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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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48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12 11:08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替人君施恩

    常樂坊一處尋常的官邸宅院書齋之內,一個老者正在執筆疾書,眼看已經快要寫完了,他卻突然丟下筆,將這張墨跡淋漓的紙揉成一團,憤而站起身來。然而,來來回回踱了幾步,他最終還是頹然坐了下來,有些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看到案頭那一方印章正是兄長去世之前贈給他的,他更是心頭酸澀難當,到最後不禁捏成拳頭狠狠捶了下去。

    張家本來就是不是什麼世家大族,即使他父祖也曾經為官,可都是微末小官,直到長兄和他先後騰達,方才算是真正掙脫了嶺南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因為當年勸諫不要廢太子而失了聖心,又有李林甫從中作祟,長兄又如何會在嶺南鬱鬱而終?

    想到這裡,張九皋便凝神靜氣,再次攤開一張箋紙,專心致志奮筆疾書了起來。他和兄長張九齡都曾任過多年的嶺南五府經略使,因為安撫蠻人有功而賜爵,可他如今是因病歸長安,在中樞早已沒有多少影響力。雖說他並不企及什麼擁立之功,可一想到如今長安上下一片瘋狂地推舉賢王,卻沒人想到蒙冤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也沒人想到自己的長兄張九齡,他的心裡就大為難受。

    「家翁,家翁。」

    聽到這個聲音,張九皋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登時污了字紙。他有些惱火地抬起頭叫了一聲進來,等到一個老僕匆匆進了書齋,他方才不滿地質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家翁,杜相國親自上書,為張相國請封!」

    「什麼?」張九皋霍然站起身來,面上赫然又驚又喜,「到底怎麼回事,快說?」

    那老僕也是識文斷字之人,定了定神就雙手呈上了幾張小箋紙:「杜相國的奏疏已經被人傳抄了出來,請家翁細看。」

    張九皋連忙接了東西在手,等到一目十行看完,他已是熱淚盈眶。長兄張九齡執政時,就曾經斷言因失律之罪而被押送回京的安祿山是禍害,請明正典刑以正軍法,卻被李隆基大手一揮饒了。就是這小小的一個變故,便釀成了如今的大亂!其後長兄被貶,倉皇出京,雖說後來總算勉強振作,在任上也頗有建樹,可終究英年早逝,六十出頭就去世了,追贈不過揚州大都督,仿照的赫然是外官之例。

    而現如今,杜士儀竟是請求追贈張九齡為三公之首的太尉,同時加開府儀同三司,另行官祭。

    「阿兄,阿兄你當初和杜士儀同僚時,曾言他年少謙和,博聞強記,風骨錚錚,才幹卓然,沒想到時隔多年,旁人都忘了你的先見之明,他卻還記得你!」

    張九皋喃喃自語了一陣,眼圈已是完全紅了。他雙手顫抖地捏著那薄薄幾張小箋紙,最終深深吸了一口氣。長兄既然已經有人出面說了公道話,那麼剩下的就讓他來做吧!

    如果說,杜士儀上書請追贈張九齡太尉,又挑明了其對安祿山叛亂的先見之明,只是讓很多正在一心謀求擁立之功的官員們有些小小的尷尬,那麼,從嶺南五府經略使任上卸任一年多,正賦閒於長安常樂坊私宅養病的張九皋,就真正是一道奏疏石破天驚。

    請追復廢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爵位和謚號!

    直到這時候,長安官民方才想起來,在懿肅太子李亨冤死之前,還有三位同樣倒霉的皇子。只因武惠妃的讒言,他們就被李隆基這個做父親的貶為庶人流放嶺南,不到數年就紛紛病故。那時候,暗地裡為他們鳴不平的人不在少數,只是敢怒不敢言,現如今時隔多年,這樁舊案終於有人翻了。

    百姓們固然只是紛紛稱道張九皋能夠為三王討公道的一片公心,可大臣們卻無不想到,廢太子李瑛當初可是留下了六個兒子,因慶王李琮無子,故而將這六子養在膝下,其中平原王李伸以及嗣慶王李俅兄弟是廢太子妃薛氏嫡出。如果追復了李瑛爵位,真的按照嫡庶長幼來算,嗣慶王算是承嗣慶王,不能再算是李瑛之子,可平原王李伸這個嫡長孫,卻比南陽王李係要腰桿直多了。

    隨著張九皋的奏疏,當年那場被李隆基遮掩得嚴嚴實實的宮變,其內情亦是迅速從宮內洩露了出來。武惠妃矯詔召三王入南薰殿,欲圖連天子和三王一鍋端,並奉壽王李瑁即位,幸為三王識破,帶了內侍監的幾個高品內侍及禁軍解救天子危難,然而事敗之後武惠妃被囚,三王卻因此遭天子疑忌,光王李琚觸柱以表清白,李隆基卻依舊不容,不顧光王重傷在身,廢三王為庶人,將他們出貶嶺南。

    這一系列真相一出,登時有吏部尚書齊潮等幾個相熟官員聯袂訪高力士求證,雖說高力士默然不語,但熟悉他的齊潮從高力士那黯然的表情就已經斷定,一切都是真的!齊潮自己就因為親近高力士的緣故被李林甫疑忌,好容易在外躲過一劫回朝任職,如今確認這樣的往事,他心裡頓時直發寒,同時也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意。

    古往今來,為天子者無不有自己那一套帝王心術,李隆基做得並不算最出格,可他如今卻是最倒霉的。臨到晚年,令名盡毀,最要命的是,他藏著掖著的那些事全都被人翻了舊賬!

    然而,時昏時醒的李隆基卻不知道這些。這大半年來他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幾次重挫,換成別人,又是氣,又是病,又是傷,早就一命嗚呼了,可他卻一直頑強地硬挺著,這一次中風也同樣不例外。即便他的身體已經動不了了,可他勉強還能夠說幾句含含糊糊的話,字裡行間卻都是探問外間的狀況。可無論他怎麼想方設法地打探,幾個御醫對於這些無不三緘其口。被天子追問急了,幾個御醫乾脆對視一眼,齊齊告退了出去。

    走出興慶殿時,為首的御醫方才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低聲嘟囔道:「若是陛下知道外間發生的事,再氣出個好歹來,我們誰能負得起那個責任?」

    「畢竟推舉賢王是五日之後,陛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我們幾個肯定要頂缸。」說到這裡,最年輕的這個御醫扭頭看了一眼大殿之內,突然覺得李隆基有些可憐,「想來陛下問歸問,但絕對不會想要知道,外頭究竟起了多大的波瀾。據說,杜相國除了請求上書追贈張九齡為太尉,還有一封奏疏是請解招討元帥一職。」

    「不止,杜相國還上奏請昭雪李邕和王琚等人的冤案,又或者說,由刑部和大理寺重新核查天寶之後的案卷。同時,許受冤官民子弟為已故的親友鳴冤。為了這個,坊間不少人奔走相告,甚至還有不少人家放起了爆竹。如果不是登聞鼓那兒專門有四個御史趕去坐鎮,也不知道這一天會敲上多少回登聞鼓!」

    那個為首的御醫說到這裡,搖頭嘆了一口氣。他已經快七十歲了,出生於武后末年,歷經中宗、睿宗、當今天子,比這些年輕人看得更深遠。歷來這些請求昭雪受冤官民的奏疏,要不就是與苦主有深切關係的子弟親友所為,要不就是新君即位,要施恩臣民,故而要做做姿態除舊布新,可現在杜士儀還沒等到天子退位,新君登基,就把這一系列事情全都攤到了檯面上,哪怕日後新君登基後照此辦理,這份恩德首先就會落在杜士儀頭上。

    比如這一次,如果沒有杜士儀先上書請追贈張九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張九皋會上書請追復李瑛三人的太子和王爵之位?

    張說之後,張九齡便執文壇牛耳,而且他無論在外官還是在宰相任上,提拔過很多文人墨客。所以,即便杜宅閉門謝客,因張九齡追封之事,仍然有人不管不顧前來造訪。當杜士儀看著阿茲勒親自送上來的這幾份拜帖,他一看是王維、杜甫、王昌齡、岑參,頓時笑了起來。

    「摩詰經張文獻舉薦為左拾遺,杜子美曾經一直後悔獻書張文獻而不成,他們倆過來也就算了,沒想到就連少伯和小岑都全來湊熱鬧又是舊友,又是僚佐,我這清淨是保不住了。傳令出去,開門,迎客!」

    杜宅大門敞開迎客,杜士儀親自設宴款待當年舊友僚佐,當這樣的消息傳開之後,還不等這幾位去杜家拜訪的人回到自己家,他們的家門口就已經聚集了一大片來打探消息的人。這其中,御史中丞王縉立刻遭到了同僚上司下屬的圍堵。

    「夏卿,你和崔家是姻親,崔家又和杜家是姻親,你之前說什麼都不知道,可現如今令兄已經見到了杜相國,你還要藏著掖著不成?」

    「何止令兄,王中丞,據我所知,令兄當年左遷後,你和杜相國交往甚密,甚至張河東相國在位時,新宅落成,你跟著杜相國過去,還曾經吟詩一首。」

    「王中丞,現如今外頭就快要亂成一團了,你就好歹說一句話讓大家安心一下吧!」

    王縉只覺心煩意亂,到最後也顧不得是否得罪人了,重重一拍扶手站起身來,這才陰著臉道:「我是我,杜相國是杜相國,我卻不會扯著虎皮做大旗!家兄後杜相國一科為狀頭,彼此相交莫逆,我也因此和杜相國相交,但那是少年時事,如今怎會因私廢公?若是我自己,我可以在這兒撂一句明白話,南陽王乃是懿肅太子次子,論禮法當然應該承繼大位!」

    看著身邊人一個個露出將信將疑的表情,又是打哈哈,又是試探,好一陣子方才漸次離開,王縉不禁氣惱得隨手抓起一樣東西怒擲於地。如果不是張九皋那追復太子李瑛的奏疏,南陽王李係的優勢地位不可動搖,但現在這個變數太大了!

    把新君登基施恩於下的手段都給搶去了,杜士儀恐怕比他想像的那樣更加心大 !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13 11:16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喪子之痛

    杜宅的閉門謝客既然被王維等人聯袂來訪打破了,接下來的一兩天,自然是訪客絡繹不絕。杜士儀接見了其中一部分確實和自己有淵源的人,至於那些純粹是來攀交情打探消息的,則是仍舊拒之門外。然而,每個見過他的人全都喜氣洋洋出了門,這也就讓那些一邊正在派人密切關注杜宅動靜,一邊竭力爭取人脈的龍子鳳孫們危機感越來越大。

    杜士儀自己固然號稱棄權,可通過其強大的影響力,說不定別人會順理成章去跟著他的意思推舉!

    於是,在相隔推舉之日僅剩下最後兩天的時候,一直都在彼此看誰耐心最好的宗室們終於傾巢而出。這一次,每一個人都是赤膊上陣,沒有把兒子們派到前頭當炮灰。當儀王遇見豐王,當南陽王面對盛王,當信王看到涼王,彼此之間立刻火花四濺,彷彿隨時隨地都會擦槍走火。可就在這時候,一輛看上去尋尋常常的牛車停在了杜宅門口,從上頭下來的赫然是牽著一個孩子,一身縞素的美豔少婦。看到這顯然是母子倆的一對人,眾人登時偏移了注意力。

    那是…廣平王妃…

    儘管楊國忠和楊玉瑤死後,楊家那些國夫人封號被褫奪,楊銛、楊錡兄弟亦是被奪爵,楊家已經式微,可廣平王妃這一出現在杜家門口,立刻讓人想到了傳言中當初發生在馬嵬驛的那一幕。正是杜士儀抱起廣平王長子李傀,聲稱太子以及二王之冤。也正因為杜士儀是建議昭雪東宮一脈冤屈的倡導者,南陽王一直都認為,自己是最有可能的新君人選,畢竟杜士儀自從回歸之後,就對廣平王妃崔氏及廣平王諸子不聞不問,並沒有任何特別的親近之舉。

    可那莫非是為了如今的推舉賢王定立新君打伏筆?李傀年幼,更何況幼主權臣,正是篡位的最佳選擇!

    廣平王妃崔氏也注意到了那一道道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其中有揣測,有不善,更有赤裸裸的惡意。她本能地將李傀緊緊拉在身邊,卻還是快步往杜宅門口走去。可還不等她來到門口,就已經被斜裡上來的豐王李珙一把攔住了!

    「崔氏,這樣的大事,莫非你也打算不自量力插一腳?你別忘了,現在的楊家,不論是誰都能一把捏個粉碎,若是你一門心思想要爭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那麼到頭來,只會被人一個手指頭摁成齏粉!」

    聽到這毫不掩飾的威脅,崔氏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然而,她只是把李傀掩藏在身後,隨即揚起頭不卑不亢地說道:「我要做的事情,我自己心裡有數,還請叔父讓開,我要見杜相國!」

    如果這不是在杜士儀家門口,面對這麼個不識好歹的女人,豐王李珙恨不得一巴掌抽上去,可現在只能強自壓抑心頭暴怒,卻一點都沒有讓路的打算。而他陰著臉不吭聲,旁邊盛王李琦也上了前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崔氏,你這廣平王妃之位能夠保住,就該謝天謝地了,竟然還好高騖遠?你也不看看你這長子才幾歲,看得出好歹,也配得上賢王之稱?」

    面對周圍傳來的哄笑和冷嘲熱諷,崔氏死死咬住了嘴唇,突然扯開喉嚨大叫道:「請通報杜相國,我有太真姨母的信物想要轉交給他!」

    這一聲登時讓今日特意趕來的諸王為之色變。杜士儀和前壽王妃楊太真有舊,彼此師徒相稱,這並不是什麼秘密,現如今崔氏打出了這樣一張感情牌,顯然是打算一條道走到黑了。儘管不少人暗自冷笑崔氏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可只過了不多時,當看到杜宅之中有人出來,赫然是杜士儀義子杜隨,也不知道多少人登時心中咯噔一下。人們不情不願地給阿茲勒讓出了一條路,而崔氏則是一把拉起長子,匆匆迎了上去。

    「廣平王妃,義父著我捎話給你,不要事事都拿太真娘子出來當擋箭牌,請直截了當地說,今日來到底是什麼打算?」

    眾目睽睽之下,崔氏眼圈通紅,突然就勢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又拉著兒子一同跪了下來,從懷中顫抖地拿出了一枚香囊:「這是從前太真姨母親手繡了送給我的,我不奢求別的,只求杜相國能夠庇護我家大郎!就在昨夜,三郎…三郎在睡夢之中被人矇住口鼻,活活窒息而死!這些日子,我也不知道用銀針驗出了多少毒物,可仍然保全不住我的孩子!」

    面對這個突然的消息,四周圍頓時一片譁然。而阿茲勒也吃了一驚,他盯著哭成淚人似的崔氏看了許久,見一旁那單薄的少年緊抿嘴唇,雖淚流滿面卻不肯放聲,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那孤苦伶仃的童年。他沒有說話,只是彎下腰把李傀抱了起來,這才開口說道:「請廣平王妃隨我來。」

    崔氏不可置信地抬起頭,見阿茲勒轉身就往大門走去,她立刻醒悟到這代表著什麼,登時艱難地一手扶地站起身,踉踉蹌蹌追了上去。等到這兩個人消失在杜宅門內,外頭等候求見的人群方才徹徹底底騷動了起來。盛王李琦本就不是什麼很有城府的性子,幾乎是用咆哮的聲音質問道:「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要是讓我知道誰幹的,我非殺了他不可」

    「這倒是奇了,廣平王妃死了個兒子,你這麼跳腳幹什麼?」豐王李珙本就瞧不起盛王和壽王當初靠著武惠妃,天天在父親李隆基面前賣乖,這時候立刻就刺了一句,見盛王李琦頓時火冒三丈,他便意味深長地說道,「再說了,誰知道就一定是外人謀害崔氏之子?別說什麼虎毒不食子之類的鬼話,想當初咱們的曾祖母則天皇后做過什麼事,大家心裡都有數。如果犧牲一個就能夠把另一個抬上去,何樂而不為?」

    此話一出,本想開口勸和一下兩人的儀王李璲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再也不敢貿貿然開口。話歸這麼說,可看到剛剛崔氏抱子痛哭的那一幕,還是有很多其他人不相信那是崔氏身為母親卻狠心害死幼子,從而為長子鋪路,看向這些造訪杜宅的皇子皇孫們的目光明顯多了幾分懷疑。畢竟,崔氏說的是從數月之前就發現有人下毒暗害,只是最終防不勝防中招了,由此可見,這些皇家的齷齪實在是很不少。

    崔氏只顧著跟上前頭的阿茲勒,甚至記不清自己進了多少門,拐了多少個彎,最終看到敞開大門的書齋時,她不禁呆呆停住了,等注意到阿茲勒已經進門,方才又加快了腳步。一進門她就看到,阿茲勒正抱著李傀站在杜士儀身邊說著什麼。雖說杜士儀臉上看不出喜怒,可她本能地感覺到,對方在目光轉向自己時,並沒有厭惡和不滿。自從失去丈夫,和母家幾乎決裂之後,崔氏對於善意和惡意已經到了極其敏感的地步,一時不禁雙膝一軟,淚如泉湧。

    「杜相國,我真的對皇位沒有任何妄想,我只是怕那些醉心權勢的叔叔伯伯,還有那些祖父一輩的叔祖們害了我家大郎三郎…三郎已經沒了,我不想再失去這唯一的兒子。」

    見崔氏就這麼跪坐在地,杜士儀看了看阿茲勒懷中那個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的孩子,不禁有些躊躇。這麼多年下來,他早已不再憑個人喜惡來為人處事,也早已過了動輒心軟的年紀,而且楊家人對於他來說,值得維護的,也就是一個玉奴,僅此而已。可是,想到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兒無辜殞命,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示意阿茲勒把手中的李傀放下來。摩挲了一下他的腦袋後,他便和顏悅色地問道:「你阿娘剛剛說的,你怎麼想?」

    李傀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問自己。他眼神迷離地看了一眼傷心欲絕的母親,最後低聲說道:「叔父們都很凶,祖母對我也是冷冰冰的,只有阿娘護著我……都是因為我睡不著,阿娘來哄著我,阿弟才會被人害死的,我不能再讓阿娘傷心了!」

    杜士儀聽著這些傾訴,卻沒有說話。他示意阿茲勒先把李傀抱下去,這才起身來到了崔氏面前,斟酌了一下語句後就開口說道:「你既然拿出你太真姨母來求我,那麼,我可以給你一個選擇。我可以庇護李傀,但他不能再是廣平王長子,你也不再是廣平王妃。從今往後,你們會過上平安富足的日子,如果你想要改嫁也絕無不可,但你不能再回長安,不能再見你的母親和其他娘家親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能不能答應我這些條件?」

    出乎杜士儀的意料,崔氏的考慮竟然相當短暫。她幾乎只是低頭片刻便抬起頭說道:「我答應!」

    頓了一頓之後,崔氏就咬咬牙說道:「阿娘在關鍵時刻丟下我和大郎三郎母子,連妹妹都不顧了,只知道自己逃命,我回長安之後,她也不曾來探望過我,母女恩義早已斷絕,楊家其他人也顧不上過問我們母子的死活。至於我那婆婆,還有其他那些皇子皇孫,更是恨不得我的兒子都死絕了!杜相國,我只希望和大郎平平安安的過完下半生,他不會再是皇曾孫,我也不再是皇家的孫媳!」

    「好!」杜士儀微微點了點頭,伸手接過了崔氏掉在地上的那個香囊,隨即低聲說道,「你失去這些有還不如沒有的親人,我會還給你一個真正的親人。」 本帖最後由 不是小孩 於 2015-4-22 13:24 編輯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14 09:39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火燒太子別院

    杜宅門前,豐王李珙極其煩躁地來來回回走著,其他諸王不像他這樣急躁,多數坐在車上,有的還故作模樣翻著書,可不時抬起頭來關注杜家門口動靜的眼神,卻洩露了他們對於崔氏至今未曾出來這件事的關注和焦慮。就連一直在心中默默數數,強迫自己裝作若無其事的南陽王李係,也在從者稟報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的時候,低低痛罵了一聲。

    早知道如此,就該讓嫡母出面,直接把崔氏母子禁足家中,也不至於耽誤了大事!

    「出來了!」

    這個聲音一出,四面八方也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看向了杜家門口。人們就只見崔氏一臉淒苦地出來,身後則是抱著李傀的阿茲勒以及一隊衛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阿茲勒把崔氏母子送上了馬車,自己也翻身上了一匹剛剛牽出來的馬,這才掃了一眼眾人,似笑非笑地說道:「義父對廣平王妃的遭遇同情得很,特命我帶人護送廣平王妃回去,然後去宮中內侍監請人操辦廣平王妃幼子的喪事。」

    阿茲勒交待完這番話後,就帶著一隊衛士護送崔氏那輛牛車離去了。

    他這一走,四周頓時爆發出了一陣議論聲。有人在猜測杜士儀是否和崔氏母子達成了什麼交換條件,有人覺得杜士儀只是說說而已,不會真的徹查這樁案子,也有人認為杜士儀根本不會在乎和楊家那點舊情,畢竟楊太真已經死了。至於各具心思的諸王,則是強迫自己暫時丟下對崔氏母子的關切,因為他們今天來此的真正目的,是打探杜士儀的態度!

    可很快,他們就全部失望了。在阿茲勒親自護送崔氏母子回去之後,杜宅大門敞開,隨即便是精銳將士魚貫而出,看那架勢彷彿有什麼大陣仗。豐王李珙早就忍不住了,乾脆親自上前打探,可得到的答覆卻讓他大吃一驚。杜士儀要去拜訪剛剛榮升宗正卿的吳王李祗,拜託其徹查廣平王妃崔氏幼子之死!

    看到李珙失魂落魄地回來,其他諸王也都想知道杜家門前這動靜是怎麼回事,少不得圍上前去探問。李珙也沒心情賣關子了,直截了當把此事一說,見四周那些臉上全都是驚疑慌亂,他自忖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根本沒有對一個孩童下手,便冷笑說道:「不管是誰做的,自求多福吧!杜相國出面,擔任宗正卿的吳王又曾領受過他的救命之恩,就算只是應付一下,也一定會著力追查。下手的人即便到時候得到了推舉,可出了這樣的醜事,就別想坐穩當!」

    說到這裡,豐王李珙知道今日再留在這裡也只是浪費時間,當即回身上車,就這樣揚長而去。他一走,其他人你眼瞪我眼,漸漸便四散而去。

    待到杜士儀出來時,就只見原本將門前街道堵塞得水洩不通的車流人流,竟是散去了一多半。他哪裡不知道其中緣故,不動聲色地帶著大批隨從往吳王宅趕去。

    宗正寺並不是什麼忙碌的衙門,這些日子宗室也顧不上什麼婚喪嫁娶,全都在忙著爭取推舉,所以吳王李祗這會兒並不在宗正寺,而是在私宅。他原本並不是什麼極其有份量的宗室,可他是信安王李褘的嫡親弟弟,這次在東平太守任上抵抗叛軍有功,威望大增之下,方才會重傷未癒就被任命為宗正卿。於是,吳王宅也聚集了不少打探他口風的人,但多數都是皇孫之類不那麼重要的角色。所以,杜士儀出人意料的突然造訪,讓求見的人無不驚疑不定。

    須知天子曾經打算任命為吳王李祗為招討元帥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雖說李祗這條命還是杜士儀率軍救下的,可兩人之間真有這樣的交情?

    杜士儀在此造訪期間,不少聞風而動的人都聚集到了吳王宅外窺視動靜。要知道,杜士儀此次回來,就連平康坊崔宅也只是過其門而不入,可這次拜訪吳王李祗卻遲遲不見人出來,直到日上中天,算一算時間過去了整整一個多時辰,吳王宅大門方才再次打開,外頭的人赫然看見,送杜士儀一行人出來的正是一身冠服的吳王李祗本人!

    「大王如果重傷未癒,便挑幾個穩妥仔細的人去徹查就好,切勿強撐。」

    「不過是外傷,靜養了兩個月,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既然是杜相國親自前來相托,我身為宗正卿,自當盡力而為!」李祗說到這裡,便肅然拱了拱手道,「我這就親自去宗正寺,不論如何,崔氏之子也是廣平王血脈,總應該還他一個公道!」

    兩人的說話有意無意都在吳王宅大門口進行,不避那些候見之人,所以,當杜士儀在扈從的簇擁下回私宅,而吳王李祗則是帶著隨從趕去宗正寺之後,剛剛還雲集此處的人也立刻一哄而散,紛紛忙著去向各自背後的人報告剛剛聽到的消息。半日之間,從崔氏登門去向杜士儀哭訴幼子之死,到杜士儀親自拜訪宗正卿吳王李祗,要求徹查崔氏幼子死因,李祗又在宗正寺召集屬吏,吩咐京兆府廨和萬年縣廨協助追查,這一系列事情便傳得沸沸揚揚。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咬碎了銀牙,至於名貴之物因為主人隨手洩憤而遭殃的,更是不計其數!

    這天夜裡,十六王宅之中那些縱橫交錯的道路上安安靜靜,可各家宅邸裡卻有很多還徹夜亮著燈火,顯然正在緊急商量應對這一突發事態。隨著月亮漸漸掩入雲層,夜幕之中黑影憧憧,幾個人通過一道和太子別院相鄰的牆,翻入一處偏僻的院落後,便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儘管只是這樣無聲地交流,眾人卻極其默契,悄悄掩入屋宅中。

    進屋見帷幔低垂,顯然正有婦人抱著孩子同眠,婢女睡得正香,其中一人到油燈前拿起一看,便朝其他人點了點頭,竟是就這麼將油燈歪倒了下來。眼見其倏然引燃了下頭的木案,他便朝其他人打了個手勢,眾人竟是立刻原路退出。

    等重新翻牆到了大街上,方才有人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雖說已經提早用藥讓崔氏這些人睡熟了,可萬一別院之中有人來救火……」

    「崔氏今天這一鬧是自取死路,誰都希望她母子一死了之!她死了,這十六王宅只怕人人額手稱慶。如今已經過了子時,明天就要推舉賢王了,就算宗正寺徹查也查不出個名堂,只要不耽誤大事就行了!」

    「那我們回去?」

    「先到豐王家裡那片殘垣斷壁躲一躲,以防萬一!」

    當下這一行人便悄悄掩在高牆的陰影下,往豐王宅那片尚未清理乾淨的廢墟而去。很快,那高牆之內便竄起了高高的火苗,在火越燒越大之後,裡頭終於傳來了呼救聲,隨即喧嘩了起來,救火的聲音此起彼伏,可相鄰的其他屋宅卻彷彿死寂了一般,沒有任何人出來查看動靜。

    一夜之後,太子別院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夥方才撲滅,竟有一小半院子燒成了一片白地。火場中瀰漫著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其中,崔氏所住的院落全部焚燬,就連臨近的南陽王李係以及妃妾也遭到了殃及,據說南陽王李係自己都是得天之幸才逃出來的。火場中搜索出來七八具屍體,面目全都無法辨認,崔氏那個院子之中亦是留下了三具屍體,其中一大一小兩具屍體相隔幾近,頓時人人都認為是母子倆逃生不及,因此葬身火海。

    於是,四下里登時眾說紛紜。昨日崔氏方才親自去向杜士儀求訴,晚上就來了這樣一場大火,誰也不會覺得這是巧合。否則,太子別院死傷的人當中,為何只有崔氏母子身份高貴,其餘的都是奴婢之類的賤口?

    就在十六王宅這場大火猶如火上澆油一般,將長安城中原本就緊張的氣氛抬上了頂點時,清晨的長安春明門,進出城門的隊伍也正緩慢通行著。一輛毫不起眼的騾車上,一個不施粉黛衣著樸素的少婦忍不住揭開車簾往那巍峨的城牆看了一眼,面上滿是難捨。

    畢竟,這裡是她成長、成婚、生子的地方,如今卻要就此遠離,這輩子還不知道是否能夠回來!

    「阿娘,將來我會保護你的!」李傀懂事地抱緊了母親的胳膊,低沉卻堅定地說道。

    「好孩子!」崔氏的手一滑,簾子立刻從手中落下。她一把將兒子抱在懷中,喃喃自語地說道,「我拋棄了你剛剛去世的弟弟,就這樣帶著你逃了出來,是我這個做阿娘的太狠心,可那場火你也看到了,如果我們不逃出來,就只有死路一條!只要我們還能在一起就夠了,足夠了!」

    至於杜士儀說的,她失去了那些有還不如沒有的親人,卻會得到一個真正能夠倚靠的親人,崔氏並沒有放在心上。夫家的這些宗室一個個恨不得要她母子的命,而娘家楊家早已經式微,母親都不管她了,更不要說別人。否則天下之大,她又何至於去求杜士儀?值得慶幸的是,杜士儀真的答應幫她,否則只要任憑她母子死在昨夜那場火裡就行了,何必多此一舉?

    宣陽坊杜宅,當杜士儀得報崔氏母子已經離開長安城時,他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對身旁的王容說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不管如何,崔氏幼子之死,我也有責任。別人興許會認為我打的主意是幼主權臣,可他們卻看錯了我杜士儀!」

    「杜郎拋出的誘餌太大,故而有人不惜鋌而走險,崔氏最沒有自保之力,便成了靶子。」王容語不對心地安慰著杜士儀,心裡卻浮現出了一個嬰兒。那是她自己痛失的孩子,將心比心,崔氏甚至連剛死的幼子喪事都來不及操辦便護著長子離開,那得是多決絕!

    「我把崔氏母子送去雲州,如此一來,也可聊慰觀主和玉奴的寂寞。橫豎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端的是駕輕就熟。呵呵,別人一定不會知道,有很多人雖說活在世上,可在史書上,卻已經就此已經成了死人。」

    從最早的公孫大娘,到後來的玉奴,再有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以及太子妃薛氏、薛朝,再到後來的玉真公主,如今的崔氏母子。若非這天下之大,沒有她們容身之處,又或者心灰意冷情願遁世,怎會有這麼多人願意死遁?而且,又有幾個人有杜士儀這樣大的膽子,竟敢安排他們死遁?

    「你放心,這場鬧劇快結束了。」杜士儀攬住了多年來相濡以沫的妻子,語氣沉著地說道,「已經圖窮匕見!」 本帖最後由 不是小孩 於 2015-4-14 09:41 編輯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15 15:41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大唐還有救嗎?

    十六王宅自打落成之後,雖說內中的王孫境遇猶如坐牢,動輒得咎,幾乎是生死榮辱全都操之於天子之手,可無論是從前棣王李琰被巫蠱罪名逼死,還是太子李亨父子三人被殺,又或者是榮王李琬死得不明不白,可至少從未如最近這一個月一般多災多難。先有豐王李珙宅邸內好幾處院落莫名崩塌毀壞,後有太子別院被大火焚燬了將近一半。大清早站在那焦黑廢墟前時,也不知道多少人面色發黑。

    儘管崔氏確實犯了眾怒,可這樣肆無忌憚的動作實在是太出格了,今天遭殃的可能是崔氏母子,明天死的就可能是自己!

    太子別院門外,張良娣幾乎完全把身體的重量壓在了身邊那個婢女的身上,一副搖搖欲墜的架勢,聲音中竟是帶著哭腔:「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廣平王就只有兩個嫡子,一個剛剛被人害死,另外一個竟然又遭人毒手!還有崔氏,她一個婦道人家,不過是因為害怕方才去找了杜相國,竟然連她都不放過。」

    「太子妃,還是先回去休息吧!據說宮中杜少卿會親自帶兵過來戒嚴,同時佐助宗正卿吳王徹查此事。」李靜忠侍立在張良娣身邊,小心翼翼地勸解道,「而且,外頭這人多的地方實在是不安全,想當初永王不就是不知道從弄到了一把弩弓?萬一誰也藏有這樣的利器…」

    「就算他有弩弓,總不成還能把這太子別院的人全都殺得乾乾淨淨!」張良娣聲音尖利地嚷嚷了一聲,隨即目光一掃四周圍那些龍子鳳孫,用沙啞難聽的語調咯咯笑道,「我知道,人人都在妒忌已故懿肅太子的兒孫們沾光,可那都是他們的祖父和父親用命換來的,再說了,懿肅太子哪怕在追封之前,也是祭告天地名正言順冊立的東宮,怎麼就遭人嫉恨了?」

    這一次,張良娣話音剛落,便引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懿肅太子固然是名正言順的東宮儲君,可太子妃你別忘了,自己當初只不過是一個良娣,要想當太后也麻煩收斂一點,別這麼上躥下跳,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在搗鬼!崔氏母子是死了,可事情還沒查得水落石出,你就指桑罵槐亂嚷嚷,難不成你以為大家都不知道,最希望她母子二人死的人也有你一個?廣平王乃是懿肅太子長子,而李傀是廣平王嫡長子,要說名正言順,他可比南陽王李係還要正得多!」

    打人不打臉,這話一出,張良娣登時面色鐵青。她循聲望去,卻只見那滿臉譏誚的說話者正是儀王李璲,登時柳眉倒豎,可卻不敢貿貿然開口譏諷。

    如果說張良娣自己挑中的庶次子南陽王李係佔的優勢是出自東宮,再加上李亨父子三人無辜被殺光,那麼,儀王李璲同樣也有不可抗拒的優勢。這位曾經在大殿之上得到了李隆基的親口冊封,而且也是現存諸皇子之中最年長的,可他倒霉就倒霉在此事剛一宣佈,情勢就急轉直下。先是南陽王李係揭出了幽州那場刺殺案,緊跟著杜士儀突然現身,一頓指斥把李隆基給氣了個半死。

    於是,每一個人都選擇性遺忘了,儀王李璲曾經得到天子在眾臣面前金口玉言許封太子。

    豐王李珙本也想冷嘲熱諷張良娣兩句,可儀王李璲既然跳了出來,他就樂得看熱鬧。可誰曾想,儀王李璲一貫顯得沒什麼本事,此刻卻突然猶如瘋狗似的,又咬上了他:「還有豐弟,你藉著你家屋宅被毀的事情鬧騰了那麼多天,別以為這世界上就沒聰明人了!不管真的是天災,還是別人造成的人禍,為什麼這麼大的變故,你家裡偏偏一個人都沒死,就連奴婢也都是好好的?這場禍事分明是你自己設計的,為的只不過是栽贓別人,挑起事端而已!」

    本來是兩個人之間的爭鬥,這一下子就把豐王扯了進來。要說瘋狗,當初屋宅被毀之後,豐王李珙直接堵了太子別院的門口破口大罵,又豈會怕儀王李璲的這一盆髒水?於是,他立刻破口大罵,言辭之中又捎帶上了武惠妃所出的盛王李琦。盛王李琦不甘示弱,立刻反唇相譏。漸漸的,在場王孫無一倖免,竟是混戰一團,就差沒有捋起袖管直接大打出手了。

    當宗正卿吳王李祗和京兆少尹宇文審、萬年令崔朋趕到這裡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團亂糟糟的一幕。這時候,火已經燒到了廢太子李瑛一脈身上。

    平原王李伸把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嗣慶王李俅護在身後,聲色俱厲地說道:「父親和鄂叔、光叔全都是冤死的,那時候你們誰曾經說過一句話?如今只因為杜相國一句公道話,你們就連我們兄弟倆都掃了進去,你們虧心不虧心?我今天和四弟就撂一句話在這裡,本來我們已經商量過了,能夠為阿爺爭得太子名分就夠了,其他的不爭不搶,可現在你們非要拿一副長輩嘴臉來威逼我們,那就對不住了,我還非爭不可!四弟,走,我可不會怕了他們!」

    見李伸一把拽起李俅就走,吳王李祗終於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一聲,用最凌厲的口氣說道:「你們到底夠了沒有?」

    如果換成從前,吳王李祗雖然同樣是親王,但身為吳王李恪(唐太宗李世民三子)的孫子,和天子一系的關係已經很偏遠,誰也不會買他的帳,可因為李祗在河洛一戰親身斷後,是杜士儀救了人,這次杜士儀又親自過府見他,顯見關係非常,皇子皇孫們不得不給李祗一個面子而漸漸安靜了下來。張良娣自忖身為女流,如今又是太子妃,當即快步上前,正想要哭訴自己孤兒寡母遭人欺凌,可她下一刻就發現李祗看向自己的目光有異。至少,那絕不是什麼憐憫安慰的眼神。

    「宇文少尹,把京兆府廨今天拿住的那幾個人押上來!」

    眾目睽睽之下,幾個被五花大綁成粽子一般的人就被推了上來。見每個人掃了這些人一眼,全都狐疑地看向了自己,李祗便淡淡地說道:「雖說廣平王妃幼子之死還沒來得及查,但既然是杜相國所托,我自然不敢稍有懈怠,早早就派人伏在太子別院左近。我原本只是以防萬一,沒想到在這事情剛剛鬧得沸沸揚揚之際,竟然還有人對廣平王妃母子下手!

    就在昨天夜裡,我派在這裡的四個暗樁,一個小心翼翼跟著這撥放火的,到了他們藏身的豐王宅那片崩塌廢墟,另一個則是在此呼救,希望能夠叫來人幫忙滅火,一個去坊外找人幫忙,一個原地待命。可真是沒想到,跟蹤那些放火的暗樁倒是平安無事,在這呼救的人卻出事了!」

    聽到這裡,看熱鬧的人們發出了一陣大聲喧譁,可真正的宗室們卻陷入了一片難堪的沉寂。尤其是張良娣那張臉變得一片雪白,這一次是真的得靠著身邊那婢女以及李靜忠的攙扶才能站立得住。而豐王李珙在最初的訝然之後,隨即氣急敗壞地叫道:「吳王,你這是什麼意思,誰都知道我暫時借助在棣哥那片老宅,家裡頭那片廢墟到現在還沒收拾乾淨...」

    「我只是說在豐王宅那片廢墟抓到的這幾個傢伙,並不是說就是你指使。」

    吳王李祗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憊。他揉了揉眉心,繼而就直截了當地說道:「這幾個人全都尚未審過,我今天帶來,也只不過是想告訴你們這件事,下手的人已經抓了,不要互相疑神疑鬼!至於我那個出事的暗樁,我倒要請各位給我一個交待,尤其是太子妃;他敲各家的門請求救火,沒人理會也就算了,可據原地待命的那個暗樁說,去呼救的那個人叩太子別院的門呼叫救火沒反應,就攀過了太子別院牆頭,卻就此再也不見蹤影,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張良娣恨不得一頭暈過去,也好避免這千目所視千夫所指的局面。昨晚上崔氏所住的院子著火,她自然是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可別說她對崔氏這個長媳本就不滿,又惱恨崔氏多事地帶著李傀去求見了杜士儀,生怕到時候推舉的時候節外生枝,因此就故意吩咐下頭人各自守住各自的院落,等到火已經燒旺了方才去救火。而李靜忠稟告抓到了一個越牆而入大叫救火的可疑人,她為了避免麻煩,當下就吩咐滅口,誰知道那竟是李祗的人!

    李靜忠就更加驚惶了,可他終究在宮裡浸淫了這麼多年,很快就強打精神道:「大王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如若大王要保護廣平王妃,知會太子妃即可,何必要這樣折騰守株待兔?昨夜那場大火,太子妃受驚不小,南陽王等也都生怕驚了家眷,不得不先顧著自己的院子,所以救火的動作不免就遲緩了一些。至於各家沒有貿貿然派人出來,還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出事太多,誰都生怕出手幫忙反而惹上了一身騷,到頭來裡外都不是...」

    被李靜忠這樣一番話連消帶打,登時有很多人反應了過來,立刻叫起了撞天屈,無不是想盡辦法和此事脫開關係。看著這些對皇位卯足了勁,卻在背地裡謀算骨肉至親的人,吳王李祗只覺異常心灰意冷。

    倘若李隆基退位之後,登基的便是這些宗室中的一個,這個大唐還有救嗎?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16 14:27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如同笑話的推舉

    儘管十六王宅太子別院的那場火,就猶如豐王李珙屋宅轟然崩塌一樣,沒有一個結果,而且在這樣的紛亂情勢下,再也沒有哪個龍子鳳孫有機會和杜士儀正式接觸,可既定的日程不得更改,推舉賢王之事還是如期舉行了。

    這一日,李隆基還在興慶殿中養病,百官卻已經雲集在了勤政務本樓前那寬大的廣場上。這裡已經事先搭建起了臨時的高台,以便下頭的人能夠看清楚投票的過程。有資格參選的諸皇子皇孫全都站在高台之上,作為當事者也是監督者,嚴防死守有舞弊的情況出現。五品以下官員當中,還有二十人被推舉了出來在高台上監票,一個個全都昂首挺胸莊嚴肅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雖說表明了棄權,但既然是杜士儀提出的建議,他當然不會不到場。儘管這高台並不等同於勤政務本樓上天子的寶座,但正中之位還是空了出來,以示尊崇天子,身為右相的他只在東邊設了個簡單的座位,閒適自如地靠在扶手上看著那一張張緊張到繃緊的面孔,心裡愉快極了。

    那種愉快並不是什麼在大唐推行準民主選舉的愉快,而是一種純粹看熱鬧,又或者說看鬧劇的愉快。他這六天以來不怎麼出門,不怎麼見人,也完全不管事,可哪些皇子哪些皇孫都見了哪些人,他完全瞭若指掌,而根據這些資料也大致能夠猜得出今天的結果。

    篡位這種事,較之武力統一,看上去難度較小,但其實一點都不容易,因為坐上皇位並不等於坐穩了皇位。在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分裂的魏晉南北朝以及後來的五代十國,篡位謀國屢見不鮮,其中楊堅和趙匡胤全都是成功的典範。而在王朝大一統的時期,這種事則基本上只有失敗一個下場,其中最有名的失敗例子,就是王莽。

    他杜士儀這麼多年的養望,這麼多年的積蓄實力,如今又挾平叛之功,可要是貿貿然走最後一步,失敗的可能性仍然會高達八成以上。所以,他現在的首要之務,就是在天子李隆基的名聲已經臭了大街的情況下,繼續不遺餘力打擊皇室威信!

    當裴寬先是把那個簡簡單單的木箱完全拆開,讓諸王以及被選定的低品官員一一上來檢視是否有任何作弊,他嘴角的笑容就更深了。每個人都檢查得很仔細,敲擊聲音試探是否有夾層,判斷榫接之處是否有貓膩,再去查看投票口是不是有名堂……總之,每一個人都要檢查好一會兒,光是這簡簡單單一道工序,就用掉了小半個時辰。若非這勤政務本樓前廣場上,五品以上官全都設座,不少老臣的腿都快撐不住了。

    然而,那些同樣年紀不小,但官位在五品以下的官員就沒那麼幸運了。儘管有些年邁的人已經腰酸背痛,可這樣的盛事從古到今都未曾有過,哪怕上頭說可以席地而坐等待投票,大多數人還是儘量踮腳往高台上眺望,希望能夠看見那些有投票權的官員往投票箱中投票的情景,同時在心中幻想著自己也有這種權利該有多完美。倘若不是因為提出建議的杜士儀威望太高,而且納入低品官員也會造成計票困難,早就有人鬧騰了起來。

    每一張選票因為不記名,並不能展開來看,但卻有專門的人觸摸辨識後頭的記號,確保不會有人渾水摸魚在真的選票之中夾入假的選票。第一個投票的是裴寬本人,而隨著第二個第三個人魚貫登台,四周漸漸沉寂了下來,甚至連最初的竊竊私語都沒了。每一個人都在等待那最終的答案,每一個人都在盼望著自己能夠賭對,選擇的人能夠登上大寶。至少,就算選錯了也不用擔心回頭遭到清算,這也是沒有幾個人反對裴寬這推舉章程的原因。

    而心思更加炙熱,目光更加熾烈的,則是台上那些皇子皇孫,每一個人手中都捏著屬於自己的那張票,每一個人都知道,當外官投完票之後,也就輪到吳王李祗這個宗正卿帶頭,他們這些宗室上去做最後的角逐了。豐王李珙就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票,如果是實名推舉,他還得猶豫一下是否要謙讓,可現在既然是不記名投票,他就完全沒顧慮了,選票上光明正大地圈了自己的名字。

    由於諸王投票時是根據長幼,排行二十六的豐王李珙自然落在較後面的位置。而三十皇子涼王李璿投票之後,便是唯二有份參與的皇孫——嗣慶王李俅以及南陽王李係。兩人一則是代表慶王一脈,一則是代表懿肅太子李亨一脈。只是這兩個同樣喪父的堂兄弟,卻是勢若水火,彼此視若無睹。

    等到這過程漫長的投票終於結束,從鴻臚寺特別選出來嗓門尤其大的兩個官員便上了前來當眾唱票。這時候,本就寂靜的廣場上更是鴉雀無聲,只有那一個個皇子皇孫的名字在空中飄蕩。不用上頭計數,很多官員已經自己掐著手指頭默默計算了起來。

    「南陽王一票。」

    「平原王一票。」

    「豐王一票。」

    一個個洪亮的聲音鑽入每個人的耳朵,讓下頭千餘號人的心裡全都是癢癢的。可隨著計算,漸漸有人覺得有些不妙,五品以上官員,再加上有選舉權的宗室們,總共也就是一百多人,不到兩百,可現在轉眼間已經報了幾十張選票,可得票最多的幾個人竟是還可憐巴巴沒有突破十票,包括此前被人視作為最熱門的懿肅太子李亨庶次子南陽王李係,反倒是廢太子李瑛和廢太子妃薛氏所生的平原王李伸,身為名不在選票上的另選人,竟是名下有足足九票!

    可照這樣下去,別說有一個候選人突破半數,就連突破四分之一都困難!

    杜士儀看到台上一個個宗室面色鐵青,心裡很有一股哈哈大笑的衝動。能夠不動聲色的,也就是穎王李徼這樣的謹慎人,平原王李伸這樣滿不在乎只為攪局的人,至於如豐王李珙、盛王李琦、儀王李璲、南陽王李係,則是有的握緊拳頭,有的額頭青筋畢露,有的不停地擦汗,有的則東張西望尋求支持。當他發現裴寬朝自己望了過來,眼神中頗為複雜的時候,他便對身邊的阿茲勒招了招手。阿茲勒低下身子聽了囑咐兩句囑咐,立刻起身往裴寬走去。

    「裴相國不用擔心,義父說,如果真的沒有結果,他自然會負責收場。」

    杜士儀既然如此捎話,裴寬心下稍稍一鬆。他沒有說話,只是對阿茲勒微微頷首。眼看其退到杜士儀身側站定,他想到近日這些宗室們鬧騰出來的各種事件,心底除卻為難和惱火,卻還有一種格外微妙的感覺。他好歹也是這麼多年浮沉不倒的人,眼力自然毒辣,杜士儀回來之後看似只出了一招,另外則是通過他定下了這推舉的章程,可他隱隱也察覺到了,借助這層看似公允的皮,宗室當中的牛鬼蛇神全都上躥下跳了起來,可結果如何?

    民間百姓幾乎是看了一場猴子戲,而皇家聲名威望簡直是蕩然無存!

    平心而論,君明臣賢這種事,從來只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況,即使在開元之初姚宋倆人為相的時期,皇權也是至高無上的,李隆基沒少憑藉個人喜惡決定人事,甚至斷人生死,開元後期到天寶就更不用說了,連他也時時刻刻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懼之中。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敢於違逆王毛仲的純臣,早已死無葬身之地。哪怕此次真的逼迫李隆基退位,新君得以順利在眾大臣的推舉下登基,成就一段佳話,可新君登基之後又如何?他們這些重臣,會不會逐漸當做絆腳石被一塊塊搬開,甚至被冠以各種荒謬的罪名,最終遭到清洗?

    既然如此,如果杜士儀能夠做到限制君權,他最好的辦法是旁觀,不動聲色出一把力,而不是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當台上的投票結束,一塊豎起的白板上正在緊張地覆核著所有候選人的票數,台下那些一直在豎起耳朵聽的官員們,卻已經有人算出幾個熱門人選的票數了。呼聲極高的南陽王李係哪怕有嫡母懿肅太子妃親自為其奔走,竇家不少人搖旗吶喊,仍然不過區區二十四票;豐王李珙也不知道是瘋狗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還是嘴上沒個把門的樣子,讓不少大佬們心中不齒,最終不過可憐巴巴十二票;儀王李璲挾天子金口玉言的許諾,得到了二十九票;斜裡殺出來的黑馬,廢太子李瑛和廢太子妃薛氏所出的嫡子,因為弟弟承襲了慶王一脈,他竟是狂砍整整三十票,甚至還比儀王多一票!

    至於其他諸王,眼高手低的盛王李琦和其他諸王一樣,得票根本就沒突破個位數。謹慎的穎王李徼因為略有文名,為人低調,竟也得了二十票。

    當這個結果得到了左相裴寬的親口宣佈時,下頭那些官員們雖說早已得到了相應的消息,可仍然一片譁然。這一次推舉沒有結果,人們在過程之中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預感,可得票如此分散,縱使得票最多的宗室,甚至也不到整個投票人數的五分之一!

    「非嫡非長的賢王,果然不好推舉啊!」

    杜士儀輕聲嘟囔了一句,隨即便站起身來。剛剛人人都神經繃緊的時候,他卻坐在那兒放鬆精神,現在一片亂糟糟的時候,他這個始作俑者當然應該站出來。此時此刻,他來到了裴寬身側,見其立刻讓出了位置給自己,他便站在高台上的正中央,往下頭黑壓壓的大臣中間掃了一眼。漸漸的,下頭的議論喧譁聲音越來越小,人群最終平靜了下來。

    「從前睿宗陛下在位的時候,曾經因為立太子而有過爭議,最終以治亂立賢王,承平立嫡長為由,方才解決了國本之爭。如今陛下在興慶宮養病,前後兩位太子,一則廢死,一則暴薨,所剩諸位大王,非嫡非長,兼且從前幽居十六王宅,才具秉性大多無人知曉,故而嫡長無人,我才力持推舉賢王之意。只不過沒想到今天非但沒有一個人過半數,而且甚至沒有任何一人的得票數過五分之一,實在是讓人嗟嘆。可即便如此,仍然角逐出了得票最高的四人。」

    杜士儀頓了一頓,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既然一開始便是公允,那麼接下來不妨公允到底。接下來便從得票最高的儀王、穎王、南陽王、平原王之中,進一步推舉出最終的人選。但凡有人得票過半,則此次盛事便算是決定了。如果仍然如同此次一般,便取得票前兩位再行推舉,最終定然會有人過半數如此方才最公允,諸位認為如何?」

    片刻的騷動過後,下頭的群臣你眼望我眼,大多數人都覺得杜士儀的建議很有道理。儘管也有人叫囂定立東宮乃是天子之事,應該由李隆基金口玉言決定,但立刻被身邊人贊同杜士儀這建議的呼聲給壓了下去。如果杜士儀是靠一言堂來操縱東宮人選,清流們必定群起而攻,可這次是讓他們來決定人選,杜士儀只當個旁觀監督的角色,很多人都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上古堯舜那推舉制的時代,神聖感油然而生。

    再說,立儲乃國事,本來就不該是天子一言決定,尤其是在如今宗室皇子全都非嫡非長的情況下!

    裴寬見杜士儀拋出了這樣一個方案,而下頭顯然贊同聲居多,他不等宗室中人提出異議,當即開口說道:「那便依杜相國提議,三日之後,復推!」

    「今日結果,也當知會陛下,我就親自去走一趟吧。」

    杜士儀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見裴寬沒有異議,其他的重臣顯然也沒興趣去如今已經徹底被孤立的天子那兒奉承,他便頷首致意,丟下這兒還沒散去的近千人,只帶著阿茲勒徑直轉身離去了。等離開這猶如菜市場一般的勤政務本樓前廣場,繞到龍池之後,又經過大明門,繞過大同殿,最終來到了興慶殿前院,他就只見自己回來之後就不曾見過的幼子杜幼麟正親自戍守在此,而其餘禁衛,清一色都是飛龍騎。

    「相國。」

    當著其他人的面,杜士儀知道兒子這稱呼是為了表示先公後私。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口問道:「今日勤政務本樓那邊的事,我來稟報一聲。陛下是否還醒著?」

    「陛下這幾天每天都能夠清醒一兩個時辰,這會兒御醫都在,剛剛出來要過幾樣飲食,應當還醒著。」杜幼麟見父親一臉輕鬆,就知道推舉之事必定一如杜士儀所願。他恭敬地讓開了路,同時低聲補充了一句,「阿爺,御醫說,陛下應該熬不過兩天了。」 本帖最後由 不是小孩 於 2015-4-22 13:32 編輯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17 09:36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君已將死
       
    當杜士儀踏入興慶殿時,聞到的就是一股撲面而來的藥味。按理說藥香味應該決不至於給人刺鼻的感覺,可他這時候卻忍不住有掩鼻的衝動,而且這種感覺隨著接近那帷幔低垂的御榻區域,感覺就越發強烈。直到看見幾個御醫正圍著李隆基忙碌個不停,而幾個宮人手忙腳亂從天子身上換下了什麼東西,三兩下包裹成一團。而那股讓自己反胃的味道,就是從李隆基那裡散發出來的,他須臾就明白了過來。

    曾經高高在上,翻手為雲覆手雨,決定萬千人生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竟是已經淪落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

    杜士儀只是一個人進來,幾個御醫最初沒發現杜士儀,等到有人擦了一把汗,眼角餘光瞥見屋子裡赫然多了一個人,一下子看了過去,緊跟著呆在了那兒,其他人方才反應了過來。等到認出了這位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右相,幾個御醫登時慌亂不已,連忙撇下天子上前施禮不迭。杜士儀只有區區一雙手,只來得及攙扶起為首那個白髮蒼蒼的御醫。

    「陛下重病不起,聽說太醫署中六個御醫分成兩班日夜輪值,實在是辛苦了。如今叛亂已經平定,不論怎樣的珍奇藥物儘管用,只要能夠讓陛下續命即可。不過,各位也不用憂讒畏譏,醫者有極限,天命無極限,只要你們盡心竭力,哪怕有什麼誹謗,我也會替諸位正名。裴相國之前還說過,太醫署連月以來最為勞苦,將會發太府庫藏絹帛百匹,犒賞諸位辛勞。」

    杜士儀這和顏悅色的一番話,無疑使人如沐春風。那老邁的御醫不但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而且心情也異常熨帖,他連聲道了不敢當,又是賭咒發誓似的保證會好好照看天子,見杜士儀彷彿有話要說,便對其他人使了個眼色,三個人躡手躡腳退了出去。他們一走,剩下的宦官宮人誰也不敢留,將收拾下來的東西收拾了起來之後,眾人全都跟在御醫後頭溜之大吉。只不過須臾之間,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李隆基和杜士儀君臣二人。

    看到李隆基雙目緊閉,彷彿還在昏睡,杜士儀想想適才那些宮人還收拾下了髒污衣物,杜幼麟又說才送過一些飲食,他不禁輕輕笑了一聲。床上的天子也不知道是聽到,還是沒聽到他剛剛的聲音,面上看上去紋絲不動,唯有微微有些歪斜的嘴唇邊上,流出了一絲涎水。

    杜士儀見御榻旁邊的方幾上摞著厚厚一疊絲絹方巾,他便隨手取了一方,手法不甚熟練地將李隆基嘴角邊的那一絲涎水給擦乾淨了,這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陛下,今日是推舉賢王的日子。我本意是想,不管是誰,只要能夠得到半數五品以上官員的支持,無論皇子也好,皇孫也罷,大唐也就終於有了一位得人心的新君,結果可惜得很,事與願違,別說半數支持,就算曾經得陛下金口玉言立為太子的十二皇子儀王,在總共一百八十三張選票中,最終也只拿到了不到三十票。」

    這句話一出,他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李隆基再也裝不下去了,那緊閉的雙眼陡然睜開,竟是憤怒地瞪著自己。也許是察覺到了自己在臣子面前裝睡是多麼軟弱,這位曾經至高無上的天子艱難地蠕動著嘴唇,可吐出來的卻只是含義不清的幾個字。

    「大……逆……」

    杜士儀沒有等到李隆基把話說完,就好整以暇地用絲絹方巾又在他嘴角按了按,卻是把那剩下的不道兩個字給按了回去。他沒有理會天子那噴火的眼神,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除卻儀王之外,南陽王身為懿肅太子的庶次子,得到了二十四票。此外便是素來謹慎而有文名的穎王得到了二十票。但是,最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當年陛下以圖謀不軌之罪而廢黜太子之位,貶斥嶺南的廢太子李瑛之子,平原王李伸,竟是得到了三十票,他是所有宗室當中最多的!」

    之前那場中風讓李隆基幾近失語,甚至連思維也已經變得異常遲鈍,他唯一死死記住的,便是面前這張最可惡的臉,這個最可惡的人正是杜士儀讓他品嚐到了人生之中最大的屈辱,讓他這個至高無上的天子從雲端跌落凡塵,往日能夠讓天下任何一個角落聽命的天子之命,如今還出不了區區興慶殿。儘管他已經竭力告誡自己不要被杜士儀輕易激怒,可當聽到平原王李伸竟是比任何一個宗室的得票都多,他還是出離得憤怒了!

    李伸兄弟幾個是因為他的恩赦,方才沒有跟著李瑛貶去嶺南之地,而是在慶王宅中平安長大,沒想到他們看上去恭順,實則也對皇位野心勃勃!

    「雖說沒人過半數,但三日之後將會從臣剛剛提到的這四位宗室當中復推,如有過半數者,則將成為眾望所歸的大唐新主。如果沒有,則得票前二的候選人將進行最後一輪推舉,到那時候,一定就會有人過半數了。」杜士儀說到這裡,還體貼地為李隆基拉上了袷紗被,繼而湊在天子耳邊低聲說道,「陛下還請一定要長命百歲。須知高祖皇帝也好,睿宗皇帝也好,退位為太上皇之後,還都過了好幾年悠閒自得的生活。」

    說完這話,原本坐在御榻邊上的杜士儀便站起身來,恭敬地長揖一禮,隨即轉身離去。盯著這個如今已經成長到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折彎,無法砍倒的高大背影,李隆基竭盡全力,卻也無法讓自己的手腳挪動一絲半點,他哆哆嗦嗦地控制著嘴唇,彷彿想要說什麼,可這一次,他卻連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他的腦海中也不知道閃過了多少痛罵的字眼,可他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失卻了語言功能。

    太上皇……他的高祖父高祖李淵也好,父親睿宗李旦也好,全都曾經當過太上皇,可前者是被太宗所逼,後者退位雖只是出於審時度勢,可交權卻也是被他逼的,難道現在這樣的境地,就是自己當初逼死姑母太平公主,弒父不成後,便逼睿宗李旦退居深宮,不准隨意見外臣,令其鬱鬱而終,所以如今才輪到他落得這般下場?可就在他情大壞的時候,耳畔偏偏又鑽進了一個聲音。

    「我知道,陛下恐怕在想,如今的境地是自己的報應,而且也十有八九在心中詛咒,我杜士儀深受恩德,如今卻如此大不敬,日後也肯定會有報應。我的事情暫且不談,想當初玉奴在玉真觀主門下時,朝夕陪伴,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可因為武惠妃榮寵,為壽王求娶,陛下那時候對她千依百順,隨口准許,這樁金口玉言的婚事卻成就一對怨偶。而陛下厭棄了武惠妃之後,卻又恬不知恥地翁奪子媳,以至於玉奴香消玉殞,早早辭世。身為人主,就該什麼事都有擔當,陛下卻什麼事都只會找替罪羊,可是,當替罪羊全都用完了之後,這一切的罪孽,總還得有一個人出來承擔!」

    說完這番話,杜士儀頭也不回地出了興慶殿,再也懶得去看苟延殘喘的李隆基是個什麼表情。等他推開門來到殿外,重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頓時覺得那股彷彿縈繞在身上的腐臭味彷彿都被風吹散了。

    他剛剛留在興慶殿中時,大殿外頭以及廊下沒有一個宦官宮人,至少離開十步遠,彷彿生怕聽到什麼不應該聽到的,丟了這條寶貴的性命。就連三個御醫,也彷彿正在商量如何診治至高無上的天子。只是,他們偷偷往這裡投來的關注目光,暴露了他們的真正心情。

    杜士儀沒有在意這些窺視的目光,而是對杜幼麟招了招手,等人上前之後,他便笑著說:「跟我回去,這裡交給別人。」

    杜幼麟知道父親一定是有事對自己談,立刻答應一聲,召來一個親信耳語了幾句。等到人匆匆離去,他知道一會兒來接替自己的,正是在禁苑悶得快發慌的僕固懷恩,當即放心地跟上了父親的腳步。父子倆就這樣出了興慶宮,和外間等候的,整個長安城包括天子在內無人可以比擬的護衛隊會合之後,他便只聽得前頭的父親開口說道:「去郭子儀私宅。」

    和杜士儀的閉門謝客一樣,郭子儀和程千里這兩位節度使回到長安之後,一樣閉門不出,不見任何外客,幾個前來拜訪的宗室都不止吃了一次閉門羹。當得知杜士儀來了的時候,正在和妻子王夫人閒聊兒女事的郭子儀登時大吃一驚,跳起來的時候,罕有地冒冒失失撞倒了一旁的小几。

    「杜相國又不是外人,雖說是第一次到家裡來,你慌什麼?」在擺手屏退了侍女,自己親自上前為郭子儀換上一身行頭的時候,王夫人這才低聲提醒了一句。見丈夫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她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低聲說道,「杜相國真的會回去幽燕坐鎮?」

    這不但是王夫人想要知道的問題,也是郭子儀心中問過自己一千遍一萬遍的問題。他和程千里、僕固懷恩跟隨杜士儀從河北道回來,預想之中的兵諫並沒有發生,取而代之的是天子在勤政務本樓被杜士儀指著鼻子大罵一頓,隨後在興慶殿養病,而外頭則是進行著一場轟轟烈烈的賢王推舉活動。一切的一切和他最初預想到的最糟糕局面都相差甚遠,以至於他根本難以決定自己該做什麼,於是只能閉門謝客!

    「此事不要再說了。杜相國既是帶了兒子來,你去讓兒女們準備準備,到時候看我的眼色,帶他們出來拜見杜相國。」   本帖最後由 不是小孩 於 2015-4-17 09:41 編輯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18 10:01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郭二的故事

儘管在朔方時把郭子儀從一介裨將簡拔上來,有多年的上下情分,但在外任時,杜士儀從來沒有和郭子儀同時回過長安,此前收復長安時,也因為戰事緊迫,未曾造訪過其家。所以,郭子儀在長安這座同樣出自御賜的私宅,他還是第一次來。就在路上,他還對杜幼麟開玩笑說,如果不是杜幼麟當初早已自己心有所屬,天子又忌憚重將之間的聯姻,郭子儀家中幾個女兒的家教都很不錯,他早就下手搶一個回來當兒媳了。

話雖如此,見面的時候,杜士儀當然不會流露出這樣太過輕佻的話語。因為他帶著幼子來拜訪,寒暄之後,郭子儀就讓王夫人將自己的諸多兒女全都帶了上來,一一拜見。看著這濟濟一堂的郭家兒郎,杜士儀不禁有些殷羨郭家人口昌盛,隨即就笑著對這些子侄輩說道:「我和你們的父親相交多年,今日拜訪只敘私誼,不講公事,不要叫相國了,我比你們的父親年輕幾歲,你們就只叫一聲杜叔叔吧!」

郭子儀長子郭曜這一年不過二十九歲,最小的郭映還是滿地亂走的小兒,女兒們除了已經年長嫁人的,如今在室者尚有四人,最長的尚未及笄,小的如垂髫幼童。杜士儀已近知天命之年,讓人叫這一聲杜叔叔自然絲毫沒有任何託大。郭曜抬頭看了一眼父親,立刻帶頭改了稱呼。

「杜叔叔。」

「好!今日第一次見子儀你這些兒女輩,本應送上見面禮,只不過你和嫂夫人實在太過恩愛,我父子倆就算有四隻手也拿不下,只能讓人備了薄禮在外。」不等郭子儀推拒,杜士儀便接著說道,「不過是文房四寶等物,你我又不是外人,你若不收,我可起身就走。」

杜士儀既然這麼說,郭子儀只好答應,郭曜等人少不得齊齊謝過。等到他們一一退下,還不等郭子儀斟酌一下語句,探問杜士儀來意以及接下來的打算,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歡呼。分辨出那是六子郭噯的聲音,郭子儀眉頭一挑正要發火,可剛剛跟著兒女們一塊出去的王夫人卻匆匆又進了屋來。

「杜相國,孩子們都還小,一人一方端硯,實在是太貴重了!」

郭子儀這才想起,杜士儀早年彷彿還有家僕經營著長安城最大的風雅產業,因此家境富足,隨著這些年日益位高權重,這些事已經都快要被人淡忘了。如今隨著端溪石硯名滿天下,一方端硯價值非同小可,想來杜士儀恐怕連他出嫁的女兒都不會漏過,這整整十幾方下來,就實在是太重的一份禮物了。他蠕動了一下嘴唇,正琢磨著該開口說什麼,卻不想杜士儀笑著對王夫人微微頷首。

「夫人,有道是『長者賜,不敢辭』,這些都是我家中存貨,難道還要按照市值算錢?只消對侄兒侄女們說,若想要報答,年節時寫上一幅好字送我即可。」

杜士儀都這麼說了,王夫人見郭子儀有些無奈,卻也再未拒絕,她只能又連聲道謝,悄然出了屋子。這時候,杜士儀方才開口問道:「如今朝中上下,全都正在忙著推舉新君之事,別的都顧不上,但等到此事塵埃落定,封賞功臣之事,就不能再繼續拖了。我只想問子儀一句話,你是打算繼續鎮守朔方,還是打算留在長安城,和嫂夫人以及侄兒侄女們團聚,安逸下半生?」

郭子儀沒想到杜士儀在送完見面禮後,轉瞬間就直接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他並非完全沒有準備,甚至可以說,在突入河北,鄴郡的安慶緒尚在負隅頑抗時,他就曾經仔細考慮過此事。功高蓋主,無可封賞,這從來都是古今功臣面臨的最嚴酷考驗,他已經預備好將來醇酒美姬,不復過問兵事。可杜士儀回歸前線,而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戰連捷,繼而南陽王李係的來臨,卻帶來了那些讓人措手不及的變數,他的計劃就有些趕不上變化了。

他雖出身於官宦之家,可飛黃騰達卻是在軍中,當然也不甘心放手軍權就此養老,可是,難道這樣的權柄,他真能握在手中一輩子?照現在的情勢看,這已經不只是天子是否能夠容許的問題,更關鍵的是杜士儀到底打算怎麼做?

於是,在長久的沉默之後,郭子儀終於艱難地開口問道:「敢問相國,將來打算何去何從?」

「我已經說過,回幽燕。叛亂了結了,但河北道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安撫諸郡,清丈田畝,招募流民,補耕備明年,趁著安祿山這場兵災之後,河北多出了大批無主田畝之際,廢租庸調,推行兩稅。」說到這裡,杜士儀便蹺足而坐,又加了幾句話,「這右相之位,我會讓出來。但作為條件,懷恩接我的安北大都護,侯希逸為平盧節度使,都播懷義可汗建東西牙帳城之事,亦是要定下來。如果你和千里仍打算出鎮一方,朔方和河東節度則不換人。其餘有功將士,則看他們的意願。」

杜士儀再次確定自己會很快離開長安,可同時重申的條件和當初在軍中時一模一樣,郭子儀聽在耳中,面色雖鎮定,心裡卻再次勾勒起了杜系勢力圖。

相比留在長安為相國,天子一言便可以罷免,怎麼及得上在邊鎮為節度使的自在?

幽燕百姓視杜士儀為救世主;河東百姓因為王忠嗣的遭遇而對杜士儀心存同情,甚至有數郡之地根本就都是杜士儀的死忠擁躉;朔方眾將至今還把杜士儀當成主帥,夏州之地的僕固部就更不用說了;安北大都護府是杜士儀經營多年的地方;至於河隴,安思順能夠平安逃脫長安死劫,背後的救星耐人尋味;河西南霽雲是杜士儀舊部;北庭杜系雲集;西域安西四鎮,杜黯之和杜廣元叔侄乃是高仙芝的左膀右臂;甚至連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都是杜士儀昔日幕僚,菖州都督崔儉玄是杜士儀的妹婿;平盧節度使侯希逸就不用說了...

除了江南山南以及嶺南之地,天下節鎮,再找不到什麼真空之處!

「渾釋之此次建下纍纍戰功,朔方節度使也該由他兼任了。至於我,夫人嫁我多年,生育六子八女,我卻多年在外,如今老來也該多一點時日給她了。」郭子儀最終迸出了這句話,也做出了自己最艱難的選擇。

他留在長安,手中沒有了兵權,此後擁有的恐怕就只會剩下榮華富貴。可是,他如果留在朝中,無論是異日新君,還是杜士儀本人,全都會心存顧忌,不至於撕破臉如果那樣,他也算是盡到了人臣本分!

「好。」

杜士儀微微點了點頭,並沒有勸阻或是反對,而是若有所思地說道:「子儀國之重將,軍功赫赫,忠義仁愛。我這裡,正好有一個故事想講給你聽。」

杜幼麟今日跟著父親登門,一直聽到這裡,方才隱隱對父親的目的有些猜測。對於郭子儀的選擇,他能夠猜到其中癥結所在,因此對父親要說的故事也有些好奇。然而,當杜士儀娓娓道來之後,他漸漸就愣住了。

天子強奪子媳,冊為貴妃,任用奸相,邊鎮節帥造反,洛陽長安先後丟失,天子避入蜀中,太子靈武登基……他最初只以為父親是借用如今的時事來編造故事,可那種和此前發生那場兵災的相似感很快就消失了。故事中遠遠沒有如今這麼快的平叛速度,叛軍肆虐天下整整八年,在此之中,朝廷也不知道動員了多少兵馬,多少員大將,明明在民心和物資上都佔據絕對的上風,卻因為各種各樣的掣肘,而被拖入了戰爭的泥沼。而在平息叛亂之後,平叛的宿將有的被解兵權,有的被冤殺,還有的則是被逼反,至於中原腹地,則是一個個叛軍降將控制的藩鎮林立,動不動就叛亂!

郭子儀最初也認為杜士儀不過是藉著故事的由頭諷喻現如今,可隨著故事的進展,他的心裡就翻起了驚濤駭浪。有些人他能夠分辨出明顯的原型,比如僕固懷恩,比如李光弼。至於那些叛將,他反而不那麼瞭然,可聽到忠臣良將遭屈,首鼠兩端的叛將卻反而風生水起割據一方,他的心裡自然不好受。而在這樣天下不安的情況下,那位靈武登基的太子病故之後,皇后和權閹相爭,操縱皇位繼承,也叫他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最讓他心中悸動的,還是那個掛天下兵馬副元帥,一而再再而三立下汗馬功勞的所謂郭二。杜士儀的故事卻偏偏只到郭二封了汾陽王就告終了!

他實在有些忍不住,當即追問道:「那郭二可曾善終?」

「他當然得了善終,他的所有女兒都嫁得很好,每一個兒子也都出仕到高官,其中一個兒子還有幸娶了公主,當了駙馬。而公主和駙馬的一個女兒,則是嫁入皇家為太子妃。雖說因為出於前頭太多後宮禍國的往事,太子登基沒有立皇后,只以郭氏為貴妃,但最後,郭貴妃最終還是成了郭太后。」

捏著一把汗的郭子儀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可接下來杜士儀說出的話,卻讓他的笑容立刻就沒了。

「只不過,郭二的滿門榮華富貴,看上去是因為自解兵權得來的,實際上卻是因為,天下藩鎮林立,皇權不振,所以天子對郭二善始善終,一來是他善於自保,二來也是需要這樣一個老將來震懾那些虎視眈眈的藩鎮。故而那位曾經對平叛有大功的懷將軍被逼反,引北面回紇入寇後,郭二一出面,便引得敵方兵馬紛紛倒戈,回紇兵亦是聞風遠遁。可他一死,這天下忠義之輩縱使還有,卻再也沒有他那樣能夠震懾宵小的大將了。至於朝中,宦官專權,手掌禁軍,權勢滔天,縱使郭太后出身顯貴,可等到她那短命的兒孫一死,宦官操縱廢立,她這個太后最終也就是一個幽居深宮的下場。」

說到這裡,杜士儀方才站起身道:「子儀,人各有志,你的決定我無權置喙。我只想說,功高蓋主者,要不就是飛鳥盡,良弓藏;要不就是韜光養晦,醇酒美姬自污度日;再要不然便是大逆不道。我的故事裡,沒有一個杜士儀的存在,所以郭二尚可善始善終,與國與朝與天子同生死,共榮辱。但如今情勢不同。你覺得,那些為了一個皇位,可以殺弱婦稚童,誹謗兄弟子侄之輩,萬一有事時,會對你賦予多少信賴?」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19 11:20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又追贈一個太子

    直到出了郭子儀的私宅,杜幼麟仍然有些失魂落魄,上馬時踩馬鐙險些一腳踏空,幸虧他見機快,這才沒有出醜。

    剛剛阿茲勒帶著護衛在外等候,同時也負責守衛,看見杜幼麟這副樣子,他不禁有些莫名的驚疑,暗想杜士儀到底和郭子儀說了些什麼,竟然會給這位小郎君帶來這樣大的衝擊。心里納悶歸納悶,阿茲勒卻沒有貿貿然探問,只是按照杜士儀的吩咐,又護送這父子倆又去了程千里的私宅。相比剛剛在郭宅的長時間停留,這一次在程宅的停留時間就短得多了。而且杜士儀出來時,表情也輕鬆得很。

    而杜幼麟也沒有前次的失態,只是在回到宣陽坊私宅之後,藉著自己的坐騎要特殊照料,先跟著阿茲勒去了馬廄,而後低聲說道:「程大帥說,他這河東節度使雖說得阿爺保舉,但歸根結底仍是名不正言不順,這次收復河北,他也如願以償建下了功勛,所以打算上書請辭,另選賢良為河東節度使。」

    「幼麟,你這是說真的?」阿茲勒又驚又喜地問了一句,見杜幼麟有些古怪地看著自己,他便抓了抓腦袋,因笑道,「你別會錯了意,我可不曾痴心妄想過。只是我覺得,僕固將軍與其遠鎮安北大都護府,還不如出任河東節度使。如此義父方才是真正的如虎添翼!至於安北牙帳城,李光弼李將軍穩重有大體,接任此職綽綽有餘。更重要的是,僕固部這次建下大功,如若僕固將軍接掌安北大都護府,難保僕固部不會再有人生出異心。」

    杜幼麟還沒有想到這麼深遠,可聽到阿茲勒竟是把河東節度使的人選都想好了,他還是有些不太舒服。畢竟,程千里怎麼也算是勞苦功高,這次請辭分明也是憂讒畏譏所致,怎麼也應該竭力挽留,怎能趁火打劫?可他還沒來得及反駁阿茲勒的說法,這位出身突厥卻被杜士儀收作義子的年輕人卻笑了笑。

    「程千里自己也是知道的,他在河東軍中說不上威信極高,只不過是因為說了公道話,代表軍將驅逐了王承業,又有義父支持,這才得以正位節度使。如果他眷戀於這個位子,將來義父真的去了幽燕,朝廷一定會想方設法挑起他和義父之間的齟齬,畢竟河東和河北道相鄰,朝廷需要屏障和掣肘。至於河東軍將,則未必願意和義父作對,到頭來他兩頭不是人。與其如此,還不如博得高官厚爵養老,畢竟他已經為自己洗清了在西域的污名。」

    杜幼麟不得不承認,阿茲勒的分析並沒有半點謬誤,也許是他此前太沉浸於父親的那個故事,這才以至於太過感情用事。儘管知道這種顯然會引人無限遐思的故事不應該隨便提起,可想想阿茲勒是父親的義子,自己的義兄,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心頭那股說不出的衝動,將其一股腦兒對阿茲勒給倒了出來。

    因為是處於傾聽者的立場,郭子儀又不在,阿茲勒受到的衝擊要比杜幼麟小得多。他是標準的凡事唯杜士儀至上者,聽著這樣一個完全沒有杜士儀存在的故事,他反而能夠以最冷靜的旁觀者態度,審視這個故事背後的深意。等到杜幼麟講述完,最終平靜了下來,他便嗤笑了一聲。

    「也就是說,在義父的這個故事裡,大唐最終由盛轉衰,從此藩鎮林立,永無寧日。那相比之下,如今的情勢真是好太多了。如果郭大帥還是堅持原來的選擇,那麼朔方節度使也有渾釋之在,不至於無人。幼麟,你也不用想太多,就當義父只是給郭大帥講一個故事,僅此而已。如今最重要的是,接下來的復推之日,是否會真正有個結果,而廣平王妃崔氏母子莫名被殺一案,是不是也能水落石出。義父今天從宮裡帶你回來,肯定另有要事,你別在我這裡耽擱太久了。」

    能有個人聽自己傾訴,杜幼麟心裡那點鬱結已經紓解得差不多了。他感激地謝了一聲阿茲勒,當即快步往書齋走去。他一離開,阿茲勒剛剛那滿不在乎的表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陰晦。

    如果杜士儀故事裡,那個在靈武登基的太子就是已故懿肅太子李亨,那麼後來那位和宦官相爭卻丟了性命的皇后,是不是就是懿肅太子妃張氏?如果是這樣,那麼有必要藉著崔氏母子一事,把東宮的勢力徹底打壓清洗一番,絕對不能讓南陽王李係得逞!

    見了父親從書齋出來,杜幼麟剛剛明朗幾分的面孔上,卻是又振奮,又為難。杜士儀挑明接下來會再次閉門謝客,直到三日之後的復推,所以外頭的事情就要全都交給他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並不是串聯那些有推舉權的大臣,而是讓他設法再追封一個太子!可問題在於,天子已經顯然沒那個能力簽署任何誥敕了,而且追封李瑛的意向性太強,容易讓人認為這是在給平原王李伸鋪路。

    張九皋之前只是提請,此事到底還沒定下來。

    一路心不在焉地騎馬回宮,眼看大明宮在望的時候,杜幼麟突然靈機一動。父親讓他再追封一個太子,可又沒說是哪個太子。一貫行事謙讓的他忘了這裡是出入宮中的大道,竟是在路當中駐馬足足發呆了好一會兒,這才在隨從的提醒下回過神,趕緊策馬徐行幾步,在宮門前下了馬。沒有去理會周圍人那些窺視打探的目光,他直接來到了政事堂求見裴寬。當被令史帶到裴寬的直房,見人竟然還有空閒品茗,他不禁笑了笑。

    裴寬面色不善地問道:「怎麼,覺得我這個宰相太悠閒?再悠閒也比不上你父親,他這個右相就沒在政事堂幹過一天正經事!」

    「子不言父過,相國若是有抱怨,家父就在家裡,您可以移步前往提點。」

    杜幼麟不卑不亢地回擊了一句,見裴寬沒好氣地輕哼一聲,他便恭敬地行了禮,隨即開口說道:「今日我來,是有一件事想要請示相國。十六王宅最近事變連連,以至於長安城亦是人心紛亂。榮王李琬從前剛剛掛招討元帥之銜不久就暴薨,長安官民無不扼腕,至今也未曾有謚號。榮王文名卓著,頗得人望,如今既然已經平叛,何妨追贈榮王為太子,仿照昔日惠宣太子等人的舊例?也好安撫一下人心。」

    所謂舊例,指的就是李隆基的那些兄弟,寧王李憲追贈為讓皇帝,而岐王、薛王、申王則是全都追贈太子。可這是李隆基為了標榜自己的孝悌,對於自己的兒子,他卻連李亨的追封都是沒辦法才同意的,又豈會同意再追封一個榮王李琬為太子?只不過,相比杜士儀當初提出的廢太子李瑛,李琬好歹沒有那麼牽涉廣大,畢竟,榮王李琬並未被廢黜王位,也沒有兒子入選復推的名單。

    所以,斟酌來斟酌去,裴寬最終點頭說道:「也好,此事我會請示陛下,料想陛下會點頭的。」

    由於御醫剛剛傳來消息,天子已經完全失語,於是,以裴寬自己的標準來判斷,是否矯詔只剩下了一個最可憐的標誌,那就是李隆基是否點頭。即便知道意義不大,很多事情也不可能一一等待天子點頭,可事關追封一個太子,裴寬還是決定帶上杜幼麟去興慶殿請示,至少,他還當自己是大唐臣子。

    當等候在興慶殿門口的杜幼麟看到裴寬出來時向自己點了點頭,他登時舒了一口氣,暗想總算是完成父親的託付了。

    「陛下首肯了。」裴寬口中這麼說,心裡卻在想李隆基那毫無生氣的眼神和表情。只不過,天子聽到追封李琬時,那一瞬間的猶豫和動容,卻也瞞不過他的觀察。儘管那點頭的幅度很是輕微,但他明白,那確實是李隆基的心意。可天子心中究竟是怎麼想的,因為已經沒法溝通交流,他就著實不得而知了。

    既然是為了消彌近期十六王宅紛紛亂亂全都是麻煩的影響,裴寬的動作很快,召來中書舍人擬旨之後,立刻便發往門下,等到這道誥旨發出的時候,正好是這天傍晚,幾個有資格角逐皇位的宗室正忙於抓緊時間趁大臣還未回家的時刻聯絡。當得知榮王李琬被追贈為靖恭太子的時候,儀王李璲和南陽王李係的反應全都是茫然,而平原王李伸和嗣慶王李俅兄弟則是心生悲傷,唯一沒有出去奔走的穎王李徼,則是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一夜,十六王宅和百孫院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沒睡好覺。有的是憤恨於失去了復推的資格,有的是頹然於看不清楚前路,還有的則是慶幸榮王李琬這追贈來得晚,否則他留下的那幾個兒子說不定也會上躥下跳。相對而言,榮王那數量龐大的兒女們則是全都喜出望外,不管他們對皇位是否有奢望,父親能夠得到靖恭太子的追贈,他們總算不會被人戳脊樑骨,說他們甚至不如廣平王妃崔氏一介婦人有膽量了。

    尤其是尚未承襲嗣榮王爵位的濟陰王李俯,在和一母同胞的弟弟北平王李偕草擬謝恩奏疏的時候,想起父親一夜暴薨,全都覺得無地自容。要不是李亨父子三人死得蹊蹺,他們聽說祖父冊封父親為招討元帥,嚇得在正病著的父親面前慌了手腳,榮王李琬怎會毅然仰藥自盡?說來說去,這都是為了他們這些兒女。

    最後,還是李偕低聲說道:「陛下追封阿爺為太子,這下子他這施恩是坐到了實處,若是因此讓長安官民覺得,阿爺是因為懼怕叛軍勢大,這才不敢擔起招討元帥的責任,那豈不是阿爺為了我們這些兒女而一心求死,反而還背上了惡名?要不,我們上書謝恩時,隱晦地把父親的死因提上一筆?就說,父親本就身染重病,可聽到懿肅太子的死訊後,心傷至極,因此吐血憂懼而亡!」

    李俯思忖橫豎自己兄弟對皇位沒有任何妄想,而且也並沒有進入復推的名單,又確實感到對不起死去的父親,當即重重點頭道:「好,就這麼辦!」
本帖最後由 不是小孩 於 2015-4-22 13:26 編輯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0 11:18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搶肉骨頭的狗

    如果說,追贈榮王李琬為靖恭太子的誥旨,讓眾多正在血拼皇位的宗室們大為意外,那麼,李俯李偕兄弟上書謝恩時,提到的榮王李琬死因,則是讓朝堂內外長安官民無不譁然。儘管李俯和李偕兄弟並未完全挑明了說,可那封奏疏乃是刺血而成,其中極其隱晦地透露出了一個意思,那就是榮王李琬不是一夕病死,而是因為憂懼於李亨父子三人死訊,自己又驟然被封為征討元帥,憂心殃及子孫,故而自盡的!

    儘管這對於如今已經困居興慶殿養病,不能見人的李隆基來說確實是一個打擊,但蝨子多了不用愁,就連杜士儀都懶得再去對李隆基言說此事,別人就更不用說了。真正重要的意義是,天子已經追封了懿肅太子和靖恭太子兩個太子,那麼,接下來會不會追贈廢太子李瑛?杜士儀已經上書陳情過了,一旦裴寬假借天子的名義敲定此事,那麼,本就作為一匹黑馬在前次推舉中脫穎而出的平原王李伸,豈不是比南陽王李係更加名正言順?

    李係不過是李亨的庶次子,而平原王李伸卻是李瑛和薛氏所出的長子,又沒有如弟弟李俅那般入嗣慶王一脈。一旦李瑛和薛氏恢復太子和太子妃名號,在開元初年就得到冊封,整整當了二十多年東宮的廢太子李瑛,其份量絕對不遜於已故懿肅太子李亨。

    「母親,杜相國之前已經撂下了明話,復推要麼就是一舉定新君,要麼就是取得票前二,李伸上一次的票數就毫無預兆地壓過了我們所有人,若是復推的時候,他又進一步得到了更多的支持,那時怎麼辦?」太子別院寢堂,南陽王李係本就不是什麼睿智果決的人,此時此刻站在張良娣面前,他的眼圈發黑,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不過是一日的功夫,竟顯得憔悴而又疲憊,「最重要的是,既然出面爭了,日後難保不被清算!」

    李係都知道的道理,張良娣如何不知?更何況,她還拒絕了竇鍔的好意,沒有藉著李亨的死脫離東宮另嫁,而是以懿肅太子妃的名分,摻和到了奪嫡這樣一場風波之中。萬一失敗,她連一個親生兒子都沒有,難道那時候還能去指望其他庶子能夠奉養她這個嫡母?一想到大唐建國以來那些奪嫡失敗者的慘狀,張良娣就硬生生打了個寒噤。

    「不要說了!既然我們已經爭了,這時候就只能進,不能退。」張良娣竭力穩定了一下心神,沉吟片刻後便低聲問道,「豐王李珙和盛王李琦之前既然只得了可憐巴巴的幾票,你可曾打探過他們那邊的情況?」

    「盛王李琦借酒消愁,據說還跑去兄長壽王李瑁那裡大鬧了一場,把話說得很難聽。李瑁自從武惠妃一死就成了軟蛋,竟是還派人把李琦好好地給送了回去。至於豐王李珙……」李猶豫了片刻,又上前了一步,幾乎踰越了庶子和嫡母應該保持的距離,「母親,豐王此前一遇到事情就如同瘋狗似的,這次卻在走動了幾家人受挫之後,卻安靜得有些過分。我聽說,他正在打探大父的病情,似乎打算進宮探視。」

    「打算進宮探視?」張良娣出身貴戚之家,雖說父親官職不過爾爾,但耳濡目染,再加上跟著李亨這些年,和同齡少婦在心智上截然不同。李隆基早已失盡人心,大權旁落,甚至連能夠拱衛聖駕的禁軍也已經七零八落,反而及不上杜幼麟那支數千人的飛龍騎,更及不上杜士儀帶回來,具有兵諫意義的那六千三鎮精銳!天子的存在意義,還是裴寬會做表面功夫,僅僅是對那些既定的誥敕上點一個頭而已。既然如此,豐王李珙要探視李隆基幹什麼?

    如今可不是李隆基當初還有精神駕幸十六王宅,搞出一場選東宮鬧劇的時候,眼下的李隆基已經完全力不從心了。

    「你去設法,一定要在今天促成這件事。」見南陽王李係滿臉訝異,顯然不明白為什麼要在如今這樣忙碌的時候管這樣的閒事,張良娣也懶得對他解釋,卻又低聲說道,「不止是李珙,你散佈一下消息,爭取多幾個皇子皇孫都入宮去探視一下你大父,但你自己不要去。豐王李珙若有圖謀,一定會在那時候顯露無遺,而你不在場,正好置身事外!」

    「可要是李珙真的只是為了探視……」李係這話說了一半,自己也覺得可笑。如果李珙是那樣孝順的兒子,那就簡直是大笑話了。

    於是,他立刻點頭答應道:「既如此,我這就去辦,母親還請保重身體,兒子告退了。」

    見李係告退離去,張良娣身邊的一個中年保母上前去關上了門,等回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女主人有些痴痴的,她心下一轉,方才低聲說道:「大王對太子妃恭順有加,將來大事一成,太子妃成了太后,也就苦盡甘來了。」

    「論出身,我比則天皇后高貴,唯一不及的便是太子早早棄我而去;論家世,竇家張家比韋庶人亦要更顯達,我家舅舅現在更是監門將軍,奈何他竟是袖手不肯助我!」張良娣雖說在李係面前鎮定自若,此刻卻只覺得力不從心。她緊緊攥住了保母的手,可手心卻仍然冰冷冰冷,滑膩膩的都是汗。想到大後日便是又一次生死考驗,她甚至覺得身上力氣全無,老半晌才低聲問道,「李靜忠去陳玄禮那兒遊說,仍然沒有結果嗎?」

    見保母訕訕地不敢說話,張良娣想也知道結果。本來,這樣的事如果南陽王李係出面更有成效,可她不敢盡信李係,畢竟軍權在現在這樣不安穩的時候意義重大。她不想聽那些阿諛奉承,打發了保母下去,自己一個人呆呆坐在那出神,可不過是一會兒,保母竟然急匆匆又回來了。

    「太子妃,杜相國的那個義子,就是那個突厥人杜隨,他帶了一隊禁軍進了十六王宅,據說已經分撥了百人給嗣慶王和平原王,百人給儀王,百人給穎王,自己則是帶著剩下兵馬往咱們這裡來了。說是近來十六王宅頻頻事變不斷,故而杜相國的意思,從宮中調撥精銳禁軍四百人給咱們使用。如今人就在外面,太子妃要不要見一面?」

    不是杜士儀帶回來的三鎮兵馬,也不是杜幼麟的飛龍騎,而是北門禁軍,張良娣當然明白杜士儀這樣做的意思,無非是進入復推候選的宗室能夠放心,能夠釋疑而已。即便如此,她仍然多問了一句:「既然是禁卒調動,陳玄禮呢?」

    「陳玄禮沒有來,但有他的一個心腹校尉隨行,還有中書門下的調兵令,以及陳玄禮的手令。」

    想想杜士儀在大面上始終毫無差池,如今定然不會做出讓自己人冒充禁軍的事情來,張良娣心下稍安。阿茲勒是杜士儀的義子,據說深得信賴,她也決定打探打探杜士儀的心意。低頭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為太子李亨而服的孝,她決定就這麼一身去見人。

    儘管這是太子別院,但論規制和王宅差不離,李隆基甚至為了堵住別人對自己不讓太子居於東宮的議論,所有屋宇比其他王宅還要壯麗幾分。此時此刻,張良娣端坐於正殿之上,見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在從者導引下進了門,不禁立刻端詳起了人。就只見阿茲勒玄衣黑靴,整個人看上去就如同一把利劍似的光彩奪目,身後則跟了一個中年軍官,她不禁心下暗自哀嘆李隆基對兒孫如同防賊,李亨羽翼幾乎翦除殆盡,卻坐視臣屬招納賢才。

    這樣靠得住的人,東宮一個也沒有!

    「拜見太子妃。」

    阿茲勒禮數嫻熟地行過禮後,就稟告了自己的來意,和那保母所言幾乎無差,正是將調來的北門禁軍分配給四家宗室,以備不時之需的。張良娣又問過那隨行的中年軍官,看過陳玄禮手令以及出自門下的調兵許可,她終於信之不疑。她使了個眼色讓保母先行將那中年軍官帶下去,這才和顏悅色地和阿茲勒說起了話,見對方始終態度恭謹,她這才小心翼翼地繞到了正題。

    「杜相國此前曾經聲稱不涉推舉,如今既然是又進行復推,杜相國難道還要拘泥於承諾,不願意為臣子表率?」

    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

    昨夜竭盡全力勸說杜士儀調禁軍給四家宗室,並且親自攬過了經辦此事的職責,阿茲勒正是為了好好正面接觸一下張良娣,確認她是否就是杜幼麟轉述的故事中,那位和權閹爭權,意圖廢太子的皇后。僅僅只是剛剛那一小會的談話,他心裡就已經有八九分準了。哪怕李亨已經死了,張良娣還在力推庶子李係爭位,權力慾望顯露無疑,若是讓這樣的女人成了太后,日後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來

    「太子妃所言極是,我也曾經勸過義父,不用因為人言而退出推舉之事,畢竟,既然是不記名,就連裴相國也是親自參與,義父又何必避嫌?奈何義父一片公心,不願意讓人指摘,故而我也沒有辦法。」

    信口開河說到這裡,見張良娣再也壓制不住緊張和急切,阿茲勒又笑了笑:「南陽王此次前往幽州,卻不幸因為陛下昏聵而險些喪命,可之後深明大義,大有仁者之風,義父和軍中眾將都頗為讚賞。若非義父掌兵多年,必須持正公允,而又出於當年舊憾,打算還廢太子一個公道,也許南陽王的希望還會更大些。」

    阿茲勒都把話說得這麼清楚了,張良娣又怎會聽不出來其中赤裸裸的示好之意?杜士儀已然實力強大羽翼豐滿,可總還是臣子,需要皇家的支持,那麼擁立一個心向於他的天子自然是最圓滿的。除了南陽王李係,誰和杜士儀還有交情?再說,李係前次去幽州,一切都表現得很好!

    她強捺心頭狂喜,不動聲色順著阿茲勒的口氣讚嘆了南陽王李係的忠孝雙全,末了便把豐王李珙想要探視天子的事情給洩露了過去。儘管對方也許知道了,但無論如何,從她口中說出來,一定會讓對方多幾分重視。

    只要杜士儀緊緊盯著豐王李珙,不怕這條瘋狗翻天。

    可她又哪裡知道,在阿茲勒心目中,他們這些自恃高貴的宗室,不過是搶肉骨頭的狗而已!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1 14:39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趕緊去死!

    豐王李珙並不僅僅是請見天子探病,他不顧已經在前次推舉之中名落孫山,直接去拜訪了幾個尚能確定投了票給自己的大臣,發現事不可為,就以尋覓祥瑞聖藥為名,要求入宮探視天子,否則就將叩閽。裴寬實在是想不通這位皇子如此做的意義,思來想去便同意了。誰知道他只不過口一鬆,轉瞬就又有涼王和濟王也要求探視天子。這都是當初推舉時,比豐王還要不顯眼的皇子,後兩者也素來恭順,想著興慶殿內外都有嚴密防戍,他索性全都做了好人。

    李隆基已經折騰過很多次,應該知道現如今折騰再多也已經徒呼奈何,杜士儀又沒有謀朝篡位,又沒有一己之私定東宮,天子也應該消停消停了。

    裴寬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因而他壓根就沒有帶這三位天潢貴胄去興慶宮,只是知會了一聲那兩位盡職盡責的左右監門將軍。姜度也不知道是殺心收斂,還是沒興致應付李珙這三人,引領他們入宮的卻是嗣畢國公兼駙馬都尉竇鍔。儘管論名分乃是三人的姐夫,可竇十郎冷眼旁觀近些日子的風起雲湧,一路上都意興闌珊,沒什麼開口的興致。只有年紀最小的涼王李璿彷彿好奇寶寶似的,一路走一路問個不停。

    李璿時年不到二十,安祿山這場叛亂之前,他才剛剛成婚,膝下還沒有兒女。他的母親武賢儀人稱小武妃,開元中入宮,和武惠妃乃是堂姊妹,但寵眷卻遠遠不及,武惠妃故去之後,李隆基對武家人更是大不如從前,武賢儀亦是早早鬱鬱而終。故而李璿早年喪母,也不得父親關愛,和大多數兄長的境遇差不多,但他生性舒朗,文不成武不就也不在乎,此前推舉之事沸沸揚揚之際,他也沒摻和,只得了區區兩票亦是沒事人似的。

    故而竇鍔在他涎著臉一口一個姐夫之下,面色漸漸和緩,有一搭沒一搭和他說著家中兒女之事。至於濟王李環和豐王李珙,卻是自始至終誰都沒吭聲。

    李環入宮除了明面上的探視君父,再有就是打算為自己已經成年的長子奏請一下婚事。他很清楚這些皇孫從前根本談不上什麼好婚事,可現如今李隆基既然病重管不了,他只要在其面前說一聲,到宗正寺去向宗正卿吳王李祗通個氣,只要自己看中的兒媳不是那麼離譜,定下來應該不成問題。可他萬萬沒想到,涼王李璿和他同行也就算了,偏偏還多了李珙這樣一條嘴上沒個把門的瘋狗!

    等來到興慶宮前院,見此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卒無不精氣神十足,盡顯精銳本色,進進出出的宦官低頭不語,言行舉止無不小心翼翼,就連話癆的涼王李璿也立刻閉上嘴安靜了下來。反倒是濟王李環有些不安地開口向竇鍔打探道:「姐夫,敢問這些守衛興慶宮的人是……」

    「是飛龍騎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無一不在長安守城一戰中建下了大功。」竇鍔頭也不回,卻並不諱言。到了大殿門口,他向裡頭問了一聲,得知天子正清醒著,三個御醫都在,他方才轉身看著三人道,「三位大王請進吧,我在外等候。陛下如今精神不足,還請不要停留太長時間。」

    濟王、豐王、涼王,這三位都是排行在二十開外的皇子,最年輕的涼王不到二十,最年長的濟王也不過三十四歲。當他們按照年齡排行依次進入興慶殿時,同樣和當初杜士儀一樣被熏得險些一觔斗跌倒。濟王和涼王也就罷了,豐王想到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打探到的消息,一顆心忍不住砰砰直跳。

    誰能想到,當年垂拱九宸權御宇內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竟然也會有這樣只比死人多口氣的一天。

    儘管有三名御醫在場,但濟王所求之事並無不可對人言之處,因此他就光明正大地提了出來。說完之後,他發現李隆基猶如活死人似的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眨動兩下,他也不氣餒,恭恭敬敬地說:「阿爺還請安心養病,此事兒自當去和宗正卿吳王商量,等新婦過門後便上書叩謝聖恩。」

    孫婦?他有多少個孫婦,就連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唯一有印象的,大約也就只有韓國夫人楊氏之女,廣平王妃崔氏了。別說是孫婦,就連兒媳,想當初的壽王妃楊氏,他一開始也不是沒有太過放在心上嗎?還是後來見得多了,尤其是武惠妃故世之後,他越看越是覺得心動,若非楊氏身邊侍兒嬌俏動人,楊氏自己又假托他的母親昭成皇后竇氏之故推託他的親近,他早就上手了。可恨杜士儀竟敢指斥他強奪子媳,這天下本就是他的,更何況一個女人?

    見李隆基面色竟是漸漸猙獰了起來,濟王李環大為意外,不知道這樣一樁簡單的婚事請示怎麼觸怒了天子,心下除了委屈,還有些惱火和慍怒。橫豎李隆基已經不可能再如同從前那樣暴怒發作,他也就當成沒看見,更不想繼續留在這種關係重大的地方,當即藉口要立刻趕去宗正寺,行禮告退離去。

    他這一走,按理應該輪到豐王李珙說話,可他卻仍然默不做聲,涼王李璿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這位素來口沒遮攔的兄長,乾脆搶了先。

    「阿爺,眼看就是阿娘去世十週年了,她不過是賢儀,官給祭禮也就是那些,我打算到大慈恩寺做九九八十一天水陸道場,好好給她操辦一下。」涼王李璿就彷彿是說一件吃飯喝水似的小事一般,嬉皮笑臉很不正經地說出了這件事,隨即又補充道,「當然,我也知道朝中如今四面都等著用錢,當然是動用我自己的私房,大不了就變賣幾樣御賜的金銀器,想來為了阿娘十週年祭日的體面,阿爺是不會怪我的。」

    李璿自顧自地將自己打算請大慈恩寺那些佛法高深的高僧來做法事,打算動用多少人力幫忙,最後方才解釋自己要和王妃二人到大慈恩寺齋戒,直到法事全部做完。等到這些話都交代清楚了,他根本不期待李隆基的反應,瀟灑漂亮地磕了個頭道:「我今日求見就是為了稟告此事,阿爺好好養病,兒這就告辭了。」

    三位御醫眼見一個濟王一個涼王全都是自說自話,打著探視的名頭,實則只是知會一下天子自家近期要辦的大事,隨即毫不含糊立刻告辭走人,即便他們早就知道,御榻上這個正在掙扎等著最後時日到來的大唐天子,已經不再有當年權威,心情卻都有些複雜。畢竟,他們在太醫署都不是當了一天兩天的御醫了,從最下頭的醫士一點一點熬資歷晉陞上來,看到過天子的至高無上,何曾想到李隆基也會有今天?

    「三位御醫,我有些話要單獨對阿爺說,能不能煩請三位稍稍退避一會兒?」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年紀最大的老御醫方才驚覺過來。見涼王李璿也已經退走了,說話的是豐王李珙,想起這位二十六皇子的名聲,他登時有些猶豫,可緊跟著就只見李珙嘿然笑道:「難不成三位是擔心我和庶人李璘父子一樣,對阿爺起歹心?這好歹是興慶殿,我進宮時又有人搜過身,若是我在的時候出點什麼事,豈不是誰都知道那是我幹的?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只是有幾句心裡話想要對阿爺說而已,還請全了我這份孝心。」

    三位御醫你眼望我眼,仍舊不敢造次,當發現本來面色猙獰的天子突然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隨即那面色竟是異常平靜下來,又沖著他們拚命眨眼睛的時候,那個老御醫便試探著問道:「陛下如果想要我三人暫時退避,那就眨兩下眼睛。」

    得到了李隆基眨兩下眼睛的回覆,老御醫便再無猶疑,想著外頭橫豎還有的是人守著,他便招呼了兩個同僚,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等到了門口時,他少不得又對竇鍔好生稟報了一下豐王李珙正在內中和李隆基單獨相處,見這位駙馬都尉竇十郎不置可否,他們方才放下了心。

    外人都不在,豐王李珙方才如釋重負,見御榻上的李隆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流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急切和盼望,他不禁哂然一笑:「事到如今,阿爺你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想指望別人能夠幫你翻盤?別說我不過是一個連復推名單都沒進的小小皇子,就算我麾下有人有錢,在眼下這種局勢下也什麼都做不了!阿爺,安祿山是你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然後叛了你;杜士儀也是你多年來用得順手的,可誰讓你最後竟然嫌他不好用就想棄若敝屣?」

    一番話把李隆基說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喉嚨咯咯湧動,可他卻已經完全無法控制喉頭肌肉。緊跟著,他就只見豐王李珙把嘴湊到了他的耳邊。

    「阿爺,你大概不知道,等到推舉完新君,杜士儀就打算回幽燕,崔家五娘那個老寡婦,還有固安公主,全都已經離開長安了,據說是去幫河北招募流民,杜士儀不回去,她們這麼賣力幹什麼?所以說,阿爺你當初根本就沒必要對杜士儀喊打喊殺,鬧得自己壞了名聲,卻還讓他在軍中聲望日隆,但現如今你後悔已經晚了。事到如今,阿爺若是還想活著看到翻盤的那一幕,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妄想。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趕緊去死!」

    豐王李珙費盡心機想要單獨對父親李隆基說的,竟是這樣一番大逆不道的話! 本帖最後由 不是小孩 於 2015-4-22 06:1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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