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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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47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1 16:45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生死之間

隨著蔡希德當機立斷,命令撤回所有攻城兵馬,集中精力圍殺仆固懷恩的大軍,一片狼藉的真定城頭上終于漸漸平靜了下來。<冰火#中文城中丁壯因為聽到那高喊援軍到了的聲音,鼓起勇氣拿起簡陋的兵器反攻上了城墻。盡管如此,叛軍在退下的同時,并沒有真的一念之仁,并沒有放過這些令自己死傷慘重的守軍,臨走時還沒忘記來上一次亂箭齊發。此時此刻,就只見城頭到處尸橫遍野,入眼的情形慘不忍睹。

奪回城頭的人們一面收殮將士的尸體,一面分心關注城外戰局,當有人搬開那些幾乎堆積在一起的遺體時,突然出聲叫道:“是顏使君和袁長史”

聞聽此言,周圍立刻有好幾個人趕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挪開好幾具遺體之后,方才發現了氣息奄奄的顏杲卿。一個粗通醫術的中年漢子慌忙蹲下來在顏杲卿身邊檢視,見外傷雖多,但明顯沒有傷到骨頭,也沒有中箭,連忙伸手使勁掐著顏杲卿的人中,見其微微睜開眼睛,他登時為之大喜。

“顏使君還活著”

顏杲卿迷迷糊糊聽到耳邊傳來的大叫大嚷,睜開眼睛之后,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看清楚了面前的情景,登時面色大變。叛軍放箭的時候,他和袁履謙面前擋著一道又一道的人墻,放箭聲一起就不知道被誰撲倒在地,緊跟著就昏了過去,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環視著面前那慘烈的一幕,一時心如刀絞,雙目通紅,而正在這時候,他猛地又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顏使君,袁長史……袁長史快不行了”

顏杲卿本就沒有半點劫后余生的喜悅,聽到這么一句話,他更是如遭雷擊,幾乎連滾帶爬地往聲音來處挪去。等看到袁履謙躺在一個青年懷中,右肋赫然貫穿著一支長箭,鮮血染紅了衣襟,他只覺得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使君……”

“老袁……袁兄你堅持住,叛軍已經退下去了,仆固老將軍一定會贏下這一仗的真定城中有的是妙手回春的好大夫,你堅持住”

袁履謙掙扎著笑了笑,見顏杲卿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便氣息微弱地說:“能夠活著看到真定保住了,我就已經很滿足了。你不是說過,人都少不了一死嗎?死得其所就夠了,再說我也已經活得夠久了……咳咳”

“別說話了,別說話了,快,快把袁長史抬下去”

顏杲卿慌亂無措地連叫了幾聲,可四周圍的人卻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挪動袁履謙,只有人知機地跑下去請大夫。誰都能看得出來,袁履謙這樣的傷勢一動就興許真的沒命了,誰也不敢冒這樣的風險

大夫早早就在城下候命,此刻須臾就被人叫了上來。他步履匆匆地來到顏杲卿面前,先是看了一眼袁履謙那極其嚴重的傷勢,隨即稍稍一把脈,他的面色就變得無比難看。當著顏真卿的面,他只能強自鎮定地說:“使君先別著急,袁長史的傷很重,但回頭若是能設法取出箭來,再好好上藥,應該……”

“別說……什么應該了。”袁履謙艱難地吐出了這幾個字,隨即扯動嘴角又露出了一個笑容,“本來……是打算……一起死的。可既然……能夠少死……一個,老天爺……已經……很厚道了。我把……家人……托付給你。”

“別說了,你別說了,什么我都答應你,什么都答應”

見袁履謙說著說著,口中已經吐出了血沫,顏杲卿只覺得整個胸腔仿佛都要炸裂開來。他沒有再繼續說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緊緊把這個和自己生死與共的知己抱在懷中,眼淚從眼眶中一滴滴滾落,掉在了袁履謙的臉頰

一旁的大夫不敢說話,其他人也默默退開,在這滿目瘡痍的城頭繼續尋找其他的幸存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顏杲卿猛然感覺到自己緊握著的那只手仿佛失卻了溫度,他方才駭然往懷里的人看去,卻發現那雙眼睛已經永遠地合上了,臉上還帶著一絲仿佛永遠不會逝去的笑容。

“履謙,履謙,履謙”顏杲卿的聲音一聲高似一聲,然而卻再也沒有等到任何回答。他一下子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發出了一聲痛苦的低嚎。

為什么,為什么死的不是我

看著這一幕,城頭上也不知道多少人或低頭垂淚,或掩面而泣,甚至有人泄憤似的將叛軍尸體扔向城外。然而,無論他們怎么做,逝去的人已經再也沒法回來。此番經歷了太過殘酷的一戰,無數團練兵都是抱著同歸于盡的決心和數倍于己的叛軍廝殺。諸如兩個或三個人死死扭打在一起,最終叛軍尸體和己方遺體密不可分的情景比比皆是。

當人們從死人堆中刨出一個氣息微弱的少年兵,隨即把他救醒了之后,他在茫然四顧之后,卻猶如發瘋似的,一下子抓住了救自己的人,連聲問道:“我阿兄呢?我阿兄在哪里?”

沒有得到回答的他看到了身旁一具一具被抬走的遺體,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頓時癱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來。然而,能夠和他一樣,能夠和顏杲卿一樣嚎哭兄弟袍澤的,搜遍整個南門城頭,不過區區十幾人。

就只是今天這短短半日,整整五百余人戰死在這里,還不包括橫尸此地的叛軍

顏杲卿此時此刻顯然沒有恢復過來,人們也不想去驚擾這位痛失戰友的常山太守,或是搬運遺體,或是清理叛軍尸體,又或者是觀察城外戰局,總而言之,城頭上除卻來去匆匆的腳步聲,城外的馬蹄聲廝殺聲,再也沒有只言片語。每一個人仿佛都被這片血肉沙場震撼得失去了語言能力,再加上城外的廝殺直接就關系著這座在戰火中屹立了一個多月,又才剛剛逃過一劫的真定城命運,沒有人還能分神說什么。

昏天暗地痛哭了一場,顏杲卿終于恢復了幾分身為太守的意識。他艱難抬起頭來,見身邊早已經守著兩個中年漢子,他便松開了一直緊緊抱著袁履謙冰冷遺體的手,低聲說道:“把袁長史先安置到太守府,等我回去。”

“是,請使君放心。”

兩人答應一聲后,連忙小心翼翼地將袁履謙抬了下去。這時候,顏杲卿沒有在乎滿身的腌膜血跡,步履蹣跚地來到了垛口,這才看清楚了底下的戰場。杜士儀和仆固懷恩的旗號依舊飄揚在空中,那一支無堅不摧的鐵騎依舊馳騁在戰場,而叛軍的攻勢顯然已經遠不如之前,但卻還沒有崩潰。

他久在河北,深知蔡希德在安祿山麾下眾將當中為人耿直,麾下精兵強將又多,如果可能,自是招降為上,可別說蔡希德狂攻常山一個多月,袁履謙又死了,這中間橫著血海深仇,就說如今這戰局,仆固懷恩也只是占據上風,并不能說必勝,又如何談得上招降?

“來人,扶我去城樓上的戰鼓那兒”

“使君,您身上的傷……”

“扶我去”

知道顏杲卿就是這樣執拗不聽勸的性子,眾人只好從命,左右攙扶著這位常山太守登上了城樓高處的戰鼓處。在攻防最激烈的那些天里,這座戰鼓時用來警醒敵軍夜半偷襲用的,也曾經在死士出城擊毀沖車時敲響過,而如今在城外戰況膠著的時候,顏杲卿緊緊捏著鼓槌,突然奮起全身力氣敲在了那面牛皮大鼓上。

咚——

咚咚——

沉悶的聲音漸漸在高空響起,最初顯得低沉,可隨著不知道是換了人,還是加大了力道,漸漸蓋過了戰場上的那些聲音。仆固懷恩聽聲辯位,發現是常山城頭傳來的戰鼓聲,他頓時大笑道:“沒想到顏杲卿一介書生,也知道擂鼓振軍心兒郎們,仆固部勇士堅守真定一個多月,如果我們這些援兵還比不上他們,豈不是讓真定軍民瞧不起?拿出全部的本事來,給我殺出去”

“殺殺殺”

在猶如鋪天蓋地一般殺聲中,真定城頭的軍民就只見仆固懷恩一馬當先,帶著麾下鐵騎再次殺入了敵陣。每一個人都想到了不久之前那如出一轍的一幕。到底是父子,到底都是血脈相連的族人,那種奮不顧身從骨子里流露出的彪悍勇武,果然讓人心折。

就在這時候,西南角落中的一個年輕人突然叫道:“西邊有兵馬過來了”

今日一天經歷了太多的變故轉折,每一個人都如同驚弓之鳥,聞聽聲音便慌忙探頭張望。當看見那邊廂真的有兵馬插入戰局之后,便有人低聲祈禱道:“蒼天保佑,只希望是仆固將軍殺回來了,千萬不要是叛軍”

仿佛是老天爺聽到了他這祈禱,就在每個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時刻,就只見這突如其來的兵馬突然猶如一把鋒銳的尖刀,一下子捅在了叛軍的后腰上。呼應著他們的攻勢,戰場后方豎起了兩面大旗,一面是仆固,另一面赫然是河東節度的大旗

剛剛顏杲卿只不過起了個頭,就已經把敲擊戰鼓的鼓槌交給了比自己更有力的壯漢。此時此刻,他亦是看清楚了那碩大的旗幟,一顆心終于完全放了下來,兩行濁淚卻滾落雙頰,無聲無息地掉在了地上。

履謙,你在天上看到了嗎?河東的援兵也到了,常山真的保住了,真定真的保住了可是,為什么你已經不在了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1 16:48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英靈在上

如果說仆固懷恩這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八千馬軍,成了扭轉局勢的關鍵,那么,突入井陘關,與仆固碭突圍的偏師合兵一處的河東兵馬,就成了壓彎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經dian小說.叛軍圍困常山已經有一個多月,在眼看就要奪下城池的時候突然遭遇這樣的巨變,心理上的落差再經歷一場惡戰之后,就漸漸演變成倉皇,最終,知道事不可為的蔡希德只能當機立斷收攏殘兵,立刻退往幽州。

盡管常山郡和鄴郡之間的三郡全都曾經在他的控制之下,可如果這時候他往南退卻,被四面包圍的就要變成他了

蔡希德治軍嚴謹,叛軍亦是訓練有素的驍勇,可順風仗變成了敗北,最終能夠隨他北上的僅剩了不到萬人,其余的除卻死傷,大部分竟是潰散四逃。仆固懷恩知道自己長途奔襲,能打贏這一戰已經殊為不易,也沒有追擊,只是派出一支兵馬掃蕩戰場,隨即便親自率領其余兵馬前去和援軍會合。他之前已經發現來援的除卻河東兵馬之外,還有一支兵馬也打著仆固的旗號,心下自然納悶得很。

仆固碭分明在真定城中助守,這一支新的仆固兵馬哪來的?是母親同羅夫人施那不放心,所以⊥弟弟領了夏州仆固部的兵馬來援;抑或是仆固玢在漠北仆固部不甘寂寞,于是又派了一支兵馬南下?如果是后者,他回頭非得好好教訓卩個好大喜功的小子不可,以為漠北就真的太平了?

等到兩軍旌旗漸近,他便只見對面戰陣之中,一騎人飛馳而來,甲胄戰袍血跡斑斑,一張臉更是灰的,看不清究竟什么模樣。可是,父子連心,他本能地認出了人來,登時眉頭倒豎,拍馬也沖了出去,一打照面就疾言厲色地喝道:“你不是在守真定嗎?怎會當的逃兵?”

父親一見面就如此斥責自己,仆固碭頓時又委屈,又愧疚,他翻身下馬伏拜于地,聲音哽咽地說:“阿爺,我和麾下兒郎在真定守城一個多月,可從昨天晚上開始,敵軍就突然發瘋了似的狂攻不止,天亮之后不但多了援軍,又推出了沖車。顏使君希望我們出城毀掉那輛沖車,突圍前往井陘關請求河東援軍,所以我才帶著他們沖殺了出來……”

“糊涂如果我晚來一步,這真定眼看就已經落入叛軍手里了”仆固懷恩登時大怒,提起馬鞭對著仆固碭就重重揮了下去,眼看那一鞭落在仆固碭的肩頭,卷起一縷衣袍,露出了貼身甲胄,他怒哼一聲跳下馬正要再打,卻有人迎面沖了過來。

“仆固將軍,仆固小將軍也是逼不得已。此前他數次派兵出城突擊,每次能夠回城的都只有寥寥數人,今次蔡希德傾盡全力攻城,他也只有突圍這一條路。要怪就怪我河東兵馬被拖住,不得突入井陘關,沒有來得及援救常山”

仆固懷恩循聲望去,見來的是一個面色深沉的中年人,他惱火地挑了挑眉,終究沒有再當著外人的面對兒子發火。不論如何,能夠看到自己最器重的長子平安無事,他嘴上不說,心里也不禁舒了一口氣。喝令仆固碭起來之后,他便向來人微微頷首道:“敢問是河東哪位將軍?”

“在下太原長史,王誠光。”知道自己的名字對于仆固懷恩來說,不過一無名之輩,下馬之后的來人又適時補充了一句,“杜大帥昔年至交兼下屬,今伊吾太守王子羽,乃是在下從父。”

仆固懷恩當然從杜士儀口中聽說過王翰,見眼前這人自陳是王翰的侄兒,他也就不為己甚。再說,這里也不是質問河東兵馬為何姍姍來遲的時候,他當即言簡意賅地說:“我遠道奔襲,兵馬已經疲憊,我這就命人收兵,勞煩王長史替我收拾一下戰場。”

王誠光自是爽快答應。等到仆固碭領了本部兵馬前來與自己會合,仆固懷恩見只剩下了一千余人,而且人人臉上都帶著血戰之后的疲憊,身上也無不帶傷,他不禁生出了幾分苛責了長子的后悔。可他在人前決計不會流露出這點情緒來,軟言撫慰過將士之后,等到叫了仆固碭到身邊同行前往真定,他方才細細問及守城這一個多月來的經過。得知仆固部還有數百傷員在真定城內,他不禁遽然色變。

“顏杲卿生意氣,你卻也不曉事,竟真的扔下他和這一城軍民突圍沖車只消數十死士,再加上你身上備用的震雷,足可將其焚毀,你這突圍一走,留下一群團練兵守城,豈不是險些把真定白送了叛軍?你日后給我記著,做什么事就要全始全終,我仆固一族,只有戰死的勇士,沒有怕死的男兒”

仆固碭連忙低頭凜然應下,心下亦是對自己沒有堅持到底耿耿于懷。等到大軍開至真定城南門,隨著那兩扇城門徐徐打開,內中很快便出來一行迎接的人,走在最前頭的便是顏杲卿。甫一照面,曾經和這位常山太守并肩守城一個多月的仆固碭敏銳地察覺到,僅僅是過去小半日,顏杲卿就顯得憔悴蒼老了許多。他下意識地滾鞍下馬,快步上前長揖行禮道:“顏使君,都怪我回來晚了”

“若沒有仆固將軍,真定早就丟了,哪里還能撐到今天?突圍之事是我力勸你如此,你不必自責。”顏杲卿伸出雙手將仆固碭扶了起來,隨即方才向仆固懷恩深深彎下腰去,“多虧仆固老將軍解我真定之圍,常山之困”

我很老么?

仆固懷恩有些不得勁地嘀咕了一聲,但想到杜士儀對顏杲卿的稱贊,他少不得上前攙扶起了人,正打算當著顏杲卿的面再罵上仆固碭兩句,卻沒想到東張西望的仆固碭突然開口問道:“顏使君,袁長史呢?”

聽人問起袁履謙,顏杲卿登時僵在了那兒。若不是此時仆固懷恩還扶著他,只怕他甚至連站立的姿勢都無法維持。他蠕動著嘴唇,幾乎用盡了渾身力氣,這才艱難迸出了幾個字:“履謙他……他以身殉城了。”

仆固碭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一貫謙和敦厚,凡事最為人著想的長者,竟然已經去了?他不可置信地驚呼了一聲,竟是忘了父親在此,拔腿就往城里奔去。見他如此光景,盡管仆固懷恩經歷過廝殺無數,也不知道有多少袍澤戰死沙場,此時此刻也不由得沉默了。他也不上馬,就這么扶著顏杲卿慢慢通過城門券洞緩緩入城,等見到大街兩側那無數默然佇立的軍民時,他感覺不到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悅,只有那沉甸甸的悲慟。

這一個多月來,真定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磨難?

顏杲卿將袁履謙的遺體,直接停靈在了常山太守府的正堂上。用他的話來說,袁履謙為國捐軀,為朝廷楷模,自當享受他以下所有人的拜祭。不但袁履謙,若非下頭官吏力諫,更有富戶慨然捐出了自家庭院用來為這一天一夜死難的將士停靈,他幾乎就要把偌大一座太守府改成殯堂了。此時此刻,當先沖回太守府的仆固碭已經拜祭了袁履謙,一雙眼睛已經是通紅,肩膀亦是不停地抽動著。

后進來的仆固懷恩見到這一幕,先是拜祭過英靈之后,發現堂上并沒有袁履謙的家眷,便向顏杲卿問道:“顏使君,不知袁長史的家人……”

“嫂夫人哭昏過去,若非我命人安撫,幾乎就要投繯自盡隨他而去。”說到這里,顏杲卿越發心如刀絞,隨即低聲說道,“履謙幼子還在襁褓。可他的長子……尚失陷于叛軍之中,應該還在鄴郡。”

仆固碭連忙咬牙切齒地說道:“阿爺,不止是袁長史的長子,顏使君的長子也還在安祿山手中當初安祿山發兵叛亂,到常山時卻隱瞞消息,帶走了顏使君和袁長史的長子,脅迫顏使君和袁長史為己效力”

“原來如此。”仆固懷恩平添三分敬意,當即慨然承諾道,“我定會將此事飛馬往報大帥,打破鄴郡時,盡一切可能保住令郎和袁長史遺孤性命”

“生死自有天命,更何況大戰之時,若還要顧及這些,豈不是讓軍中將士平添掣肘?”

盡管那是老友素來自傲的長子,盡管自己對長子也曾經寄予厚望,可想到鄴郡那邊的情景,顏杲卿雖說在心里說了無數遍對不起,可他還是把心一橫說道,“如果履謙還活著,一定也會這么說,難不成我等官吏子弟的命是命,軍中將士的命就不是命了?仆固部此次也不知道多少人埋骨常山,我招募的團練兵更是無數人拋頭顱灑熱血。大戰之際,一切以勝負為上等戰事平定,我當上奏朝廷,卸職守墓園,以謝英靈”

仆固懷恩心中感動,可他自忖自己一個大老粗,萬萬勸不回這位執拗的常山太守。想了想之后,他就留下仆固碭寬慰顏杲卿,等出了正堂后,他召來幾個親兵,當即沉聲說道:“等河東王長史回來之后,立刻請他來見我。當此叛軍逃回幽州之際,先整頓城防,然后立刻南下,收復州廣平郡、邢州巨鹿郡、趙州趙郡這三郡。常山這邊我將親自駐守,如果幽州的史思明真的敢發兵前來,就讓我親自會會他”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1 16:52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千金買馬骨

曾經被安慶緒作為屯兵之所的愁思岡,如今已經飄揚著眾多唐軍大旗。其中,招討元帥杜這面大旗猶如眾星拱月一般,被安放在最中央的位置。然而,杜士儀的元帥大帳和郭子儀程千里并沒有任何不同,里頭也只是擺著行軍床,放著簡易的大案,掛著地圖,而占據整個大帳一半的,則是一方河北各州郡山河地理的巨幅沙盤,叛軍控制地帶以及唐軍控制地帶均以紅綠旗幟來標明。

和十幾天之前相比,如今叛軍控制的州郡數量已經大幅度減少,甚至幽州史思明也派來過一次信使,雖并未表示投降,但這樣的接觸卻還是第一次

此時此刻,杜士儀的元帥大帳又迎來了一撥客人,可這些客人卻是被押送來的。站在這座看似和其余軍帳并無不同的大帳面前,為首的中年人仔仔細細觀察著駐守這里的牙兵,見每個人明知道他們的身份,卻都是目不斜視,沒有對他們多看半眼,他不由得想到了剛剛一路行來所見的昂揚軍容和士氣。而在他身邊,另外兩個人就沒有他這么沉著了,堂而皇之地左顧右盼,其中一個甚至還低低嘀咕了一聲。

“好大的架子”

可他這話音剛落,立刻察覺到了一絲撲面而來的殺氣。抬頭一看,他卻發現那是大帳之中大步走出來的一個老者。對方年過五旬,分明是血氣已經衰弱的時節,卻依舊不失魁梧健碩,舉手投足之間,那股凌厲的銳氣此刻絲毫不加以收斂,甚至連他這種馳騁戰場,見識過無數殺戮的都為之心驚肉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尊駕是朔方節度使郭大帥?”

“郭大帥號令千軍,我怎敢與之相提并論?”那老者卻毫無解說自己身份的意思,用如同鷹隼一般的利眼一掃這三個被牙兵護送過來的人,隨即淡淡地說道,“元帥便在帳中,進來吧”

元帥和大帥,雖說只是相差區區一個字,其意義卻不可以里計。此次如果不是李隆基因為永王父子之死亂了陣腳,又根本沒時間沒精力在諸王之中擇選出一個充元帥往前軍坐鎮,杜士儀怕不得要和當初的哥舒翰一樣,掛個副元帥的名頭到河北來。這會兒他本在沙盤之前看著常山郡的位置,聽到身后傳來了動靜,便徐徐轉過身來,看清了虎牙帶進來的那三個人。不消他吩咐,隨侍帳中的阿茲勒便不動聲色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敗軍之將,在元帥面前竟敢如此失禮?”

被阿茲勒這一喝,崔乾佑方才收回了審視杜士儀的目光,意識到自己剛剛走神了。如果說安祿山是崛起最快的節度使,鼎盛時期節制三郡,可真要說起來,一度節度朔方、安北以及河東的杜士儀,方才是真正從開元之初炙手可熱到天寶,整整三十年一直如日中天的人物。從解頭、狀頭、制頭三頭及第開始,這一位就從來不曾淡出過天下人的視線,無論在朝還是在地方,全都稱得上轟轟烈烈。可如今真正見到,卻不過一俊逸中年文士而已。

崔乾佑苦笑一聲,第一個屈膝跪下,匍匐了下去。他很清楚,自己自從洛陽逃亡之后,最多的時候身邊也只有幾十個人,如今更是淪落到幾乎要唱獨角戲。安慶緒當初竟然把偌大一個爛攤子丟下給他三人,他再去歸附不過自取其辱,而史思明從前就與他不和,更何況他現如今孤身一人,談不上任何利用價值。所以,杜士儀讓人宣揚的招降令,他不得不豁出去來試一試。

最重要的是,郭子儀和程千里一搭一檔,一方牽制安陽守軍,另一方竟是打下了北面的鄴縣,而滏陽的安守忠非但沒有出擊救援,而且據說已經丟下安慶緒,率軍北上去和蔡希德會合了,這就徹底讓安陽城變成了一座孤城。而且,仆固懷恩竟是往東面繞了一個大圈子出擊,分明是打算打蔡希德一個措手不及。說來說去,杜士儀的到來并沒有讓唐軍多出一個大將,多出數萬兵馬,卻把原本各自為政的唐軍緊緊擰成了一股繩

田乾真自從知道安祿山已死的消息后,就已經知道大燕算是完了。如今從統率千萬兵馬的大將軍淪落到東奔西逃的喪家之犬,他也沒有了任何倨傲之心,當下也跟著崔乾佑跪了下來,俯伏于地。如此一來,仍舊站著的孫孝哲便成了最醒目的那個。

即便素來桀驁,可在杜士儀身邊那個年輕人,以及剛剛引自己三人進來的那老者四目注視下,孫孝哲也有些頂不住了。桀驁是需要底氣的,可他現在卻根本沒有這樣的底氣,膝蓋怎么還能硬得起來?他不知不覺彎下膝蓋跪了下去,但腰桿卻沒辦法如同崔乾佑田乾真那樣彎曲自如,只能雙手撐地略略把頭低下去。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除了從前在安祿山面前,他從未如此卑躬屈膝過。

多年雄踞一方位高權重,杜士儀深知所謂的禮儀并不僅僅是一個形式,而且代表了更深層次的意義,比如說折服,比如說震懾。此時此刻,他能夠讓這三個曾經在安祿山麾下排的上號的悍將跪伏在面前,便是因為大勢

他沒有立刻出聲,而是徐徐回到主位坐下,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我令人傳令招降你們三個的意思,應該是十幾天之前的事情了。你們卻拖到今天方才現身,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還是在確定,我到河北后是否能扭轉乾坤?”

這話問得極其犀利,崔乾佑和田乾真還在思量怎么回答,孫孝哲卻搶先開了口:“沒錯,我們雖說已經成了無處容身的喪家之犬,可也至少得知道,沒有信錯了人而且,我們也怕元帥只是想要誆騙了我們前來投降,然后反手再把我們一刀殺了”

“住口,好大的膽子”阿茲勒本就看不慣孫孝哲的做派,此刻厲喝了一聲后,右手就按在了刀柄上。

“杜隨,退下。”

喝退了阿茲勒后,杜士儀就只見田乾真已經膝行上前一步,竟是突然重重往地上磕了幾個頭。

“元帥,孫孝哲雖話說得粗,但我等被人棄若敝屣地丟在洛陽,確實已經不敢隨便相信人了。如今大帥已經收復了河北大部,我等不但是敗軍之將,更是朝廷欲殺之而后快的叛將,此時前來降附,并不敢和大帥提任何條件,縱使為一馬前卒也已經知足了。可安祿山縱使于陛下,于元帥來說只是萬惡不赦的亂臣賊子,卻還是我三人的恩主。懇請元帥破鄴郡之日,能夠嚴懲那些無君無父殺害他的人”

此話一出,崔乾佑登時愣住了。他怎么都沒想到,田乾真竟然請求杜士儀幫他們為安祿山報仇平心而論,安祿山確實對他不薄,可暴怒起來的時候六親不認,確實不是明主,之前很可能因為嚴莊的密謀,死在安慶緒手上,可他卻沒有太多為其報仇的心思,畢竟,他已經自身難保了。所以,他看到杜士儀面露譏誚,頓時暗罵孫孝哲田乾真一個個都實在是不省心,連忙重重咳嗽了一聲。

“元帥,我們并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如今都只是無根浮萍,但對幽燕,對叛軍之中的將卒還有幾分了解,如若元帥真的愿意免我們一死,定當肝腦涂地效力于鞍前馬后,報元帥不殺之恩。”

這才是降將該說的標準言辭。可是,杜士儀笑了笑之后,卻好整以暇地說:“孫孝哲的顧慮不算錯,田乾真的請求也是人之常情,至于你崔乾佑,這番話更是顯得很聰明。若是按照你三人兵圍長安,令陛下一度倉皇離京,令長安城無數軍民為之死難的罪過,就是千刀萬剮,只怕很多人也不能解恨,我如今饒了你們三人,你們自己也應該知曉,最大的原因只是為了讓叛軍不要再負隅頑抗,不要再有更多無謂死傷,所謂千金買馬骨,僅此而已。”

見孫孝哲一張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他便繼續說道:“當然,你三人曾經是安祿山麾下重將,對于河北山河地理自然更加熟悉,如有需要,我也會不吝使用。就比如我此前才剛剛用了”他突然一頓,隨即扭頭向阿茲勒問道,“杜隨,薛嵩那邊可有消息?”

“回稟元帥,薛嵩已經派人從滏陽傳書,滏陽守軍業已投誠,隨時隨地都可宣告降伏反正。”

崔乾佑也知道自己三人對于杜士儀的最大意義,確實就是剛剛所說的那個理由,心中越發七上八下。可當聽到薛嵩竟是已經歸降杜士儀麾下,而且已經拿下了滏陽,他的腦筋立刻飛速轉動了起來。而孫孝哲更是不禁出聲叫道:“薛嵩不是死在雍丘之戰了嗎?他竟然還活著……”

這次,不等他繼續往下說,田乾真就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就當這邊廂三個叛將心思各異的時候,大帳外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元帥,朔方郭大帥派人復命郭大帥說,已經抵達了洹水上游,隨時可以筑起堤壩,屆時引水一灌,安陽城中守軍便再難持久”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3 12:40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安陽城破

引水灌城

水淹七軍的戰例,縱觀歷朝歷代,從來都不少見,然而,這同時意味著即使赤地千里也不惜的決心。崔乾佑也好,田乾真和孫孝哲也好,全都是世居幽燕,怎么都沒想到杜士儀看上去溫文爾雅,竟然真的會如此狠辣。要知道,安陽城中除卻兩萬余叛軍,卻還有很多無辜百姓在,真的這么灌水圍城,倒未必淹死人,可城中百姓也會有無數人遭殃

孫孝哲看杜士儀的目光已經有些不一樣了,多了深深的畏懼。他是契丹人,最信服的法則便是弱肉強食,所以,對于并沒有萬夫不當之勇卻占據了元帥寶座的杜士儀,他心里并不十分服氣,只覺得對方僅僅是運氣好而已。可現在,他已經沒有那種被人狠狠踩在腳底下的羞辱了,因為他很清楚,如果真的來上這一招,安慶緒必定難以支撐,除非前方兵圍真定的蔡希德南下解圍,否則結果將毫無懸念。

到了那時候,叛軍就越岌岌可危了

“薛嵩已經為我收復了滏陽,你三人既然前來投效,可愿為我拿下安陽?”

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當然不會認為,杜士儀會就這樣趕鴨子上架讓他們帶兵殺上城墻,和昔日袍澤殺個你死我活。杜士儀既然明確提出保他們活命,交給他們的任務應該是可以完成的,而不是絕對不可能完成的。所以,崔乾佑便第一個應道:“愿為元帥效犬馬之勞”

一個答應了,其他兩個自然也不例外。這時候,杜士儀便向虎牙問道:“他們此行還帶了多少人?”

之前崔乾佑和田乾真孫孝哲全都默契地不提這件事,此刻面對這么一個問題,登時暗叫不好。果然,剛剛那個給他們帶來了很重壓力的老者突然意味深長掃了他們一眼,隨即躬身恭敬地答道:“回稟元帥,除了他們三個之外,總計還有二十余人。”

也就是說,這三個家伙果然是四處逃竄顛沛流離,已經完全沒有立足存身之地了

杜士儀見三人誰都沒有勇氣和自己對視,他便徐徐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沒有兵馬不要緊,破了安陽,總少不了降兵,分給你們數百也不是難事。但前提是,我不想在這安陽城下被阻隔太久來人,帶他們去見安慶宗,今日攻城,讓他們三個和安慶宗一塊,把風聲放出去,安陽守軍若再不開門投降,休怪我讓他們嘗一嘗水淹安陽的滋味”

崔乾佑三人此前躲在鄴郡山林之中時,便曾經聽說過杜士儀令安慶宗勸降之事。可是,安慶宗自安祿山起兵反叛之后就消息全無,如今卻突然冒出來,他們一直認為這只是杜士儀耍的小伎倆。可是,當通過層層搜檢,最終進入那頂小軍帳,看到了人時,他們卻全都倒吸一口涼氣。

真的是安慶宗盡管這位長公子已經很多年不在幽州了,可他們都曾經陪安祿山進過京,至少不至于認錯人

安慶宗隱約只覺得這三人有些面熟,正要問的時候,田乾真卻搶先問道:“長公子,你不記得阿浩了?”

“阿浩,你是阿浩”安慶宗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田乾真,突然大喜過望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真的是阿浩,真的是你你是不是來救我的?不,你是不是來幫我的?阿浩,你不知道,自從阿爺在幽州起兵叛亂,我實在是怕極了,每天都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安慶緒、安慶恩以及安祿山其他那些兒子是什么德行,田乾真三人全都明白得很,如今見安慶宗這位長公子也是這樣毫無主張的樣子,他們不由自主地感到,安祿山即便真的坐了天下,就憑這些不成器的兒子,也足以⊥皇朝的基業迅垮塌下去因此,就連少時曾經和安慶宗一起玩過的田乾真,也沒有太大的興致敷衍這位如同驚弓之鳥的長公子了。前途已然無望,但這條性命若是如此枉送了,他實在是不甘心

之前是三軍圍城,如今同樣是三軍圍城,可安慶緒的感受卻大不相同。之前李歸仁也好,嚴莊、阿史那承慶、高尚也好,每個人都還至少能夠信心十足,都還有功夫寬慰他,可自從杜士儀抵達之后,他就現這些文武再也沒有將他當成大燕的繼承者。哪怕如今已經宣布了安祿山病逝,甚至他還在這座安陽城辦了簡易的登基之禮,登基為帝,可明面上的禮數底下人都已經顧不得,更不要說真正的尊重了。

而且,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一母同胞的長兄安慶宗還活著,近些天來更是天天在城外幫著唐軍喧囂攻城

“陛下,上城樓吧”

每次聽到嚴莊的這么一句話,安慶緒都會覺得惱火厭煩。他現在最不想聽到安慶宗的聲音,也不想看到他那個兄長他當然不會看不出來軍心士氣的低落和動搖,僅僅這些天來,李歸仁已經不得不動用殘酷的連坐法,以此震懾那些想要當逃兵又或者是獻城的將士。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那個愚蠢的一母同胞嫡親兄長于是,安慶緒破罐子破摔地冷笑道:“不去,有李將軍坐鎮就夠了,何必讓我去當那泥菩薩?”

嚴莊登時面色一沉,眼神中流露出了幾許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竟是沒有再強迫,而是轉身徑直離去。到了外頭,他看了一眼那滿是烏云的天,心想隨著安祿山的死訊再也瞞不住,如今的大燕危若累卵,別說這鄴郡恐怕會守不住,就是后方的幽州和平盧,也同樣岌岌可危。到了這地步,他是不是也應該為自己好好考慮一下?這個相國已經只剩下一個名義了,要是再不能當機立斷,只怕他連這條命也要一塊送了

帶著這樣復雜的心情到了城頭,當嚴莊看到唐軍再次掀起一波雷聲大雨點小的攻城勢頭時,想起連日以來都是如此,李歸仁輕蔑地認為杜士儀不過紙上談兵,打算圍城打援,所以安守忠沒有貿然率兵來援,而是扼守滏陽,乃是上上之策,阿史那承慶也附議這樣的判斷,他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而如今,這種不祥的預感更是在現城外安慶宗和其他幾個人被簇擁上高臺上時,達到了頂峰。

安慶宗現身至今已有十幾天了,其身份以及宣告的事情,已經沒有最初時給人的那種震驚,可杜士儀還是每每來這一招,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嚴莊正在狐疑,就只見城頭傳來了好一陣叫嚷。情知是投石機又開動了,他連忙如同縮頭烏龜一樣躲進了掩蔽所。等這一輪攻勢過去,他剛要探頭問動靜,卻不料有一個親兵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手上還拿著一個竹筒。

“相國,相國,這次的石塊上綁了很多這樣的竹筒,里頭有唐軍的布告”

嚴莊深知這是一種效率最低的宣傳方式,可此時此刻城中軍心浮動,任何一丁點變故,都會造成最大的麻煩。要知道,因為杜士儀并未動用沖車來沖撞城門,因此他們連日以來竟是緊閉城門,連出擊都不敢,就怕派出城去的人直接降了。他氣急敗壞地搶過那個竹筒,打開取出里頭那張紙箋之后,他只是一掃,心頭就涼透了。

安守忠竟然已經丟下滏陽北上和蔡希德會合去攻常山,而傳言中早已死在了雍丘之戰中的薛嵩,竟是出現在了滏陽,連同薛帽一起策反留守的叛軍,就此降唐,累得鄴縣也已經落入唐軍手中如果單單只是鄴縣和滏陽丟失的消息也就罷了,偏偏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這三個家伙福大命大,竟然在唐軍之前的圍剿之中幸存了下來,如今也都降了杜士儀。最最要命的是,杜士儀竟然威脅要在洹水上游筑堤壩蓄水,屆時水淹安陽城

“完了……”

嚴莊呆呆吐出這兩個字,腦海中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命人到城頭立刻把這些宣傳單都給收回來,免得進一步動搖軍心。不過,隨著城外那些大嗓門的軍士高聲喊話,縱使他有心挽回局面,卻也已經晚了。城頭并不止他一個人在,李歸仁也好,阿史那承慶也好,高尚也好,當得知這連續幾個壞消息,這時分全都是心下驚惶,只一張臉上還要強裝鎮定。可是,他們還能裝一下鎮定,底下的軍將卻還有幾人按捺得住?

崔乾佑三人兵圍長安,那樣大的罪名都能逃脫死罪,更何況他們?不若降了,至少還能保住合家老少性命

“安守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盡管不在同時同地,但李歸仁竟是惱火地迸出和蔡希德一模一樣的痛罵。可這時候再罵安守忠已經于事無補,他只能把心一橫,看著阿史那承慶說道:“如今之計,只能看看能不能拖一點時間。蔡希德大軍有安守忠之助,說不定能夠攻下常山真定,如此一來,他們隨時可能回師救鄴郡。畢竟,我們城中好歹還有兩萬多兵馬在哪怕是只有一線希望,哪怕是杜士儀宣稱要水淹安陽,也得守”

阿史那承慶也是絕不想投降的,如果坐擁幽州左近數州之地也就罷了,可現如今只得安陽一座孤城,降了之后他們還有什么好處?

“好,傳令下去,若能堅持到援軍到來,軍中上下每人賞錢一萬如有二心,一隊連坐”

幾乎就在阿史那承慶話音剛落之際,陡然只聽耳邊傳來了一陣喧嘩。等到他分辨清楚那嚷嚷聲究竟說的是什么之后,他登時險些一頭栽倒。

“北門開了,有人開了安陽城北門”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3 12:47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大勝

“安陽北門大開,郭大帥麾下左廂兵馬使渾將軍已經一馬當先殺進去了。”

聽到牙兵來報,說是渾釋之已經由北門進城,杜士儀頓時笑了起來。渾氏亦是鐵勒九姓大族,歸附極早,隋代便曾經一度受冊封守邊,而自從唐太宗李世民在靈武受天可汗尊號之后,渾氏一族便世襲皋蘭州都督,也不知道出了多少赫赫有名的武將。這其中,渾釋之祖孫三代都是有名的悍將,杜士儀時渾釋之便已經官居先鋒使,郭子儀繼任朔方節度使時更是對其一再重用,便如同杜士儀當初器重郭子儀和仆固懷恩如出一轍。

“只可惜懷恩此時不在,否則恐怕就要看到他們兩個鐵勒人爭功的情景了!”

杜士儀隨口開了個玩笑,見佇立身邊的李懷玉滿臉躍躍欲試,他便突然出聲說道:“可是覺得至今無有寸功,心里不痛快?”

李懷玉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小聲說道:“除了給元帥出了那么個餿主意,其他的我什么都沒幫上忙,回頭表兄若是知道了,一定會責我沒用。”

聽到這里,杜士儀頓時莞爾。他又掃了一眼同樣滿臉不得勁的阿茲勒,便開口說道:“杜隨,你帶上李懷玉,給我預備好了。北門既破,叛軍不可能再繼續守在這么一座岌岌可危的安陽城中,必定要出城突圍,你率前鋒營給我突上去。記住,殺敵其次,招降第一,別忘了長安解圍之戰,你給我拼掉了多少人?再加上留給幼麟的那五百人打底子,你要是再招不到人,可別怪我異日把你降下去當旅帥!”

最初聽到命令時,阿茲勒差點生出滿肚子殺心,可聽到最后,他立刻給強壓了下去,凜然應命。而李懷玉也為之大喜。隨著這支不過七八百人的兵馬已經開始預熱準備出擊,早有準備的程千里和郭子儀麾下兵馬也從最初的虛張聲勢轉變成了整體進攻,就只聽偌大的安陽城內外喊殺震天,這一場歷時近一月的圍城之戰眼看便要到了真正分勝負的時候。

杜士儀身邊只剩下了虎牙這一支牙兵,以及郭子儀和程千里硬是留下來拱衛中軍的人,雖不過三千余,卻都是精銳中的精銳。此時此刻,他抬頭看了看越發陰沉沉的天空,隨即便聽到耳畔傳來了虎牙的聲音。

“元帥之前對崔乾佑三人說水淹安陽,只是嚇唬他們而已,沒想到城里那些家伙卻當了真。”

“也不能說是嚇唬,如果再拖下去,也就只能用水淹安陽這一招狠棋了。當初李明駿在新安獻城歸降,我就有心在叛軍之中再做些文章,他愿意冒險潛回為內應,兼且有心腹兵馬隨行,我便同意了。因為我被召回長安,朔方、安北、河東三軍的協同不利,卻讓安慶緒在鄴郡扎下根,召喚河洛眾軍前往聚攏,而李明駿借著這個機會,也就順利混在叛軍之中進城,如今,在叛軍軍心士氣無不低落到極點的關鍵時刻,他這一打開城門,自然是事半功倍。”

杜士儀說到這里,卻收回了關注天色的目光,沉聲說道:“這天色看著不妙,如若下上一場瓢潑大雨,我軍士氣高昂,固然不會因此敗績,可如果讓叛軍因此潰散四逃太多,對接下來的河北安撫大為不利。傳令下去,全力攻下安陽,叛軍降者免死。讓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也全部給我上去,這時候他們若是不能給我發揮降將的作用,我留他們的命何用?”

虎牙連忙應命,須臾便從牙兵之中挑選了最精干的人前往各軍傳命,同時又命人立刻去把安慶宗和劉駱谷給護送回來。當看到安陽城中果有數支兵馬出城突圍,而郭子儀和程千里大軍已然圍殺了上去,他退回杜士儀身邊時,心里已經不再擔心這一仗了,反而一面分心想著仆固懷恩可有及時趕到常山,那邊戰況如何,一面卻又想著留守河東的裴休貞是否能看準時機,從井陘關東進,到最后,他的思緒卻又飛到了遠在數千里之外的長安。

河北這邊顯然已經打開了僵局,京城那邊的天子可不要再鬧出什么幺蛾子來!

安陽城中已經亂成一團。安慶緒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只不過是沒有聽從嚴莊的話上城頭督戰,轉瞬間就發生了這樣讓人意料不及的大變。連日以來,他都是居住在鄴郡太守府的后院,前頭的文武議事他常常能不參加就不參加,竟是猶如撒手掌柜,全憑嚴莊等人商議決定。可這樣眼不見心不煩的嚴重后果,就在此時此刻完全爆發了出來。當他得到消息,在一個小宦官的服侍下穿戴了全身甲胄出來時,就只見太守府其他人已經逃得空空蕩蕩。

沒有一個人還惦記著保護他這個大燕天子!

“人呢?人呢?該死,他們竟敢全都跑了!”

安慶緒暴怒地大聲叫著,突然轉身怒瞪著那個小宦官,滿臉猙獰地質問道:“你呢?你是不是也后悔沒跟著他們一塊跑?嗯?”

那小宦官已經嚇得完全懵了,面對兇相畢露的安慶緒,他一閃念間確實生出了一絲后悔,可隨即福至心靈地回過神來,竟是拔腿就繞了個圈子躲開安慶緒,拼命往外跑去。

安慶緒不意想自己這一怒,身邊這最后一個人竟然也拋下自己溜了,在難以抑制地咆哮兩聲之后,他突然生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慌。他下意識地追在人背后往外跑去,可當他跑到太守府門口,他就看見一隊兵馬兇神惡煞地沖了進來。他哆哆嗦嗦想要去拔腰邊寶劍,可劍是拔出來了,他的雙腿卻完全支撐不住身體,就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見得這些人越逼越近,他瘋狂地揮舞著劍想要把人趕開,可很快那劍上就傳來一股大力,一時脫手遠遠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一把大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拿著刀的那個中年將領厲聲問道:“本將朔方左廂兵馬使渾釋之,你是誰,給我報上名來!”

安慶緒哪曾遭遇過這樣的對待,面對這樣利刃加頸的一幕,他突然腦袋一歪,就這么昏厥了過去。渾釋之沒想到沖進太守府中卻只遇到了這么一個人,而這唯一的一個家伙竟然在自己問其名姓時就這樣昏了過去,他頓時罵罵咧咧地回刀歸鞘,隨即惱火地對左右吩咐道:“你們幾個,把這個軟骨頭給我看好了,說不定是什么重要角色。其他的人,跟我巡城,既然我是第一個沖進安陽城的,沒有繳獲怎么說得過去?

渾釋之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捕捉到了一條最大的魚,只是猶自不死心地率軍在城中掃蕩。有他這么一個兇悍不下仆固懷恩的兇神領軍,安陽城中那些錯過機會沒有跟著突圍的叛軍頓時倒了大霉,幾乎都是摧枯拉朽被渾釋之刷戰功的命。

好在這位朔方大將還記得杜士儀的嚴令,再加上從洛陽出發的時候,杜士儀慷天子之慨,從叛軍沒有來得及帶走的庫藏中給將士厚厚發了一筆賞錢,如今一面掃蕩殘余,一面令人沿街敲鑼打鼓安頓百姓。當那一場瓢潑大雨終于落下來的時候,城中本來幾處燃燒的屋宅亦是幸運地躲過了一劫。

這一場大雨來得比杜士儀擔心的還要早。然而,郭子儀和程千里之前都已經憋得太久了,再加上仆固懷恩奇襲常山,按照這一位的往日戰績來看,十有必定會告捷,兩人誰也不想被其比了下去,哪怕他們最初只是拈鬮的時候,輸了這么一個任務給仆固懷恩也是一樣。

所以,大雨之中,叛軍的士氣更加低落,而朔方河東兩路大軍卻都打得有聲有色,阿茲勒和李懷玉更是一面殺敵一面勸降,到最后還是眼看雨實在太大,那兩位大帥又派人過來,半是玩笑半是當真地讓前鋒營不要再搶功,他們方才收手。好在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快,當天空終于云收雨散,他們清點自己這邊收攏的降兵人數后,卻發現不知不覺竟是收下了兩千余降兵,遠比前鋒營如今的人數多。

李懷玉看著這些垂頭喪氣的叛軍,心中不禁有些發癢。他有些討好地跟在阿茲勒身邊巡視了一圈后,便對這位和自己年紀相仿的杜士儀義子軟磨硬泡。當得到阿茲勒點頭,同意向杜士儀說情,放他到前鋒營來的時候,他險些沒樂開了懷。

雖說接下來不會有那么多硬仗打了,但他至少博得了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一場大雨之后,杜士儀同樣渾身濕透,知道如今即便是夏天,如此淋上一場雨,仍然難免會造成軍中出現傷病,因此,雖知道此時收兵會影響戰果,他仍是第一時間下令收攏兵馬進安陽城駐扎,來日再掃蕩叛軍。進城后的第一件事,他便命人敲鑼打鼓全城安民,同時招募大夫以及青壯,照顧軍中之前的傷病者,同時命里保統計各坊居人的情況上報,另外,搜尋那些落入叛軍之手的文武官吏以及士人。

除了這些,他又少不得命人去滿城搜羅生姜紅糖等物,為將士熬制姜湯御寒,自己等到進了鄴郡太守府,方才去換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可他還沒等收拾好滿頭的頭發,就聽說渾釋之求見。他當即隨便往頭上搭了塊白色軟巾,就這么直接走了出來。

渾釋之還是頭一次看到杜士儀如此隨便的形態。他張大了嘴巴,直到杜士儀隨隨便便三兩下把濕發抹干,他方才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

“怎么,在笑話我這急急忙忙的樣子怠慢了你?”杜士儀隨口玩笑了一句,見渾釋之連道不敢,他便笑著說道,“如今郭程二位那邊戰報尚未傳來,你是第一個進安陽城的,我怎能讓你等久了。說吧,你抓到幾條大魚?”

杜士儀任朔方節度使的時候,渾釋之也曾經在其麾下呆過,此時此刻見杜士儀口氣隨和,顯然還當自己是自己人,他頓時也就恢復了軍中豪爽本色。

“元帥,天大的好消息,我拿到了安慶緒以及偽相嚴莊和高尚!”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5 17:15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痛打落水狗

因為安慶緒已經稱帝的緣故,盡管叛軍已經沒有能力在鄴郡也造出一座如同洛陽宮那樣富麗堂皇的宮殿群,但哪怕是為了軍心士氣,鄴郡太守府還是經過一番整修,正堂之中的很多擺設,全都是當初從洛陽敗退時裹挾的珍品,甚至居中還有像模像樣的寶座龍椅。[本文來自文學館wW.xGuan.oM]只不過,這樣笨重的東西當然不可能從洛陽專門帶到此地,而是嚴莊強征城中能工巧匠制造的。可安慶緒只用過唯一一次,其他的時候都躲懶不肯見文武。

此時此刻,沒有來得及逃亡就被渾釋之俘虜的嚴莊和高尚衣衫襤褸,形容狼狽。見杜士儀背著手若有所思地站在這張寶座之前,高尚想到自己給安祿山當了多年掌書記,甚至還跟著這位恩主豁出去叛亂了一場,到頭來卻落得這么個下場,心底極其灰心喪氣。而嚴莊卻不由得記起了近日的那些傳聞,從杜士儀不聲不響就平息了漠北之亂,率兵抵達靈武,隨即和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合兵一處,奉天子從馬嵬驛返回解圍長安,到如今的收復洛陽,直逼幽州。

光是從結果來看,仿佛沒有什么問題,可若是從過程來看,問題就大了。因為從一開始,杜士儀就是未奉詔就擅自行動,如今這個元帥恐怕也來得極其成問題。若是在承平時期,這和安祿山叛亂有什么兩樣可安祿山卻是千夫所指為叛賊,杜士儀卻人人稱道為名將,這不止是成王敗寇,而是說明杜士儀心機之深,簡直令人膽寒

可想歸這么想,嚴莊盤點了一下杜士儀身邊那些來來往往的那些幕佐,確定并沒有什么以出謀劃策聞名的謀士,他不禁在心底迅速算計了起來。見杜士儀甚至又圍著那寶座轉了一圈,他便卑躬屈膝地說道:“安賊叛亂,我等只是因家眷妻小全都在其手中,受其脅迫,這才不得不效命于他。如今元帥率天兵平叛,救我等于水火,罪臣和一家老小全都得以保全,特在此拜謝元帥的大恩大德”

嚴莊說完此言,立刻毫不猶豫地雙膝跪倒匍匐于地。他可以這么厚顏無恥,高尚卻畢竟曾經是幽燕名士,被安祿山征辟為掌書記之后也素來清高,此刻萬萬說不出這樣不要臉的話來。可是,安祿山一死,他就成了無根浮萍,差點就被人扔在洛陽不管,又哪里真能夠硬骨頭?想到自己后頭還有家人親友,他只能長嘆一聲屈膝跪地,卻是一聲都沒吭,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安慶緒還沒押來?”杜士儀并沒有理會嚴莊,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

“回稟元帥,渾將軍已經親自將安慶緒押在堂外。”

“把人帶進來……等等”杜士儀見那答話的牙兵正要出去,突然又將其叫住,一手指著那富麗堂皇的寶座道,“將此物給我扔出去,在太守府門口給我當眾燒了另外,繳獲所有的偽燕旗幟等物,也一并給我在那兒燒了再告訴全城百姓,但凡在叛軍占據鄴郡期間,有殺人奸污劫掠等事的,可先行到里長處登記。等我委任安陽縣令及鄴郡太守之后,將命他們立時督辦”

聽到杜士儀剛剛還在嘖嘖稱奇地打量著寶座,可轉眼間就要將其和叛軍軍旗一塊燒了,不敢抬頭起身的嚴莊輕輕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對杜士儀的了解還是太少。畢竟,這位大唐名臣遠遁安北出任大都護,淡出他的視線實在是太久了最讓他惶恐難安的是,杜士儀根本沒有理會他,對深悉上位者性情的他來說,那種無視的態度比疾言厲色痛罵他一頓,甚至如安祿山那樣痛打他一頓更糟糕。

因為那意味著對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幾個牙兵合力將那寶座抬出去的時候,渾釋之也已經推推搡搡地把安慶緒給趕上了堂。這位才當了幾日天子的大燕皇帝此刻被五花大綁,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看上去比嚴莊和高尚還要更加狼狽。當渾釋之一腳直接踹在了他的膝蓋彎上,把人踢得直接撲通倒地,卻只聽安慶緒在慘呼之后卻又大聲叫道:“士可殺不可辱”

“士可殺不可辱?笑話,似你此等無君無父之輩,竟然還有臉自稱為士?來人,給我先掌嘴二十,讓此獠知道什么叫做禮”

聽到杜士儀這話,一個牙兵正要上前動手,渾釋之卻沒好氣地擺手把人給趕跑了,這才親自撩起袖子笑道:“元帥,之前被這么個跳梁小丑耽誤了這么多日子,我這口氣還沒出夠,讓我親自動手解解氣可好?”

見杜士儀莞爾一笑,算是默認了,渾釋之登時大喜,他面露兇光,一把揪住安慶緒的領子,蒲扇似的巴掌便沖著其嘴上頰上用力扇了過去。不過幾下,安慶緒便已經嘴角溢血面頰高腫,等整整二十下打完,他被渾釋之隨手扔在地上時,不但頹然吐出了幾顆大牙,整張臉也已經腫的如同豬頭似的,再也沒有半點人樣。面對這一幕,嚴莊高尚無不駭然,心里更加惴惴。

挨了這么一頓,安慶緒本能地想到了父親安祿山當初對自己的暴虐,已經是害怕得慘了,癱軟在地再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音。而杜士儀見渾釋之吹了吹右手,仿佛這一頓巴掌扇下去也有些小小的疼痛,他沖著這位朔方虎將微微一笑,這才向一旁的虎牙問道:“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三人何在?”

“回稟元帥,他們應該還在收攏叛軍,尚未進城。”

“既如此,就等他們回城再來報我至于這三個亂臣賊子,就讓他們跪在這里反省反省渾將軍,你第一個進的安陽,陪我四處轉轉,看看城中情況如何”

渾釋之見杜士儀要磋磨安慶緒三人,卻又表示了對自己的器重,他哪有半分不樂意,當即滿口答應。等到陪著杜士儀出了正堂,他回頭看了一眼那三個正被牙兵推推搡搡喝令跪好的家伙,他便忍不住咧嘴一笑道:“元帥此舉真令人痛快這些亂臣賊子一刀殺了簡直便宜了他們,就該讓他們嘗夠苦頭再死,也對得起這些日子以來軍中戰死的袍澤

“要不是現在不能殺了他們,我也恨不得立刻將他們三人首級懸首安陽城門,以安城中民心。現在也只能先如此晾一晾他們。對了,渾將軍,我且問你,你覺得,接下來北面常山那邊會有什么消息?”

“元帥還是直呼我名字的好,這渾將軍三個字,聽得我老大不是滋味。”見杜士儀欣然點頭,渾釋之方才繼續說道,“至于常山,有仆固將軍親自率兵奇襲,真定之圍肯定解了。”

“哦?懷恩此次可是只帶了萬余馬軍,兼且長途奔襲兵馬勞累,蔡希德那里卻有不下四五萬人,你就對懷恩這么有信心?”

渾釋之當然不是憨人,如果他只是單單悍勇,又如何做的渾氏一族之主?所以,他只是笑瞇瞇地反問道:“元帥要是沒把握,豈會讓仆固將軍孤軍深入?郭大帥之前還在和我說,元帥定然已經聯絡了河東,約好時日從井陘關突擊東進,如此兩路大軍合兵一處,又有仆固將軍的勇冠三軍,必定能夠解常山之圍,大敗蔡希德”

“子儀倒是看得準,不過,釋之你竟然也會奉承人了”

杜士儀不禁笑著搖了搖頭。接下來這一路,他卻只是輕松地問起了渾釋之家中近況。等他二人出了太守府上馬之后,虎牙已經帶著百余牙兵跟上,渾釋之也自有親兵相從,一行三百余人前呼后擁在夜晚的大街上疾馳而過。可就是這樣馬蹄聲不斷的夜里,安陽城的官民百姓們,卻是在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睡了一個安穩覺。

這一晚,杜士儀遲遲沒有回鄴郡太守府,而是真的跟著渾釋之在全城轉了一圈,又和前來會合的李明駿見了一面。渾釋之對于叛將本來沒什么好感,可李明駿先是獻城新安,這次又冒了絕大風險開安陽城北門,杜士儀分明對其頗為嘉賞,他也就只好不為己甚了。然而,對于那些此前被叛軍俘獲或是扣押的文武以及官吏子弟,李明駿說只有李歸仁知道,連安慶緒嚴莊等都不知情,自己也尚未打探到結果,杜士儀不禁眉頭緊皺。

除此之外,投降的叛軍不能安置在城內,更何況此戰之后招降的人高達近萬,當然只能打散編制安置在城外,阿茲勒和李懷玉固然忙得不可開交,崔乾佑這三個降將也同樣是腳不沾地。至于郭子儀和程千里的部下,也只有約摸一半能夠進城休息,另外一半則分批輪值看守叛軍,當兩人上了城墻和杜士儀等人會合的時候,就只見杜士儀朝著他們點了點頭。

“都安頓好了?”

“是,暫時安置在了愁思岡的軍營當中。只是叛軍投降者眾多,要如何處置,卻是為難得很。”

對于如何措置降兵,程千里在西域不是沒有過經驗,但叛軍和一般的異族降軍不同,同樣也有些躊躇這其中的尺度。畢竟,這些兵馬可謂是重罪在身,是否能夠赦免,還要看朝廷的意思。但真要等長安那邊的旨意過來,那就太耗費時日了。

而郭子儀則笑道:“不過,我看杜隨帶著李懷玉,倒是頗為有聲有色,前鋒營將士更是現身說法,那兩千余降兵雖是數倍于前鋒營的人數,倒是安安分分,沒想到數年不見,他已經成長得足以⊥人刮目相看了”

“我倒是忘了這小子。”杜士儀不禁莞爾,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前鋒營草創的時候,內中都是安北大都護府征討馬賊以及各部時收攏的降兵,多有桀驁不馴丨之輩,而城中若有不犯人命以及奸污等重罪的重犯,也有些收攏在他麾下。他年紀輕輕,卻跟著懷恩光弼學了不少,這一支兵馬練得悍不畏死,如今做的事情卻是他駕輕就熟的。”

程千里對阿茲勒卻不熟悉,可他在西域時,對杜廣元卻有幾分認識,此刻不禁有意打趣道:“大帥這義子如此了得,這些降兵全都給他統帶不是正好?”

“不要揠苗助長。前鋒營之所以為營,便是因為他尚且還不到獨領一軍的程度。光是靠一腔血氣拼勇武,那還遠遠不夠。更何況,前鋒營此前的老底子只剩下了不到千人,一下子加入太多叛軍進去,就算杜隨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難鎮壓局面。這樣吧,明天我親自去愁思岡。”

見郭子儀和程千里立刻要勸阻,杜士儀便笑著說道:“這些叛軍大多出自平民,跟著安祿山叛亂,不外乎是沖著那些高官厚祿,金銀財寶,又或者僅僅因為其滅三族的威脅。如若他們降附之后不但不能為我所用,反而會成為心腹大患。那么,打了勝仗卻還得花費人馬看守降軍,自廢戰力,以后招降的時候,大家都會心有顧慮。”

杜士儀既如此說,郭子儀自無不可,程千里也頭疼這么一堆叛軍反而是拖累,最終也沒有反對。

等到二人隨同杜士儀回鄴郡太守府時,從渾釋之口中得知安慶緒和嚴莊高尚被俘,安慶緒挨了渾釋之一頓嘴巴子,嚴莊高尚也還撂在正堂上,兩人不禁對視一笑,暗想杜士儀到底不是那些恪守禮法的士大夫,否則哪來如今這痛快?

渾釋之嘴上得意,心里甚至不自覺地琢磨了起來。要不于脆攛掇一下杜士儀,直接把這三個家伙就在鄴郡宰了?省得勞心勞力還要派人送回京,天子倒是解氣了,可軍中上下卻不得痛快

然而,等他們在鄴郡太守府門前下馬的時候,一個迎上前來的牙兵卻開口說道:“元帥,各位將軍,崔乾佑田乾真和孫孝哲已經回來了,聽說安慶緒和嚴莊高尚被元帥勒令在正堂跪地反省,他們就徑直過去了”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5 17:20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匹夫之怒

嚴莊高尚也好,安慶緒也好,作為安祿山的心腹和兒子,他們都挨過安祿山暴怒之下的鞭笞。可是,那都是如同疾風驟雨一般的痛苦,哪像如今這樣軟刀子割肉一般的折磨?在漫漫長夜中被人勒令正跪于地,那種膝蓋猶如針刺,腰背酸痛發麻的痛楚,還有不知道什么時候是頭的煎熬,幾乎讓他們都快憋得發瘋了,就連兒時曾經因犯錯被長輩罰跪過的高尚,這會兒也不由覺得和現在的情形相比,從前那簡直是天堂了。

當他們苦苦等待杜士儀回來的時候,突然只聽外間傳來了一陣喧嘩,仿佛是什么人硬闖了進來。最初那些吵嚷的聲音聽不分明,可隨著人漸近,聲音也漸漸清楚了。到最后,就只聽一個暴喝仿佛如同炸雷一般在他們身后響起。

“安慶緒,我打死你這個無恥的東西”

隨著這聲音,嚴莊駭然側望,就只見一條人影朝安慶緒撲了過去,一拳頭把人打翻在地,隨即又就直接坐在其身上,一頓老拳把安慶緒打得哭爹喊娘。驚慌失措的他正想向那些牙兵求救,可當他看清楚身后兩個拔腿進入大堂的人時,他那一顆心登時墜入了深淵。

竟然是崔乾佑和田乾真,這么說,那個二話不說暴打安慶緒的人是……孫孝哲

嚴莊再也跪不住了,他連滾帶爬地往那些牙兵身邊逃去,寄希望于這些人能夠救自己,可誰曾想看到自己過去,那些牙兵竟然滿臉鄙夷地紛紛避開。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抱住最后一人的腿,可頭皮上立刻傳來了一陣劇痛,竟仿佛是誰扯著頭發把他拎了起來。發出一聲慘叫的他還沒來得及求饒,臉上就突然挨了重重一個巴掌。

之前看安慶緒挨打的時候,他只是心驚肉跳,可現如今挨打的輪到了他自己,他這才知道這是什么滋味。僅僅這一個耳光,他就只覺得眼冒金星耳膜發痛,仿佛只差一丁點就要被打聾了。而頭發被人拽住,那股撕扯頭皮的劇痛亦是連綿不斷地傳來,讓他的五官幾乎全都皺到了一起。下一刻,抓住他的人突然手一松,他便頹然倒在了地上,緊跟著卻又挨了好幾腳。

“夠了,阿浩,夠了”

嚴莊這才意識到打自己的人是田乾真,而攔田乾真的人恐怕是崔乾佑。知道崔乾佑這人脾氣穩重些,和安祿山也沒有那樣親近的關系,只是因為能征善戰而受到重用,他便強忍剛剛挨打的痛苦和屈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道:“崔將軍,田將軍,好歹都曾經同殿為臣,之前丟下你們在洛陽真的不是我的意思……”

可這話還沒說完,嚴莊就只見崔乾佑突然大步走上前,竟是在他身邊蹲了下來,那眼神中赫然煽動著毫不掩飾的殺機。當看到崔乾佑解下了刀柄,他被嚇得一下子住了口,可緊跟著經歷的一幕,讓他簡直恨不得趕緊去死。崔乾佑竟是倒轉刀柄,狠狠地砸向了他的嘴巴,直到他也不知道斷了多少顆大牙,痛得眼淚鼻涕直流,崔乾佑方才氣怒未消地丟下了手中的刀。

“嚴莊,要不是安大帥,你能有今天?可是你于了什么,你竟然伙同安慶緒暗害他,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要不是你做出這樣卑劣無恥的事情來,怎么會兵敗如山倒,怎么會有今天?你還要和我說什么同殿為臣,你以為我是攔著阿浩殺你?要不是如今我三人已經降了杜元帥,真打死了你和安慶緒不好交待,我自己都恨不得一刀宰了你孫孝哲,你也給我停手,打死了安慶緒之后,元帥沒人可以殺了祭旗,到時候你自己掉腦袋?”

孫孝哲把安慶緒狠狠揍了個半死,聽到崔乾佑最后這句話,他方才回過神來,有些不情不愿地住手站起身。

這時候,一旁驚魂未定的高尚方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暗自慶幸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還知道冤有頭債有主,沒有不由分說把自己也痛打一頓,否則他就實在是太冤枉了偷瞥了一眼氣息奄奄的安慶緒,滿口鮮血的嚴莊,他正想要繼續裝死,卻不想孫孝哲突然兇相畢露地往他看了過來。

“這里是不是還有個漏網之魚?”

見崔乾佑和田乾真也全都朝自己看了過來,高尚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慌忙連連搖頭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大軍撤離洛陽的時候,我只是正好在李歸仁那里,就被他帶了出來……”

“算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即便和我們一塊挨過大帥的鞭子,高尚也有那賊心,沒那賊膽。”田乾真哧笑了一聲,見高尚如釋重負,他卻沉著臉又問道,“可阿史那承慶就未必了,雖不是同謀,可他必然知情高尚,我問你,阿史那承慶呢?”

“破城的時候,我沒看到他,應該是……應該是混在亂軍之中逃出城去了”

“他逃得了一時,逃不過一世”

隨著這個聲音,眾人齊齊回頭,就只見郭子儀和程千里一左一右簇擁著杜士儀到了堂前,渾釋之則緊隨在后。崔乾佑本能地回頭看了看剛剛挨了自己三人一頓暴打的安慶緒和嚴莊,立時毫不猶豫地跪下謝道:“多謝元帥厚恩,讓我等能有機會一泄心頭之恨”

“是你們自己不管不顧闖進來痛打了人一頓,謝我于什么?”

看到田乾真拉了孫孝哲一把,兩人也不聲不響下拜行禮,杜士儀看著一片狼藉的大堂,便對那幾個滿臉尷尬上前行禮的牙兵斥道:“把這里收拾收拾,亂糟糟的像什么樣子”

杜士儀壓根不提請大夫來給安慶緒和嚴莊瞧瞧,牙兵們聞弦歌知雅意,當即應了一聲后,把那兩個半死不活的人挪開,又手腳麻利地收拾了一下地上血跡,這才把杜士儀一行人迎了進來。剛剛寶座被丟到太守府外焚毀,眾人早已從書齋中重新搬來了一套家具。杜士儀在居中主位上落座之后,示意郭子儀程千里和渾釋之一一坐了,他方才淡淡地說道:“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你三人先起來,把招降叛軍之事稟報于我。”

之前自己三人懇求杜士儀懲處暗殺安祿山之人,杜士儀沒說答應,卻也沒說不答應,此刻更是任由他們三個拳打腳踢發泄了心頭憤怒,崔乾佑知道,他們為安祿山最后做的也只能是這么多了。于是,起身之后,他也不敢怠慢,將自己收攏的叛軍,如今如何編練的隊伍,一一解說了一遍,這才看向了田乾真。田乾真也把剛剛的事情暫且拋在了腦后,言簡意賅地稟報了自己這邊的進展。等輪到孫孝哲時,這一位卻是先沉默了片刻。

“元帥吩咐的事情,我不但全都照做了,而且還打探到一個重要的消息。只是,我希望用這個消息,交換元帥一個承諾。”大約是擔心自己談條件讓杜士儀不快,孫孝哲立刻快速說道,“我當然不是和元帥討價還價,只是我的母親如今還在幽州,如今我已經降附,如果她僥幸能夠逃脫史思明之手,希望大帥能夠饒她一命。至于我自己,就算朝廷異日一定要窮究我叛逆之罪,我也認了”

孫孝哲竟敢和自己談條件,杜士儀本待一口拒絕,不想他竟然是為母親求情,他沉吟片刻便說道:“謀反之罪,按照大唐律,婦孺仍可免死,此事我可以答應你,你說。”

孫孝哲見杜士儀當著郭子儀和程千里的面答應了自己,登時為之大喜,連忙大聲說道:“城破之際,安慶緒他們顧不得之前被俘的那些將領,還有之前被扣為人質的那些河北各州郡官吏子弟,人如今都關在城中一處隱秘屋宅的地窖之中。”

此話一出,原本靠在后背上盤膝趺坐的杜士儀登時蹭的一下跳了起來。他指著孫孝哲厲聲說道:“你,立刻帶路若真的能夠找到人,我不但免你母親一死,還可以記你一功”

聽到杜士儀不但答應了自己的條件,甚至還允諾記他一功,孫孝哲登時大喜。他是從自己收攏的那些叛軍之中因緣巧合問出這個消息的,人是李歸仁心腹,于是他只能賭一賭杜士儀尚未搜尋到人,沒想到竟然真的成了。此刻他二話不說,立刻往外帶路,而郭子儀和程千里對視一眼,最終決定還是跟去。

不論如何,此次叛軍勢大,被俘的人往往都是措手不及,非戰之罪,那些官吏子弟就更加冤枉了。身為一軍之將,他們當然應該跟著杜士儀去見一見這些人,以安人心。

渾釋之本待追上,可想想太守府也得要人坐鎮,他也就又坐了下來。只是,看著面面相覷的崔乾佑和田乾真,又掃了一眼地上的安慶緒和嚴莊高尚,他突然眼珠子一轉,笑瞇瞇地說道:“崔乾佑,田乾真,元帥既然來不及交代就走了,那安慶緒等三人就交給你二人收下去看押,等回頭再做發落”

言下之意清清楚楚,只要不把人打死,怎么炮制隨你們的便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5 17:25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重見天日

午夜時分,杜士儀一行人跟著孫孝哲以及一個降兵在大街上疾馳了將近兩刻鐘,這才拐進了一處里坊,最后在一處不起眼的屋宅外頭下馬。即便院子還算軒敞,卻也不能一次性容納上百號人,所以杜郭程三人都只帶了心腹精銳入內。郭子儀素來謹慎,并沒有完全相信孫孝哲,找到地窖之后要打開門時,他自己死活把杜士儀拉遠了,吩咐幾個牙兵上前開門。隨著一股撲面而來的霉味,他正要自己先進去打探,孰料孫孝哲一個人先鉆進去了。

等幾個牙兵又跟著下去探過,出來稟報里頭關了不少人,杜士儀再難按捺激動的心情,立刻匆匆下去。當他看到狹隘的簡易監房之內,竟是塞下了整整三十多個手腳戴著鐵鐐,乍一看去形銷骨立的人時,他只覺心頭沉甸甸的。然而,即使是這樣大的動靜,那些被關押的老老少少卻大多神情麻木,甚至沒幾個人往他們多看一眼,他不禁有些意外,正打算開口試探兩句時,卻被程千里搶了先。

“各位忠臣義士,杜元帥已經拿下了鄴郡,活捉安慶緒等亂臣賊子,如今來接各位了”

他一連說了兩遍,這些憔悴麻木的人中間方才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有人掙扎著想爬起身來,卻最終手足不聽使喚,有人難以自抑嚎啕大哭,也有人仍舊滿臉懷疑不肯開口,最終先動起來的,竟然是一個年約三十許的年輕人。他手足并用地爬行了幾步,用瘦骨嶙峋的雙手緊緊抓住那堅實的木柵欄,聲音顫抖地問道:“杜元帥?真的是安北杜大帥嗎?真的是朝廷大軍打敗了叛賊?”

“我便是安北杜士儀,我來晚了,讓你們這些忠臣義士受苦了。”杜士儀溫和地伸手在那年輕人的頭上摩挲了一下,這才扭頭吩咐道,“砸開鎖,放人”

隨著斧鉞利器砍砸在大鎖上的聲音,監房中那些最初還以為只是叛軍尋開心的犯人們終于如夢初醒。隨著監房大門打開,一個個軍士進來幫自己打開手銬腳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極而泣。而剛剛那個年輕人卻還是呆呆地雙手緊抓柵欄站在那里,知道有軍士過來輕輕推了他好幾下,他方才回過神,卻也顧不得自己手腳的枷鎖,連滾帶爬地來到最里邊,用力拍打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

“子穆,子穆,你醒醒,醒醒,你有救了,安賊已經敗了,叛軍已經敗了”

見這年輕人拼命呼喚著同伴,杜士儀情知這些人先是被押在洛陽,而后又被一路轉運到鄴郡,只怕很多人都已經身體虛弱難以支撐,當機立斷命軍士們將人一個個抬出來,就先安置在這民宅中,然后立刻從鄴郡太守府調大夫過來診治。畢竟,為了防治軍中可能出現的淋雨感染風寒,那里已經早就召集了全城大夫待命。可是,其他人大多數都或是被架著,或是被抬著送出了監房,唯有起頭那個年輕人死活拽不動,只抱著同伴連聲呼喚。

面對這樣的情景,杜士儀萬不得已,只能親自入內。由于過度狹小的空間中關了太多的人,這里四處污穢不堪,空氣中除卻霉味,還有一種難言的惡臭,等他看清楚墻角邊躺著的那個年紀不大的青年身上傷痕累累,爛肉處處,人已經昏迷不醒的時候,他立刻一把按住那呼喊不停的年輕人,沉聲說道:“讓開,光是喊有什么用?再不救治他就來不及了”

那年輕人抬頭一看是杜士儀,這才如遭雷擊。可當看到軍士上前要抬人的時候,他卻一把抓住杜士儀的袖子,苦苦哀求道:“杜大帥,你先給子穆看一看吧?他已經高燒了很多天,今天卻突然身上冷,我擔心他等不到大夫診治,立時三刻就會支撐不住他是袁家獨子,如果他有什么三長兩短,我怎么有臉去見我阿爺”

“袁家獨子?他是常山長史袁履謙的兒子?”

杜士儀見那年輕人慌忙點頭,他也來不及追究對方如何知道自己粗通醫術,立刻蹲下身子在那昏迷青年的腕脈上一搭,現確實脈息紊亂微弱,手足更是僵冷猶如死人,他的眉頭登時皺成了一個大疙瘩。然而,他多年不曾用過針術,此時此刻也不曾有銀針帶在身邊,思量再三,他只能先把人稍稍扶起,在其前胸后背的幾個特定部位上以指掌用力按摩。這樣的過程持續了好一會兒,現其四肢終于有微微暖意,他終于聽到了一聲細微的呻吟。

“醒了”見人微微睜開了眼睛,杜士儀長舒一口氣,轉頭見郭子儀和程千里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跟了進來,他就微微頷,隨即對那青年吩咐道,“打起精神來,落在叛軍手里這么多日子都撐下來了,如今再熬不過去,怎么對得起家里守候你的親人?不要睡過去,大夫立刻就來了”

那青年先是有些茫然,等看到身邊那年輕人對自己拼命點頭,他方才意識到了幾分眼下的狀況,當即緊緊咬住了牙關,竟沒有再出聲呻吟。隨著兩個軍士過來,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了出去,杜士儀見身邊只剩下了那個年輕人,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不用擔心你的朋友。季明,跟我出去吧。”

聽到杜士儀這一聲稱呼,那年輕人登時大吃一驚,隨即不可思議地問道:“杜大帥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你是常山顏使君的兒子。”杜士儀見顏季明衣不蔽體形容狼狽,卻還能勉強站起身來,他便解下身上的披風裹在了其身上,這才說道,“我和你叔父顏真卿是師兄弟,你父親也就是我兄長,以后就叫我一聲杜叔父吧。父親英雄兒好漢,你不愧是顏家子弟,在叛軍面前也不曾屈膝。走吧,和我一塊出去,夜晚就要過去,天就快亮了,出去看一看這鄴郡的黎明”

顏季明只覺得心頭滾燙,情不自禁地拉緊了身上那一襲大氅,用力點了點頭:“是,杜叔父。”

新的一天黎明來臨時,一輛輛車方才載著那些傷勢較輕,可以挪動的人回到了鄴郡太守府。這些人當中,有臨危受命被李隆基丟了一大堆亂七八糟官職,手底下卻沒幾個兵的各郡防御使,也有戰敗被俘的武將,更多的是河北各郡主官之子。他們能夠有幸逃脫魔手,還是因為安陽城破實在太過突然,李歸仁只來得及命令自己幾個心腹前往滅口,卻不想這幾人也害怕動作太慢被唐軍抓住,竟是丟下這么一堆人自己溜了,其中有人倒霉地撞到了孫孝哲手中。

然而,他們是幸運的,卻有很多人沒有他們那么幸運,或瘐死在洛陽,或死在了顛沛流離被叛軍裹挾逃命的路上

這些話,都是顏季明在杜士儀面前說的。他在被救出來的人當中算得上傷輕的,都是些皮肉外傷。最初落入安祿山手中的官員子弟那些人質中,還有更小的,只有十幾歲的少年。這些人不是經不起叛軍的折磨死在了洛陽,就是死在了路上,活下來的少年只有寥寥數人。說到這些事,即使是昂藏男子漢,顏季明也忍不住淚流滿面。直到察覺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不停抽動的肩膀,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態。

“杜叔父……”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杜士儀體諒地點了點頭,這才開口說道,“懷恩已經領安北兵馬去救常山,你父親他們一定會平安無事。對了,袁長史的兒子叫什么名字?”

“子穆名伯果,之前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也是為了我,他才挨了叛軍一頓鞭子,否則絕不會落得這般地步”

見顏季明又自責又愧疚,杜士儀沒有安慰他,而是開口說道:“那你就擔起應負的責任來,好好照顧他。還有其他那些和你們一起被解救出來的人。驟然脫困,心境大變,除了身上的傷痛,精神上的傷痛同樣需要時間慢慢紓解,你也是一樣。你不用和我說什么上陣殺敵的話,要殺敵,如今有的是將士,還用不著未經沙場的你親自上你既然叫我一聲杜叔父,那就聽我的”

該說的話全都被杜士儀說完了,顏季明頓時啞然。他無奈地點了點頭,起身要告退的時候,他方才突然轉過身來,沖著杜士儀深深一揖:“杜叔父,我不謝你救我,卻要謝你救了河北乃至于天下眾多百姓”

杜士儀笑了笑,目送顏季明出了書齋之后,他方才緩緩站起身來。這一場席卷河北道、河南道、都畿道,一度蔓延到關中的戰事,如今確實收拾得遠比原本歷史軌跡中的那場兵災更快,可即便如此,仍然是赤地千里,生靈涂炭。始作俑者之一的安祿山已經死了,其麾下文武死的死,降的降,如果仆固懷恩和河東兵馬配合妥當,常山那邊能夠支撐到那時候,有六成以上的把握能夠打蔡希德一個措手不及。

而最后一關,只在幽州的史思明希望張興能夠如他所愿,打下居庸關后,備好那些攻城利器

“元帥,末將奉命來見。”

杜士儀吩咐了一聲進來,見李明駿大步而入,他沖著其微微頷后,便示意其來到地圖邊。因為沙盤至今還沒有從愁思岡上的臨時帥帳搬過來,他只能用這樣一幅命牙兵隨身攜帶的地圖作為替代。他將手在東北面一處重重一點,見李明駿立刻流露出了異常凝重的表情,他方才低聲說出了一句話。

“希逸如今雖占有北平郡和柳城郡,但范陽、漁陽、密云三郡互為犄角,遲遲難下,而契丹之地,據說夷離童耶律泥禮號召大部抵抗都播大軍,故而懷義可汗雖勢如破竹,卻不能冒著腹背受敵的危險立刻南下。你在平盧生活多年,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回去一趟。”

“是否是潛回平州見侯希逸,令他加大力度猛攻漁陽郡和密云郡,給史思明無暇南顧?”

見杜士儀點了點頭,李明駿頓時笑了:“我能夠痛痛快快多活了這二十年,如今和弟弟都成家生子,我已經很知足了。如今一把年紀還能夠轟轟烈烈拼一場,人生才叫圓滿,大帥就交給我吧希逸雖和我相交多年,但我畢竟是奚人,這么多年也不知道招攬了多少奚族和契丹兵馬,他未必指使得動,我這就回去”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8 08:33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納降

安陽之戰,叛軍除卻死傷以及潰散的之外,另有降兵萬余。杜士儀雖說命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三人前去招降,但當然不會任由他們三人恣意填補自己的實力。除卻很有招降經驗的阿茲勒二話不說,拉過去兩千余兵馬之外,其他人都安置在安陽城外愁思岡的臨時軍營之后,杜士儀便從安北以及朔方河東兵馬之中抽調精銳軍官前往,把降兵打散了統帶。

而由于孫孝哲及時提供了消息,救出了眾多被俘官吏,杜士儀也少不得兌現承諾,論功行賞。此前李懷玉被阿茲勒要了過去當副手,他知道阿茲勒這個義子的手段,便將孫孝哲也放了過去在前鋒營任先鋒使,只留下崔乾佑和田乾真這兩個叛軍悍將在身邊。攻下安陽后第二日,當他親自來到愁思岡時,就是崔乾佑和田乾真隨侍在后,雖說距離杜士儀只有數步之遙,可左右都是精銳牙兵,別說兩人不敢有異心,就是有也不敢輕舉妄動。

昨夜大雨后進城,杜士儀只在天亮之后囫圇睡了不到一個時辰。此前出了長安一路緊趕慢趕進入河北,抵達湯陰之后,他亦是連同軍中文武日夜分析戰況及敵軍動向,這會兒眼睛密布血絲,酸澀難當。然而,當他出現在叛軍面前時,腰背卻是挺得筆直,看不出任何疲態,麾下牙兵亦是人人士氣昂揚。

相形之下,歸降叛軍就顯得垂頭喪氣,無精打采了。府兵制的基礎均田制既然已經瓦解,如今各大兵鎮無一例外都是以募兵為主,作為職業軍人,他們的生計就是靠打仗,提著腦袋跟了安祿山造反便是如此。此前進了洛陽之后,每一個人都狠狠搶了一票,可誰也沒想到,他們占據那座大唐東都的時間只有短短月余,就被狼狽不堪地驅趕了出來

現如今最后一個安身之地鄴郡安陽也被最終攻破,搶來的東西根本來不及帶走,有的失落在城中,有的掉在戰場上,每一個人對未來的前途都很迷茫。降了之后,他們的結局會如何?是流放他鄉,還是被發落到更偏遠的地方戍邊,抑或是別人會為了一勞永逸,于脆先招降然后再殺降?可即便是最后一個最壞的可能,他們現在都是手無寸鐵之輩,看押他們的卻是全副武裝的大軍,怎么反抗?

在這個沒有擴音器的年代,杜士儀當然不會真的把八千人召集在一起,這不同于陣前鼓勵士氣,一呼百應的效果足以彌補人力的不足。所以,他只命人從每五百人當中抽取十人,最終召集了一百六十名叛軍降卒。當這些人踉踉蹌蹌被牙兵們押送了過來,隨即忐忑不安地站成了一個方陣的時候,每個人都不知道即將面對的是什么。須臾,最左面的前排第一個人便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為什么跟著安祿山叛亂?”

身邊全都是如同釘子一般一動不動的牙兵,降卒們誰也不敢貿貿然東張西望,所以,驟然聽到此言,那個分明只有十七八的年輕人竟是打了個激靈,本能地說道:“安大帥說洛陽和長安有的是金銀財寶,打贏了就都是我們的”

話一出口,他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登時臉色慘白。不但是他,周圍其他聽到這話的人也一個個全都驚慌失措,尤其是看清楚問話的中年人被眾多牙兵簇擁著,就連此前招降他們的崔乾佑和田乾真也態度恭敬地緊隨其后,誰還不知道來的是重要人物?果然,他們就只見來人站在那年輕的降卒面前不動了,目光顯得極其嚴厲。

“你祖籍可是河北?家中可有兄弟姊妹?可有田地?”

那年輕人本來就沒見過太大的市面,只不過有一腔武勇,這會兒嚇得呆了,竟是不假思索地接著答道:“我是深州鹿城人,家中還有阿娘和兩個弟弟,沒有田地,都是靠我在軍中的糧餉,以及租種主人家的二十畝地為生。”

“既然你是家里的頂梁柱,可曾想過你成了叛賊,你那兩個弟弟會受到牽累,你阿娘也不得安度晚年?”

杜士儀再次反問了一句,見這年輕的降卒一下子啞巴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方才略過此人,又往前走了幾步,便在一個至少有四十開外的中年漢子面前停了下來:“你又緣何從逆?”

那中年人便不像前頭的年輕人那樣莽撞了,他小心翼翼地彎下腰行禮,隨即無可奈何地說道:“安大帥……不,是安祿山治軍嚴苛,之前有令在先,但凡敢不從命者誅三族。正如同剛剛那位小弟說的,咱們的家眷都在河北,不敢不從。”

這極其聰明的不敢不從四個字,頓時讓剛剛驚魂未定的年輕人回過神來,慌忙也嚷嚷了一聲我也是不敢不從。而其他人也在這時候回過神來,出于對前途未卜的擔憂,一個個人拼命嚷嚷,辯解,討饒,直到四面軍士一陣暴喝,又舉起帶鞘的佩刀彈壓,人群這才漸漸安靜了下來。直到他們聽到那個問話的中年人徐徐說出了一句話,方才再次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想來你們很多人都聽說過我,卻還是第一次見我,我便是安北大都護,當朝右相,招討元帥杜士儀。”

見人群須臾就恢復了安靜,杜士儀便笑了笑說:“想必你們被押過來的時候,全都想過,是不是這就要被殺一儆百了。眼下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如果要你們的命,只憑你們當初那軍心盡喪,士氣盡失的樣子,安北朔方河東三路大軍盡可不必留情,如果那樣,你們也不會站在這里。可在我想來,安祿山固然該死,安慶緒等人固然該死,可如果因為他們為了一己之私掀起的這場大戰,卻要在河北殺一個尸橫遍野,我杜士儀卻做不出來”

在一片壓抑的沉寂之后,卻有人小聲問了一句:“敢問元帥打算怎么處置我們?”

見眾多人全都屏氣息聲等著自己的回答,杜士儀不禁在心里嘆息了一聲。

歷史上安史之亂后,從北到南名目繁多的藩鎮林立,其實全都是大唐中央朝廷一個個錯誤決策下的結果。安史之亂中表現出眾的許多功臣,如郭子儀、李光弼、渾釋之,一個個或遭疑忌,或高官厚爵供著,或解兵權,再加上仆固懷恩被宦官逼得造反,號稱來嚼鐵的來稹甚至被天子冤殺,最終誰都沒有割據一方。反而是那些曾經被安祿山史思明重用過的叛將,在劫后余生的大唐風生水起,一個個當著擁兵自重的節度使,哪怕經歷一次次的削藩,仍然有很多藩鎮屹立不倒。

忠臣良將叛將降將,前者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完敗

至于無論是以叛軍降軍為底子,還是以討伐叛軍的方鎮兵為底子,數量更加龐大的底層軍士們,則是更加成為了誰都必須籠絡的對象,簡直被慣壞了。朝廷給錢糧,他們就向著朝廷,驅逐節度使乃至于任何上一級的主將;朝廷不給錢糧,而節度使厚恩籠絡,他們便向著節度使,驅逐朝廷屬官,又或者跟著節度使叛亂。

不久之前河東節度使麾下將士驅逐節度使王承業,把程千里頂上去當節度使,就是這種現象的雛形。他也不想如此,可那時候如果他逼迫李隆基免去王承業的節度使之職,李隆基反而可以叫撞天屈裝可憐,又或者死活不從,反而會把好好的事情變得麻煩,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可現在河北戰事已經推進到了收官階段,他就要在軍中漸漸立起規矩來了。

軍隊要用,但決不能慣而屠殺和自己出自同一血脈的同胞,這種事他不想做也不會做

“開元六年,蘭池州康待賓之亂,叛亂的胡兵全都被內遷到了江淮以及河洛一帶,直到我出任朔方節度使,上書請命,這數萬人戶方才得以回歸故地。如果按照從前這樣的舊例,你們跟著安賊從逆,你們自己,還有你們的家人,不可避免地要背井離鄉,哪怕逃脫一條性命,光是叛軍和叛軍家屬的惡名,就足以⊥你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這一次,百余名叛軍登時惶惶不安。杜士儀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一想到他們也許都要因為叛亂的罪名而被押解南遷,每一個人都按捺不住了。隨著第一個人撲通一聲跪下,更多的人都跟著呼啦啦跪了下來,不消一會兒,就只見面前這一個方陣齊刷刷矮了一截。

“求元帥放過我們的家人”

此起彼伏的請求下,杜士儀舉起手壓了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的軍籍還在,你們的家眷也還在家中翹首期盼。如果你們覺得逃過一條性命就知足了,那么,便窩在這愁思岡,我會留下人馬在此看守,等到這一仗打完,你們也就可以去嶺南安家立業了。可如果你們還想去掉這頂叛軍的帽子,找回被你們自己丟掉的幽燕男兒的榮光,那么,你們不妨給我看看,當初那支幽燕鐵軍是什么樣子等到他日凱旋,將功折罪之后,仍可再行論功行賞”

等如是接見了整整四批這樣的叛軍,一上午的時間全都耗在了愁思岡,簡單用了一些于糧當做午餐,杜士儀方才啟程回安陽。

他倒是很想沿用后世某支越打越多的威武之師仁義之師那種收降策略,奈何他時間不夠,人員不夠,沒時間去做一級一級的思想宣傳。更何況,如今的河北和當初的漠北一樣,就如同一塊被完全打殘了的處女地,等待著開墾。

整個河北的官宦世家大地主,在安祿山起兵叛亂之后,一部分附逆,一部分不肯從逆的則是被連根拔起,田地都成了無主之物,也就是說,未來打下河北,這里將面臨一場空前的大洗牌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8 10:26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非戰之罪

鄴郡收復,唐軍自然不會就此停下腳步。

由于前方仆固懷恩的消息尚未傳回來,常山是否平安卻還不得而知,所以郭子儀和程千里立刻發兵北上,過鄴縣滏陽,直取廣平郡。杜士儀則在安撫叛軍,從叛軍之中編練出前鋒營和另外兩營兵馬之后,又從鄴郡本地士人當中擇選了曾經當過兩任太守,因為不滿李林甫楊國忠當權而隱居鄉里的一位老士人,親自行文征其出山,授任太守之職,隨即再從那些被俘官吏當中,挑選了狀況較好,又曾在河北多年為官的一個縣丞,任為安陽令。

同時又留下流外小吏二十人,清丈被叛軍奪取的田畝,以防有人霸占,重新檢點人口,這樣的措置安排,自然贏得了鄴郡子民的交口稱贊。

此外,對于拿到的安慶緒和嚴莊高尚三人,杜士儀放任崔乾佑田乾真和孫孝哲痛打一頓發泄心頭之怒,便命人把安慶緒放在檻車中監了,直接押回長安。他很清楚,以如今李隆基對安家人的切齒痛恨,安慶緒這個膿包必死無疑,而他若是把嚴莊高尚一同送回去,說不定李隆基卻會為了顯示天子恩威,做出點極其不地道的事情來——比如說給個虛頭巴腦的官,表示天子的寬容大度。

他可不想把人送給李隆基去做人情

因此,把嚴高二人綁了押在軍中,杜士儀自己晚郭程兩大軍一天從安陽出發,因為郭子儀程千里也好,仆固懷恩也好,帶的幾乎都是馬軍,留下的則是步卒居多,這一足足兩日方才抵達了滏陽。之前,薛嵩正是在這里趁著安守忠離開的機會,策反滏陽守軍奪下城池,建下自己投降之后第一功,這會兒少不得親自帶著弟弟薛帽前來拜見,態度恭敬得無以復加。

得知薛嵩當日奪城時,親手殺了安守忠任命的副將,薛帽則是用計殺了裨將旅帥隊正等十數人立威,許諾余下兵卒降者不追罪,他便頷首說道:“事急從權,你兄弟二人拿下滏陽有功,殺將立威乃是應當,至于一般的士卒,自然可以免死。但有一條,如有民憤極大者,則決不能姑息。”

“是,卑將一定遵從元帥所言。”總算是逃脫了被人懷疑手下無兵尷尬的薛帽,眼見得鄴郡竟然這么快拿下,他也同樣如釋重負。所以,對于兄長都畢恭畢敬的的杜士儀,他的態度就更加謙卑了,亦是連聲答應不迭。

“這滏陽城就暫交薛帽鎮守,薛嵩,你暫入我牙兵,隨我北上。”

聽到杜士儀竟然肯將滏陽交托給自己的弟弟,又調自己在身邊,薛嵩哪里還不明白,經過滏陽一戰,他們兄弟倆總算是暫時洗白了身份,哪怕日后天子要殺要罰,也有杜士儀替他們遮風擋雨。于是,他慌忙翻身下拜,竟是泣不成聲。薛帽也比兄長好不到哪里去,連日眼看叛軍兵敗如山倒,此前又聽說兄長已然殞命,他只覺得朝不保夕,如今這根救命稻草一下子抓住,體會到他們兄弟倆終于有救了,他自然也連聲拜謝。

接下來,杜士儀又召見了隨薛家兄弟來見的幾個士人。因為鄴郡叛軍勢大,滏陽原本的官吏根本沒法抵抗,有的被殺,有的逃到鄉野藏身,有的則是逃去了常山真定,所以,他考較一番后,挑了一人署理滏陽令,其余三人署理縣丞主簿縣尉,至于正式的人選,他打算到常山視情況再做定奪。

河北這一場大亂之后,不做適當的洗牌就把幸存的官員放回原位,不符合如今的時局,而且很多人原本也不稱職

廣平郡內,正當南面官道的第一縣便是邯鄲。這里曾經是戰國七雄之一的趙國古都,趙國滅亡,秦末陳勝占據此城自稱趙王,兵敗之后,秦將章邯平趙王城,把城中子民全部遷徙了出去,但被夷為平地的只是王城,作為城廓的大北城還是遺留了下來,到西漢末年甚至成了長安之外的五都之一,僅次于洛陽,高于臨淄、宛、成都三都。然而這座名都卻毀于東漢初年劉秀破城之后的大屠殺,至三國之后,邯鄲更是沒落,如今甚至不是廣平郡的治所。

如今再遭安祿山叛亂這場兵災,邯鄲城內更是蕭索。廣平太守和各縣縣令雖響應顏杲卿的號召舉義旗反了安祿山,可既沒有相應的軍事韜略,也沒有顏杲卿那么高的威信召集足夠的團練兵,蔡希德和史明帶兵回師河北之后,正當官道的邯鄲立刻被叛軍長驅直入。盡管杜士儀進城時,距離郭程二人重新奪回此地已經又過去了兩天,可他放眼四望,就只見城郭之中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街上行人寥寥,偶爾看到的人也是目光麻木,舉止呆滯。

“這場大亂之后,幽燕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復元氣。”

杜士儀嘆了一口氣,面色有些凝重。現如今的南方歷經多年發展開拓,雖然還遠沒有到后世的“蘇松財賦半天下”,又或者“湖廣熟天下足”,可已經在農耕上體現出了勝過北方的優勢來。而河北道這一場仗,讓整個北方都要勒起褲帶過日子的同時,也必定會加重對南方的負擔。更重要的是,現如今這樣蕭瑟寥落的情景,遠不是一兩場勝仗就可以安撫得了人心的,戰后的休養生息只怕要花費無數功夫。

“元帥,元帥,郭大帥程大帥命人送回來好消息,仆固將軍大勝,真定城保住了”

杜士儀剛到邯鄲縣廨面前,聽到這話頓時又驚又喜,立刻停住了腳步。等到遠方三五騎人飛馳了過來,到近前勒馬跳下,他便看清楚了那個領頭者。

“仆固碭?”

“元帥”

被父親差遣作為信使,連日不眠不休疾馳南下的仆固碭快步奔了過來,踉踉蹌蹌到了杜士儀馬前,竟是就雙膝一軟跪了下來:“末將無能,對不住大帥。”

剛剛還說是真定保住了,仆固懷恩大勝,如今仆固碭現身之后,卻突然來了這么出人意料的一場,杜士儀登時有些措手不及。他一愣之下,立刻翻身下馬,在仆固碭面前站了片刻便蹲下身來。仆固懷恩是他素來最器重的大將,他在去安北大都護府時,指名調了仆固懷恩和李光弼,而仆固碭和仆固玢兄弟二人更是可以隨時隨地出入后院,和他的嫡親子侄沒什么兩樣。此時此刻,見仆固碭消瘦了許多,臉上還有幾道剛剛愈合的疤痕,其中一道顯然很深,

常山那一戰,恐怕是極其艱難

再度站起身的他淡淡地說道:“你阿爺讓你來報喜,你卻一見面就嚇我?站起來,好好說話”

仆固碭有些發懵,等看到杜士儀那嚴厲的眼神,他方才緩緩起身。站在這縣廨門前的長街之上,他低頭說起守常山那一個多月來的經歷,聲音越來越低沉。而杜士儀聽著蔡希德安守忠合兵一處狂攻真定,仆固碭帶兵出城焚毀沖車之后突圍,在即將城破的危急關頭,仆固懷恩及時趕到,仆固碭又在與河東兵馬會合之后殺了個回馬槍,可最終的結果真定是保住了,守城軍民卻死傷慘重,常山長史袁履謙最終罹難,他忍不住用手輕輕按住了眼睛。

“元帥……我……”

“你被圍困在了城中那么久,能夠堅守到那個時候,即便換了你父親去,也未必能夠做得比你更好。”杜士儀放下手來,眼睛里的水光已然被強自壓了下去,“非戰之罪,你不用再自責。我問你,你麾下仆固部勇士,如今還有多少?”

說到自己的部屬,仆固碭面上悲色更濃。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出飛狐時,一共四千人,守城和最終突圍時,總共戰死約有一千五百人,重傷七百余,余者人人帶傷,似我這等還能騎馬,還能拉弓射箭打仗的,只剩下不到千人。都是我無能,丟了元帥的臉”

這樣的大戰,這樣的戰損比,杜士儀身后的崔乾佑和田乾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而薛嵩更是暗自打鼓,心想怪不得安祿山一直對同羅和仆固騎兵異常眼熱,只恨那是杜士儀的禁臠,不得染指。

杜士儀卻只覺得心頭仿佛被重錘狠狠撞擊了一下,一時忘記了身為主帥的威嚴,上前把比自己還高的仆固碭拉進了懷里,片刻之后方才放開了他,徐徐開口說道:“你沒有丟你我的臉,也沒有丟你阿爺的臉,你和你仆固部的勇士打的這一仗,常山軍民會永遠記得,我會永遠記得,大唐乃至于日后的史書,也會永遠記得把你的胸膛挺起來,如果袁長史的英靈在天上看著,絕對不希望看到戰勝的勇士耷拉著肩膀”

“元帥”

仆固碭只覺得心頭又熱又痛,連帶眼睛也是酸澀難當,早已不知不覺淚流滿面。父親對他素來嚴厲,團聚之后,也只是談及公事多于父子相見的私情,再加上心頭難受和愧疚,他都不知道該對誰去說。他用袖子使勁擦了擦淚水,這才挺直了胸膛說:“我聽元帥的”

“這才像話好了,別在這縣廨外頭說話,你守城一個多月,又一緊趕慢趕,隨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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