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關閉
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27
 

【內容簡介】: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開元四年,大唐帝國如日中天,京兆長安恰是當時世界最繁華的都市,沒有之一。
    李白、杜甫、賀知章、王維、孟浩然、王昌齡、王之渙、王翰、岑參……名垂千古的文人雅士們即將粉墨登場;王忠嗣、張守珪、李禕、哥舒翰、高仙芝、郭子儀……功過難定的名將英傑們即將輪番上陣;張旭、吳道子、裴旻、公孫大娘、許合子、李龜年……各懷絕藝的名家鬼才們即將青史留名。
    生逢盛世,作為一介江郎才盡泯然眾人矣的神童,杜士儀擔心的不是天下大勢,而是如何在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風月,有的是雄風傲骨,有的是自信從容,有的是出將入相,有的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已有(1293)人回文

切換到指定樓層
呠王子~!! 發表於 2013-6-10 21:11
自序有一個時代……

    去年年底,我和雁九加蘭一起去西安,那座一直頗為憧憬的古都。儘管盛唐氣象已經不再,然而站在夕陽中的大雁塔下,恍惚中我仍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昔日雁塔題名的盛況彷彿就在眼前。


    在《朱門風流》結束的時候,我就曾經憧憬過筆走龍蛇寫一番盛唐氣象。然而陰差陽錯,最終計劃擱淺。時隔近兩年,在西安之行後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落筆盛唐。


    歷史類中,有的作者擅長英雄碰撞產生的無限激情和火光,有的作者擅長帝國垂暮群雄揭竿而起的亂離戰爭,有的作者擅長官場博弈,有的作者擅長婉約情愫小巧雅緻。而我,如今更偏愛的是那湮沒在歷史中的各色人物,是距離我們已經千百年的另一種氣象,更是一個遙遠的時空中,人們與今截然不同的生活。


    這次我要寫的,並不僅僅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那是一個文采風流的時代,擁有從古到今最傑出的文人墨客;那是一個名宦雲集的時代,擁有一個接一個青史垂名的宰相名臣;那是一個各色藝人爭奇鬥豔的時代,從樂舞到絲竹管弦到繞樑之音,無不精絕天下;那是一個出將入相的時代,人們下馬吟詩作賦醉臥酒肆,上馬馳騁沙場仗劍殺敵,盡顯雄風傲骨自信從容;那是一個儒釋道三教各領風騷的時代,各種思想碰撞出無數智慧的火花。


    那是一個帝國即將登頂前的璀璨輝煌,那是除舊佈新的奮鬥拼搏,那是萬國來朝的不世偉業。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盛唐風月》,便從開元開始。敬請期待。
呠王子~!! 發表於 2013-6-10 21:12
第一卷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一章兄妹

    嵩山地處中原,東西橫臥,北瞰黃河洛水,南臨潁水、箕山,東為太室山,西為少室山,七十二峰盡皆秀麗,自周朝平王東遷後便稱中岳。到了唐時,武后代唐稱帝,更是封嵩山為神岳,一時山中佛寺宮觀林立,不負畿內名山之稱。


    有道是嵩高峻極,各峰之中,要數峻極峰最高,也最引人入勝。如今正值三月,外間一片春色綠意,走在山中卻還有幾分陰冷。一代代達官顯貴都把這里當成了遊玩勝地,山間原本砍樵人踩出來的小路漸漸變成了石板路,一塊塊青石在無數人的踩踏之下,變得光溜圓潤,在一夜小雨之後更顯濕滑。


    石板路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背著背簍小心翼翼走在其間。只見她布衣荊釵身材窈窕,但不施粉黛的面上乍一看去卻是黝黑髮亮,在時下尚白的風氣中,卻得算得上是異類了。當終於看到右手邊那條熟悉小路的時候,她這才抬起手來擦了擦額角的汗珠。


    這條嵩陽觀北,峻極峰山腳下旁支小徑的深處,竹林掩映間有三間草屋。說是草屋,其實主體都用竹子搭成,頂上的茅草顯然才剛換過,此刻屋頂邊緣還有雨水間或一滴滴垂落下來。草屋外頭是一圈矮矮的籬笆,竹排做成的門微微虛掩著,那少女信手一推門進了小小的院子,隨即蹬蹬蹬快步到了草屋門口,豎起耳朵聽了聽動靜,這才推開屋門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


    三間屋子東面用紙製格扇做了隔斷,其餘兩間之中,除了矮几和兩張竹製矮座榻和衣架之外,便只有角落中的幾個書箱,看上去顯出了幾分寒酸。少女快步走到書箱前頭放下了背簍,繼而便繞過格扇到了東間,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坐在地席上,一手倚著竹製臥床,一手輕輕搭在身前,腦袋一點一點正在打瞌睡的垂髫女童。


    “娘子!”


    臥床邊上的女童一聽到這一聲低喚,立時便驚醒了過來。她嗔怪地看了一眼回來的婢女,隨即便低聲說道:“小聲些,別吵醒了阿兄!”


    她扶著那婢女的手站起身,又回過頭盯著床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見其絲毫不見動靜,她頓時露出了難以抑制的憂切之色。待到和婢女兩人俱是輕手輕腳地繞過格扇到了外間,她才對婢女問道:“竹影,讓你去買的東西都買來了?”


    “娘子,都買來了。去歲蝗災,如今無論是米還是面,都比從前貴了三成不止。聽說,地裡又現出了飛蝗的踪跡。這一回雞蛋也比上一次貴多了,一文錢才得一個。出去的時候帶的那三十文錢,買了半斤鹽之後再挑了幾樣菜蔬,錢就不夠了,所以我只花兩文錢買了兩個。 ”


    “貴就貴吧,只要阿兄能趕緊好起來。”女童稚氣的臉上露出了與年紀很不相符的毅色,待瞥見竹影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頓時開口問道,“我大老遠和你帶著阿兄到嵩山來,就信得過你,你有什麼話直說。”


    “娘子,雖說出來之前,咱們湊了二十貫錢,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竹影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那掩去了東屋形狀的格扇,輕聲說道,“你帶著郎君到這兒住了已經快大半個月,可路上的開銷,草屋整修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藥錢,已經花了五六貫,就算日後嵩陽觀的道長肯治病,還得買藥,還得預備謝儀,還得雇車回程,恐怕要更儉省一些……”


    “我知道了。”女童想都不想就打斷了竹影的話,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以後會每天少吃少用一些,但怎麼也不能虧待了阿兄。竹影,你放心,等到阿兄好了,他日我會求他給你放良文書,那些打你主意的人就沒法得逞了!”


    “多謝娘子!”


    竹影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感激之色,深深屈膝行禮後,便束手退了下去。


    這草廬之中就住著他們主僕三個人,平時從收拾到採買做飯,全都是她一個。即便日子過得辛苦操勞,可跟著這一雙年少的主人奔波千里,總比留在家中面對那些覬覦的目光強。否則倘若支應門戶的杜十九郎有個三長兩短,杜十三娘不是孤苦伶仃就是寄人籬下,怎麼護得住自己一個卑微的婢女?就是到了這兒,為免走到外頭被什麼人糾纏,她不得不抹黑了臉上脖子和手。


    誰能想到,從小就在樊川小有名氣,一度常常出入長安城中各家名門貴第的神童杜十九郎,去歲因家中一場大火,受驚過度大病一場,非但再也做不出一首詩來,而且人也變得渾渾噩噩,四處求醫不見起色,甚至最後連話也說不得,手腳都動不得,竟是個活死人。偏偏其父母早故,嫡親的叔父杜孚在外任仙州西平縣尉,已經好些年沒有回來。


    而樊川杜曲雖是杜氏族人聚居之地,但彼此之間親疏遠近不一,各家分支族譜之間的關係往往能追溯到五服之外。除卻洹水杜氏,京兆杜氏、襄陽杜氏、濮陽杜氏,每一支都有人在那兒安家,不少都以京兆杜陵為郡望。最初不少人家都善意幫過自家的忙,可再幫也抵不上如此求醫坐吃山空,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杜十三娘不得不破釜沉舟。


    拿出僅剩的家底二十貫錢,杜十三娘不顧自己也才剛十一歲,硬是求一位長輩借了車馬馭者從京兆府千里迢迢趕到了嵩山,幸好路上不曾遇險。可嵩陽觀好進,那位號稱頗通醫術的孫太衝孫道長卻不是好見的,杜十三娘幾乎隔日就要去一次,可回回內中道人都搖頭說孫道長雲遊在外不在觀中。


    “阿兄!”


    當回到床前,看到躺在床上的杜士儀睜開了眼睛,杜十三娘頓時又驚又喜,可是,發現他那眼睛依舊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仍然沒有隻言片語,分明和昨日沒什麼兩樣,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然而,她還是打起精神到旁邊的銅盆裡去擰了毛巾,仔仔細細地親自為兄長擦了臉,這才低聲說道:“阿兄,你放心,不管如何,我都會去嵩陽觀中求見那位孫道長,把你的病治好!如果孫道長也不行,哪怕帶著你踏遍千山萬水,我也會尋到從前藥王那樣的名醫!阿爺和阿娘故世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他們的,咱們兄妹一定會好好的!”


    聽到這斬釘截鐵的話,床上的少年卻仍是臉色怔忡,一句話都沒有。面對這種情形,杜十三娘頓時黯然嘆了一口氣,小小的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悲傷。


    晚飯過後,竹影因為一日忙碌勞累,早已沉沉睡去。就是常常會在臥床邊上看著杜士儀入睡,方才會自行去就寢的杜十三娘,此刻也彷彿扛不住這些天來的辛苦,早早睡下了。躺在靠東牆的另一張臥床上,蜷縮成一團的她在均勻的呼吸聲外,偶爾還有幾聲夢囈一般的低語,和外間隱隱約約的蟲鳴聲合在一塊,讓靜謐的屋子裡更多了幾分幽深。


    北牆邊臥床上躺著的杜士儀這時候卻醒得炯炯的。


    夢醒便是千多年前,此前那些日子,每日里昏昏沉沉有各式各樣的片段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重現,他大多數時候都是腦袋眩暈,無法動彈。這段手不能動口不能說的日子,足以讓他刻骨銘心,而在這種折磨之外,每天他入目的情形聽到的言語都陌生得讓人匪夷所思。倘若不是他意志力強,只怕就要瘋了!


    他曾經以為這是惡作劇,抑或是南柯一夢,可一切都太過真實,還有身邊總會輪流陪著的杜十三娘和竹影,讓他終於分清楚了夢境和現實,明白了自己如今就是杜士儀,再不是別人。此時此刻,他輕輕握了握雙手拳頭,隨即又舒展開來,就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他卻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從動第一根手指到現在終於能夠兩手握拳,如果他沒有記錯日夜變化,應該整整有六十四天!


    他不再是那個母親早逝,被身為金石大家的父親逼著從小拓碑臨文抄典籍,一度向父親的老友學過行針用灸,後來少年叛逆離家出走去學被父親斥之為小道的音樂,足跡一度踏遍大半個地球,可最後只來得及在父親臨終前趕去見了最後一面的那個不孝子了。現如今是開元四年,天子之位上坐著的,正是一手締造了盛世,又一手將其送向終結的唐明皇李隆基。而他則是大唐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在那些不計其數的本家親戚之外,便只有嫡親的妹妹杜十三娘相依為命。


    “妹妹……”


    喉嚨裡發出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他不禁露出了微微苦笑。最初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時候,每次看見杜十三娘忙前忙後,又是為自己念誦詩文,又是在他身邊和他說話,他總能覺得狂躁的心情漸漸寧靜下來。可現如今明明已經可以動彈可以說話,他卻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了。他上輩子,可是連個堂表兄弟姊妹都沒有!
呠王子~!! 發表於 2013-6-10 21:12
第一卷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章山雨

    陽光又從窗口照了進來。


    杜士儀躺在臥床上,眼睛看著窗外那碧翠的竹林出神。這些天身體好轉,自己努力嘗試後漸漸能夠翻身甚至起身,他也漸漸打算把實情告知一直在身邊陪伴的杜十三娘。於是,當聽到外間彷彿有一陣動靜,抬眼望去便發現是一身青衣的竹影時,他習慣性地瞥了一眼竹影手中食床上那幾樣飯食,見又是粟米飯,兩樣菜蔬,還有一個雞蛋,忍不住又朝其背後看了看,突然開口問道:“十三娘呢?”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竹影先是一愣,隨即便露出了驚喜交加的表情。杜士儀病到後來,儘管還能吃得下飯,喝得下水,可其餘樣樣都要人服侍,如今卻終於能夠開口,豈不是表示有所轉機?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手中食床後,就到臥床邊屈膝半跪了下來。


    “恭喜郎君,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有什麼可恭喜的,我又不是天生啞巴!”


    看到杜士儀沒好氣地吐出了這麼一句話,想起這些天杜十三娘的苦苦支撐,竹影誤以為他還在自暴自棄,因而輕輕咬了咬嘴唇,便大膽說道:“郎君,娘子為了替你求醫,不遠千里從京兆趕到嵩山,每日省吃儉用,唯一一個雞蛋也都省了給郎君。如今郎君既然能夠說話了,還請念著娘子一片苦心,打起精神多吃些東西,好好養病,也不枉娘子一日日去嵩陽觀求醫問藥。”


    儘管已經無奈決定坦然接受這個人生,接受杜十三娘這個妹妹,但聽到這樣的說教,杜士儀立時眉頭一挑。之前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一天天數得清清楚楚。落入了這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了另外一個人,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別人口中江郎才盡,泯然眾人矣的傢伙自暴自棄尋死!就因為一場大病之後才華盡失,不能做出讓人誇獎的詩文,至於狠心地撇下唯一相依為命的妹妹嗎!


    見杜士儀出神不說話,竹影想起杜十三娘今日出門時說的話,忍不住又苦口婆心地說道:“郎君,婢子沒讀過書,說不出那些大道理。可郎君不過就是病了一場,又不是恢復不過來,何苦這麼灰心!娘子在你這阿兄面前一直強顏歡笑,可背地裡哭過多少回了。郎君剛剛不是問娘子上哪兒去了嗎,她今天是鐵了心去嵩陽觀跪求,不求得那位孫道長出來,她就打算跪死在那兒了!自從郎君病了,娘子她小小年紀奔前走後受苦受累,卻從沒有過任何抱怨,郎君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請為娘子著想,好好把身體養好!”


    此話一出,杜士儀頓時大吃一驚。這些天來,杜十三娘常常守在他的床前,從擦臉餵飯送水服藥,林林總總盡是對兄長的孺慕和關切。即便他和這身體裡本該存在的那個人截然不同,儘管他還是不那麼願意承認憑空多出來的那些記憶,可他終究承那個小丫頭的情。畢竟,要不是一直有她帶著竹影精心看護服侍,他也捱不過這些天!


    就在這時候,他只覺眼前驟然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緊跟著,窗外傳來了一聲轟然炸響。幾十天的臥床不起讓他的反應慢了許多,片刻方才醒悟到竟是打雷了。而竹影倏然間轉頭看著窗外,隨即面色發白地說道:“糟了,娘子還在嵩陽觀前頭跪著呢!這山雨來得最快,我得去瞧瞧!”竹影說著便蹭地站起身來,三步併兩步往外趕去。


    杜士儀待要叫她時,卻已經聽到了外間開門撐傘,以及沖入雨幕的腳步聲。想了又想,他最終支撐著坐直了身體,這個晚間已經嘗試過很多次的動作果然毫無滯澀地完成了,待到掙紮下地,他卻只覺得兩條腿直打顫,彷彿下一刻就會支撐不住身體。直到如同蹣跚學步似的,在狹小的空間中試著走了幾圈,他才勉強找回了那種腳踏實地走路的感覺。然而,如是來來回回走了不知道多久,他卻只聽到那瓢潑大雨聲,可去了許久的竹影一直不見踪影,一時越來越心焦。


    想想杜十三娘一個稚​​齡女童此刻正在雨中受凍,他思量再三,終於還是拖著沉重的步子繞過格扇到了外間。外間同樣只有寥寥幾樣簡陋的家具,他吃力地東翻西找了好一會兒,最終尋到了一頂落滿灰塵的斗笠以及一件蓑衣,當下胡亂穿到了身上,也顧不上再去找木屐便打開了房門。開門的剎那間,呼嘯山風席捲了無數雨絲往身上襲來,陰寒刺骨,他竟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且不說雨中走一趟他是否支撐得住,最要緊的是,他不知道嵩陽觀在哪!


    就在他猶疑之際,雨幕盡頭彷彿有一個撐傘人踉踉蹌蹌回來。等到那撐傘的人漸漸近了,杜士儀立時認出那已經裂開了一個大口子的傘下渾身濕透的人赫然是竹影。


    而竹影撐傘到了屋子前,看到門前那個身穿斗笠蓑衣的人,先是一愣,待看到那人抬了抬頭頂的斗笠,她立時疾步衝了過來,就在雨中噗通跪下了。


    “郎君,求求你去勸勸娘子吧!我都說了你已經能說話了,可怎麼勸她都不聽都不信,死活還跪在嵩陽觀前,可觀中已經把門關上了!”


    “別囉嗦了,攙著我!”


    雖不知道杜士儀怎就突然能說話能下地了,但竹​​影已經顧不得去想那許多。她也沒空理會自己那半邊**的身子,咬了咬牙就大步走上前來,一把攙扶住了杜士儀的右邊胳膊。才走了十幾步,她只覺旁邊人彷彿大多數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一時滿頭大汗,可想起杜十三娘此前跪在雨中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她又是一陣心急如焚,連忙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加快了腳步。


    從大雨中那泥濘的小徑來到了外頭的那條石板路,杜士儀已經感到腳下一陣陣髮飄。好在那斗笠和蓑衣雖說顯見蒙塵已久,在這大雨之中卻遠比竹影的那一把破油傘管用,眼見這個渾身濕透的婢女一手扶著自己一手打傘,面色蒼白卻還在死撐著,他只覺得心頭越發惱怒。


    這身體的狀況也未免太糟了!


    也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他就只見兩側濃密的樹林一時間稀疏了起來,再行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一面高聳的牆在雨幕中一時望不見盡頭。綠瓦飛簷斗拱,內中但聽清樂陣陣,聞之便覺清雅幽深,竟是一處佔地極其廣闊的宮觀。


    這便是嵩陽觀了!


    然而,此時此刻被一路風雨澆得上下牙齒直打架的他卻顧不得驚嘆於這嵩陽觀的宏偉。跟著竹影好不容易繞過了那一面長長的高牆,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跪在大雨中的嬌弱身影。時不時一陣呼嘯而過的大風捲著那豆大的雨點,在她身前的青石地上砸起了一朵朵水花,可那看似搖搖欲墜的人影卻在風雨過後,依舊硬挺在那兒。


    “娘子,娘子!”


    竹影立時鬆開了攙扶著杜士儀的手,三兩步衝上前舉起破傘擋在杜十三娘頭頂,見她嘴唇凍得青紫,人已經有些恍恍惚惚,卻任憑她怎麼拖拽都不肯起來,不由得氣急敗壞地叫道:“娘子,郎君已經能說話能下地了,你看,他都來找你了!娘子,你要是把自己也折騰病了,還有誰顧得上郎君,難道你打算丟下郎君一個人嗎?”


    杜十三娘彷彿聽見了這聲嘶力竭的叫嚷,一時茫然抬頭朝著竹影身後望去。發現那白茫茫的大雨中,赫然是一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那兒,她不禁怔住了。直到對方用手抬起了斗笠,看清楚那確確實實就是這些天自己日夜守著的兄長,她登時眼淚奪眶,蠕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最後等到杜士儀走到面前時,她這才不由自主地緊緊拽住了他的雙臂。


    “阿兄……真的是阿兄!我不是在做夢吧!”


    “你沒做夢,來,咱們回去!”


    來到杜十三娘面前的杜士儀嘆氣答了一句,隨即便要拉她起身。在竹影的同時用力下,全身早已麻木僵硬的杜十三娘終於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可膝蓋上那猶如針刺一般的疼痛卻讓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出來,但隨即便咬緊了牙關。


    直到此時,一直緊閉的嵩陽觀大門始終沒有動靜,但那大門南面的大路上,雨幕之中卻傳來了一陣聲響。杜士儀聞聲望去,這才發現是一行七八人護著一輛馬車緩緩駛近了來。
呠王子~!! 發表於 2013-6-10 21:13
第一卷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三章援手

    倘若自己還是身強力壯的成年人,杜士儀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把杜十三娘背回去。然而,此時此刻扶著這個身體沉重雙腿打顫的小丫頭,再瞥了一眼同樣好不到哪兒去的竹影,他自己又是雙腿沉重,想想嵩陽觀拒絕杜十三娘的求醫問藥也就罷了,可這樣的大雨天,卻任由這麼一個垂髫女童跪在濕冷的觀外,這不管人死活的態勢已經很明顯了,自己再去拍門只是自取其辱,他不禁把目光投向了那一行車馬。


    “竹影,你先扶著十三娘。”


    見竹影慌忙答應,他便扶了扶斗笠,竭力邁步衝著那雨中造訪嵩陽觀的一行人走去。離著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那邊廂就已經有一個隨車步行,和他裝束差不多的漢子大步走了上來。


    “小郎君有何見教?”


    杜士儀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馬車,發現那車廂在雨水的洗刷下,仍是顯得斑駁陳舊,再加上隨從不多,乍一看去彷彿不是什麼名門大宦,因而便拱了拱手,坦然說道:“京兆杜陵杜十九,與舍妹及青衣因故到這嵩陽觀,不料逢此大雨,乞相借雨具,不勝感激。”


    “杜小郎君,觀杜小娘子和青衣衣衫濕透,不如到這嵩陽觀中避一會雨,讓觀中人預備乾衣裳供二位換上?”


    杜士儀回頭看了杜十三娘和竹影一眼,又瞅了一眼那依舊緊閉的嵩陽觀大門,當即開口說道:“大兄好意,感激不盡。不過家中據此不遠,就不叨擾了。”


    聽到這話,那斗笠漢子立時點了點頭就大步回到馬車旁,立在那​​兒彷彿禀報了些什麼。而站在那兒的杜士儀看見車廂一側的隔窗彷彿動了動,顯然是內中人趁此打量自己。須臾,車廂前頭的車門就打開了,內中有人遞出了一包東西來,隨即又是一把油傘,緊跟著,剛剛那斗笠漢子就捧了東西匆匆迴轉了來。


    “吾家主人翁說,本該用馬車相送一程,可他如今正微感風寒,令某相送一程。一把傘怕也不夠,所以再勻出蓑笠一套,還望小郎君見諒。”


    “老丈高義,感激不盡!家中距此不遠,若能相送,求之不得!”


    杜士儀原本不過死馬當做活馬醫,只打算前來試一試,此時見竟真的藉著了雨具,對方還願意送一程,他頓時心中大喜。再次對車廂那邊拱手道謝後,待到和那斗笠漢子回到杜十三娘和竹影面前,他由得對方撐起油傘遮蓋了兩人,隨即讓竹影給凍得臉色發青的杜十三娘穿好了蓑衣和斗笠,這才言簡意賅解釋了兩句:“馬車上那位老丈好心,不但相借了雨具,又讓人送咱們一程。竹影,你扶著十三娘,咱們回去吧。”


    這一路回程,雨勢漸緩,但無論竹影和杜十三娘,還是杜士儀,全都精疲力竭,所幸那斗笠漢子極為知機,一路都是攙扶了杜士儀,一直把三人送到了那草廬外頭。杜士儀先讓杜十三娘和竹影入內,等她們更衣過後,他方才將那斗笠漢子請進了屋子。


    一進屋,他就吩咐竹影立時去熬些驅寒的薑湯,又趕了猶自不放心的杜十三娘去床上裹被子發汗,然後才脫下那**的蓑衣,告了一聲罪,去換了一身乾爽衣裳。待到重新出來,見那斗笠漢子脫下了身上的雨具,一身衣裳還乾爽,只是濕了褲腿,分明是一個四方臉,闊眉大眼的爽朗大漢,他打起精神再次謝過,原本打算將蓑衣斗笠和油傘還給對方,那漢子卻含笑搖了搖頭。


    “不過微不足道之物,再說山中時常用得著,杜小郎君就留下吧。只是,這一路某隻見杜小郎君腳步虛浮,杜小娘子亦是步履踉蹌,未知是……”


    承了對方援手,這又不是秘密,杜士儀便直言道:“實不相瞞,我因身染怪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都是捨妹照料。聽說嵩陽觀中有道長擅長岐黃之術,舍妹便和青衣千里迢迢送了我到這嵩陽觀來尋醫問藥。結果觀中人云那位道長不在,舍妹不信,仍然天天登門求見,今日甚至上門跪求,結果不合遭遇如此傾盆大雨,幸好遇到了貴府主人翁這樣的善心人。”


    聞聽此言,那闊眉大漢驚訝地打量了杜士儀好一會兒,隨即好奇地問道:“杜小郎君適才說身患怪疾,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可如今……”


    “昨夜先父先母入夢,道是冥君有感於舍妹一片孝悌之心,再續了我的壽元。”當初本想給杜十三娘一個驚喜,如今鬧成了這般,杜士儀總不能說是自己無法面對這個憑空多出來的妹妹,不得不睜著眼睛說瞎話,畢竟久病自愈本就是天大的奇事,他既然不得不給自己找一個過得去的理由,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個。想到自己對於那個世界的最後一絲記憶,便是在父親的墓前燒了那著作等身的書,他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黯然。


    興許這真的是父親隔著遙遠的時空,對他這個兒子最後的關懷!


    只是片刻,他便驚覺了過來,旋即又自失地解釋道:“我也是今天方才能說話動彈,否則絕不會讓舍妹去嵩陽觀前跪求醫治。那樣的瓢潑大雨,舍妹小小年紀身體孱弱,若因我而令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早年亡故的父母?說來說去,都是我這個當兄長的連累了她。”


    “阿兄!”


    幾乎是在杜士儀說出此話的同時,內間傳來了杜十三娘一聲輕呼。他連忙對那闊眉大漢微微頷首,隨即起身繞過格扇進去。見床上的杜十三娘面色青白,卻硬是擁被而坐不肯躺下,他便沉下臉說道:“你還要強撐到什麼時候?不要命了!”


    “阿兄,你真的夢見了阿爺阿娘,真的再續了壽元?”


    見小丫頭死死拽著自己的衣角,一臉你不說清楚就不放你走的架勢,無奈之下,他只得繼續胡謅道:“自然是真的。”


    “那阿爺阿娘對阿兄都說了些什麼?”


    這話頓時問得杜士儀卡了殼。他前世裡我行我素叛逆慣了,從來就沒信過神佛,可這一世匪夷所思的經歷,至少足以讓他從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變成神佛懷疑論者。於是遲疑片刻,他就苦笑道:“阿爺說,能活著才有將來,讓我不要一心只惦記著墮了杜家的名聲,不要鑽牛角尖……阿娘說,讓我好好照料你這個妹妹,別再讓你傷心失望。”


    在杜士儀只是信口開河,然而杜十三娘的臉上卻盡是欣喜若狂。而此刻外間坐著的那闊眉大漢,聞聽此言亦是忍不住面色微變。良久,杜十三娘忘情地緊緊握住了兄長的手,竟是語無倫次地說道:“真的是阿爺阿娘!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阿兄你終於能好了,能好了……”


    見杜十三娘如此激動莫名,杜士儀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魏晉隋唐鬼怪玄奇之事比比皆是,他這解釋倒也合情合理。即便這第二次人生來得太過玄奇,可就算是為了眼前活生生的這麼一個妹妹,為了她不惜苦求也要求醫的誠心,他也不得不好好活下去。等到竹影端了薑湯從外間進來,他先取了一碗,親自看著杜十三娘大口大口喝了乾淨,唯恐她再追問更多的細節,又親手替她把被角都掖得嚴嚴實實。


    “記住,以後遇事不許再這般莽撞衝動!別我才剛好,你又折進去了,好好躺著!”


    小丫頭老實了,杜士儀方才喝起了自己那碗滾燙的薑湯。隨著那股辣而暖的感覺在五臟六腑之間湧動,他只覺得渾身毛孔都彷彿完全打開了一般,剛剛行走雨中的陰寒一下子給驅走了大半。待到放下碗之後,他才起身來到了外間,卻只見那闊眉大漢旁邊也擺著一隻空碗,分明剛剛也已經喝過了薑湯。


    “舍妹體弱,我一時分身不得,實在失禮怠慢了。”


    “無妨無妨。只是恕某多言,杜小郎君大病初癒,今日就在這山雨中趕去了嵩陽觀接人,就不曾想過興許會前功盡棄舊病復發,對不住先君救護嗎?”


    杜士儀想都不想便坦然答道:“舍妹可以為我這個兄長奔波千里,甚至屈膝到嵩陽觀前苦苦相求,我既然已經能夠下地,眼看山雨驟然來襲,去接了她回來,本就是理所應當。而且,先父先母仙去的時候,念念不忘的也是我兄妹二人。就算二老知道我那舉動,想來也只會覺得欣慰。”


    “也是,杜小娘子為兄長一病不遠千里到嵩山求醫,日日到觀前苦求,誠心確實足以感動神佛,而杜小郎君又拖著病體冒著山雨去把杜小娘子勸了回來,如此孝悌之心,是人都會動容的。”闊眉大漢說著便站起身來笑道,“既然某已經把人送到了家,也該回去向主人翁復命。多謝杜小郎君這一碗驅寒的薑湯。”


    “累得大兄走這麼遠路,一碗薑湯本是應當。”杜士儀親自將對方送到了草屋門口,見雨勢漸止,對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大步出門,一時已經是走到了籬笆邊上,他突然想起此前情急,竟是忘了問那馬車主人的來歷,略一思忖便揚聲問道,“對了,還不曾請教大兄尊姓大名。”


    “某一介從者,賤名不足掛齒。”


    見闊眉大漢回身又拱了拱手,杜士儀便哂然笑道:“大兄何出此言?你雨中送雨具,更不顧大雨將我兄妹送到家,這不啻是雪中送炭。莫非以為我杜十九便是以貴賤取人不成?”


    這一口一個大兄終於讓那闊眉漢子露出了笑容,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某從主人翁,複姓司馬,因少時膚黑,故名黑雲。杜小郎君,今日且別過了!”
呠王子~!! 發表於 2013-6-10 21:13
第一卷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四章司馬

    嵩山本是道教聖地,武后年間因崇佛,封了嵩山為神岳,在山中各峰興建寺廟,一時大有佛教蓋過道教的勢頭。等到武后去帝號,以則天大聖皇后的身份下葬,那些佛寺卻並沒有受到株連,民間香火照舊鼎盛,可原本稍有些冷清的諸宮觀卻迎來了比從前更多的達官顯貴。


    所有宮觀之中,建於隋初,北臨峻極峰,宮院數百間的嵩陽觀,自然是最得天獨厚的。想當初高宗親祀嵩山之際,就曾經住過嵩陽觀,一時嵩陽觀名聲大振,前後幾代觀主都是朝廷敕封,長安洛陽的達官顯貴往來不絕,宮院年年整修,越發顯得宏奇峻偉。


    這一日的嵩陽觀中並沒有多少香客,大雨過後,後觀專為往來香客闢出的精舍也是冷冷清清。司馬黑雲由知客道人帶著一路從大門進來,等到了自家主人居住的精舍外頭,眼見得一個同伴迎了過來,兩人簡短交談了幾句,他就謝過了知客道人,隨即脫下身上的蓑衣斗笠,跟著同伴一路到了中間那精舍的門口,待通報後便進了門去。


    居中的主位上,此刻正盤膝坐著一位身穿道袍,鬢髮霜白,下頜飄著幾縷長須的老者。乍一看那髮色,老者彷彿有五六十的年紀,但細看其面龐,卻是相貌清奇面色紅潤皺紋寥寥,一雙眸子閃爍著湛然神光,彷彿又只四十許人。見司馬黑雲趨前行禮,他就含笑問道:“把人送到家了?”


    “是,主人翁。他們便住在峻極峰腳下的草屋中,距離嵩陽觀不過是一刻鐘的路途,只是雨中路不好走,所以來回耽誤了些時間。”


    “那麼大的雨天,這兄妹二人偏在嵩陽觀前頭盤桓,難道是起了齟齬拌嘴?”


    見老者面露戲謔之色,左下首坐著的一個年方四十許的清癯道士不禁輕咳一聲,隨即若有所思地問道:“既是京兆杜陵人,​​年紀幼小,又是兄妹二人,不可能隱居嵩山修道,緣何會住在峻極峰下的草屋中,莫非是在此結廬讀書?”


    “主人翁,孫道長,他們是慕名而來嵩陽觀求醫的。今日那杜小郎君據說身患重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所以其妹攜青衣不遠千里將其從京兆帶到嵩山求醫。但孫道長不在,觀中就婉拒了他們。今日其妹又到觀前跪地苦求,恰逢山雨仍不願離去,豈料那杜小郎君竟奇蹟般恢復了過來,故而讓青衣帶路到此,將杜小娘子接了回去,所以方才有此前相借雨具一事。”


    司馬黑雲這話一出,那座上兩人頓時面色一變。主位的老者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樣大的山雨,放任那小娘子在雨中呆著,回頭不會有人說嵩陽觀這是見死不救吧?杜姓即便不是五姓七望,但也是關中名門。他們姓杜,又說是京兆杜陵人氏,想必便是了。子方,你說呢?”


    座上這位德高望重名聲赫赫的前輩雖則常常不甚正經,此前路上突然感染風寒病了一場的時候,卻仍是豁達不忘玩笑,更不用說如今病勢稍解了。此刻,那​​中年道人孫子方連忙說道:“先生所言正是子方所想,子方這就讓黑雲帶路去探視診治,眼下先回去整理醫箱了。”


    等到孫子方告辭離去,司馬黑雲方才又上前了兩步,恭恭敬敬又是一揖:“主人翁,某奉命護送那兄妹二人回去,豈料在杜小郎君對杜小娘子的言談之中查知,杜小郎君此番能起死回生,是因其先君入夢。冥君感於其妹誠心,因而讓其先君顯靈,再續壽元。某觀其容貌俊秀,談吐清雅,雖只一婢,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不因某乃驅使之人而有所輕慢,應不是信口開河之輩。”


    “那位杜小郎君的先君倒是一心惦記著兒子。有這樣的先君福蔭,杜小郎君還是個有福人啊。”


    老者乃是道門宗師,聞聽這靈異之說,卻是半點不奇怪,反而面露沉吟地輕輕捋著下頜那一叢鬍鬚。


    司馬黑雲對於杜士儀的溫文有禮很有好感,當下又說道:“要說這兄妹二人,妹妹肯為兄長奔波千里到嵩山求醫,兄長又肯為妹妹不顧大病初癒來嵩陽觀把人接回,這兄妹相依相助,怪不得會引來先人顯靈​​。”


    老者聞言,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輕輕捻動著下頜鬍鬚,隨即才笑吟吟地說道:“子方為人最是惜名,剛剛被我言辭一擠兌,恐怕這會兒已經去見宋觀主了。他既是讓你帶路,你就好好跟著再去瞧瞧。我道家雖沒有佛家那一套因果報應之說,但既然我做了好人,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出了精舍的孫子方卻是面露陰霾。此番他趕到天台山,使盡渾身解數,方才將這位和其師一樣名動天下的宗師請到嵩陽觀,一路上論道談文,極其投契,再加上嵩陽觀是其先師曾經住過的地方,他原本有很大的把握能把人留下。可誰知臨到觀門,竟然遇到了這樣一樁事!更何況正如老者所說,那杜氏兄妹自陳京兆杜陵人氏,若真的出自樊川杜曲,嵩陽觀此舉傳開,無疑是自損聲名!他是不在,可觀中會醫術的道士又不止他一個!


    因而,他信手招來一個隨侍的僮兒,隨即沉聲說道:“你去知會觀主,我這會兒前去拜見!”


    “是。”


    片刻之後,孫子方便出現在了觀主所居的飛星閣前。他隨意對迎出來的兩個道童微微一頷首,就徑直跨過門檻進去,隨即對居中坐著的年邁道士打了個稽首,這才在其左手邊的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


    “道兄所託之事,今日原本眼看要大功告成了。可是,就因為今日雨中在嵩陽觀前遇到一雙兄妹,司馬先生一時惻隱之心讓從者護送了人回去,結果卻問出了匪夷所思之事。他們是來這兒求醫的,可觀中人此前言辭推脫也就罷了,今日更是放任那妹妹在雨中跪地苦求而不管不顧!若非那做兄長的突然自己痊癒,而不顧一切在雨中趕了過來接人回去,只怕今次說不定就要出人命了。道兄,嵩陽觀有如今的名聲來之不易,如此糟蹋怎對得起歷代先人,更不用說還落在了司馬先生的眼中!”


    那年邁道士便是如今敕封掌管嵩陽觀的宋福真,聽了孫子方這一番話,他一時眉頭緊鎖,當即令人去傳召打理觀務的徒兒道方。等到外頭一個中年道士匆匆進門行禮,他少不得質問道:“今日山雨突至,那觀前跪地懇求的小娘子是怎麼一回事?”


    聽到師傅問這個,那道方忍不住瞥了孫子方一眼,隨即才囁嚅答道:“師傅有所不知,那杜小娘子不是來觀中參拜,而是來尋醫問藥的。孫先生之前不在觀中,雖還有幾位前輩及道兄醫術不錯,但那小娘子所言其兄的病情實在太過嚴重,縱使宮中杏林國手,也絕難醫治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重症。所以……”


    宋福真頓時把臉一沉:“所以你便把人拒之於門外?”


    “不不不!”道方被宋福真的疾言厲色給斥得更加惶恐,慌忙解釋道,“弟子也是為了觀中聲譽著想。現如今有一等病者,稍有閃失便責人是庸醫。那杜小娘子軟磨硬泡求醫時,甚至還吐露說,她兄長從前少年才高,一場大病後卻不但再不能做詩文,甚至如今還如同活死人似的。如此怪疾,若是貿貿然答應下來,回頭人卻出了問題,觀中豈不是聲名大損?弟子本讓人辭以孫先生不在,可誰曾想那位小娘子竟執拗得很,今日干脆到觀前跪求,弟子見那時候門外沒有香客,一時糊塗才令人關了門……”


    此話尚未說完,宋福真也好,孫子方也罷,聽到杜士儀的病由,全都為之一愣。緊跟著,孫子方卻厲叱道:“荒謬,嵩陽觀這嵩山第一觀的名聲來之不易,若是被外人瞧見廣加散佈,不說崇唐觀這後起之秀正虎視眈眈,就是太一觀等歷史遠比嵩陽觀久遠的,難道便會袖手旁觀?京兆杜陵杜氏乃是名門,若觀中真的盡心竭力,即便有萬一,難道人家還會訛到觀中來不成?”


    見恩師亦是惱火地瞪著自己,道方頓時大汗淋漓,一時無從辯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上首傳來了宋福真冷淡的聲音:“我本一心修煉,所以才把上下觀務交給你打理,如今看來,你著實不能勝任。下去吧,今後這觀中俗務,交給你衛師弟去管。你去觀前灑掃三年,先修得清淨之心,再來好好修道!”


    倏忽之間便奪了弟子的權,把人罰去打雜,等到那中年道士垂頭喪氣告退而去,宋福真方才對孫子方欠了欠身道:“若非子方你正好回來,興許此事我還會被蒙在鼓中。便請子方前去探望一下那對兄妹,這大雨之中走一趟,感染風寒卻非小事。既然那兒有病人,不妨預備些藥材及補益元氣的東西,唔……本觀在峻極峰上的崇山別院,寧靜得很,不妨借給他們兄妹養病。如此一來賠情誠意十足,二來崇山別院是嵩陽觀的地方,不虞有外人打擾。 ”


    “診治的事情我也剛剛答應了司馬先生。道兄所言,我也有數了。”


    這外人二字一語雙關,孫子方自然省得。他點了點頭,繼而便站起身道:“那邊廂司馬先生的從者應該已經預備好了,我這就去走一趟。事不宜遲,道兄也不妨立時去見一見司馬先生,今次的事情只要解說明白了,司馬先生必會釋懷。倒是他出天台山到中岳的消息,應該瞞不得太久。聖人素來崇道好玄,甚至有傳言道是朝廷興許會開道舉,在崇玄署外再設崇玄學。要論經義道學,司馬先生敢稱第二,便無有人敢稱第一!而且,因太上皇病重,聖人頻頻詢問左右,當初則天皇后和太上皇召見的司馬先生如今何在,一旦報信上去,必然會喜動天顏。否則,等到崇唐觀得了信,事情就說不好了。”
呠王子~!! 發表於 2013-6-11 09:29
第一卷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五章診治

    草屋中,看著躺在臥床上昏睡的杜十三娘,竹影只覺得心急如焚。


    好容易郎君的病奇蹟般好了,可娘子竟因淋雨而發起了熱,捂著被子許久,雖發了汗,但人卻是已經昏睡不醒!


    她本提出要去請大夫,可剛剛杜士儀只看了面頰一陣紅一陣青的她一眼,就搖了搖頭,理由卻讓她辯駁不得。


    “別逞強了,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那雙頰發赤的樣子?這大雨裡頭來回走了兩趟,十三娘固然風寒發熱,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倘若硬撐而倒在半路上,又沒遇到先前那樣的好心人,豈不是羊入虎口?”


    可此時此刻,見杜士儀探過杜十三娘脈息之後,竟然讓她去找那套銀針,竹影更是心中納悶。


    杜家與范陽盧氏幾代都結過姻親,杜士儀和杜十三娘的母親便是出自范陽盧氏女,那套銀針是盧氏堂兄所贈,據說乃藥王孫思邈隨身之物。這次特意和其他首飾細軟一塊從家裡帶來,便是因為杜十三娘為了救杜士儀,預備事情實在難為之際,便將這母親傳下,自己又珍藏了多年的至寶送予嵩陽觀那位太沖道人。


    此刻她眼看著杜士儀拈著銀針試了幾次力道,最後將杜十三娘翻轉了過來,在其頸後連扎了三針,眼下還在微微捻動這三根針,她終於忍不住心頭那莫名驚詫。


    “郎君這針術是從哪兒學來的?”


    “夢中得人傳授的。”杜士儀頭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句,繼而又從牛皮製的針包中又拈出了一根,旋即從被子中拿出了杜十三娘的左手,辨認了列缺穴後一針紮下,接著又在右手如法炮製。如此好一會兒之後,他拔出銀針,又小心翼翼地給杜十三娘重新翻轉,將被子蓋嚴實了,方才看著竹影道:“伸右手。”


    竹影不由自主地依言伸出右手,待發覺杜士儀竟自顧自搭了他的腕脈,她不禁慌忙垂下了頭。


    儘管是婢女,但她自幼服侍杜十三娘,從前不曾和男人有過肌膚之親,若非杜家大火後就是杜士儀那一場大病,杜家剩下的僕婢因為疏忽職守,害怕被族中長輩質問,竟逃了個精光,她根本不會接近這位郎君,更不要說這些日子從擦身到服侍如廁,什麼事情都乾過了。好容易壓下那股異樣情緒,她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和十三娘一樣,都是風寒發熱。雖說症狀比她輕微,但也得用幾針,否則等風寒入體就麻煩了!”


    “郎君,真的不用,只是小病,睡一晚上也就過去了!”


    “坐下!這是吩咐,不是和你商量!你倘若病了,難不成還指望我做飯洗衣照顧你們兩個?”


    這不容置疑的話讓竹影一時不敢再爭辯,只能老老實實到坐席前,卻是極其肅重地正襟危坐。感覺到背後那隻手輕輕往下褪著頸後的衣裳,她只覺得渾身僵硬口乾舌燥,當那銀針倏然刺入肌膚深處之際,她甚至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戰栗感。可下一刻,她就感覺到一隻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這麼渾身繃得緊緊的,讓我怎麼給你下針?”


    一喝之下,杜士儀感覺到手下的女子微微鬆弛了一些,這才在兩側風門穴上再次下了針,待到他轉到竹影身前,在雙腕列缺上頭下了最後兩針時,他無意間抬頭一瞧,發現竹影赫然緊張得無以復加,兩隻原本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發現他也在瞧她,立時如同受驚的小鹿似的往下低垂,彷彿一個勁在琢磨地上究竟掉著幾根草葉枯枝,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就在精疲力竭的他打算自己在力所能及的穴位上也下幾針以防萬一時,這時候,他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


    “杜小郎君可在?”


    眼見竹影一下子要起身,他便立時喝道:“別動,你身上的針還沒取下來呢,我去應門。”


    待到竹影無奈應了,杜士儀方才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到門口,一開門便看見那籬笆外頭正站著幾個人。


    頭前第一個正是此前相借雨具又送了自己三人回來的司馬黑雲,其餘數人中,有幾個分明是隨從的裝扮,手中都捧著各式盒子。


    唯一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如同鶴立雞群似的站在其中,那清癯的臉上掛著淡淡笑容,看到他的那一刻還微微頷首。面對這一行人,他雖不明其意,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跨出了屋子。


    “我原本還以為要他日有緣再能相見,不想司馬大兄這麼快就去而復返。”


    儘管籬笆上的那扇門不過虛掩著,但無論是孫子方還是司馬黑雲以及其他從人,誰都沒有越過一步。此刻見杜士儀親自過來打開了門,司馬黑雲方才含笑點了點頭。


    “某也不意想這麼快便會再來。杜小郎君,某回去之後便問過觀中人,杜小娘子一再相求診治的,就是嵩陽觀這位孫道長。他此番是和吾家主人翁一塊回來的,聞聽杜小郎君這怪疾無藥自愈,又聽得你和杜小娘子兄妹淋著了雨,所以便立時讓某帶路尋到了這裡。”


    這便是杜十三娘苦苦懇求,甚至不惜跪在嵩陽觀門前也要求來給他診治的孫太衝?


    杜士儀目光倏然一閃,見那清癯中年人再次微微頷首,儘管他剛剛才為杜十三娘和竹影行過針,但這名醫既然送上門來,他自然不會把人往外推。更何況剛剛針灸治風寒發熱只是權宜之計,倘若有湯藥,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於是,他立時拱了拱手說道:“原來是孫道長。孫道長剛剛遠道回來便到此探視,實在是醫者父母心,仁心仁術。我這病倒已經不妨,可家中舍妹和青衣確實因淋雨而感了風寒發​​熱,但屋中凌亂,只怕怠慢了貴客。”


    這前頭的盛讚讓人聽得很舒服,後頭的推辭顯然也只是客氣,孫子方頓時笑道:“不妨事,杜小郎君剛剛既然已經說了醫者父母心,我這醫者如若過病人其門而不入,豈不是徒有醫者其表?”


    “既如此,且容我先進去收拾一二。”


    竹影耳聽得外間似乎有人說話,等到杜士儀回來之後,收拾了一下那些雨具以及坐席,她原本打算起身幫忙,可才挪動了一條腿,她便看到杜士儀回頭瞪了她一眼:“你只管坐在那兒不許動,待會沒我的吩咐不許說話!”


    等杜士儀再次出來,孫子方方才和司馬黑雲等人來到了草屋前頭。記得此前屋中陳設簡陋狹窄逼仄,司馬黑雲便主動開口說道:“孫道長,屋子裡既有病人,某和其他人在外等候,就請你和杜小郎君一塊進去如何?”


    孫子方正要答應,杜士儀卻立時搖頭道:“司馬大兄不是外人,還請和孫道長一塊進來吧。”


    “既如此,你等在外等候,黑云隨我進來。”


    儘管有些話不想讓司馬黑雲聽見,但想想這草屋四面透風,不隔語聲,留人在外頭也是多此一舉,孫子方也就衝著司馬黑雲點了點頭。等到這闊眉大漢猶豫片刻答應了,見杜士儀側身一步讓自己先行,他這才緩步而入。


    等到進了草屋,他一打量四周那簡單得甚至有些粗陋的陳設,心中便大略有了數目。見到竹影正襟危坐在坐席上一動不動,任由杜士儀這個主人張羅,他原有些奇怪,等借助窗邊的微光瞧見她手腕上那兩根銀針,他方才眉頭一挑。但只看形容姿態裝扮,他自然不會將她誤認為是杜士儀的妹妹。


    “杜小郎君,病人在何處?”


    “就在里間。”


    此時此刻,杜士儀上得前去,依次捻動了一下竹影身上的銀針,示意其繼續坐著別動,這才領著孫子方繞過格扇到了東間,而司馬黑雲卻是一言不發,徑直留在了外頭。


    在臥床前頭的坐席上坐下,見其上躺著的垂髫女童頂多不過十一二的年紀,想想其為了兄長一再到嵩陽觀求醫,甚至在雨中甚至跪求不止,孫子方不禁在心裡嗟嘆了一聲,隨即才在杜士儀將其一隻手從被中托出之後,輕輕伸出二指搭在腕脈上。


    覺察到脈息還算平穩,他又側耳傾聽著那呼吸聲,繼而審視了杜十三娘的面色,最後不覺若有所思地問道:“看外間那青衣的情形,大約令妹也下過針,下針的可是杜小郎君,不知道是哪些穴位?”


    “風池、左右風門、左右列缺。”


    此話一出,孫太衝的臉上就露出了幾許詫異:“杜小郎君從前可學過醫術和針術?”


    “只看過幾本醫書。”杜士儀搖了搖頭,隨即便泰然自若地說道,“但此前身患怪疾之時,夢中曾隱約得先父以針通脈全身,又聽其誦讀了行針要訣,道是冥君所傳,我僥倖學到幾分皮毛,因而此前舍妹及青衣都因淋雨而感風寒發熱,我不得不勉為其難試一試。”


    孫子方這一回才是真真正正地驚異了,他連忙輕咳一聲道:“杜小郎君可否容我再次診脈?”


    “道長請。”


    面對杜士儀坦然伸出來的左手,孫子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鄭重其事地診起了脈。


    他少年學道學醫,服食丹餌,看過的病人既有達官顯貴,也有平民百姓,各種複雜的脈像不是沒​​見識過,此時此刻自然能清清楚楚地辨識出,杜士儀的脈像有些氣血兩虛,但大病初癒的人難免如此。暗自納罕的同時,遍讀古今玄異事的他方才收回了手,一時笑容可掬地衝著杜士儀點了點頭。


    “恭喜杜小郎君,果然是冥君庇佑,至少已經不礙事了!”


    適才雨中回到草屋,精疲力竭之下卻彷彿沒有感染風寒的跡象,杜士儀就知道應當無事,此刻這位妹妹口中神奇玄妙的孫太衝既是確認了這一點,他終於如釋重負,面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由衷的欣喜之色。


    此時此刻,他連忙含笑還禮道:“都是捨妹誠心感動天地,如今我別無他求,只求舍妹能夠早日好轉。剛剛孫道長已經為捨妹診過脈,不知情形如何?”


    “雨中染上風寒發熱,只要處置及時,按理不會有大礙,更何況剛剛杜小郎君的針法到位,再將養幾日就沒事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留一個方子,回頭讓人抓藥送來,照法煎服,應該能保無礙。”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2:27
第六章 婉拒

  從裡間出來,杜士儀想到孫子方需得紙筆書寫藥方,可四下一環顧,他這個主人也不知道筆墨紙硯在哪,索性就走到竹影跟前,一根根取下了那些銀針。等到將銀針收好在牛皮袋中,他便將其一股腦兒塞到了竹影手中,旋即吩咐道:“把這針收好,興許將來有用得上的時候。再有,去把文房四寶找出來,孫道長要給十三娘開方子。”

  剛剛因為杜士儀的吩咐,再加上貴客來臨,竹影跪坐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此時一起身就感到小腿和足底酸麻,卻還不敢在人前流露出來。然而,一聽見這話,她立時忘卻了這些小小的苦楚,連聲答應後便腳下有些踉蹌地去忙碌了。而眼看著她前前後後放東西找東西,孫子方想起杜士儀剛剛為這個婢女也下過針,不禁微微笑道:“杜小郎君對這青衣倒體恤得很。”

  “自從我身患重疾,家中婢僕離散,都是舍妹帶著她照料,此次又不遠千里跟到了嵩山。而到了這裡之後,請人整修草屋也好,採買收拾和做飯等等也罷,里奇外外的雜務都是她一個人做,如此忠婢,若不知體恤珍惜,未免太不惜福了。”杜士儀說這話的時候,渾然沒注意到竹影背對著自己正在書箱中翻找文房四寶,聞聽自己這番話後頭埋得低低的,滿臉感動。

  對於區區婢女,孫子方也不過隨口打趣一句。他今次跟著司馬黑雲過來探視,原打算妙手回春,最終卻只是杜十三娘風寒發熱,而這些許小疾歸根結底都是宋福真那個不曉事的弟子惹出來的。想想司馬黑雲在側,剛剛和杜士儀一番交道打下來,此子固然年少,可言談舉止俱是得體大方,分明出自世家,與其矯飾,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杜小郎君,你兄妹二人遠道而來嵩陽觀求醫,卻被觀中拒之於門外,此事我雖今日回來,卻已經盡知。觀主宋道兄平素只管修煉,觀中事務都是徒兒打理。我從前小小有些名氣,可要說岐黃之術,觀中還有幾位道兄精通,只因宋道兄那個徒兒糊塗,以為你病勢沉重,若醫治不好有損名聲,竟不顧道義,任由令妹一再苦求,今日甚至在雨中受凍!觀主聞聽此事大為震怒,已經解了他的職司,又命其灑掃雜務三年以作處罰。此前之事,觀主頗為歉疚,今杜小娘子既然病情未癒,杜小郎君也是大病初癒,都需得補益氣血徐徐調養,所以,觀主宋道兄特意預備了一支人參,還有其他各色藥材讓我帶來。”

  倘若說此前孫子方跟著司馬黑雲親自登門探視診治,杜士儀就已經覺得匪夷所思,那麼此時此刻,他就不得不覺著這個世界實在太奇妙。曾經避之如蛇蠍的嵩陽觀對自己兄妹態度大改,甚至於罰了主事者,還慨然相贈眾多貴重藥材,這種轉機已經遠遠超過正常範疇了!瞥見一旁始終恪守從者本分垂手而立的司馬黑雲,見這闊眉漢子彷彿沒聽見孫子方這番話似的,一味沉默肅然,他突然想到了當初對方對自己所說的話。

  車上那位主人翁是年事已高的長者,且路途顛簸受不得濕寒。而孫子方分明是和那位主人翁一塊回來的,那答案就很簡單了,此老者如今還在嵩陽觀!孫子方如此古道熱腸甚至慨然贈予,說不定也是因為那位老者的緣故!

  想到這裡,眼見得孫子方揚聲一喚,外間幾個從人就都已經捧了盒子進屋呈到自己面前,他便立時搖了搖頭:“孫道長好意我心領了,可這些貴重之物卻萬萬不敢收。先父從小教導我兄妹二人,無功不受祿,既然觀主已經懲治了主事者,又請道長登門探視診治,我兄妹二人已經很感激了。”

  見杜士儀竟然絶不肯收下這些藥材,孫子方想了想也不好勉強,便含笑說道:“既如此,嵩陽觀在峻極峰上還有一處別院,景緻幽遠寧靜,正利於養病。這草屋畢竟卑濕,而那裡如今少人居住,屋子空著也是空著。”

  環視了一眼這座確實簡陋的草屋,杜士儀再次婉拒道:“這草屋雖簡陋,但上有茅草遮頂,下有臥床容身,風雨不入,也同樣安靜,不但適合養病,也適合讀書養性。峰上別院乃是嵩陽觀中道長們的清修之地,我兄妹二人實在不便攪擾。還請孫道長回去謝過觀主,多承好意,吾家兄妹感激不盡。”

  “阿兄……”

  耳朵突然聽到裡間傳來的一個微弱叫聲,杜士儀連忙站起身來,告罪一聲便快步進去。見杜十三娘支撐著要坐起身,他便立時把人按了躺下,這才不由分說地說道:“你還在發熱呢,別亂動。”

  “阿兄,外頭是孫道長?”杜十三娘迷迷糊糊聽到外頭的說話聲,等聽到其中有孫道長三個字的時候,這才終於忍不住開口相喚。此刻,見哥哥點了點頭,她就抓著兄長的袖子,勉力一字一句地說道,“孫道長可給阿兄診過脈?”

  “診過了,孫道長說,我已經沒什麼大礙,只要養一養就行了,倒是風寒發熱的你得留心服藥養病!”杜士儀見小丫頭如釋重負,舒緩地透了一口氣,便笑著說道,“這下放心了?”

  “嗯。”杜十三娘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歡欣的笑容,卻只有右邊嘴角綻放開了單個可愛的小酒窩,“孫道長也這麼說,那就真的沒事了……阿兄,等你病完全好了,可要帶我去峻極峰上看一看當年天后的祭天壇……”

  這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孫子方的聲音:“杜小郎君,杜小娘子既如此說,這峻極峰上的崇山別院景緻最好,從那兒登山卻也便宜。”

  杜十三娘這才想起剛剛彷彿兄長正在和孫子方談到此事,臉上不禁露出了猶疑的表情。等看到杜士儀衝著自己搖了搖頭,她幾乎想都不想便開口說道:“阿兄,這草屋是我帶著竹影整修佈置的,如今倘若阿兄病癒就搬出去,我實在捨不得……阿兄,你去謝謝孫道長的好意吧!”

  人家兄妹一再婉拒,再說一屋子都是病人,孫子方也不好強求。等到杜士儀從裡間出來,他早已經就著竹影捧上的文房四寶,一蹴而就寫完了藥方,此刻便站起身來。

  “既是杜小郎君一意和杜小娘子留在這兒,那我也不便強求。若和令妹身上再有什麼不適,儘管命人來嵩陽觀見我就是。”

  “是,多謝孫道長。”杜士儀點了點頭,這時候方才對司馬黑雲道,“司馬大兄,我倒另有一事相求。這草屋原是當初一位隱居在此的處士在離此回鄉之際,借給舍妹的,前頭院子裡那塊地倒也適宜耕種,荒廢未免可惜了。今次之事之所以如此狼狽,也是因為我兄妹身邊只有竹影一婢的緣故。倘若可以,司馬兄可否薦個可靠人?一來看守門戶,二來也好種些瓜果菜蔬。”

  司馬黑雲見杜士儀不接受孫子方借出的別院,卻找自己借人,而且還是一口一個司馬大兄,他頓時覺得杜士儀為人溫厚。儘管他跟著主人也是初到嵩山,但他此刻想也不想就爽快地應承道:“此事容易,我回頭給你薦兩個老實人。”

  孫子方剛剛雖在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郎面前受挫,但此刻不禁打趣道:“杜小郎君既然打算在這院子裡種上菜蔬,莫非還打算養幾隻雞鴨?”

  “孫道長好主意。”杜士儀笑吟吟地點了點頭,“竹林菜田,三五雞鴨,天然野趣,住上一年半載讀書養性正好!”

  見杜士儀接口如此之快,孫子方不禁啞然失笑。又盤桓了好一會兒,旁敲側擊探聽了杜家兄妹底細,發現果是出自樊川杜曲,孫子方這才起身告辭,司馬黑雲亦是笑語幾句跟著離去。等送到了門口,杜士儀迴轉來,便來到了裡間杜十三娘的床前。見她擁著被子,紅撲撲的臉上露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彷彿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消失一般,他不禁笑了笑,又將其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十三娘,委屈你繼續住這草屋陋室了。”

  “阿兄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面對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妹妹,杜士儀頓時莞爾,一直沉甸甸的心情也終於輕鬆了下來。

  無功受祿,智者不為。眼下貪圖一時得失,將來興許要加倍還回去!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2:27
第七章 崑崙奴

  儘管杜士儀不曾收下此前那些名貴藥材,也婉拒了搬去嵩陽觀在峻極峰上的那座崇山別院,但孫子方在留下藥方回去之後,嵩陽觀仍然派道童送來了兩大包沉甸甸的藥。一包是給杜十三娘治風寒發熱的,一包卻是給杜士儀調養身體補益元氣的。這一次,杜士儀自然沒有拒絶,謝過之後就命竹影收了下來。

  同樣因為淋雨而風寒發熱的竹影在杜士儀行過針之後,睡了一晚上就差不多好了,卻堅持不肯再下針吃藥,杜士儀眼看人恢復得不錯,說服不了也只得隨她去了。而因此前採買的菜蔬雞蛋和油鹽還夠幾日吃用,她便一心一意足不出戶,只管照顧兄妹二人。

  一晃便是數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杜士儀恢復得極快,杜十三娘只覺得那些從小最怕的苦藥也不苦了,身體也漸漸康復。雖說隱約感到杜士儀和從前印象中那個在外侃侃而談,在家卻常常沉默寡言的兄長彷彿有些不同,可她無疑更喜歡眼前這個處處關心自己的兄長。再說在生死關頭上走了一遭,如此轉變也不奇怪。

  這一日,她蹙緊眉頭一口氣喝乾了那碗中的苦藥之後,東張西望見杜士儀不在屋子裡,便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兄呢?”

  “娘子,郎君在外間竹林裡。”見杜十三娘納罕,竹影便輕聲解釋道,“郎君今天一早就說想看書,可我把書箱裡的那幾卷書找了出來,郎君才翻了翻就丟下了,又說要寫字。可這一次,我尋了文房四寶出來,又搬了坐席在外間光亮處,站在一旁打算為郎君抻紙,可郎君只看了一眼又大皺眉頭,寫了沒幾個字,隨即丟下東西就到竹林裡頭去了。若非是娘子服藥的時間到了,我還真的不放心。”

  聽到這話,杜十三娘不禁又是狐疑,又是擔憂。好容易兄長終於大病初癒,若真的勾起舊日隱痛而再次傷懷,那豈不是前功盡棄?思來想去,儘管深知兄長從前蜚聲滿樊川的名望來之不易,此行特意帶著的文房四寶,有的是杜家長輩送的,有些是其他親長所贈,大多來歷非凡,極為珍貴,更不要說書箱中那幾卷在老宅大火中劫後餘生搶下來的書了,自己在四處求醫最困窘的時候也沒想過變賣。

  但此時此刻,她最終把心一橫道:“明日你悄悄把這些東西收起來,阿兄再要就說找不到了。等咱們回長安之前,就把這些都賣了!”

  “好好的東西為何要賣?”

  說話間,杜士儀便從外間進了屋子。他看了一眼面色驟然變得一片蒼白的杜十三娘,還有一旁猝不及防的竹影,隨即便沉聲說道:“都是千金難買的好東西,若是讓庸人得去,平白無故糟蹋了。十三娘,你不用杞人憂天了,我還沒到睹物傷情的地步。”

  “阿兄……”

  杜十三娘那欲言又止的樣子,杜士儀看在眼裡嘆在心裡。他一早想要讀書寫字還真不是為了別的,實在是因為這幾日休養下來,打算看看書消磨時光,抑或是寫寫字練練手。當他捧起那些動輒數米長的書卷時,卻著實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至於寫字……竹影張羅了文房四寶,隨即又陪侍一側抻紙的架勢,讓他的某些記憶立時為之復甦。

  伏案書寫乃是宋明之後的寫字姿勢,而在這個年代,盤膝坐於座席,將紙捲成卷狀,然後左手持卷右手書寫,這才是天經地義的。就算是杜家這樣置辦得起婢僕僮僕的人家,頂多讓人在一旁抻紙陪侍,真正寫字也得懸腕紙上。

  問題是從前那個杜士儀從小受著這樣的教育,自然甘之如飴,他勉強打起精神來試了一試,身體倒能習慣這樣的寫字姿勢,寫出來的字好歹也算端正,可那低下的效率卻著實讓他無法忍受。

  而且,他從竹影那兒得知,書箱中剩下的紙屈指可數,就連墨丸也只剩一丁點,若這些用完了,就得另外去買。要練字的話,除非他也和古人似的用清水寫破漆盤,寫禿千筆,否則得另想想辦法!

  然而,當著杜十三娘的面,他卻若無其事地說道:“沒事,我只是看外頭竹林幽深,想著若是回頭司馬大兄舉薦的人到了,請人砍幾根竹子下來,興許可以再添幾樣陳設。”

  話音剛落,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熟悉的爽朗聲音:“杜小郎君可在?”

  這一次,見杜士儀面露驚喜就要往外走,竹影立時敏捷地站起身疾步迎出了門。出了門後,見籬笆那一頭,司馬黑雲身後跟著一個赤裸上身,體格健碩,渾身黝黑,手裡提著一袋各式農具的少年,她忍不住愣了一愣。

  觀那少年形狀,彷彿是崑崙奴?就算在長安,這樣一個崑崙奴,至少要價十萬錢,多是貴婦千金用來牽馬執蹬,郎君只打算僱個尋常老實農人而已,怎麼送了這樣一個人過來?

  疑惑歸疑惑,竹影仍是快步到籬笆前頭開了院門,緊跟著,她就發現杜士儀也從草屋中迎了出來。前次她已知道這司馬黑雲不過是一介從者,眼下見杜士儀對其仍是一口一個司馬大兄,親近熱絡,她頓時微微蹙了蹙眉,隨即才躡手躡腳徑直回了草屋。

  見杜十三娘支著胳膊已經半坐了起來,她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待到杜十三娘輕聲詢問,她少不得開口說道:“來的是之前雨中送了咱們回來,又帶了孫道長來給娘子看病的那個司馬黑雲。”

  “原來是那位。”杜十三娘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隨即便衝著竹影吩咐道,“之前孫道長登門,家裡只有白水待客,如今我的病好多了,阿兄的病峰迴路轉,開銷也已經有限,你下次去集市上頭,也記得採買一些做酪漿的果子,再有客人也不至於太狼狽寒酸。”

  竹影正要開口,聽見外間杜士儀和司馬黑雲已經進了屋子,她連忙點點頭去了外間,整理了坐席又送上水之後,便垂手退到了一旁,目光卻忍不住頻頻去瞥那個跪坐在門口東張西望滿臉好奇的少年崑崙奴。好在她並沒有等多久,寒暄兩句之後,司馬黑雲便爽快地說到了正題。

  “杜小郎君前次說要一個會耕種的可靠人,所以某今日便帶了這崑崙奴來。說實話,某這次也是跟著吾家主人翁到嵩陽觀盤桓一陣子,可既然杜小郎君託付,原打算到鄰近村莊去瞧瞧看看。正巧某昨日隨主人翁去登封縣城,卻遇到有人當街貨賣這崑崙奴,竟只要價一萬錢,不及市值十分之一,卻仍是無人問津。

  一問左右方才得知,這崑崙奴最初的主家好鄉野之趣,於是他雖只十四,卻從小學得一手好農活,其餘牽馬執蹬,鞍前馬後護衛的差事,卻一概不會,為人僕婢的規矩更一竅不通,只一身蠻力。因為最初的主家過世,家眷離登封前將其賣了,可每次都是做錯事惹怒主家被發賣,如今已經好幾次,身價從最初的十二萬錢,跌到了如今的一萬也沒人買。

  一萬錢買一個只會幹農活的大肚漢,誰願意?可杜小郎君只要會做活的,主人翁笑說此人正好,某就要價八千錢買了回來。橫豎他不懼寒暑,院子裡砍些竹子搭個棚子盡可過得,倒比僱人可靠。賣了他的那家人還把他輾轉賣了幾戶人家都一直隨身帶著的農具等等一併附贈,真正算下來他的身價錢幾乎相當於白送。若杜小郎君覺得不好,某帶了他回去,到時候送到東都去賣了也可。”

  聽到這裡,杜士儀少不得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少年崑崙奴。見其聽到司馬黑雲的話,東張西望的腦袋立時低垂了下來,看上去流露出幾分顯而易見的沮喪,他不禁思量片刻,旋即便搖了搖頭。

  “反正我要的只是個侍弄田地種些瓜果菜蔬的人,又不要他近身服侍,懂不懂規矩倒是無妨。只他的身價要八千錢,我也不瞞司馬大兄,因我的病,舍妹幾乎傾盡家產,如今就是把這草屋和家什拆了零碎賣,我也絶拿不出這許多。”

  “這卻不急,日後再還也使得。”

  聽司馬黑雲如此說,杜士儀立刻搖了搖頭:“日後二字卻說不得。我已經承司馬大兄深情厚誼,斷然不敢再領受這樣貴重的贈予。無功不受祿,這崑崙奴的身價錢我總得給你。

  不如這樣,現如今我大病初癒,卻也幹不得其他,但一味閒著養病,不但於身體無益,而且亦是無所事事。我從小讀書習字,此前因身染重疾荒廢了許久,但抄書仍是使得,不知貴府主人翁可有什麼典籍書冊需要抄錄的?坊間抄書一卷該多少錢,就算多少錢,日後折成他的身價!”

  聽到杜士儀如此說,司馬黑雲先是一陣訝異,最後方才笑道:“既是杜小郎君已經打定了主意,某便去回稟了吾家主人翁。”

  談成了此事,杜士儀頓時心下一鬆,又留人小坐了一會,方才送走了司馬黑雲。等到目送人消失在小徑盡頭,他方才低頭看著門邊上的這個少年崑崙奴,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渾身黝黑的少年崑崙奴抬頭看了看自己的新主人,隨即便囁嚅說道:“從前的名字都是從前的主人取的,請郎君重新賜名。”

  面對這麼一句話,杜士儀不禁眉頭一挑:“那你第一個主人給你取的是什麼名字?”

  這一次,少年崑崙奴的回答卻很爽快:“薛少府給我起的名字叫田陌。田土之田,井陌之陌。”

  聽到其口齒清楚地說出了這第一個名字的來歷,杜士儀當即開口說道:“那就還是叫田陌吧。你跟著那位薛少府既然幹得一手好農活,那外頭院子裡的這些田地,我就都交給你了。”

  這個熟悉的名字失而復得,田陌的眼睛裡頓時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他想都不想便跪下直接磕頭說道:“多謝郎君!”

  磕頭認了主人,田陌便立時提著柴刀出去,在竹林中砍了幾根竹子搭了個遮風擋雨的棚子。等到風捲殘雲一般吃過午飯,他又用一整個下午將院子裡那左右兩塊荒蕪的地全都翻了一遍。滿頭大汗的他本打算再去挑水,可從竹影口中得知這草屋後頭便有一口井,山溪就在旁邊,他這才擦了擦額頭笑道:“從前我在薛少府那兒,都是去一里外的山溪挑水灌溉瓜果,薛少府一直都讚我種出來的菜好吃。”

  裏屋的杜十三娘聽到這話,一時忍俊不禁地對杜士儀說道:“阿兄,這種菜耕田會的人多了,那位薛少府居然用身價這麼高的崑崙奴來做這些農家事,怪不得別家買了回去沒兩天又轉手賣了他。瞧他這一刻也閒不下來的勤快樣子,用來給人做跟班隨從,他自己也會覺得氣悶呢!”

  “所以說,賣了他的人多半都會覺得,他那第一任主人薛少府當年才是性子古怪暴殄天物。”杜士儀微微一笑,突然想起什麼,當即緩步走到門前,看著咕嘟咕嘟正捧著木瓢在喝水的田陌問道,“田陌,你說這時節的地裡,該種什麼東西最好?”

  放下水瓢的田陌立時直起腰來,不假思索地說道:“這時節種瓜果最好,胡瓜、崑崙瓜、菘菜,若要種些別的,時令就來不及了。不過,這幾分地實在太少了,郎君要是願意,竹林中可以再開墾幾塊地出來,而且這時節的筍雖說大多有些老了,可找找興許還有嫩的,挖些筍來做什麼菜都是相宜的。而且如今是春天,山上野菜遍地都是,從前薛少府就喜歡嘗個時鮮,費上小半天就能挑上一簍!”

  田陌一口一個薛少府,別的主人聽了興許會心中不快,但杜士儀卻根本不在意此事。那些富貴人家要的是崑崙奴牽馬執蹬充場面,田陌這等農活本事自然明珠暗投,可到了什麼都缺的自己這兒,光是這一項就可以解決最大的燃眉之急了。畢竟,竹影雖巧,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好,那你就拿出你在薛少府那兒練出的全副本事來!”

  時隔許久轉手多人,再次在新主人眼中看到了肯定和讚賞,田陌一時又驚又喜。而杜士儀轉身回到屋子裡,便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抑制不住的歡呼,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來。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2:28
第八章 有志不在高

  儘管上次雨中曾經跟著竹影來過一次嵩陽觀,但那時候觀門緊閉,杜士儀不過隔著高聳的圍牆看了一眼裡頭飛檐斗栱的各式建築,印象中只覺得宏麗之中不失清雅幽深。前幾日司馬黑雲代其主下帖邀約,今日由道童引入正門,他這才領略到這座嵩山第一觀的真正風采。

  嵩陽觀的山門兩側立柱上遍刻龍虎雲紋,門上那一方牌匾乃是高宗皇帝御筆,即便杜士儀從小看慣無數名家碑碣法帖的搨本摹本,也不得不承認,那一手飛白著實神韻非凡。然而,他也知道今日應邀而來,要逛大可以趁以後,端詳片刻就立時跟上了前頭的道童。此前是司馬黑雲派人來請,他本以為應是其帶路,可不想那道童一路領著他進去,最後卻把他引到了一座青黑色屋頂,屋簷高挑的大屋前。

  “杜小郎君,已經到了。”

  “這是……”

  “這是觀主的飛星閣,觀主和司馬先生孫道長都在其中。”

  既來之則安之,杜士儀定了定神,便從那道童打起的竹簾處跨過門檻。繞過外頭那四扇紙屏風,他這才發現,今日這飛星閣中竟不止他原本預料中的寥寥數人,赫然滿堂賓客。居中的主位上坐著一位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年紀應該很不小,頭髮雪白,乍一看去彷彿慈眉善目,但再一細看,卻彷彿別有幾分鋒鋭之氣。而在其左下首,便坐著自己曾經見過的那個太沖道人孫子方。而在右邊與那主位老道平齊的坐席上,亦坐了另一個老道。

  那老道兩鬢霜白,面色紅潤精神,他卻是一時半會辨不出其人年紀,只覺得彷彿別有滄桑,而與孫太沖的含笑點頭,以及那主位老道的微微頷首相比,這笑眯眯打量自己的老道氣度更顯從容閒適,他本能地覺著,這就是那位雨中伸援手的老者,司馬黑雲的主人。

  而在這三人以下,其餘坐席上的八九個人年紀不一,有的身穿道袍,有的則是布衣儒衫,不見任何金玉錦繡。然而,屋子裡的青銅熏籠中燒著香調芬芳清雅的上好香料,垂手侍立的婢女皆是相貌姣好,座上更是人人手捧白瓷茶盅,且那外間繪滿各色人物的屏風他剛剛儘管只掃了一眼,卻眼尖地看到了落款,正是當官名氣不大,人物畫卻冠絶初唐的閻立本!

  說是道觀,這氣派竟過於樊川杜氏那幾家世代仕宦官職頗高的幾戶人家!

  “杜小郎君,這是宋觀主。宋觀主,這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孫太沖是在座眾人中唯一見過杜士儀的,當下少不得起身替他一一引見,觀主宋福真之後,他便立時轉向了那兩鬢霜白的道人,“這位是天台山的司馬先生,他那位從者想必杜小郎君已經熟識了。”

  只有姓氏而不說其名,再加上此前司馬黑雲雖來過草屋數次,卻絶口不提自家主人,此刻杜士儀自然免不了心中更加納悶。依禮見過那司馬先生之後,他又隨孫太沖見過其他人。其中有的是嵩陽觀中修行的道士,有的是來自東都洛陽的世家著姓子弟。然而,到了最後那人時,他正因為其人彷彿有些面善而快速搜索著記憶,那人卻不等孫太沖引見,便笑容可掬地起身拱了拱手。

  “城南韋杜,關中巨族,世代簪纓,樊川之盛,便在此二姓。樊川杜曲杜十九郎的名聲,京兆府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孫道長就不用再解說了。杜十九郎四歲能文六歲能詩,不意想我今日又在嵩陽觀一睹風采。”他說著微微一頓,旋即笑著說道,“說起來,我和十九郎還曾經見過數面,十九郎莫非不記得了?”

  說話的人約摸十八九歲,頭戴黑介幘,面如冠玉豐神俊朗,竟是一位風采頗為出眾的美男子。站在他的面前,杜士儀能夠清清楚楚地聞到那一股撲面而來的馨香。他自然不會因此把人當做是女子,須知唐人最喜熏香,名門大族多有秘藏制香之法,對面這青年不過是好濃烈之香而已。然而,聽到對方一見面便對自己大加恭維,他不禁眉頭微皺,隨即還禮問道:“大兄莫非也是京兆府人?”

  “十九郎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鄙人柳惜明,也常呼朋喚友去樊川杜曲遊玩,故而這些年見過十九郎好幾次了。”

  見人回答得坦然,杜士儀掃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見大多數人都饒有興緻地看著他們這兩人,他便微微笑道:“沒想到竟是他鄉遇故知。大兄既然也是京兆府人,消息似乎遲了些,年前一場大病,不但幾乎要了昔日只不過微有聲名的杜十九一條性命,而且還讓我從此之後文思半點也無,幾乎再也做不出什麼像樣的詩文來。若非我尚在稚齡的妹妹帶著千里迢迢到嵩山求醫,只怕便不會站在這兒了。”

  此話一出,剛剛那些洛陽人士還在思量這京兆杜十九這麼大名氣,自己沒聽過是否有些孤陋寡聞,可此時此刻杜士儀這實情一說,他們在恍然大悟的同時,表情自是各不一樣。有的人搖頭惋惜,有的人暗自搖頭,也有的人幸災樂禍,然而,不論心裡怎麼想,不少人卻都拿眼睛去睨視那柳惜明。面對這些顯然有異的目光,柳惜明只能強自鎮定地說道:“我這大半年都在洛陽,倒真的不知道十九郎竟不幸招此橫禍。”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遭此橫禍,我方知親情可貴,否則也沒有如今重見天日,更不會覺得否極泰來,反倒耿耿於懷所謂江郎才盡。”

  泰然自若揭出了自己江郎才盡這個事實,聽了柳惜明這般辯解,杜士儀卻沒事人似的,再次拱手道了一聲幸會之後,便在眾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坐到了柳惜明下首那最後一個坐席上。只看今日純以年紀論座次,這本就是他應有的座位。

  “難得司馬先生蒞臨嵩陽觀,諸位剛剛既然都拜會了,現如今不當面請教,更待何時?”

  觀主宋福真彷彿沒察覺到剛剛室內瀰漫著的尷尬似的,徑直做了開場白。直到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明白,今日自己應邀而來並不是他所求司馬黑雲之事已經有了眉目,而是恰逢另一場盛會。就不知道這位自己根本無從得知的司馬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不但道士,就連洛陽也有人特地聞風趕來,其中不乏王鄭著姓。想著想著,他不禁好奇地抬眼打量其人,卻不防目光和對方碰了個正著。

  “司馬先生的《坐忘論》,小子曾經通讀多遍,其中真觀第五中有雲,雖有營求之事,莫生得失之心。然而生者在世,除非聖人,否則若有營求,則必苛求得失。敢問司馬先生,這得失之心,從何而滅?”

  一個年輕士子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那司馬先生收回了剛剛打量杜士儀的目光,當即笑眯眯地說道:“正因為要做到如此殊為不易,所以我才在坐忘論中說,可力為之。得失乃欲求,欲求乃天性,但既要坐忘,倘若不能把這些摒棄在外,又怎能心平氣和?就好比我一清淨世外之人,倘若和那些科舉之中求出身的士子一般,和朝堂上但求再進一步的官員一般,非要求一個名動天下貴顯一時,那便是得失之心太重了。當年我就說過,陰陽數術不過異端,於治國無用,於修身更無用。真正要求清淨求出脫,首先得從自省做起。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此至理也,我與諸位共勉!”

  見多了那些史書典籍中出沒的各色神棍,此時此刻聽這司馬先生如此一番乾脆俐落的話,如今對神佛半信半疑的杜士儀不禁暗自喝采。再看座上其他人亦是頻頻點頭,原本以為今日這一遭必定難捱的他少不得打起了精神。果然,接下來便一再有人發問,問題從其《坐忘論》中的收心斷緣,到《天隱子》中的漸法入道,再到所謂的服氣療病。他正聽得興緻勃勃的時候,剛剛被他反詰之後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柳惜明突然再次開了口。

  “司馬先生的服氣養生之道,據說連太上皇都極其推崇。不知道如杜小郎君這樣的病情,若服氣養生,他日能否恢復從前的文思泉湧?”

  這個問題問得不但刁鑽,而且赫然又是矛頭直指杜士儀,一時四座皆靜。而杜士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便若有所思地看著座上這笑口常開的司馬先生,卻見其人仍是笑容可掬地捋了捋下頜鬍鬚,旋即便頷首笑道:“服氣養身求的是養身長生,但若要收效,卻是長年累月的事,可不是所謂終南捷徑。倘若服氣便能文思泉湧,道門還不被人擠破頭?再者,杜小郎君的病已經由子方診治過,如今已無大礙,我就不越俎代庖了。當然,若是杜小郎君有意隨我去學吐納服氣,那自然也並無不可。”

  這一番半是戲謔半是認真的話,聽得座上眾人無不莞爾一笑。而事涉自己,司馬先生都已經答了,杜士儀便不慌不忙地說道:“大病得愈已是得天之幸,若再奢求其他,未免太不知感恩。不能為文學雅士,未必不能為法吏;不為法吏,未必不能精研武藝上陣殺敵;即便文不成武不就,未必不能為書蠹;不能為書蠹,總還能為田舍漢!”

  那柳惜明一言被那司馬先生四兩撥千斤似的擋了回去,此刻聽到杜士儀最後半截話,少不得嘿然嘆道:“田舍漢何等卑陋,十九郎何必如此心灰意冷?”

  “田舍漢未必卑陋。昔日諸葛武侯,不是也躬耕於南陽?”杜士儀有意混淆了《出師表》中的躬耕二字未必實指,隨即又似笑非笑地說道,“須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沒有農人,其他人豈不是要餓死?”

  這前頭不過尋常之意,尤其聽到杜士儀竟然說大不了為田舍漢時,不少人更是譏嘲地皺起了眉頭竊竊私語。然而,聽到此刻那脫口而出的四句詩文,屋子裡漸漸有不少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良久,還是孫子方輕咳一聲第一個開了口:“這四句詩道盡農人辛勞,不知此詩名曰……”

  “憫農。”

  聽到這極其切題的二字詩名,那司馬先生突然拿起坐席前的玉槌,輕輕敲了一下面前的玉鐘,但只聽那清越的聲音乍然在室內傳開,他方才含笑說道:“好了,杜小郎君倒是病體痊癒,可我這把老骨頭長途奔波,現如今這風寒還沒好呢,容我退席先歇息一個時辰,諸位但請自便就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