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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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67332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5-2 13:33
終章二 變天
  
  興慶殿花萼相輝樓,自從新君登基之後,就再也沒有重新打開過。這裡曾經是李隆基最喜愛的建築之一,和勤政務本樓並稱為興慶宮中最恢弘的宮殿,甚至在外還有天下第一樓之稱。從前每逢天子壽辰,又或者是節慶之日,往往會在此設宴款待群臣,而從這裡登高俯瞰,能夠將寧王宅、岐王宅、薛王宅全部一收眼底,李隆基更是常常將幾個兄弟召來共同飲宴,大醉之後同榻共眠。
  
  然而李璬和父親李隆基不同。李隆基還是皇子平王的時候,就深得大臣愛戴,器宇才幹全都得到肯定,縱使太平公主挑毛病,也只能揪著李隆基不是嫡長,因此,李隆基能夠在明面上對寧王等兄弟表現出仁厚姿態,暗地裡卻嚴加防範。可李璬的得位在旁人看來完全是走運,唯一的名聲大概就是好讀書,其他的什麼都談不上。即便坐上帝位,兄弟子侄們仍然虎視眈眈,民間流言就不曾斷過,因此被幾個兒子們輪番上陣一攛掇,他不得不舉起了屠刀。
  
  可這樣的屠刀一旦舉起來,就無法再收回去!
  
  此時此刻,李璬渾渾噩噩地走在這空關良久的花萼相輝樓上,眼睛呆滯,神色恍惚,耳畔彷彿隱約傳來了陣陣歌聲,眼前竟也看到了幾許幻象。但只見李隆基居中而坐,群臣環列下方,宮殿中央恰是教坊司獻霓裳羽衣舞,立部伎和坐部伎專心致志地演奏著手中樂器,一片歌舞昇平的盛世氣象。夾雜在臣子之中的皇子皇孫們飲酒作樂,臉上帶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滿足。他甚至在其中找到了自己,那張臉上雖不見盡興,卻沒有這些天來他照鏡子時能夠清清楚楚看見的愁苦和無措。
  
  「陛下,陛下!」
  
  一個內侍跌跌撞撞衝了進來,撲通一聲伏跪在地,倉皇說道:「楚王殿下放火燒了平原王和慶王的宅子!」
  
  李璬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隨即怒聲厲喝道:「誰給他的權力?他怎敢如此妄為?」
  
  那內侍知道楚王乃是天子長子,和齊王二人爭奪東宮之位幾乎達到了白熱化,再加上其他三個年長皇子上躥下跳煽風點火,李璬身為天子卻也轄制不得。因此,他哪敢接這個話題,趕緊小心翼翼地說道:「齊王殿下也在,齊王殿下說,平原王和嗣慶王等人能夠逃離長安,必定有十六王宅宗室暗中幫忙,因此調了禁軍,要在十六王宅和百孫院中大索!」
  
  聽到這裡,李璬終於遽然色變。他竟是毫無天子儀態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裡老半晌才哆哆嗦嗦迸出了兩個字。
  
  「逆子!」
  
  想當初李璬繼位之後,由於宗正寺查到的人證物證俱全,鐘陵王李侁狡辯不得,只能承認正是他支使人縱火燒了太子別院廣平王妃崔氏的那座小院。只不過,儀王李璲既然死道友不死貧道那般把他這個兒子當了棄子,李侁也不甘示弱,一口咬定父親不但知情,而且是主謀。李侁本以為如此把父親牽扯進來,李璬這個新君總得對李璲這位嫡親兄長網開一面,可卻沒想到他的證詞直接把一家人送進了深淵。
  
  一場公審之後,鐘陵王李侁賜死,而從其父儀王李璲到所有子孫,竟是悉數廢王爵為庶人,長流嶺南!
  
  在大多數人想來,得位既是僥倖,從前又有寬和待下之名,李璬自然應該先任用賢臣,安撫宗室,而後徐徐恢復大唐的元氣,誰也沒想到他竟如此狠辣。可是,對於那些勸諫的大臣,李璬卻痛心疾首地擺出了廣平王妃崔氏母子三人無辜受害這個理由,把想要說情的人給堵了回去。與此同時,他又將原本李隆基追封過的廣平王和建寧王又提了一級,分別追贈為雍王和齊王,崔氏則為雍王妃,二子同贈王爵。而廢太子李瑛追封為元嘉太子,李瑤李琚二人也追復王爵。
  
  一則決獄,一則雪冤,這一場動盪雖說讓不少人頗有微詞,但大多數人都挑不出什麼錯處。可僅僅過了兩個月,張良娣就被人揭出厭勝天子,圖謀不軌。此時恰好吳王李祗告病,嗣韓王李叔璇墜馬,宗正寺的其他宗室誰都不願意接手這種太過指向明顯的案子,可李璬的兒子們卻猶如嗅到血腥味的野獸似的,全都蜂擁而上。
  
  便是這樣一場耗時將近一年的案子,張良娣被逼自盡,南陽王李係左遷嶺南小州員外別駕,其餘李亨諸子亦是一一外貶。眼見得天子如此清洗宗室,裴寬心灰意冷辭相,告老的臣子不下幾十,王縉亦是見勢不對,立刻想了個脫身之計,寧可遠遠去江南當刺史。眼見天子便對手足如此無情,便有人拿出了當初李隆基登基之後對兄弟友善的舊事來,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叩閽!
  
  面對這麼一場叩閽,李璬長子,原封滎陽王,後封楚王的李仿,越過陳玄禮這主將,悍然出動禁軍,恰是血流成河。被煽動雲集宮前的官民死傷上百,領頭的宗室恰是被李隆基免除王爵的延王李玢,當場重傷不治!經此之後,再沒有人對天子的仁慈抱有任何幻想,陳玄禮黯然背上所有責任,致仕回鄉。也正因為如此,李璬禁不住諸子軟磨硬泡,禁軍大權幾乎都被五個年長兒子瓜分得乾乾淨淨,各自更是變著法子增加實力。
  
  李璬萬萬沒想到,他縱容幾個兒子釀成的苦果,竟是要他本人來品嚐了!他的這些兒子們本來就不安分,眼見得杜士儀一心一意在河北推行兩稅制,安撫民眾,甚至主動裁撤兵員,鮮少過問朝政是非,他們就更加變本加厲得折騰了起來,可這些殺戮兄弟,苛待百姓的惡名,全都要他來承擔!如今,關中百姓的怨聲載道,已經從宮外蔓延到了宮內,連他都已經聽到了!
  
  那內侍見李璬如此失態,趕緊上前將天子攙扶了起來,猶豫了好一會兒方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實在不行,不如請杜少卿出動飛龍騎?」
  
  一聽到杜少卿這三個字,李璬的臉色登時變了。儘管他登基這四年來,北門四軍又經過了擴充和招募,已經重新恢復到了四萬之眾,相形之下飛龍騎滿額也只有七千人,可北門四軍兵力分散在楚王齊王等諸子手中,飛龍騎卻只有一個聲音,且練兵之苛嚴,遠勝於北門四軍。他倒是有心削減這樣一支不在自己控制的軍隊,原打算從削減開支入手,可飛龍騎的骨幹是當初長安保衛戰中有功百姓,風聲一露立刻激起了民間軍中強烈反彈,他承受不起那後果。
  
  所以,他只能儘量避免動用這樣一支軍隊,以防出現無法控制的局面。
  
  「不,不用了!你給朕去傳命楚王和齊王,告訴他們,立刻滾回來見朕,否則朕就廢他們為庶人!」
  
  李璬原以為如此便可給他們一個震懾,畢竟還有另外三個兒子對東宮虎視眈眈,可當前去傳旨的內侍帶著臉上一道清晰可見的鞭痕狼狽回來,說是其他三位大王也在場,全都支持楚王和齊王,說是攘外必先安內,回頭一併請罪,他只覺得眼前一黑,險些沒昏厥過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跌跌撞撞出了這花萼相輝樓,只覺得心中又悲憤,又驚懼。
  
  這些逆子們,怎麼就不知道凡事都要有分寸!儀王和太子一系被清洗乾淨也就算了,延王已是母族衰微,本身又被李隆基廢黜了王位,而平原王等人逃脫就逃脫,只看至今未曾有任何音信傳來,就知道他們也是保命為主,如此便徐徐追查,何苦還要在十六王宅中掀起那樣的風波?
  
  李璬已經完全失去了對幾個兒子的控制,政事堂中亦是為此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裴寬早已辭相,如今接替的宰相如中書令賀蘭進明,最是擅長見風使舵,李璬為人優柔寡斷,反覆無常,幾個兒子爭權奪利,他這個宰相根本就制衡不住,也不想去得罪未來的東宮。從前事情鬧大的時候,他甚至不得不去使人去請京兆尹宇文審出頭,指望那幾位皇子能夠看在杜幼麟在宇文審背後撐腰的份上,少惹點麻煩。
  
  要是姜四郎還在長安,也許不至於會像現在這樣!
  
  賀蘭進明從前最為自負的人,對杜士儀都不放在眼裡,如今卻禁不住懷念起姜度的強勢。至少有姜度的強勢,就不至於縱容得那幾個皇子如此胡作非為。只可惜,李璬怎麼可能全心全意信賴杜士儀的姻親?而自從張良娣自盡,姜竇兩家就已經搬離長安,天子也默許了。昔日華宅美室,如今已經成了空宅。升為中書令的他看了一眼侍中房管,後者當即憤而說道:「我親自去見杜幼麟,這時候只能指望飛龍騎了!」
  
  房管乃是當年張說執政時就頗為欣賞的人,而後又和李適之有過交情,論資歷論人脈,在朝中都頗為突出,性格為人都有些書呆子似的耿直強勢,賀蘭進明素來對其忌憚非常。此刻見房管竟然不問天子就打算去請杜幼麟出馬,他暗自哂然冷笑,心想這果然是個直來直去的書呆子,嘴上卻什麼都沒說。直到人一走,他立刻召來一個內侍,吩咐其到天子面前稟告房管的自作主張,等到安排好了,他方才得意地計算起房管還能在政事堂多少天。
  
  「相國,賀蘭相國!」
  
  眼見得外間一個令史猶如火燒屁股一般奔了進來,認出那是樞機房諸小吏的首領,賀蘭進明登時意識到又出了大事。一想到如今十六王宅那邊還亂著,他只覺得太陽穴一陣隱隱作痛,卻還是儘量沉著地問道:「什麼事?」
  
  「延王……不,是庶人李玢兒孫眾多,流放嶺南之後,不少都還活著,於是這些人竟派人送了書信去給各鎮節度使,請求主持公道!還有儀王和東宮一系倖存的皇孫甚至皇曾孫,也都散發出去很多檄文!」
  
  那令史氣急敗壞說到這裡,見賀蘭進明已經震驚得無以復加,他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其中有幾張檄文送了過來,檄文中說,陛下本來就不是復推之後得臣子擁戴登上大寶的,也不僅僅是因為運氣,而是本來就設計了南陽王和儀王,又用花言巧語擠兌了平原王退出,這才最終撿到了皇位。」
  
  賀蘭進明只覺得渾身汗毛根都立了起來。他噌的起身,快步到了外頭,見廊下院內都無人,他方才稍稍放下一點心,畢竟,李璬最忌諱的便是別人提到他如何得位的問題。等到重新回到座位上,他搶過那令史手中的幾張紙,一目十行匆匆掃了一遍,登時想到了當年則天皇后武氏執政期間,那些大唐宗室因反對和叛亂而遭到的殘酷清洗。
  
  難不成現如今當年那場慘劇又要重演?不,當年和現在情勢不同,現在的情勢更糟糕!
  
  「先不要奏報,等十六王宅那邊有結果再說。」
  
  賀蘭進明終於做出了決定,吩咐那令史注意蒐集這方面的所有消息,管控中書門下五房的輿論,他方才把人打發了下去。可是,有這樣一個壞的不能再壞的消息橫插一腳,他再也沒心思算計房管何時去職,更多的是擔憂時局。可就在他枯坐等消息,度時如日甚至如年的時候,等來的卻是房管因為沒請得聖命在杜幼麟那碰了個釘子回來,又被李璬召去了紫宸殿的消息。
  
  這一次,作為始作俑者的他即便再希望房管滾蛋,自己能夠援引盟友入政事堂,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前去雪中送炭。因為他很清楚,如果房管真的因為自作主張而被罷相,又或者是遭到更嚴厲的處分,但使眾多被流放的宗室四面亂寫信亂發檄文的消息傳開,李璬勃然大怒,未必會按照自己的心意往政事堂裡頭加設一個人,到時候難不成他這個宰相一個人頂缸?此時此刻,他唯一慶幸的是李璬登基之後就大多呆在大明宮,自己從政事堂趕過去路途不長。
  
  即便這段路不算最長,可宮中不得騎馬,當他最終來到紫宸殿,已經是大約兩刻鐘之後的事了。在那高高的台階前,他迎面撞上了兩個臉上帶著幾分煙熏火燎的焦黑,衣衫上還有斑斑血跡的男子下來,看那服色,他立刻認出是楚王李仿和齊王李代。儘管在從前,宰相的實際地位往往高過親王,可李璬這些兒子趾高氣昂驕橫跋扈,沒有一個省油燈,賀蘭進明不得不在禮數上更恭敬一些,可李仿和李代卻連還禮都不屑,只微微頷首就撂下他揚長而去。
  
  賀蘭進明好歹也是士林中有名的人物,受到這樣的輕視,他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隨即便招手叫來一個內侍,低聲問道:「兩位大王這是從十六王宅回來見陛下的?」
  
  「是。」那內侍見楚王和齊王都已經走得遠了,這才敢悄聲多解釋兩句,「御史台大牢已經被填滿了,陛下大發雷霆,可兩位大王卻一意孤行……這裡來了兩位大王,御史台那邊還有三位大王。唉,怪不得御史中丞年前換人,換上的都是這些大王的應聲蟲啊!」
  
  賀蘭進明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更多的還是悲哀。李璬這天子當得實在是太窩囊了。既然有君臨天下的名分,真的痛下決心收拾幾個逆子,振臂一呼就會應者云集,用得著如今這樣只能在宮中跳腳?他沒有再問什麼,撩起袍角就開始沿著一級級台階上去,等到了紫宸殿外,他便聽到了裡頭房管那招牌大嗓門。
  
  「陛下若是再姑息下去,沸騰的絕不只是十六王宅和百孫院,而會是長安城內幾十萬軍民百姓!」房管見李璬仍只是雙手掩面不做聲,他簡直急得快瘋了,「陛下,剛剛楚王和齊王都已經說了,御史台中關了一二十宗室!除了當年則天皇后諸武專權的時候,大唐何曾有過這樣的先例!」
  
  「住口,不要再說了!」李璬終於勉強恢復了過來,瞪著房管怒喝道,「你不得朕命便擅自去飛龍廄調飛龍騎,你眼裡還有沒有朕這個天子?下去,朕現在不想聽你這些利弊之說,這是朕的家事,不用宰相插嘴!」
  
  這不是家事,是國事!
  
  房管很想來上這麼一句當頭棒喝,可是眼前發黑,渾身無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紫宸殿的,心裡第一次體味到李適之當年的感受。直到被冷風迎面一激,他腦袋稍稍清醒了幾分,這才注意到身邊扶了自己一把的,赫然是同在政事堂卻不怎麼和睦的賀蘭進明。
  
  「我正好進殿,陛下卻沒心思說話,我見房公你臉色不好,便索性拽了你出來。」賀蘭進明壓根不提是自己打的小報告,又如同摯友似的寬慰了房管好一番話,見對方情緒稍好,一回到政事堂,他就把那個沒有稟報上去的超級重量級大消息給抖露了出來。下一刻,他就只見房管面如死灰,若不是他還幫扶了一把手,只怕這位侍中轉瞬之間就會坐到地上去。
  
  「陛下真的是做錯了!現在他處置幾位大王,大不了幽禁,最多奪爵便可以平息眾怒,可一旦民憤由天下各處席捲而來,到那時候,縱使金枝玉葉也將碎為齏粉!陛下啊陛下,為何如此執迷不悟!」
  
  賀蘭進明見房管竟是如此情緒激動,他登時眉頭大皺。現在要緊的不是悲憤,而是想出辦法來!可是,等到房管終於平靜了下來,他與其相對而坐的時候,來自樞機房的消息接踵而至,卻全都是糟糕得無以復加。房管雙手顫抖地看過了這些急報,最後抬頭看著賀蘭進明說道:「陛下既然是執迷不悟,那麼,就把這些東西送去給楚王齊王等這幾位大王去看。知道天下民怨沸騰,民心不穩,他們怎麼也應該知道利害才對!」
  
  儘管賀蘭進明很懷疑這樣做是否有用,可眼下死馬當做活馬醫,主意又是房管出的,他想想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就默然點了點頭。他就只見房管把所有文書一股腦兒全都揣在了懷裡,竟是親自往外走去,分明是打算和楚王李仿等人來上一場正面交鋒。儘管往日很討厭這個執拗的老頭,可此時此刻,賀蘭進明卻忍不住為房管默默禱祝了一聲。
  
  希望這次能讓那幾個被權力沖昏腦袋的皇子迷途知返!
  
  帝都長安的街頭,早已沒有了數年前叛軍圍城的任何痕跡,只有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一個中年白衣書生策馬緩緩走在朱雀大街上,目光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第一次懷疑自己出山回京,打算上書諫言是否有意義。要說朝中無賢臣?賀蘭進明在士林之中名聲很高,房管亦不是無能之輩,三省和各台監之中亦有不少能人,可是,御座上坐著什麼樣的天子,決定了帝都就是什麼樣的氣象。否則,豈會他昨日剛到長安,今日十六王宅便是那般亂象?
  
  「房相國在御史台被楚王打昏過去了!」
  
  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嚷嚷聲,白衣書生有些難以置信地蹙緊了眉頭,可隨著他往大明宮的方向趕去,一路上的消息就越發詳盡。當他來到丹鳳門時,赫然就只見這裡圍攏了少說也有成百上千人!當這密集的人群終於讓開了一條通路,容得一輛顯然是載了房管的牛車通過之後,四面八方便呈現出了死一般的寂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陡然聽到了一聲憤怒的呼喊。
  
  「諸王殘暴,天子不仁!」
  
  縱使李泌曾經是少年神童,博覽群書,看慣了各種史書上的奇聞異事,聽到這陡然一聲之後,赫然一呼百應,他也不禁硬生生打了個寒噤。他下意識地扭頭便走,卻是徑直前往郭子儀宅邸。然而,遠遠看見那座豪宅的時候,他也同時看清楚了門前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禁軍,看清楚了過往行人全都要遭受盤查,一顆心登時沉到了無底深淵。
  
  郭子儀放棄兵權留京,為的還不是大局,結果,換來的便是天子的如此「看重」!
  
  「想當初杜士儀離開長安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算到了今天?」
  
  李泌喃喃自語了一句,終究撥馬回頭,身影在落日的餘暉之下拖得老長。他從未有過那麼清晰的預感,長安城,又或者說大唐,就要變天了!
940578013 發表於 2015-5-4 02:04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5-2 13:33
終章二 變天
  
  興慶殿花萼相輝樓,自從新君登基之後,就再也沒有重新打開過。這裡曾經是李隆基最喜 ...

終章三 天下易主

昔日雕梁畫棟,豪宅林立的十六王宅和百孫院,只余下了焦黑廢墟。

御史臺中大獄中,到處都是死尸,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大明宮紫宸殿殿上,李徼看著面前持劍而立,劍尖上猶自滴落鮮血的長子楚王李仿,甚至連怒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天房瑪被抬出宮中,激起長安官民一片嘩然動蕩,楚王李仿出動左神武軍強行彈壓的時候,飛龍騎終于現身,壓得左神武軍不敢動彈。可正因為飛龍騎這樣強大的震懾效果,接下來這一個月,李徼哪敢再觸動杜幼麟和飛龍騎,只試圖以自己的手腕挽救這場越來越接近失控的清洗,可他的一切努力全都是徒勞。尤其是從天下各地快馬加鞭送到長安的檄文,以及截獲的送往各鎮節度使處的書信,讓楚王這些本就野心勃勃的皇子們一個個全都殺紅了眼睛。

幾位皇子竟然本著殺光了宗室就沒人和自己爭搶的狗屁思維,矯詔派人前去嶺南各流放地,不分是否和檄文之事有涉,一股腦兒將那些宗室全都賜死。用楚王李仿的話來說,想當初李林甫都曾經如此清洗過異己,他身為皇子,當然更可以這么做

而李徼現此事的時候,已經是連阻止都來不及了。不但如此,如今他要面對的不止是十六王宅那一片焦土,不止是御史臺大獄中死傷無數的宗室以及宦官宮人,而是面前這個竟是持劍上大殿,逼自己退位的兒子

“阿爺,我最后再勸你一次,退位吧就是因為你的優柔寡斷,這才讓那些宗室上躥下跳興風作浪,這才各大邊鎮擁兵自重,不聽節制只有你退了位,我才能收拾局面,重振大唐,削除藩鎮,讓萬邦來朝,天下歸心”

狗屁,狗屁你這樣倒行逆施,民心軍心全都散盡了,還提什么削藩

李徼在心里連聲怒吼,可他卻唯恐激怒了已經完全喪失理智的李仿,盡量用小心翼翼的口氣問道:“你那些弟弟呢?”

他原本還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幸,可看到李仿嘴角流露的那一絲陰惻惻笑容,他登時只覺得渾身血脈都仿佛被凍結了。他艱難地蠕動了一下嘴唇,聲音中與其說是憤怒,還不如說是驚懼:“你怎么能下如此毒手他們都是你弟弟,之前那些事不都是你們一起做的?”

“阿爺你錯了,那些屠殺宗室的事都是他們做的,和我又有什么關系?”李仿大笑了起來,卻是突然回劍歸鞘,沒事人似的說道,“誰讓他們這么愚蠢,對我那攘外必先安內的話信以為真?我對他們說,殺了那些最有威脅的宗室,然后削藩,最后咱們兄弟幾個自己爭,到時候不論勝敗,都可以仿照玄宗皇帝那樣,把那些無緣皇位的兄弟優厚地養起來,他們竟然就當真了他們也不看看,那老東西防兒孫如防賊,對兄弟哪是真的那么優厚?只有死人才無需防范,他們又哪里知道,北門四軍早已是我的囊中之物現如今杜幼麟的飛龍騎已經被團團圍困,插翅難飛,我有他在手,就不信杜士儀真能棄子不顧”

“你瘋了,你真的是瘋了”

李徼渾身顫抖,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一點一滴掉落在地,背后更是完全濕透了。盡管這皇位來得僥幸,但當初他勝出的時候,心中除了惶恐,也不是沒有過暗自竊喜,可現在,他只恨自己當初為何會那么愚蠢,認為不戰而勝是運氣,理所當然地登上了皇位。眼見得李仿按劍上前,他情不自禁地蜷縮成了一團,直到李仿再次拔劍對準了他。

“朕退位,朕退位給你”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李仿哈哈大笑,這才隨手丟掉了寶劍,一字一句地說道,“識時務者為俊杰,阿爺你既然這么爽快,我也不好做得太過分了禪位大典之后,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才是大唐之主”

李徼要禪位給長子李仿的消息本該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震驚長安,但如今卻是反應平淡。百官家宅全都被禁軍團團圍住,甚至連外間到底生了什么都不得而知,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又有誰還能顧得上天子禪位是否出自甘心情愿?至于黎民百姓,在關緊家門的同時,無數人家都在暗暗禱告,能有哪路兵馬開到長安,解救這場曠日持久的亂局。

次日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一個個官員們如同豬狗牛羊似的被人從家宅之中驅趕了出來,而后渾渾噩噩進了大明宮丹鳳門,通過漫長的龍道登上含元殿。上至宰相,下至九品小官,每一個人的心里都大不是滋味。

高高的寶座上,李徼正猶如泥雕木塑一般坐在那里,他很清楚,無論今日這禪位大典是否能順利進行,這都將是他最后一次坐在這至高無上的天子寶座上。

李仿身穿袞冕,緩緩穿過文武百官中間那通道登上含元殿時,神情之中帶著幾分不可一世的傲然。想當初中宗何等昏聵,可只要逼得武后退位,長安一定,天下州縣無不臣服,軍將無不俯帖耳;而太宗得位,睿宗得位,玄宗親政,全都是一場政變之后便一了百了,現如今他也不過是用的同樣一種辦法。但使他坐在皇位上,天底下自然心向天子躊躇滿志的他最后一次在李徼面前跪拜了下去,胸中滿是異日君臨天下的得意。

可就在他雙膝觸地,象征性地低下腦袋的時候,突然只聽得大殿上教坊司的絲竹管弦戛然而止,在這一片寂靜中,傳來的是一個并不響亮,卻很有穿透力的聲音。

“亂臣賊子,也敢妄想天子大位”

偌大的含元殿上也不知道擠滿了多少不甘心不情愿的大臣。聽到這驟然暴喝,無數人顧不得那些李仿的黨羽,虎視眈眈糾察是否有人失儀的鴻臚寺官員,紛紛轉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可是,擋著的腦袋實在是太多太多,他們能夠知道的就是那邊廂傳來的陣陣騷動。須臾,那騷動就已經蔓延到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是否看沒看到那說話的人,可一個消息已經人盡皆知。

杜士儀回來了幽州節度使,加開府儀同三司,太尉,秦國公杜士儀回來了

倉促之間站起轉身的李仿看著那個逼近自己的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安置在大殿之外的禁軍到底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識地開口叫道:“來人,快來人”

他看到了大批甲士沖入含元殿,可卻不是如他所愿把杜士儀拿下,而是由左右兩路,立刻控制了他安置在大殿四周圍那些監控群臣的官員,緊跟著便朝自己圍攏了過來。他本能地后退了兩步,直到后背撞到了什么阻礙物,回頭一看,現是同樣瑟瑟抖的李徼,這才猛地計上心頭,竟一把抓起李徼,把人當成擋箭牌似的擋在身前,右手在腰間一抹,竟是掏出一把匕架在了李徼的脖子上。

“誰要是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他”

“弒父,弒君,天下大罪,無出其右你若是敢下手,他日全長安城的官民百姓少不得要見識一場凌遲大刑”

和誅九族一樣,凌遲之刑也并不在永徽律疏核定的五刑之中,可李仿實在是民憤太大,故而此時此刻杜士儀這話一出,立刻引來了無數附和聲。那些義憤填膺的呼聲如同潮水一般向李仿卷去,這位本打算今天君臨天下的楚王只覺得整個人仿佛隨時隨地都會溺斃一般,連氣都有些透不過來。可是,他仍舊死死抓著李徼作為擋箭牌,試圖進行最后的負隅頑抗。

“杜士儀,你有什么資格說我先帝玄宗,是被你帶兵進京威逼退位的,現在你又故技重施,帶兵回長安,以大義之名,行大逆之舉,你以為天底下的人眼睛全都瞎了不成”

杜士儀閑庭信步似的走在含元殿中央那大紅的地毯上,聽到李仿直到這時候還想要挑起輿論,他不禁哂然一笑,隨即淡淡地說道:“我此行長安,除了隨身前鋒營百名將卒之外,絕沒有再多一兵一卒長安城中駐軍數萬,卻是開門迎我進長安城,含元殿前禁軍數千,卻是讓路送我進含元殿,李仿,你剛剛說天下人眼睛不可能全都瞎了,沒錯,正因為天下人不是聾子瞎子,這幾年來你兄弟幾人倒行逆施,天下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

李仿這才明白為什么杜士儀能夠無聲無息地進入這含元殿,卻原來根本兵不血刃,沒有經過任何廝殺,他下了無數功夫,撒下無數金錢的禁軍就此倒戈他出了一聲絕望的哀嚎,隨即兩眼死死瞪著杜士儀,沒有去看他挾制在手的父親李徼一眼。直到這一刻,他方才真正明白,眼前的這個人比自己認為的要難對付千倍萬倍,他想象中的登上帝位便可馬到成功,簡直是癡心妄想。

他獰笑一聲,把心一橫正打算在李徼身上捅一個窟窿,以示自己玉石俱焚的決心,可就在這時候,他陡然聞到了一股難聞的騷臭味。

他先是一愣,隨即便陡然之間狂笑不止,甚至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阿爺,你好歹也是當了幾年天子的人,只不過這樣的陣仗之下,你就失禁了,你不怕死了之后也被人當成笑話

毫不留情面地揭破了這樣一件丟臉的事后,李仿眼見杜士儀面露譏誚,他突然明白了過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將李徼一腳踹開,旋即閃電一般抬起匕往自己胸口刺下。杜士儀現身之后的言行舉止已經很明白地揭示了一個事實,殺了李徼,只會給杜士儀減少一個麻煩,還不如留下這么個天子惡心人,至于他自己,與其活下來零碎受苦,不如就這樣死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不過是這生死一瞬間,杜士儀固然紋絲不動,可一個人影卻猶如閃電一般從最前排那幾個高官身后閃了出來,越過被踹飛的李徼,直接撞入了李仿懷中,一手緊緊扭住了其右腕。接下來的貼身肉搏只不過持續了短短數息,就只見那疾撲上去的人影抬起頭來,恰是一口咬著一把匕,雙手卻已經將李仿牢牢鎖住,甚至還熨帖地卸掉了這位楚王的下頜,以防其咬舌自殘。

“大帥,已拿下逆賊李仿”

已經而立之年的阿茲勒成熟穩重,在幽州時,身為右廂兵馬使的他不再如同從前那樣仿佛一把出鞘的鋼刀,鋒芒四射,可此時此刻在無數文武官員的眼中,在李仿要揮刀自盡時仍然不顧生死撲上前去,最終將其生擒活捉的阿茲勒,簡直如同一匹孤狼一般兇殘。而且,地上還有點點滴滴的血跡,阿茲勒的臉上也還有一條血痕,分明在這生死相搏之中受傷了,可當事者本人就如同沒事人似的,這實在是讓觀者無不心中麻。

“李仿殺十六王宅之中宗室上百,弒弟,謀殺君父未遂,兇暴無道,此等悖逆兇徒,百死無辜”杜士儀歷數李仿之罪,目光最終落在了面色癡呆,形容憔悴而消瘦的中書令房瑪身上,“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便交由房相國審理,請務必給無辜受害的宗室,以及天下臣民一個交待”

房瑪自從被楚王李仿一番痛毆引起民憤之后,就一直在家臥床休養,其他的事情家人都不敢告訴他,今天是受傷之后次回歸朝堂,結果卻要親眼見證一次荒謬絕倫的禪位而杜士儀的出現,李仿挾持李徼自盡不成又被生擒,他已經覺得自己的腦子跟不上變化了。等到他終于領悟杜士儀要自己做什么,他不由得反問道:“杜大帥就不怕我公報私仇?”

“房相國若是那樣的人,天底下也就沒有正人君子了。”杜士儀含笑給房瑪送了一頂高帽子,見其一愣之后,當即凜然答應了下來,他就掃了一眼其他文武群臣,擲地有聲地說道,“如此亂臣賊子為禍一時,陛下身為君父,不能挾制,不能彈壓,聽憑其為所欲為,甚至還鬧出了這樣一場簡直是笑話的禪位大典,著實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徼早已經被李仿那利刃加頸的威脅嚇得失禁,此時此刻聽得杜士儀這般痛罵自己,他心中又是苦澀又是恐慌,竟是眼前一黑,就這么活生生嚇昏了過去。然而,在如今的節骨眼上,沒有人注意這位名義上的大唐天子,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杜士儀身上,甚至已經有人做好了準備,如果杜士儀打算廢了李徼,仍然要沿用從前那推舉之法定立新君,那么就是拼著得罪這位功勛彪炳的元老,這次也一定要否定這個建議。

那樣折騰一回,看似公允,實則太折騰了千辛萬苦選出個李徼,可結果簡直是坑人

杜士儀當然知道這些關注自己的目光究竟是為了什么,因此他絕口不提什么東宮和新君,直截了當地說:“派人送陛下回去休養,然后立刻由飛龍騎先行清理十六王宅,然后快馬加鞭派人去嶺南,查訪流放到那里的宗室是否有幸存。至于長安這邊,先行把政務都收拾起來,然后懲處了逆賊李仿,其他的再作計較”

這樣的措置,含元殿中不說人人滿意,至少是大多數人都松了一口氣。李仿等幾個皇子肆虐長安的這幾年,也有不少人附庸其下,希望能夠撈一個從龍之功,同樣也有很多人位高權重卻袖手旁觀,在儀王、懿肅太子以及平原王等三系遭到清洗的時候緘默不語。這些人最怕的就是清算至于那些希望恢復正常秩序,能夠讓大唐恢復萬邦來朝盛世氣象的大臣們,也希望能夠快刀斬亂麻解決問題,不要曠日持久。

如果說,上一次長安官民是對李隆基大失所望,希望能夠選出一個賢明的天子君臨天下,重振大唐,那么,經過李徼父子這幾年的大肆折騰,已經沒有人再想折騰一次了,哪怕今天李徼方才當眾露出了那最難看的丑態。誰能保證,被扶上皇位的不會又是一個昏君?

含元殿前那寬闊廣場上駐守的,仍然是從前那些禁軍,并不見杜幼麟和飛龍騎蹤影,可魚貫下了龍道的文武官員們卻現,地上仿佛剛剛下過雨,又或者是灑水沖洗過一般,到處都是的,有人覺察到那是剛剛澆水清洗過,也有鼻子靈敏的人嗅到了一種血腥的味道,更有人現那些禁軍當中的統兵大將們,仿佛和李仿掌權時期的格局大不相同,那幾張跟著李仿最緊的熟面孔,已經完全不見了,顯而易見已經成了李仿倒臺之前的犧牲品。

領命主審李仿一案的房瑪掃了一眼這些禁軍,忍不住對左右幾個和自己較為熟悉的官員說道:“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從前那些禁軍瞧上去除了狐假虎威,其他的什么都談不上,現如今卻總算是有幾分精氣神唉,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把太尉留下來,前車之鑒,后事之師啊”

含元殿外,劫后余生的大臣們如何三三兩兩議論紛紛,這時候留在空空蕩蕩的含元殿內的賀蘭進明不用聽也能猜到兩三分。此刻他獨自面對杜士儀,卻覺得壓力巨大,甚至后背心已經有些冒汗了。他很擔心自己這幾年的不作為被杜士儀認為是楚王李仿一黨,更擔心杜士儀認為自己是李徼的心腹,事到如今,他已經很清楚,楚王李仿是死定了,李徼就算能夠繼續在位,只怕也會被完全架空,這時候要是他還不站隊,就只有被清理靠邊站這唯一一條路

“進明兄。”

賀蘭進明聽到這個稱呼,立刻滿臉堆笑地說道:“進明不過癡長幾歲,怎敢當大帥敬稱為兄?大帥三頭及第時,進明末學晚輩而已,尚在家讀書,而論治國秉政用兵更是無一能及。這幾年忝為輔臣,非但一事無成,更是無法制衡李仿,以至于他橫行不法,大逆不道,進明慚愧得無以復加,還請太尉處分。”

如今的滾滾歷史洪流早已偏離了既定的方向,杜士儀也不會因為歷史上賀蘭進明坐視不救張巡南霽云等,以至于雎陽陷落,就對這家伙喊打喊殺。沒好感歸沒好感,眼下這樣的時局,他卻需要用賀蘭進明這種明哲保身的人。

因此,見其如此卑躬屈膝,他便輕描淡寫地說道:“是否處分你,那是陛下的事,我又何來越俎代庖?不過,陛下此次被李仿脅迫禪位,驚嚇交加以至于失禁,只怕要就此靜養。朝中李仿黨羽你應該很清楚,房相國主審李仿,那些黨羽就交給你了。”

賀蘭進明先是心中咯噔一下,旋即一陣竊喜,可等和杜士儀雙目對視時,他又油然生出一種忌憚,暗想此時此刻借機清除異己,只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當下他立刻滿口答應。眼見杜士儀沒有留他商量其他事情的意思,他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帥眾望所歸,長安官民無不盼望回朝秉政。更何況大帥兩定朝綱之大功,又婉辭郡王之封,高風亮節古今罕有。依在下淺見,應加尊號,如此百官自然賓服無話,天下百姓也就能安心了。”

“哦?什么尊號?”

見杜士儀無可無不可地問了一句,賀蘭進明卻是越笑容燦爛:“仿周朝姜太公舊例,進太師,尊號尚父。”

尚父?我又不是郭子儀再說,除卻姜子牙這位赫赫有名的尚父太公,董卓那廝也曾經自號尚父,下場可是糟糕透頂

杜士儀哂然一笑,直接把賀蘭進明這個建議給回絕:“陛下又不是三尺孩童,不過比我年輕幾歲,尚父之議今后休提。”

見賀蘭進明有些訕訕的,他便不緊不慢地說道:“陛下既然靜養,我自然不會就此撒手不管離開長安,撥亂反正,正其時也”

等打走了賀蘭進明,杜士儀方才對一直隨侍身邊的阿茲勒吩咐道:“從即日起,你改任龍武大將軍,等仆固碭調回來任羽林大將軍之后,給我好好把北門四軍重新整頓起來。別的可以寬宥,但軍中趨附李仿一黨,全數給我清洗于凈。”

“是,大帥”

看著阿茲勒凜然答應后快步離去,杜士儀左右環顧著這恢弘壯麗的含元殿,目光落在了那空空蕩蕩的寶座上。

一步之遙

應天四年三月初十,李徼禪位于長子楚王李仿。禪位之日,禁軍倒戈迎太尉杜士儀入宮,李仿先挾持李徼,后自盡不可得,為幽州右廂節度使杜隨生擒。中書令房瑪主理十六王宅及百孫院焚毀一案,宗室死傷三百二十六人,幸存數人,多為幼童。李仿諸弟子侄亦皆為其所害,無一幸免。十日后,梟示眾李仿于長安獨柳坡,其子六人皆廢為庶人,誅其黨羽二十三人,長流嶺外者不計其數。

三月二十五,有長安官民上書請上杜士儀尚父尊號,卻而不受,遂改授太師,進宋王,開府于宣陽坊,置長史以下屬官二十六員,總征伐及軍國大事。遂以杜廣元節度河東,李光弼節度幽州,河東節度使張興入朝為中書侍郎,以仆固碭為左羽林大將軍,杜隨為左龍武大將軍。杜幼麟為太仆卿,兼知內外閑廄使,仍領飛龍騎。

三月二十九,改明年曰元泰元年。

五月,嶺南各州縣奏宗室喪報,庶人李仿等矯詔賜死宗室一百二十三人,幸存者五人,令妥善保護,馳驛送長安

七月初一,復于河東道行兩稅制,分宗室皇莊,召隱戶流民屯田。

李徼靜養于蓬萊殿,內外事務皆決于外朝,不復過問。越五年,帝崩而無子,宋王遍擇宗室,立哀帝閔。然宗室凋零,人心向杜。又三年,宋王西巡安西四鎮,見于闐王尉遲勝等諸王于龜茲。時值大食犯境,盡出安西北庭聯軍十萬,大敗大食,以葛邏祿倒戈謀叛,又平葛邏祿謀落部,以安北大都護府左廂兵馬使阿爾根為葛邏祿兩廂可汗。西域平,軍中民間長呼萬歲,聲震云霄。宋王班師抵京之日,哀帝遂下詔禪位。

至此,以華代唐,改朝換代。

全章完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5-4 10:14
尾聲 歲月已老,心不老

  一晃經年,又到一年盛夏時。

  空無主人許久的興慶宮在夏夜之中越發顯得空曠而幽靜。龍池邊一片靜謐,往年這時分常常燈火通明的沉香亭亦是空無一人。李隆基曾經齋戒時常住的南薰殿中, 只得幾個垂垂老矣的宮人看守。人手有限,灑掃宮殿內部就已經力不從心,外頭自然就沒人管了。原本平平整整的青石甬道上,縫隙中掙扎長出來無數野草野花,將 這裡變成了一片雜草地。其中棲息的夏蟲正在拚命地歡唱著,讓這座已經沉寂了多年的廢宮多了幾分生氣。

  「想當年,玄宗皇帝在齋戒時常常住在這裡。那時候,惠妃常來常往,其他妃嬪拚命給這裡的內侍和宮人送好處,為的就是能夠親近天顏。」

  「聽說,元嘉太子和鄂王光王,也就是在這裡被惠妃陷害,觸怒了玄宗陛下才被廢的?」

  「是啊,太子被廢的時候,我還只有二十五歲,從那時候我就在南薰殿,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十年了。」

  「阿姊那時候怎麼沒想過出宮?元泰元年大赦天下的時候,曾經詔命從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放宮人,家中無人不願走的也可以擇配民間。」

  被人問到這個問題,那白頭老宮人頓時露出了悵惘的表情。坐在台階上的她回頭看望了一眼那高高的殿堂上,業已有些殘破的屋簷宮瓦,說話的聲音裡頭不知不覺 多了幾分顫抖:「我十三歲入宮,做的一直都是灑掃之類的粗活,其他的什麼都不會,元嘉元年的時候,我也已經四十了,年老體衰,誰還要我?只怕我走出這興慶 宮之後,沒兩年就送了性命。留在這裡,每月有供給,我只覺得陛下也好,貴人們也好,彷彿都還留在這裡,身體裡就有精神撐著。」

  她說著說著,眼神越發迷離了起來:「從前每逢千秋節的時候,陛下都會在花萼相輝樓上大宴群臣,看百戲,賞萬民,那燈火璀璨不夜天的景象,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正旦和冬至的 時候,勤政務本樓下,天下萬邦使節雲集,同賀佳節,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數不清的珍奇異獸全都能看到。那樣的景象,我如果離開了這興慶宮,也許就只會把它當成一場夢……」

  聽到這白頭老宮人口口聲聲的陛下,週遭幾個比她年紀稍小的發現說的是前朝玄宗皇帝李隆基,不由都變了臉色,可是,見其說著說著便已經淚流滿面,她們自傷身世,哪裡又忍心去打斷老姐姐這入神的遐思?她們都已經韶華不再,而曾經侍奉的那些貴人們,也已經如同塵埃一般 消失在這世間,連同這曾經恢弘而不失精巧,富麗而不失大氣的興慶宮一樣,被人遺忘在了角落之中。

  儘管這些議論的聲音並不算高,可在這樣只有鳴蟲鼓噪的寂靜夜晚,站在瀛洲門外的那一行人仍然能夠聽得清清楚楚。有人面色一沉,想要進去喝止這幾個大膽的老宮人,卻被一個低低的聲音制止了。

  「寥落古明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話說玄宗。」

  聽到這四句五言絕句,眾人盡皆無話。這時候,那聲音方才嘆道:「她們在這興慶宮中生活了一輩子,而這後半生裡興慶宮日漸衰落,只能拿著前半生中所見所聞來打發這一成不變的日子。悠悠眾口是管不住的,也沒有必要去管。」

  說話的是一個同樣白髮蒼蒼的老者。他的腰桿仍舊筆直,他的眼神依舊犀利,但他的臉上已經不可避免地皺紋密佈,走路的步伐也顯得緩慢而沉重。聽到他如此吩 咐,週遭眾人沒人敢出聲質疑,眼見其不再往東面金花齋的方向,而是往回走,連忙全都跟了上去。老者雖然走得慢,但並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攙扶,而是一步一步穩 穩噹噹地走在這座曾經滿是絲竹管弦之聲,笙歌燕舞之曲,如今卻寥落無人的興慶宮中。

  本來李隆基的謚號大可用更差的,但那會兒李璬即位,總不能對父親非議過重,最終方才用的仍是玄宗。只不過,那惡謚就讓李璬自己給背上了。

  夜色已經很深了,除卻南薰殿那邊有睡不著的白頭老宮人閒話往昔,其他的地方不見燈火,不聞人聲,顯然,苦守著這座偌大南內的宦官和宮人們,已經沉沉睡了過去。而這一行大晚上猶如幽靈一般漫步於興慶宮中的人,也同樣再也沒有出聲,直到抵達勤政務本樓下。

  當年玄宗李隆基題寫的勤政務本樓匾額,如今已經黯淡無光,甚至傳言中曾經在一陣狂風中重重墜地,經過修補之後方才重新懸掛了上去。這座曾經有萬國衣冠朝拜過天子的大殿和花萼相輝樓一樣,乃是這些年裡興慶宮中每年撥款修繕的宮殿之一。可是,沒有了主人就彷彿失去了精氣神,再加上常年空關著,哪怕建築依舊 高聳,顏色依舊如新,可那股腐朽老去的味道卻彷彿從每一個角落中散發了出來。

  「大父如果覺得這裡廢棄可惜了,也可以逢年過節打開來用一用。」

  聽到這個清亮的聲音,杜士儀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便笑了笑說:「你知道興慶宮全盛的時候,有多少宦官和宮人?」

  見那少年頓時冥思苦想了起來,他便溫和地笑道:「這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從你記事起,這裡就已經荒廢,所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長安城內三大宮,總計有宮人近萬,內侍超過五千人。單單這興慶宮中的宮人,就都是從採選宮人之中精挑細選出最美麗動人的,因為規模小於大明宮,所以大約有兩千餘人,宦官數目亦是差不多相當。空關興慶宮,也就意味著有三四千多人不用在此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你懂了嗎?」

  那少年登時醒悟了過來,立時躬身答道:「多謝大父教導,孫兒明白了。」

  「廢棄興慶宮,是前朝幽帝(李璬)的決定,因為興慶宮留下了李隆基太多的影子,別的皇帝住在裡頭心中不安。但放出宮人,是我的建議。自從貞觀之後,很少再有放宮人,無數花樣女子只有老死宮中一個選擇。相形之下,宦官離開宮中就沒地方可去,因為那時候宗室都差不多快死絕了,他們乃是身殘之人,總不能去大臣家中執役,所以就都留下了,眼下的興慶宮中更多都是這樣的宦官。從多年前開始,我就禁天下各道官員進閹童,也就是所謂的私白,違者革職,再遏止自宮求進, 就不至於有那樣多的人寧可自殘身體也要往深宮裡頭鑽了。」

  杜士儀說到這裡,心中感慨宦官這種角色不可能完全被取代,但嚴格限制數量卻是很有必 要的。而他把讀書這種士大夫的專利通過掃盲似的一月四次義學制度,讓更多的城鎮百姓能夠識字,也正是出於提高工商業的考慮。畢竟,兩稅制並不是萬能的,他 更不可能讓歷史倒退去推行什麼均田,所以,讓更多失去田地的平民以及隱戶佃農有更多的選擇,才是重中之重。有了選擇,還有幾個人願意當宦官?

  「至於宮人,少選兩次,設宮學讓她們學一些謀生之計,二十歲到二十五歲放出,寂寞老死深宮的冤魂又能夠少很多。」

  而且,重開興慶宮作為游幸之地很容易,但相比定期修繕,那就需要無數的人手,無數的資金。身為天子,富有四海,於是打江山的開國君主也許還知道節制,接下來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太平天子,落地便享榮華富貴,又哪裡知道什麼叫節制?於是,每朝每代都會呈現出一代不如一代的格局,無一例外。這一點,他會去改 變,但究竟能否成功,他也許是看不到了。

  「小穆,到了西域之後,記得多看多聽多做少說。你從小就學了很多東西,也曾經在軍中待過,但真正為人處事的道理,不是靠學,而是靠做。于闐王等素來心向李唐,如今雖則臣服,但難免心懷不滿,如何恩威並濟,就看你的了。」杜士儀招手示意長孫靠近一些,隨即 一把將人攬在懷裡,笑著拍了拍那業已變得堅實寬厚的肩膀,「你走的時候,我不去送了。」

  杜穆知道祖父嚴厲的時候固然讓人極其畏懼,但慈和的時候卻如同春風春雨一般滋潤人的身心,故而他沒有說什麼空話,只是貼著祖父的耳邊,低聲說道:「大父,你一定要保重身體,等我回來!」

  「那是,我還不老,當然會等你懾服了西域各部,得勝歸來!」

  當旭日東昇的時刻,杜穆一行人從長安金光門出發西行而去,他們要經過涼州、甘州、沙州,直達安西四鎮。

  儘管那是自己親手教導的長孫,杜士儀卻言出必行,只是站在大明宮丹鳳門那高高的宮牆上,根本看不到那一行吸取的身影。他看著那長安城中整整齊齊的裡坊,熙熙攘攘的人流,心中百感交集。一將功成萬骨枯,他走到現在這一步,腳下纍纍枯骨,手中鮮血淋漓,可他從沒有後悔過。

  那時候,李璬無後,更準確地說,後人全都被他的優柔寡斷給坑死了,宗室被屠殺得只餘下遠支,天下人但知宋王杜太師而不知天子。即便如此,改朝換代的時候,仍有一個個史官憤而寫下了無數批駁指斥之語,翻開看時,一個個篡字無比刺眼。

  他不怕什麼萬世罵名。丟了江山就是王莽,而若是江山穩固,後世只會稱頌一代令主之名!

  「還在想著小穆?吉人天相,他此去一定會馬到功成的。」

  「希望如你吉言。」

  杜士儀沒有回頭,只是伸出手去,握緊了那隻主動送上來的手。那隻手不再如同從前那樣細嫩光滑,柔若無骨,可卻堅實有力,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為他提供了多 少倚靠。他已經老了,她也已經老了,這麼多年來相攜相依走了過來,此中酸甜苦辣,外人固然寫過無數影射的詩賦,可又哪裡能道盡其中萬一?相濡以沫幾十年, 既然已經老了,他們是不是也應該要享享清福了?

  「幼娘。」

  見四周圍的隨從已經退出去老遠,王容便笑著上前問道:「是不是又想出去走一走?你一直都不喜拘束,雖為官所限,不曾踏遍萬里河山,可也一直天南海北的跑,沒去過的地方也少得很,只有這些年方才窩在長安城不得自由。不過,興慶宮這樣的地方你想去就能去,其他地方卻不能隨你的性子。」

  「我大概還能再活個三五年,也許更久。可廣元已經不小了,歷練也足夠,既然如此,我繼續佔著這個位子也就沒有多大意思了。」

  杜士儀輕聲說著這足可震動天下的話,見王容先是一愣,緊跟著便抿嘴不言,顯然對於這種非同小可的問題,縱使結髮妻子,也不得不考慮那嚴重的後果。於是, 他側過身子,笑著伸出右手,撥弄了一下妻子額前一縷夾雜著銀絲的頭髮,這才岔開話題道:「走吧,我們去女學,崔十一那傢伙大約午後就能夠抵達長安,我們去接一接他這個孤身往南詔撫蠻,載譽而歸的劍南道節度使!」

  興慶宮中那座太真觀早已光華不再,輔興坊那相對而立的玉真觀和金仙觀卻並沒有沉寂, 而是改為了兩座女學。京城貴女全都以入學為傲,因為內中師長全都是兩京最有名的才女淑媛。北面的女學題匾曰頤情,固安長公主親自提筆,龍飛鳳舞;南面的女學題匾曰澄心,嘉寧長公主杜十三娘一手飛白,字字彷彿入木三分。而中間那條東西向的大街上,一座牌樓巍巍矗立,卻並非御筆,而是人不在長安,業已隱居嵩山的玉真公主親筆,名曰英華女學。

  女學之名左右兩側,題了一副這年頭極其少見的楹聯,恰是杜士儀當初微服來此時,心中一動隨口吟來,第一任女學 山長崔五娘立刻得了便宜賣乖,親手潑墨揮毫。此刻,看著「那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楹聯,杜士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卻知道這激將法很有用。

  這樣大口氣的楹聯一掛上去,崔五娘卻不會宣揚是杜士儀擬的,只說是自己手筆,於是為了不讓婦人們看扁了,長安六學,國子 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那些士子們嗷嗷直叫,尤其是往日在科舉之中處於絕對下風的律學、書學、算學學子們,眼下見杜士儀專門劃分出了適合他們入仕之後的職位,更是無不摩拳擦掌,銳意進取。

  至於女學之中的學生們,杜士儀當然無意教出一堆心比天高的鬥爭高手來,囑咐崔五娘務必監督好每一位師長,只教經史文章,算學基礎,禮儀書畫女紅,甚至道家玄學,慈善活動也有涉及。

  相對於長安城中原本那些貴婦千金往來的圈子,如今的英華女學更大更全,每日間也不知道有多少無心之語在女人們的閒談之間飛舞,直叫固安公主每每拊掌贊嘆,覺得這女學實在是設得絕妙,比在各家之中安設釘子哨探之類的計劃,效率要高得多。業已年過七旬的她和王容一樣,不喜用那些黑豆醋漿之類的法子染髮,滿頭銀絲梳理得紋絲不亂,看上去反而顯得精神奕奕。

  相反,英華女學的第一任山長崔五娘卻是滿頭烏絲,一丁點雜色也沒有。用她的話說,那便是女為己容。既然天天出現在那些年輕的學生面前,心態也變得年輕,讓形貌更年輕一些貼近學生,何樂不為?

  知道杜士儀和王容是微服來此,固安公主和崔五娘便在後門迎著人,得知他們竟打算出城去接崔儉玄,崔五娘還沒來得及說話,固安公主便笑道:「十三娘早上就送信過來,說是今天不來了,她也不管崔十一送信說會從明德門入城,只在家洗手作羹湯等著。聽她的口氣,崔十一恐怕會丟下大隊人馬,自己帶三五個人先趕回 來。如果這樣的話,出城時也未必會有多少驚動。五娘,你難道不想弟弟?一塊去吧!」

  「我只是想,今天小穆遠行,爺娘叔父姑姑全都去送了,沒想到當祖父祖母的倒是不擔心,還想著去接他的姑祖父。」

  「誰說不擔心?昨天晚上,杜郎還帶著孩子去興慶宮轉了半夜,也不管人今天就要動身啟程。」王容直接把杜士儀賣了,這才笑著說道,「只不過崔十一郎還是三年前述職的時候回來過一趟,敬老總要大過愛幼。更何況,杜郎和崔十一郎既是郎舅,也是兄弟。」

  聽著妻子這解釋,杜士儀登時笑了。他沒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卻有能夠作為臂膀的堂兄弟,更有勝似兄弟的知己!

  午後時分,一行風塵僕僕的人從長安西邊那條通衢大道疾馳而來,遠遠看見長安城的時候,為首的老者登時面色振奮。等到了城前,他放慢速度往明德門那邊走, 卻是東張西望找尋著應該會到這裡來迎接自己的那個身影,可眼看已經離明德門不遠了,他卻依舊沒找到人,心下不禁又失望,又狐疑。這時候,他身後一騎人便策 馬上前說道:「阿爺,剛剛不是還在路上和華陽王一行擦肩而過嗎?說不定阿娘一早送了人,身上疲憊,所以來不了。」

  儘管長子崔朗如此解釋,可崔儉玄仍舊心中不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揮鞭打馬立刻進城,突然只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崔十一!」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地位越來越高,崔儉玄已經很少再聽到這個稱呼了。他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很快就發現了不遠處阿姊的熟悉身影。然而,等到他的目光瞥見阿姊身邊另外一個人時,他登時瞳孔猛地一收縮,竟是翻身下馬快步趕了過去,那敏捷勁頭竟是絲毫不遜年輕人。

  大庭廣眾之下,崔儉玄不敢太過失態,目光立時往四周圍掃去,希望能夠看到大批的隨扈。發現絲毫沒有那番跡象,他登時惱將上來,衝著杜士儀低聲說道:「你來幹什麼?不怕有刺客!」

  「你這個敢孤身去南詔平蠻,又狠狠坑了吐蕃人一把的崔節帥尚且不怕刺客,我不過出城幾步接一接我的妹夫,哪裡就需要杯弓蛇影?」

  杜士儀反諷了一句,見崔儉玄又懊惱又歡喜,突然不管不顧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熊抱,他方才笑了起來。

  除了郎舅至親之外,他們曾經是同窗同門,曾經彼此扶助,曾經同地為官,儘管崔儉玄還比他大一歲,可因為他重活一世的經歷,總是不自覺地將其當成弟弟。此時此刻,他們就彷彿是很尋常的久別重逢老友,在這人來人往的長安城下,毫不起眼。

  好一會兒,崔儉玄方才鬆開了手,打量著杜士儀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突然又退後幾步仔細瞧了瞧,登時壞笑道:「怪不得你敢這樣出來,你也老了,哪怕這會兒我高喊一聲,也不會有人認出當年那白衣翩翩的杜十九郎了。」

  「你還好意思說我?當年是誰男生女相,讓無數人死盯著移不開眼,現在卻變成死老頭子的?」

  崔儉玄登時為之語塞,隨即惡狠狠地說:「杜十九,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一遇杜郎誤終身?我本該是一個托庇於家族羽翼之下,恣意妄為,老來一事無成的紈袴子 弟,結果卻被你硬生生害得四處奔波,幾十年來都沒好好歇過!早知道你會有今天,我就只當個清閒的崔駙馬,現在肯定還是風儀翩翩人人愛!」

  聽到兩人這般互損,在旁邊看熱鬧的王容和崔五娘不禁一愣,隨即忍俊不禁。杜士儀也為之大笑,甚至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當年登封縣廨初遇,緊跟著崔儉玄傻呆呆主動送上門,他順勢就拉著人去滅蝗,甚至引誘得這傢伙平生第一次吃了蝗蟲。崔儉玄明明不想去嵩山求學,卻被他硬是拉到了那裡,拜入盧鴻門下,而後又硬著頭皮學從前最討厭的經史……現如今,當年的崔十一郎卻名揚天下,整個清河崔氏也把他當成了家族之傲!

  而曾經名動京華的京兆杜十九郎,如今又何止建立起不世之功業?

  笑過之後,杜士儀伸出手去,見崔儉玄不假思索地緊緊握住,他便笑道:「等到來年,我們回嵩山,再去懸練峰前,和師兄弟們一起同觀流雲飛瀑!」

  全文完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5-4 20:16
後記

打出全文完三個字後,我竟有些恍惚。寫書快十年了,盛唐風月是我所有小說中最長的一本,四百多萬字,整整二十二卷的份量,是我在當初寫下開頭時,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歷史上真正被稱為盛唐的,只有開元天寶,有好些作者都寫過天寶那段由盛轉衰的歷史,但開元之初卻少有人涉足。而作為書名無能者的我來說,盛唐風月這四字書名,卻早在12年十二月醞釀此書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了。

我對盛唐那個世代的憧憬,來自一首極具名氣的歌曲——《盛唐夜唱》,而同名小說起點創世各一本,分別出自波波和聖者晨雷,後者更是和我直接錯開歷史將近三十年,同期新書,可謂有緣。我至今還記得《盛唐夜唱》的一句歌詞:「裴旻將軍舞劍器,劃驚堂一虹動天地;豪卷添墨長安曲,將狂草一筆指張旭。」當然,通篇歌詞都是極好極好的,沒聽過的各位可以去搜索,聽過的各位不妨再細細品味。

正如我在簡介中寫的那樣,「姚崇、宋璟、李白、王維、張旭、吳道子、顏真卿、公孫大娘、裴旻、郭子儀……當此一時,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開元是屬於帝王將相,名士才子的時代,富庶和繁榮從長安洛陽蔓延到每一個角落,而伴隨著太平盛世而來的,便是奢靡與享樂之風的盛行,便是從前期清明的政治,過渡到後期堵塞言路,賢人難進的局面。一舉跨越時間維度四五十年,這也是我寫書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

說實話,我在最初構想本書的時候,對於進入天寶之後該如何落筆,一直在猶豫不決,直到寫著寫著方才豁然開朗。前期的佈置和伏筆漸漸全都串聯到了一起,小杜的人生路也就終於明朗了。相對於從前那些主角,小杜的忠君要打上無數個問號,所以,我在更多的時間裡,讓他遠離朝廷中樞,經營謀劃,權握一方,到最後安史之亂時,他就終於成了逆轉大勢的力量,終於「掐死」了李隆基!

很滿足,很高興,隱隱之中卻也有些捨不得。我寫書很少卡文,尤其是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更是順手拈來,流暢得很。也許在我那麼多本書中,盛唐風月的成績根本算不上號,但它卻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本書——隻手挽天傾!再見了,屬於英雄和風流人物的盛唐風月!

盛唐風月的世界結束了,下一本書《明朝謀生手冊》業已登錄起點和創世,想必不少人也看過了。如果說盛唐是雅,它便是俗;盛唐重在英雄,它刻畫的卻是很多小人物;盛唐是大時代中英雄揮斥方遒的快意,它就是各色小人物的嬉笑怒罵,謀生求存。不一樣的明朝世情,敬請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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