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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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42
陸雲 發表於 2013-7-19 20:30
第3卷 第八十九章 最難消受美人恩


  清河崔氏這一支世居東都已經有些年頭了,祖塋在洛陽平陰鄉遷善裡邙山之原。下葬這一日,杜士儀便隨著崔家人在附近崔氏捐資修建的一座寺廟精舍中住了一晚,次日方才啟程回東都。然而,甫一回到永豐坊崔宅,他便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公孫大娘到洛陽了,明日,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將於洛陽宣教坊安國寺演劍舞!

  當初齊國太夫人親口延請公孫大娘留家中教導家妓,然則卻被婉拒,離開之後的公孫大娘輾轉登封偃師汴州多地,最遠足跡到過河北道,不到三年,名聲更勝從前。因而,聽說公孫大娘如今到了洛陽,崔儉玄看看身上那一襲扎眼的麻布孝服,隨即便用手肘撞了杜士儀一記,待到拖著其一路到了自己的書房,他甚至來不及掩門便開口說道:「杜十九,我身上有孝,不好去見公孫大家,就不去了,你去一趟安國寺,至少也把當初公孫大家送咱們,咱們卻沒用上的那塊銅牌還給人家。還有……」

  「還有就是捎帶一個訊息。」

  他這話還沒說完,一前一後兩個人便跨過門檻進來。前頭的是崔五娘,後頭那個板著臉一聲不吭的則是崔九娘。崔五娘緩步走上前來,輕嘆一聲說道:「公孫大家當初曾經禁不住九娘軟磨硬泡,傳過我姊妹幾手劍舞要訣,奈何如今祖母新喪,我姊妹不好見她,杜十九郎請替我和九娘問候一聲。另外,有傳言說連宮中聖人也聽說了公孫大家那赫赫之名,打算派人延請其入教坊教導內人,你對公孫大家言語一聲,讓她心裡有個預備。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如嵩山盧公那樣,堅辭天子授官,此事若是真的,她恐怕推拒不得。」

  該說的話崔儉玄和崔五娘都說完了,崔九娘見杜士儀點了點頭,忍不住又咬了咬滿口銀牙,輕哼一聲道:「話不是這麼說,你不是本事大得很嗎?公孫大家生性好自由,倘若你真的有那麼大本事,那就給她想一個婉拒宮中徵召的辦法……」

  「真真,你給我住口!」崔五娘頓時沉下了臉,竟是忍不住喝出了妹妹的小字。見崔九娘一下子愣住了,她方才疾言厲色說道:「不是什麼事都能拿來賭氣或是開玩笑!這和前時盧公堅辭授官不是一回事,從來天子徵召,無論是僧道隱賢,都不得不應召前往。若非盧公名聲太大,玉真公主又從中轉圜,再加上眾多公卿各有私心,盧公前次也不可能輕易放歸還山!你道是杜十九郎失心瘋了,在這種事情上貿然出頭,可不是幫人,而是害人!」

  訓過崔九娘,眼見其咬著嘴唇再不做聲,她方才收起了面上的冷厲,和顏悅色地對杜士儀說道:「杜十九郎,九娘年少無知,你不要放在心上。」

  「好,是我年少無知,你們想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崔九娘忍不住使勁一跺腳,旋風似的衝出了崔儉玄那書房,待疾步奔下了台階到了下頭院子裡,她方才抬起手來擦了擦已經忍不住流淚的眼睛,心裡又是不忿又是擔心。

  杜士儀還不承認,阿娘也不對她說實話,可如今看阿姊的樣子,心裡全都是杜士儀,哪裡有她這個妹妹!

  崔九娘突然這一跑,房中三人全都愣了一愣,隨即若無其事地又交談了幾句,崔五娘就含笑告辭離去。這時候,崔儉玄方才滿臉納悶地問道:「雖說九娘一直都是這種古古怪怪的性子,可前些天還向我婉轉打聽你家裡的事和在山中求學的事,怎麼今天突然就變臉了?」

  「她向你打探過我的事?」見崔儉玄點了點頭,杜士儀想起這丫頭當初質問自己的情形,知道恐怕崔九娘還在鑽牛角尖。他本待把事情原委對崔儉玄說個清楚,可想想這小子怕姊姊怕妹妹,回頭不給他惹麻煩就是好的了。更何況他近日之內便要啟程赴京,而崔家人都要在洛陽守孝,也不過再捱幾天而已,他就若無其事地搪塞道,「這麼說來,你家九娘子恐怕又在想給我設什麼圈套……說起來,等我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還想盤根問底的崔儉玄頓時為之氣結:「你這個不講義氣的傢伙!」

  洛陽宣教坊位於長夏門大街東第一街北第六坊。作為遠離洛水更靠近洛陽城南牆的坊,如今達官顯貴建宅造第多會避開此地,所以坊內大多都是開元以前的建築。其中,安國寺本為中宗節愍太子宅,神龍二年為崇國寺,後改為衛國寺,直到景云年間方才更為今名。

  佛殿中供奉著當陽彌勒,寺東有專供車馬進出的門,亦是洛陽大寺之一。公孫大娘選了此處作為今次抵達洛陽後的舞劍之所,除了因為安國寺主持崇照法師與她昔日有過援手之恩,佛法精深戒律森嚴,在整個洛陽城都赫赫有名,兼且是真心相請,她不虞到時候被人指摘女子宿佛寺多有不便,而且也不會像住在旅舍中那樣常常被貴人滋擾,最重要的便是因為寺中有一座足可容納千百人的寬敞大院,乃是當初中宗節愍太子的演武場。

  此時此刻,她帶著岳五娘兩個新收的弟子親自用步子丈量地面,每逢遇到突出地面的磚石,還會若有所思地上去用腳尖有輕有重地踏上幾步,隨即方才一步一步繼續緩行。等到把中央那塊劍舞之地的每一塊地磚幾乎都摸透了,她方才停下了腳步,這時候,卻只見馮家三姊妹中居首的馮元娘親自捧了一盞茶上來,雙手奉給了她。

  「公孫大家,這是崇照法師命人送來的茶葉,我親自烹煮而成的,喝一口解解渴吧。」

  「元娘,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日後不用再做這種事。」公孫大娘接了茶盞在手,喝了一口後便皺起了眉頭。儘管如今東都尚佛,據說不少公卿家中也漸漸以茶會客,但這種味道她嘗試過不少次,每次都難以習慣。然而,在馮元娘那期待的目光中,她不得不緩緩飲盡,隨即便竭力不動聲色地開口說道,「既然是崇照法師送來的茶葉,你烹好了給大家都送上一杯,甫一到東都,明日便要上場,都辛苦了。」

  等到馮元娘喜滋滋地點點頭後轉身離去,岳五娘立刻擺出師姐的派頭,把兩個師妹打發了去整理劍器和服裝,這才上前撒嬌似的挽住了公孫大娘的手臂道:「師傅,這一趟來過東都,咱們下一程是不是往潼關去長安?我還從來沒有去過長安呢,聽說那裡比洛陽更雄偉……」

  「達官顯貴也更多。」公孫大娘徑直接了一句,見岳五娘面色遽變,她知道徒兒心結,便苦笑道,「長安乃帝都,我自然也想去。可只怕去時容易脫身難……再有那樣的事,我怎麼對得起你?倒是明日還有你帶著你兩個師妹上場,有這閒工夫想別的,還不如好好思量思量怎麼舞得更精彩!」

  聽到師傅的口氣不知不覺又轉為了教訓,岳五娘頓時點了點頭。然而就在這時候,外間一個小沙彌疾步過來,頭也不抬地深深行禮道:「公孫大家,外間有一位郎君求見。」

  「師傅不是早說了嗎?旅途勞頓,再說明日便是獻藝之日,得養精蓄銳,無論是誰,都得過了明日再說!」

  聽得岳五娘這話,那小沙彌有些惶恐地抬頭偷瞥了一眼。見名動天下的公孫大娘雖則絕色,面上卻頗為冷淡,而一旁那小徒弟卻是面若桃花,尤其那亦笑亦嗔的表情格外動人。一個把持不住的他連連在心中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這才幹咳一聲道:「可那位郎君說,有當初公孫大家贈予的信物要交還,倘若公孫大家無暇撥冗接見,便請收下此物。」

  說完,他就從寬大的僧袍袖子中拿出那塊銅牌,雙手呈遞了過去。當岳五娘那滑膩的指尖從他雙手之中輕而易舉地取去了銅牌時,從小為主持收養沒近過女色的他一下子紅了臉,只能死死低垂著頭。

  「師傅,你看?」

  「是他?」公孫大娘一眼便認出了自己當初送出去的東西,一時又驚又喜,當即想也不想地開口吩咐道,「快去請杜郎君進來!」

  「師傅,真是杜郎君……話說回來,那位比女子還容顏豔麗的崔郎君不知道來了沒有……」

  聽著這師徒的交談,小沙彌一面慌忙應聲轉身往外走,一面卻在肚子裡刻下了兩個名字。那個杜郎君應該和公孫大家關係匪淺,至於那個崔郎君……難道公孫大娘這個美豔的女弟子,喜歡的是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

  他一路疾步到了北院門外,見杜士儀正看著空空如也的白壁出神,連忙上前合十施禮道:「杜郎君請隨我來。」

  「有勞小師傅了。」

  一路跟著那小沙彌入內,見寺中不少地方的牆壁和剛剛北院門一樣都是一片粉白空空蕩蕩,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未知這寺中緣何壁上多數空空?」

  「杜郎君是問這些牆壁?」那小沙彌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後頭東張西望的田陌收勢不及,結結實實撞在了他的後背上。他這才反應過來,慌忙心有餘悸又退了兩步,這才恭恭敬敬地說道,「杜郎君,其實這些白壁只是尚未畫好。這是主持大師請了吳道子吳先生繪壁彩,可吳先生說如今未得靈感,畫不出來,都已經好幾個月了,一直都空在那兒,寺中上下連帶我都急死了,可主持大師卻說,吳先生只要有了靈機,隨時都能一蹴而就,讓大家別瞎操心!」

  見這個腦袋光溜溜只有十二三歲的矮個小沙彌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杜士儀忍不住覺得他很有趣,當即含笑問道:「不知小師傅叫什麼名字,可有法號?」

  「我是主持大師撿回來的,未受戒律,沒有法號。」小沙彌還是頭一次被人問名字,臉上竟又有些紅了,聲音也有些期期艾艾的,「主持大師說,包著我的襁褓上寫了一個羅字,那天又是滿月,所以給我起名為盈,盈缺的盈。」

  「竟然是盈缺的盈?聽著彷彿有些女兒氣……」

  聽到杜士儀這話,羅盈一下子漲紅了臉,隨即鼓足了勇氣說道:「杜郎君可別瞧不起人,我在少林寺學過棍術,寺中上下,就屬我的武藝最好!」

  見小和尚一下子捋起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結實的肌肉,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9 20:30
第3卷 第九十章 小僧舞棒,名動天聽


  小和尚羅盈個子不高,生性也有些靦腆害羞,可聽到杜士儀這大笑聲,他誤以為自己精擅武藝這一點被人質疑,一時急得臉上更紅了。他東張西望了一陣,眼見得牆角靠著一把笤帚,一時想都不想便疾步上前,三兩下拆了那笤帚的短棒在手,兩三下便將其舞得呼呼風聲作響。

  發現杜士儀止住了笑聲,他頓時更來勁了,將這一截算不得長的笤帚棒子舞得水潑不入,時而拄地人躍其上,時而橫掃斜撞,到最後他一時興起,掄起這一截棒子重重往地上一砸,可卻因為棒子畢竟太短,整個人都不由自主斜支在地。然而下一刻,就只聽啪的一聲,這一根本就不是練武器具的可憐棒子,很不爭氣地斷成了兩截,頭裡的竹節更是完全裂得開花八瓣,看上去慘不忍睹。

  這一次,杜士儀固然只是莞爾,一旁的田陌卻忍不住捧腹大笑。而被這動靜驚動而來的還有一個中年僧人,一看到羅盈坐在地上滿臉呆滯,而一旁笤帚頭子可憐巴巴掉在地上,手中只拿著半截棒子,地上還有開花的另外半截,他頓時額頭青筋畢露,疾步上前劈手便把羅盈拽了起來。

  「主持讓你好好看著北院門,你不但偷懶,還在這兒玩這種把戲!走,隨我去見主持!」

  「明光師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這棍子這麼不結實……不對,我只是想讓人知道,我真學過武藝!」

  「學過武藝也不是讓你這樣胡鬧的,主持真是太寵著你了,把你送去少林寺可不是讓你這般耍猴的!走,這一次非得讓你面壁一個月不可!」

  見這身材矮小的小和尚已經是急得語帶哭腔,空有一身剛剛展示出來的好武藝,可卻絲毫不敢反抗,只是在那苦苦哀求,杜士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即緩步上前說道:「這位明光師傅,都是我適才一時言語莽撞,讓這小師傅以為我嘲笑於他,故而方才演示了一番武藝。他畢竟還年紀小得很,不如寬宥他這一次如何?我這邊廂替他賠個不是,那把笤帚我替他賠了吧。」

  明光剛才也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杜士儀,可先前只當他是被羅盈一番胡鬧下驚得呆滯的尋常香客。此時見其上前含笑拱手賠禮,身後還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崑崙奴,他一愣之後便鬆開了手。待發現羅盈一落地便閃身躲到了杜士儀身後,還用那種怯生生的祈求目光看著他,他那一腔惱火頓時化作了烏有,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向杜士儀合十行禮道:「既有這位檀越替他求情,那今次的事情便暫且罷了。只是羅盈!」

  他突然冷冷瞪了小和尚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一把笤帚並不值得多少,但佛門一草一木,都是善男信女捐助,必要好好憐惜,不可隨意浪費,這是主持素來教導的。你既然從小為主持收養,就更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回頭自己去把《楞伽經》抄一遍,否則別怪我稟報主持和監寺,讓你再去面壁!」

  杜士儀原本還以為這明光是有意為難小和尚,可是,當聽到末了這一番教訓和懲罰,他不禁對其以及那位素來如此要求的主持肅然起敬。即便看到背後的羅盈苦著臉從他背後閃出來,垂頭喪氣地答應了,他也沒再繼續求情。接下來明光得知了他的去向,沒再多問便告退離去,而小和尚的話也沒那麼多了,一聲不吭在前面引路,等到了前頭一座小門,他方才老老實實低頭合十道:「已經到了,請杜郎君自己進去吧,我還要去北院門值守。」

  「哦,多謝小師傅了。」謝了一聲之後,見羅盈轉身要走,杜士儀看著他光溜溜的腦袋,突然心中一動,又開口叫道,「小師傅留步。」

  眼見人納悶地轉過身來,他便褪下手中那一串菩提子手串道:「剛剛有勞小師傅一路帶路,又因為我的緣故要去抄《楞伽經》,這手串便算是一點謝禮吧。你身在佛門,戴著打坐正好。」

  「啊。」羅盈瞪大了眼睛,待要謙辭的時候,卻不防杜士儀已經走上前來,不由分說將手串塞在了他的手中。見對方眼神清澈,儘管他自己也有兩串手串,可他想了想仍是如獲至寶地揣在了懷中,深深躬身道,「多謝杜郎君惠賜,我一定會好好保存的。」

  那菩提子手串是崔家葬禮完畢之後,杜士儀在那家寺廟留宿之際,主持親自送過來的,說是在佛前供奉開光之物,崔氏子弟一個沒落下,甚至他和杜十三娘兄妹也都得了,戴在手上不過一時起意。剛剛他是因為覺著這個小和尚實在有趣,若賞賜銀錢未免沒意思,把這手串送出去倒是正合適。這時候,看著小和尚興沖沖走得飛快,他便笑看著田陌道:「從前你說你力氣大,剛剛撞上這小和尚,是不是好像撞到一塊鐵板了似的。」

  「郎君,他的脊背確實硬得很。」田陌忍不住又揉了揉腦袋,這才轉身盯著那矮小傢伙的背影,「剛剛如果給他一條真正的棒子,他舞起來一定更好看。」

  田陌這話杜士儀只是置之一笑,進了門後,看到眼前赫然是一座極其軒敞的院子,他想起來時崔儉玄神神秘秘提過此地的來歷,不禁心中頗有些感慨。洛陽城中,如這樣主人昔日烜赫一時的並不在少數,比如太平公主那座舊宅,如今是安國女道士觀;修文坊一坊之地本是時封雍王的李賢舊宅,如今是弘道觀;韓王元嘉宅如今是國子學;張易之宅如今是奉國寺……正可謂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而這種嘆興亡的心情只在他腦海中存在了一瞬間,就在看見那一雙迎上前來的麗人時消解得乾乾淨淨。將近三年不見,公孫大娘彷彿仍是一如昔日光景,歲月和風塵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反而讓她的面龐更多出了幾分瑩如玉的光輝。倒是當年還顯得有些青澀的岳五娘躥高了半個頭,出落得窈窕有致,容顏不妝而麗,耳朵眼上還戴著一對時下不甚流行的金環,顯出了一種帶著西域風格的綺麗。而當見到她時,岳五娘竟是比公孫大娘更激動。

  「杜郎君!」叫了一聲之後,岳五娘忍不住往杜士儀身後掃了一眼,見只跟著一個通身黝黑的田陌,她不禁訝異地問道,「怎不見崔郎君?他不是家就在東都永豐裡嗎?」

  「崔家太夫人去歲年底仙逝,所以他有孝在身,不能過來,讓我代致問候。不但是他,崔家五娘子和九娘子也讓我向公孫大家轉致問候。」杜士儀見公孫大娘一剎那間變了臉色,隨即露出了幾分黯然,他便又解釋道,「昨日太夫人方才下葬,今日我和崔家人一塊從邙山回來,就得知了公孫大家到洛陽的消息,所以他們就讓我前來代為相見。至於那銅牌,實在是公冶先生還算好說話,沒能用上,所以如今完璧歸趙。」

  「沒想到齊國太夫人竟然仙去了……太夫人為人寬仁慈和,當年我逗留洛陽期間,多虧她命人照拂,崔氏兩位娘子亦是待我以誠。請杜郎君回去之後,替我向崔家各位致意。齊國太夫人地位尊崇,如今我已錯過,不敢貿然登門祭奠,便只能在這安國寺中為太夫人祈福了。」說到這裡,公孫大娘衝著岳五娘微微頷首,見其雙手捧著銅牌送回到杜士儀面前,她方才含笑說道,「我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莫非杜郎君連這點心意都不肯留在身邊?」

  「公孫大家言重了,我只是怕此物有什麼要緊之處,你既然這麼說,我留著便是。」公孫大娘都這麼說了,杜士儀連忙探手抓起那銅牌,將其再次放入懷中收好,這才苦笑道,「一別經年,公孫大家還真是和從前一樣犀利。對了,今次你師徒幾個打算在洛陽駐留幾天?」

  「洛陽不比他地,那些達官顯貴總不能全都得罪了。少則五六天,多則十天半個月,我也不能肯定。」

  公孫大娘話音剛落,一旁的岳五娘便笑道:「更何況,因為杜郎君所贈的那幾首詩,師傅在各州縣也曾經求文人雅士做過幾首類似的雄奇詩賦,然則總不如你那幾首朗朗上口。如今既是僥倖又遇上了,杜郎君還請大筆一揮,再為師傅添幾首詩吧?杜郎君,那邊馮家姊妹三個也正在看著你呢。若非你那些詩,她們三個也不至於沾光,如今都畿道和河北道,誰人不知馮氏三姝的美名?」

  「那也是公孫大家帶挈得她們一舉成名。」杜士儀哪裡肯接岳五娘這話茬,乾咳一聲便岔開話題道,「今次過來,也是為了代崔家五娘子轉致一個消息。公孫大家如今名震河洛,聲名已經直達天聽,據說聖人對於公孫劍舞亦是感興趣得很,對左右說過不妨召入宮來教導教坊司的內人。」

  「啊!師傅的名聲竟是連聖人都知道了!」岳五娘頓時瞪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喜,隨即方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一入宮門深似海,那到時候豈不是……」

  相比岳五娘的先喜後憂,公孫大娘卻是微微蹙眉,隨即才若無其事地說道:「多謝杜郎君轉告,我知道了。明天首日獻藝,倘若十三娘也在東都,杜郎君不妨請了她一塊前來觀瞻。較之三年前,我自信這劍器舞比從前大有進益!」
陸雲 發表於 2013-7-21 22:01
第3卷 第九十一章 夜半春心動


  入夜的安國寺一片寧靜。

  僧人們晚課之後,大多數都已經入眠,少數修為精深的老僧或參詳佛經,或默誦經文,或打坐參禪,總而言之,在外頭走動的,只有偶爾一隊提著燈籠的巡夜僧人。安國寺中並不像化度寺那般曾經有過富甲天下的無盡藏院,自然也就少有奸徒覬覦,如此巡視,往日不過是習慣使然。然而,現如今公孫大娘師徒以及麾下樂師歌姬都住在本寺,為防出事,巡查已經比往日加派了一倍的人。

  那一行提著燈籠,手持棍棒的僧人從公孫大娘一行人所居的精舍後頭圍牆竹林中穿行而過,不多久,青翠的竹林中便探出了一個光溜溜的腦袋來。那人先是盯著漸行漸遠的燈籠光芒看了好一會兒,隨即方才往那精舍並不算高的圍牆望去。好一會兒,他猶猶豫豫地露出身形,往前踏了一小步,但很快就彷彿是避如蛇蠍似的縮回了腳。

  不行不行,要是他真的踏出這一步,這麼多年的佛法就白修了!

  將近月末,天上的殘月又被烏云籠罩,因而這竹林幽暗,巡夜人剛過,除卻他再也沒有別人。憑著他那些年苦練的功夫,要翻過那堵牆易如反掌,可小和尚羅盈卻是猶如雙腳釘在了地上一般,就是始終不能前進一步。儘管今天白天才是第一次見到岳五娘,可她那一顰一笑,卻彷彿勾魂奪魄似的,讓他怎麼都難以抑制那顆躁動的心。尤其是傍晚時分,毗鄰這座精舍的另一處院子為人佔去,他就更忍不住那種衝動了。

  「那王郎君之前盯著公孫大家和岳娘子的目光分明不懷好意……對,我是來提醒她的!」

  小和尚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理由,又使勁鼓足了勇氣,這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圍牆。然而,手扶著那夯土所築的圍牆,分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翻過去,可他又再次猶豫站住了。偏偏他那右手又碰到了左手那串菩提子手串,這下子更是苦了臉。

  那位杜郎君肯定是因為他武藝好,佛性又高,這才送給他這串手串的,可眼下這事兒要是萬一給人知道……阿彌陀佛,他都在想什麼呢!

  羅盈使勁晃了晃腦袋,想要驅除腦海中那股罪惡感,可這種糾結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重了。滿心惶然的他忍不住背靠著夯土圍牆緩緩坐了下來,心裡卻把諸天神佛全都求遍了,希望這些佛祖羅漢出來指點自己該怎麼做。然而,拿這種事情求神拜佛的結果只能是讓他更感徬徨,整個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那圍牆下頭踱了好一陣子,這個從小生長於佛門卻第一次動了凡心的小和尚愣是進退兩難。

  春心一動,就是佛祖駕臨指點迷津,又哪裡是能拉得回來的?

  就當他滿臉痛苦地抱頭之際,練武多年而鍛鍊出來的敏銳耳朵卻突然捕捉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其中有腳步聲,有兵器在行走之間摩擦衣物的聲音,有衣袂被夜風吹起的聲音。一剎那間,原本還在苦惱的小和尚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他運足目力往黑暗中看去,見是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彼此掩護著朝這邊潛了過來,他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時節坊間已經夜禁,武侯也應該在四處巡行,安國寺乃是清靜之地,這精舍更是位於寺中腹地,值夜的師兄們都練過武,怎會讓這些人輕而易舉地從外頭潛了進來?

  他正要張口嚷嚷,可下一刻,他卻突然靈機一動,生出了另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

  要是就在這裡把這一夥賊人統統收拾了,豈不是能讓公孫大家另眼相看?說不定,岳娘子還會笑著誇讚自己武藝高明,那時候,他就又能多對其說幾句話了!

  小和尚越想越是這麼一回事,當即也不出聲,只小心翼翼往旁邊朝那幾個人掩了過去。他是在少林寺正經學來的武藝,每日上下山中挑水,也不知道吃過多少苦,這會兒自然是絲毫聲音也無。即便他靜悄悄地接近了那些人,對方竟是絲毫沒有察覺。非但沒有察覺,那幾個人靠近了夯土所築的圍牆之後,竟是還有閒情逸致說起了話來。

  「公孫師徒畢竟是精通劍器的,萬一驚動了她們,或是她們不肯就範……」

  「驚動了就強來,至於反抗……那劍器不過是耍著好看的,真正對敵肯定是花架子,不用擔心!」

  「郎君家中什麼婢妾沒有,這一次瞧中的竟然是這等名聲赫赫的!」

  「若不是名聲赫赫,怎能入郎君法眼?她就是再有名,也不過一飄萍,王家可是公卿之家!再說了,師徒一塊上,那真是……」

  聽到這些竊竊私語之後的淫笑聲,小和尚登時心頭大怒。對於豔若桃李卻常常冷若冰霜的公孫大娘,他是不敢接近,但心裡卻是敬畏得很。更何況,那可是岳五娘的師傅!此刻確定了他們就是傍晚時分強行要住進寺中精舍的那位王郎君從者,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看準那個隨隨便便把佩刀放在手邊,偏又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突然猛地撲了過去。

  這猶如猛虎撲羊似的一招,頓時打了這幫原本嘻嘻哈哈把今夜之行當成是玩耍的家丁們一個措手不及。還不等他們反應過來,那家丁就被羅盈高舉過頭,繼而摔到了他們幾個當中。這黑燈瞎火的時候猛然來了這下子,他們登時亂成一團,一時間再也顧不上什麼要隱秘要安靜,紛紛彼此呼喝著同伴,又有人手忙腳亂地點亮了一個火摺子。

  然而,沒有這一絲火光還好,就在火光稍縱即逝的一瞬間,就只見那點亮火摺子的人眼前猛然出現了一個黑影,緊跟著人就發出了一聲慘叫,不多時便是重重的墜地聲,聽聲響不知道是壓斷了幾根竹子。

  「是個小和尚!」

  「小心,這小和尚厲害得很!」

  「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人,咱們聚齊圍上去!」

  在這打鬥聲越來越大的時候,那彷彿暫時被人遺忘的精舍圍牆上頭,也現出了一個人影。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那數量與結果絕不對等的一場打鬥,此人突然撲哧笑了一聲,隨即便腦袋一低又不見了。

  「師傅!」岳五娘興沖沖地衝進了公孫大娘的屋子,笑吟吟地對正在仔細擦拭劍器的公孫大娘說道,「後頭動靜這麼大,師傅你還真沉得住氣!我剛剛去瞧過,就是白天見過的那個小和尚正和一群人廝打在一起,那些人瞧著像是隔壁霍國公王大將軍家裡的從者!」

  「哦。」公孫大娘頭也不抬,直到徒兒嬌嗔地上來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才淡淡地說道,「那幾個鬼鬼祟祟的傢伙,不外乎是打我的主意。倒是那小和尚奇怪得很,彷彿在那兒徘徊了好一會兒。」

  「肯定是因為被師傅的絕世風采給迷得神魂顛倒了……哎喲!」

  岳五娘敏捷地躲開了公孫大娘那突然抄起桌上裙刀突然上揮的一記,可等退到安全地帶,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時,卻突然只覺得頭上髮髻一鬆,緊跟著,原本綁得嚴嚴實實的頭髮竟是整個披散了下來。意識到自己還是著了道,她也不惱,一面隨手結髮,一面不解地問道:「師傅就真的只當不知道?」

  「你去叫醒康老他們,讓他們大聲呼喝……記住,就喊有賊!」

  在那一陣陣吶喊呼喝聲中,不但寺中巡夜的僧人漸漸都趕了過來,就連早已睡下的主持崇照法師也被驚動了。當他匆匆帶著人到了這精舍後頭的竹林時,看到就是四處亮著幾個火炬,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好幾個直哼哼不能動彈的人,旁邊的羅盈則是被兩個僧人死死拉住。而傍晚時分才剛住進來的那王大郎及幾個從者,則是正和早一步趕過來的監寺等僧人理論。

  「監寺,是他們覬覦公孫大家,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翻牆潛入精舍!」

  那王大郎惱恨地瞥了羅盈一眼,隨即冷笑道:「他們鬼鬼祟祟,你哪來的證據?」

  小和尚臉色漲得通紅:「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

  「笑話,可有旁證?」見羅盈啞口無言,他便一振袖子滿臉桀驁地說道,「我這些從人是因為正巧有人起夜,看到這半夜三更有人接近公孫大家的精舍,卻發現有人意圖不軌,所以方才叫了人出來擒賊,卻不料這意圖不軌的惡僧竟然倒打一耙!這安國寺好歹也是受敕封的大寺,寺中竟然有人不守清規,真是笑話!」

  羅盈只覺氣得胸口都疼了,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你……你血口噴人!」

  「家父爵封霍國公,官拜左武衛大將軍,檢校內外閒廄兼知監牧使,我也有官職爵位在身,你這連剃度都未行的小沙彌,是誰血口噴人還用問?」

  此時此刻,崇照法師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儘管不知道羅盈怎會出現在這兒,可對於這個從小收養在寺中的孤兒,他卻有十足的信心,更能斷定必是王守貞欲行不軌。然而,此事倘若真的鬧大,無論是對寺中清譽,還是於上下僧人,都會受到莫大的牽連,王守貞卻決計動不了一根毫毛,他只能把心一橫上得前去。

  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精舍那邊傳來了一個清亮而嬌媚的聲音。

  「各位大師,師傅請我來傳一句話。此刻夜色已深,明日還有一場盛會,既然不曾出什麼大事,不如揭過了如何?」

  聽到公孫大娘讓人如此傳話,崇照法師哪裡不知道這息事寧人的背後,必然是公孫大娘也明白事情原委。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王守貞,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既然公孫大家如此說,便把這個犯事的小沙彌先押下去,明日一早再作理論!」

  儘管崇照法師息事寧人,但等到散去之後,王守貞滿臉陰霾地看著那公孫大娘所居的精舍,見其中絲毫沒有動靜,他不禁召了一個從者過來,惡狠狠地說道:「居然讓個小和尚來壞了事!給我去查查,這小和尚究竟是什麼來歷,和誰有往來……我就不信隨隨便便一個小光頭就有如此大膽!還有,這公孫大娘既然如此擺架子,我得好好給她一個教訓,讓她明日那一場劍舞休想如意!」
陸雲 發表於 2013-7-21 22:01
第3卷 第九十二章 群貴雲集,張顛吳狂


  二月二十七日一大清早,安國寺所在的宣教坊東南西北四座坊門便迎來了陸陸續續的車馬。而辰時過後不到半個時辰,安國寺不得不在寺院各處門前入口高掛免戰牌,讓聞風而至的百姓們大為失望。好在豔妝戎服的岳五娘親自出來賠禮,道是接下來三日之後,會在洛陽修善坊的波斯胡寺前那片空地再演一場,這才讓一時喧然大譁的民眾稍稍平靜了一些。因而,當巳時過後,陸陸續續的車馬從寺院東邊的車門徐徐而入時,大清早聚攏的百姓已經散去了好些,只有極少部分存著僥倖之心的,依舊聚在那裡不肯離開。

  安國寺主持崇照法師如今已經年逾六十,在洛陽諸寺的主持中,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高僧。因今日是他親自請來公孫大娘獻藝,因而蒞臨寺中觀賞的,多半都是歷年來香火供奉不絕的香客,或者是與寺中僧人詩文唱和談禪說經的文人墨客。這其中,既有豪門世家,書香門第的子弟,也有本地縉紳,抑或是文人雅士,尋常的善男信女也不少。那演武場四周圍搭起的檯子中,早已有寺中僧人安設好了一處處雅席。

  此時此刻,來得不早不晚的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在知客僧的領路下到了一處雅席,正要入座之際,杜士儀突然對身旁知客僧人問道:「昨日我來時,曾有個叫做羅盈的小沙彌引路,他如今可還在?」

  他本是對那小和尚印象深刻,故而隨口一問,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那知客僧竟是面露難色,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檀越恐怕記錯人了,寺中並沒有如此一個小沙彌。請檀越和娘子入內落座,貧僧還要去安頓其他客人,失陪了。」

  「阿兄?」杜十三娘本來想著崔家正在辦喪事,自己這樣出來看劍舞是不是說不過去,可崔五娘和崔九娘全都告訴她不妨事,攛掇她跟出來看看熱鬧,她想起從前在登封所觀那一場,又著實心中癢癢,故而今天就跟了出來。此刻,見兄長望著那知客僧的背影面露沉吟,彷彿沒聽到她的喚聲,她忍不住又拉了拉杜士儀的衣袖,「阿兄,那個小沙彌難道有什麼不對?」

  「沒事。你不用擔心,只是昨天見他有趣隨口一問,許是此人不認得,我回頭再找個人問問。」

  杜士儀見杜十三娘面露關切,便笑著搖了搖頭。等到他攜杜十三娘入座之際,那邊廂正在指揮侍女整理劍器的岳五娘冷不丁瞥見了他們兄妹二人,立時撇下手頭的事情,興沖沖地往這邊走來。她今日一身簇新的戰甲,除了頭上沒有罩上頭盔,乍一看去竟是和戰場上威風凜凜的將軍沒有區別。到了近前的她甚至還笑吟吟地重重一拍腰中所懸寶劍,笑吟吟地對兩人打招呼道:「杜郎君還真的把杜小娘子帶來了!」

  將近三年不見,杜十三娘固然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此刻看見岳五娘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嫵媚嬌豔的面龐五官,勾魂奪魄的眼神,她卻忍不住生出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警惕感。於是聽到岳五娘這小娘子的稱呼,她忍不住開口說道:「公孫大家從前在登封一曲劍舞技驚四座,今日重臨洛陽,我當然要跟著阿兄再來觀瞻觀瞻,當然,名師出高徒,我也想見識見識岳小娘子的劍舞!」

  岳五娘沒料到自己無意中說了一個小字,竟惹來了杜十三娘這般反詰,一愣之後若有所思打量了人一眼,嘴角便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好啊,就請杜小娘子好好見識見識。這三年中,我隨師傅輾轉各地,見識了許多從前未曾經歷過的大場面,可是今非昔比了!」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這兩個年歲彷彿的小丫頭暗藏機鋒鬥嘴鬥得不亦樂乎,抱手站在一旁的杜士儀只覺得好笑得很。尤其是看見杜十三娘竭力挺胸昂首,彷彿就想和岳五娘一較高下,對比人在崔宅時嫻靜大方舉止有度的大家千金模樣,他不覺更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不管怎麼看,小丫頭跟著崔五娘只學了一個皮毛,骨子裡其實還是存著那種莫名的好勝心,在這種地方就立時表現出來了。然而,摩挲著下巴看熱鬧的他卻絲毫不曾發覺,不遠處兩個正在說話的中年人看見他們這邊的這一幕,交談兩句之後竟是並肩走了過來。

  「杜郎君,就快開始了,我得趕緊回去預備。」岳五娘猶如男子那般交手行禮,隨即又沖著杜十三娘嫣然一笑,「今日開場和壓軸都是師傅排練的新舞,還請杜小娘子盡情觀賞。須知這雅席是師傅親自請崇照法師讓人安排的,絕不遜色於那些為達官顯貴安排的好位置。」

  轉身翩然而去的岳五娘見那邊兩個面目陌生的人聯袂而來,只當是其他觀賞劍舞的客人,頷首一笑後便不以為意地徑直離去。而那兩人也彷彿並沒有被岳五娘的豔光所懾,閒庭信步地來到杜士儀和杜十三娘這一座雅席中,年紀大的那個便問也不問坐了下來,稍稍年輕些的那個卻笑看著杜士儀問道:「這位小郎君和那公孫大家的弟子熟識?」

  兩人皆是衣衫隨意,一個不管不顧坐下來便擰開了酒葫蘆的蓋子,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喝著酒,絲毫沒在意這乍暖還寒的天氣,自己身上不但外袍敞開著,裡頭一件羊皮襖也一樣敞開著;而問話的這個甚至連衣袂處還沾著幾點墨跡,瞧著顯然是不拘小節的人。更何況,這雅席乃是早早就由寺中定下了每一席誰人何座,還有杜十三娘這女眷在,兩人貿貿然闖了過來,怎麼看都顯得太過隨便了。

  因而,面對這不請自來,而且還自來熟的兩個人,杜士儀忍不住皺了皺眉,待見那盤膝坐著大口喝酒的中年男人猛地放下酒葫蘆,就這麼用大拇指虛按身前,口中喃喃自語,彷彿在寫些什麼,他心中一動,便從容一笑道:「數年前某與舍妹在登封有幸見過公孫大家和岳娘子舞劍,因而結下了不解之緣。如今得知公孫大家又到了洛陽,故而方才攜妹再來觀賞。」

  這個賞字才剛出口,他便只聽那邊廂傳來了一個爽朗的聲音:「杜十九郎!」

  杜士儀抬頭往聲音來處望了過去,連忙留下竹影和田陌隨侍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前:「王兄,我還以為你必定回長安去了!」

  「本是要走的,可因為去歲聖人回京的時候,天氣已經冷了,我擔心舍弟體弱,所以打算三月啟程,誰知道正好遇到公孫大家蒞臨洛陽!更沒有想到,你不聲不響竟然回來了!」

  一年不見,王維看上去比從前彷彿瘦削了幾分,此刻含笑和杜士儀打了招呼,他就側身讓了一步,指著身後一個面容酷似自己的少年郎笑道,「這是舍弟王縉王十五郎,十五郎,這便是我和你說的,京兆杜陵杜士儀杜十九郎!」

  這一對年歲彷彿白衣翩翩的兄弟倆往那兒一站,杜士儀忍不住暗嘆山川靈秀盡鐘於此,因而王縉拱手施禮之際,他微微一分神,隨即連忙還禮見過。既然剛剛自己那邊都已經有不速之客光臨了,他也就索性盛情相邀兩人到自己那邊去,王維一看位置正佳,立時笑著答應了,王縉則是落後一步,趁著杜士儀在前邊引路,輕輕拉了拉兄長的袖子。

  「阿兄,杜十九郎那一席位置頗佳,應該是安排與那些權貴的,咱們貿貿然過去是不是不太方便?」王維乃家中長子,在王氏一族同輩之中行十三,王縉從小就習慣了凡事跟在長兄後頭,眼下卻不禁輕聲提醒道,「而且那同席的兩人,瞧著彷彿不拘小節……」

  「咦?」王維這才注意到杜士儀帶他們兄弟倆過去的那雅席上,除了杜十三娘還坐著另外兩個人。他定睛端詳了片刻,突然不假思索地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儀的胳膊,低聲問道,「杜十九郎,和你同席的那兩人,難道是張顛和吳狂?」

  「嗯?」杜士儀對這不請自來的這兩人正心存疑慮,此刻聽王維這一問,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立時倒吸一口涼氣,「莫非是張旭張伯高,還有吳道子?」

  「雖說我漫遊兩京,只偶爾見過他二人兩三次,但如他們這樣行事做派的找不到第三人,應該不會認錯。據說他們都極其喜愛公孫大家的劍器舞,可公孫大家行蹤飄忽不定,所以他們遇著如此良機,必然會想方設法地佔據那些最好的位子。」

  「若非王兄解釋,我正在狐疑這兩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是誰!」杜士儀聞言莞爾,眼見得王縉身後,尚有一個抱著琵琶的僮兒跟著,他便笑說道,「話說回來,王兄真是好雅興,竟連琵琶都帶來了!」

  「那兩位想必都是來觀劍舞找靈感的,其實,我也許久沒有譜出新樂,今日恰逢公孫大家獻劍舞絕藝於安國寺,若能因此得些靈感,那我此行就是一舉兩得了。」

  等到和杜士儀一塊走入那雅席之間,他見杜士儀渾然沒看見那大名鼎鼎的二人似的,徑直走到杜十三娘旁邊欣然坐下,他忍不住暗自點頭,一回首看見王縉正若有所思盯著張旭和吳道子看,他立時拽著人坐到了右後方席中,不等王縉開口說話便低聲說道:「張顛吳狂那兩位不可用常理忖度,認出了最好也只當沒看見。平日達官顯貴去向他們求書畫,常常會碰硬釘子,更何況我們這些後學末進,不信你待會看著好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7-21 22:02
第3卷 第九十三章 美人如玉劍氣如虹



  儘管王維尚未提醒,但剛剛只看張旭和吳道子過來之後就旁若無人委實不客氣地佔據了兩個位子,杜士儀也知道貿貿然去攀交情試圖結識這草聖畫聖,恐怕非但沒有效果,一個不好反而會自取其辱。再者他跟著盧鴻學過幾天畫,盧鴻擅長山水,講的是意境和從容,和吳道子的畫風並不相合;而他前世今生的字都是先臨楷書,再練行書隸書,性子既然截然不同,恐怕幾十年也寫不出張旭一樣酣暢淋漓的草書。

  因而,既然沒有必要刻意相交,他就丟下了功利之心,招手把王維身邊那小童喚了過來,討了那一把半梨形的曲頸琵琶在手。

  見杜士儀正在端詳自己的琵琶,王維便攜王縉到了杜士儀身側坐了,因笑道:「這把紫檀琵琶是我家中祖父傳下來的舊物,多年來也就是換過一次琴絃。上頭的捍撥是牛皮所制,鞣質古法據說已經失傳,因而至今不壞。我當初離鄉之日便帶著此物,彈奏時彷彿家鄉景緻母親兄弟盡在眼前,所以能稍解思鄉之苦。對了,前時十九郎你那一曲《化蝶》,我在二王貴第之中都一一奏過,一時得了滿堂彩。只是其中有小小改動,那曲譜我回頭便抄錄給你。」

  說起音樂,王維立時興致勃勃,杜士儀聞言莞爾的同時,忍不住想到若是三師兄裴寧人在此處,恐怕也會極有共同語言。然而,他於琵琶上頭固然稍遜王維,但於音樂的演繹卻頗有見解,此刻劍舞未起,王維先說雅俗,他就談起寓情於樂,兩人說到興頭上,卻又彈到了山水入樂,不知不覺更說到了盧鴻關於水墨山水的種種妙處。一旁的杜十三娘只顧凝神細聽,而王縉則是時而好奇地看看杜士儀,時而又掃一眼自家兄長,臉上同樣興致盎然。臨到末了,杜士儀便含笑說道:「我那時候見盧師山水,只覺得用一句話形容何謂恰到好處的山水意境最妙,那便是濃妝淡抹總相宜。」

  「好一個濃妝淡抹總相宜!」

  這突兀的一聲喝彩打斷了兩人的話,杜士儀和王維幾乎同時往發聲處望去,卻只見張旭仰頭痛喝了一氣,這才隨手把顯然已經空空蕩蕩的酒葫蘆隨處一扔,竟是打了個響亮的酒嗝道:「不錯,無論寫字,還是畫藝,正是應該濃妝淡抹總相宜……嗝……好痛快,真是熱死了!」

  他使勁一扯領子,只聽滋拉一聲,那原本就敞襟露懷的衣裳竟是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然而,絲毫沒在意的他卻反而長噓一口氣道:「好涼快!」

  就在杜士儀和王維面面相覷之際,只見一個錦衣華服三十出頭的男子笑容可掬地來到了他們這雅席前頭,衝著張旭拱拱手道:「不想今日張公也來觀賞公孫大家這劍舞,此席人多逼仄,主人翁那邊卻寬敞得很,請張公移步前往一敘如何?主人翁新得好筆墨,苦於無人一試其鋒,今幸會張公……」

  這文縐縐的客套話還沒說完,張旭便沒好氣地打斷道:「你知道我是誰?」

  「張公玩笑了,東都之中,誰不知道張公草書一絕……」

  「那你可知道我這席中其他人是誰?」

  「這個……」那錦衣男子有些狐疑地掃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見杜士儀和王維王縉白衣年少,顯見頂多是有些才名的尋常年輕士子,杜十三娘區區女流不足為奇,至於衣衫上還有幾團污跡的男子,多半是個和張旭有些交情的畫師,他便賠笑道,「想來應是張公的友人……」

  「草書一絕?嘿嘿,東都之中未必人人知道我草書一絕,可人人都知道我張顛一討厭的便是假客氣,二討厭的就是有眼無珠的人!」張旭突然一張嘴,一時間但只見一股酒箭從他口中噴湧而出,竟是濺得那中年男子衣衫下襬到處都是,這時候,他方才再次打了個酒嗝,似笑非笑地說道,「如何?尊駕還要請我去一會令主人翁否?」

  這中年男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正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就只聽那邊廂突然傳來了一聲響亮的銅鈸聲,頃刻之間,原本四處交談陣陣的雅席之中頓時一片寂靜。趁著這機會,那中年男子勉強說了一聲屆時再來打擾就狼狽退去,而張旭卻根本沒理會他,側耳仔仔細細聽著那銅鈸聲以及隨之而來的管弦絲竹,帶著赤紅酒暈的臉上哪裡還能看到半點醉意。而在他旁邊,此前剛剛笑問過杜士儀如何識得岳五娘的吳道子,這會兒也專心致志地看著場中,眼中彷彿再也存不下他物。面對神情和此前大不相同的草聖畫聖,杜士儀也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紫檀琵琶,目光落在了那場中。

  隨著一個樂師的橫笛聲彷彿從極遠之處緩緩響起,彷彿一股撲面而來的春風,雖說等公孫大娘出場等得幾乎不耐煩,但各處雅席的賓客們臉上神情,卻不知不覺地鬆弛了下來。而隨著人們逐漸放鬆,就只聽一個微微有些沙啞的歌聲隨樂響起。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這彷彿間中能聽到幾聲黃鸝啼鳴,又彷彿能聽到雪山之中冰雪融水淙淙留下的橫笛聲中,但只見兩個矯健身影驟然翻入場中,手中劍器繫著黃綠色綢帶。當那綢帶隨著她們的騰挪之間上下紛飛之際,縱使當初就是自己把這一組赫赫有名的《塞下曲》全數寫給公孫大娘的杜士儀,也是為之目不轉睛。然而,只是倏忽之間,那平緩柔和的樂聲中突然帶出了幾分金石之音,旋即便是俶爾之間一聲戰鼓悶響。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隨著歌聲一時加入了另外兩個女聲相和,只聽一聲戰馬嘶鳴,竟是公孫大娘一人一馬彷彿從天而降一般躍入場中。馬上的她頭戴金盔身穿明光甲,手中卻持著雙劍。在此時高昇的紅日映照之下,那一對劍器彷彿爆裂出無窮無盡的光芒,在場中上下紛飛,時而脫手擊地,時而凌空射日,那一團團光芒也不知道晃得多少人不得不以手遮目,而張旭卻彷彿毫無所覺似的瞪大了眼睛,拳頭已經是捏得緊緊的,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

  「竟然不是西河劍勢,竟然不是原來那番套路……好,好,這劍舞可以不拘一格,寫字為何不行?沒錯,沒錯!」

  張旭一邊說一邊激動地站起身來,渾然不覺自己這一站幾乎遮擋了背後杜士儀幾人的視線,所幸他很快就跌坐了下來。而他旁邊的吳道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不知何時取出執在右手的畫筆已經跌落在地。而他卻根本沒察覺到,竟是用右手食指在地上寫寫畫畫,不時還低聲嘟囔兩句。而在這兩個已經沉醉入迷的人之外,王維無意識地撥了兩下琴絃,眼睛卻是直勾勾的看著那渾身上下連帶劍器都反射著猛烈日光的人影,彷彿連呼吸都一時為之摒止。杜十三娘則雙手緊緊抱著杜士儀的胳膊,緊張激動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至於杜士儀本人,面對此刻這將日光反射利用到了極致的劍器舞,在歎為觀止的同時,他突然想到公冶絕評論公孫大娘劍器舞時,說他若是將那驚虹劍練純熟了,便會覺得公孫大娘猶如水銀瀉地一般的劍舞不過爾爾,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公冶絕未免高看了他,也小看了公孫大娘……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更何況如今已經三年!這三年之中,公孫大娘彷彿脫胎換骨又有莫大進益!

  「天兵下北荒,胡馬欲南飲。橫戈從百戰,直為銜恩甚。」

  歌詞驟然一換,剛剛不知不覺只剩下公孫大娘一人獨舞劍器的場中,驟然間又是三人登場。這一回三人之中,一個身材高挑的銀盔小將卻是帶著面目猙獰的鬼面具,耳垂上的金環在烈日照射下顯得熠熠生輝。她手持彎刀和另兩人堪堪戰成一團,一時刀光如圓月,劍光如匹練,交相輝映讓人目不暇接。而收勢而立的公孫大娘策馬徐徐退後,隨著驟然接上聲音截然不同高亢的歌聲,她手中一對劍器驟然在身前相交,猛然間一夾馬腹,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往那剛剛分出勝負,銀盔小將的兩個對手濺血倒地的戰團之中躍去。

  「握雪海上餐,拂沙隴頭寢。何當破月氏,然後方高枕。」

  眼看那頭戴猙獰面具的銀盔小將差之毫釐地避開了那躍馬下擊,繼而幾個翻滾便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時,所有人的第一反應不是如釋重負出了一身冷汗,反而是響起了無數惋惜的嘆氣聲。就在這時候,一度漸漸壓抑下來的沉悶鼓聲突然間又高亢了起來,橫笛聲和琵琶聲亦是隨之奏出了雄壯之音,原本只一人的唱詞聲,亦是再次加入了另外兩個的唱和聲。

  「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

  就在這歌聲連唱三遍,一遍比一遍更高亢的時候,杜士儀突然若有所思蹙了蹙眉,總覺得那本應和諧的樂聲歌聲舞姿之中有什麼不太協調。就在這時候,他身邊的王維突然面沉如水地站了起來:「那琵琶聲音不對!」
陸雲 發表於 2013-7-21 22:02
第3卷 第九十四章 救場如救火


  張旭和吳道子都絲毫沒有察覺到王維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王縉和杜十三娘卻都驚覺了過來。然而,看到杜士儀打了個手勢表示讓自己只管定心觀賞,杜十三娘猶豫片刻便又坐了回去。而王縉眼看杜士儀二話不說就起身帶著王維悄悄從後頭退了出去,繞了一大個圈子往那邊廂一大塊帷幕遮蓋的樂師班子後頭悄悄行去,他心裡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大大的疑問。

  阿兄看似性子平和,但骨子裡卻是一個極其傲氣的人,和這杜十九郎的關係,竟似乎真的好得很!

  場中劍舞正酣,四周觀賞今日劍舞的賓客們目光幾乎都集中在公孫大娘以及岳五娘等三個舞者身上,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時悄悄隱入了那帷幕後頭的杜士儀和王維。而他們的突然到來,卻讓馮家三姊妹齊齊嚇了一跳。年紀最小的馮三娘險些把詞都唱錯了,等認出杜士儀,她的臉上方才露出了又驚又喜的笑容,一面唱著,目光卻始終隨著這不請自來的兩位客人移動。

  「二位郎君,這裡閒人免入……咦?」原本正在打盹的明光驟然驚醒,一個激靈便彈起身上前阻攔,然而,他一看到杜士儀便發出了一聲驚咦,下半截話立時說不下去了。等到杜士儀和王維聯袂來到一個正在彈奏琵琶的老樂師面前時,他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卻只見那樂師面色一陣青一陣白,額頭上赫然只見一點點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彈撥的右手亦是有些微微顫抖,顯然是在勉力苦撐,頓時心裡咯噔一下。還不等他開口問些什麼,就只聽王維低聲問道,「別硬撐了,可有此段以及接下來的樂譜?」

  那樂師滿頭大汗微微頷首,一時目視身側一軸書卷。王維當即二話不說拿起來展開在手,幾乎一目十行地看了下來。一旁的杜士儀知道這種臨場救急的事情,指望王維是最可靠的。因而,他側頭掃了一眼身邊這僧人,若有所思地說道:「明光師傅怎會在這兒?」

  「今日安國寺高朋滿座,主持怕公孫大家這裡有什麼事情照料不及,就囑咐我來看看,若有需要就打個下手。」明光昨日聽說公孫大娘接待了羅盈帶去的那一位男客,聽說人逗留許久方才離開,此刻再見人不禁吃了一驚。然而,看到杜士儀微微眯起的眼睛,沉吟不決的臉色,他想起羅盈眼下的處境,心裡委實決斷不下。然而,還不等他想到什麼由頭開口,就只聽那邊廂王維突然開口叫了一聲。

  「杜十九郎,快來幫忙!」

  杜士儀回頭一看,卻發現王維已經接過了起頭那老樂師手中的琵琶,右手迅速撥弦,幾乎天衣無縫地堪堪接上了剛剛的樂曲。他慌忙上去將那整個人委頓於地的樂師攙扶起來,又以目示意明光過來將其扶到一邊,伸手在其腹中按捏了兩下,見那樂師死死咬著嘴唇,面色更加難看,他頓時心中咯噔一下,隨即低聲問道:「可是突然腹痛如絞?」

  「是,右邊腹部突然疼得忍不住,彷彿整根筋都繃緊了。」

  他問得直接,那老樂師想起此前在登封時杜士儀相助之情,勉強奮起餘力解釋了兩句。此時此刻,杜士儀再無猶疑,立時吩咐明光把人扶下去,又格外囑咐道:「我眼下沒帶針具,勞煩明光師傅找個懂得行針用灸的,先給他行針肝經的太衝到行間,可以暫緩疼痛,然後再設法找個大夫好好調治。」

  等到這邊廂人走了,他冷不丁一回頭,瞥見馮家三姊妹雖還在唱歌,三雙眸子卻都盯著自己,他只能笑了笑,待到那樂聲終於告一段落,下一刻,他就看見一身戎裝的公孫大娘突然闖了進來,面色冷厲地問道:「怎麼回事……啊!」

  那一曲揭幕的劍舞竟是已經完結,這會兒外頭彩聲雷動,可公孫大娘看看站在那兒的杜士儀,又瞧瞧從容坐在樂師位子上的王維,絲毫沒有初演第一幕大獲成功的喜色。尤其是當杜士儀三兩句解釋了那老樂師犯了急症,被明光攙扶了下去安頓,她的臉上更是為之一變。儘管剛剛那曲子的銜接外頭幾乎聽不出什麼變動,但她用這樂師康老已經是許多年了,那細微的樂聲以及感情變化她聽得一清二楚。此時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衝著杜士儀襝衽施禮道:「沒想到這一次又是杜郎君救了場,妾身感激不盡。」

  「這一次可不該歸功於我,是王十三郎慧耳辨出了端倪來。公孫大家,這就是在兩京赫赫有名的太原王十三郎。」

  見杜士儀向自己頷首微笑,王維方才抱著琵琶站起身來,等到公孫大娘上前拜謝,他連忙謙辭了兩句,隨即便看著杜士儀說道:「雖則剛剛勉強接上了,但畢竟本來就所剩無幾,所以方才沒出紕漏。這第一曲的譜子我還熟悉,可我剛剛隨眼一掃,下一曲是新曲,若曲曲如此,恐怕得杜十九郎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杜士儀頓時忘了公孫大娘就在身邊,指著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地說道,「王兄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王維從杜士儀那雅席的絕好位置,以及他帶著自己進入此間時,那歌姬三人以及樂師們的反應,還有此時公孫大娘闖進來後的微妙神情變化,便知道杜士儀和公孫大娘恐怕交情極好,因而少不得似笑非笑地激將道:「別說這會兒沒有別人可以頂的上,就是公孫大家這重臨洛陽的第一場劍舞,若是因此而落下了遺憾,杜十九郎莫非過意得去?我的辦法很簡單,其他人不是橫笛便是銅鈸鑼鼓,現找樂師來不及,所以,剛剛送走那個樂師演奏的曲子,我們倆輪流頂上,一來有時間熟悉樂譜,二來也可以稍稍輕鬆一些。」

  杜士儀瞥見公孫大娘亦是眼睛一亮,那邊馮家姊妹三人固然不敢出聲,但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自己,他不禁苦笑道:「倘若王兄真的這麼信任我這個才跟著二師兄學了兩年裴家琵琶的門外漢,硬是要趕鴨子上架,那麼我只好豁出去試一試了。」

  「兩年?」王維愣了一愣,隨即便哈哈大笑道,「那說起來,你當初在畢國公竇宅一曲新曲震四方,是初學琵琶只一年時候的事了?那還有什麼說的,如今又多學一年,自當更加駕輕就熟。公孫大家覺得可是?」

  見公孫大娘莞爾一笑,馮家三姊妹亦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就連那幾個演奏其他樂器樂師,對他和王維這兩個顯見出身衣冠戶的士人自然敬重備至,沒一個人說喪氣話,也對自己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杜士儀頓時無話可說。想到自己名義上只學了兩年,但前世今生加在一塊,也不過稍遜於王維的經驗,他不得不點頭答應。因而,等到岳五娘滿頭大汗團團謝完了賓客繞到這帷幕後頭,看到的便是杜士儀和王維這兩個不速之客拿著樂譜輕聲探討的場面,一時目瞪口呆。

  「師傅……這是怎麼回事?」

  「出了點小事,於是杜十九郎帶了那位太原王十三郎來救場。虧得如此,否則接下來就要靠單人琵琶硬撐了。」公孫大娘眉頭一挑,繼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五娘,預備下一場,這是你的新舞第一次登場,務必賺一個滿堂彩才行!」

  「師傅就放心吧!」岳五娘再次看了一眼絲毫沒察覺她進來的杜士儀和王維,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自信。她這三年勤學苦練,不就是為了如同師傅一樣傲然綻放的一天?

  第一曲劍舞過後,在經歷了有些漫長的等待之後,一眾賓客方才等來了姍姍來遲的下一曲表演。和此前不同,踏歌而來的女子並非身穿戎裝,只見她一身胡服,面上嬌豔如花,乍一眼看去彷彿尋常小家碧玉似的,安安靜靜動作嫻熟地在織機旁紡紗織布,不時長吁短嘆。直到那清脆的歌聲再次隨著柔和的橫笛和琵琶聲響起,眾人方才意識到了這新的一曲劍舞為何。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這一首自北朝以來在民間流傳甚廣的木蘭辭,在座眾人幾乎無人不會背誦。因而,面對岳五娘當眾換上男裝,當眾披甲戴盔時,不少貴族仕女都發出了低低的驚嘆聲。

  自從太平公主以來,女扮男裝已經成為了豪門貴第千金貴婦毫不避諱的風俗,再加上唐初平陽公主便曾經率領娘子軍征戰戍守,於此節分外有共鳴,因而當馬匹上鞍戴轡,岳五娘躍身馬上,也不知道是哪家娘子忘情地喝了一聲彩,一時間眾多女子全都為之附和,就連剛剛一直見兄長不歸而心中擔憂的杜十三娘也為之面露激動,拳頭亦是攥得緊緊的。而王縉則心不在焉地想著剛剛兄長派人來命那僮兒拿過去的琵琶,有心也過去瞧瞧怎麼回事,可因為人帶過來的話讓他留著稍安勿躁,他不免強自按捺繼續盤腿坐著。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馮元娘這歌聲嘶啞中帶著不遜於男子的渾厚。儘管和兩個妹妹相比,她從來唱不上去高音,但此刻杜士儀那琵琶聲正好用掃指表現那一場場激烈的戰爭,配合她暗啞的歌聲,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協調感。就連趕了杜士儀上這一場,自己正在緊急重溫接下來那一曲劍舞所用長曲的王維,也不禁抬起頭來若有所思望了杜士儀一眼。

  還說才學琵琶兩年,恐怕辜負所托,可他從小浸淫樂理音道,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杜士儀的音感實在是好得很!
陸雲 發表於 2013-7-22 19:47
第3卷 第九十五章 驚鴻一曲震天地之上



  儘管公孫大娘並不是第一次來洛陽,三年甚至更多年前,在場不少賓客都曾經目睹過她那精彩絕倫的劍器渾脫。這其中,張旭當初在河南鄴縣時,更是公孫大娘連演三場,他連看三場,一時靈感大發,一手草書得以大成。可即便是他,面對今日公孫大娘及其弟子那一曲一曲彷彿精彩不斷的劍舞,他已經不知道用大拇指在身前的地面上劃了多少次,半截手指黑乎乎的沾滿了塵土,甚至還有擦破的痕跡,他卻絲毫沒有察覺。

  一曲《塞下曲》,一曲《木蘭辭》,一曲《鄰里曲》,一曲《西河劍器渾脫》,如是四曲過後,當收勢而立公孫大娘含笑說接下來是最後一曲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發出了驚咦聲。然而,面對顯然已近日上中天的天色,人們都意識到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逝去,面對公孫大娘悄然退場,原本一片安靜的四處雅席,方才再次傳來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就連一直沉醉其中的張旭也長長舒了一口氣,側頭一看,卻發現吳道子面前的地上,竟是依稀現出了幾個人物輪廓。

  「你這是……」

  「這安國寺的幾處壁畫我一直拖到了現在都沒有動筆,今天觀這劍舞,終於是有了靈感,如今只等公孫大家最後一曲。」吳道子一面說一面興致極高地拍了拍手,絲毫沒有在意張旭看著自己面前那個涓滴不剩的酒葫蘆,滿臉古怪的樣子。他突然四下望了一眼,突然發現後頭只有王縉和杜十三娘,王維和杜士儀都不見蹤影,他方才若有所思地問道,「奇怪,那兩人到哪兒去了?」

  張旭懶洋洋地掃了一眼身後,托著下巴思忖片刻,這才嘿然笑道:「管他們幹什麼去了,若非他們讓出了這好位子,咱們也沒有看得這般暢快!你我不妨猜一猜,這最後一曲該當是何等形式?會不會是棄銅鈸戰鼓橫笛琵琶等等全數不用,竟是一曲默舞?」

  然而,他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了一個反駁的聲音:「絕不可能是默舞。若是如此,我家阿兄和杜郎君早就回來了。」

  眼見張旭和吳道子同時回頭看了過來,儘管知道這二人在洛陽名聲赫赫,但王縉年輕氣盛,毫不畏懼地繼續說道:「阿兄和杜郎君去了之後,阿兄還讓人要走了家傳的紫檀琵琶,應是另有所用。所以,我敢確定,待會兒絕不會是默舞!」

  否則王維和杜士儀怎肯錯過觀瞻最後一曲的機會!

  杜十三娘眼見張旭眼睛微微眯起,那小眼睛中彷彿透出某種犀利的光芒,而吳道子則是若有所思摩挲著下巴,她咀嚼著王縉這話,不得不承認杜士儀和王維這一去不回,真的極有可能是拿著琵琶到後台去了。因而,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便低聲說道:「二位,還有王郎君,請不要相爭了,橫豎不過片刻便是公孫大家最後一曲……王郎君,你覺得剛剛那樂聲……剛剛那樂聲……」

  「此前一曲,應該是阿兄的紫檀琵琶所奏。」王縉自信滿滿地挺直了腰,面上帶著不容置疑的表情,「阿兄從小習練琵琶,我們兄弟幾個都常常在旁邊聽,再加上那把紫檀琵琶的音色和尋常琵琶有些微不同,所以我敢擔保確鑿無疑!我的耳力也就是比阿兄稍遜一分而已,最初那《塞下曲》,末尾部分應該就換人了,第二曲《木蘭辭》許是杜郎君,第三曲《鄰里曲》是阿兄,第四曲《西河劍器渾脫》又是杜郎君。如今是第五曲,立時就要見分曉了!」

  張旭和吳道子對視一眼,面對這個信誓旦旦的少年郎君,儘管兩人都不是精通音律的人,可也不免生出了幾分興趣。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說了,顧不得男女有別,挪過去少許向王縉旁敲側擊詢問了王維的琵琶技藝,待聽說五歲開始學,至今已有十餘年,她不禁露出了極其敬服的表情。想想兄長不過練了兩年,她那臉上又流露出了幾分擔憂。

  王縉見杜十三娘突然發起呆來,不禁奇怪地喚了一聲道:「杜娘子?怎麼突然臉色不太好?」

  「嗯,沒事,多謝王郎君。」杜十三娘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躊躇片刻方才低低說道,「可我家阿兄……阿兄總共只學了兩年多的琵琶。」

  這聲音儘管不大,但對於王縉來說,卻是足以讓他瞠目結舌的奇聞。而前頭的張旭和吳道子正等著這壓軸大戲,此刻也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對視一眼,吳道子便笑著說道:「哎呀,看來這世間真的是無奇不有,既有張師這樣嗜書如命狂草如痴的,也有我這種學書法不成反去琢磨作畫的,更有精通音律不出兩年就能彈好琵琶的,正可謂是天下何處不英傑?」

  「沒錯,真是天下何處不英傑!」張旭半點不謙虛地將這番讚譽照單全收,隨即才索性無所顧忌地就這麼橫躺了下來,眼睛裡閃動著狡黠的光芒,「就等著這最後一曲,能不能讓我多一些收穫了!」

  外頭賓客們正心急火燎等著壓軸好戲的時候,帷幕之後的人們也同樣在糾結這最後一曲壓軸劍舞。除卻王維千鈞一髮之際接上的第一首《出塞曲》,剩下的三曲中,杜士儀奏了兩曲,王維卻只一曲,算是堪堪遮掩了過去。雖是杜士儀竟責任重些,但畢竟最要緊的是最後那一曲。

  因為這壓軸的這一曲《楚漢》,乃是公孫大娘在汴州獻藝時,得了一個瞎眼老樂師的古譜相贈,又和那此前那突然犯了急症的樂師參詳整整一年多,這才好不容易補完的曲子。如今缺了最重要的人,此刻留在這兒的這個樂師對於彈奏此曲自然是滿臉難色,就連精通音律尤擅琵琶的王維,面對中間最高潮部分大段大段高難度指法的樂章,也一時有些為難。

  見杜士儀亦盯著那一段呆呆出神,王維忍不住出聲叫道:「杜十九郎?」

  杜士儀這才恍然回神。見公孫大娘面沉如水,王維則是滿臉躊躇,他突然輕咳一聲道:「王兄倘若不介意,這一段讓與我如何?」

  王維一時大為訝異,就連公孫大娘亦是吃了一驚。然而,當杜士儀拿過那把烏木琵琶,輕撥琴絃試了幾個音時,兩人不覺都是眼睛一亮。此時此刻,他們也顧不上考慮這其中緣由,王維當機立斷地說了一句都交給你了,便去抱著琴譜繼續發狠鑽研,而公孫大娘則是微微一笑,二話不說便去整理那劍囊中一把把各式各樣的劍器。只有眼下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閒得有些無聊的岳五娘湊到了杜士儀身側,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那手指在曲譜上掐掐劃劃。

  時間須臾便過去了許久,耳聽得外頭漸有催促的喧嘩聲,公孫大娘從劍囊中揀選了一把長度最長,劍柄上並未懸掛劍穗的,又任憑人為自己重新披掛整齊,這才回頭看著王維和杜士儀問道:「杜郎君和王郎君預備得如何?」

  王維長長吐出一口氣,倏然抬頭說道:「應是能應付過去。」

  杜士儀則是再次確定這一段高潮的樂章和自己印象中那一段出入並不多,此刻他強行記下了幾處變化的地方,便抬頭說道:「我這兒也預備好了!」

  外間各處雅席之中的賓客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東南角一處並不甚起眼的雅席上,一個斜倚著的老者看也不看面前跪坐的那個下衫帶著明顯酒漬的錦衣中年男子,手指一點一點輕輕敲著一旁的憑幾,好一會兒方才說道:「我讓你去請張伯高,不過是一個由頭。他性子桀驁狂放,否則也不會時值今日也只能當區區一小官。可是,你居然會不曾見到貴主便這樣狼狽地退了回來,你這是辦事還是招禍?」

  「主人翁……」

  「不用說了!」

  老者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想到天子駕返京城,因自己剛剛病了一場,憐自己年老體弱,吩咐繼續在東都慈惠坊的私宅榮養,他即便自忖還不到那挪不動的地步,卻不得不遵旨行事。而就在去年年末,張說從荊州長史任上轉右羽林將軍,檢校幽州都督,顯然即將大用。

  他當年費盡心機摁下去的人,眼看即將猛虎出柙,他卻已經垂垂老矣再無餘力,焉能不憂?而且,當年他把張說趕出去的時候,利用的是岐王,因而玉真金仙兩位貴主,對他一直都是淡淡的。知道天子近來對宰相彷彿別有思量,他本得知今日金仙公主會微服男裝到此觀瞻公孫劍舞,所以才特意悄悄易服出門,預備以張旭當成由頭,繼而再編排一番偶遇,攀談幾句,可卻被眼前這個愚蠢的傢伙給完全敗壞了!

  連偶遇都不會設計安排,他怎麼就用了這樣的人?

  姚崇已經懶得再吩咐什麼,正要示意人退遠些,突然之間,他就聽得那喧嘩催促的聲音之中多出了悅耳的琵琶聲。儘管今次並不全是為了公孫劍舞而來,可當年太平公主得勢,他被迫出外任申州刺史時,曾經看過公孫大娘一曲劍器渾脫,和如今比起來無論氣勢身段都遠遠不如。因而,他索性拋開了那些患得患失的思量,目不轉睛地盯著場中。果然,儘管此刻竟沒有銅鈸橫笛戰鼓助陣,可那琵琶聲激揚清越,竟是輕而易舉就讓四周圍平靜了下來。

  下一刻,也不知道是誰輕呼了一聲:「來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7-22 19:48
第3卷 第九十六章 驚鴻一曲震天地之下


  劍舞原本有曲無詞,然而,公孫大娘自從三年前在登封那一曲過後,之後輾轉各州縣獻藝的時候,往往都是以雄渾有力的詩賦唱詞,然後將人們耳熟能詳的那些劍舞套曲做出少許改動,再將各種劍器渾脫的套路做出適當變換。因她原本就劍舞精湛,再加上配舞的詩賦無不是蕩氣迴腸,除卻少部分人斥之為離經叛道,大多數觀賞的賓客都讚口不絕。因而,當此刻這琵琶樂聲先行響起,卻並沒有如同此前那樣配上唱詞的時候,各處賓客全都有些詫異。而其中那些精通音律的,立時仔仔細細側耳傾聽起了曲子。

  「是新曲……」

  「這調子我一二十年前彷彿依稀聽過,只是輾轉多年,竟不曾再聞了,應是古曲無疑!」

  「這彈琵琶的人輪拂手法好生精湛,竟是我平素第一次得聞,這彷彿是軍中長號……啊,公孫大家登場了!」

  儘管仍是一身戎裝,但當公孫大娘此番單人單馬持劍躍上場中,在那雄壯的曲聲之中,所有人彷彿都依稀能察覺到一股悲壯淒絕的氛圍。起頭議論琵琶曲子的話語聲都一時消失無蹤,尤其當公孫大娘掣劍在手,隨著那寬廣雄渾的樂聲緩緩舞動,狀如校閱麾下無數兵馬誓師出征的時候,不少人都不知不覺放輕了呼吸聲。

  前頭師傅那矯健的身姿看得岳五娘掌心微汗,然而,回過頭來看此刻抱著那紫檀琵琶專心致志地演奏,渾然不覺額頭上已經油光一片的王維時,她卻忍不住又感覺一顆心高高懸起。下一刻,就只聽原本那雄樂驟然一變,竟是變得深沉而緊張了起來。恍惚出神的她只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片天低云暗,秋風瑟瑟,夜色籠罩四野的殺機四伏情景之中,待微微回神,轉頭再去望公孫大娘時,但只見她的劍勢也從最初的沉著雄奇突然變得有些疲憊荒疏,隱隱之中透著幾分顯而易見的大意。

  然而,只剎那間,那彷彿讓人的心繃得緊緊的樂聲陡然直升,號角聲、戰鼓聲、拔劍聲、馬嘶聲……所有聲音彷彿倏忽間都聚集在了一起,進而完全迸發了出來。場中的公孫大娘亦是揮劍四顧縱身殺敵,那一把迥異於往日女子所用輕靈劍器的長劍在她的手中赫然展現出劈砍刺等等軍中最常用的招式,再加上那一身戰甲見此暈染開的處處血跡,以及那奮不顧身的劍舞英姿,也不知道是哪一處雅席上傳來一聲情不自禁呼喊了有埋伏的稚嫩聲音,而琵琶聲恰在此時又由高峰跌入谷底,緊跟著又是一連串跌宕起伏的音節,彷彿依稀能讓人聽見刀槍劍戟交錯撞擊的聲音。

  正在王維身邊的杜士儀見其不過只奏了這一小會兒,就全身大汗,整個人心無旁騖眼無旁物,尤其此刻那左手剎弦表現刀劍相擊聲音的技法簡直爐火純青,縱使他也曾經親眼見過諸多名家演奏,此刻也不禁歎為觀止。然而,他知道接下來便是自己自告奮勇接下來的最要緊一段,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便將琵琶豎抱了起來。當王維那邊廂聲音戛然而止的一瞬間,他幾乎天衣無縫地用夾掃之音接了上去。

  除卻場下極少數人,正在場中央的公孫大娘知道此處方才是真正的關鍵,當聽到杜士儀竟是堪堪接上的時候,她終於為之如釋重負。今日這一曲《楚漢》,乃是她苦心孤詣預備了將近兩年的大作,此刻耳聽得那樂聲猶如雄兵百萬席捲,又猶如鐵騎雷霆萬鈞撲面而來,她自然而然便展現出了那種徹底放鬆的姿態,手中長劍一改此前彷彿是不遺餘力的奮不顧身,而是帶出了幾分隨意。那一道道彷彿興之所至的劍光在周身形成了一條條殘影,直叫人瞠目結舌無以出聲,而直到這一刻,這一曲《楚漢》自開始以來,沒有響起過一次的歌聲終於彷彿從極其遙遠的地方隱隱傳來。

  「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傷。最苦戍邊兮日夜徬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崗。離家十年兮父母生別,妻子何堪兮獨宿空床?白髮倚門兮望穿秋水,稚子憶念兮淚斷肝腸,家有餘田兮誰裹蒿糧?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壯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漢王有德兮降軍不殺,指日擒羽兮玉石俱傷。我歌豈誕兮天譴告汝,汝知其命兮勿為渺茫。」

  那悠遠而哀怨的歌詞在場中上空迴蕩,雅席中不少感情豐富的女人們聽著聽著,都不由得為之深深動容,如杜十三娘這般的更是忍不住以手拭淚。而即便是男人們,面對同樣蒼涼刺骨的樂聲,長吁短嘆的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心中本就擱著深深愁苦的姚崇,此刻也忍不住埋首雙手之中,心中對那種英雄末路的蒼涼竟是感同身受。

  如項羽那般英雄人物,亦免不了窮途末路。自己起起落落幾度沉浮,拼了一輩子,到頭來便是如此下場嗎!

  雖仍是青春年少,但卻看多了生死和傾軋的金仙公主,此刻也忍不住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才側頭瞥了一眼一旁的人說道:「怪不得九娘你不管不顧非得來觀瞻一回,這曲樂也好,歌聲也好,劍舞也好,全都是冠絕一時,我竟從未得聞!」

  崔九娘早就被那哀婉的曲子勾起了對剛剛故去祖母的想念,這會兒哭得眼睛紅腫,就連秀挺的鼻尖也是通紅一片,早就忘了今天自己偷偷溜出來,是為了瞧瞧杜士儀和公孫大娘之間究竟是什麼關聯,是不是心中明明有別人卻還對阿姊糾纏不休。她接過一旁同樣眼圈發紅的侍女遞來的一塊冷巾覆在臉上,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帶出了深深的哽咽。

  「公孫大家的劍舞確實是一時絕妙……無上道師恕罪……我失態了……」

  前頭眾賓客感同身受,後頭的杜士儀也早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此前他還喃喃自語一遍一遍記著的什麼推、拉、挽、搖指之類的手法,此時此刻他早已丟在了腦後,但雙手卻有如神助似的在一根根琴絃上跳動彈撥,那一個個音符不但重重撞擊在別人心中,也彷彿奏響在他自己的心中。隨著楚歌漸漸止歇,那種金戈鐵馬呼號震天的場面再次重臨,他那手下的音色越加蒼涼,直到劃下了最後一個音符,旁邊的王維慢起撥弦緩緩再奏,他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竟似乎癱軟了下來。

  這種節奏,這種演繹……竟是他從前至今最淋漓盡致的一首曲子!

  而場中的公孫大娘在那猶如馬蹄聲的樂曲中,俶爾之間竟是頭盔掉落,一頭如雲秀髮便就此散落了下來。然而,沒有一個人覺得這是失誤,當她脫手擲出手中長劍,那道劍光帶著猶如風雷之音插入地面的時候,四周更是一絲聲音也無,以往一曲之中三五次彩聲雷動的場面在此刻這一曲中竟是從不得見。只當她踉踉蹌蹌走向那脫手長劍的時候,場下方才發出了聲聲驚咦。而與此同時,歌聲方才再次響起。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連三遍歌聲中,公孫大娘方才輕輕拔起了長劍,一振手腕一抖,卻是再次舞起了劍。和此前那般迅疾劍舞不同,這一套劍舞緩慢而又沉滯,帶著迥異於尋常女子劍舞的雄渾力道,與那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歌聲相佐,越發讓人感覺到一股英雄末路的悲涼。先頭那一首楚歌,已經讓人明白這壓軸一曲竟是重演楚漢相爭十面埋伏,此刻儘管在座眾人都知道項羽別虞姬,是在突圍之前,也不禁都深深嘆息了起來。

  漸漸地,劍舞由慢轉快,但只見公孫大娘那一頭秀髮在劍光之間跳躍,越髮帶出了幾分凝重的悲意。隨著她的劍光緩緩停下,徐徐架在了脖子上重重一拉,整個人頹然倒地的時刻,那琵琶彷彿突然發出了一聲高亢的哀鳴,竟流露出一股撕心裂肺,一股慷慨激昂。下一刻,聲如裂帛的樂聲就此戛然而止,四周圍竟是一片死寂,彷彿連呼吸都為之摒止,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不知不覺中涕淚交加。

  場中公孫大娘久久未起,場後王維抱著自己從小操持的紫檀琵琶,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岳五娘和兩個師妹並馮家三姊妹呆呆地看著彼此,而杜士儀則是盯著雙手出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猶如雷動的喝彩聲方才把他們從夢中拉了回來,岳五娘幾乎不假思索地拉著兩個師妹以及馮家三姊妹出場,就連那如夢初醒的樂師亦是拍了拍雙頰,和笛師鼓手一塊出去,唯有杜士儀和王維你眼看我眼紋絲不動。

  「真真好曲子,我平生第一次得聞如此絕妙的曲子!」王維捏緊拳頭奮然起身,眼神中儘是激動的光芒,「雖說力有不逮,只能我二人合力奏完此曲,但竟然能夠僥倖未曾錯一音,真的是天助我等!」

  「王兄說的沒錯,今天確實是如有神助。」走到了帷幕一邊,見場中那些人受萬眾追捧的情景,杜士儀若有所思回頭沖王維說道,「咱們該回去了吧?」

  話音剛落,王維尚未來得及回答,就只聽得外頭傳來了公孫大娘的聲音:「今日這壓軸的《楚漢》,想必其中故事各位耳熟能詳。奴一介女子,不及當年霸王萬分之一,然則自小學劍器,不免沾染了幾分男兒意氣。奴蒲柳之姿,飄零之身,這些年多有人提親求娶,故而今日便以這壓軸之曲一述心中之志。今生今世,奴便以劍舞為生,永不提婚嫁!若真的有人容不下,那奴雖一介女流,不過效仿昔日霸王,三尺青鋒伏劍明志而已!」

  這錚錚之語一時讓場中一片死寂,原本心頭已經輕鬆下來的杜士儀更是為之大吃一驚。他原本只以為這一曲楚漢作為壓軸,是公孫大娘希望這一場一鳴驚人,卻不料還有借此明志之意!

  而公孫大娘環視眾人一眼,彷彿沒看到別人臉上的驚異,從容一笑道:「話說回來,這一曲《楚漢》原本是奴與樂師康老潛心兩年預備的曲目,卻不料適才他突然發病不能奏樂,多虧了杜王二位郎君齊心相助。如今曲終舞結,奴卻不敢忘了二位大功臣。」
陸雲 發表於 2013-7-22 19:49
第3卷 第九十七章 聲名鵲起


  「阿兄!」

  杜十三娘和王縉幾乎同時低低驚呼了一聲,隨即都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杜十三娘兒時也學過琵琶,但家中大火之後就一度全都擱下了,後來哪怕是在東都寄居崔宅期間,她多數時候如飢似渴地在崔五娘的安排下習字讀書,明禮學算,這些兒時技藝卻少有時間習練。可正因為學過,她知道那一曲演繹成功有多難,至少就連學過三四年的她,也絕不可能企及那樣的高度。而王縉畢竟是家學淵源,即便對琵琶沒有兄長那樣熱衷精熟,可也明白那一曲的難度。更何況,杜士儀王維二人只是去救場,應該沒有事先接觸到曲譜的機會,如此一來,他們這一番臨場發揮決計是令人歎為觀止。

  張旭看著地上那酒葫蘆,面帶惋惜地嘆道:「如此好曲,如此妙舞,當浮一大白……唉,酒帶少了!」

  吳道子同樣滿臉鬱悶地說道:「早知道,就該把那劍南燒春帶上一甕來!」

  他二人如此表情,其他賓客自然更加一片嘩然。當那邊廂同樣一身白衣的王維和杜士儀聯袂出來,含笑團團一揖行禮,有認得前者的立時出聲叫道:「原來是太原王十三郎,怪道是今日這一曲《楚漢》如此絕妙!」

  儘管杜士儀不如王維周遊兩京名聲斐然,前時在東都逗留期間,總共只在畢國公竇希瓘夜宴以及玉真公主別館的飲宴上露過兩次臉,但此刻仍然有人認出了他:「原來公孫大家竟是請的當初為作劍舞歌行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出聲的是和杜十三娘等人一席相隔不遠的一席。他這一發話,四座自然有人相詢,那人便笑著說道:「諸位不知道麼?杜十九郎是嵩山懸練峰盧公高足,去年奉師進京,先在畢國公宅做胡騰詩,又在玉真公主別館一蹴而就題二十酒籌,如今坊間已經多用這新籌行酒令了!而且,當初在畢國公宅,杜十九郎那新曲《化蝶》便技驚四座,為畢國公夜宴增色不少,今日又有這救場之舉,足可見曲藝精妙!」

  杜士儀聞聲望去,見出聲的那三十出頭男子赫然是此前在玉真公主別館見過的苗晉卿,想起崔五娘說其上一科進士及第,制舉應文辭雅麗科又奪下第二,卻多次替自己揚名,此番又是如此,他少不得向其頷首示意。等到各席多有人盛情相邀前去他們府上赴宴,抑或是其他文會雜談辯難之類的雅事時,見王維神態自若一一應下,他正尋思著,卻不想耳畔傳來了公孫大娘的聲音。

  「杜郎君,東都亦是權貴如雲,未必就不能把手伸到長安,該長袖善舞的時候還需長袖善舞!」

  這話王維也聽得清清楚楚,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杜士儀笑道:「公孫大家所言不差,便好似是我,不過是在眾人中間混個臉熟而已!」

  公孫大娘好意提點,王維亦是如此建議,杜士儀還有什麼話好說,只能一一答應了下來,一路回自己那邊的雅席時,他忍不住低頭屈指一算,竟是接下來十餘日都排的滿滿噹噹。算算近日之內便要啟程赴長安,他不禁暗自苦笑。可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

  「杜十九!」

  會叫他杜十九的人,這天底下極少。然而此刻看到那幾個顯然是男裝女子打扮的人當中,站著那個身形容顏全都異常熟悉的人影,他忍不住頭痛了起來。然而,他一聲九娘子剛出口,卻只見被眾人簇擁在當中,年約三十許的男裝麗人衝著自己微微頷首道:「從前曾聽無上真提過,道是杜十九郎急才無雙,今日再見,卻不料一手琵琶竟也是如此絕妙。真真好妙手,便是梨園之中,恐也只有三五人能夠匹敵。」

  杜士儀記得玉真公主法號無上真,此刻聽這男裝麗人竟是隨意直呼這法號,又有崔九娘在側,他立時隱隱猜測人恐怕就是和玉真公主同時出家的金仙公主。因而,他立時謙遜道:「這一曲《楚漢》只有當中一段是我所奏,其餘都是王十三郎所奏。」

  「王十三郎善琵琶工詩賦,我已經聞名多時了。」金仙公主看了一眼形貌英挺的兩人,見王維行禮不迭,她又微微笑道,「異日若有機會,倒是想請二位郎君為我和無上真做一曲道曲。好了,今日賞得好曲好舞,更親眼目睹公孫大家以那最後一曲《楚漢》自抒心志,著實不虛此行。也該回去了……九娘!」

  儘管還想留下來看看,可金仙公主發了話,崔九娘也不好違逆,只能往杜士儀身上瞥了又瞥,最終連話都沒說,只給了一個你小心些的凶巴巴眼神,繼而就跟著去了。她這一走,杜士儀方才看著一旁剛剛見禮之後就沒多說話的王維,苦笑著解釋道:「是崔家九娘子,肖似崔十一郎,常常穿了她阿兄的衣裳出來招搖,常有被人認錯的。至於另一位……」

  「可是八仙媛?」

  對於兩位出家入道的公主,坊間常以八仙媛和九仙媛指代,如此不失恭敬,卻也顯得隱晦。因而,杜士儀笑著點了點頭,待到回了自己席間,見張旭依舊高臥,吳道子卻不見蹤影,他不禁有些奇怪。看見王維被王縉拖到一旁盤根問底去了,他就對滿臉欣悅的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又讓你擔心了一場。我也不知道陪著王十三郎走這一趟,竟是消弭了一場危機。救場如救火,也沒來得及對你說。」

  「阿兄總是這樣。」雖則皺了皺眉頭,但杜十三娘的眉間立時綻放出了無窮無盡的歡喜,「不過,只要阿兄高興,阿兄揚名,我就歡喜。」

  「只要阿兄名動兩京,那就是我最快活的事,阿兄你不用覺得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倒是我什麼都幫不上,心裡才過意不去!」那邊廂王縉對王維竟也是說出了幾乎相同意思的話,隨即便咧嘴笑道,「阿兄的琵琶聲一響起我就聽出來了,只可惜了公孫大家的劍舞,你完全沒見著!」

  「日後總有機會。」

  今日本是來觀劍舞,陰差陽錯之間,卻是親自奏了一首自己從沒聽過的新曲,對於王維來說,已經足以彌補那缺憾了。待到杜士儀攜杜十三娘過來,他急於回去記下曲譜,因而約好再見之日便匆匆帶著王縉告辭。而這時候,杜士儀方才若有所思地對杜十三娘問道:「十三娘,剛剛在這兒的那位吳狂呢?」

  杜十三娘卻不認得張旭和吳道子,聽杜士儀直呼其人為吳狂,她愣了一愣正要回答自己也不知道,那邊廂的張旭耳朵卻尖,他坐起身來,不緊不慢地說道:「吳兄答應畫這安國寺的各壁題畫已經小半年了,一直拖延到現在。他剛剛讓人備酒,準備沒日沒夜趕工把這些壁畫給畫完,說來安國寺還真得要謝謝公孫大家這連番劍舞!對了,杜十九郎你要是日後有空,不妨來溫柔坊找我張顛。你那曲子雖說不如公孫大家,但至少聽了之後我還能寫幾個字!」

  見張旭說完之後就頭也不回地站起身,就這麼趿拉著鞋子緩步而去,杜十三娘不禁怒形於色。可一看杜士儀面無慍色,她不禁奇怪地問道:「阿兄,這人好生無禮,你怎麼都不生氣?」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不是狂人,寫不出狂草!」

  杜士儀笑著伸了個懶腰,見四處雅席之間的賓客已經漸次離開,他本待也要動身回去,可才走了兩步卻依稀覺得有什麼事情忘記了。絞盡腦汁思量了好一會兒,他方才記起之前那犯了病的樂師康老,還有那個送其下去的明光和尚,一時連忙招手叫來一個小沙彌問了一聲,帶著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趕了過去。待一路繞到了寺後一間精舍,他恰是看見明光守在門前,上前詢問後得知康老經過大夫診治,如今已經睡了,應是飲食吃壞了肚子,他輕輕吁了一口氣,隨即便突然問道:「我還有另一件事要請教,昨日我來時引路的那小沙彌羅盈,人到哪兒去了?」

  明光不防杜士儀突然問到此節,面上一時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慌亂。在杜士儀的目光直視下,他遲疑許久,這才坦言說道:「昨日寺中精舍除卻公孫大家一行人,還有人借住。因趁夜有人潛入公孫大家精舍,一時間鬧騰了起來,羅盈興沖沖抓賊不成反被人誣,主持不得已之下,答應了王大郎要處置他。」

  說到這裡,見杜士儀面色遽變,明光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無奈:「借住寺中的人是霍國公王大將軍之子王守貞王大郎,今早已經走了。若羅盈留在寺中,只會讓人惦記,主持把他暫時安置在了敦化坊私宅之中,回頭打算立時把他送去嵩山少林寺。如此一來就對王大郎說將人逐出了安國寺,他總不至於一味胡攪蠻纏。」

  聽著這番情由,杜十三娘不禁也蹙起了眉頭。而對於昨日見得小和尚一番棍棒功夫的杜士儀來說,惋惜兩個字卻道不盡他的心情。微微一沉吟,他便開口說道:「他天性淳樸,無端恐怕遭此污衊必然想不通,我倒想去瞧瞧他。不知是敦化坊哪一處?」

  見杜士儀如此上心,明光不禁猶豫了片刻,隨即才直言說道:「就是敦化坊十字街之西的李宅……杜郎君一個人過去恐怕不便,我帶路吧。」
陸雲 發表於 2013-7-23 22:29
第3卷 第九十八章 色戒嗔戒


  儘管杜十三娘也對杜士儀提到的那個小和尚好奇得很,但杜士儀不想帶太多人,以免惹人注意,因而好說歹說才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婢二人送上了牛車,又特意吩咐跟出來的崔家從者務必把她們送回永豐裡崔宅去。等目送著車走了,只留下了田陌的他方才回頭對明光點了點頭,示意其帶路。

  敦化坊位於長夏門大街東,北第五坊,與永豐坊隔街相對。儘管敦化坊也是一模一樣的大小十字街格局,但甫一入坊中南門,杜士儀便感覺到和其他那些多有酒肆客舍,人流不絕的裡坊不同,這裡進進出出的人彷彿並不多,而且行人多半步伐悠閒,大街小巷都瀰漫著一股從容雅靜甚至於有些慵懶的氣氛。而這種懶散的氣氛在馬前頭戴斗笠帶路的明光帶著他和田陌路過一座宅第大門的時候,達到了頂點。

  他在洛陽見過的其他朱門貴第,門前豪奴無不是極盡嚴整,可這邊已經斑駁掉漆的大宅門口,兩個十歲出頭的僮僕一邊一個坐在台階上,腦袋一點一點竟是在打盹!

  看到那門樓題著陸宅二字,且門前列戟,顯見是有相當權勢的人物,過了其門前之後,杜士儀忍不住開口問道:「這陸宅之中所居的是誰?」

  「這兒是太子詹事陸公的宅子。」明光見杜士儀面露沉吟,便又補充了一句,「便是那位言稱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陸公。」

  果然是提倡無為而治的陸象先!

  而當轉過街角的杜士儀再次路過一處規模不遜於陸宅的朱門繡戶,明光解說這是京兆尹源乾曜在東都的宅子時,他的臉色就更微妙了。這兩位都曾經是宰相,一個提倡仁恕教化清靜無為,一個是一等一的老好人,他終於明白這陸宅門口的懶散景象,乃至於這敦化坊中的慵懶氛圍是怎麼一回事了。

  果然,明光一面走一面說,這坊中原本還有其他官員,因陸家源家都是高品,但凡有官員遷居此坊,兩家子弟往往前往拜會結交,可話裡話外卻都是一個意思,便是希望這敦化坊之中的人家能夠正風氣揚風尚,宴飲娛樂都要有所節制云云……長年累月下來,此坊能夠留下來的除了少數個性恬淡的官員,就是那些處士居士,甚至還有不少不願意去大寺之中掛單的和尚。

  「所以,主持大師在這敦化坊便置了一座宅子,原本是為了接待從外地遠道抵達洛陽,卻不願意住在寺中的各派僧侶,沒想到這次居然派了別的用場。」

  明光叩響了院門好一會兒,裡頭方才有人來啟門,卻是一個垂髫小童。他警惕十足地衝杜士儀先瞅了一眼,等看到明光摘下斗笠露出了頭上那清晰的戒疤,他方才一下子拉開了門,自己轉身一溜煙就跑了,一面跑還一面在口中叫道:「羅盈,羅盈,寺裡派人來接你啦!」

  一個阻止不及,明光沒好氣地罵了一聲便慌忙拔腿追了上去。杜士儀不禁為之莞爾,進門之後示意田陌掩上了門,他便四下掃了一眼。這座宅子顯見是極其常見的民居,前院四四方方,院子中央種著一棵大槐樹,樹幹又粗又大,冠蓋如雲,彷彿很有些年頭了。如今這時節,枝頭上已經抽出了不少碧綠的嫩葉,看上去顏色鮮亮煞是好看。

  「郎君,小和尚來了!」

  看到明光幾乎拎著人的脖子將羅盈帶了出來,杜士儀想起昨日那幾乎相同的一幕,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才迎了上去。然而,讓他詫異的是,那羅盈面對他的到來,面上露出的不是驚奇,反而是一種莫名的心虛,即便在明光的催促聲中,小和尚依舊垂著腦袋一聲不吭,讓明光一時極其惱火。

  「羅盈,我剛剛怎麼對你說的,杜郎君是特意來看你的!」

  杜士儀昨日只是覺得小和尚有些意思,今天聽說了昨天夜裡那一番變故,他自然而然生出了更大的興趣,可此時此刻,看見羅盈咬著嘴唇死硬不做聲,他的心裡不覺就生出了幾分疑惑來。目光在小和尚身上掃了好幾遍,他突然把眼神落在了一個地方,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小師傅,不知道我昨天送你的那一串菩提子手串,你怎麼沒戴在手上?」

  明光聞言不禁鬆開了手,而這時候,羅盈方才如遭雷擊似的徑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一會兒,他才哭喪著臉抬起頭來,訥訥解釋道:「杜郎君,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上我睡不著,索性從床上爬起來到寺後竹林裡溜躂幾步,可沒想到居然遇到幾個黑影鬼鬼祟祟要翻牆。我沒多想就沖上去阻攔,後來就驚動了裡頭的公孫大家她們。可這時候,那幾個傢伙倒打一耙,竟然說我是意圖不軌……」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中就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惱:「手串肯定也是那時候丟的……要不是沒了趁手的齊眉棍,我非得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不可!哼,公冶先生說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那個熟悉的名字驟然入耳,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而明光卻沒這麼多體會,見小和尚直到眼下這會兒還在唸唸不忘報仇云云,絲毫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程度,他忍不住在那光溜溜的腦袋上狠狠敲了兩下,這才怒聲說道:「還說什麼報仇,要是你那會兒直接大聲嚷嚷叫人,把寺中其他人都驚動了,他們必然會知難而退,哪裡會有接下來的麻煩?主持為了保下你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就應該好好反省反省!再說,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去竹林幹什麼,別人告你意圖不軌難道說錯了?還弄丟了杜郎君昨日才剛剛送你的東西,剛剛只知道一味矇混,連個擔當都沒有!」

  「我沒有意圖不軌,我也不是沒擔當!」

  小和尚使勁嚷嚷了一句,見明光撇下自己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他頓時急了,上前使勁拉住了明光。可才叫了一聲明光師兄,他就只聽嘶啦一聲,那僧袍竟是給他拽破了一個大口子,可明光卻絲毫沒有理會,竟是就那麼大步出了門去。呆呆愣愣的他站在那兒好一會兒,突然心中氣苦,一屁股坐下來就把頭埋進了雙膝之間。可下一刻,他就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在自己那光溜溜的腦袋上摩挲了兩下。

  「好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那位明光師兄應該也是一時被你氣得不輕,回頭就沒事了。」

  「我才沒哭!」羅盈一下子抬起了頭,使勁抽了抽鼻子便支撐著站起身來,昂首挺胸地說道,「杜郎君,是我對不起你,把你送我的手串丟了。」

  「丟了就丟了,那種混戰的時候也怪不得你。不過……」杜士儀突然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地說道,「昨夜你跑到竹林裡頭究竟是干什麼去了?」

  面對這個問題,小和尚頓時面色刷的就紅了。原想囁嚅著遮掩過去,可想起明光才罵他沒擔當,他把心一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是想……我是想哪怕隔著牆……只要知道岳娘子在裡頭就好。」想到自己雖不曾受戒,可是在佛祖跟前長大,如今卻連犯了嗔戒色戒,羅盈那臉上更是紅得如同煮熟的蝦子一般,欲蓋彌彰似的慌忙解說道,「我真的沒想其他,就想隔著牆望一眼也好,是那些人意圖不軌……」

  「好了好了,不用說了。主持若不信你,早就直接把你趕出去了,也不會煞費苦心把你先送到這兒。」杜士儀打斷了小和尚反反覆覆就只一個意思的解釋,這才笑著說道,「之前你那明光師兄帶我過來的時候,說起要盡快把你送去嵩山少林寺避避風頭。你剛剛又提到公冶先生,莫非你是跟他學的武?」

  「不是,我是和寺中武僧一塊學的棍術。公冶先生只教過我如何站樁,比寺中武僧的站樁累多了。」說起這個,小和尚的臉上立時神采飛揚了起來,「少林寺的師傅們好厲害,怪不得當年曇宗大師他們那些棍僧能夠護持太宗陛下打贏了王世充!日後我要是學好了武藝,也要像曇宗大師那樣當大將軍,讓那什麼連兒子都教不好的王大將軍滾蛋!」

  這一次,杜士儀終於難以抑制那股衝動,一下子大笑了起來。見小和尚滿臉不忿地站在那裡,他便和明光一樣,在那光溜溜的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好,果然有志氣!不過,你要知道,少林寺這麼多年,也就出過曇宗大師一個大將軍,其他人武藝就算學得再好,也只能用來護寺,你拿什麼去和那位王大將軍比?而且,你小小年紀便對岳娘子起了淑女之思,你這向佛之心可堅?」

  「我……我……」

  羅盈本就是直肚腸的人,哪裡禁得起杜士儀這樣步步為營的反問,一時間竟是被問得懵了。而杜士儀卻也沒有繼續再說下去,笑吟吟背著手說道:「總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後該當如何。若要受戒正式出家為僧,就得丟下你剛剛那什麼報仇雪恨和淑女之思,否則對不住佛祖,對不住安國寺主持,更對不住你自己。好了,我言盡於此,今天來,其實還想真正領略一番你那學自少林寺的棍術,如何,羅小師傅可能為我演示演示?」

  儘管對杜士儀的話還有些似懂非懂和迷茫,但這最後一個要求對羅盈來說卻是再簡單不過了。他二話不說就回到內院取來了自己管用的那根齊眉棍,稍稍熱身之後便在院子裡盡情揮舞了起來。此時此刻,他心中窩著一肚子火,一時一根齊眉棍舞得虎虎生風力道十足,彷彿將從昨晚上開始存下的所有氣都抒發了出來。挑、刺、劈、撩、掃,招招生風式式凌厲,待到他發狂似的怒喝一聲,使出了自己從前還沒有練純熟的亂棍法時,杜士儀終於忍不住脫口讚了一聲。

  「好!」

  他數次行少林都是奔著公冶絕去的,再加上少林武僧練武之所輕易不對香客開放,因而不曾見識過其中厲害,今天終於給他見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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