我送信時還大發脾氣,說被你耍了。唔,還有這個,這是那位貴主不知怎麼得到消息,讓我給你帶來的——原本還有兩匹絹的,我路上沒有盤纏,就替你用掉了。”

    說到這,焦遂哈哈大笑,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

    葉暢自然不會和他計較這兩匹絹的事情,不過,蟲娘可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送絹,因此他問道:“那絹是做什麼的?”

    “她派來的人說信中有言,我也不知道是做什麼。”

    焦遂帶來的信可不少,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蕭白朗的——這廝竟然被王忠嗣派來的使者請去,要在軍中推廣足球戲,因此京中的聯賽事宜,暫時交給了賈貓兒主持。賈貓兒自然也有信,都是足球聯賽之事,言辭甚為恭謹。

    不少得還有顏真卿托帶的書信,張旭與顏真卿的信,葉暢是拿定主意要好生保存的。

    看著葉暢喜滋滋收信,焦遂一拍腦袋:“啊呀,這事忘了,路上遇到一些事情,十一郎,我知道你是個熱心腸的,又有本事,不像我到哪都沒有用,故此給你攬了件事。”

    葉暢訝然,焦遂向著身邊跟著的人道:“這位便是葉十一郎,你不是說聽說過他的名聲麼,為何還不下拜求助?”

    那人頓時向著葉暢下拜,哀聲告求道:“小人姓陳,名千里,乃武陟人士,久聞葉郎君得仙人點化,智計無​​雙,先有虹渠引水,後有菩薩斷案。小人有奇冤待雪,求葉郎君相助!”

    葉暢頓時大感頭痛,他看了焦遂一眼,這廝倒是會惹麻煩,當初在長安城中給自己惹了麻煩,如今又給自己惹了麻煩!

    “這個……有奇冤待雪,應該尋官府才是,某不過一介布衣,無拳無勇,幫不了你。”

    葉暢是個熱心腸,但並不意味著什麼麻煩他都會接。旁邊的焦遂不由得有些尷尬,他原是大包大攬,覺得對葉暢來說不算什麼大事,卻不曾想,葉暢連源由都沒有問便一口回絕。

    不過他性子粗率,尷尬也就罷了,卻不往心中去,拉著葉暢到旁邊:“十一郎,這事情原是我差了,我不該攬這事。但事情也太過氣人,這個陳千里情形實在可憐。”

    “我並非官府,就算可憐他,怎麼來處置?”

    “你聽我將情形說完。”焦遂自知自己做得魯莽了,賠著笑:“十一郎,今後我保證再無這般事情。”

    聽焦遂說過事情經歷,葉暢才知道怎麼回事,焦遂攬這件事情,原因還是出在他的身上。開元二十一年時,這陳千里如同他兄長葉曙一般,奉命服役,但他服的是徭役,往范陽一帶運送糧草。他去之前,家中有五頭牛,一雄四雌,因為家中無人,便託在舅父家。不曾料想到邊關後,趕上了邊關戰事,原本一年的徭役時間,先後遷延,乃至於今,足足是過了九年。

    他役罷還鄉,向舅家討還耕牛,卻不曾想舅家只還了他三頭老朽不堪的病年,事實上這九年間,那五頭牛已經變成了三十七頭,而且憑著這些年,他舅家收益頗豐,如今在武陟,竟然成了頗為有名的大戶。陳千里自然不憤,欲與舅家理論,結果絕了親戚情面,被打了一頓扔出來,去官府告狀,又既無人證亦無物證,仍然是吃了一頓板子被趕出。

    “他服役邊關,用十一郎當初的話說,便是保家衛國。壯士為國不惜身,國家豈可讓其寒心。英雄流血便罷,回鄉之後尚流淚,是可忍孰不可忍! ”焦遂說到這,神情一正:“十一郎,你小節上未必比得上某,但某一向敬你,只因你大義上從來執正!這等事情,我料想別人會嫌麻煩,必然不管的,你則不然,你是定然會伸手相助的!”

    這一番高帽下來,葉暢唯有苦笑。

    自己投焦遂所好的幾句話,倒是被他當真了……這種大道理拿來教訓別人會很爽,可被別人用來教訓自己,那就會很不爽了。

    “行了,焦遂你就不要多說……此事真很麻煩,若是一般事情,缺幾貫錢,少幾個人,我都可以相助,但此事,非我能力所及啊。”

    “十一郎,你智計無雙,在長安兩個月便能風聲水起,莫要再自謙了,別人不知你之能,某還不知?記得十一郎曾有言,想要辦個酒坊,若是助此人,某便來給你當這酒坊管事,如何?”

    焦遂此人胸怀大志,惜哉向來不為人用,便是與他友善的李適之、賀知章等人,亦無法掖拔。葉暢覺得他與李白同樣,都缺乏基層具體事務的經驗,因此曾建議他辦一酒坊,積累經驗,結果為其所拒。如今他舊事重提,葉暢琢磨了一下,自己也確實需要一人來主持釀酒事宜——酒帶來的利潤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酒精。

    在醫學之上,酒精乃是比較簡單容易製造的必備藥品。

    “我有倒是有個主意,但只憑著我,怕是不成,還要你相助。”雖然有了決斷,可這並不意味著葉暢就此放過焦遂,這廝惹事生非,總得受上一些教訓:“你願不願意?”

    “那是自然,某願竭盡所能!”

    “既是如此,你就剃個光頭吧。”葉暢微笑道。

    “什麼?”焦遂不曾想,葉暢提出的竟然是這般要求,他目光轉了下,有些懷疑葉暢是故意為難自己,當下便指著善直與烏骨力:“他二人不都是光頭麼,為何不用他們?”

    “他們的頭是他們的,卻不如你的頭管用。”

    “頭和頭還有什麼不同?”

    “自然不同的,大頭和小頭會相同麼?總之借你光頭一用,你只說成不成,成,那麼我便管此事,不成,我便什麼都不理會。”

    焦遂這下子沒奈何了,他咬牙道:“葉十一,你可別坑我!”

    葉暢心道不坑你坑誰,口裡卻保證絕不坑人。那陳千里見他們二人竊竊私語好半晌,心中亦是極為不安,他現在是走投無路,恰好在武陟聽到葉暢的傳聞,又被焦遂打了包票,這才來修武的,可如今看來,名聲在外的修武葉十一郎,並不像傳聞中那樣無所不能。

    “陳大郎,你的事情,且細細說與某聽。你那舅家有多少人口,他又向來喜歡做什麼,都一一說來。”

    陳千里舅舅姓佘,名禮,因為排行第二,所以人稱佘二,也有人說他陰毒刻薄,稱之為“二蛇”者。他向來喜歡佔小便宜,十年前從外甥手中得了牛之後尤其如此。

    經營這麼多年,他如今已經有四十餘頭牛馬,百餘隻羊,在武陟縣,也算是富戶之一。每日巡視自己的牲畜,是佘禮風雨無阻的行程,這一日,他便背著手,穿過自己的牲棚。

    “這些日子,那小畜牲倒是沒有來吵鬧,哼,無憑無據,便想從我這牽牛走,與他三頭牛了還貪心不足。”

    心中想著陳千里的事情,佘禮看完了自己的牲畜,便乘著一頭騾子,趕往武陟縣城的牛馬市。

    行到半途,卻見一人牽牛緩步而行,而一個光頭僧人合什於旁,正在苦苦哀求。佘禮見那牛異常雄健,牽牛人卻不認識,便讓騾子慢下來,跟在這人身後。

    “和尚,你再說什麼也是無用,這牛我是要拉去賣的,如何能給你?”那牽牛者搖頭道。

    “施主……有所……不知……”

    那和尚說起話來有些結巴,這讓他顯得格外老實,聽得很吃力地說,好一會兒,佘禮才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和尚在化緣,竟然要化走這頭犍牛!

    “休想,休想,這牛可是我的家當,我聽聞武陟牛價高,這才牽來轉賣,如何能送與你這僧人?我看你這和尚,當真是念多了昏頭經,痴心妄想,速速滾開,否則休怪我揍你!”

    和尚聽得此語,嚎淘大哭起來:“施主……容我實言相告,此牛為我父轉世……和尚一片孝心,實不忍它勞力勞形,到頭來還得挨上一刀。施主,百善孝為先……施主成全我這孝心,勝造九級浮屠……”

    和尚結結巴巴說得好一會兒才說明白,佘禮聽得直搖頭:指著這頭牛說是他父親,便想要將牛化走,那自己家里數十頭牛,豈不有數十個便宜的和尚兒子?

    “你這和尚好生沒有道理,虛言誑騙,便想將某這牛拐走?究竟是你和尚傻,還是某像個傻瓜?”那牽牛者大怒,伸手推開和尚,牽著牛便要繼續前行。

    和尚急了,上來抱住牽牛者的胳膊,那牽牛者掙了兩下沒掙脫,回頭恰好看到佘禮,當下叫道:“這位郎君來評評理,這個和尚好生無賴!”

    佘禮心中正打著這頭牛的主意,此牛雄健,若是低價買回去,倒是個好生意。聽得那牽牛者呼他評理,他覺得這是個套交情騙取對方信任的機會,便咳了一聲道:“好,好。”

    和尚見有人上來評理,便鬆開手,又是一陣結巴,好不容易才說清楚事情。原來這和尚自稱得上師開頂,能識人前世今生,他四方雲遊,今日在此發覺這頭牛乃是他前世之父,只因曾誑騙人財而墮入畜牲道,不但要替人勞作一世,臨了還少不得挨上一刀。他不忍心見前世之父如此下場,便向那販牛人哀求,想要將牛化走。

    聽得此語,佘禮哂然:“好笑,好笑,你這和尚,好生虛誑,你說這牛是你前世之父,有何為證?無憑無據,便想牽走別家之牛,當真是將別人當傻子?”

    和尚急得滿臉通紅,只是說“出家人不打誑語”,翻來覆去好一會兒,他才再說清楚來,原來那位給他開頂的上師,還傳授他一套咒法,能令生靈回想起前世今生之事。若是不信,他願念咒,以證明這牛是他前世之父。

    “既是如此,你便念咒。”佘禮聽得心中一動道。

    和尚卻說此處不宜,念咒需在廟中,那牽牛者連連搖頭,只說要去趕集市,沒有時間陪他胡鬧。這個時候,佘禮心中又是一動:此時去集市中,正好顧客頗多,若是能耽擱這牽牛者一段時間,待他再去時沒有了顧客,自己正好乘機壓價。

    想到這裡,他笑瞇瞇地道:“離此地不甚遠,便有一座廟,我看和尚說得有意思,這位郎君,何不就陪他去一趟?至於賣牛之事,郎君只管放心,到時包在我身上就是!”

    那牽牛者無奈之下,只能應允。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2 20:09
第71章 冥幽神通判莠良


    這廟原是座小寺,寺裡兩個僧人,佘禮都認識,聽得借他們地方一用,兩個僧人都應允了。

    這時那結巴僧人又說,不得讓別的僧人在旁觀看,免得洩露了他的真法,那兩僧人也乾脆,收了幾文錢便離開了寺廟,到了遠處觀望,將寺廟留給了他們。

    佘禮道:“和尚,都如此了,你還不開始?”

    那和尚有些無奈,當下合什,繞著牛開始念咒:“沃烏忍性,沃實乎吐,沃吶純綠,沃嘛執機……”

    佘禮只聽了兩句,便撲噗一聲笑了起來,和尚橫了他一眼,閉嘴不再念,佘禮只能拱手,示意請他繼續。牽牛者有些奇了,湊到佘禮耳畔,低聲問道:“郎君何故發笑?”

    “你且聽他的經文,像是什麼?”

    “釋家經文,某一向是聽不懂的,不是波羅蜜,就是須達多。”

    “你不覺得,他翻來覆去,是在念叨'我無人性,我實糊塗,我乃蠢驢,我罵自己'?”

    那牽牛者一聽,也是偷笑:“我倒覺著,那最後一句像是說,我沒**。”

    兩人相視一笑,卻見和尚繞著牛正轉了八圈,又反轉了八圈,然後轉身道:“行了,經文已畢。”

    “嗯?就這麼簡單?”牽牛者搶著道:“這牛已經知道前世今生?”

    和尚很篤定地道:“已經知曉。”

    “那麼……為何我卻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它還不是一般模樣?”

    佘禮見和尚一臉鄭重神情,倒不像是在誑言,但那牛確實沒有任何異樣,佘禮哂笑道:“和尚果然是故弄玄虛,這牛若是知曉前世今生,何不喚你一聲兒子?”

    “牛喉間有橫骨,不能發聲。”和尚很認真地道:“除了修行有成的大妖,幾曾見過畜類能說話的?”

    “說到底還是唬人,和尚,我沒時間給你耽擱,就這樣吧,我還得去賣牛。”牽牛者上來便要牽牛繩。

    “牛不說話,卻有典故,說是舐犢情深。”和尚道:“二位且慢一慢。”

    佘禮心中自有打算,當即拉住那牽牛者,只見和尚合什來到牛前,猶豫了片刻,喚了一聲“父親”。

    緊接著,他跪拜在牛前。

    這一幕看得佘禮與牽牛者都覺好笑,但緊接著,二人笑不出來了。

    那牛將牛頭湊到和尚的光頭前,嗅了嗅,然後真伸出舌頭去舐舔和尚的光頭!

    那舐舔得要多深情便有多深情,和尚膝行倒退了兩步,牛竟然跟上前兩步要去舔他,和尚又跪著退後,牛仍然步步緊跟,和尚一直退到廟裡,牛便跟進了廟裡!

    原本牛繩牽在那牽牛者手中的,牽牛者也被這一幕弄糊塗了,結結巴巴喃喃“真的,竟然是真的”,連牛繩從手裡脫落都不自知!

    “嘶!”佘禮吸了口冷氣,這世上竟然真有鬼神之事?

    和尚牽起牛繩,起身,那牛竟然就跟在他身邊,一起又出了廟。和尚合什道:“貧僧咒文,已經驚動了此地神靈,此廟不宜久留,這就告辭——這位郎君,貧僧必為你祈福,多謝你寬厚。”

    說完之後,和尚攜牛而去,那牽牛人與佘禮留在原地,兩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望了一會兒,只覺得今日之事,實是不可思議。

    佘禮咳了一聲,正待說話,突然間,只見那牽牛人驚恐地向著他身後一指:“郎君,黑白無常!”

    佘禮剛經過如此玄奇之事,心神正不定,轉頭一看,便見著那邊,一個渾身烏黑,除了眼白之外再無半點白色的人浮在半空之中,而在他身邊,則是一個全身慘白的身影。佘禮“啊”的叫了一聲,正待揉眼看清楚,突然間後頸一痛,只聽得桀桀的笑聲,然後便失去了神智。

    待他悠悠醒來之時,原本是大白天,如今完全暗了下來,周圍點起了一些火燭,他藉著火燭之光向周圍看去,卻見著自己仍在那寺廟之中,只不過填寺廟裡的神佛之像都已經不見了,香案最正上方,坐著一華服之人,頭戴冠冕,看不出長得什麼模樣。在那人兩側,則是昏迷之前所見的黑白無常,一個舌頭翻捲,另一個獠牙帶血。

    黑白無常下邊,又有一惡形惡狀宛若猛鬼者,正高擎大刀,似乎隨時要斬落下去。而他斬的對象,跪在香案下瑟瑟發抖,正是那個牽牛者。

    “汝乃偷牛之賊,還有何言可辯!若是平日,自有人間官府治汝,今日異僧溝通陰陽,本王遣無常拘汝魂來,當將汝斬成兩段,扔入油鍋,受三年油炸之苦。念在你今日尚有一善的份上,三年之後,再將汝投入世間,墮入畜牲道……”

    聽得神案上之人宣判,佘禮嚇得手足發顫!

    他年紀越長,自然就越迷信,方才看到的一幕,更他對鬼神之說深信不疑。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是被拘入地府,正在觀看城隍或者閻羅審案!

    然後他便見那抄刀惡鬼,一刀下去,鮮血橫溢,嚇得佘禮立刻閉緊了眼。只聽得那牽牛者慘叫聲不絕,什麼“我被砍成兩片了”,“腸子,我的腸子”之類的喊聲,讓佘禮情不自禁也發起抖來。

    然後,他覺得一股大力拖來,讓他不由自主就跪倒在神岸前。

    “底下所跪,可是佘禮?”神案上的聲音威嚴而有力度,佘禮根本不敢抬頭,只能磕頭如搗蒜,口中連呼“饒命”。

    “方才那偷牛賊受刑不過,已經招了,他常年與你勾結,他去外鄉盜牛,由你販賣,佘禮,可有此事?”

    佘禮頓時驚呆了。

    他與那牽牛者今日才相遇,幾曾相互勾結過,雖然他心中也猜測那廝是個偷牛賊,否則不會將如此健壯的牛拿出來販賣,但他只是想佔點小便宜罷了,幾時和偷牛賊勾結了?

    “冤枉,冤枉啊,小人一向不認識那廝,大王明察秋毫,小人不認識那廝!”

    “依著地府之律,你唆使偷牛賊偷牛,與賊同罪,另加一等,當鋸成四片,油鍋炸五載。”香案上那不知是誰的神祗聲音淡淡,根本沒有將他的自辯放在心上。

    “老爺,大王,冤枉,大王,真冤枉啊,小人真不曾偷牛,不曾與偷牛賊勾結……”

    “夜叉鬼去你家巡視,見你家有牛四十七頭,地府的福祿簿裡,並未記著你家有如此多牛。”那神案上聲音又傳來:“冤枉?一點也不冤!”

    “啊?大王,大王,那些牛當中,有三十七頭並非我所有,乃是我家外甥陳千里之牛,只是寄養在我這……大王,真不是我勾結偷牛賊做的勾當!”

    知道地府當中有生死簿,記載著人的生死禍福,這福祿簿想必與其相似,而且眼見那惡鬼執大鋸過來就要動手,佘禮也來不及細想,便將那些牛的真正來歷說了出來。

    “有這等事?”

    “確是如實,小人不敢欺瞞,若是小人有半字虛言,請大王千刀萬剮,小人受之無憾!”

    神案上之人略微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想什麼,然後,便見一張紙從天而降,那紙上龍飛鳳舞,正是方才佘禮所言:家中諸牛,有三十七頭為外甥陳千里寄養,立此為證。

    “既是如此,你畫押立字,若是本王察得有虛瞞,便再遣黑白無常前去拘你。”

    佘禮死裡逃生,大汗淋漓,旁邊惡鬼也不知從哪弄來​​筆,他在那紙上畫下自己名字,又按上手印。完畢之後,心中突然覺得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時半會,卻又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那惡鬼伸手,便將紙取了去,然後周圍齊是哈哈大笑之聲。佘禮聽得心中驚惶,只覺得哪裡出了大錯,情不自禁抬起頭來,只聽得那戴冠冕之人笑道:“事已濟矣,可撤布了。”

    周圍刷刷聲響,廟中頓時一亮,原先只憑著幾個火把香燭照著的,如今卻通亮。外頭竟然不是黑夜,這兒更非陰曹地府,仍然是方才那座廟,只不過廟中神像,暫時挪了位置。

    而高坐神案之上者,也摘下冠冕,露出一張年輕俊秀的臉來。佘禮“啊”了一聲,方才暗中看不清楚,如今看來,這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優伶所著,根本不是什麼王者冕服!

    他驚惶四顧,只看到那白無常將自己的舌頭摘了下來,卻是含在口中的紅紙,再將臉上粉一抹,是個他不認識的中年漢子。他抬頭再看那魁梧的惡鬼,也將頭上的假帽子摘下,露出一顆光頭,卻是個形貌猙獰的惡僧。

    唯有那黑無常,倒是憨憨笑著,沒有任何變化。

    “你們……你們……”

    “陳千里,何不出來與你舅舅見禮?”那神案上人說道。

    只見外頭傳來一聲應,然後,陳千里登登走了進來,對佘禮唱了一聲喏,卻是不甚親近。返過身去,對神案上人拜倒:“小人謝過郎君!”

    “該死……該死的小畜牲,你……你夥同外人來誑我?”事到如今,佘禮如何還不明白,他跳將起來,向著陳千里就撲了過去,抬手便要打,陳千里伸手一擋,然後將他胳膊擒住。

    他年長陳千里十餘歲,雖然還值壯年,可比氣力,哪裡比得過陳千里!

    “舅舅好算計,三十七頭牛,竟然只與我三頭老病不堪者!”陳千里厲聲道:“如今你還有何話好說?”

    “我……我……我與你拼了!”

    佘禮大叫了聲,不過他卻沒有沖向陳千里,而是撲向神案,因為他方才所立字據,就在神案之上!

    他此刻心思完全清楚,對方布上這樣一個局,如此精心,如此縝密,為的便是這份字據,只要他能奪回字據,那麼對方的一切努力,就會化為泡影。而且佘禮相信,自己再也不會上同樣的當!

    不過就在他的手離香岸還有一丈的時候,他身體停住了。

    陳千里哪裡會讓他這般,陳千里牢牢將他抱住,但想著那是三十七頭牛,佘禮便哇的一聲大叫,三十七頭牛的力氣頓時附體,拖著陳千里,便一步步接近神案。

    但是坐在神案上裝了半天閻羅的葉暢,如何會讓他得逞?

    葉暢輕輕巧巧將那字據拿起,又輕輕巧巧將之折好,放入懷中之後笑道:“你二人原本為甥舅之親,若是真去打官司,孰話說'衙門朝南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少不得要被吏員差役敲骨剝皮一番。你們說是也不是?”

    陳千里連連點頭,便是佘禮,也不得不承認,這裝神弄鬼的年輕人說得有理。

    “我打聽過,佘禮你只有陳千里這一個外甥,陳千里亦只有佘禮這一個舅父,你二人若是想此後當一世仇敵,那麼簡單,將這字據往官府一送便罷。但若是你二人尚存三分情面,不願意就此結成生死之仇,逢年過節還想往來,我倒有一個建議。”

    “我的牛,我的牛,恁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搶走我的牛!”佘禮大叫道。

    “佘禮,若你想著抄家滅門,只管叫嚷吧,我不能鋸了你下油鍋,官府有的是比鋸了人下油鍋更兇殘的手段。”葉暢依舊微笑:“你莫要以為只是三十七頭牛的事情,到得官府,便是你剩餘的牛羊,也未必保得住!”

    佘禮想到他方才的連環計,心中也明白,只怕這個年青人還有後手。他愛佔便宜,卻非蠢人,方才大叫大嚷是利令智昏,此時漸漸平靜下來,便閉嘴怒視葉暢。

    “我來替你甥舅做個和事佬。”葉暢道:“這三十七頭牛,乃是陳千里寄養五頭牛所繁衍,故此,這牛原該屬陳千里。但十年間,佘禮盡心盡力,早晚辛勞,不可不報。三十七頭牛中,二十二頭歸陳千里,十五頭歸佘禮為謝禮,不知你二位覺得如何?”

    陳千里能要回二十二頭牛,早就喜出望外,畢竟他原本只是五頭牛,而佘禮聽了這分斷,雖然心中肉痛,但也不是一無所獲,更能讓他原本名不正言不順的牛變得名正言順起來,故此他雖是恨恨看著葉暢,卻也沒有出聲反對。

    事情至此,也算圓滿,葉暢令佘禮去將牛趕來,自己與善直等便在廟裡等著。陳千里原本跟著佘禮出了門,但轉過頭,他又跑了回來,不僅是他,佘禮亦是跟了回來。

    有一個疑問,他二人心中都是不解。

    “那牛舔和尚光頭,究竟是為何?”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3 23:16
第72章 未料後院火難妨


    問話的卻不是陳千里與佘禮,而是從廟後面轉出來的那個“偷牛賊”。

    他原是優伶,被葉暢請來相助,只是演一場戲罷了。但是他也不曾想到,那牛會對光頭如此喜愛,竟然舔來舔去依依不捨,當真是舐犢情深,讓人真懷疑光頭是不是牛的兒子。

    剃了個大光頭的焦遂愁眉苦臉地也回來了,一路上,他都在哀聲嘆氣。

    當初在長安城中不合亂說了一句,結果今天葉暢可是全部報復回來,葉暢這廝,果然是睚眥必報!

    但焦遂還沒有辦法批評葉暢,因為今天這事情,也是他自己自找的。

    眾人的目光全部轉身他,當然,還有他牽著的牛。

    “你在我頭上塗的究竟是什麼,讓這牛總想舔我的頭?”一進廟之後,焦遂就嚷了起來。

    “很簡單,鹽水罷了。”葉暢笑道。

    真的很簡單,拿充分融化了鹽的滷水,塗在和尚的頭上。牛與人一樣,都需要補充鹽份,而一般的青草當中,鹽份是比較少的。所以,當牛嗅到了和尚頭上的鹽味,特別是舔了舔感覺到鹽味之後,它自然要緊追不捨了。

    直到現在,那頭健牛還用水汪汪的眼睛盯著焦遂的腦袋呢。

    謎底一揭穿,就什麼神秘感都沒有了,眾人齊是大笑,便是佘禮也不得不笑。

    “請教這位郎君尊姓大名,郎君如此人物,必然名揚天下,佘某今日折得不冤。”佘禮道。

    “他便是修武葉郎君!”陳千里搶著道。

    “修武葉十一郎?”佘禮竟然也聽說過葉暢,聞言肅然行禮:“果然不冤,果然不冤,葉十一郎乃是仙人點化的……老朽這就回去將牛趕來!”

    他走後,陳千里再次向葉暢施禮:“今日得葉郎君為我要回牛,不勝感激,願獻牛十頭與葉郎君,聊表……”

    他這番話說得葉暢搖頭苦笑。

    十頭牛,是一筆不少的財富,他說送就送,倒是大方,但葉暢卻不准備要。

    只不過對這個人的印象,葉暢好了許多,難怪當初沒有立任何字據就將牛交給了他舅父,此人是個爽真的人物,容易信任別人,而且豪闊大方。

    想到這裡,他心中一動。

    “我要牛何用,不過,武陟養大牲畜者頗多……我倒有一策,能令武陟百姓多一條生計,只不過我非武陟之人,不能長久在此行事,不知千里你是否能替我為之?”

    陳千里肅然答道:“敢不從命?”

    大牲畜多,那麼大牲畜的糞便便多,葉暢的提議,便是用大牲畜糞便制土化肥,同時還可以在其中養殖蚯蚓,再以蚯蚓餵雞鴨,以土化肥肥田。

    這個計劃在葉暢心中有很久了,原本是想在修武辦的,只是修武多山少田,而且缺少大型牲畜,不像是武陟,既有大型牲畜,又在黃河之濱,隔著黃河相對,便是汴口,借助黃河和汴水,無論是上溯東都,還是東下汴州,都很便利。

    他上次便有意在武陟辦一個造船作坊,只不過一來沒有合適的人手,二來也缺乏適宜的環境,因此作罷。現在在武陟留下善緣,時機成熟,便可以在此辦個作坊了。

    朝廷禁止私人造船,這是一個麻煩,但葉暢有的是方法迴避。

    在武陟縣耽擱了七八日時間,待得一切妥當之後,葉暢便回修武。此時已至深秋,沿途田地收穫完畢,他們未做耽擱,一日便至。當天早上出發,到得傍晚時,吳澤陂已經在望了。

    田裡尚有農人,遠遠望著葉暢,紛紛上前招呼。初時葉暢還不以為意,但到後來,他就覺得不對了:這些人上來招呼,為什麼那目光都甚為複雜?

    待進了村子,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彷彿每個人都在偷偷瞧著葉暢,而葉暢回望過來時,他們便閃閃爍爍地躲避。葉暢心中湧起一股不安,正想尋人追問,卻看到崔秀景等人擔著柴,吃力地在道上走著。

    “嗯?”葉暢心中一動,這六個新買來的家僕,各有所長,葉暢挑他們出來,卻不是單純為了充當苦力。他分明是讓崔秀景呆在臥龍谷,與禮聘來的木匠一起琢磨造船工藝——最主要目的是讓這個新羅人將造船的決竅傳授給這些木匠,為何卻在這擔起了柴?

    “崔秀景,你這是?”他喚住崔秀景便問道。

    崔秀景轉臉看到葉暢,頓時滿臉苦澀:“大郎回來了。”

    “嗯,我不是讓你在臥龍谷麼,怎麼打起柴來,是嫂子讓你來幫忙?”葉暢不動聲色地問道。

    “不是,不是,這個……是阿郎之命。”

    “阿郎之命?”葉暢眉頭一皺。

    大唐的稱呼,僕人稱呼主人阿郎,崔秀景乃他家僕,因此阿郎就應該是他,可是他絕無此令,這段時間在武陟,更不可能有此命令!

    “怎麼回事?”他問道。

    “阿郎與娘子回來了……”

    這崔秀景說起話來吞吞吐吐,葉暢心中甚是迷惑,阿郎與娘子,也就是僕人稱男主人與女主人,自己家中,何曾有什麼女主人了!

    就在這時,他看到響兒吃力地拎著個木桶跑出來,大約是去村中水井提水。見著葉暢,歡呼一聲,桶也扔了,眼淚汪汪地便撲上來:這情形,倒與葉暢離開幾個月去長安歸來時相仿。

    “響兒,你的臉……是怎麼回事?”看到響兒臉上有一塊紫痕,葉暢頓時惱了,這不像是不慎弄的,而是掐的!

    “小郎君頑皮,是他掐的,響兒還好,淳明這兩日可是受了不少苦!”響兒嘴快,嘰嘰呱呱說個不停:“郎君,阿郎回來了,還帶了個娘子與一個小郎君!”

    “哪個阿郎?”

    “你父親!”

    這個時候葉暢才猛然驚覺,自己這個身份,還有一個父親!

    那父親據說一直在汴州為人管事,此前家中發生諸事,他也一直未曾回來,因此,葉暢對他根本沒有什麼印象,甚至連其人甚麼模樣都未曾見過。從旁敲側擊得來的一些消息,葉暢判斷,自己與這位嗣父關係並不是十分和睦,至少嗣父對他並沒有太多的特殊感情。

    “他怎麼回來了?”葉暢喃喃說了一聲。

    葉暢完全沒有做好面對這位名義上父親的心理準備,而且他在吳澤正逍遙自在,也不希望頭上突然多出個父親來。

    然後他又注意到一件事情:娘子,小郎君!

    “你是說,我那位父親在外成了親,而且還育有一子?”

    響兒嘟著嘴點頭:“正是,他們一來,便先佔了主宅,然後又去佔了臥龍谷,到處都弄得一團糟!”

    “他們是何時回來的。”

    “前日。”

    “怎麼沒有人去武陟與我說一聲?”

    “阿郎說不必,等你回來自知。”

    葉暢眉頭皺得緊緊的,響兒他們身份所限,自然不能去通知他,可是嫂嫂方氏按理說應該派人去通知他,還有族長葉淡,也不該對此不聞不問才是。

    但旋即他就明白,怪不得嫂嫂與族​​長,名義上,那葉思是他的父親,他們這事屬於家務,別人如何插得手?

    無怪乎回來後每個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異樣,原來是家裡出了這等事情!

    “娘子為人如何?”葉暢低聲問道。

    “娘子為人甚是和善,就是小郎君有些嬌慣。”響兒道。

    雖然很不情願,但是葉暢還是不得不去見那位名義上的父親。他回到自家門前,只見大門被洗刷一新,一個不認識的家僕模樣人正在門前,見到他來了頓時笑了。

    “大郎君回來了!”

    葉暢皺著眉,盯著這個人,覺得他的笑有些假,而且自己並不認識他。旁邊的響儿知道,他曾經因為“仙夢”而失去部分記憶,因此低聲道:“這是葉權,乃是咱們家的管事。”

    這麼一提,葉暢想起來,葉思離開時是將家中唯一的壯年家僕帶走,只留下年紀小小的響兒。

    “在外這幾年,你辛苦了。”對方既然滿臉假笑,葉暢就讓自己笑得比他更濃:“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葉權有些尷尬,拱了拱手:“大郎既是回來,還去拜見郎君和娘子吧。”

    “自然是要的。”

    葉暢也很好奇,自己這位“父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他心中隱隱有個主意,只是還得摸一下這位“父親”的底細,還然後再決定取捨。

    進了院子,葉暢眉頭又微微皺了一下,因為他發覺,院子裡的情形有些不對勁。他雖然在臥龍谷居住得多些,但偶爾也會回此居住,因此院子裡的擺設什麼的,都是依他的意思。但如今來看,卻完全被改了。

    到得正堂,葉權早就快步前去通禀,葉暢進去後,便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坐在堂中,旁邊則侍立著一個女子。

    這留著三綹須的男子,與葉楝有幾分相似,就應該是自己的便宜老子了。

    葉暢拱手長揖:“拜見大人。”

    “唔,你回來了,不守著家業,整日東奔西走,成何體統?”葉思肅容教訓了一句,然後側臉看了一下侍立在旁的女子:“見過你娘親陸氏。”

    葉暢站直身軀,也轉向那女子。

    那女子不過二十六七歲的模樣,比起嫂子方氏大不了幾歲,長得倒是符合這個時代的審美觀,圓臉細眉,額間點著梅花痣,唇角含笑,目光靈動。葉暢瞥了她一眼,然後拱手又是一禮:“見過娘子。”

    唐人稱父祖“大人”、“老大人”,但一般不稱母親為“娘子”,這女子非葉暢生母,葉暢只呼她娘子,稍稍有些不親近,但也不能說不敬。

    “響兒,去把小郎君帶出來,讓他與兄長見禮。”葉思又吩咐道。

    響兒“哎”了一聲,快步跑了過去,不一會兒,她便帶著一個小孩童出來,葉暢看到這孩童模樣時,心中驚咦了一聲。

    他這位便宜父親四年前才收他為嗣子,當時他一直在汴州,因為分家的緣故才回來,收了他為嗣子之後,便又回到汴州。按這個時間算,小郎的年紀最多只有三歲才對,可是這孩子,分明已經七八歲了!

    比起賜奴年紀還大!

    葉暢不動聲色地從懷中掏出個小盒子,當小郎在母親命令下向他行完禮後,他也回禮,然後將盒子送了過去。

    “初次見著小弟,也沒有什麼準備,這盒子點心,是我自修武帶來的,聊充見面禮吧。”葉暢笑道。

    聽說是點子,小郎歡呼一聲,便從葉暢手中接了過去,那邊他母親又喝了他一聲,他才記得向葉暢道了聲謝,緊接著,他母親便從他手中將盒子奪去:“我替小郎將點心收起,謝謝大郎了。”

    她聲音溫柔,便是喝斥時也是細聲細氣,無怪乎響兒說她人好。只不過葉暢心中卻有些不認同,這個女子表現得太好,好得讓他心裡有些不舒服。

    若是正常的反應,對這個嗣子,怎麼著也該有些不爽吧?可是她卻很客氣,客氣得讓人有些受不了。

    這絕非葉暢自虐,巴不得別人漠視自己,而是因為他現在身邊干係的人不少,若是有人不懷好意,他自保無防,可是響兒、淳明,還有他從長安帶來的那六個少年當如何是好?

    “大郎,我回來有兩日,你做的事情很好,我已經知曉了。”見禮已畢,葉思捋鬚,緩緩對葉暢道:“不過你畢竟年紀尚輕,還該專心讀書,我此次回來,暫時不會再離開,將在家中督促你讀書。至於一切庶務,自有你母親打點,今後你就不必操心了。”

    葉暢微微凝眉。

    這是什麼意思,奪權?

    “你是留在此處讀書,還是去臥龍谷?”葉思又問道。

    “還是去臥龍谷吧,那邊清靜。”

    “也好,也好,臥龍谷路遠,你每日也不必來問候,需要什麼,遣人回來取就是。”葉思又像是不經意般說了一句,然後笑道:“你有夢仙奇遇,此處亦無外人,你且與我說說,除了虹渠引水,還有什麼奇事?”

    “並無太多​​奇事,便是這一點本領,得來也讓我失了不少記憶。”葉暢微笑道。

    聽得此語,葉思深望了他一眼,然後又笑起來:“好,好,你此行辛苦,且先去臥龍谷休養,明日我再去看你吧。”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4 21:32
第73章 聰明亦有聰明傷


    葉暢走了之後,葉權輕聲禀報導:“阿郎,娘子,方才與大郎來的,還有一群形色人物,除了那崑崙奴,還有兩個光頭和尚。”

    “夢中遇仙,卻與僧人結交,這個大郎,倒是有趣。”葉思點點頭,臉色的笑容淡了下來:“他在谷中,身邊也要有人照顧,那崑崙奴就留在他身邊吧。”

    話還沒有落,外頭卻傳來葉暢的聲音:“大人,我的那六個僮兒呢,還有淳明何在?”

    “嗯?”

    葉思眉眼動了一下,看了看身邊的陸氏,陸氏微微垂眉,一副任他決斷的模樣。葉思嘆了口氣,起身走到門前:“說起此事,大郎,你身邊用不著這許多僮僕,又得專心讀書,哪裡能有這麼多孩童在你身邊吵鬧,倒是你弟弟小郎正需要玩伴,故此除了淳明留與你聽喚外,別的我都讓他們回這邊宅子了。”

    葉暢皺了一下眉:“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這些孩童,將來都有用處,現今跟著我正學識字算數……”

    “你這孩兒,說得好笑,不過是家中僮僕,要識什麼字,算什麼數?”葉思斥了一句,語氣倒是不重:“此事便這樣定了,那崑崙奴喚什麼名字,便發派在你身邊聽用,再讓……”

    “讓響兒跟著我。”葉暢忍不住插嘴了。

    他想要暫時隱忍,畢竟對方身上有“父親”的名份,可不是長支那樣只是同房的伯父,若真是吵鬧起來,一個忤逆,便足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但想到響兒臉上的傷痕,他就心痛,在他來此世後,那是將響兒當妹妹當女兒,雖然不是無原則地寵著,但也見不得她受這種莫明其妙傷害。

    “此事是我欠思量了。”這一次回話的不是葉思,而是屋子裡的陸氏,她淺笑盈盈走了出來:“響兒跟著大郎多年,我原是不該把她要來,但是家中並無僕婦,唯有響兒心細,故此我讓她暫且跟著小郎。大郎,念在你兄弟尚幼的份上,你且讓讓吧,過此時日,我再與你買個年輕貌美的小丫環就是。”

    她口氣和煦,說起此事來,也是溫言細語,但言語卻甚是堅定。葉暢皺著眉,搖了​​搖頭道:“響兒在我身邊慣了,娘子若是有心,再與小郎買幾個年輕貌美的小丫環就是。”

    聽得葉暢這樣說,葉思臉沉了下來,咳了聲正待喝斥,那陸氏卻拉住他,低笑道:“是我做差了,既是如此,響兒,你依舊跟著大郎,照顧好大郎起居啊。”

    原本聽得說要再買個年輕貌美的小丫環與葉暢,響兒的嘴巴便噘了起來,眼睛裡隱隱淚光閃動。現在一聽得事情峰迴路轉,頓時破啼為笑,脆聲聲應了一句。

    葉暢卻是苦笑。

    這位陸氏,又是一個厲害人物,和她相比,劉氏當真是弱到極致。

    只怕自己的便宜父親,也比不上陸氏,方才那便宜父親分明是要發怒的,只是被陸氏一拉,便將怒氣壓了下去。

    而且陸氏其實是以退為進,看起來,她將響兒還與了葉暢,但實際上,葉暢帶來的其餘人手,卻都落到了她的手中,以一個半大的小丫頭,換了五個成年家僕和六個孩童,這筆賬,怎麼算都是划算的。

    若葉暢此時再鬧,他的理由無非是崔秀景等人都是他弄來的——可按照大唐律,兒子的一切都屬於老子,葉思又是他名義上的老子,吵將起來就是忤逆。

    兒子不孝,被老子打死,到了官府當中都只是罰些錢帛了事,可若是兒子將老子打了,那結果就大麻煩。

    鬧又鬧不得,這個啞巴虧,只能吃下去?

    若是葉思、陸氏如同葉楝、劉氏那樣,擺明了要對付葉暢,那還好辦些,大夥一拍兩散,葉暢寧可背著這個罵名,也要將面皮扯破。

    現在對方綿里藏針,讓他如同老虎咬刺猬,不知如何下嘴。

    不過葉暢相信,對方遲早會露出破綻的。

    回到臥龍谷,葉暢不出意外地發現,這裡也大變了模樣。那些他延請來的工匠,都已經被辭退,一些工程半途中止。看到這裡,葉暢唯有搖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接下來兩日,每天陸氏都帶人來對葉暢噓寒問暖,當真關懷得無微不至​​,而葉思也偶爾來看看谷中,只不過如今谷裡房屋都很簡陋,他能做的,只是拉著葉暢登到高處,指著哪兒適合建屋哪兒適合做菜地,言語之中,倒很是興奮。

    他們都對一件事情絕口不提,便是葉暢的造紙作坊。

    葉暢造紙作坊產出了紙的消息,在吳澤陂並不是什麼秘密,而且他所產的“衛生紙”很快就取代了廁籌,成為吳澤陂中不少稍有些財富的人家日常用品。畢竟,一小卷“衛生紙”只值一文錢,便可夠一個人用上大半個月,全家人口眾多一個月也就是十來文錢的事情。

    但葉暢卻知道,他們背地裡,可沒少打聽造紙作坊的事情。

    “郎君你這些時日為何愁眉苦臉?”這天應付完了葉思與陸氏之後,葉暢心事重重的模樣,落到響兒眼中,響兒便開口問道。

    “你不懂。”葉暢心中想著事情,隨口應付了一句道。

    “誰說奴奴不懂,奴奴才明白呢……那陸娘子不是好人,郎君在擔心她!”響兒道。

    這當真是語出驚人,葉暢訝然盯著她,這些時日,小丫頭對那陸氏可是親熱有禮,就是方才,還忙前跑後,服侍那陸氏,絲毫沒有覺得她對陸氏有什麼意見啊。

    小丫頭如今才是十歲……難道說才這點年紀,身為女子的天賦樹就已經點開,“影后”技能覺醒?

    見葉暢一臉愕然地看著自己,響兒皺了皺鼻子:“奴奴聽得一則消息,卻是從葉權那邊傳來的。郎君可知道為何阿郎在外分明有子,卻又以郎君為嗣子麼?”

    這是困擾葉暢的問題之一,葉思在外已經成親,卻不但沒有將妻子帶回來,還隱瞞此事,甚至在已經育有一子的情形下,卻還將他過繼,以為嗣子。葉暢覺得,這根本不合常理!

    “葉權嘴巴甚緊,我也讓人打聽過,他根本沒有說啊。”

    “對旁人他自然不會說,我人小,他可不曾留意,被我偷聽到的。原來阿郎與娘子得高人點撥,說是他們成婚不可宣揚,否則必遺禍於子嗣​​。後來又說不妨收養一子,代親子禳禍……”

    葉暢神情微微一變,所謂代親子禳禍,也就是說怕親生兒子有什麼橫災,收養一子為替身,若有什麼飛來橫禍,養子便代了去。葉暢雖然不相信這一套,但此時唐人中好這一套的卻不少,而且總有些玄之又玄的傳聞,葉思與陸思若真是因為這個原因以他為嗣子,當真是不懷好意!

    “而且阿郎在外經營,家中無人,他早知長支覬覦其宅地,故以郎君為子嗣,也是留個後路……”

    這樣一來,所有疑惑便都解釋清楚!

    “若真是如此……呵呵,那也好。”葉暢聽得此處,心中便生了決斷,不過,他也知道,響兒只是一個小孩,雖然聰明,卻未必能分清別人話語中的真假。誰知道她聽到的話,是不是葉權有意讓她聽到,這樣自己得了誤導,生起事端來,那責任就在自己了。

    “原先奴奴還以為娘子是個好人呢,聽得這事才知曉,她不懷好意,要害郎君,要害郎君的,自然都不是好人!”響兒揮了揮小拳頭,一副非常生氣的模樣:“可惜,響兒還小了,幫不得郎君對付她……郎君何不尋方娘子,讓方娘子付她?”

    葉暢愣了愣:“為何要尋嫂嫂?”

    “郎君心善,自然不是娘子對手,奴奴聽人說了,最毒不過婦人心,奴奴如今還小,不是婦人,也不是娘子對手,故此只有方娘子能對付她!”

    響兒的話語純稚,讓葉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但笑罷之後,他心中不由得一動。

    確實,雖然從響兒口中知道了葉思與陸氏的真實想法,可這畢竟是轉了幾道口的話語,真假不知。如何對付葉思與陸氏,當真應該借助一下方氏之智計。與他這個穿透時空來的人相比,方氏才是這個時代的人物,而且她可是出身於宮鬥最激烈的李唐宗室,雖然是失敗者,但總比起陸氏要強些吧?

    心裡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葉暢反而更輕鬆了些。

    此前分不清葉思與陸氏的真實心思,葉暢的種種手段都不好發作,但現在不同,若能確定對方不懷好意,葉暢就可以放下包袱全力應對了。

    “我去拜見嫂嫂,這些日子,賜奴也沒有來我這裡識字,正好去問問。”葉暢道。

    “奴奴跟去!”小響兒聽得葉暢接受了自己的建議,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絲。

    方氏在自己的家宅中,她如今是寡婦,若是有娘家可去,沒準還可以改嫁,但沒有娘家可依,若不是有葉暢顧著,葉氏宗族之人,沒準都想著要將她嫁了換些彩禮。

    寡婦門前是非多,因此她門戶緊閉,家中壯僕都遣了出來,只餘兩個老僕夫婦守著門戶。葉暢來求見,老僕開了正門引他進去,然後正門便未關,以示正大光明之意。

    葉暢也會意,隔著門與堂內的方氏對話,只是問了一下賜奴與小娘,又問賜奴為何不去谷中學習。方氏一一細聲答复,言語平淡。

    “既然賜奴想學,我又已經回來,嫂嫂明日便送賜奴來讀書吧。”葉暢最後道。

    “是。”方氏也應了一聲。

    說完之後,葉暢便請告辭,旁邊的響兒看得昏頭轉向:郎君不是來向方氏問計的麼,怎麼什麼正經事都沒有說,就告辭離開了?

    次日,方氏果然送賜奴來臥龍谷中,偏偏又與陸氏相遇。陸氏笑吟吟道:“方娘子來臥龍谷何干?”

    “大郎教授賜奴讀書識字,故此相送……嬸嬸來得好,若是無事,正好陪我在此閒話。”方氏也是笑容可掬。

    二人對望一眼,讓來相迎的葉暢與響兒覺得,似乎有電流在二人之間激發。她二人在葉暢飲茶和睡懶覺的亭子裡坐下,葉暢留了響兒在此侍候,響兒聽得她二人沒邊沒際地說著些家長里短,特別是說帶著小孩如何不易,只覺得眼皮打架整個人都犯困。

    也不知二人怎麼有這麼多閒話聊的,足足兩個時辰,響兒都上了幾回水,她們仍然滔滔不絕。此時葉暢領著賜奴回來,又留二人吃飯,聽得他相邀,方氏還未曾應,那邊陸氏就爽快地道:“聽聞大郎有一手好廚藝,我也早想叨擾,只是大郎讀書,一直不好打擾,今日有機會,便生受了。”

    方氏卻搖頭道:“出來時便與家中說了,要回去就食,嬸嬸在此即可,奴卻是要回的。”

    “啊呀,你既然走,那我便與你一塊兒吧。”陸氏甚為遺憾地道:“大郎,便待下回了。”

    “若是娘子有心,不妨將小郎也送來,與賜奴一起讀書識字。”葉暢道。

    陸氏臉色微微一僵,搖了遙頭,嘆息道:“小郎愚頑,哪有賜奴乖巧,他來這裡,只會搗亂,還連得你們讀不成書……還是等他再大些吧。”

    葉暢微笑著點頭,然後又道:“今日我菜已經做了,谷中人少,吃不完也是浪費,過會兒我給你們送去。”

    方氏依舊不出聲,陸氏目光微一閃動:“如此甚好。”

    響兒在旁邊,越發地覺得迷糊,總覺著這三人說話裡似乎都有什麼​​意思在內,但她卻揣摩不出來。等陸氏與方氏走後,她還魂不守舍,卻被葉暢一把將她的髮髻揉亂:“小姑娘家家,瞎想些什麼,響兒啊,你可不要那麼聰明!”

    “聰明有何不好?”響兒更迷糊了。

    “聰明自然好,但太過聰明就會累。拿我一盒點心,便擔心點心中有毒,跟我學著識字算數,便怕我會害了她兒子……太過聰明,太累不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響兒這回聽得有些懂了,這是在說陸氏,但響兒覺得,葉暢方才的話裡,也有指方氏之意,可是她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到後來,她乾脆就不想了:自己要那麼聰明做甚,自己有郎君照顧著,就挺好!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5 08:32
第74章 一及利字皆紛攘
  

    夜深人靜,院子裡沒了聲息,但是屋子裡的人卻睡不著。

    陸氏睜著眼睛,在數了半天的羊也沒睡著後,終於忍不住,用手肘捅了捅旁邊的丈夫。

    葉思也沒有睡著,被她一捅,頓時伸手來摸索,陸氏在那不老實的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死鬼,老實些,有正經事!”

    “這便是正經事啊。”

    “說你那便宜大兒子呢!”

    聽得陸氏這話,葉思手一抖,方才的興致頓時消了,他翻身坐起,長嘆了一聲。

    “你當初怎麼就不開眼,便便認了這一個嗣子!”陸氏有些氣惱地道:“當初你說,子侄中他一心向道,最是老實,日後與我兒不會有什麼糾紛,如今你看看,他本事這般大,還得了仙人點化,今後我兒如何是他對手!我們這份家當,還不全都被他霸了去!”

    “老子沒死,他敢,一個忤逆,便讓他一世翻不得身!”葉思哼了聲,但也知道,自己所說的只是氣話罷了​​。

    這個便宜兒子,實在手段強橫,若真撕破了臉面,誰知道他會有什麼辦法。想想三房長支如今妻離子散的慘狀,想想現在家破人亡了的劉逢寅,葉思便覺得不寒而栗。

    “總不能由著他將家當佔去。”陸氏也坐了起來,黑暗中眼睛閃閃發亮,像是只護著雛獸的雌虎:“你是男人,得有些擔待,想想法子! ”

    “如何想法子,難道讓我去對他說,當初是因為術士說了,咱們孩兒體弱多病,乃是天譴,唯一化解之道,便是我另立一嗣子,讓這天譴轉到他身上去? ”葉思哀聲嘆氣:“當初我本沒有此意,可是你再三逼我!”

    “你奴奪主妻,天譴也該譴你,為何要落在我兒身上?”陸氏嗚嗚咽咽起來:“你可知我多怕,今日與大郎說話時,我、我心驚膽戰,生怕他用出什麼手段來……”

    “別說了……”

    兩人同時沉默,若沒有當初想要移禍葉暢的事情,他們真想將事情攤開,絕了雙方的關係,各過各的生活。但既有前情,現在又另有原因,他們捨不得家中的這份家業。

    想到這,陸氏嗚嗚咽咽又哭了起來:“都是你這死鬼,恁的耳根子軟,聽得那狐朋狗友所言,去做什麼日本國的海貿勾當,結果賠得精光,還欠瞭如此多的錢財……若非如此,我們在汴州自做自的富家翁,哪裡需要回來依靠這點家當!”

    “海上風浪乃是天意,孰曾料想竟然覆舟?若是能成,單單就是販到日本的那些書,便能獲利數十倍!”葉思嘆息了一聲:“天意,天意……”

    兩人又是沉默,過了會兒,陸氏幽幽地道:“大郎的紙坊……倒是好生興旺,每日都看著有人來運紙。”

    “是啊,那衛生紙……莫非天上仙人也要如廁,用這衛生紙拭穢?”

    “若是販至兩京去賣,哪怕是到汴州去賣,此物都必大行其道,轉手之間,日進十數貫輕而易舉!”

    “何只十數貫,你想想看,兩京、汴淮,富貴人家,哪個不是僮僕如雲使女如雨,一家上下,少則數百口,多則上千口,每日要用多少紙。莫說富貴,中等以上人家,誰不會用上這個……全大唐數千萬人,每人萬年花一文錢在這上頭,每年也有數万貫收益。”

    夫妻二人嘀嘀咕咕,越發眼熱,二人在黑暗中對望了一眼,有道是欲令智昏,連寺廟道觀裡的佛祖神仙身上的金箔,都有人敢拿刀子去刮來,何況只是一個號稱遇仙了的年輕人?

    “大郎夢中遇仙之事,究竟是真是假,這些時日你可打聽清楚了?”陸氏又問道。

    “眾說紛紜,族長是一口咬定,說他確實遇仙了,但大哥那邊,卻說他是扮豬食虎,只是滿肚子狡計,流膿長瘡最會害人……呵呵,大哥也有今日,若說滿肚子狡計流膿長瘡,誰還強得過他,當初若不是他逼得緊了,我也不會挑大郎為嗣子。”

    說到這,葉思又嘆了口氣,當初只覺得葉暢與其兄葉曙相類,都是個老實人,而且一心求仙向道,想來不會有什麼麻煩,卻不曾料想會出現這樣意外的轉變。

    若說他夫婦二人有意要害葉暢,那自然不是,不過是任何普通人都有的心思,聞道自家孩兒遭災遇難,恨不得轉到別家孩子身上罷了。但他二人又確實不懷好意,並未把葉暢真正當成自家的兒子,葉思還隱瞞了自己已經娶妻生子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是欺騙了葉暢!

    “無論是真是假,大郎都不好欺負……咱們還得徐徐圖之。不過,那紙作坊如今卻是二支的方氏在管著,方氏家的賜奴,如今也每日都去臥龍谷,跟著大郎識字算數。”

    “這又能如何,大郎與葉曙畢竟是一母同胎,他們才是親兄弟,小賜奴是他親侄,我們未來之前,他無人可用,又憐惜嫂寡侄幼……”

    “別說這此沒用的,我只要那紙坊!”陸氏聲音尖刻了些:“大郎以往是二支的,但如今卻是我們三支的,你是他父親,二支的嫂子只是堂嫂,二支的侄兒也只能算是堂侄,咱們小郎才是他兄弟,他便是憐惜,也該先憐惜小郎!”

    二人嘀咕了半宿,天色微明,聽得院子裡有人走動,這才安靜下來。

    過了這一日,葉暢發覺情形有些不對了,陸氏以往是隔兩天才到他這兒來轉一圈的,現在是天天都來,而且次次都帶著小郎陸曦,只說他們兄弟兩人一向少見,現在要多在一處熟悉熟悉。

    雖是如此,陸氏還是將小郎看得緊緊的,當真是片刻都不離自己視線,彷彿只要離開片刻,就會有不測之災一般。

    而且,有奇怪的消息在吳澤陂開始流傳。

    消息的主角,並不是葉暢,而是方氏。諸如方氏年輕貌美,難以守寡,意欲改嫁,葉家長輩憐惜方氏年少,意欲使其嫁人,等等消息,數夜之間便甚囂塵上。

    “這可都是你給我招惹的麻煩!”

    一臉薄怒的方氏坐在葉暢對面,她要穿三年衰服,因此仍是一身白衣。所謂要想俏,一身​​孝,這衣裳讓她更顯得楚楚可憐。葉暢不敢多看,只是垂眉帶笑:“實是被弄得無計可施,只得煩勞嫂嫂。記得嫂嫂初嫁之時,某有什麼麻煩,亦是煩勞嫂嫂相助。”

    見他這副憊怠模樣,方氏橫了他一眼。

    她如何不知這是葉暢將禍水移到了她的身上,不過想想也是,擔著一個“孝”字的名頭,葉暢面對葉思與陸氏,便是有千種手段,也不好施展出來。倒是她這個堂侄媳,就像葉暢對著葉楝時一般,可以用一些方法。

    “十一郎,說實話,當初三叔回來,奴未曾通知與你,是因為藏著些擔憂。”沉吟了會兒,方氏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葉暢。

    “擔憂?什麼擔憂?”

    “十一郎何必裝傻,騙旁人或者騙得過去,想騙奴,絕無可能。”

    葉暢嘿嘿笑了聲,依然一副毫無所覺的模樣。方氏無奈,嘆了口氣道:“你這憊怠,也只能在我面前施。”

    “那是,因為我知曉,這世上就嫂嫂待我真好。”葉暢順口答道。

    這話說出,他便覺不妥,放在後世,這只是一句隨口的玩笑話,但現在,以二人的關係,卻有些調笑意味在裡頭。

    他抬起眼來,果然看到方氏眼中,半是羞半是惱,只不過這目光一閃而過。

    方氏心中也在忌憚,她沒有娘家可以依靠,丈夫又已經去世,拉扯著兩個孩子守著些家產度日。可孤兒寡母的,旁人哪裡會不起覬覦之心,單純是想人財兩得倒還罷了,只怕有些人還打著害了她一雙兒女的主意。

    她能依靠者,唯有葉暢。雖然這位小叔有時也有些不著調,甚至少不得口花花調笑自己,但方氏可以肯定一點,他是真心關愛賜奴與小娘的。想帶著賜奴小娘生存下去,她不得不依賴於葉暢。

    哪怕為此付出一些代價——對於身上流淌著武則天與李唐宗室血脈的方氏來說,付出一些代價,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十一郎知曉這樣就好,怕只怕日後十一郎會忘了嫂嫂的好呢。”那羞惱的目光在她眼中一閃而過,取代的是一種成熟女子特有的嫵媚。葉暢愣了愣,若真是個毛頭小伙,只怕就要被方氏這模樣勾住,但葉暢在另一世中經歷過的風塵多著,迷而不惑,因此也只是愣了一下。

    “嫂嫂,他們提了臥龍谷,提了那坡上的旱地,唯獨沒有提紙坊。這紙坊是我與小娘的,而且他們將工匠散去,誤了書坊——書坊是我與賜奴的。”心中琢磨了一會兒,葉暢還是沒有想明白,方氏面對他的無意之語,為何沒有發怒,卻做出這番姿態,他猶豫著說道。

    這番話聽得方氏耳中,又成了另外的意思。

    “奴自然記得,你所言當真?”方氏問道。

    “自然當真,嫂嫂忘了麼,這話你已經問過了,我的致富手段還有未出者,無論是炒茶之術,還是釀酒之術,都足以讓人家財萬貫。”

    釀酒之術,方氏是未曾見識過,但葉暢用炒茶之術炒出的茶葉,她卻是見識過。那茶味芬芳,讓人回味無窮,遠勝過加上各種佐料甚至還放了油的茶餅煎茶。葉暢將釀酒術與炒茶相提並論,想來二者應該相當,一想到這個,方氏不免呼吸急促粉腮潮紅。

    當初流落到修武時的窮困,讓她記憶甚為深刻,這或許就是她對於賺錢,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興趣的根本原因。更何況,這裡賺錢不是為了旁人,而是為了她的一雙兒女。

    “十一郎既然願意將紙坊、書坊贈與賜奴與小娘,為何不將酒坊或茶坊與他們,他們無非也就是求個財,若從你這得到好處,還會與你為難?”

    “若他們不是處處算計,不是先包藏禍心在前,與他們就與他們。但是現在麼,我雖然不想著他們象長支那樣下場,卻也不願意給他們佔去什麼便宜。”葉暢說到這,自嘲地笑道:“我實在不是什麼心胸寬廣之人呢。”

    方氏又白了他一眼,將話題拉回:“十一郎,你既然存了斷絕關係的念頭,卻拿不出合適的理由,如今外人眼中看來,你們一家當真是父慈子孝,你既想要以吳澤為基業,一個好的名聲是必須的……”

    方氏的分析非常尖銳,葉暢幾乎沒有自辯的餘地,他有些惱了,起身打斷了方氏的話:“嫂嫂,勞你大駕,不是為了來挖苦我,而是解決問題!”

    方氏止住嘴,看著葉暢,好一會兒,笑了。

    或許是葉暢方才的調笑讓她心底惱了,所以才會這麼不顧一切地將葉暢心思剖開來。

    現在她想想,後悔了。

    “十一郎,方才是嫂嫂錯了。”她柔聲道:“其實要斷絕與三支的關係也不難,你自己去說自然是不成的,連宗長都不適合出面——他若出面,少不得要大鬧上一番。我覺​​得最適合的,是你認識的官長。”

    “官長?”

    “你說呢,若是某位大人物欣賞你才華,卻以不可忘祖為由,令你認祖回宗,此時宗長再順水推舟,誰還能鬧得起來?”

    “就算鬧不起來,只怕也不會輕易罷休。我看他們此次回來,如此倉促,想必在外是有些不如意之處,不會輕易放棄家裡的東西。”

    “說來說去,不過是響兒罷了。其餘人手,可都是你買來的,身契之類,都在你手中……怎麼,不在了?”

    葉暢苦笑著點頭。

    無論是淳明,還是崔景秀等人的身契,原本是被他收在宅中的,結果他不在的時候,葉思夫婦入住,這些身契什麼的,自然就落到了葉思夫婦手中。

    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就是臥龍谷還沒有來得及辦地契,而紙坊的契約,為了便於方氏管事,也藏在方氏手裡。

    “事情倒是不難……”方氏笑了起來。

    她這一次笑時,眼睛閃閃發亮,帶著絲許的狡猾,看上去,倒頗有些像狡狐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5 22:14
第75章 願以重禮為謝儀


    “響兒,響兒,你怎麼還在這裡!”

    淳明小跑著過來,當看到正喜滋滋地收拾自己的小香囊的響兒時,他叫了起來。

    “怎麼了?”

    “你不知道麼,你家的親戚來尋你了,說是你的舅父,尋了你四五年,這才打聽到你的消息,要將你贖身帶回!”

    響兒一聽頓時慌了,起身道:“我才不回去!”

    對於自己的家人,響兒幾乎完全沒有印象,當初才五六歲時,她便被賣給了葉家,葉思經手將她買來,留她“服侍”葉暢,卻將她的身契帶到了汴州。因此,她最親近的,唯有葉暢,現在她還記得,自己那時年幼,莫說服侍人,便是自己照顧自己尚且做不到,葉暢如兄長待妹妹一般,與她相依為命。

    這大半年來,葉暢待她更是溫柔,家中的雜務,幾乎都不要她做。響兒有時覺得,村里大戶人家的女兒,也未必能如同自己這般享福。服侍葉暢,那是她心甘情願的事情,換了旁人來做她還不歡喜。

    這個時候,不知何方來的親戚竟然要尋他走!

    想到這裡,響兒的小小心肝便發慌,對她來說,葉暢才是親人,旁人都是陌生人。

    “我還得去與大郎說聲,你自個兒先回村里吧。”淳明拋了這一句,便又匆匆向著谷中跑去。

    響兒才不要去村里,她在原地慌了好一會兒,然後下定決心:躲起來!

    只要避開這一天,那些人都是外地人,想必不會日日在吳澤陂,等他們走了再說,總之,自己就是死也不離開大郎身邊!

    小姑娘打著這主意,人便躲藏起來,村子里葉思的客堂之上,氣氛就有些古怪了。

    “怎麼這麼久還沒來?”陸氏笑吟吟地道:“這小丫頭向來伶俐,今天只怕是高興得傻了吧。”

    葉思也陪著笑:“鄭郎君,還請稍安勿躁。”

    “放心,放心,我等了四五年都等得,再等一會兒又有何妨?”

    說話的人一身錦緞,人長得細皮嫩肉,與響兒倒有幾分相似,他口中如此說,眉宇間卻是掩不住的焦急之色。說到這,他又嘆了口氣:“實是家中不幸生出變故,直到如今才得脫身,否則也等不到此時——舍妹在家裡也是個受人侍候的,她家閨女,如何能侍候別人?”

    “鄭郎君放心,這些年來,某視響兒如己出,並未讓她做什麼重事。”葉思笑笑道:“過會兒你一問便知……只不過,響兒未必會願意離開我家,鄭郎君手中又沒有當年的契約,此事還有些麻煩。”

    那鄭郎君雙眼一翻,流露出怒意:“我妹妹就這一點骨血,如今流落在外,寓身婢女之列,莫非葉郎君還想著讓我不接她回去?我滎陽鄭氏,豈是為婢者!”

    說到這裡,鄭郎君起身,怒氣盎然,彷彿立刻就要走了。葉思見了慌忙起身:這個鄭郎君可不是他能得罪的!

    方才他打聽過,這位鄭郎君乃滎陽鄭氏之人,滎陽鄭氏歷來大族,族中為官出仕者不計其數,乃是山東望族中的代表之一。數年前因為某些隱因,他家道中落,所以幾年前眼見妹妹一家遭難而無法伸出援手,現在則不然,家世重振,他也終於可以來“拯救”妹妹的遺孤了。

    這等說辭,葉思信其七分,存疑三分,但這個鄭郎君無論是服飾打扮,還是談吐言辭,確實帶著世家大族的那種居高臨下的貴氣:他表面很客氣和靄,實際上卻是傲氣凌人。

    因此,葉思慌忙起身拱手賠禮:“鄭郎君恕罪,恕罪,若是有當年的憑證,某自然無話可說,可是如今……”

    “阿郎,大郎來了!”就在這時,陸權在門口禀報。

    “讓他進來吧。”葉思話被打斷,卻並不怒,葉暢來了,響兒應該也來了,看到響兒,鄭郎君的怒火應該得到抑制吧。

    葉暢進來,說實話,他真不願意行禮,但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可不是只喚一聲“大人”就可以的,他不得不恭敬躬身,再向陸氏行禮。

    這也是葉暢急著斷絕與葉思之間關係的一個原因,上頭有個老爹,老爹還不知從哪弄來​​一個年輕的老娘,做起事來自然束手束腳。比如說,他想辦印書坊的事情,原本已經接近成功,卻因為葉思與陸氏回來,將工匠全部遣散,結果延誤了。

    直到他回來之後,才暗中將工匠又召了回來,只不過這次是寄託在紙坊名下。好在此前的陶字還在,因此進度被耽擱了幾日,不過成功就在眼前了。

    “響兒呢,響兒怎麼沒有隨你來?”葉思問道。

    “淳明說她先來了……怎麼,沒有到?”葉暢也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那邊鄭郎君頓時發怒:“好大的膽子,你們竟然敢將我外甥女藏起來!”

    葉思頓時頭大如斗,原本他喚葉暢來,就是想在葉暢面前展現一番“親情”,葉暢不是離不得響兒麼,幫他留響兒,哪怕留不住,只要他感覺到自己是在幫他,那就可以。

    但是鄭郎君的發作,讓他實在有些畏懼。

    這鄭郎君可不是一個人來的,外頭有他帶來的跟班僕役,數量就有二十多個。他門下一個管事的行頭排場,便比葉思都大,真激怒他,可沒有什麼好處。

    “鄭郎君息怒,息怒,想來是響兒一時歡喜,忘了過來,淳明,你這只知道吃的蠢小子,還不去把響兒尋來,仔細響兒一根頭髮,若是少了,我定要揭你的皮!”

    淳明委委屈屈地又跑了出去,葉暢臉色沉鬱,轉過臉看著猶自怒氣沖衝的鄭郎君:“君乃何人,為何在我家大呼小叫!”

    “某滎陽鄭氏子弟,響兒乃我外甥女,今日我以十倍之值,贖她還家。”那鄭郎君一開口就是“滎陽鄭氏”,雖然語氣還算和緩,更許出十倍之值,但傲氣撲面而來,幾可目見。

    葉暢冷笑了一聲:“滎陽鄭氏……當初棄響兒不顧,如今又要贖回去?”

    “當年家中有變,故此無能為力,如今亡羊補牢,亦為時未晚。”鄭郎君上下打量著葉暢:“聽聞這些年你頗為照看我那可憐的外甥女,此德我記著了,今後當有所報。”

    葉暢臉色一直沉鬱,旁邊的葉思嘆了口氣,上來拉住他的胳膊:“大郎,這位鄭郎君也是為著響兒好,響兒在咱們家,終究只是一個使女,可回到鄭氏,則是鄭家的小娘,孰人敢輕視之?我曉得你與響兒情同兄妹,但只是為了響兒今後的前途,也只能讓她回去……”

    葉暢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長嘆了一聲:“我去尋響兒來!”

    見說服了葉暢,葉思心中歡喜,葉暢走後,便與那鄭郎君閒聊。鄭郎君心思迫切,只聊了兩句,便催促道:“我外甥女身契尚在你處,你何不取出與我,這裡有十枚金鋌和十枚銀鋌,已經不只當年售值十倍,以此補償你,如何?”

    他示意了一下,身邊跟著的僮僕捧上一個錦盒,打開盒蓋之後,其中寶光燦燦,正是一排金鋌和一排銀鋌。葉思與陸氏對望了一眼,都抑制不住喜色:這金銀鋌怕是價值三百貫以上,遠遠勝過響兒身價!

    須知便是一個壯僕,也就是二三十貫的價錢!

    他二人在汴州經商,很清楚自己佔了大便宜,原本葉思還待推辭,陸氏卻已經忍不住接過了錦盒,捧著錦盒便入內。那鄭郎君也不阻攔,仍是那副傲氣凌人的模樣,分明是在說,若是你敢吞沒不認賬,必然要你葉家家破人亡。

    片刻之後,陸氏轉了出來,手裡卻只拿了一張紙,她交到葉思手中,葉思再轉交給了那位鄭郎君。

    鄭郎君得了那身契甚是歡喜,他左等右等,見葉暢還沒有回來,便起身道:“我今日尚有急事,再等不得,身契既然給了我,便讓響兒在貴府寄住些時日,過幾天我再來接她。”

    他原本很急著帶響兒走,這時卻又說有急事,葉思與陸氏心中不免生疑。但想到那二十顆金銀鋌,葉思還特意向陸氏使了眼色,陸氏點頭表明她已經勘驗過,確實是真金實銀。二人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看著那鄭郎君帶著自己的人手離開。

    “情形有些不對,這鄭郎君方才氣勢洶洶,為何拿得身契之後反而偃旗息鼓?”陸氏皺眉道:“夫郎,你說說……這其中究竟是什麼緣故?”

    “無論什麼緣故,那二十枚金銀鋌總不會有差。”葉思心中亦是不安,但他給自己打氣道:“咱們把身契與了他,這幾日好生照顧著響兒,只當自家小娘對待就是。若是憑著響兒的關係,咱們結識了滎陽鄭氏中有力人士,再回汴州做生意,便能重拾人脈了。”

    “當真不愧是滎陽鄭氏的人物,出手便如此豪綽,竟然不見一枚銅子,全是金銀。你瞧那金銀成色,嘖嘖,在汴州時都少見,分明是朝廷欽賜的… …”

    他二人等了好半日,也不見葉暢回來,兩人的話題便又回到了那姓鄭的身上,他們正嘀咕著,便聽得外頭突然喧嘩,緊接著,一群差役氣勢洶洶地上門來,其中還夾帶著一個神情異樣的族長葉淡。

    “這……這是怎麼回事?”葉思慌忙迎來,便看到葉權已經被五花大綁起來。

    “思侄,你究竟是……究竟是怎麼回事?”葉淡如今接替了劉逢寅的位置,已經成了裡正,他咳了一聲,神情甚為複雜:“為何有人將你告了,說你……說你訛詐?”

    “訛詐?此話從何說起?”葉思惶然道。

    “今日下鄉催糧,不曾想竟然遇到這樣一樁案子。”

    只見差役兩邊閃出,一名吏員走了出來,葉淡向那吏員拱手:“鐘吏員!”

    這鐘吏員正是葉暢的熟人,鐘緯鐘化文,他橫著眼看著葉思:“汝案發了,隨我去縣城走一趟吧!”

    “啊呀,吏員何出此語,某犯何案?”

    “你還問我?有人將你告了,說你誘拐人口,訛詐金銀!”

    “原告何在,實是冤枉!”葉思心裡咯登一下,大聲喊道。

    “某便是原告!”只見差役後又走出一人,正是方才那鄭郎君!

    “哦?鄭郎君,你……你……如何是你?”葉思其實隱約猜測到了一點,但當事實真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還是覺得難以接受,他自覺與這位鄭郎君算是交談甚歡,為何他卻轉頭就翻了臉,還將他告了?

    “你收了某的金銀,卻不將人交與某,好在某出村不久便遇著來自縣城的鐘吏員,若非如此,某豈不要吃你一個大虧!”

    “我不是將響兒的身契已經與你了麼?”葉思道。

    “響兒身契是與我了,其餘人等呢?”

    “什麼其餘人等?”

    “便是你家中其餘僮僕!”那鄭郎君一副氣急模樣:“我原只是想要響兒一人的,你拼命說家中僮僕眾多,正要遣散,我便付了金銀,你卻要賴賬,只與我一人的身契,而且便這一人,也只有身契未見人影!”

    “這……這……你這是胡說八道!”

    葉思頓時大覺冤枉,這一切從何說起!

    “你還要耍賴,莫非欺我為外地人?我乃滎陽鄭氏子弟,我鄭氏出仕無數,只一封書信,便能送你見官!”

    雖然對這鄭郎君的傲氣不滿,但是鍾緯卻是深知,他所言絕非虛假。雖然大唐有意打壓山東世家,但是鄭氏仍然是大唐裡的高門大戶,出了不少宰相,至於將軍、司馬、參軍、別駕之類,數不勝數。給他拿捏到把柄,要收拾一個葉家,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絕無此事,吏員,絕無此事!”那邊陸氏在鄭州時也慣於拋頭露面的,因此並未迴避,聞言嚷了起來:“他是謝我家收留他外甥女,故此才奉上謝儀!”

    “謝儀何在?”鐘緯問道。

    陸氏有些慌地看了葉思一眼,葉思陰著臉點點頭,於是陸氏又進去。過了會兒,她捧著兩錠金錁子出來:“謝儀在此。”

    “啊?”那鄭郎君急了:“分明是十錠金錁,十錠銀錁,為何只有兩錠!”

    “搜!”半途上那鐘緯和差役便被鄭郎君餵過,聞言之後,立刻大聲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6 20:50
第76章 長者糊塗少知禮


    這些差役可都是搜查的老手,若是真給他們動手,那麼這過程中還不知要損失多少。因此葉思急道:“且慢,且慢,吏員,列位官差,隨我去看就是……”

    “咳咳,鐘吏員,這裡乃是葉郎君宅邸,須得給他留幾分體面。”這個時候,旁邊的葉淡咳了兩聲道。

    鐘緯聞言動容:“哪個葉郎君?”

    “自然是我家十一郎。”

    “原來是葉郎君宅,倒是失敬……還請葉郎君出來相見。”鐘緯似乎還有幾分不相信,但臉上方才的凶狠逼迫之色是消息了。

    葉思與陸氏對望了一眼,他們回來時間不短,自是知道葉暢如今在鄰近鄉村都甚有面子,卻不曾想,就連縣衙里的吏員,都要給葉暢面子。

    二人不禁暗暗慶幸,在得知葉暢的種種奇事之後,他們並沒有徑真與葉暢撕破臉來,這些時日,表面上還保持著一種親情關係。

    “我這便派人去催,他馬上就回來。”葉思賠著笑:“諸位還是請坐,請坐。”

    “某不管什麼葉郎君,先勞煩將某的金銀取出來!”那鄭郎君卻是不依不饒:“鐘吏員,勞煩你了!”

    鐘緯面色為難,葉暢的面子,他自然是要給的,但這鄭郎君來頭甚大,便是縣尉元公路只怕都極忌憚,他一區區小吏,怎麼能為了給葉暢面子而將自己拖下水。因此,他嘆了口氣:“這個……葉里正,你看如何處置?”

    葉淡看到葉思在向自己擠眉弄眼,心裡突的一跳,正待再敷衍拖延,那邊鄭郎君卻又冷笑起來:“若是過會兒少了我的金銀,便是你們縣令都得擔責……鐘吏員,你好生看看那金錁上的印記!”

    鐘緯得他提醒,翻看了金錁兩眼,然後變了顏色。

    因為那金錁底下有“內藏”二字,這意味著這金錁子可是來自於皇宮大內,並不是真正民間流通的寶貨!

    “此乃當今天子賜與我家之物,鐘吏員,你若循私,只管去循就是。”

    這一下,不僅是鍾緯,就是葉淡也不敢再拖延了。只不過看在葉暢的份上,鐘緯叮囑了差役們一聲,差役們再進去搜時,手腳雖然依然不干淨,卻不敢打砸。

    不一會兒,那錦盒便被搜了出來,呈在眾人面前。

    錦盒里八枚金鋌、十枚銀鋌,亮得讓人眼發花,細心查看,每一顆底部都有“內藏”二字,證明它們出自於皇宮之中。

    “葉思,你還有何話說,莫非要告訴我,這些金銀,乃是當今聖人賜與你家的?”

    鐘緯沉聲說道,讓葉思兩腿戰戰,旁邊的陸氏更是驚惶失措,她方才起了貪念,只想拿​​出兩枚金鋌,這樣將那鄭氏敷衍過去,現在想來,自己竟然是欲令智昏了。

    “這些確實是鄭郎君留在我家,作為我家照顧他外甥女響兒數年的謝禮的……”

    “好笑,謝禮一對金錁便足夠,一對金錁足當得你們當初買響兒的數倍之價了!”那邊鄭郎君怒道:“若只是贖身和謝禮,哪裡用得這麼許多金銀。是某念在你對響兒確實較善,你又自陳在汴州經商失意,如今宅中開支入不敷出,想要將多餘的僮僕轉讓,故此某發善念,以高價與你。偏偏你這廝見財起意,竟起貪心,若不是我見機得快走了,只怕要被你夫婦害死!”

    這下給葉思和陸氏扣上的帽子可大了,不僅謀財,還意圖害命,饒是他二人在外見識過世面,也被唬得面色如土。他們二人齊聲分辯,卻一時間吵吵嚷嚷,誰說的話也都聽不清。

    “唉!”葉淡都只能頓足,這事情,怕是葉暢來了都難收場。

    就在這時,他見到門外人影晃動,然後聽得聲音響起:“這不是鍾吏員麼,如何有空到寒舍來,這許多人,是出了什麼事麼?”

    鐘緯回過頭去,看到葉暢牽著一個雙眼紅通通的小姑娘而來,心中明白,這小姑娘當是引發今日之事的響兒了。他向葉暢頷首為禮:“葉郎君,今日可得罪了,有人將令尊令堂告了。”

    “竟有此事,可是這位……鄭郎君?”葉暢吃驚,目光在眾人面上一轉,看到鄭郎君後,便明白了事情經過,他面帶薄怒:“鄭郎君,何得寸而進尺?”

    “某並未得寸進尺,令尊令堂吞沒某金銀,尚懷不軌之心,某不過自保!”

    眾人將緣由又說了一遍,葉暢聽得啞然,他轉向葉思、陸氏:“這些金銀可是鄭郎君所贈。”

    “是。”葉思與陸氏這時擺不出親長的譜了,葉暢進來之後,原本亂七八糟的局面頓時靜了下來,他們現在也明白,葉暢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了。

    “既是如此,煩勞娘子將崔景秀、淳明等人的身契拿出來。”

    “這……”陸氏頓時惱了,開口就要拒絕。

    旁邊的葉淡此時插嘴:“這些人都是十一郎買來,如今十一郎用他的人替你們掃尾,你們這當親長的,也莫要太讓十一郎難看!”

    葉淡是族長,又是裡正,他一發話,陸氏便知道自己佔不住理,這種情形之下,她便是撒潑打滾,也只是徒惹人笑罷了。

    她只能又入屋,拿出諸人身契,葉暢將之都交與了那鄭郎君:“如今人貨兩訖,鄭郎君,一切皆是誤會,鄭郎君不與追究,你看如何?”

    “倒是你這少年郎曉事理,令尊令堂,卻都是糊塗蟲!”那鄭郎君嘖了兩聲,收好身契,但葉暢目光一轉,他笑著又將身契拿了出來。

    “這便是響兒吧,我是你舅父。”他看著響兒道。

    “舅父。”響兒向他施禮,神情卻是極為冷淡,絲毫沒有見到親人的歡喜。

    鄭郎君有些尷尬:“這些年你受苦了……”

    “郎君待奴甚好,奴未覺受苦。”響兒依戀地看了葉暢一眼,然後又叭叭掉起了淚珠:“奴不要離開郎君,舅父,你就只當奴死了,好不好?”

    “你何出此言!”鄭郎君嚇一大跳:“休要如此……”

    “奴要與郎君在一起,若是奴離了郎君,當真會死!”響兒固執地道。

    葉暢神情微動,眼圈也有些紅。那鄭郎君面對這種情形,一籌莫展,像是求助一般看著葉暢,葉暢卻攤手,表示無能為力。

    “這該如何是好?”鄭郎君看著一臉哀求的響兒一眼,又看了看旁邊神情有些木楞的葉思與陸氏,然後恨恨地道:“若你夫婦有葉郎君一半人品——一小半人品,我便讓響兒拜你們為義父母,暫且將她寄養於汝家就是,但你二人人品,我實是信不過!”

    聽得他出此言,葉思與陸氏只能垂頭喪氣,想要自辯,可是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說起。

    葉暢卻是神情一動,拉著葉淡低聲說道:“嫂嫂那邊,卻是可以收一個義女吧?”

    葉淡聞言頓時撫掌:“正是,正是,她寡居於內,響兒寄養於她身側,也是方便!”

    那鄭郎君聽得葉淡如此說,便開口相詢,待聽得說是一寡居女子,家中有一子一女,他便點頭道:“如此甚好,每隔些時日,我都會來看望……”

    “奴不要給方娘子做女兒!”眾人都覺滿意的時候,響兒卻突然又開口了。

    葉暢愣了愣,苦笑道:“嫂嫂待你也是極好的,我去長安之時,你不就是在她家中?”

    “奴願視方娘子為姊,卻不願認她為母。”響兒認真地道。

    這個要求,倒也不過份,而且若是認一寡婦為母,畢竟有些不吉利,認其為義姊,卻沒有什麼。葉淡派人將方氏請來,聞道此事,方氏略有些猶豫,鄭郎君拱手道:“方娘子只管放心,每年某都會送些錢絹來供應響兒生計,她出嫁的嫁妝,自有某操心。”

    “奴倒不是為此,只是怕奴家家貧,慢待了響兒。既是鄭先生覺得可以,那奴也很歡喜多了這般一個妹妹。”

    那邊的葉思與陸氏臉都綠了。

    響兒在三支這邊養了四年,原本他們以為可以憑此結交滎陽鄭氏,結果卻變成這模樣!

    根本原因當然是鄭郎君的出爾返爾,雖然陸氏後來動了點小心思,可那根本不影響大局。

    現在便宜被方氏撿了去——可想而知,方氏攀上鄭氏的高枝,他們此前在村子里傳播的謠言,只會成為笑話:若方氏收留了鄭氏的親族,葉家還有人敢逼她改嫁?

    更讓他二人難堪的是,解決掉麻煩糾紛的,是葉暢。

    葉暢又轉向那鄭郎君,向鄭郎君說了聲謝,鄭郎君哈哈道:“是我該謝你們,我自家的外甥女,還得叨擾你們一段時日……對了,我雖離開,卻要留些人手與外甥女聽用——拿去!”

    鄭郎君從懷裡又掏出一個小盒,眾人看得分明,這小盒就是方才藏著崔景秀等人身契的那個。鄭郎君將這錦盒交到了響兒手中,響兒遲疑著看葉暢,葉暢微笑點了點頭。

    於是葉思與陸氏更是嫉恨,兩人只恨不得拿頭去栽牆。

    這姓鄭的耍了他們一遭,目的就是這些身契,要將這七小六大十三個僕從交與響兒?

    這個時候,他二人已經意識到,自己怕是陷入某人陷阱之中,但他們看著葉暢,雖然怎麼都懷疑眼前一切是葉暢搗鬼,但卻找不到任何證據,而且便是葉暢出的手,那二十鋌金銀又是從何而來?

    兩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際,響兒接過了那些身契,然後轉手交與了葉暢。看到身契又回到葉暢手中,葉思與陸氏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葉暢卻恍若未覺,又轉手交與了方氏:“還請嫂嫂替響兒收好這些身契……”

    方氏毫不客氣——她可是心知肚明,最近散播她會改嫁消息的是誰,對能夠打擊一下葉思與陸氏,她當然是十分樂意。因此,她將身契收起,還向著陸氏笑了笑:“實在是對不住嬸娘了。”

    陸氏眼睛一翻,徑直暈了過去。

    這一暈便是一片混亂,當眾人七手八腳將陸氏扶起,葉思將她摻入內室,外邊鄭郎君的聲音卻傳了進來:“唉,葉小郎君倒是少有的人物,豪氣乾雲,但這位葉郎夫婦,實在不大成模樣……既為父子,為何相差如此之大耶?”

    葉暢沒有出聲,葉淡尷尬地笑著,方氏這時開口:“實不相瞞,十一郎原為奴這一支,亡夫與十一郎才是親兄弟,後因三支無子,故此過繼給三支,卻不曾想三支在外竟然已經有子……此事原是家事,不當在此時提起,但是鄭郎君既是響兒舅父,自不是外人,知曉也無礙。”

    室內的陸氏眼睛猛然睜開,低聲咒罵:“這殺千刀的小寡婦!”

    葉思亦是咬牙切齒,這可是家醜外揚,過會兒待來人走後,必然是要尋方氏說理的。

    那邊鄭郎君的聲音又傳了進來:“原來如此,嘖嘖,難怪,難怪,某看方娘子亦是爽利之人,響兒在方娘子身邊,某就放心了。某還要去東都辦事,不可久留,就此告辭……葉小郎君,交淺言深,恕某直言,孝為人倫之大,人不知生父母,尚不如禽獸之屬,某觀這位葉郎與汝非類也,不如早日歸宗,以全人倫。”

    屋裡的葉思頓時暴怒,正要衝出去接口,卻被陸氏一把拉住。

    “他一介外人,如何能管我家事?”葉思怒道:“響兒那丫頭我養了四五年,便是沒有情,亦是有恩,他不但不念此情,還離間我與大郎父子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出去又能如何,當著宗長、吏員之面,你能奈那廝何?那廝乃是滎陽鄭氏之人,自大慣了,夫郎,你暫且忍忍罷!”陸氏愁眉苦臉地道:“那小寡婦想必是知道咱們在外傳她話的事情,故此借題發揮,你若是出去,扯破面皮,大郎是向著她還是向著你?”

    此語一出,葉思頓時火氣熄了大半。

    他們原是經商失利,在外欠了債,不得不回到家中蟄居,卻不曾想在家裡發現葉暢竟然賺出了一番家當。按著此時人的想法,兒子的家當,自然就是老子的,故此他二人便起了心思,琢磨著將紙坊弄到手,這樣便可以再度起家。

    想著那可能年入數千貫的紙坊,葉思與陸氏心中火熱,當下便做足了縮頭烏龜,只是不出去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7 20:20
第77章 驚聞貴客來相訪


    送走鄭郎君與鍾緯,葉暢回過身來,見葉思與陸氏又出來了,便搖頭苦笑:“何至於此!”

    他只說了四個字,並沒有責備的話語,但聽到葉思的耳中,讓葉思老臉火辣辣的。

    “那鄭郎君分明是訛我!”陸氏憤憤地道:“他最初說了,那些金銀乃是謝禮,我們才收下的……不知好歹的東西,還世家大族呢,我們養了響兒四年,盡是白養了,響兒這丫頭也好生不曉事,就是養隻狗,養了四年也該會對主人搖尾巴了……”

    葉淡聽得不對勁,他並不相信葉思與陸氏的話,在他看來,就算是謝禮,拿出那些金銀的一半就已經極為豪闊了。不過這是三支的家事,自從發覺葉暢的才能之後,葉淡對於三支的事情便不太愛管。

    然而就在這時,方氏卻淡淡地道:“嫂娘這話可就說差了,養了響兒四年的,卻不嫂娘,而是十一郎。”

    “你這是何意?”陸氏雙眉頓時豎起。

    “葉郎去世之前,曾與奴說過,十一郎過繼三支,實是他平生最大憾事,他有意讓十一郎歸宗,此事也曾與宗長說過。當初拗不過三叔,加之又不知三叔已經娶了嬸娘,連小十九都生了,故此才答應下​​來。十一郎在三支這四年裡,三叔見過十一郎多少面?”

    方氏尖銳地提出這個問題,不待葉思回答,方氏又道:“長支算計三支的家產,葉郎寫信與三叔,請三叔回來主持,三叔人不回來,連回信都未有一封。是十一郎絞盡腦汁,方才護住了三支的家當。十一郎沒有半點對不起三支,三支卻四年對十一郎不管不顧,葉郎雖死,奴這當嫂子的,卻要為十一郎作主!”

    她畢竟是公主之女,貴冑出身,不但言辭犀利,而且咄咄逼人,讓葉思與陸氏瞠目結舌,半天也不知如何回應。

    “便是如此,那也是我三支自個的事情,與你有何干,你今日將家事曝揚於外,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想壞了我們葉家的名聲,你好另嫁高門?”

    在愣住了一會兒之後,陸氏開始反擊,她竟然也是口尖舌利,直接將給方氏扣了頂帽子。

    方氏冷笑道:“家醜原不該外揚,但你們做得太過份!當初騙了葉郎和十一郎,分明自己有子,卻招十一郎過繼,你們二位是長輩,究竟是何等居心,奴這晚輩原不該猜測。可今日宗長正在,奴倒要請宗長評評理,當初這過繼之事,究竟算數不算數!”

    葉淡也只有苦笑,當葉思回來,還帶著妻兒,特別是兒子竟然已經五六歲了,那時他就知道,當初過繼之事必有隱情,此事遲早會發作出來。他原本以為會是葉暢自己將事情點破,卻不曾想,竟然是一向“柔弱溫順”的方氏,這一次起了頭。

    最近村里關於方氏的流言蜚語,他哪裡會不知,也明白這是葉思、陸氏離間葉暢與方氏的伎倆,當初他私下還曾嘀咕,這夫婦在葉暢身上玩心眼,只怕沒有任何用處。

    “咳咳……當初之事,我也覺得奇怪,葉淡,你分明在外已經娶妻生子,為何還要將十一郎收為嗣子?”

    “呃……當初二支窮困,我有心幫他一把,故此收十一郎為嗣子……”葉思對這個問題早有所準備,說得面不改色甚是流利。

    但誰都知道,這話只能騙鬼。

    看著二支窮困可憐,能幫的方法多得是,為何要收二支的一子為嗣子?因此方氏噗笑了一聲,葉暢自己也微微搖頭。

    葉淡最頭疼者,便是處理這樣的紛爭,他定了定神:“此事干係著十一郎自己,十一郎又是一個有主見的,莫如聽聽十一郎自家如何說?”

    “十一郎才十七歲,尚未及冠,性子不定,易輕信於人,被人教唆兩句,或者便做出糊塗之事……”那邊陸氏不滿地道:“如今我家阿郎既在,阿郎為父,十一郎為子,子承父命,乃是孝道,子違父命,乃是悖逆——十一郎如何做,理當聽我家阿郎的。”

    “卻不可以普通少年視十一郎,還是聽聽十一郎如何說吧。”葉淡又道。

    葉暢剛欲開口,那邊葉思卻搶了先:“族長,此事乃我三房三支家務,我們細細商量,不管是宗家,還是次支,都先不要介入為好。”

    “十一郎乃葉郎一母同胞之弟,卻不只是三支之事。”方氏不同意:“族長說的是,十一郎遇事有主見,先聽聽他自己如何說。”

    “休要再爭了,讓十一郎說。”葉淡見葉思與陸氏還待分辯,終於拿出了族長的權威。

    葉暢嘆了口氣:“我原是不想說的,此次長安,我頗結識了一些貴人,前不久,太子賓客賀公諱知章者,遣我友焦遂給我送了封信來。”

    “太子賓客?”雖然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具體的官位,但肯定是了不起的,葉淡頓時眼前一亮,便是葉思,他在外見過世面,知道這官位雖無實權,卻一定是德隆勳重的名臣,才能擔任這一官職。

    “除了賀公,還有京兆尹韓公諱朝宗的,亦給我寫信。這二位都是我在長安結識,蒙他們不棄,以我為忘年之友。”葉暢面不改色地扯著謊,焦遂來送信的事情,葉淡可是知道的,只不過葉淡只曉得他來自長安,卻不知卻是這樣的貴人遣來。

    葉淡心頭火熱,他們葉氏這些年被劉家欺在頭上,就是因為劉家出了幾個人物,在外交結官吏,而現在葉暢竟然也認得了大人物!

    “十一郎快說說,你是如何交結這些貴人的!”葉淡忍不住歪了樓。

    旁邊的葉思與鄭氏對望了一眼,兩人神情都有些驚疑:若是葉暢真結識了那些大人物,那麼事情就不太妙了。

    想到這,葉思責備道:“少年人好為大言,但是切不可撒謊誑人,當著族長的面​​,你休要胡說八道。”

    “十一郎結交縣尉少府之事,咱們吳澤陂人盡皆知,既能結識少府,又為何不能結識其余貴人?”旁邊的方氏道。

    這些話,葉暢自己都不好說,因為他一說,就是忤逆,葉思沒準就可以乘機發作。雖然葉暢並不怕他發作,可傳出去,畢竟不是個好名聲,若葉思以此為藉口告到官府去,打點起來更是麻煩。

    因此,見方氏說得葉思啞口無言,葉暢心中有些快意。他咳​​了一聲,當下開始說起自己前往長安之事,擇其相關者說與眾人聽。聽得他向賀知章獻茶,向韓朝宗獻計,甚得二人賞識,葉淡忍不住連連頓足:“既是有貴人看重,你還回來做什麼,應當留在長安,以等時機才對!”

    “十一郎與葉郎兄弟情深,若不將葉郎靈柩送回,他心中不安,便是留在長安,也做不成事。”方氏卻搖頭:“況且朝廷當中風波譎詭,十一郎性情中人,怕難久居,不如事了歸來。”

    “婦人之見!”葉淡哼道。

    見他二人歪樓要歪到老遠去,葉暢又咳了一聲,方氏聽了之後,明眸微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啊,樹老根多人老話多,我忘了正題……十一郎,你結識這些貴人,與今日之事何干?”

    “賀公與韓公信中,都說人不可數典忘祖,勸我歸宗。”葉暢道:“二人都說,我自有父母,何必認他人為父……”

    他沒有明說自己的意思,但話到這裡,已經點題。

    那邊陸氏頓時炸起,幾乎怒髮衝冠:“此乃我們家務,他二人便是權貴,又能奈何?便是天子宰相,亦管不得家務,十一郎,你為我這一支嗣子,哪里數典忘祖了,你生父與嗣父,雖非同胞,卻屬一房,同一祖父。三支與你,雖無生恩,卻有養恩,莫非你要做那忘恩負義不孝之人?我倒要瞧瞧,不孝之人,天下何處可以容身!”

    她這一撒潑叫囂,葉暢心中更是不快,此前陸氏還一直裝出個溫柔嫻淑的模樣,現在當真是原形畢露!但她這番話說出,葉暢又無法直接上陣與之對辯,只能看了葉淡一眼。

    葉淡此時心裡想的,仍然是葉暢受賀知章、韓朝宗賞識之事。

    對於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縣令的葉淡來說,那二位都是高不可攀的貴人,能得他們賞識,不僅僅是葉暢一個人的事情,更是整個葉氏宗族的福氣。他甚至覺得,葉家有必要去祭祭祖先,謝過祖先對於葉暢的保佑了。

    因此,他擺出族長的威儀,肅容道:“婦人之見!”

    方才說方氏“婦人之見”,他說得輕聲細語,如今說陸氏“婦人之見”,他則說得又重又急。

    “葉思,十一郎得貴人看重,無論是為了咱們葉氏宗族,還是為了十一郎的前途,讓他自歸本宗,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此事依我之見,還是好合好散,你說呢?”

    “十一郎說受貴人看重,有何證據?我也不覺得,那兩位貴人能無聊到這地步,竟然要管起我葉家家務。”葉思搖頭:“十一郎年少,被人挑唆兩句便胡言臆語,或許也是有的。”

    葉暢沒有想到,自己搬出了賀知章與韓朝宗的名頭,葉思與陸氏竟然還會如此堅持。他小看了自己對這夫婦二人的吸引力,特別是方才他說到茶與水泥之事,讓葉思與陸氏的心頭更是火熱。

    十一郎是棵搖錢樹,這棵搖錢樹名義上是他們的兒子,他們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這棵搖錢樹拔腳跑到別家去!哪怕強扭的瓜不甜,但好歹瓜還在自家田裡,沒落到別人手中!

    “族長,我這就讓人去將賀韓二公的書信拿來。”葉暢道。

    葉淡心中亦是不快,這種情形下,葉思還不放手,當真是個沒有眼色的。他點了點頭,正待發話,那邊陸氏卻又叫了起來:“這裡又沒有誰認得賀、韓二位貴人,隨意找個阿貓阿狗寫兩封信,冒充賀韓二公所書,誰能說得清?”

    葉暢臉色終於沉了下去,盯了陸氏一眼:“娘子之意,我是騙子?”

    “大郎你自然不是騙子,但難保不會為人所騙。”陸氏訕訕一笑,雖然雙方已經到這種地步,她卻還不敢與葉暢翻臉:“莫要誤會,我是怕你年輕,聽聞長安城中騙子極多……”

    若她撒潑,葉暢還好處置些,可是耍起賴來,葉暢就覺得頭大。他看向葉淡,等著葉淡的意思,葉淡幾乎毫不猶豫地站在他這邊:“我信得過十一郎,十一郎足智多謀,又不是膚淺婦人,如何能被小小蟊賊所騙——十一郎,賀、韓二公果然說了勸你歸宗之事?”

    “是。”

    “既是二位貴人如此說,想必這嗣子身份,對你今後前程有所不便。這不是你一人之事,乃是我葉氏宗族之事,葉淡,今日之事,我便做主了…… ”

    “族長這是哪裡的話,若是請族長做見證倒還罷了,做主……我三房的事情,何時須族長做主?”葉思連連搖頭:“莫說那貴人遠在長安,便是在眼前,也管不得我家事。若他真到我面前,我倒要質問一番,他離間我父子,教唆十一郎違逆人倫,究竟是何用意!”

    不待葉淡再說什麼,葉思又冷冷補充道:“若是叔父你以族長強壓於我,那我少不得也要往縣尊明府那邊走一遭,我倒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人強迫別人父子相離的!”

    面對如此油鹽不進的葉思夫婦,葉暢當真惱了,他心中甚至開始琢磨,是不是要撕破面皮,哪怕得個忤逆的名聲。然而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緊接著,有人大叫道:“葉郎君,葉十一郎在不在?”

    他們在院子裡商議,為防外人聽著,因此將院門緊閉。這喊門之聲很熟悉,正是方才離開的鐘緯,院裡的人靜了會兒,葉暢向響兒示意,響兒便跑去將門打開。

    鐘緯滿臉笑容走了進來:“葉郎君,恭喜恭喜,你家來了貴客——前太子賓客賀公來訪了!”

    院中諸人,頓時張大了嘴巴,其中最甚者,當數葉暢本人!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8 23:28
第78章 雌虎霸氣真無雙


    雖然焦遂帶來消息,賀知章比原本的歷史提前辭官歸道,而且可能會來修武求尋仙跡,但葉暢覺得,那至少是過完年的事情。

    卻不曾想,賀知章這麼早就來了。

    最重要的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偏偏趕上了他借助賀知章的名頭,想要壓服自己名義上老爹的事情。

    毫無疑問,他名義上的老爹葉思,過會兒便會質問賀知章,問他為何要干涉自己的家務,離間父子之情……

    而對此毫無準備的賀知章,必然會否認,葉暢假藉其名的事情,必然會被揭穿,不僅僅會使得賀知章低看葉暢,傳出去之後,葉暢的名聲,也必然會受損!

    葉思與陸氏同樣震驚。

    雖然葉思方才說得厲害,要去質問別人為何要離間自己父子,可他是什麼身份,賀、韓二人是什麼身份!他見著賀韓,就得下拜行禮,而賀韓願意和顏悅色和他說句話,就是給了他天大面子。

    現在那位太子賓客真來了……等一下,前太子賓客?

    “賀……賀公辭官了?”他有些結巴地問道。

    “正是,賀公辭官求仙,特意來訪。”鐘緯也瞧不大起葉思,不過畢竟是葉暢名義上的父親,總得給葉暢三分面子,因此淡淡地道。

    若是現任的,葉思自是不敢得罪,但已經辭官……葉思頓時轉起了心思,要不要去質問他?

    “人到了哪兒?”葉暢問道。

    “離村子只有三里地,他年邁行慢,某回途相遇,明府少府二位官長遣某特來通報。”鐘緯回答。

    三里地,賀知章肯定是騎著驢或馬來的,行得再慢,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

    葉暢心中明白,他必須當機立斷,在賀知章趕到之前將此間事情暫了。

    但就在這時,一旁的陸氏跳將起來:“來得好,來得好,我正好要問問,他為何要管起我家家事!”

    葉思是男人,考慮事情終歸要全面些,陸氏是女子,想的就是家當和子女。因此,葉思未必敢真去質問賀知章,而陸氏則肯定會去吵的。她這一叫嚷,那邊鐘緯愕然,葉暢終於痛下決心:長痛不如短痛!

    可就在這時,一個人站出來了。

    “此話原本我不想說,但今日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那我就直問了。你們非要十一郎在三支,這種心思,絕不更改?”

    站出來的是方氏。

    鐘緯聽得這一句,便知道這是對方家事,他一縮脖子,所謂家醜不可外揚,他這個外人在這裡,可不是個事。因此,他又退出了門外,退出之後,還將門順手又帶上。

    “那是自然,十一郎是我們三支之子!”陸氏道。

    “若是如此,那奴再追問一句,三叔百年之後,你們三支的家當,該如何分?你們真以十一郎為嗣子,今日便立下字據,今後分家時,十一郎得大頭,小十九得小頭!”方氏接下來開口,便是一語驚人!

    她這話一說出來,葉思沒有說什麼,陸氏首先不干了:“要分也是均分……”

    “均分?”方氏冷笑起來:“休想!”

    “你這毒心的寡婦,你究​​竟打什麼主意,莫非是死了男人,想將十一郎……”事關親生兒子將來的利益,陸氏再也不能忍,因此言語惡毒起來。

    但她話說了一半,就見方氏上前,掄起手,狠狠就一記耳光抽了過去!

    “啪”的一聲響,不但是陸氏的話被抽回,葉淡、葉思等目瞪口呆,就是葉暢,也神情大變:此前是在演戲,一切都還順利,可是這一把掌下去,戲就要演砸了!

    陸氏是長輩,雖然不同支,但同房長輩,方氏如何能動手?就像當初,劉氏對葉暢百般辱罵,葉暢輕易也不敢動手。可是方氏不但抽了,還抽得理直氣壯,一臉淡然,彷彿只是抽了一個下人!

    “你……你敢打我?”陸氏回過神來,指著方氏顫聲道。

    “方氏,你好大的膽子!”葉思也怒極:“家法,宗長,目無尊長,當家法處置!”

    “尊長?奴禮敬三分,稱她一聲嬸娘,她便以為自己真是嬸娘了?奴進葉家之門,乃是明媒正娶,名字寫在了葉家宗譜之上,這個女人,她可曾明媒正娶?她可曾入宗譜?她可曾告名於葉氏列祖列宗之前?”

    三個“她可曾”一出,頓時葉暢和他的老小伙伴們都驚呆了……

    依此時民俗,娶妻入門,都是焚香告祖,妻子的名字,也應該記入宗譜之中,唯有如此,才算是正式嫁入。陸氏當初因為某種原因,並沒有辦喜事,也未曾告祖廟,這次回來時間又緊,這些程序都未經過,因此,從鄉俗來說,她並不是葉家正式合法的媳婦!

    “你只是一個淫奔婦人,既無名位,又無恩德,便是妾都算不上!莫說是你,便是你生的那孩兒,我們礙著三叔的面子,稱他為小十九——可是淫奔偷人生下的私生子,不曾入宗譜,十一郎為嗣子,分他一小部分家產已經是手足情深,否則便是將他趕出家門,甚至發賣為奴,又有誰能說半個不字?”

    葉暢呆了,傻了,完全暈了。

    當初方氏說自有對付葉思與陸氏的辦法,葉暢只道是用言語擠兌,然後逼得三支同意他回歸本宗,為此他甚至寧願付出一些代價。卻不曾想,方氏暴走得如此徹底,而且直接抓住了三支的命脈!

    名不正則言不順,陸氏的身份不正,在明媒正娶的陸氏面前,確實抬不起頭來,不僅如此,因為陸氏身份不正,連帶著她生的兒子小葉曦也同樣身份不正。此前的時候,葉思與陸氏只想著如何在葉暢身上佔便宜,但現在被方氏將引揭穿之後,他們頓時神情大變。

    “族長,你說說看,這世上有淫奔私生之子凌於嗣子之上的事麼?”方氏再度把燙手的山芋交給了葉淡。

    葉淡咳了一聲,神情肅然:“方氏,動手總是不對的……”

    “是,族長教訓得是。”方氏又恢復了溫良恭儉的模樣。

    可是現在誰看她,都不敢當她是一個任人欺凌的小寡婦了,她方才的表現,足以讓人明白,她可是隻雌虎!

    葉淡又看了看葉暢:“十一郎,此事與你相關,你自己說呢?”

    變化來得如此之快,讓葉暢目不暇接,他原本以為自己終究還是要騙上悖逆忘恩的罵名,卻不曾料想,方氏只是一個巴掌寥寥數句,便將事情引向了另一個方向!

    此際他在心中,只能默默念叨:果然不愧是武則天的嫡親曾孫女……幸好嫂嫂是站在自己這一邊。

    不過方氏既然為他做到這一步,他自然也要​​將剩餘的戲做足來。

    “這四年來,我在三支,雖然大人並不在側,但衣食住行,總是仰賴三支。初時我尚有些猶豫,但今日之事……唉,怕是我再在三支,大人與娘子都會心中不安,便是十九弟,也難與我為兄弟了。”

    眾人都不覺點頭,話到這一步,雖然未正式破臉,但此後陸氏必不自安。事實上從一開始,陸氏就很小心,不讓葉暢有單獨接觸葉曦的機會。

    “大人,娘子,今日之事,能否揭過,就當沒有發生,我還在三支?”看到葉思與陸氏那驚恐的神情,葉暢方才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忍不住也要讓他們揪一揪心。

    “十一郎這是哪裡話,你自有父母,又有貴人關切,你恢復本宗,才是正途!”葉思正氣凜然地道:“我雖是不捨,卻總不能因為區區私情,耽擱了你的前程,誤了我們葉氏宗族!”

    陸氏正要說話,卻被方氏目光一掃,到嘴的話不知為何又咽了下去,她略有些驚恐地看著方氏,然後連連點頭,表示同意葉思所言。

    “既是如此……唉,我實是喜歡十九郎,原是想與他多親近,但大人之命,不敢相違,族長,還煩請族中其余長輩為我作證。”

    葉暢說到這裡時,彷彿還有些不捨,葉思與陸氏卻立刻道:“好,好,十一郎有這份心便行了,你願歸宗,正該如此!”

    他們此時已經顧不得盤算葉暢的作坊,自保要緊,若是葉暢改了主意,非要呆在他們三支,那才是大麻煩。試想一下,外有強援,內有正名,就算葉暢這棵搖錢樹賺下了再多的家當,到頭也都是他的,而十九郎不但得不到好處,甚至還得提心吊膽,擔憂性命不保!

    “此事既定,接下來,我去迎接賀公……剩餘掃尾,煩勞族長與嫂嫂了。”

    葉淡連連點頭:“快去,快去,迎候賀公要緊,莫怠慢了貴人。”

    葉暢又看了方氏一眼,卻見方氏抿嘴微笑,但這笑容稍縱即逝。

    這個笑容只存留了片刻,但那狡猾的模樣,當真與一隻偷食了小雞的狐狸別無二致。

    這個嫂嫂……

    葉暢有些無語,不知道該如何評價自己的嫂子了。可以肯定一點,她在葉家,當真是收斂自己,否則的話,以她之智,足以讓葉家永無安寧。

    收拾好心思,葉暢推開門,恰見鍾緯把個頭縮了回去——這廝此前表面上退出院子還關了門,實際上卻是耳朵貼著門板一直在偷聽。葉暢也不揭破,只是笑瞇瞇地道:“還要有勞鐘吏員,與我一起前去相迎。”

    “不勞,不勞……葉郎君在長安竟然結識了這般貴人,果然不愧是仙人點化啊。”鐘緯面皮奇厚,挑起大拇指讚了一句。

    他心中暗暗還補了句:老子也不愧是有識人之明,早見葉郎君絕非凡物,克意結交,以前的劉家之事,方才那鄭郎君,還有現在,都落了實在的人情!

    “鐘吏員辛苦。”葉暢又客氣了兩句,讓淳明去臥龍谷通知崔遂,然後起步出村相迎。

    走了幾步,鐘緯心覺不妥,低聲道:“這邊情形,怕是不能接待賀公等貴人吧?”

    “鐘吏員放心,賀公既是來尋仙訪道,我便引他去我山谷中的別居。”葉暢道:“雖然簡陋,卻勉強可以待客,到時也請鐘吏員相伴,時時提醒,免得我有失禮之舉。”

    鐘緯頓時歡喜起來,他這樣的吏員,不就是希望能在大官面前多晃晃,提高一下存在感,好獲取提拔的機會麼!

    “葉郎君這等人物,說實話,原該有個好爹。”鐘緯粗鄙地說了一句,然後嘿嘿笑了起來。

    這話頭葉暢沒接,他們二人迎出村子有半里,便看到一群人緩緩行來。

    雖然賀知章希望輕車簡從,但知縣、縣尉非要陪同而來,他如何好拒絕。他已經是八旬老人,對很多事情都看得淡了,知縣、縣尉卻不敢小視他——他此次致仕,天子李隆基御製送別之詩,宰相李林甫以下皆有承製之作,可見他並不是因為失寵被迫去職。

    遠遠望著葉暢,賀知章便笑了起來:“這小兒倒是悠閒,在長安城中擾得風生水起,自己卻在鄉間悠哉游哉!”

    “某與葉郎一向結識,卻不知他在長安城中竟然也做出如此大的事業。說起這位葉郎,他在咱們修武可謂聲名遠揚,虹渠引水、菩薩審案……”

    元公路一邊說一邊暗暗嘆了聲。

    他當初覺得葉暢太喜使用奇計,這種行徑易惹上大禍,因此雖然和葉暢定交,卻並不親近。卻不曾想,只是短短幾個月的功夫,葉暢就鬧到長安城去,甚至還得入聖聽。雖然皇帝賜絹放還,將他趕出了長安城,但畢竟沒有真正獲罪,反倒結識了長安城中的一批有力人物。

    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早知如此,他與葉暢不疏遠,那麼一個慧眼識人的名頭就少不了。

    就在他心中暗自後悔之時,葉暢已經迎了上來,還隔著百步便叫道:“賀公,前些時日焦郎君說你要來,卻不曾想,你來得如此之快!”

    “老夫如今已經是閒雲野鶴,自當來做這不速之客!”賀知章勉強提聲回應道:“來來,讓老夫聽聽,你又有何佳作。”

    “忙於俗事,卻無詩作。”葉暢第一句,讓賀知章有些失望,但緊接著葉暢又道:“不過賀公既來,想必新詩不遠矣。”

    眾人齊笑,葉暢這一記馬屁拍得高明,賀知章也不不禁捋鬚。雙方接近之後,他將將從人一一介紹,知縣、縣尉自不必說,隨他而來諸人中,有一人他專門介紹道:“此杜甫杜子美是也,擅詩,可與汝為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8-9 20:31
第79章 山因高士有賢名


    葉暢激靈了一下,險些打了個冷戰。

    杜甫?

    名為杜甫,字子美者,應當就是那位詩聖了。

    終杜甫一身,在群星燦爛的大唐之際,並不怎麼顯眼。他的詩名,也是到了宋時才被推上與李白同儕的高度。但對葉暢來說,這位可是比起賀知章、張旭對後世影響更大的人物!

    他凝神打量著這位詩家之史,見他中等身材,體貌瘦削,但身體矯健,並不文弱。他眉宇清秀,微微有須,目光靈動。見葉暢打量他,他還流露出幾分羞澀的笑——簡直不像是一個三十歲而立之年的男子,倒像是一個剛剛學校畢業的大男生。

    葉暢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賀公稱郎君有詩才,又姓杜,想必就是一覽眾山小的杜子美吧?”

    葉暢記得,那首《望岳》乃杜甫年輕時所著,那時他未經太多挫折,正滿懷壯誌之時,因此試探著問道。

    “不想賤名也曾有辱尊耳!”杜甫聞言亦是一喜,口中謙遜,心中暗暗尋思:人道李太白舌爛蓮花,不意葉郎君亦是如此!

    葉暢沒有想到,賀知章來訪倒還罷了,竟然還給他帶了一個杜甫!

    所謂買一送一,不過如是。他心中歡喜,也不耽擱,便嚷著請諸人到他別莊去。

    “老夫至洛陽,子美聞訊來訪,老夫喜他詩作,便邀他同來與十一郎相會。”路上邊行,賀知章邊解釋道:“十一郎向來喜結交英豪,想必不會怪老夫多事。”

    “怪?賀公可說差了,某初知《望岳》之時,便驚為仙作,四方打聽,才知是子美兄大作。原本想要前去拜問請教,只因聽聞子美兄暢遊天下,不在家居,只能作罷。賀公將子美兄引來,實是讓某心怀大暢——今日某洗手下廚,為諸位接風洗塵!”

    賀知章是知道他廚藝極佳的,在長安時便品嚐過他的手藝,當下便食指大動,待聽得葉暢還有私釀的美酒,更是酒蟲發作,連連催促。

    眾人隨葉暢經過彎蜒的鄉間之路,漸漸來到覆釜山下,遠望青山如黛,近看吳澤湖水波光粼粼,不由得心曠神怡。走著走著,便見眼前一片蒼翠掩映,去路若隱若現,彷彿斷絕。繞過花枝樹叢之後,眼前霍然開朗,一木柵圍欄出現在他們視線之中。

    焦遂正在圍欄前等著,見他頂著一個大光頭,賀知章頓時愣了,連聲問為何如此。焦遂開口要說,卻期期艾艾,極不利索,杜甫見他說話有些結巴,心中暗暗稱奇:這等人物,為何賀知章也視之為友?

    賀知章卻是知道焦遂毛病的,將自己的酒葫蘆給他遞了過去,焦遂灌了兩口之後,便談興大發,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起別後之事——主要就是葉暢假作閻羅審舅甥爭牛之案。旁邊的元公路聽得,又是苦笑:這葉十一郎就像他想的一般,膽大妄為,肆無忌憚,前次偽借菩薩顯靈,如今又假作閻羅現聖,當真是……

    他簡直無法評價葉暢了。

    杜甫一邊聽著焦遂說話,一邊好奇地向著圍欄裡望去,只見一片成蔭綠樹之間,一座簡陋的木亭露出了一角。

    葉暢笑著暫時打斷了焦遂,引著眾人走入柴門之中,只聽得溪河奔流,淙淙涔涔,宛若樂鳴。沿著溪走了一段,便看到那座小亭,賀知章聽焦遂說那判牛之事,他聽得興起,便在亭中停了下來。

    杜甫進了亭,原本是在聽焦遂說故事的,但眼見那亭外一石碑,碑上有文字,當下近前一看。

    賀知章正聽得牛舔光頭之事,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抓耳撓腮,催促焦遂趕緊揭破這是為何原因。然而就在這時,又聽到杜甫猛然驚咦了一聲:“好文,好文!”

    眾人都圍到那石碑之側去,只見那石碑之上,以小楷刻著一篇文。

    賀知章老眼昏花,歪脖瞇眼,那文章才漸漸清楚,只見開頭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禁不住便嘖嘖了兩聲:“此葉十一郎之妙筆也!”

    葉暢笑著搖頭:“非也,非也,又是某夢中所聞。”

    賀知章既好氣又好笑,指著他半晌無語。這個葉暢,就是往夢中推去,彷彿生怕被別人認為文章之士一樣!

    這《陋室銘》被葉暢改成了《陋居銘》,其中有幾句略有改動,比如那“往來無白丁”,被葉暢改成“往來盡知音”。他交遊廣闊,象焦遂、善真這般,都是身份卑微之人,若按原句,未免讓這些人心生不適。待將全文看過之後,賀知章嘆道:“此谷因此文而名傳矣!”

    眾人連連稱是,那知縣在葉暢身上也是得了功績的,而且長安城中已經傳來消息,他將因虹渠引水之術升遷,因此少不得跟在賀知章後吹捧了幾句。元公路雖然對葉暢的種種手段還心懷戒忌,但是這個時候也跟著誇了幾句。

    杜甫再看葉暢的眼色,就很不一樣了。

    此時杜甫聲名不顯,葉暢初時對他表示親近,還將他得意之句“一覽眾山小”拿出來,他心中原是極歡喜,只覺得葉暢有識人之明。而現在,在識人之明外,杜甫還覺得,眼前葉郎君不愧是賀知章拐了個大彎也要來拜訪的名士!

    天下高士,何其多哉!

    “將此文立於此處,一來是抒己之志,二來是攔截俗客,三麼,亦有葉某自我標榜之意。”葉暢哈哈大笑:“這不,將賀公、明府、少府和子美兄等盡唬住了。”

    眾人大笑,他這般坦蕩,便是有人心中還略有嘀咕,卻也無法說出口了。

    “焦遂,你繼續說,那牛為何非舔你頭不可!”品過文之後,賀知章又催促道。

    當下焦遂將故事中幾個謎團一一解開,待他說完之時,眾人已經到了山谷最內,也就是葉暢的居所所在。

    “十一郎其智如狐仙,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啊。”賀知章慨然嘆道:“可惜,在長安時,李太白與你未曾相見,否則你二人定然投緣。”

    “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終有相會之時……說起此事,賀公歸鄉求道,李太白可以詩送?”

    “有,有。”賀知章對詩記憶得甚好,當下便吟了一首。

    這首詩與葉暢記憶中李白送賀知章的那首《送賀監歸四明應制》甚為相似,其中略有變化,想來是因為賀知章提前離開長安帶來的。

    “李太白只有此一首?”葉暢又問道。

    賀知章稱李白為謫仙人,將他舉薦給長安勳貴,還在李隆基面前盛讚,而李白寫的這首送別詩,亦對得起他的舉薦。但與葉暢記憶中不同,李白只送了賀知章這一首,而不是原本歷史中的兩首。

    除此之外,尚有一些應制送別之作,賀知章不能一一全記,但他隨身帶有詩稿,將這些詩都記錄了。葉暢要過詩稿翻看一番,然後只說是要將這些詩抄錄一遍,便暫收了起來。

    “某先下廚,洗手為諸位烹製菜餚,暫且告退。”將眾人引入座之後,葉暢先告辭道。

    今日來客頗多,家中​​原來備著的茶就有些不夠了,不過好在吳澤陂有山有水,他遣人去村中打聽,不一會兒,鄉鄰便將各種食材送來:獵戶送來兔子雉雞,漁夫送上鯽魚,還有人家送了自己醃製的鹹肉,再加上自家養的土雞、蔬菜,很快材料便湊齊。

    葉暢親自操持,燒得一桌好菜款待眾人,他這邊忙碌,那邊回歸本宗之事已經敲定下來,族長葉淡跑來作陪,這一輩子是第一次與縣令、縣尉還有更大的大人物同席,惶恐興奮自不待言。

    眾人一邊等著上菜,一邊閒聊,聽得賀知章說葉暢在長安城的事績,甚至還成為玉真長公主的座上之賓,元公路原本對葉暢敬而遠之的心思徹底改了過來:以往是因為擔心葉暢恃智闖下不可彌補的大禍,現在既然有長公主殿下為葉暢撐腰,還有什麼可怕的!

    “葉郎君如此才華,朝廷為何不留他為官?”最後,杜甫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問。

    “十一郎固然才華橫溢,得玉真長公主、韓京兆等看中,屢向陛下薦之,但是他恃才高傲,也確實惹了些人物。別的不說,他面折寧親公主駙馬之事,便有些太過……寧親公主駙馬張​​垍,乃先宰相張說次子,向來得陛下寵愛,據聞,十一郎此次賜絹放還,便有張垍之力。另外,十一郎終究年輕,做事稍有些輕率,二十九貴主這般人物,她也敢招惹……”

    回答的卻不是賀知章,無論賀知章如何坦率,究竟是在官場上混了許多年的人物,怎麼會在這種場合答這種問題。回答提焦遂,他在長安時聽賀知章、張旭、顏真卿等人嗟嘆葉暢大才不用的事情,再加上自己分析,倒是說得頭頭是道。旁人聽得也不禁連連點頭,只覺得這人無怪乎能與賀公、葉十一為友,高談闊論見識不凡。

    賀知章也沒有阻攔他,一來這便是焦遂的性子,也正是這個性子,讓焦遂在長安城中雖交遊廣闊四處奔走,卻始終不得志。二來,賀知章也希望這些話能傳到葉暢耳中,讓他今後注意謹慎收斂,不要再次因為性格吃虧。

    眾人正說間,第一道菜終於端了上來。大唐之時不同後世,正式的宴席之上大夥是分案而食,賀知章地位最高,年紀又長,因此坐在最貴的主客席上。與他相併的是葉淡,因為是主人葉暢的長輩,故此才能代替葉暢於此招待客人。其餘賓客,左右分席而坐,每個人面前,都是一小盤菜。

    第一盤乃是香菇炒蛋,這只是家常之菜,但因為唐時炒菜還不顯,因此添了蔥、蒜、胡椒粉為調料,味道奇鮮無比。眾人初時尚不覺得,但一嚐之後,便大為驚訝,賀知章年老味重,亦覺得鮮美無比,不贊問道:“此菜何其鮮也,十一郎,當真妙手,香菇雞子,原是尋常之物,卻能做得這般味道!”

    “添了些佐料罷了。”葉暢口中謙遜道。

    實際上它之所以鮮美,其中也是有講究,便是因為葉暢添加了自製的雞精。修武遠離大海,想去拿海腸衣做味精是不可能的,葉暢便開始琢磨著制雞精。他另一世中便食不厭精,對於雞精製法有所研究,無非是拿香菇、薑片、雞肉搗成蓉狀,然後高溫烘培而成。

    “阿彌陀佛,和尚吃完了。”眾人正交口稱讚之時,善直已經將自己身前的小盤吃得乾乾淨淨,然後瞪著葉暢:“十一郎恁的小氣,每人就是這麼一小碗,如何夠吃?”

    眾人都是大笑,葉暢亦是搖頭苦笑,然後道:“且稍待,下一道菜,即刻就來。”

    第二道菜、第三道菜,依然甚為鮮美,眾人大飽口福,自然是不停地稱讚,焦遂吃得更是搖頭晃腦,當第四道菜上來時,他猛然拍案:“葉十一,你瞧不起我!”

    一語驚四座。

    “何出此言?”葉暢曉得他的性子,笑著道。

    “這般佳餚,卻無美酒相佐,豈非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倒還罷了,你看,杜子美,新交的朋友,明府、少府,你故鄉的父母官,還有賀公,長安城中一直照顧著你,你不上酒來與他們,是不是也瞧不起他們?”

    眾人頓時哄笑,一個個擠兌起葉暢來:“正是,焦遂說得有理!”

    “焦遂你這酒鬼,便是打著我藏著的酒的主意!”葉暢笑罵了一聲:“不過今日你這廝算是沾了諸公的光,我便開了一壇,讓諸位嘗嘗!”

    不一會兒,一個壇子便被抱了出來,放在眾人面前。

    別人倒還罷了,焦遂已經在拼命咽著口水,雙眼盡赤,幾欲跳起。葉暢微笑搖頭:“此酒此時尚不對,若是再放個兩年,才是真正醇綿佳釀!”

    他一邊說,一邊將酒壇上的封泥取下,隨著封泥打開,一股濃郁的酒香頓時瀰漫在整個客堂之中,淳淳然,陶陶然,讓人不飲自醉!

    “好酒!好酒!”焦遂這酒鬼用力吸著鼻子,忙不迭地說道:“快滿上,滿上!”

    葉暢與眾人一一倒酒,卻最後一個給焦遂倒,焦遂急得直跳,待他過來時乾脆自己搶了酒壇,一邊倒一邊埋怨:“為何最後與我?”

    “若是最先與你,現在你碗中酒都喝光了。”葉暢笑道。

    眾人都是大笑,起身,舉盞,一聲“飲勝”,齊齊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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