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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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53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8 11:15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范陽請降

盡管安慶緒人尚未押回長安,可鄴郡大捷,安陽克復的消息,仍然在最快的時間傳到了長安。

這時候,永王李父子才剛死了不到一個月,朝中諸王以及皇孫為了東宮立儲之事明爭暗斗,朝中群臣全都身不由己。裴寬倚靠自己多年的威信以及守住長安的大功,再加上杜幼麟等杜系中堅的支持,還能置身事外,可大多數官員憂心國本空虛,又或者說經受不起那擁立之功的誘惑,一個個卷入了其中。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前方傳來大捷,不但意味著叛軍不可能再次威脅到長安,也同時意味著爭取到杜士儀的支持變得異常關鍵。

于是,豐王李珙這位皇子竟是帶頭上書,請求冊封杜士儀為郡王,以此褒獎其功績。他這么一起頭,盛王李琦不甘示弱,立刻請求拜封杜士儀為三公之的太尉。而在這爭得白熱化的立儲風波之中,東宮一系卻在那兩位皇子給出的重磅條件之外,竟匪夷所思地提出讓杜士儀兼范陽平盧節度使,在擊敗叛軍后經略河北道,以免叛軍死灰復燃。

盡管李隆基簡直要被這一個接一個的請求氣炸了肺,可現如今的局勢,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

如今東宮一系的領軍人物,并不是南陽王李,而是張良娣。原本打算不如回娘家設法改嫁的她竟成了一匹黑馬。作為李亨的未亡人,東宮后院的女主人,在廣平王妃崔氏心腹婢女擊登聞鼓為李亨父子三人鳴冤之后,張良娣親自造訪諸多大臣府邸,終于贏得了幾十名大臣聯名上書,讓李隆基不得不捏著鼻子用了豐王李珙的說辭為自己開脫,隨即追封李亨為懿肅太子,廣平王建寧王兩個皇孫卻沒有得到贈親王的待遇。

即便如此,張良娣也已經心滿意足了。因為這一番奔走,她終于如愿以償把自己的良娣封號變成了懿肅太子妃。緊跟著,她便和之前那些支持太子一系的官員串聯,把庶次子南陽王李給拱了出來。

張良娣被冊封為太子妃,南陽王一系的力量登時空前強大,這時候,就連竇鍔都瞧出了這個外甥女兒想當太后的心思。張家固然是張良娣背后添磚加瓦的慫恿者,竇家其他兄弟幾個之中也有心動的,可竇十郎這些年眼看宮斗連場,看都看得怕了,如今卻竟然連自家都卷了進去,他來找姜度訴苦時,便哀嘆自己當初就應該更加直接一些,把張良娣直接給帶出宮去,也免得現如今這么一場麻煩。

可姜度對竇鍔放的這么一番馬后炮卻嗤之以鼻:“她真要是與世無爭,愿意聽你話的人,哪怕如今成了太子妃,也不會去趟這樣的渾水,可你那外甥女兒哪里會安分,就算當初被你接回來,你再給她找好這么一門婚事,她眼看如今東宮之爭那么激烈,還得一頭沖回去。你們竇家三位國公,子弟更是十幾個,你一個人管得住那么多?置身事外和我喝酒正經,不理他們就完了。我和幼麟說一聲,調上百十個人到你家守門,誰要是敢不知好歹去闖你家,統統趕出門去”

“咳咳咳”

竇鍔簡直都快給姜度嗆死了,指著人想要罵什么,可想到天水姜氏因為之前的姜皎連累,從姜度的叔父姜晦,再到不少子侄全都被貶嶺南,死的死病的病,姜度自己又沒有兒子,如今除卻姜度幼弟,尚了公主的姜慶初,姜家竟是沒什么在朝廷官居要職的人了,不像竇家左一個兒子右一個兒子,就連他自己的兒子也在蠢蠢欲動,他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要不是杜士儀這個早年的朋友,他此生肯定是在清閑的職位安安分分呆著,而不是如今當這個于系太重的左監門衛將軍。上頭原本兼任大將軍的宦官基本上都死絕了,碩果僅存的高力士則是被天子派去想要掌控禁軍了,所以他們竟已經是最高負責者位高權重的同時,他也肩負著從前壓根沒有扛過的責任

兩人都是貴戚子弟,彼此互斗了多年,這會兒竇鍔正尋思該用什么方式也給姜度找點麻煩,省得對方隔岸觀火看自己的笑話,外間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二位將軍。宮中內侍監有幾個人要前去東市采買。”

“采買什么?宮中太府的好東西堆積如山,楊家父子先后打理,也不知道給圣人添了多少家當,東市還能比那里頭更好?”姜度搶在竇鍔前頭高聲回答了一句,隨即還不解氣,大步走到門口拉開了門,見是自己帶來安插在宮門禁衛的一個心腹,他便目光閃爍地說道,“怎么,是有什么不對?”

“雖說都并不是什么顯眼的人,只是幾個品官,看上去也是理直氣壯,但我問了幾句內侍省中事,又問了是否有高大將軍行文,結果內侍省的事他們都不太了然,高大將軍的行文也沒有,所以特來稟報二位將軍一聲。”

當初長安被圍時,竇鍔還好,主要是看住十六王宅,可姜度那會兒卻是在三大宮中大開殺戒,宮中有頭有臉的內侍被他狠狠清洗了一遍,所以此時此刻他回頭揮手止住起身要過來的竇鍔,沉聲說道:“這事情我處理,竇十你別沾手。我去去就回。”

不是姜度信不過竇鍔,而是竇家幾乎就要被張良娣拖進那個漩渦去了,這會兒能少點麻煩就少點麻煩。然而,他在出了直房的時候,卻扒了身上的官服,只換了一身不起眼的便服,混在禁衛當中遠遠打量了一番那號稱要出宮去東市的幾個人,他便悄悄退了回來,對剛剛來報信的心腹說道:“再拖上他們一刻鐘,然后你就放他們出去,其他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是,將軍”

所謂的品官,是內侍監中宦官的一種職銜。除卻那些有品級,有正式職司的內侍之外,宮中更多的是眾多低品執役宦官,品官指的便是那些能穿黃衣的,區別于穿白衣的白身,卻和后世用品官來指代有品級的官員不同。一刻鐘之后,當宮門口這七八個品官被放行時,被耽擱了許久的他們卻也不敢怨怒,反而賠笑稱謝了幾聲方才離去。這一路上眾人三三兩兩說著話,想到當初前輩們鼎盛年間的光景,尤其是高力士楊思勖的煊赫,無人不羨慕。

“別提了,據說朝中已經有人奏請陛下明年改元。陛下雖是盛怒,卻也沒法反對。”

身為宮里人,每個人都明白李隆基為什么反對改元。因為這次改元不是因為任何寶符之類的祥瑞,而是因為安祿山這場叛亂的平息。自詡為圣天子的李隆基被叛軍一直打到了長安城下,而且還一度倉皇逃到馬嵬驛,如果不是安北朔方兵馬來援及時,怕不得一路逃去蜀中。這樣丟臉的叛亂,現如今卻在杜士儀回歸之后強勢平息下去,據說現如今叛軍占據的只剩下河北七八個州郡,李隆基的面子哪里掛得住?

天子處于弱勢,他們這些宦官進入東市的時候,也就不如從前那樣受人巴結禮敬了。因為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采買任務,所以眾人進了東市之后就都分散了開來,各自去采買各自單子上列出的那些東西。就如同姜度之前說的那樣,叛軍尚未來得及攻下長安就兵敗潰退出了潼關,左右藏庫被拿開慷天子之慨犒賞了義軍,而太府卻并沒有動過,里頭有的是各式各樣極盡精美的貢品。可上頭吩咐他們來東市買東西,他們即便不明白也只能從命。

可現如今裴寬主政,杜系官員把持大權,誰也不敢如同從前那樣只憑一道敕書就,而商賈們也比從前強硬多了,別說全送的事決計不于,半賣半送也大多不肯,這就苦了這些宦官們,一個個使盡渾身解數討價還價,倒是成了東市當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等到傍晚時分,這些人方才重新會合回歸宮中。其中一個到內侍省交了令,繼而就悄悄往興慶殿趕去。盡管在李隆基從十六王宅中了那么一箭,被送回來之后,這里又被姜度清洗了一遍,可李隆基好歹還能夠自由支配太府,重重的恩賞甩下去,總算也篩選出幾個能用的人,不至于事事被人轄制。

當此人幾經輾轉來到了李隆基如今養病的榻前雙膝跪下,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呈上時,這位仿佛奄奄一息隨時隨地都會死的天子突然有了些精神,竟是支撐半坐著搶過了他手中的紙。

“果然是范陽史思明請降,好,好”

李隆基臉上泛起一陣艷紅色,精神竟是空前亢奮了起來。前方的每一個勝仗,仿佛都是重重打在他臉上的耳光,尤其是在他許諾永王李儲君之位,李卻處心積慮想要將他這個君父一網打盡,還把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后,如今支持他這個天子的人已經少得可憐到了極點。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他快死了,與其在他這個為天下子民唾棄的天子身上下功夫,還不如去謀取擁立之功,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和當年的祖母則天皇后那樣,在上陽宮中悄然而逝。

那些逆子,那些臣下,不是一個個都想去抱杜士儀的大腿,希望能夠繼承他的位子嗎?他非要讓杜士儀不能全功,非要顯示一下他這個天子的威嚴只要史思明打著心向天子的旗號,重新歸降于大唐,那他至少還能保持一點最后的顏面,而且也能夠阻止杜士儀拿到幽燕的兵權

“你明天出宮,再替朕見一次范陽使者,你告訴他們,讓他們給朕去敲登聞鼓請降,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動作要快如此一來,朕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下旨河北罷戰收兵”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8 11:19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深夜殺機

深夜,長安城各條大街都已經宵禁的時候,宣陽坊北門卻無聲無息地打開,坊中武侯點頭哈腰地迎了一行人進來。為的青年微微頷,他身后一個隨從熟門熟路取了幾串錢打賞了,這十幾個人方才策馬沿著十字街緩緩而行。在這寂靜的夜色中,他們雖然因為有公務在身耽擱了,不得不犯禁而行,可若是縱馬疾馳驚醒了坊中居人,那自然就很不妥了。正因為放慢了度,足足一刻鐘之后,他們方才抵達了自家烏頭門前。

盡管已經很晚了,一個隨從卻只是輕輕一叩門,大門立刻無聲無息地滑開了。應門的從者迎了一行人進來,這才關上了門。偌大的前院,早有人上前牽過了一匹匹馬,而為的青年下馬后,快步進了正門。他還沒來得及問話,迎候他的青年從者便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他登時驚咦一聲,當即加快腳步匆匆往寢堂趕去。當到了那依舊亮著燈火的寢堂前時,他不由得有些莫名緊張,在門前輕輕喚了一聲后,得到里頭的應聲,方才推門入內。

腳還沒邁過門檻,他就看到了正中坐著的中年婦人。雖說已經很久沒見著了,可如今乍一打照面,他只覺心情激動得無以復加,邁過門檻后竟是來不及掩門,三步并兩步奔上前去,就勢在對方面前跪了下來。

“阿娘,你終于回來了”

“哭什么你自己都已經是當阿爺的人了,幸好錦溪帶著孩子去睡了,否則豈不笑話你?”口中這么說,王容自己也是眼睛紅了。她一把攬住幼子在懷,隨即低聲說道,“之前你和你阿兄阿姊用盡辦法,讓我跟著你阿爺北上,卻留下你和你阿姊在長安城中擔驚受怕。幼麟,我和你阿爺最對不住的,就是你姊弟兩個,你阿姊小小年紀就被留在長安,入道為女冠,而你也是,小小年紀便要承擔那樣重大的責任。反倒是你阿兄,雖說戰場拼殺,可終究不用如此擔心背后的暗箭。”

“阿娘,不要這么說我和阿姊從來都沒覺得苦,我只是有驚無險守了一次長安,阿兄在前頭打仗,一次一次全都是艱難險阻,比我們難多了。再說,阿爺又不是安享榮華富貴,這么多年來還不是一樣南征北戰,阿娘跟著擔驚受怕,也吃了無數的苦。”杜幼麟把頭伏在母親的膝頭,好半晌才輕聲問道,“阿娘這次回來,還走嗎?”

“我也想和你說,就陪著你們這些兒孫不走了,可雖然很對不起你們姊弟,也對不起錦溪和孩子,可我不得不說,如今還不能確定。一日陛下沒有咽下最后一口氣,一日就沒有結果。而就算陛下死了,接下來總還免不了有人登上皇位,你阿爺這一次已經功高蓋主,今后的結局也許還少不了一搏”

對著自己的兒子,王容并沒有虛言矯飾。見杜幼麟并沒有太多的吃驚,仿佛預料到了這樣的情形,她方才言歸正傳道:“我本來準備在云州等到你阿爺收復范陽,多陪陪師叔她們,緩一陣子再趕回來,可范陽那邊有些不好的跡象,我就急匆匆趕回來了。老了,路上還是用了大半個月,幸好叛軍使者這一路過來應該也不太容易,我縱使比他們慢,也不至于慢太多。”

母子重逢固然喜悅,但杜幼麟更知道,如今杜家看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其實四周仍然隱伏危機,因此,他立刻收起了那些私情,擦了擦眼睛后,沉聲問道:“阿娘從范陽得了什么消息?”

“你叔父杜望之自從接了云中守捉使的位子,你父親又給他捎過信,所以通過往幽州送石炭的關系,一直有不少細作探子放在幽州。日前,他打探到史思明麾下派出了一路人抄小道進了河東,原以為這些人是在河東散布什么,豈料竟是往關中趕,雖然截住了幾個,可應該還有漏網之魚,所以我就立刻回來了。雖說具體為了什么事還不得而知,但我猜測,如今幽州也就是范陽,已經落魄到只剩下數郡之地的窘境,史思明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一隅抗天下,只怕是已經有降意。”

“什么”

杜幼麟遽然色變,幾乎騰地一下跳了起來。在母親責備的目光下,他總算是收回到了嘴邊的幾句痛罵,卻是憤憤說道:“安祿山此次叛亂,席卷河北,河南以及都畿道,關中甚至都為之動亂,陛下西逃更是讓長安以西的幾個州縣家家戶戶無不逃亡,事后安撫也不知道花費多少人力物力。不但如此,今年北方眾多州郡因為大戰連場,恐怕會顆粒無收,死傷更是無法計數。如果不能一勞永逸解決了叛軍,還讓史思明占了范陽,豈不是養虎為患?”

“在你的眼里,史思明是虎,可在興慶宮那位陛下的眼里,你阿爺才是虎,如今手中握有重兵的將領也都是虎。”見自小聰慧懂事的幼子登時啞然,王容便淡淡地說道,“如今只是我的猜測,但此事恐有分準。而且說一句難聽的,那些正在爭皇位的皇子皇孫們,恐怕對于這個消息也樂見其成。他們固然希望你阿爺能夠支持他們,可如果他日真的登上了皇位,你阿爺聲威如此之盛,誰能容得下?留著史思明,也許還能夠加以制衡。”

“那阿娘可有什么好主意?”

王容面色一肅,聲音卻變得無比低沉:“如今之計,只能立刻把這些范陽信使挖出來利用長安軍民對叛軍的切齒痛恨,讓這些信使沒有辦法把降表送上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想來他們不敢確定群臣對此事的心思,不會貿貿然把降表送去門下省,而是會設法向陛下送消息。”

“好,如今京兆府和萬年長安兩縣我全都說得上話,明日立刻全城嚴密監視”

杜家母子連夜商量策略的時候,夜晚的東市,在寂靜的夜色之中,卻有數十個憧憧黑影正在66續續從四面八方聚攏到一處店鋪之前。彼此打手勢確認之后,這些人便各司其職分散了開來,有的兩兩互相搭人梯,敏捷地翻上院墻,有的則是悄然查看相鄰店鋪的動靜,等這些都布置好了,當先一個身形彪悍的大漢便手持一柄足有百十斤的大斧,疾步沖到門前,掄起大斧重重向大門劈去。

隨著一聲巨響,那看上去極其堅實的大門竟是在這一擊之下轟然倒下。而那天生神力的大漢氣力用盡,隨即提著大斧踉蹌后退,而后頭的人則是一擁而上,沖進了店鋪之中。黑夜之中突然傳來這樣的大動靜,左鄰右舍自是無不驚動,可這些殺將進去的人卻仿佛絲毫不擔心在這時候驚動了人,一個個高聲叫道:“奉京兆府令,捉拿叛賊”

只這叛賊兩個字,那些有意下床去看個動靜的人無不噤若寒蟬,慌忙都關緊自家房門。有膽小的甚至還奮力拖動各式各樣的家具,把門窗全都堵得嚴嚴實實,隨即求神拜佛似的祈求別讓那些叛賊逃到自己這來。

至于那間被人闖了進來的店鋪,反應就要激烈多了,里屋中涌出來好些手提鋼刀的大漢,眼見前頭店鋪中的人已經沖到了院子里,十余人提刀而立,兩側墻頭竟是有十余弓手守著,被逼到絕境的他們不由得起了一陣騷動。為的人咬了咬牙,突然厲聲叫道:“我們是范陽的信使……”

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只聽嗖的一聲弦響,一枝利箭破空插入了他的胸口。他難以置信地看向箭射來的方向,一下子明白了這場夜襲的由來不是為了擒拿,竟是為了滅口這一聲弦響仿佛是一場信號,墻上弓手一時齊射,屋子里出來的人一時倒了大半,雖有人知機地躲過這一劫提刀上前沖殺,奈何這狹小的院落之中不比戰場,騰挪不開,下頭那十余個對手全都是武藝精熟不好對付,他們人多對人少,須臾就落在了下風。

當一場大戰最終告一段落時,院子里赫然留下了一地尸體。一一補刀之后,一個中年人這才掏出絹帕擦了擦刀上血跡,朝里間努了努嘴吩咐道:“搜。”

簡簡單單一個字,他麾下眾人先搜這些人的尸體,而后則是進房搜檢。正當里屋之中被人翻得底朝天之際,外間便有人進了來。在院子里此刻燃起的那些火炬下,來人的臉被照得清清楚楚,不是姜度姜四郎還有誰?他沒事人似的看了一眼滿地尸體,隨即言簡意賅地問道:“全都在這?”

“是,分頭跟蹤了這幾個人,確定了這處藏身地之后,我們就把此處看死了,沒有一個人進出,剛剛也沒人來得及逃亡。這里所有人都在喉嚨上補了一刀,人人都死透了。”說到這里,見姜度微微頷,似乎很滿意,那領頭的大漢猶豫片刻,這才低聲說道,“家翁,為什么不稟報統領飛龍騎的杜小郎君,又或者稟告一聲裴相國以及京兆府和萬年縣?萬一拿不到切實的證據,今夜咱們這樣私自行動……”

“一來一回耽誤的功夫太多了,萬一他們心有顧慮動作慢了些,天知道明天會鬧出什么事情來?”姜四滿不在乎地嘿然一笑,上前去用腳尖踢了踢一具尸體,這才漫不經心地說道,“藏匿于東市,身上攜帶利刃,剛剛還親口說出了范陽兩個字,顯然不是什么好東西。哪怕找不到切實的證據,我早就備好了幾塊偽燕朝范陽節度使的腰牌。在這個節骨眼上,只要為了讓宮中那位不節外生枝,我豁出去了,再多的黑鍋我也樂得背”

今天晚上,姜度出動的竟全都是自己的私兵,至于這些弓矢,卻是長安守城時,他私藏的東西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8 11:22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一意孤行

東市這一夜發生的事情,等到天亮時分宵禁解除之后方才傳開,登時引來了一場軒然大波。

姜度到底沒有真的拿假造的證物過關。他敢明目張膽來這么一場,自然早早就打通了東市這邊的關節,因此得以篤悠悠整整搜查了一個半時辰。挖地三尺之后,他不但找到了史思明那封卑躬屈膝的降表,而且也從尸體身上翻找出了不少和范陽那邊有關的證物。所以,他把降表往自己懷里一揣,立刻就把其他能夠證明這些人身份的證物,一股腦兒往京兆少尹宇文審那一送,又往萬年令崔朋那兒知會了一聲。

等外間一片亂糟糟鬧騰的時候,他卻已經回自己的楚國公宅酣然高臥,補眠去了。

因為身體緣故,仍然沒辦法早朝的李隆基,竟是最后一個方才知道這消息的人。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還打算讓人今天去聯絡范陽信使,令其敲擊登聞鼓,從而讓門下省沒辦法隱匿這封降表,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作為天子施恩范陽。可一場夜襲,竟是讓范陽信使送降表事件,搖身一變成了范陽叛賊潛入長安圖謀不軌事件!他怒瞪著親自前來報信的高力士,顫顫巍巍舉起手來想說什么,可最終一只手又頹然落下。

“備肩輿,朕要去政事堂!”

天子在興慶殿那些新來的宦官當中籠絡人手為己用,高力士當然知情,可是他畢竟伺候了李隆基這么多年,不忍心在這位天子只剩下最后這么點時日的情況下,落井下石通風報信,讓其失去最后一點尊嚴,于是,他也就裝作不知道。然而,李隆基和范陽信使方面的接觸,他就真的不知道了,可大清早得知東市格殺了十余名來自范陽的叛賊,他這個精細人哪能覺察不到不對勁?

此時此刻,面對突然情緒如此激動的天子,他想要勸解,可李隆基卻捂著肩頭,臉色劇烈抽搐了起來。

“力士,這么多年,你跟了朕這么多年,現在就連這點小事都不肯依著朕?”

高力士只覺心頭咯噔一下,見李隆基的臉上甚至流露出了幾分哀求的表情,他不知不覺心軟了。畢竟,他是天子家奴,富貴榮華全都是李隆基給的,此前十六王宅那一次,去而復返的他不啻是狠狠推了懸崖邊上的李隆基一把,這時候若是再違逆上意,他實在是做不出來。于是,他只能暗自嘆了一口氣,退后一步下拜答應道:“大家言重了,老奴這就去安排。”

眼看高力士果然應聲而去,李隆基方才稍稍平緩了幾分心情。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明白自己自從馬嵬驛受的那一場刺激之后,身體就已經很差,又被永王李璘這個逆子射了一箭,雖沒中要害,可身體進一步虧虛,如今只是過一天算一天而已。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在心底盤算僅剩的籌碼,最終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一絲狠厲的決絕。

政事堂中,面對東市這一場夜戰之后的風波,裴寬也同樣焦頭爛額。戶部尚書韋見素,吏部尚書齊澣,剛剛升為御史大夫的賀蘭進明,還有好幾個尚書侍郎,尚書左右丞全都親自來了,言談之間不外乎是質問這到底怎么一回事。可作為始作俑者的姜度卻不見蹤影,他只能暗罵這家伙做事獨斷專行,可卻還不能把事情都推在姜度頭上,只能硬著頭皮聲稱自己早已得到線報,說是叛賊奸細潛入長安欲圖作亂。可就在這時候,外頭一個小吏突然匆匆而入。

“相國,陛下駕到!”

自從李隆基在十六王宅險些遭永王李璘刺殺身死,這位天子就一直都在興慶殿中將養,幾位大臣也只是本著探究天子死活的目的去請見過。此刻得知李隆基竟是突然不期而至,人們在面面相覷的同時,最終全都看向了裴寬。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既然陛下來了,我等出去迎一迎吧。”

無論對天子有怎樣的腹誹,可只要李隆基一天在御座上,眾臣就不好真的無視天子,一時沒有人表示異議。等到了外頭,看見肩輿上那個面色幾乎和須發一樣灰白的天子時,每一個人都是百感交集。不過是數月之前,正月那些朝會和慶典上,這位已經年過七旬的天子是何等意氣風發,幾乎不見老態,可現在人卻徹徹底底沒了精氣神。可是,當他們參差不齊地行禮拜見,把李隆基迎進政事堂之后,肩輿落地往中央一坐的李隆基,卻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那一刻,這些最熟悉天子的老臣敏銳地察覺到,李隆基那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一絲決絕,仿佛是從前那個手握大權的天子又回來了。

“朕聽說昨夜東市誅滅了范陽叛賊,哪位愛卿能夠向朕說一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見李隆基的目光向自己掃了過來,齊澣因為遭李林甫忌恨被貶多年,對天子之威頗有些扛不住;韋見素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兼且根本不知情;賀蘭進明本就對杜士儀得勢有幾分忌恨和惡意;王縉則是對蒙在鼓里有些惱怒。至于其他人,名聲威望有所不如,就更加不會當出頭鳥了。見別人都不吭聲,裴寬不得不輕咳一聲,打算出面打個圓場。可誰知道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又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陛下,相國,各位相公,太仆少卿兼知內外閑廄使杜幼麟求見。”

聽到杜幼麟來了,裴寬終于稍稍松了一口氣。雖說不是姜度親自來解釋到底怎么回事,可姜杜乃是姻親,杜幼麟又是杜士儀幼子,此刻過來總能夠為眾人釋疑。于是,如釋重負的他甚至忘了請示天子,立刻出聲吩咐道:“快請杜少卿進來。”

裴寬這么一個仕途貫穿開元天寶的老臣,如今卻突然忽視了天子,別人不知道他是因為一時情急忘了李隆基的存在,而是品出了另外一番滋味。至于李隆基自己則是額頭青筋畢露,再三忍耐方才沒有立刻發火。他很清楚,如果一旦發火,自己的和精神全都負擔不起,他今天這趟政事堂之行就白來了!

所以,直到杜幼麟進門,一絲不茍地行禮之后,他方才壓抑著情緒再次重復了剛剛他問裴寬以及群臣的問題。

“臣正是知道陛下,裴相國以及各位要垂詢東市之事,所以方才冒昧趕來政事堂求見。”

昨天晚上自己還在和母親商量如何挖出這些范陽信使,誰知道一夜之間,姜度竟是用雷霆手段把人全都殺光了,杜幼麟駭然之余,自然就決定把這件事先背到自己身上再說。

此時此刻,他先是解釋了一句自己為何過來,這才躬了躬身道:“長安從叛軍手中逃過一劫,至今也不過短短兩個多月,而洛陽以及河南道各州郡也不過是新近克復,叛軍除死傷以及降附的之外,還有眾多潰退鄉里。而宮中北門四軍相比從前銳減一半不止,巡城的金吾衛也因為守城之戰損失慘重,所以,臣在編練飛龍騎的同時,也曾經命人在街頭暗中查訪,以免叛賊混入長安,結果竟果真發現有叛軍十余人潛入長安,圖謀不軌。”

杜幼麟大包大攬,把叛軍說成是自己人發現的,裴寬不明就里,還以為真的是如此,頓時面露欣慰。其他人雖是彼此交換眼神,但沒有一個出聲質疑的,就連賀蘭進明也在張了張口后,最終謹慎地決定暫時先保持沉默。而李隆基登時再也忍不住惱火了,他突然重重冷哼一聲,用那只還能活動的手在扶手上一拍,突然支撐著坐直了身體。

“叛軍潛入長安,圖謀不軌?你怎么知道他們是圖謀不軌,而不是有了悔過之心,特意前來長安請降?”

昨晚上母親對自己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現如今天子竟然恬不知恥地反問自己,杜幼麟縱使再好的脾氣也不禁心頭冒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直截了當抬起頭直視李隆基道:“悔過之心?陛下此言大謬,安賊受陛下大恩,節度河東范陽平盧三鎮,史思明亦受陛下重恩,賜姓賜名,統領重兵,可安賊叛亂,他何嘗有過任何規勸?安賊占據洛陽之后,河北各州郡舉起義旗反正,他那時候若有心思悔過,就應該響應大義,可他呢,安賊一句話,他便率大軍回返河北,刀下也不知道殺了多少忠臣義士!如今眼看前方大軍連戰連捷,這時候陛下卻提什么他們要請降,那置天下眾多死難軍民于何地,置罹難的忠臣義士于何地?”

杜幼麟這么多年來不曾參加過科舉,只當過清閑的光祿丞,還是在長安守城一役中建下大功,又因為父親杜士儀的鼎力支持而超遷太仆少卿,兼知內外閑廄使。除了裴寬,其他人和他接觸很少,總覺得虎父犬子,不值一提,此刻見他驟然展現出如此犀利的詞鋒,別說天子意外,他們又何嘗不意外?

李隆基當初接見過杜士儀長子杜廣元,知道那就是個勇武大將,也接見過身為次子的杜幼麟,卻只覺得人綿軟好對付,此刻聽到這番話,他不禁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面前的不是年紀輕輕的杜家幼麟,而是杜士儀站在跟前。他強壓下喉嚨口涌動的那股腥甜,聲色俱厲地說道:“那難道前方繼續打仗,死難的將士之命就不是命?”

不等杜幼麟回答,他便從袖中拿出昨天到手的那封信,劈手擲在了地上:“這是范陽信使輾轉送進宮來的請降書,雖不是正式的降表,卻足以表示史思明的誠意!朕意已決,由南陽王李係為正使,韋見素為副使,前往范陽,接洽招降之事!”

杜幼麟只覺心火大冒,竟是就此拱了拱手說:“陛下如若執意在前方勢如破竹,節節勝利之際,要招降叛將史思明,讓其能夠茍延殘喘,繼續據有范陽,臣無話可說,可到了那時候,不要說在叛賊鐵蹄下死難無數受盡屈辱的河北軍民,便是天下子民,也一定會大失所望!臣告退!”

眼見杜幼麟深深施禮后,甚至不等天子開口便轉身揚長而去,政事堂中眾臣登時面面相覷。即便賀蘭進明不由得腹誹什么樣的老子什么樣的兒子,可就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杜幼麟這話絕不僅僅是威脅。

李隆基也許是不得已走這步棋,可真的就如杜幼麟所說,天下人又不都是瞎子聾子,只怕這一道詔書也不知道會激起多少波瀾!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9 11:35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老而不死謂...

噗——

看到那一口鮮紅的血,高力士心頭一緊,頓時一把扶住了李隆基。可是,正當他想要令一旁的小宦官去請大夫的時候,卻被李隆基緊緊扣住了肩膀。他心下不解,可接觸到天子那嚴厲的眼神,頓時沒有抗命。用眼神吩咐人把地上的痕跡收拾于凈,他小心翼翼地服侍天子躺下,便親自端起了旁邊一碗燕窩粥。可正當他用銀勺攪動那碗粥時,卻只聽李隆基沉聲說道:“除了力士,你們都退下。”

剛剛政事堂那場風波,除卻高力士在場,興慶殿中其他的宦官都不知情,而天子近來吐血也已經不是第一次,誰也不敢多話,一個個躡手躡腳退了下去。而之前高力士卻心中驚疑,那時候政事堂他在場,親耳聽到杜幼麟出言激憤,親眼看到其徑直告退揚長而去,而裴寬以下的群臣竟是沒有一個指摘其御前失禮甚至大不敬,他的心頭同樣如同壓著一塊巨石,沉甸甸的。因為他自己也相當清楚,李隆基的決定是飲鴆止渴

所以,等人都退走,高力士便字斟句酌地說道:“大家,今日之事……”

“你無需再勸,朕知道你想說什么,無疑是斬草不除根,又或者是養虎為患的話。朕活了七十多歲,難道不知道這些?可你捫心自問,杜士儀現在還有身為人臣的樣子嗎?今天就連他這素來恭順的幼子都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詞,簡直是無君無父”

李隆基咆哮了這么一通之后,整個人一下子虛弱了下來。見高力士慌忙上前為他按摩胸口后背,又把后頭引枕墊的高了些,他總算是順過氣來,整個人卻已經再度萎靡了。他眼巴巴地看著高力士,聲音于澀而無力:“當年武氏當權時,朕方才年幼,卻敢當面訓丨斥諸武,連祖母都以為異。到后來,除二張、誅阿韋、逼殺太平公主,朕能夠登上大寶,是一步一步斗過來的,而你一直不離不棄輔佐朕成功。如今朕老了,有人蹬鼻子上臉欺到朕頭上來了,力士,難道你也要和袁思藝那些喪盡天良的一樣,棄朕而去?”

“老奴乃是天子家奴,自然是大家到哪,老奴就跟到哪。異日大家若是駕鶴西歸,老奴自當隨行而去。”

盡管很多宦官都說過類似極其肉麻的話,可從高力士口中說出來,李隆基卻知道絕不是為了敷衍自己。他心頭閃過一絲感動,但隨即便強迫自己放下這點主仆多年的私情,面上則露出了更加無奈的笑容:“力士,朕何嘗不知道若是史思明不除,天下軍民都會失望?可是,朕更不想看到大唐江山改姓杜當初你為李亨說話,朕悔不該沒聽你的忠言,所以這次才用了南陽王。異日等他回歸長安,朕便立他為皇太孫,如此三郎在泉下有靈,也可以安息了。”

高力士心知肚明,南陽王李是已故太子李亨的庶次子,可別說其年紀太輕壓服不了諸皇子,就是其身為次子,卻在廣平王和建寧王一兄一弟奔走為李亨請命的時候,卻沒有任何作為,就足以教這位皇孫爭取不到多少人望。他更知道李隆基的私心,可對于天子說天下很可能改姓杜這一點,他也不是沒有悸動的。即便他和杜士儀私交極好,可這種事又豈是以私交為前提的?

李隆基一面說,一面仔細留意高力士的表情,見其果然低下頭去,臉色異常復雜,他知道已經有七八分打動人了,當即輕聲說道:“今日杜幼麟便是那樣激烈的反應,朕擔心李和韋見素過去之后,根本彈壓不住杜士儀,所以,朕希望你親自去一趟。至少,你幫過杜士儀那么多次,他總應該給你三分薄面。朕讓陳玄禮給你挑選一些人,以防路上有叛軍殘余對你們不利。力士,你要明白朕的苦心,這大唐天下若是在朕的手中斷送,朕怎對得起列祖列宗?”

“大家安心養病,老奴去就是了。”高力士艱難地迸出了這么一句話,心中卻在想,當他見到杜士儀的時候,何顏面對這位平叛的最大功臣?

直到高力士告退離去,其他人進來服侍自己,李隆基長長舒了一口氣,雖說經過今天這一鬧,他整個人已經疲憊不堪,可精神卻異常亢奮。不管如何,他乾綱獨斷把這件事給定了下來,而且還把得到大臣支持最多的南陽王李給派去了河北。

李身后的嫡母張良娣既然能夠提出讓杜士儀兼知范陽平盧,就應該懂得,如果史思明滅了,杜士儀再平定河北全境,威望達到頂點,加上其在朔方、安北、河東、隴右都有堅實的底子,如果再算上其在西域的長子,在北庭的諸多部屬故舊,朝廷根本節制不住,那么,張良娣一定會授意李,妥善利用這個機會對其有所牽制。只不過,他怎么會看不出他這個外甥孫女想要當太后?

這一次是他最后的機會列祖列宗在上,保佑他再支撐一段時間,至少一定要活得比杜士儀長,否則他心有不甘

當長安城上上下下的官民將卒得知,李隆基竟然要派南陽王李以及戶部尚書韋見素前去河北,招降仍舊據有范陽的史思明時,登時爆出一陣比前一晚東市那場夜襲更加激烈的風暴。主流意見是,前方連連告捷,眼看叛軍就要最終覆滅,這時候還招什么降,直接平推過去不就成了?但也有另一股不小的聲音說,這連場大戰已經讓北方各大州郡處處焦土,軍民無不精疲力竭,如果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也不失為上策。

再說,杜士儀和郭子儀兩路大軍收復洛陽時,不也曾經接受駐守新安的叛軍大將李明駿獻城歸降?

而激流洶涌的水面之下,還有一股更加隱晦的聲音——倘若這樣一場席卷北部眾多州郡的叛亂,就這樣被杜士儀輕易平定了,那么封賞過后,如何讓其交出兵權?用郡王以及太尉這樣聽上去好聽的加官進爵?又或者現在就令朔方以及河東兵馬對其加以遏制?無論是哪一種,都顯然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哪怕飲鴆止渴,好好利用史思明那支叛軍,把杜士儀拖在安撫河北的泥潭之中,至少就能夠讓朝廷恢復元氣,讓將來能夠平穩過渡皇位。

姜度一覺醒來,便現自己一手導演的這場風波,到頭來在風口浪尖上的竟然變成了杜士儀這時候再去大包大攬,說一切都是自己于的,卻也已經晚了,他只能惱火地徑直造訪了杜宅,卻得知杜幼麟竟是人在飛龍廄沒有回來。牛脾氣上來的他剛撂下一句人不回來我就不走了,卻只見內中一個有些面熟的婢女匆匆出來,對他屈膝一禮道:“將軍,我家娘子有請。”

氣咻咻的姜度哪里會怵去見杜家女眷,當即二話不說地徑直跟著人往里走。可是,等他進了寢堂,現等待自己的不是杜幼麟的妻子宋錦溪,而是王容時,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好一會兒方才訕訕說道:“弟妹什么時候回來的?”

“就是昨天,比親家翁昨夜動手的時候,也就早幾個時辰。”王容見姜度極其尷尬,吩咐莫邪到外間守著,她請姜度坐了,這才半是無奈半是規勸地說道,“我匆匆回來,正是因為范陽這件事,可沒想到昨夜正在和幼麟商量,親家翁竟然就搶先動手了。雖則你是雷霆萬鈞收拾于凈了尾,幼麟又親自面君挑明了立場,可反而讓興慶宮那位堅定了決心,所以,事到如今,這件事已經沒什么好說了。”

姜度頓時氣餒,可聽到王容的下一句話,他就立刻驚疑了起來。

“高力士送出消息,他也會隨行。”

“他去于什么?”

姜度見王容搖頭,沒有得到回答的他登時心煩意亂,好一會兒方才下定決心說:“他們這一行走不快,弟妹不若派人快馬加鞭去河北,只要趕在這些人抵達之前拿下幽州,那就再無問題了”

“我何嘗不是這么想的,所以信使已經派出去了。只不過,幽州城高墻深溝,乃是河北第一堅城,即便有諸路兵馬圍困,只要有足夠的糧草,史思明又得知朝廷招降的消息,閉門不出,短時間內攻下城池恐怕并不容易。而我最擔心的是,興慶宮給予史思明投降的條件,是讓他保有范陽以及麾下兵員,那么,這便猶如臥榻之側有他人鼾睡,早晚是心腹大患”

說到這里,王容便看著同樣煩躁的姜度,一字一句地問道:“親家翁,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是否知道,御醫對陛下的診斷如何?”

這言下之意,便是問李隆基這個天子還能活多久

姜度嘴角抽搐了一下,可說出口的話卻滿是無奈:“早在從馬嵬驛回到宮中的時候,御醫就說陛下心力交瘁,恐傷圣壽;而后被那些好消息刺激,身體就更差了;上次再被永王那樣折騰了一次,我幾乎認為他就要一命嗚呼。可直到現在,他還好端端活著,簡直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御醫這次調治箭傷的時候,說是三個月到半年,可我看他未必死得了老而不死謂之賊,真是氣死人”

話說到這里,姜度不由得看向了王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更深一層的意思。李隆基如今似乎是看重南陽王李,可又不曾立時三刻立皇太孫,若是人在河北的時候,天子卻一命嗚呼了,沒有留下正式的傳位制書,留在長安的諸皇子又豈會服氣?到了那時候,這一場皇位之爭,才叫真的是波詭云譎

老來如此昏聵,李隆基也該死了可人就是拖著不死,何妨給十六王宅那些同樣盼著天子一命嗚呼的宗室們找點事?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11 11:56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兒孫如芻狗

常山郡治真定城,仆固懷恩在與河東方面援軍會合,收復了這里之后,便一直盼望著坐鎮幽州的史思明能夠做出強烈反應,最好親自率軍前來和他一戰。可結果卻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郭子儀和程千里的大軍趕到與自己會合,可范陽方面卻是成了縮頭烏龜,甚至連一點動靜都沒有。所以,在杜士儀也率領后軍趕到了之后,親自前去迎接的他忍不住抱怨史思明徒有虛名。

“你仆固將軍遠道奔襲,勢如破竹,就連蔡希德何等大將,也在你的鐵蹄之下狼狽奔逃,史思明若是敢輕率出擊,不怕被人抄了老巢?”

仆固懷恩生性吃軟不吃硬,再加上他是杜士儀一手提拔起來的,此刻聽到主帥一句稱贊,他登時眉開眼笑,精神奕奕。跟在杜士儀身后的仆固玚見慣了父親的這兩種面孔,不禁暗自莞爾,可一同出迎的程千里此前見多了仆固懷恩在底下軍將面前威風凜凜,這會兒言行舉止卻截然不同,他不禁暗地稱奇。

等到程千里亦是見過杜士儀,他身后的顏杲卿上前行禮時,杜士儀卻親手把人攙扶了起來:“常山被圍一月有余,軍民上下奮戰不休,終使蔡希德安守忠功而返,顏兄居功至偉。只恨鄴郡叛軍一度拖延了大軍腳步,故而援救不及,我之過也。”

顏杲卿這還是第一次和杜士儀這么近距離見面。顏家子弟眾多,其中多有顏真卿這樣文名卓著之輩,相形之下,走恩蔭這條路入仕為官的他一直磕磕絆絆,不要說和名臣兩個字相差很遠,最初一直都是僚佐下官。若非安祿山看重他屢次提拔,年過六旬的他恐怕還在低品上徘徊。他沒有在長安當過京官,只有朝覲時有幸回京數次,每次也就是隨大流拜舞賀年,班位和杜士儀不知道隔開多遠。可眼下不過第一次交談,他卻只覺得距離一下子被拉近了。

“鄴郡叛軍勢大,元帥能夠分兵一路,仆固老將軍又是不分晝夜奔襲解圍常山,已經竭盡全力,何過之有?都是我不自量力,沒有做好萬全準備,這才以至于叛軍大軍回師河北,死傷軍民數,還連累得仆固將軍苦戰多日,麾下將士殉難者眾多,就連履謙亦是以身殉城。”說到這里,顏杲卿亦是深深低下頭去,不愿意和任何人直視。可是,耳畔緊跟著傳過來的一句話,卻讓他渾身巨震。

“顏兄不要自責,我這里卻有一個好消息,令郎以及袁長史之子已經平安救出,如今正在鄴郡安陽養傷。”

顏杲卿登時抬起頭,隨即喜極而泣。他雖對仆固懷恩說過,以大局為重,不能為了被叛軍扣押為人質的那些人而耽誤了戰事,可在心底里,他比希望袁履謙的子嗣能夠保全,自己的兒子能夠保全。淚流滿面的他緊緊握著杜士儀的手,這會兒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杜士儀知道這時候安慰人太過蒼白多余,因此便授意仆固玚來攙扶著顏杲卿,又和仆固懷恩程千里交談了幾句,得知來援的河東軍主將,太原長史王誠光帶著郭子儀去了滋水附近查看橋梁和水文條件,準備將來過河收復定州博陵郡的相關事宜,他便欣然點頭,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祭袁履謙。

此前在顏杲卿的號召之下,河北大多數州郡便已經舉起義旗反正,雖說在史思明和蔡希德先后回師的情況下,反抗的火種曾經一度熄滅,可如今隨著朝廷大軍再次反攻了回來,到了眼下,還在叛軍手中的便只剩下幽州范陽郡、定州博陵郡、檀州密云郡、薊州漁陽郡、易州上谷郡、莫州文安郡,總計不過六郡,相較當初席卷河北河南,占據洛陽的威勢不可同日而語。

而現如今安北大都護府長史張興收復媯州媯川郡,進駐薊門關,也就是居庸關,進逼昌平;侯希逸從平州北平郡出兵,占據薊州漁陽郡邊境的鹽城守捉,洪水守捉,直逼漁陽;而檀州密云郡雖說暫時虞,可北面契丹松漠都督府和饒樂都督府已經打得如火如荼,北口守捉岌岌可危。再加上南面唐軍主力數路大軍,幽州城內從安守忠和蔡希德殘兵倉皇逃回之后開始,便陷入了一片慌亂之中。

對于這一幕,史思明拿出了他賴以成功的不二法寶——殺一儆百。在短短三天之內,他便一口氣殺了上百名逃兵,又命麾下精銳巡視內外,在坊間居人當中推行連坐制度,如有里通官軍者,全部處斬。而早在此之前大半個月,早早就明白局勢倒易的他就已經派出了信使前去長安,希望能夠借助節節勝利的杜士儀以及昏聵的天子李隆基之間那不可調和的矛盾,為自己爭取一條生路。

安祿山身死的消息以及安慶緒被俘的消息已經傳回了幽州,史思明自從回返后就自立為范陽節度使,也不是沒有部下勸過他稱帝自立,可如今叛軍局勢不止是大不如前,而且是岌岌可危,他哪里會貪圖這一時半會的名分。想到安祿山的尸首至今都不知道遺落在了何處,再想想當年二人一步一步出人頭地的經歷,史思明有時候忍不住會想,是不是叛亂的時機沒有抓好,還是勸安祿山揭竿而起太早了一些。

“大帥,長公子求見,他說,軍中有些鼓噪,蔡希德和安守忠二人也不甚安分。”

對于年長且早已帶兵的長子史朝義,史思明就和安祿山對兩個嫡出的兒子安慶宗和安慶緒一樣,沒有多少父子情分,此刻登時不耐煩地說道:“蔡希德竟然把家底敗成了這樣子,死有余辜,我不殺他,他還有臉鬧騰?至于安守忠,是能透頂,先丟了安慶緒李歸仁,然后又丟下了蔡希德,十足十的跑路將軍,告訴史朝義,先給我殺了安守忠祭旗,否則他自己提頭來見,我也懶得動軍法!”

當那親隨出來告訴史朝義這一命令時,這位長公子登時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蔡希德勉強收攏殘兵七八千人回歸幽州,安忠志麾下也有三千余人,后者是因為跑路跑得,前者則是因為到底有些威信,再加上仆固懷恩和河東兵馬全都是剛到,不敢追擊太過。可是,此前安祿山起兵南下,留守的兵馬大為不足,史思明回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大肆征兵,又用老兵訓練兵,史朝義麾下的老卒已經調得差不多了。

他如今這區區三千余兵,要壓住,不出現逃兵就已經千難萬難了,如今父親的命令竟是讓他殺了還保有三千余人的安守忠,怎么可能?

可是,史朝義是知道的,父親史思明絕對不是說說而已,到時候如果他殺不了安守忠,死的人就是他!此前賈循有心反了安祿山,讓幽州重回大唐,事發之后固然被殺,可誅三族的命令就是史思明親自下的。這樣一個動輒用滅族二字來鎮壓軍心民意的父親,又根本不喜歡他這個兒子,他如何敢違背?

“長公子,總之你小心些,大帥自從得知陛下死訊之后,心情一直很不好。”史朝義為人不像史思明那樣暴虐,對下頭人素來體恤,所以那親隨也不吝多提點兩句,“尤其是聽到安慶宗和安慶緒兄弟一個陣前喊話,令我軍士氣低落,一個暗害陛下,大帥背地里罵過好幾次了,說是豎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恨不能早勸陛下殺之!”

史朝義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二話不說接下腰間一枚玉佩塞在這親隨手中,誠懇道了一聲謝,繼而就大步離去。等到他帶著親兵回到了自己軍中,和他那些親信將校一說此事,果然,立時三刻他們就炸開了鍋,全都是反對的。可史朝義只是說了一句話,他們便鴉雀聲。

“誰敢當面去對父帥說,此事不可能辦到?”環視眾將一眼,史朝義便面帶黯然,繼續說道,“安守忠大軍就在城內,若是貿然殺了他,哪怕成功,城中也會一片騷亂,所以,我決心親自去見他一面。如果能夠說服他誠心投效父帥,不玩小花樣,也許父帥會開一面。總而言之,你們不用再勸,盡人事,聽天命。”

身為史思明的長子,史朝義連盡人事,聽天命的話都說出來了,眾將不又悲憤,又奈。等史朝義猶如交待遺言一般,叮囑了他們好些事情后,只帶了幾個親隨便悄然離開,眾將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之后,突然有人怒罵了一句:“想當初李隆基殺子殺孫,咱們還笑話這個皇帝簡直昏聵得可救藥了,活該被陛下取而代之。可現如今看看陛下,看看大帥,還不是一個個都是父子相殘,簡直是……”

其他人雖沒有跟著罵,可那發黑的臉色足以說明一切。當眾人四散回營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低聲說道:“杜士儀到底只生了兩個兒子,就沒這爛事!”

想想史思明身邊女人眾多,卻沒一個統領后院的正夫人,諸子不分嫡庶,卻偏寵幼子史朝清,庶長子史朝義反而視若敝屣,他們頓時又不做聲了。到最后,總算有人憋出了一句話來:“到底是后院不寧,殃及前頭正事!陛下偏寵段夫人,咱們大帥偏寵辛夫人,一碗水都沒端平,談什么治國平天下?”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11 14:08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殺人祭旗

真定城內一片縞素。這滿城戴孝,并不僅僅是因為長史袁履謙殉國,也是為了死難的眾多軍民,以及埋骨此地的仆固部將士。就連杜士儀也在太守府祭祀了英靈之后,親自前往其他停靈之地,集體拜祭了死傷的官民將卒。如今雖說已經平定了河北大部,但畢竟還在戰時,要把眾多遺體扶柩送回鄉不太可能,因此杜士儀又提出,在真定城外擇選一處佳穴,置辦棺木為死難將士集體下葬,同時建造英靈堂,每年官給祭禮。

盡管自己部族的人埋骨他鄉有些令人傷感,但仆固懷恩也知道,天氣日漸炎熱,這么多遺體想要繼續防腐絕不可能,若是一直停靈下去,只怕會染成瘟疫,而顏杲卿已經竭盡全力從常山郡各縣調集了所有能用的棺木,所以,他作為仆固部之主,第一個點頭表示同意。他都點了頭,那些被招募來的團練兵多半是常山本地人,其家屬雖悲痛欲絕,可聽說官給祭禮,能夠享受萬民膜拜,也全都含淚答應了。

然而,在集體下葬這些死難者之前,真定城中卻是貼出了行刑的榜文。官民起初還覺得有些驚疑,等到聚攏在榜文前,聽到那些識字的高聲念了出來,人們方才恍然大悟,一時間奔走相告。

“大帥要斬了那安祿山身邊的軍師”

“他們這些人吃朝廷俸祿,卻跟著安賊出謀劃策,這才害得咱們常山死了那么多人”

百姓們拍手稱快,作為當事者的嚴莊卻是毫不知情。安慶緒被押回長安時,他還長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雖是挨了崔乾佑等人一頓痛打,可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他原以為杜士儀總用得著盡知幽州底細的他,可一路上被五花大綁押在軍中,每到宿營就和高尚被單獨關押,再也沒人理會過自己,他漸漸就惶恐了起來。他也不是沒想過和高尚商量商量,可高尚仿佛是徹底認命了,根本就不搭理他,氣得他頻頻罵對方是榆木腦袋。

此時此刻,嚴莊見高尚活死人似的坐在那不做聲,他頓時又來了氣,指著對方罵道:“好歹是河北名士,眼看死到臨頭,你就不肯豁出去拼一拼嗎?杜元帥雖是一路打得順風順水,可你我都知道,幽州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只要我們能夠出謀劃策將功折罪,何愁將來不能免死?”

“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再加上薛嵩和薛帽兄弟全都已經降伏,你我兩個能比得上他們這些悍將?至于出謀劃策,人家根本用不上我們。除非你有膽量自薦,前去幽州說降史思明,否則你就省省力氣吧”高尚終于開個口,見嚴莊被自己噎得臉色青,他就閉目養神在也不做聲了。

就當嚴莊咬了咬牙,吐出一句我去說降又何妨時,外間大門突然嘎吱一聲打開了,進來的卻是十余個牙兵。這是連日以來除卻送飯和趕路之外,第一次有人來見自己,他登時生出了幾分期冀。可還不等他開口說話,來人便拿了繩子上來,把他和高尚結結實實被綁上了。意識到事情有變,嚴莊不禁面帶凄惶地問道:“敢問這是要押我們去何處?難不成元帥這就要立刻去打幽州?”

“接下來是要去打幽州,但元帥說了,不帶累贅。”最后一個進來的是薛嵩,見嚴莊不可思議地抬頭瞪著自己,他卻和這位昔日安祿山身邊第一軍師沒什么私交,別過眼睛去就淡淡地說道,“如今滿城縞素,父哭其子,子哭其父,所以元帥吩咐,雖是此前連戰連捷,對叛軍也網開一面,但不殺人祭旗的話,死難將士在泉下難以安眠,所以要借你腦袋用一用”

這是高尚設想過的情況,所以他只是長嘆一聲,任憑別人將自己綁上之后往外推。可嚴莊卻萬萬不想這時候死,恐慌至極的他拼命掙扎,試圖靠近薛嵩,竭盡全力說道:“薛嵩,你我好歹曾經同僚過這么久,你就算一點不念舊情,也該知道留著我對杜元帥大有好處幽州城內很多文武我都熟悉,如果留著我,元帥肯定能兵不血刃拿下幽州”

“嚴先生,這話我本來不該說,可你只要看看你自從被俘之后,元帥都沒單獨見過你,你就該知道,你把自個想得太重了。元帥話的時候,郭大帥程大帥仆固將軍全都在,我一個如今在安北牙兵之中暫領旅帥之職的下級軍官可沒說話的本事。”薛嵩打了個手勢,立刻有人往嚴莊的嘴里塞進了一個布團。見其急得臉色通紅,雙腳亂蹬不已,最后只能被兩個牙兵架出去,他不禁哂然一笑。

想當初他因為跟著侯希逸出使都播,被安祿山懷疑,差點連命都沒有的時候,嚴莊可沒給他說過話倒是高尚實在是有些可惜了,可誰讓他當年碰上的是安祿山,不是杜士儀?

等到嚴高二人被押上了檻車,薛嵩上馬帶著牙兵護送而行,就只見沿途百姓“夾道歡迎”,其中甚至夾雜有石塊,若不是很快便有路上把守的將卒加以制止,只怕二人根本捱不到行刑地點。可是,那些爛菜皮之類的東西仍舊不斷從人群中朝檻車飛去,大多數只是掉在地上,可嚴莊和高尚的身上卻不免都沾上了一些。直到這一刻,他們方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淪為了民間人人喊打之輩。

被拘禁了這么久,即便杜士儀并沒有苛待兩人飲食,可伺候的人總是沒有了,也不可能讓他們時時刻刻梳頭更衣整理儀容,本就形容憔悴的他們被押下檻車時,已經是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嚴莊還抱著最后一絲僥幸,行刑之前能夠有人取掉堵嘴的那團破布,能夠用三寸不爛之舌打動杜士儀,可誰曾想哪怕被提溜到行刑的高臺上跪下,也沒有人想到這一茬,他竟是只能出嗯嗯啊啊的掙扎聲。

不要殺我,我是能夠輔弼人主的宰輔謀臣,不應該就卑微地死在這里

同樣觀看這一場行刑的崔乾佑和田乾真、孫孝哲則是心思各異。解氣的是嚴莊這等卑劣無恥之輩總算是就要死了,可驚懼的卻是,自己三人率軍打敗過哥舒翰,又圍困過長安,卻能夠免死,嚴莊不過是謀臣,手上根本沒有沾過血,真要說也就是謀害了安祿山這個叛賊,如今卻要和高尚一起被處死,杜士儀到底是怎么想的?

“報”

眼看時辰將近,卻是一騎人從之前押送嚴高二人的路上疾馳而來,接近刑場時便高聲叫道:“仆固將軍派人來報,拿到了阿史那承慶”

仆固懷恩登時眉頭一挑。他當然知道這個仆固將軍說的是自己的長子仆固碭,可他之前和王誠光守御常山,也不是沒掃蕩過四周圍,叛軍殘余倒是抓了不少,可如李歸仁和阿史那承慶這樣的大魚卻是沒有消息。怎么仆固碭跟著杜士儀回返之后,今天只不過是出城去查探那處用來集體下葬死難將士的佳穴,卻能夠抓到阿史那承慶這樣一條大魚?

當父親的只是納悶不解,其他人彼此對視,則是心思各異。郭子儀是仆固碭的岳父,當即打趣道:“阿碭好本事,我們都漏掉的大魚,他竟然抓到了”

“到底是死守真定一月有余,老天爺也眷顧他,說這阿史那承慶跑得遠吧,他怎么從鄴郡逃竄之后只到了常山,再加把勁不就回幽州了?”說這話的是程千里。

“說不定是眾叛親離無路可走了。”正兒八經作分析的,卻是王誠光。

杜士儀則不管人是怎么抓到的,在他心目中,阿史那承慶是和嚴莊一樣重要的角色,決不能放任這樣一條毒蛇隱伏在角落中。所以,喜上眉梢的他當即吩咐暫緩行刑,把阿史那承慶押來此處。仆固碭的動作果然繼承了其父的迅疾無倫,一刻鐘之后,他就單槍匹馬趕到了這里,只是馬鞍前頭還橫著一個人。他從人群讓開的通道疾馳過來,隨手把鞍前被顛得七死八活的阿史那承慶丟下,這才自己跳下馬背,直接一手抓起人就這么拎著,疾步來到了杜士儀面前。

“元帥,阿史那承慶是自己撞上來的,據他的隨從說,他是跑到幽州之后,聽說史思明清洗了很多人,這才倉皇跑了回來,結果撞到了我手里。”

這樣的解釋言簡意賅,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杜士儀見阿史那承慶同樣被堵著嘴,和嚴莊此刻的樣子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不禁莞爾,隨即示意仆固碭把那團堵嘴的破布拿開。下一刻,阿史那承慶就高聲嚷嚷了起來:“杜元帥聽我一言,殺安祿山都是嚴莊和安慶緒的主意,我只是事后方才知情,立刻建議不要堅守洛陽,而是退回河北我如今已經悔悟了,愿意投效元帥,效犬馬之勞”

跪在行刑高臺上的嚴莊頓時氣得臉都青了,如果這時候他能夠取掉那團堵嘴布,他一定會和阿史那承慶吵個你死我活,不止是因為暗殺安祿山這件事,而是最后那句話正是他想說的可他沒有這個機會,只能徒勞地掙扎想要挪動一下身體,可緊跟著脖子就被人緊緊按住了,緊跟著那里甚至傳來了一陣冰冷的觸感,耳邊則是一句警告。

“老實點,否則立刻砍了你”

嚴莊固然立刻不動了,耳朵卻豎了起來,只想知道杜士儀對阿史那承慶的討饒有什么反應。很快,他就聽到了一番讓自己渾身毛孔都仿佛舒展開的話。

“幡然醒悟也要分時候。洛陽城破時,若你能留下來投降,也許我可以留你一命;鄴郡城破時,你投降也未必不能免死;可你卻在投幽州不果后方才倉皇回來乞命,卻是冥頑不靈到了極點須知從前鼓動安祿山犯上作亂之人,正是爾等這些心腹謀士來人,將他一起綁了,今日處決,以謝河北各地殉難的官民將士”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13 11:48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人心向杜

當阿史那承慶被仆固碭二話不說綁了提到行刑的高臺上,和嚴莊高尚并肩跪在一塊的時候,他只覺得欲哭無淚。史思明從前就認為他們這些文人只會耍嘴皮子,分外看不上眼,尤其是他這個出身異族卻不是以武藝見長,而是喜歡耍弄陰謀詭計的人。安祿山身邊四個謀士當中,唯一稍微得史思明敬重的,便是張通儒,卻也不是看在張通儒本人份上,而是看在其祖父,當年曾經在朔方筑起三座受降城而著稱的張仁愿份上。

而這次他之所以投幽州不成而無奈返回,想在杜士儀這里碰碰運氣,正是因為當初從洛陽撤離時,張通儒沒跟著大軍,而是只帶了心腹隨從早他們一步一路抄小路逃回了幽州,對史思明進的讒言如果不是他在幽州城內還有幾個人,貿貿然撞進去,說不定就被史思明一刀殺了可現在千辛萬苦逃了那一劫,卻不想杜士儀不由分說也要殺他

阿史那承慶還想喊什么,卻不想頭皮上突然傳來了一陣拉扯,竟是仆固碭提著他的頭發令其仰頭,隨即又是一團破布塞進了他的嘴里。這下子,他和嚴莊一樣,竟也是同樣再也叫不出任何聲音。見嚴莊朝自己看了過來,面上滿是幸災樂禍,他不禁氣得七竅生煙,回了一個極其兇狠的眼神。

你笑什么,今天還不是和我一塊死

盡管從前有些明爭暗斗,可這會兒嚴莊卻是立時三刻就讀懂了阿史那承慶的眼神,登時心下凄苦。若不是李林甫把持科舉以及言路,他一事無成,怎會受了安祿山征辟?若不是楊國忠當權之后又一個勁壓制安祿山,他怎會跟著安祿山一條道走到黑?而若不是安祿山起兵之后又喜怒無常,動輒鞭笞他們這些謀士,他又怎會煽動安慶緒用了那樣狠辣的手段,把安祿山也給除了?他有什么錯,錯的是任用奸臣的天子,是安祿山,是這個世道

阿史那承慶見嚴莊頹然放棄了掙扎,他便又往高尚看了過去,見這位同僚竟是只五花大綁,口中卻沒有塞堵嘴布,他不禁吃了一驚,隨即就狂喜了起來,竟是用盡全身力氣往那邊撞了過去。可是,在他這樣的肢體動作下,高尚卻只是淡淡地回看了他一眼,隨即冷笑了一聲。

“不就是一死嗎?千目所視,千夫所指,人人都說我們是叛賊,人人都想著我們死,還費心求什么活?死了于凈

阿史那承慶恨鐵不成鋼地怒瞪著高尚,隨即終于放棄了這最后一絲努力,就這么呆呆跪坐于地等死。

杜士儀看看時辰差不多了,他便對身邊的阿茲勒吩咐了一聲。就只見阿茲勒躬身應下,隨即大步走到最前方,對早已經預備好的兩個劊子手微微頷首。兩個彪形大漢立時大聲應喏,單手抄起了鬼頭刀便來到了嚴莊和阿史那承慶身后。今天本來只殺兩個人,所以也只準備了這么兩個劊子手。隨著他們雙手將兩把雪亮的大刀高高舉起,人群中漸漸鴉雀無聲,就只見兩道雪亮的刀光倏然落下,恰是血泉噴涌,人頭落地。

“好”

“殺得好”

聽到四周圍的百姓無不拍手叫好,杜士儀見兩具無頭尸身已經倒伏于地,兩個頭顱滾出去老遠,而兩個劊子手商量了一下,便有一人朝最旁邊的高尚走了過去,他突然出聲叫道:“今日只殺嚴莊和阿史那承慶,把高尚押下去”

他這突然一聲,周遭眾將無不意外。見他們都往自己看了過來,杜士儀便隨口說道:“今天只備了兩個劊子手,本來也只準備殺兩個人,但阿史那承慶自己撞上來送死,已經足了兩人之數,既是天意如此,我想便留他一條命,各位意下如何?”

玄理命說深入人心,眾將雖是馳騁疆場的勇士,但對這點也深信不疑。再說,今日殺人與其說是祭旗,還不如說是祭祀在常山一役中戰死的英靈,故而眾人也沒有太大異議。只有仆固懷恩看著長子仆固碭,半是責備半是當真地說道:“殺這些耍嘴皮子的文士實在沒意思,你怎么就不能運氣再好些,把李歸仁、蔡希德又或者安守忠這些叛軍大將抓幾個過來,今天殺了豈不是更加痛快?”

嚴莊和阿史那承慶轉瞬間就變成了兩具尸體,崔乾佑和田乾真交換了一個眼神,從對方臉上既看到了如釋重負,也看到了難以掩飾的恐懼。尤其是聽到仆固懷恩這句話,更是讓他們覺得這條命實在是來得僥幸。至于被前鋒營收納的孫孝哲更是后背心發涼,可阿茲勒和他年紀相仿,治軍手段卻是恩威并濟,軟硬兼施,那些降卒全都是阿茲勒自己親自調教統率,他孫孝哲手底下都是根正苗紅的安北精銳,出入都有無數眼睛盯著,哪敢有任何異心?

隨著專人收殮了尸首,真定城中那些圍觀今日行刑的百姓方才漸漸散去。他們是土生土長的河北人,嚴莊也好,阿史那承慶也好,過往全都是云端之上的人物,安祿山的左膀右臂,如今安祿山死了,這樣兩個人也在他們的面前斬首示眾,每一個人都對最終平定這一場叛亂信心十足。

而杜士儀殺了嚴莊,也了結了心中一樁大事。歷史上,安祿山的謀士如阿史那承慶、張通儒、高尚等人,無不是死于非命,可策劃了安慶緒弒父之事的嚴莊卻運氣最好,不但選準時機投降,最后還封了個官。這樣心術不正的人,如果送回長安讓李隆基處置,然后饒了性命,日后說不定養虎為患。就連阿史那承慶也是如此,首鼠兩端反復無常,一刀殺了也省得日后麻煩。反倒是早早聽天由命的高尚暫且留下無妨,說不定將來還能有點什么用。

如果不是阿史那承慶被仆固碭拎回來,也許此刻人頭落地的就是高尚了,說到底此人著實運氣好

可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回太守府的路上,杜士儀特意請顏杲卿和自己并馬同行,隨即轉達了他心中早就打算好的另一件事。

“如今河北二十四郡中,已經有十八郡完全平定。可安賊叛亂,河北河南受創深重,我意請顏兄在內的各位太守和我一同聯名上書,免除河北河南叛軍肆虐各郡三年租賦,不知道顏兄可愿意署名?”

顏杲卿正發愁此事,聞聽杜士儀愿意首倡,他登時喜出望外,立刻當仁不讓地說道:“此等安撫生民之舉,下官當然愿意”

前頭杜士儀和顏杲卿正在商量戰后如何安撫河北各郡縣,落在后頭的眾將官之中,卻漸漸沒了剛剛那喜悅和笑容,導火索卻是因為仆固碭帶回來的一個消息。他抓到的阿史那承慶一行人中,有人透露了杜士儀此前回長安城時,在十六王宅中那場糟糕的經歷,從永王李父子欲圖一箭雙雕,弒君弒父的同時,嫁禍于杜士儀,到此事乃是天子策劃,結果卻弄巧成拙,所有細節全都栩栩如生。

在好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后,郭子儀這才搖搖頭低聲說道:“之前我等圍攻安陽城時,叛軍就曾經傳言說元帥已經因為功高蓋主被害,可最終元帥卻平安返回,如今又有這樣的傳言,極有可能是叛軍見如今幽州岌岌可危,所以故技重施。”

“老郭,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實在是太愚忠了如果是叛軍要散布流言,怎會等到今天?早在我軍圍困鄴郡,又或者常山被圍的時候,就拿出來宣揚了而且,之前在鄴郡,謠傳說元帥已死的流言含含糊糊,哪里像這次那樣,連誰動的手,又是怎么回事全都清清楚楚?空穴不來風,此事十有是真的”說到這里,仆固懷恩便沖著渾釋之努努嘴道,“渾兄覺著我說得可對?”

渾釋之卻不是個渾人,只是謹慎地說道:“此事還是先不要聲張,免得中計。”

程千里自己這個河東節度使都是因為杜士儀方才得以敲定,對于朝中風吹草動自然異常敏感。他見郭子儀不做聲,便突然往后瞥了一眼,輕聲說道:“此次元帥從長安回來,最初留京的前鋒營也跟了來,前鋒營的主將是元帥義子杜隨,長安究竟發生了什么,杜隨必然清楚。就算他不肯說,李懷玉以及薛嵩那時候也在長安,應該容易套話。”

仆固懷恩當機立斷地說道:“程大帥說得對,我也不問薛嵩李懷玉,偏去問杜隨他要是敢打誑語,我可不管他是不是元帥義子你們別管了,看我的”

見仆固懷恩說著便撥馬往后頭前鋒營眾將趕去,郭子儀登時面色深沉。仆固碭開口一說這么一件事,他心里就已經斷定那必然是真的,可之前軍中從來沒聽說過近似如此的傳言,必然是杜士儀下了禁口令,原因很簡單,那時候河東朔方安北三軍已經因為流言而軍心動搖,杜士儀不想再用長安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而墮了士氣。可如今時間過去了這么久,就算軍中不傳,關中的消息也已經漸漸擴散了過來,又哪里捂得住?

陛下啊陛下,你已經垂垂老矣,又有安祿山這場讓大唐大失元氣的叛亂,為何還不肯罷手?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13 11:53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軍心向背

這是杜士儀在常山郡真定城停留的第四天。

嚴格來說,作為此次行軍主帥,他只管行軍打仗,不應該插手地方政務。可是,他不但是招討元帥,還身兼總領中書省的右相,也就是從前的中書令。如今他只是不在長安處理政務,沿途所過州縣安排主司的事卻可以管一管,更何況,若是不立刻臨時征辟官員署理事務,經過叛亂之后的那些郡縣不要說發生饑荒,就是釀成民變都有可能。再加上他深知幽州是堅城,早一天晚一天抵達城下都沒有什么大區別,因此寧可把準備都做得扎實一些。

而此次行軍所需的糧草,則由原東都留守李橙親自坐鎮洛陽東面,地處運河以及官道交界處的河陰進行轉運。原先尚未打下鄴郡時,是從江淮經汴水送到河陰,再經陸路補給杜士儀麾下三路大軍,如今鄴郡克復,河北只剩下最北面的幽州范陽郡等六郡,因此運糧就可以兵分兩路,一路仍舊從河陰經陸路往上轉運,另一路卻可由河陰由水路轉運黎陽,然后通過永濟渠送到德州平原郡,再向河北各郡轉運,這是為了既供應大軍,同時也供應此前遭受重創的諸郡軍民。永濟渠這條當初隋煬帝為了征高麗而開通的運河,如今卻成了支援大軍的生命線,同時也讓河北二十四郡軍民得以喘息。

因此,坐鎮德州平原郡,保住平原郡始終不失的太守顏真卿便承擔起了至關重要的責任。但直到現在,杜士儀都尚未來得及去見自己這小師弟一面。只看顏真卿能夠在河北二十四郡全部淪陷的時候卻安然保住平原郡,他就根本不擔心如今的大軍糧草轉運之事。

剛剛和顏杲卿一同從刑場回來,他就進了顏杲卿的書房。除了此前商討的免租賦這些安撫手段之外,對于逃竄鄉里的叛軍,以及趁機禍害為亂者,他的宗旨則是用重典。對于這一層,顏杲卿自然完全同意。而對于杜士儀趁著世家地主遭受重創之際,讓他立刻組織胥吏清查田畝,顏杲卿則是有些猶豫了。

“河北初定,也不知道多少人流離失所,如果不能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田畝全都厘定清楚,異日如何安頓民眾?如果這場叛亂平息之后,庶民不能立刻安身立命,那么這場亂子就永遠平息不得。這些年來,成丁授田百畝的國初制度已經名存實亡,尤其是河北遭受重創,如果還按照從前的標準來征收租庸調以及戶稅地稅,那么,那時候就不是叛軍為亂,而是民不聊生,官逼民反了。大亂之后要想大治,就必須快刀斬亂麻”

而借著清查田畝,就可趁勢在河北推行兩稅

杜士儀的深一層意思,顏杲卿當然無法體會,可杜士儀擔心庶民逃離家園后的田地為鄉間惡霸又或者其他人侵占,這一層意思他哪能不明白?悚然而驚的他只沉吟片刻,便深深行禮道:“我能夠從叛軍手中僥幸逃脫大難,既然元帥把話說得這么透徹,能夠為生民百姓做一點實事,我自當不避禍福”

以顏杲卿此次首倡義旗的威信擔當此事,杜士儀自是喜出望外。他當即緊緊握了握顏杲卿的手,欣然說道:“近日我就會將請免河北諸州郡租賦,以及清查田畝之事稟報陛下,請以顏兄主導河北諸郡括田之事。但我可以對顏兄說清楚,這次括田,不為搜刮民脂民膏以豐國庫,而是為了生民存身立命”

宇文融當初主持括田括戶,被人詬病的最重要一點,就是因此而得的大筆款項入了國庫,豐了太府,讓李隆基能夠更加大手筆地修興慶宮,修芙蓉園,盡情享樂,對百姓的真正好處卻有限得很,所以一旦優惠期過去,百姓立刻再度逃亡。所以這次杜士儀搬出的理由則是利民,畢竟,在免除河北兩年租賦,以及河北之地的官宦世家大戶被叛軍來了個大掃除的情況下,把租庸調改成針對田畝而征收賦稅的兩稅,面對的阻力會少許多。

盡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很殘酷,但只有原先的上層建筑遭到了野蠻清洗之后,才有可能推行變革

當杜士儀從顏杲卿的書房出來時,就只見牙兵把守的院子里,一個人影正在又急又快地來來回回走著,顯然已經來了并非一時。

“懷恩?難不成是有什么緊要的戰報?”

仆固懷恩確實已經來了很久,聽到這一聲,他倏然轉身抬頭,隨即大步迎了過來。可對于杜士儀的問題,他卻避而不答,而是躬身行禮,恭恭敬敬地沉聲說道:“元帥,末將是受郭大帥以及程大帥以及軍中諸將所托,所以特地在此等候元帥。大家有話想對元帥說。”

杜士儀和仆固懷恩多年情分,除卻在節堂之上議事的時候,平常都是談笑無忌,此刻突見對方如此光景,他不禁大為意外。而且,仆固懷恩直接把郭子儀程千里以及其他將校都給擺上了臺面當做理由,除非有天大的事情斷然不會如此。于是,他在盯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之后,見其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他頓時無奈地說道:“好吧,你既然守口如瓶,我這就去見了子儀和千里等人,他們總不成你和你一樣賣關子。”

等到杜士儀隨仆固懷恩來到了常山太守府中大堂,他方才發現,三軍之中偏裨以上將校竟是都到了,將這偌大一座正堂擠得滿滿當當。為首的郭子儀和程千里站在最前頭,兩個人的面上除卻凝重,便是無可奈何。而在主位之下侍立的,則是阿茲勒以及薛嵩和李懷玉。阿茲勒目不斜視,薛嵩和李懷玉就不一樣了,目光和他一對上便立刻心虛地別開了眼睛。那一瞬間,他立刻明白了今日此情此景的由來。

到底還是事發了

心頭敞亮的杜士儀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此前他之所以立刻下禁口令,是因為生怕鄴郡之戰有問題,也生怕仆固懷恩領騎兵奔襲常山的時候分心旁騖,可現在只剩下幽州等六郡在前,再加上長安那邊的消息漸漸傳過來,紙包不住火,之前他壓制言論之后的爆發也就反彈得格外強烈。但是,隱瞞這樣的消息不同于隱瞞其他的消息,對于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果然,他一落座,郭子儀和程千里沒說話,剛剛單身去請他的仆固懷恩也沒有說話,下頭河東軍中卻有一個裨將先站了出來:“敢問元帥此前奉詔回長安時,伴陛下駕幸十六王宅時,真的遭到了永王李父子的襲殺?”

這直截了當的問題,不是出自安北和朔方軍中,卻是河東軍中將校率先發難,不因為別的,正是因為前河東節度使王忠嗣的遭遇。所以,有人起了個頭,河東軍中將校立刻一片騷動,一個接一個求證細節,到最后還是程千里實在看不過去轉身彈壓。而郭子儀感受到了身后朔方軍中將領的壓力,不得不出聲說道:“元帥,軍中如今已經謠言四散,如果沒有一個勸慰的說法,只怕更加眾說紛紜,還請元帥能夠為大家解惑。”

“本來,這沒有什么好說的。”見底下立刻傳來嗡嗡嗡的議論聲,杜士儀神色轉厲,眼神倏然一掃,見底下立刻鴉雀無聲,他這才態度沉靜地說,“當時我在鄴郡,因軍情緊急,我方新敗,軍心士氣無不低迷,嚴令隨從及前鋒營不得泄露此事,違命者殺無赦,如今雖已經解常山之圍,形勢一片大好,可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永不提此事既然你等今日群聚堂上問我,那當日之情,我也不好再隱瞞了。”

杜士儀沒有任何的矯飾,言簡意賅將當日情形解說了一遍。當他說完之后,大堂中立刻出現了一片死寂。畢竟,仆固碭雖說從阿史那承慶的隨從那里打探到了一些看似栩栩如生的細節,可畢竟經外人口耳相傳,不免有些添油加醋,以訛傳訛。可從杜士儀這個當事者口中說出來,就少了幾分夸張,多了些平實,但其中驚心動魄的地方,卻怎是那些猶如傳奇似的版本可以比的?

可越是如此,他們越覺得喉嚨口發澀,心中噎得慌。那時候叛軍尚盤踞河北,擁兵十余萬之眾,李隆基怎么就敢出此下策,令永王李行刺杜士儀,而后更打算把責任一股腦兒全都推到這位永王頭上?若不是李另有算盤,那如今河北將面對怎樣一番亂局?

“好了,李父子已經伏誅,如今更是褫奪王號,子孫貶為庶民,此事就到此為止。幽州就在前方,各位但請放下這些雜七雜八的心思,只消去做一件事,戮力同心,平息這場禍害天下蒼生的叛亂”

杜士儀一錘定音地撂下這番話,這才站起身來,先到最前頭的三個大將面前,沉聲說道:“子儀,千里,懷恩,三軍之中,你們帶領部將前去宣撫,務必把這些謠言平息下去。就說是我的話,此前這場大亂,人命賤如草,如今既然平亂近在眼前,就該奮勇向前,把這一場兵災消弭下去,而我定當為有功將士請命,論功行賞朝廷如何,陛下如何,這些念頭且都拋在身后,先把身為軍人,保家衛國的分內事做好”

事到如今,哪怕隱隱察覺到杜士儀并非沒有憤懣怨望,郭子儀也好,程千里也好,都覺得勸無可勸,只能默默答應之后,勸了麾下將領離開。

杜士儀平定漠北,可謂滅國之功,可一旦身在險境時,天子漠然,嚴令不得出兵救援,立下平叛大功之后,天子則動殺心。身為人臣,誰不心寒?更何況,郭子儀救長安也是不得制令私自發兵,程千里更是在將兵的推舉下兵諫逐節度,要說他們這樣的立場,天子會信賴,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如果杜士儀真的死了,他們日后被削減兵權,甚至于被殺被賜死,那種結局恐怕是注定的。更何況,李隆基昏聵到如此光景,還戀棧皇位不去,太讓人失望了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15 20:38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癡心妄想

三軍之中的流言風波算是平息了下來,然而,潛藏在平靜水面之下的暗流卻越發洶涌。

歷史上的安史之亂持續時間更長,但因為李隆基逃到蜀中完全失去了人心,而李亨在靈武登基,那些對老皇帝失望透頂的文武紛紛聚攏在這位有大義名分的太子麾下,開始了對叛軍的反擊和作戰,李唐皇室的人心基礎始終還在。而回紇沖著朝廷給的豐厚好處,以及仆固懷恩這個鐵勒人的面子,慷慨借兵平叛。就連遠在安西的于闐王尉遲勝也親自率兵五千前來幫助。然而,這是李唐統治天下多年的基礎,和那時候已經徹底邊緣化的李隆基已經關系不大。

因為李亨有大義名分,民間對新生的君王抱著很高的期待,軍中能夠維持不錯的士氣,將校不管真的是忠心耿耿,還是想撈取軍功,盡管有彼此爭功不和以至于導致大敗的情況,但總體還是附庸在皇室的旗幟下,最終將安史之亂平定了下去,此后雖藩鎮林立,李唐皇室亦始終被人奉為正朔。

可這一世,李隆基卻自毀長城。他先是殺了李亨和廣平王建寧王父子,以至于東宮無主,國本空虛。緊跟著,他拋下長安軍民逃亡之后才到馬嵬驛,杜士儀郭子儀大軍就及時趕到,搶在長安還沒淪陷前收復了這座帝都,李隆基得以保住皇位,卻失盡了關中人心。而最近,他配合永王李璘完全演砸的那一場戲,則是進一步自己把自己推進了萬丈深淵。如果聰明的話就此立刻傳位,軍將把忠義維系在新君身上也就罷了,可李隆基卻偏偏不愿意就此認輸!

對于李隆基這樣的天子,杜士儀自問天底下沒有誰比他更了解了。他為官三十余年,或遠或近觀察了這位天子三十余年,又有李隆基最寵信的高力士提點指導,通風報信,夜夜剖析,再加上預知某些大勢,方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所以,對于目前軍中的那些鼓噪和暗流,他選擇的是暫且壓制,而不是誘導和分流。他很清楚,面對最后的河北六郡,軍心士氣盡在他這一邊,他已經可以堂堂正正平推過去。

清晨,杜士儀由從者伺候穿戴好一身甲胄,披上大氅,佩上寶劍,這才推開了大門。院子里,虎牙和阿茲勒一左一右站著,赫然是在等他出來。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頷首,等到他大步出去,兩人自然而然跟在了他的背后,他方才頭也不回地說道:“杜隨,你的腦袋暫且寄在你脖子上。日后再有這等事,你應該知道后果。”

阿茲勒知道杜士儀說的是自己不先稟告,就將此前十六王宅那場大變告知了仆固懷恩,連忙凜然應是。可如果再讓他做一次選擇,他仍然會選擇和盤托出。不是因為仆固懷恩那會兒干脆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威脅,而是他認為必須如此,才能讓眾將在杜士儀不知情的情況下表明態度,如此方能夠形成萬眾一心的向心力。生他者父母,教他者義父,他的性命和前程都是杜士儀給的,哪怕沒了這條命,他也一定要為義父掃平道路!

而杜士儀并沒有因為阿茲勒的應聲而停下腳步,當出了太守府的儀門時,他又沉聲吩咐道:“薛嵩和李懷玉二人,一在牙兵,一在前鋒營,兩者都是功名之心很重的人,你們要用,但同時留意他們籠絡人心的度。至于崔乾佑和田乾真,還有孫孝哲,也是同樣,叛軍可以讓叛將招降,但絕不能交給叛將來帶,這是宗旨!我這幾天晚上偷閑整理出一本關于編練降兵的小冊子,你們回頭拿去仔細讀了,此次打幽州,史思明一定要殺,但余者必須編練入軍!”

“謹遵元帥吩咐!”

盡管阿茲勒和虎牙統兵全都不多,可兩人不同于郭子儀等方面大將,正因為人數精煉,才更要趁此機會把叛軍之中的精壯編練進來,然后再留下自己需要的人,將其他收納叛軍稀釋到三路大軍中的正軍,從而進行第二次整編。如此利益均沾,又有崔乾佑等降將壓住陣腳,方才能夠讓所有人都皆大歡喜。

否則,一上來就奪權奪兵的主帥,誰能受得了?

今日便是杜士儀離開真定北上的日子。齊集于此的兵馬加上降卒,足有七八萬,當然不可能全部于這一日啟程出發,否則官道非得被全部擁塞不可,行軍也會分外困難。所以,各路兵馬從早幾日開始便遵從此前商議好的方略行軍,前次奇襲建下大功的仆固懷恩照舊不走尋常路,由深澤,過饒陽,至樂壽,然后直撲永定渠、漳水、巨馬水三水交匯之地屯兵。這里是后世的天津,但現在卻沒有城池,不過是一處居人聚集的小鎮,只駐扎了叛軍一部。

至于郭程兩路大軍,則是從新市鎮出發,直撲定州博陵郡。就在杜士儀啟程的這一天,前方程千里已經傳來了捷報,博陵郡的新樂縣已下,叛軍千余人接戰未久就紛紛投降。所以,帶著這個好消息啟程的時候,杜士儀自是心情很不錯。因為仆固懷恩此行又是奔襲,但考慮到很可能遇到單單騎兵不可能應付的情況,因此還帶了兩千陌刀軍,皆是有馬隨行,所以隨行杜士儀的,除卻前鋒營以及牙兵,便是河東軍的無馬步卒和降卒,人數超過一萬六千人。

除卻軍中額定的馬匹,但凡富庶的步卒往往也會置辦馬匹代步,朔方以及安北大都護府都是如此,西域和北庭亦是不缺馬匹,而河東節度使府在王忠嗣和裴休貞先后卸任后,步卒當然不會就窘迫到了無馬的地步,哪怕是安祿山兼任河東節度使后,把河東各牧監的好馬搜羅一空,甚至還殃及軍中積余,這下子,步卒們原本家中蓄養的馬在河東節度使府拿錢購買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就配備到了馬軍之中。

于是,搶軍功迫不及待的程千里和河東眾將沖得是高興了,被落下的步卒自是絲毫高興不起來。至于剛剛編練進來的叛軍降卒,對于沒有立刻對上舊日袍澤,反而都松了一口氣。

剛剛進入博陵郡境內,便有疾馳的傳令兵從后軍疾馳了過來,到中軍杜士儀面前方才一拱手沉聲說道:“元帥,長安急信。是太仆寺杜少卿的信使!”

知道幼子來信絕無小事,杜士儀立刻沉聲吩咐道:“帶來見我。”

盡管有如此判斷,可是,當見到送信者是龍泉時,杜士儀仍舊意外得很。他分明記得此前得報,龍泉等人留在云州保護王容,如今卻突然又成了杜幼麟派來的信使,究竟是假借一個名義,還是說妻子已經悄然回返了長安?他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龍泉呈來的書信,就在行進的馬上展開看后,他不禁蹙起了眉頭。

王容都能夠打探到的情報,他當然不至于漏過,否則也不會在鄴郡和常山都只稍稍休整了數日便立刻進兵,可是,李隆基竟然還真的接受了史思明的降表!指望他在最后關頭撤兵,給叛軍留下喘息之機,簡直是癡心妄想!

這是在逼他啊!要么就默認了招降史思明,讓其保有麾下實力;要么就和作為正使前來的南陽王發生正面沖突。李隆基這次倒不怕這位南陽王到了他這里,借助三軍之力行廢立之舉?還是說認為派出一個高力士,以及挑選最后的精銳禁軍隨行,就可以防住這一招?又或者說,李隆基覺得南陽王即便要奪位,也一定會防著他杜士儀,故而一定會把招降史思明之事堅持到底?又或者還有別的卑鄙招數?

阿茲勒只是謹慎地落在后頭率兵警戒,并未立刻急不可耐地去打聽長安究竟有什么事。直到杜士儀開口留下了龍泉在身邊,竟是連回信都不送了,他方才心頭驚疑了起來,可他還是忍到這一天傍晚扎營時,方才前往帥帳。牙兵通報之后,剛到門口,他就聽到杜士儀和龍泉說話的聲音。

“此前收復長安時,我已經正式收了杜隨為義子。你們幾人也都跟隨了我多年,情分沒有區別,所以從即日開始,人后你就改稱我一聲義父,行家禮。”

龍泉登時心中狂喜,連忙下拜口稱義父。待到起身,他方才一一說明了自己這大半年的經歷。從跟隨王容抵達云州,以及此后隨軍進入河北道,見過顏杲卿另一子顏泉明后,回返云州,王容得知史思明有意歸降后又緊趕著回長安,再到姜度夜襲東市,將史思明使節全部格殺,卻仍然難阻天子心意,最后方才輕聲說道:“高大將軍這次隨行而來,據說也是陛下嚴命,不知是否借他和義父多年交情,想要讓元帥默認這件事。”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杜士儀陰著臉迸出了這幾個字,見龍泉立刻喜上眉梢,他突然轉身往帳外說道:“剛剛牙兵都已經為你通報過了,既然來了,就不要躲在外頭偷聽。”

阿茲勒這才打起簾子入內,恭恭敬敬地行過禮后,他便直起腰大膽地說道:“義父既然有此心,何妨密令沿途各州縣,拖延南陽王一行的行程?”

龍泉立刻主動請纓道:“此事我來辦!從汲郡開始,沿途各州縣主司全都是義父一力征辟的,而他們受盡了叛軍的苦,十有會希望此次大軍平定叛亂,殺了據有幽州的史思明!既然如此,讓他們瞞報前方行軍的進度,竭力拖一拖南陽王等人的行程,應該可行!”

“就怕這一行人帶著明確目的,即使沿途郡縣主司竭盡全力,也未必拖得住他們。不過暫時就先試一試此計吧,你親自去辦。”杜士儀見龍泉立刻應命,他便對阿茲勒說,“你挑選三百儀容壯偉的叛軍,精選一批可靠軍官統領,隨龍泉南下,讓南陽王好好看看如今這些叛軍的氣象!”

阿茲勒和龍泉頓時都迷糊了。南陽王此行本就是來招降史思明的,杜士儀卻還向其展示幽燕叛軍的威武雄壯?

“知道叛軍依舊威武雄壯,他就會認為史思明好歹能夠多抗衡一陣子,路上自然會走慢一些,也好賣我一個面子,這是人之常情。”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15 20:42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玉石俱焚

史思明原先打算的誅殺安守忠之事,在史朝義親自出面,竭力轉圜下,這一劫總算是平安度過了。

安守忠也知道自己那一丁點兵馬在如今的幽州一點水花都翻不起來,所以在史朝義的竭力勸說下,也就痛痛快快向史思明服了軟,甚至還去蔡希德那里當了說客。這兩個人雖是因為常山一仗結下了深深的芥蒂,但至少知道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再加上史思明勢大,他們不結成一線便是死路一條,太桀驁也同樣是死路一條。所以,當他們一口答應若是唐軍攻城就頂在最前頭,史思明終于也不愿意在大軍壓境之下起內訌,也就決定不為己甚。

起家于平盧的史思明此前雖是跟著安祿山起兵南下,但還在平盧保有相當的實力。前時揮師北上反攻河北,雖說他因為心急于幽州可能有失,于是把主力交給蔡希德,自己只帶了精銳心腹抄小路回歸,可他業已把私兵從平盧調了回來,放在薊州漁陽郡,又把剩下的靜塞軍一把抓在了手中。

如今,得知南面的大唐三路大軍已經開始朝幽州進擊,而長安那邊的信使卻還沒有消息,他便毅然決定放棄博陵、上谷、文安三郡,將防御圈縮小到幽州范陽郡、檀州密云郡以及薊州漁陽郡這三郡。即便如此,如今的情況仍然相當不妙,漁陽郡的鹽城守捉和洪水守捉已經落入侯希逸的平盧軍之手,密云郡繼北口守捉丟了之后,鎮遠軍也被張興派阿古滕領兵拿下,再加上他回幽州之前就落入安北軍之手的居庸關,如今的他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來人,傳帥令,召史朝義”

前方節節敗退的消息,身為范陽節度使史思明的長子,史朝義當然不會不知道。急匆匆趕來的他衣服濕透,顯然是遇到了剛剛那一陣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大雨。然而,形容狼狽的他在父親面前卻不敢失禮,恭恭敬敬跪下磕了頭后方才問道:“父帥有什么吩咐?”

“你替我去見一趟杜士儀。”

見史朝義登時眼睛瞪得老大,驚駭之色根本掩飾不住,史思明心中不喜,登時疾言厲色地質問道:“怎么,你沒有這樣的膽量?”

史朝義見史思明已經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心中登時咯噔一下。盡管是兒子,可他知道此刻如果自己再遲疑,史思明這一刀就很可能當頭砍下來,他只能勉強壓制心頭的恐慌,竭力鎮定自若地說:“父帥的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必定努力去做”

史思明哪里相信這等豪言壯語,心底嗤笑,面上卻收起了怒氣,淡淡地吩咐道:“既然你有這樣的膽量,見到杜士儀后,你告訴他,我史思明已經向朝廷,向陛下遞了降表,他若是不甘心,盡管來攻不要以為他麾下人多將廣,我如今又只剩下了三郡,逼急了我,我便那軍士拿著刀逼這三郡民眾全部上城墻守御,看到時候他拿下幽州時,范陽密云漁陽還能剩多少活人”

已經向朝廷遞了降表的事,縱使史朝義也是第一次聽說,可他剛剛對此行稍微生出了幾分信心,就聽到最后幾句話,臉色登時一片煞白。如果是別人這么說,他必定以為那是嚇唬人而已,可說話的人是他的父親史思明,屆時絕對做得出來可真正到了那玉石俱焚的份上,自己固然死路一條,下頭眾多手上沾滿了三郡百姓鮮血的將士,難道就有什么好下場?

可史思明已經撂下這樣的狠話了,他這會兒不敢有任何違逆,只能咬咬牙答應道:“是,我這就按照父帥的吩咐去準備。”

“還用得著什么準備?我給你牙兵十人,立刻出發”

史朝義心中叫苦,可他知道這會兒拖延時間只會引人疑心,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等到他出了屋子,那十名一看就是史思明心腹死士的牙兵已經等候在那里,他只能在心底長嘆一聲,希望自己此行的運氣好一些。

仿佛是老天爺聽到了史朝義的祈禱,當他離開幽州范陽郡,進入易州上谷郡境內的時候,便和一支打前站的游騎撞了個正著。多虧他早早預備了一桿白旗,這才沒有立刻遭遇一場廝殺。只不過,對于他這個史思明的信使,那百余游騎兵的主將嗤之以鼻,只從麾下派了兩個人領他們回去。

用這位游奕使的話來說:“大軍一至,幽州叛軍若是不降,便為齏粉,要歸降也該有個歸降的誠意”

可這樣的輕視,史朝義哪里顧得上。接下來的一路上,連續撞到了好幾路兵馬,他方才得知,杜士儀如今尚未進入上谷郡,正在掃蕩此地叛軍的是河東節度使程千里,而杜士儀尚留在莫州文安郡的清苑縣,朔方節度使郭子儀則正在掃清文安郡境內的殘余叛軍,至于另外一路唐軍,也就是仆固懷恩所部,杜士儀的真正嫡系,則是不知蹤影。盡管他心中對此非常在意,可如今沒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他當然不會隨便亂問。

清苑縣廨,臨時征用了這里為元帥行轅的杜士儀正看著一封龍泉發來的急信。果然,盡管南面河北各州縣官府對于遠道而來的南陽王李這一行人分外熱忱,百般挽留招待,結果還是那些精挑細選出來的叛軍稍微拖慢了他們的行程,即便如此,如今這些來自長安的特使已經過了鄴郡。如果不是李這樣養尊處優的皇孫不可能做到日行二百里這樣的高強度,只怕兩三天就能夠抵達清苑。可就算往最慢里計算,路上能夠拖上六到八天已經很了不得了。

“八天打下幽州?如果不能,就要準備來上另一場硬仗么?”

杜士儀喃喃自語了一句,臉上剛剛流露出一絲決然,外間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元帥,史思明派長子史朝義為使者,求見元帥”

史朝義?

現如今的歷史已經早已經完全偏離了既定的軌跡,因此杜士儀聽到這話,先是意外,隨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后,他方才開口說道:“先不用急,派人去前方,知會郭大帥和渾將軍,告訴他們史思明派史朝義作為信使來見我,讓他們速速回來”

進了清苑縣城,史朝義原以為能夠第一時間見到杜士儀,可萬萬沒想到,他和隨行的十名牙兵卻被分開了。他被孤零零地撂在一間屋子里,沒人上茶也沒人理會,就仿佛他是什么無足輕重的人似的。越是如此,他就越覺得心焦如焚,因為他很清楚如今幽州的窘境,杜士儀對他態度如此冷淡,自然就意味著并不在乎幽州方面是不是想歸降

這樣的煎熬從下午一直持續到夜深時分,連午飯加晚飯全都沒吃過的他自然餓了。在這樣仿佛漫長無休止的等待中,他終于拋棄了最后一丁點耐心,大步走到虛掩的門邊上,一把將門拉開。出乎他意料的是,恰是有一個人面對自己站在門外,那只推門的手都沒有收回去。四只眼睛對視了一陣子,來人方才放下了手,語氣冷硬。

“元帥有令,帶史朝義入見”

史朝義終究見過大陣仗,立時鎮定了下來。盡管身心俱疲,饑腸轆轆,可他還是打起精神,盡量表現得從容不迫。然而,當他跟著來人到了一座還算齊整的大堂之外,眼見得門前牙兵兩列,雖是戰袍不同,相同的卻是那股剽悍之氣,絕不遜色于父親身邊的那些心腹,他還是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那可是杜士儀,讓不可一世的安祿山敗死,讓幽燕眾多驍將俯首,讓無數將卒人頭落地的如今大唐第二人

邁過門檻進了大堂,史朝義第一眼就看到了正中端坐的那個中年男子。對方沒有穿官服,而是一身絲袍,可反而比左右兩邊身著甲胄,年紀更大,氣勢也更加逼人的兩位老將更顯眼。盡管他從來沒有見過杜士儀,可他還是放緩了腳步,隨即在隔著十余步這種安全距離站定,不卑不亢行了個揖禮。

“大膽,你身為一介叛賊,竟對元帥如此倨傲”

渾釋之有心給對方一個下馬威,一巴掌拍下去,竟是把憑幾給拍塌了。盡管如今的家具多用軟木,可看到他這樣的手勁,史朝義還是心中一緊。可他肩負著父親的嚴令,更知道這會兒就算卑躬屈膝也未必能活命,因此反而把腰桿挺得更直了。

“如今兩軍交戰,我幽州尚有一戰之力,元帥也曾經領兵多年,當知道若我軍背水一戰,勝負還未必可知,又何必折辱我這馬前卒?”

郭子儀見史朝義言行舉止從容得體,對比當初安慶緒和安慶宗兩個人的光景,倒有些訝異史思明還有這么個不錯的兒子,當即哂然一笑道:“如果說,你身為史思明長子還是馬前卒,那幽州就人人都是馬前卒了。”

“父帥諸子不分嫡庶,總共十一人,我不過是占了長子的名分而已。”史朝義知道此刻只有竭力把自己形容得無足輕重,見那兩位老將面露譏誚,反而主位上的杜士儀不動聲色,他方才朗聲說道,“我此來是奉父帥之命,致意杜元帥足下。父帥當初跟著安祿山叛亂,只是迫于無奈,如今已經具降表送到了長安。如果元帥逼迫過甚,那么到時候幽州只能征召所有百姓,玉石俱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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