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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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43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4
第2卷 第七十九章 名動天下


  「郎君,喝口水吧。」

  姜皎本能地伸出左手想去搶過那銀壺,可不過微微一動,他便忍不住再次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想到剛剛自己居然腦袋一熱,任由杜士儀給自己各處傷處敷止血散瘀散,又給左臂正骨上夾板,他就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一個巴掌。那種幾乎使他渾身痙攣的劇痛,他這輩子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了!

  然而,直到現在都沒個大夫的蹤影,去東都報信的人也尚未回轉來,那個能夠認出杜士儀的底細不明的傢伙還被人看著,而那匹別人送給他坐騎蹄踏雪上,究竟是不是被人動過什麼手腳也尚未可知……一切的一切都讓養尊處優的他煩躁得渾身發熱,此刻用右手接過銀壺來咕嘟咕嘟使勁喝了幾口,最後便看著一個方向發出了一聲冷哼。

  「那杜十九郎又在幹什麼?」

  官道上圍觀的路人已經漸漸散去,兩邊都已經恢復了通行,而那一片被發瘋的奔馬、姜氏家奴以及來來回回跑了一回的崔儉玄主僕踏壞的青苗前,杜士儀正在和一個滿臉愁苦的農人說話:「……所以,你說既然踏壞了三畝地的青苗,按照一畝地約產一石來計,便是一畝地大約百五十錢,四畝地就是六百錢。雖則你可以補種,但畢竟耽誤了農時,如此打個折扣,賠你錢四百文,如何?」

  兩京貴胄子弟每逢春日踏青時,常有縱家奴踏壞田間青苗,農人往往只能自認倒霉,今日這農人聽說楚國公之子竟是跌入了自家田間受傷,壓根就沒想到真的能夠得到補償。此時此刻,喜出望外的他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連聲道謝不迭。一旁的崔儉玄聞言眉頭大皺,正要嘀咕自家既救了人還要替姜度掏錢,卻不想杜士儀又撇下那農人轉身走到了姜度面前,竟是將剛剛對這中年農人所說的話原封不動又對姜度轉述了一遍。

  「你說什麼,還要我賠他踏壞的青苗?」

  見躺在地上的姜度果然滿臉慍怒,一旁的姜家那管事亦是不以為然,杜士儀便含笑說道:「姜四郎可否單獨聽我說幾句話?」

  姜度狠狠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陣子,這才沒好氣地讓那管事退遠些。然而,下一刻杜士儀蹲下身來說出的第一句話,卻讓他猛地心頭一縮。

  「姜四郎,楚國公元勛之後,又昔年有匡助聖人誅逆之功,卻因宋相國建言而一時投閒散置,並累兄弟。今日之事說是無妄之災,但若朝中非議再起,小事也會變成大事。我知道姜四郎遭此無妄之災,心中自然慍怒,然農人無端受累,收成有損,豈不同樣是無妄之災?若是所償和真正的損失相差太大,不免為人指斥邀人心,但四百錢足以清償踏壞青苗的損失。以區區四百錢使農人感恩戴德,屆時若再有人在御前美言,自然於四郎聲名有利,何樂而不為?」

  區區幾百錢根本不放在姜度眼裡,然而,杜士儀這一番話卻不得不讓他為之深思,尤其是那償錢多少的分別。只一瞬間,他便嘿然笑道:「杜十九郎真的是好精明算計!好,便依你!」

  等到杜士儀揚手把自家那管事叫來,他當即吩咐其去四百錢補償那農人損失,等到那管事有些不情願地去了,他才若有所思地看著杜士儀頷首之後轉身離開的背影,暗想怪不得崔氏會如此高看這麼一個已經家道中落的傢伙,卻原來不單單是會彈琵琶會做詩!

  見那姜家管事滿臉不得勁地去和那農人說話去了,杜士儀便低聲吩咐田陌到旁邊去看著,免得這種豪門家奴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待轉過身時,他就看見崔儉玄臉色微妙地站在後頭,知道這小子一直都沒和姜度說過一句話,必然還記著從前那些舊賬,他便笑著說道:「這下你放心了?我可不是做了好事還要替人掏錢的濫好人!」

  儘管也猜過這個可能,但聽到杜士儀真的能說動姜度去賠人的青苗錢,崔儉玄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隨即便勾肩搭背地把杜士儀拉到了一邊,滿臉歎為觀止的表情:「你別看姜四郎已經入仕為官,那脾氣比我還擰,家裡奴婢稍有不如意動輒打罵,在外頭也是我行我素,虧你能說動他!」

  杜士儀聞言莞爾。他只是因為當初在畢國公竇希瓘夜宴那一回,姜度嚷嚷著要人做詩,隨即又反手把柳惜明賣了,後來還在外頭宣揚柳惜明的丟臉事,所以覺得這個貴介子弟固然我行我素,可心如明鏡,應該用道理還能夠說服。當然,身邊還有崔儉玄在,再加上此前那一番救助情分,他也不怕人翻臉!

  隨著楚國公姜宅那撥人一塊趕到的,除了兩位東都有名的大夫,還有姜度的嫡親弟弟姜廣。和性格倨傲我行我素的兄長相比,他卻是一個靦腆的少年郎,此刻極其恭敬地歇過崔儉玄和杜士儀後,他便彷彿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似的卡了殼。而杜士儀不等輕咳一聲的崔儉玄說話,便笑容可掬地說道:「既然姜四郎已經帶人來了,這兒也用不著我和崔十一郎。我們便在此告辭,先行啟程赴嵩山了。」

  「啊……」姜廣不禁瞪大了眼睛,隨即有些為難地說道,「二位對家兄援手之恩,本應該請二位回去再行拜謝的……」

  「路見危難,本就該伸出援手,些許小事不足掛齒,崔十一郎也是這麼想的。」杜士儀一口把崔儉玄一塊帶了進去,隨即才誠懇地說道,「更何況姜四郎的傷勢要緊,日後彼此還有相見的機會,到時候等姜四郎傷勢痊癒,再相會暢談,豈不是比如今這樣子來得愉快?」

  想想兄長那樣驕傲的人,被人看到這樣的受傷醜態,如果真的把恩人請回去了臉面更下不來,姜廣立刻醒悟過來,慌忙點了點頭,又千恩萬謝之後,方才回身去了,卻是吩咐將那個兄長親口說要好好「拜謝」的矮個漢子由兩個姜氏家奴形同押送似的送上了後頭一輛馬車,又把兄長抬上了一輛牛車。

  而目送著姜氏這一行人離去,杜士儀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怎麼,不能回東都去看一場雞飛狗跳的大戲,心裡不痛快?」

  崔儉玄頓時氣咻咻地哼道:「閒事都管了,管到底豈不是更好?我倒很好奇,這一番究竟是怎麼回事!」

  「咱們抽身而退,那才顯得是被人硬牽扯進來的路人甲,要是自己再送上門去,天知道還會發展出什麼意料之外的變故來?再說了,真要回了東都,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難道會放過這麼巧的一場偶遇,咱們什麼時候才能脫身出來?有這樣的閒工夫陷在這種無聊的事情裡頭,咱們還不如繼續走咱們的路,到時候東都城裡究竟上演了一場怎樣的好戲,你還愁會不知道?」

  「就屬你有理,怪不得姜四郎都能被你說動!」嘴裡這麼說,崔儉玄卻完全打消回城看熱鬧的主意。須知這一回去,熱鬧沒看成卻被崔五娘和崔九娘戲耍一頓的可能性,確實要大得多!他好容易才從家裡溜出來,再跑回去那就是犯傻了!

  接下來這一程路上卻是平靜無波。幾人加緊趕路,在夜禁之前進了偃師,休息一夜後便立時啟程前往嵩山。因此番沒有盧鴻隨行,第二天夕陽西下時分,他們便已經到了嵩山腳下。然而,當他們熟門熟路地穿過那一條走過眾多次的山中小徑,繼而來到那條水流逐漸湍急的瀑布前頭時,矗立在他們面前的一座座草屋卻全都修繕得煥然一新。不僅如此,那瀑布最高處的一端,此刻依稀可見造起了另一座規模不小的建築。

  然而,相比這些屋舍,最令他們感到驚訝的,還是山谷中那來來回回的老少人等,其數少說也有二百餘,竟是比此前多出一倍!就只見幾個熟悉的面孔正被好些人圍著,尤其是一張冷臉的裴寧身邊人最多。面對這種始料未及的場面,杜士儀不禁和崔儉玄面面相覷。

  「九師弟,小師弟!」

  冷不防一隻大手拍上肩膀,杜士儀和崔儉玄回頭一看,這才發現是四師兄侯曉。這位身材高大的粗豪大漢一手一個按了兩人的肩膀,隨即看著谷中這熱熱鬧鬧的景象說道:「盧師一路被官府車馬送回,再加上封賜諫議大夫的事傳揚了出去,一時河洛之地到處都是特地趕來求學的人!三師兄的冷面如今都擋不住這些人的求學之心,盧師回來半個月,就這麼些天到山谷求見求學的人就已經超過了百五十人,還有人絡繹不絕往這邊趕來!」

  杜士儀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便開口問道:「那盧師怎麼說?」

  「盧師的脾氣,你們還不知道嗎?」侯曉苦笑著放下手道,「盧師說,只要力所能及,來的人都可隨意聽講。所以登封縣廨奉旨前來修草堂的時候,盧師竟是說讓他們將屋舍修得能容納人越多越好,瀑布上頭還造了另一座學堂……他就不想想自己已經是多大年紀的人了!」

  儘管侯曉發了好一通牢騷,但面上顯見卻高興得很。而崔儉玄則是悄悄溜到各處人群中去湊熱鬧了。這時候,杜士儀抬頭看著那山頂夕陽下,已經映照上了一層金色,顯得格外醒目的那座屋舍,隨即笑吟吟地對侯曉說道:「不管如何,只要盧師高興就好!」

  第二卷一片冰心在玉壺完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6
第3卷 第八十章 墨窯制墨


  三月正是春意盎然的時節,就連寒冬之際一度很少上山的樵子們也漸漸起了大早。此刻日上中天,峻極峰上已經有不少人挑著重重的柴垛從山上下來了。這其中,一個老漢帶著兩個年輕的壯漢卻熟門熟路來到了峻極峰下那座草屋,在籬笆前頭就扯開喉嚨高聲叫了起來。

  「哎,松木送來了!」

  他這一叫,草屋中立時有一個中年男子開門出來。趿拉著鞋子到籬笆前頭開了門,他打量著這一老二少身上重重的柴垛,因笑道:「老丈倒是勤快,今天送來的這些竟是比昨日送來的還多。放下吧……唔,你們三個人送來的這些松木,攏共加在一塊,算六十文錢如何?」

  因杜士儀說過,對這樵翁不妨把價格稍稍放寬一些,再加上又不是自己出錢,那中年墨工張度自然樂得做個好人。樵翁聞言自然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又吆喝著讓兩個兒子放下肩膀上的擔子,還周到地幫忙把這些松木都搬到一旁的棚子中堆放整齊,這才一面擦汗一面問道:「杜郎君在盧氏草堂那邊一切可好?他如今鮮少回來,我倒是少遇上他了。哎,他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照拂我,可如今杜小娘子不住在這兒,我就連道聲謝都尋不到人。」

  「老丈要是想見杜郎君,不如和你家大郎二郎等一等,今天他肯定要回來。前一陣子不是還讓你家大郎二郎幫忙砌磚嗎?如今這墨窯總算建好了,接下來就該燒墨了,說起來,今後就我兩個恐怕不夠,你家大郎二郎要是願意,不妨就留在這兒幫忙。杜郎君為人和善,總不會虧待他們兩個。」

  「那可好!」樵翁頓時喜出望外,當即頭也不回地衝著自己兩個兒子說道,「整天在山上掙日子,臨到老就和你們阿爺我似的沒出息。你們就在這兒幫忙搭把手,杜郎君可是厚道人,而且極有本事!」

  「老丈,你在背後誇我,我可聽不見!你要謝我,年底的時候再做些腊肉送我,我就領情了!」

  聽到背後的聲音,樵翁慌忙回頭,認出那一身葛袍的少年郎正是杜士儀,他連忙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

  他是在杜士儀從前每天清晨爬山的時候與其相識的,最初他瞧著這身體瘦弱卻氣喘吁吁非得往山上爬的少年郎可憐,還扶過他幾次,嘮嘮叨叨說了好些告誡的話。後來,杜士儀便教了他一首又一首的詩,以至於他的樵唱在這嵩山峻極峰的樵子之中遙遙領先無人能及,而在他看來,也是因為他一句話,杜士儀方才去了懸練峰的盧氏草堂,拜入了那位赫赫有名的盧公門下,於是與有榮焉。

  再後來,杜士儀還令他的醃臘手藝賺了好些錢,至少小孫子能夠吃得起肉,認得起字了,就連書都是杜士儀送的。

  「杜郎君,我可不是背後誇人,當著你的面我也一樣誇!我這兩個兒子可就送到這兒來幫忙了,杜郎君千萬別嫌棄他們笨手笨腳的!」

  「哪裡嫌棄,我正愁缺人手,有他們這樣可靠的正好。其實眼下要他們做的事情很簡單,整根松木燒起來頗為不易,所以,便請他們拿出自己的拿手本事,先將這些松木一一劈成片。」

  杜士儀一面說一面看著那座依著坡度而建的墨窯,心裡知道,接下來才是最關鍵的時刻。這座墨窯,他是根據自己從前抄過的晁季一《墨經》,以及在現代參觀過一個手工松煙墨製造作坊的觀感,結合在一起畫的圖紙。他此前與兩個墨工交談時得知,如今松煙窯多數是立式,建造簡單,但取煙產量不高,而且松煙顆粒大小不一,往往之後製墨要耗費巨大的力氣,因而,哪怕造臥式窯要困難許多,他仍然採用了這個有些風險的做法。總算歷經一個月的研究和琢磨,這座磚窯終於建造完成,這其中除了兩個深諳此道的墨工,老樵翁的兩個兒子也出力不小。

  因而,此刻他再次帶著張度和張申兄弟,仔仔細細對照圖紙在墨窯內外從爐膛到煙道再到總共八間大小煙室檢查了一遍,確定其中並無差錯,他弓身第一個從最後一個煙室中出來,站定之後就開口說道:「既然萬事俱備,那就立時開始吧。燒製松炱的時候,不要操之過急,每次兩三片松木即可。燒得一定要慢,火候你們是最熟悉的,不用我多說。」

  王維很清楚杜士儀的需求,他這次舉薦來的這兩個墨工,都是在河南府一帶制墨多年,但所貨之墨卻賣得平平的墨工,一則名氣小,二則沒有任何秘方以及出奇之處。因而,兩人雖從東都來到這嵩山過著形如隱居的日子,可對於從前也常常長年累月在王屋山制墨的他們來說,這種山居寂寞著實不算什麼。

  此時此刻,兄弟二人按照杜士儀的要求,輪番到爐膛前燒煙觀火。這一輪便是整整兩個時辰,眼見得杜士儀也一直專心致志守在旁邊,根本沒有去草屋中休息的意思,他倆自然也打足了精神,再加上樵翁看著兩個打下手的兒子,時不時去指手畫腳插嘴,這時間過得卻也不枯燥。

  直到一個咕咕的聲音突然傳來,眾人對視一眼,這才發現是樵翁的長子,再接著方才反應過來竟連吃飯都忘了。

  「這幾片燒完先吃午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幹活也是一樣!」

  杜士儀既然這麼說了,張度張申兄弟自然無話,樵翁父子三個亦是連忙點頭。待到眾人回了草屋,張家兄弟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了早上吃剩下的湯餅,但見杜士儀和其他人一樣吃得風捲殘云,兩人都鬆了一口大氣。待到匆匆解決了這一頓飯出去,杜士儀卻制止了他們繼續燒松木的打算,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今天先試這些,待會兒進煙室瞧一瞧。雖說只兩個時辰,但應該能看出些端倪。」

  這座墨窯沿山勢而建,燃燒松木的爐膛位於地勢最低處,二尺見方的煙道為五十尺,上方八間煙室中,小煙室不過八尺見方,而大煙室則是有四十尺見方,每個煙室之間用木製擋板阻擋,擋板中間設置一尺見方的小孔供煙氣進出,因松煙由下往上逐漸進入各間煙室,自然而然形成的松炱顆粒大小就能夠分出等級來。當他小心翼翼地隨張家兄弟進入最尾端的那個小煙室,環目四顧許久,從那只是微微有些痕跡的磚上,用指甲刮了僅有的一丁點鬆炱顆粒下來在手中一拈,他立時露出了笑容。

  張家兄弟的臉上喜色更甚。年紀小些的弟弟張申更是難以抑制地嚷嚷道:「好細的松煙,如此燒製果然出眾!怪不得杜郎君不願意去王屋山那種產松更多更好的地方,那裡墨工最多,如此妙法,興許轉瞬之間就被人學去了!」

  帶著兩個兒子進來探頭探腦的樵翁聞聽此言,立時轉身教訓兒子道:「你們倆可記住,回頭哪怕是對自己媳婦也不要說漏了嘴,別給杜郎君招惹麻煩!」

  看到張家兄弟,並那樵翁的兩個憨厚兒子都拚命點頭,杜士儀頓時笑了起來:「這燒煙的窯固然重要,但合膠之法同樣重要,而且我還要另外加藥,光是學了這建窯也沒用。更何況,制墨講究的是名聲,若是倣傚者都能蓋過原主,那世上早已是名墨遍天下了。」

  張氏兄弟對這一點感觸極深,聞言自然連連點頭。等到如此又整整折騰了一下午,兩人教會了樵翁的兒子們燒製,等到杜士儀和樵翁父子們都回去了,他們方才鑽入了煙室中小心翼翼分煙室取松炱。

  一晃時間便又是一個月,杜士儀隔三差五前來,按照他從前在那些搨本古籍中看到的秘方,取各色等級的松炱和膠調配,失敗過多少次他和張氏兄弟已經早已記不清了。然而,調配出來的墨質卻越來越出色,縱使半輩子制墨的張家兄弟,隨著這進度心頭也越發高興。

  這一日,杜士儀再次來到草屋。這一次,張家兄弟連鹿膠也已經熬製好了,入草屋之後,三人根據上一次最終定奪的方子調配了煙膠比例,也就是根據時令稍稍減膠增水,等到張氏兄弟開始和制的時候,杜士儀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將其中液體全數倒入,卻再不加其他各類藥材,最後才對兩個墨工吩咐了兩句。

  「和制和杵搗壓模這些工序,你們遠比我熟練,但壓模且暫緩一日,我在登封縣已經讓人重新打造了模子,一兩日便可得,到時候便用這新的。」

  「就依杜郎君吩咐。」張度使勁抽動鼻子思量這好聞的香味究竟是什麼,可想想這些名門貴族多有獨特的合香之法,他即便暗自納罕,也不好刨根問底。

  須臾又是數日,當杜士儀再次來到峻極峰下這座草屋的時候,就只見張度笑容滿面獻寶似的拿著那一方已經經過了描金的墨錠快步上前,連聲嚷嚷道:「杜郎君,這便是那最上等松炱所制的墨,其潤欲滴,其光可鑑,我兄弟制墨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得如此好墨!只可惜此前浪費太多,只得這一錠,其餘各等都有兩三塊不止,只不知道用起來如何!」

  「這卻好辦。」杜士儀接過那一方墨在手,隨即笑吟吟地說道,「盧師工畫善書,若是讓他來用,可不是利弊一試即知?」
陸雲 發表於 2013-7-16 00:51
第3卷 第八十一章 進士科試賦


  儘管前來盧氏草堂求學的人越來越多,多到人們在看到一個熟悉人影的時候,往往還要費心去回憶那人的名字,然而,盧氏草堂那最初十位入室弟子,卻定然會被每個人牢牢記在心裡。這其中,杜士儀絕不是最引人矚目的,可卻是最容易被人記住的。

  一來是盧氏草堂之中早已經普及的線裝書,二來是他屋子裡那些樣式奇怪的家具,尤其是垂足而坐被他稱之為是扶手椅的坐具,三來……

  那就是他下山次數最多,而且每每回來,總能博得等閒人敬畏不敢太親近的盧鴻哈哈大笑!

  這一次也是一樣,盧鴻饒有興致地看著杜士儀親自捋著袖子磨墨,直到石硯中已經蓄了小半,他便接過一旁盧望之遞過來的筆,信手蘸墨在尺方大小的藤紙上隨手勾勒了幾筆。不過些許功夫,他便放下筆來,看著那一棵已經躍然紙上的勁松,若有所思地說道:「下筆暈染無可挑剔,而且這色澤,用於畫水墨山水是最好不過的。而且……」

  他突然低下身子,幾乎把眼睛湊到了紙上,端詳好一會兒方才再次直起腰來:「而且這墨色更加均勻飽滿……不過,剛剛十一郎磨墨也太心急了,差點毀了我那一方虢州貢硯!」

  盧鴻這一說,一旁的崔儉玄頓時極其心虛地低下了頭,盧望之趁機笑眯眯地說道:「崔十一郎毛手毛腳不是一兩天了,磨墨小事,縱使闖禍也不過一方硯台,可要是日後家國大事,你再這麼不小心,那就得闖大禍了。這樣,我給你一樁任務,如今草堂學子日日有人來去,你三師兄忙得幾乎腳不沾地,你去給他幫忙打打下手。每日裡的聽課記名,以及每半月一次各方學子的姓名籍貫記錄,都歸你管了。畢竟這些都是要及時送登封縣廨的。」

  崔儉玄沒想到看熱鬧看出了一樁這樣的任務,一時間倒吸一口涼氣。他慌忙連連給杜士儀打眼色,希望其幫忙拉一把,可杜士儀尚未瞧見他那心急火燎的表情,盧鴻卻已經瞧見了,當下竟是又添了一句。

  「十一郎,你大師兄所言不錯。你該好好磨一磨性子,這些事情固然瑣碎,卻也別有章法,你就慢慢先練起來。」

  大師兄這麼說,如今恩師也這麼說,崔儉玄只得垂頭喪氣地答應了下來,出屋子之前還給了杜士儀一個幽怨的眼神。等到他一走,盧望之隨便尋了一個藉口,亦是溜之大吉,這時候,盧鴻方才若有所思地對杜士儀問道:「十九郎,你苦苦鑽研如何制墨,應不止是為了銀錢吧?」

  在盧鴻面前,杜士儀總是會坦然一些。在一個同樣出身名門家道中落,看慣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繼而又選擇了避世隱居這條路的老者眼中,他的很多打算都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好比他從前聲稱不拿薦書出來求學的理由,須臾就被崔儉玄的大嘴巴給戳穿了謊言一樣。

  此時此刻,他在盧鴻示意下,在對面那張簡陋的坐席上坐了,這才笑著說道:「盧師也太高看我了,我連十三娘都厚顏寄在東都崔宅,家中又只一個靠不上的叔父,自然不能不為五斗米折腰。」

  「可你這手法,未免太過費事了。」盧鴻含笑捋了捋自己的鬍子,突然直截了當地問道,「十九郎,你最初從學於我的時候,就說過要學史籍,學律法,學試賦。前兩樣你勤奮,領悟能力又強,如今已經盡通史話,博曉律法,而後一項,你這兩年多來也是大有進益,所作之賦若是讓別人看了,絕不會有任何人再說什麼江郎才盡。然而,試賦限題限韻,私試之中雖流行,但真正最用得上的,只有進士科,你是打算去應進士科?」

  杜士儀不意想盧鴻直接揭出了這一點,沉默片刻方才欠身說道:「是,弟子是從當年開始,便有此意。試詩弟子雖也能做得,然字句限制,不能盡興,若要出類拔萃太難。弟子山居數年,卻一直名利之心未滅,不能如大師兄三師兄那樣靜心精研學問……」

  「我自己不願意做官,可從來沒有說過不許你們出仕,再者,人各有志,豈能強求?」

  盧鴻啞然失笑,隨口打斷了杜士儀的話,這才說道:「年初面聖之際,我對聖人也是這麼說的,日後若弟子之中能出幾個經天緯地之才,能夠輔佐天子,為政一方,那我為人師長,便能心滿意足。你勤奮好學,當年不過十三歲便能體恤民生疾苦,而後在草堂又對其他貧寒學子多有體恤。你積攢下來的那些手抄本常常借給他們傳抄,而且遇人請教常常與之探討。你不用謙虛,以小見大,若你日後能夠出仕,至少是造福一方的官員!」

  「盧師,再說下去我就要無地自容了。」

  杜士儀忍不住苦笑一聲,待見盧鴻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孩子氣的笑容,他才醒悟到老師竟是在逗自己,一時不禁哭笑不得。

  然而,接下來盧鴻便正色說道:「只是,我此前所教你的試賦,卻只能說是私試試賦,而不能說是進士科的試賦。進士科第二場的雜文試賦,考的是冠冕正大,開闔之間見煌煌大氣,而限韻這一條,對格局卻又有所限制。韻腳多用古語一句為韻,好在有時候要依次序,有時候卻不用依次序。你精通史籍,因而古往今來那些典故等等,盡可用入試賦之中,這對你來說,是最大的優勢。另外,明年按理雜文考的就是試賦,後年許是試詩,至於銘箴贊論,早已多年不考。從明日開始,你每兩日試賦一篇,我與你一一評點……」

  儘管盧鴻教導自己試賦並不是第一次,但如眼下這樣細緻入微的惇惇教誨卻還是絕無僅有。因而,杜士儀端坐凝神細聽,只聽盧鴻旁徵博引,從武后年間開始的京兆府和同華二州解試乃至於歲舉的試賦考題,又嫻熟地誦出那些流傳甚廣的試賦名篇,往往從中摘出那些精彩的對他逐字剖析,他自是越來越全神貫注,到最後又和盧鴻探討用句格式,哪怕是當屋子外頭兩人打起簾子向內瞧看,他也渾然未覺。

  這一講便是整整兩個時辰,盧鴻專心致志,杜士儀聚精會神,待到最後,還是悄悄過來看過三四次的裴寧實在忍不住了,挑開簾子進去重重咳嗽了一聲,眼見得那師生二人誰都沒有反應,他又提高了嗓門再次重重咳嗽一聲,這才終於收穫了四道看向自己的目光。

  「什麼時辰了?」盧鴻開口一問,這才聽到杜士儀的肚子發出了咕咕叫聲,又發現天色已經全然昏暗,他一時不禁哈哈大笑,「樂而忘飢,真的是樂而忘飢……好了好了,一天講這些卻還不夠,十九郎,咱們先去祭了五臟廟,接下來這些天再細細說!天后年間至今的試賦,我這裡可是收了不少,你不妨去抄錄揣摩揣摩!」

  這一頓晚飯吃得太遲,當飢腸轆轆的杜士儀終於填飽了肚子,回草屋休息的時候,卻見盧望之和裴寧正站在草屋門口。

  此刻夜空之中明月高懸,卻難掩璀璨星光,山間早已經安靜了下來,蟲鳴陣陣,夜風習習,不少草屋中都已經熄了燈,顯見白日求學讀書辛苦的人們已經睡了。盧望之身後的草屋中,隱約還能聽到崔儉玄含糊不清說夢話的聲音。盧望之就這麼披衣敞襟露懷而立,平日裡老是掛著笑容的臉上這會兒赫然是少見的正經,而裴寧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彷彿更冷了。

  二師兄宋慎為人謙和最好打交道,而盧望之看似隨性散漫,其實卻胸中自有一本明賬,至於裴寧就更不用說了,眼下是山中幾百號人,幾乎沒有不怕他的。所以,面對這一幕的杜士儀忍不住心裡直犯嘀咕,思前想後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犯錯之處,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

  「大師兄,三師兄。」

  「小師弟,你好啊!」盧望之笑呵呵地抱著手,下一句話卻和第一句打招呼似的話完全不搭調,「你預備何時辭去下山?」

  見杜士儀給盧望之一句話問懵了,裴寧不禁不悅地斜睨了盧望之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大師兄這話,你便只當沒聽見吧。小師弟,你和我學琵琶,前前後後加在一起也不過大半年,但你和崔十一郎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一樣,勤學苦練,再加上天分極高,恐怕如今已經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今日盧師教你的那些,我和大師兄都聽見了。試賦之道,我不擅長,所以我只有一樣東西送給你。」

  接過裴寧遞過來的那一卷東西,杜士儀猶豫片刻方才打開。接著月下光輝,他認得這恰是一捲曲譜,登時連忙抬頭,卻只見裴寧依舊面色平靜地說道:「這是我這些年蒐羅以及新作的一些琵琶曲譜。你既然在畢國公夜宴上頭能夠創出新曲,這些東西對你應該有所助益。更何況,這些曲譜我早就用不上了。」

  和裴寧客氣,只會讓其惱怒,因而杜士儀也就不再謙辭,直接收好了納在懷中。等到裴寧頭也不回地離去,這時候,盧望之方才伸了個懶腰,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盧師既然對小師弟寄予厚望,你可得再努力多用些功。日後咱們這滿山幾百號人,興許可就要全都託付給你照拂了!」

  不等杜士儀答應或反對,他便欣然下了屋前兩三級竹製階梯,到杜士儀身側時便低聲說道:「三郎對官場仕途無甚興趣,我這性子,到外頭不惹禍盧師就要額手稱慶了。二師弟四師弟都是出身寒門,看他們似乎對仕途前程並不熱衷,六師弟則是為人中庸。如今草堂雖有天子敕封,然總抵不過政令變遷。你既然有此心,盧師都稱許,咱們這些做師兄的,自然會盡力幫你。」

  說到這裡,盧望之頓了一頓,這才又繼續說道:「開元以來,那幾位知貢舉的考功員外郎輪流主持歲舉,我也沒別的可幫你,只有這些人的喜好,我倒是瞭解一二。明年後年應該都是李納,此人不比此前裴耀卿等人,貪婪成性,且權貴請託必然難以自持,你心裡得有數。不過,要想到李納跟前,你先得過京兆府解試這一關!」
陸雲 發表於 2013-7-16 00:51
第3卷 第八十二章 崔氏奔告急,杜郎護馳歸



  又是一年臘月隆冬。

  自打二月裡盧鴻從東都歸來,天子賜官之後,不但令官府修繕草堂廣精舍,更賜下了隱居服,一時朝野稱頌天子氣度的同時,也使盧氏草堂成為了嵩山又一處勝地,求學的拜訪的絡繹不絕,人數最多的時候一度超過五百。眼下這個時節,嵩山懸練峰下那些往日人滿為患的草屋,隨處可見的儒衫學子,便顯得少了許多。初入臘月開始,便有河洛之外其餘各道州縣的學子辭去回鄉,而這幾天裡,河洛子弟們也往往踏上了歸鄉的旅途。

  如今這一清淨,反而倒有些人不習慣了。崔儉玄便是百無聊賴地坐在坐具上,一手支著下巴,眼睛則看著那邊廂站在一張高高的竹製大書桌後頭,凝神提筆作畫的盧鴻,見其左右盧望之裴寧和杜士儀全都是目不轉睛,他想了想還是悄悄起身湊了過去。見那副長卷已經畫得差不多了,他不禁摩挲著下巴,隨即用手撞了杜士儀一下,輕聲問道:「盧師是不是快畫完了?」

  盧鴻這一幅長卷整整畫了數日,他每次都以為已經畫完,可添添補補卻總有其他的景緻加上去。此刻,直到崔儉玄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這才聽到杜士儀輕聲說道:「盧師這一幅畫,盡顯附近山林勝景,自然需得盡善盡美。」

  「十九郎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山林勝景,豈是區區一支畫筆能夠繪盡?提筆繪山水,說是求意境,但說到底,卻是看人胸中溝壑。胸中有山水,閉目則彷彿就在眼前,再得神韻,下筆則有如神助。你學畫雖不過幾個月,這道理我先教給你。」盧鴻含笑擱下了筆,見杜士儀點頭答應,他這才徐徐說道,「一晃你所制的這墨我已經用了大半年了。其堅如玉,且磨處鋒利可以裁紙,下筆墨暈更是無可挑剔,果然好墨!說起來你真是主意多,若不是你讓田陌打造了這麼一張高書桌,我得再讓你們抻幾天的紙,方才能成如今這十景。望之,等墨跡干後,你先將畫收起來。」

  盧鴻既出此語,盧望之自然應命。而裴寧親自將盧鴻攙扶到主位落座,聽著外頭呼嘯風聲時,便開口說道:「幸好如今草堂剛剛經過修繕,比從前更加遮風擋雨,且柴炭也準備充足,否則今歲比往年更加冷,可留下來過年的人竟有三四十,卻是不好安排。」

  「可這樣陪著盧師過年的人就多了。」盧望之此刻從書桌後頭走了過來,卻是笑呵呵地說道,「去年是小師弟親自下廚配菜蔬做羹湯,再加上十三娘,攏共留下來的就只有七八個人,今年十三娘不在,但三師弟回來,九師弟也不回洛陽,卻是更加熱熱鬧鬧。明日便是臘月初八,因為去歲今年總算沒有蝗蟲橫行,因而登封縣廨決定隆重官祭八蜡廟,今早還派人到草堂來,問小師弟可願意出席麼?」

  儘管杜士儀還是剛聽說這麼一件事,但還是想也不想便笑著搖頭道:「既然是官祭,自然官府出面,我一介書生去幹什麼?還請大師兄替我辭了吧。」

  崔儉玄好容易瞅著這麼一個空子,當即沒好氣地叫道:「你自個算算,你回山之後出去過幾回?除了那幾個墨工隔三差五來找你,神神鬼鬼嘮叨個半天,再加上我強拉你去過兩回少林寺,不是我說你,你都快成書呆子了!」

  話音剛落,裴寧便冷冷地說道:「十師弟固然太過一心向學,你卻隔三差五想著出山偷懶,你們兩個要是能彼此互補一二,盧師就能放心了!」

  崔儉玄頓時為之氣結,可見盧鴻笑呵呵地看著,他不禁又有些心虛。這大半年下來,草堂學子翻了好幾倍,而盧鴻正式收入門下的又有三人,持薦書而來的也又有五人,要不是人人所學都各有不同,月考考題都是人各不同,彼此之間沒個比較,他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好在所修課業之外,其餘盧鴻都是百無禁忌,有時候他也會和杜士儀跟著其到嵩山其餘各峰寺觀草堂拜訪友人,日子過得遠比在東都家中愜意。唯一不愉快的就是,杜士儀學什麼,裴寧就會逼著他一塊學什麼,每當考較琵琶或是畫藝的時候,都是他最最叫苦連天的日子。

  「十一郎雖則疏懶些,但天分不錯。你只需謹記,凡事不要都由著自己的性子,那就行了。」

  聽到盧鴻如此訓誡,杜士儀便有意笑著沖崔儉玄擠了擠眼睛,見其沒好氣地衝自己輕哼一聲,隨即老老實實俯首受教,他方才對盧鴻一建議明日開鍋熬粥。這年頭臘八乃是天子臘祭的日子,後世流行一時的臘八粥並不見蹤影,因而聽到杜士儀如數家珍地說著用那一種種豆子熬粥,盧望之笑說天冷驅寒卻是不錯,裴寧卻板著臉皺眉說道:「十九郎這主意也未免太費事了!」

  話雖如此說,次日一大清早杜士儀起床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股撲面而來的豆子香味。他熟門熟路找到廚房一看,便見年紀一大把的廚娘阿黃正指揮著兩個官府派來的庖廚往那口大鍋中加著各色豆子,見他進來,便帶著幾分嗔怪說道:「昨天傍晚裴郎君便來吩咐過了,說是杜郎君的主意,所以今日熬豆粥。只是那許多種豆子還真是不好湊,我把所有地方都掃遍了,才終於湊了個七七八八。」

  知道這老廚娘阿黃跟著盧鴻日子最長,杜士儀少不得笑著謝過,心裡卻嘀咕裴寧果然面冷心熱,不聲不響便已經安排好了。這一鍋粥一直從早上熬到傍晚,留在草堂的人全都分了一大碗,分食之際,滋味如何倒是其次,更多的是暖融融的心意。而盧鴻雖不再開草堂講經史,卻不時聚齊留下的學子,辯難文會詩社,在這大冷天裡,日子過得很是逍遙愜意。

  一晃又是數日,這天午後,杜士儀和崔儉玄滿頭大汗從谷後空地練劍回來,田陌突然一陣風似的衝到了近前,連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氣急敗壞地說道:「郎君,崔郎君,東都永豐裡崔宅派了信使過來,說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一聽到十萬火急四個字,杜士儀和崔儉玄對視一眼,心裡同時咯噔一下。兩人三步並兩步地趕回了他們和盧望之同住的草屋,卻只見門前一人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一聽到動靜立時抬起頭,見是他們當即疾步沖上了前:「郎君,太夫人舊疾復發,病勢沉重,請郎君速歸!」

  崔儉玄原本已經讓人送家書回去,說是今歲滯留山中不歸,驟然聽到祖母病重,他頓時面色大變,二話不說拔腿就往盧鴻的草堂奔去。杜士儀反應過來時,就只見其已經跑出去老遠,突然腳底一滑在那凍得嚴嚴實實的泥地上重重跌了一跤,他也顧不得對那崔家信使說什麼,慌忙快步追了上去。等他到了崔儉玄身邊,正打算去扶他,卻不想其已經按著地面艱難站起身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還要邁開步子往前跑。

  「不差這須臾之間,要是跌得重了騎不得馬怎麼辦?」

  杜士儀一把拽住這傢伙的胳膊,最後總算把人平安拖到了盧鴻面前。盧鴻已然知道崔家太夫人病重,不等二人開口就立時說道:「十一郎你且速回東都,若有事,派人回來知會我一聲。」見崔儉玄連連點頭,轉身便要走,他瞅了一眼其沾了不少塵土的袍子下襬,又囑咐道,「你一路切記不要太過急躁。須知太夫人最希望的,是你這個孫兒能夠平安喜樂!」

  話雖如此說,見崔儉玄渾渾噩噩地點了點頭,卻一副方寸已亂的樣子,盧鴻忍不住心頭生憂,看了一眼杜士儀正要說話,卻不防杜士儀搶在前頭說道:「盧師,如今天寒地凍,不若我陪著崔十一郎一塊回去。不說十三娘還寄居崔宅,齊國太夫人與我有同姓之誼,我身為晚輩也理當回去探視。」

  「如此甚好。」聽到杜士儀如此說,盧鴻立時心定了,當即點點頭說道,「那你就陪著十一郎回一趟東都!」

  崔儉玄心裡滿是恐慌和憂切,聽得杜士儀這話只是感激地瞅了他一眼,眼見其又過來攙了他的胳膊出門,他才低聲嘀咕道:「就是摔了一跤而已,我又不是連路都不會走了……」

  「少囉嗦!要不是怕你心急火燎闖禍,盧師也不會聽到我跟你一塊回去就鬆了一口大氣!行裝也不用打點了,先回屋換一身衣裳,立刻就啟程!」

  當盧望之和裴寧從登封縣廨回來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時,杜士儀和崔儉玄已經帶著從人啟程出發了。師兄弟兩人趕到盧鴻的草堂,還沒來得及開口,盧望之就看到了盧鴻坐席前散落的那一把開元通寶。知道盧鴻雖則通習這些卜術,平素卻很少使用這等卜筮之物,他不禁皺了皺眉,輕手輕腳來到盧鴻身邊,隨即輕聲問道:「盧師這是在為齊國太夫人卜筮?」

  「太夫人年邁之人,縱使真的有個萬一,也是天命使然。我只是一時心頭靈動,替崔十一郎和杜十九郎各算了一卦。」盧鴻說著就疲憊地嘆了一口氣,隨即苦笑道,「他們兩人一個勤勉一個疏懶,一個有條有理,一個隨心所欲,一個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一個卻漫無目的隨波逐流,卻偏生交情莫逆。杜十九郎在此不到三年抄書無數,史話幾乎盡讀,多得其中精髓,試賦亦是別具一格。而且他底子好又肯下功夫,於其他經義亦觸類旁通……唉!」

  盧望之和裴寧對視一眼,同時嘆了一口氣。緊跟著,盧望之方才突然想起一事,忙開口說道:「對了,十九郎的叔父從幽州送了信到登封縣廨,原本趙明府要請人送來,我和三郎正好過去,便讓我捎帶回來了。」

  「嗯?」盧鴻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隔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說道,「這樣,再等一兩日,望之或者三郎代我去一次東都,讓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都不必急著回來,順便把這封信給他送去。對了,把十九郎所抄那些書也一併送去,告訴十九郎,讓他回京兆府。明年是試賦年,他不妨試一試京兆府解試。」

  見兩人無不大訝,盧鴻卻沒有再解釋,示意兩人退下之後,便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那看似雜亂無章的銅錢。

  杜士儀是小凶大吉,而崔儉玄……卻是顯然的凶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6 19:32
第3卷 第八十三章 同姓之誼,憶往昔崢嶸蕭索


  早晨天色依舊晦暗之際,隨著第一聲報曉鼓隆隆響起,洛陽城中一座座鼓樓上的鼓漸次敲響,緊跟著則是寺院中的鐘鳴,一時間,整座東都彷彿從沉沉睡夢中被喚醒,一座座坊門漸次打開的同時,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城門也逐漸開啟,迎接這隆冬中的新一天。

  建春門的守卒才一開門,就看到了門外那零零星星進城賣菜賣柴炭的尋常鄉民之外,還有五六匹打著響鼻正噴著白氣的馬。見馬上幾個騎手都是裹著厚厚的皮袍,帶著風帽,即便如此,額前的頭髮上還掛著白霜,一看就知道竟是趕了夜路到城門口等著開門,幾個守卒不禁都愣了一愣。別說冬日時節夜路最不好走,就是夏天,也沒幾個人趕在大晚上趕路,萬一遇到山賊盜匪之流,死無全屍就倒大黴了。為首的守卒例行上前盤查,見前頭一人拿出崔家字樣的符信,他立刻側身一步讓出了路途來。待到一行人二話不說急忙馳馬過去,後頭兩個守卒方才上了前來。

  「是哪家的人這麼不要命?」

  「是永豐裡崔家的人……聽說,崔家太夫人快不行了……」

  崔儉玄儘管一直討厭兩京城中不許打馬飛奔的條規,但從來沒有哪一次這麼痛恨這條規矩。若不是進城之後杜士儀就不由分說策馬上前按住了他的韁繩,他恨不得立時風馳電掣趕回家去。當心急火燎的他終於拐入了永豐裡自家烏頭門之際,便再也顧不得其他,一夾馬腹飛也似地疾馳到了正門,滾鞍下馬後就徑直闖了進去。因他頭上還戴著風帽,守門的門丁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人從身旁掠過,這才大急嚷嚷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

  「別喊了,那是崔十一郎!」

  杜士儀慢了一步,見崔儉玄已經跑得連影子都沒了,想到自己畢竟是客人,不能像崔儉玄這樣胡來,他便索性停步提醒了那門丁一句。那門丁立時恍然大悟,這時候,後頭崔家信使從者和田陌也趕了過來,那信使見杜士儀躊躇止步,便急忙開口說道:「杜郎君不是外人,還請隨某入內。」

  知道崔家眼下恐怕正在忙亂,恐怕沒人顧得上自己這個陪著崔儉玄回來的人,杜士儀本打算隨便找個旅舍暫居,可這信使既如此說,他便點點頭把韁繩丟給了田陌。繞過正堂到了二門,他前時見過的那傅媼已經帶著兩個婢女迎了出來,一見著他便面露激動之色,隨即慌忙襝衽施禮道:「多謝杜郎君相陪十一郎君不顧日夜趕了回來。如今十一郎君趕去見太夫人了,十三娘子也在那兒,杜郎君請隨我來。」

  見傅媼臉色蠟黃面容憔悴,顯見是熬了許久,眼睛更彷彿有哭過的紅腫,杜士儀頓時明白,齊國太夫人杜德的情形恐怕已經極其糟糕了。然而,他沒想到這種時候,傅媼仍然要帶自己去見太夫人,心中雖有些不解,但還是點點頭緊跟上了他。上一次來時,他每每發現有婢女悄悄打量自己,可這一次,卻只見來來往往的人全都是低著頭腳步匆匆,退避道旁行禮之際,還有人在悄悄拭淚。

  「太夫人待下寬和,縱使婢僕犯下大錯,也鮮少嚴責,因而如今她病勢沉重,家中上下都悲切不已。」到了太夫人寢堂門口,傅媼對杜士儀低低言語了一聲,隨即眼睛便紅了。許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手打起了那一層厚厚毛氈門簾,隨即輕聲說道,「杜郎君請進去吧。太夫人母族雖盛,但這些年來往不多,同輩姊妹兄弟更是都已經過世。此次驟然舊疾復發,長安那邊還沒有人趕過來,杜姓之人,杜郎君還是第一個到的。就連二位郎主都尚未來得及歸來。」

  杜士儀這才明白傅媼為何見到自己時,竟然那般激動。進屋之後,他解下身上大氅風帽交給婢女,又就著銅盆潔面淨手,這才往東邊屋裡走去。還未來得及踏入其間,他便聽到裡頭傳來了一陣哭泣聲,眼見得一旁的傅媼一時面色慘白,他顧不得想那許多,慌忙疾步進去,卻只見崔儉玄背對著他跪在一張矮足長榻前,在他身側是一個少女,正伏在榻上之人身上哀聲痛哭,一旁侍立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是面露慼容,杜十三娘也在其中。

  莫非真的來晚了一步?

  就在他心中嘆息的時候,突然只聽得一旁傳來了一聲女子的厲叱:「九娘,別嚎了!祖母女中豪傑,於多少風風雨雨中一手撐持起了崔家,休說如今尚未有事,便是有事,也無需你做這等悲態!」

  杜士儀這才看到身穿藕荷色衣裙,發間身上別無半件配飾的崔五娘。見她一聲叱喝之後,跪在崔儉玄身側的崔五娘果然竭力忍住了悲聲,但仍然能聽見那低低的抽噎聲,他只覺得自己這個外人著實有些多餘。可就在他進退兩難之際,卻發現崔五娘朝自己這邊看了過來,隨即她面上又驚又喜,蹲下身來便在榻上太夫人耳畔低語了起來。

  「杜……是杜十九郎到了?」

  在除了崔九娘的抽噎之外,滿室皆靜的情況下,這微弱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杜士儀再也沒猶豫,慌忙快步上前,到了長榻邊上,見崔儉玄往右邊挪動了一二,讓了個位子給自己,他便就勢跪坐了下來,卻只見榻上的齊國太夫人杜德和前時見到相比,面色蒼白沒有血色,胸口更是劇烈起伏,那竭力睜開的眼睛裡已經黯淡無光。他喚了一聲太夫人,習慣性地伸手搭了搭其腕脈,見脈象微弱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他不禁緊緊皺起了眉頭。

  「沒想到……還能看到杜家人。」杜德那原本已經極其微弱的眼中神光突然又明亮了起來。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杜士儀,許久方才輕輕吁了一口氣,「想當年我離家出嫁的時候,十二郎也是你這年紀……真像……真像……」

  儘管杜德口中說著真像,又說自己是杜家人,但杜士儀看著她那微微有些渙散的眼神,知道她必然在懷念舊時親人——剛剛傅媼已經說過,這位地位尊貴的齊國太夫人,已經沒有任何同輩的兄弟姊妹在世——於是,他並沒有出聲打斷杜德的思緒,直到她又聲音低沉地開始說話。

  「當初高宗皇帝病弱,則天皇后秉政,世家大族動輒得咎,十二郎才是剛剛入仕不久,卻因年輕氣盛驟出驚人之言,捲入了那樣一場滔天大禍之中,杜家一再設法,也僅僅是保住了他一條性命長流嶺南,這輩子便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能見上一面……」

  彷彿是念及傷心舊事,杜德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十二郎必然怪過我這個當姊姊的不曾出力,但崔家也正在風雨飄搖之際,我生下了泰之和慶之,諤之正在腹中,縱使四郎幾乎忍不住要聯同同僚上書建言,我也死死攔住了他……則天皇后疑心重,倘若疑世家朋黨,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會被連根拔起……後來我再派人去找他,他卻再不肯理會,沒等四郎設法為他求赦免,他就早早去了……兄弟姊妹中,只有我活得長,因為我能忍……」

  聽著這種外人絕不該聽的陳年舊事,杜士儀不禁心中沉重。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崔儉玄和崔九娘,見這一雙兄妹竟也同樣是掩不住的震驚,他就知道竟連他們也是頭一回得聞,迅速瞥一眼週遭男女,竟也大多同樣是如此表情。只有崔五娘低垂眼瞼,臉上絲毫看不出喜怒。然而下一刻,就只見崔五娘打了個手勢,傅媼便上前恭恭敬敬請人暫退,不多時,除了崔儉玄和崔九娘之外,屋子裡其他的崔家人便只剩下了崔五娘和崔承訓崔錡,杜十三娘卻留在了原地,瞥了他一眼就垂下了頭。

  「朝局多變,世事難料,四郎始終隱忍,因而深得信賴,一度任中書令,可永淳三年卻突然撒手去了。後來便是則天皇后稱帝,二張橫行,泰之身為兵部職方司郎中,位卑職小,我原本以為這一輩子還要繼續忍下去,可沒想到泰之卻報知於我,道是要與張柬之桓彥范等一同鋤奸,我知道時機一閃即逝,便默許了他,結果僥倖一舉功成。我一個幾十年膽小怕事的婦人,便因長子的功勛,進封清河郡太夫人。

  可我根本沒想到,不過是短短數年,韋庶人亂政,泰之雖功臣,卻仍一路貶謫為資州司馬,可那時任商州司馬的諤之竟是比他大哥更膽大,他先從商州潛回洛陽,於我造膝密陳說,今欲遠追子房報韓之仇,力行包胥存楚之策……就這樣,膽子最小的我竟然答應了他。王陵之母尚可捨身,更何況我?便是因為那時決斷,諤之帶心腹潛回長安,助先帝和當今陛下平韋庶人之亂,功封趙國公,我又因此進封齊國太夫人……只是當初欠杜家的,我只能讓泰之諤之替我多多照應杜家人……」

  這長長的憶往昔之後,杜德停頓了許久,等到緩過氣來,她方才徐徐開口說道:「你們都記住,事若急,不可躁,躁則易衝動,衝動則生變。事不可為,則不可強求,但若勢不可違,則雖艱險,必往矣!」

  一字一句吐出了這些訓誡,她艱難地轉頭看著杜士儀,良久方才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杜士儀就只聽她低聲呢喃道:「五娘,你阿爺和四伯父,還沒有回來嗎?」

  崔五娘連忙搖了搖頭,卻是柔聲又勸慰了兩句,眸子裡卻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陸雲 發表於 2013-7-16 19:33
第3卷 第八十四章 臨終囑聯姻


  「阿兄。」

  悵然若失看著面前那株掛雪梅樹的杜士儀聽到這聲音,連忙轉過身來,這才發現是杜十三娘。不過小半年不見,杜十三娘比從前個頭高了不少,站在那兒頗有一種亭亭玉立的感覺,舉手投足之間更是大見變化。然而,他才這麼想著,下一刻就只見杜十三娘眼圈一下子紅了,隨即就這麼疾步奔了上前,可偏偏就在要投入他懷中的時候硬生生止住了步子,又狠狠咬了咬嘴唇。

  「你小心把嘴唇咬出血來。」

  聽到這一句一如從前的戲謔,杜十三娘這才松了口,低頭竭力忍住那眼淚,這才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道:「阿兄,我很想你。」

  「傻丫頭。」杜士儀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從前那樣去摩挲她的腦袋,可是面對她那帶著幾分慍怒的目光,不知不覺就縮回了手,嘆了口氣說道,「前時你捎信還說崔家上下都對你很好,真沒想到,你才在這兒寄住了沒多久就發生了這種事……對了,太夫人是什麼時候發病的?」

  「太夫人是舊疾。」杜十三娘彷彿忘了杜士儀剛剛的警告,又用編貝似的牙齒輕輕咬了咬嘴唇,這才低聲說道,「太夫人一直對我很好,常常說,她娘家的親戚都不太走動了,如今有我陪著她,便彷彿想起了當初她在樊川長大的日子。她還常常給我講那些樊川故第的舊事,又問我杜家各房各支的事……那天也就是聊著這些的時候,太夫人突然就昏厥了過去,後來雖醒了過來,可一連換了好幾個大夫都不見效,甚至連太醫署的老醫士都請過了……太夫人最初不讓去驚動十一郎,也不許往長安送信,直到大前天又昏了過去,五娘子才立時命人先往長安送信,待太夫人甦醒過後,又勸說了她允准,往嵩山送信。因為太夫人最關切的便是十一郎的學業,生怕他耽誤了。」

  聽到這話,想到太夫人剛剛在寢堂中猶如囈語似的,說著那些崔家舊事,想想這樣一個年近八旬的老婦,從高宗初年曆經武后韋后睿宗到如今的李隆基,也不知道度過了多少風吹雨打,他忍不住打心眼裡生出一股深深的敬佩。可只聽她在那種最終時刻,卻依舊唸唸不忘流放嶺南終生未曾再見的幼弟杜十二郎,就可以知道她在內心深處對於當年的忍痛不救何等自責,這是後半生再怎麼榮華富貴都挽回不了的!

  「阿兄……」杜十三娘突然低聲問道,「若是你遇到當初太夫人的處境,你會怎麼辦?」

  「你是說你或者你將來的夫婿,倘若遇到那位杜十二郎的境遇麼?」

  見杜十三娘那雙頰突然紅得猶如蝦子似的,杜士儀頓時笑了起來。他抬起頭捋了捋她耳畔垂落下來的那一縷亂發,隨即認真地說道:「要我說,最初不可妄動是對的,總不能幫別人卻先把自己搭進去。然則人到嶺南之際,總能找到空子另外設法。比如當年裴相國的侄兒裴伷先,不就是從嶺南一度潛逃回來,繼而在北庭都護府一度風生水起?

  縱使杜十二郎一時想不通,可有道是水滴石穿,真心動人,難道做弟弟的還記恨姊姊一輩子?就算他真的記恨不能忘懷,也大可使人將其悄悄轉到其他地方,先讓他不至於生活困頓,能夠安享平安喜樂。不論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領情或是不領情,至少做到了為人兄姊應該做的。等到時局定後,那就該盡力翻案了,把當年該算的帳算清楚!」

  面對這樣迥異於自己此前設想的答案,杜十三娘一時秀目異彩漣漣,想要開口讚歎抑或是附和,可喉頭卻一時哽嚥了。好一會兒,低頭想要掩住眼中水光的她方才察覺到,一隻手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

  「別胡思亂想了,太夫人是太夫人,你阿兄是你阿兄!」

  就在這時候,一直守在院子門口,一點兒存在感都沒有的竹影卻疾步上前來,屈膝行禮後就慌忙說道:「郎君,娘子,崔尚書和崔府卿回來了!」

  聖駕十一月底由東都回到長安,數月前才剛由工部尚書遷黃門侍郎的崔泰之和身為太府卿的崔諤之自然少不得隨之西歸。可是,面對母親病重的消息,兄弟二人無不是立時上書請假,所幸宋璟為人雷厲風行,立時轉奏請了天子允准,二人隨即星夜馳馬而回。此時此刻,兩個在朝中位高權重的崔氏中流砥柱一路疾奔入內,等到了寢堂門口上台階時,崔諤之甚至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儘管崔泰之在旁邊眼疾手快攙扶了他一把,可他也是星夜馳馬不曾停歇,最後兄弟倆同時跌倒在地,幾個婢女慌忙上前攙扶不迭。

  崔泰之妻兒都在長安,此次只有他先行,吩咐了其他人打點好京城事務便追來。此刻,他扶著婢女的手艱難站起身來,就看見了崔五娘聞聲出來。不等崔五娘開口,他便急忙問道:「阿娘如何?」

  「四伯父,阿爺。」見過崔泰之和崔諤之,崔五娘卻避而不答崔泰之此問,親自打起了簾子說,「請二位進去見見祖母吧。」

  崔五娘如此言行舉止,崔泰之和崔諤之不禁都感到一顆心猛然沉入了無底深淵。等到兄弟相攜進了東屋,見矮足長榻上的老母正在傅媼的攙扶下逐漸坐起來,他們慌忙快步上前,一個扶著杜德的肩膀,一個緊緊握住杜德的手。崔泰之定了定神便沉聲說道:「阿娘,我和諤之回來了,回來了!」

  眼睜睜看著丈夫英年早逝,次子亦是早早撒手人寰,卻又欣喜地看見另兩個兒子於千難萬險之中抓住了機會重振家聲,更為自己帶來了一個又一個封號,杜德早已覺得此生無憾。此時此刻,她緊緊握著崔諤之的手,瞧著當年貶到地方後便早生華發,如今赫然兩鬢蒼蒼的崔泰之,聲音沙啞地說道:「泰之,你才剛遷轉黃門侍郎,正當任用之際,我卻要連累你了。」

  「阿娘這是什麼話!」崔泰之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自擠出一絲笑容道,「若阿娘真的體恤我,就好好養病,那樣我就能盡快銷假回去了。諤之,你說對不對?」

  「對對,四兄說得對。」崔諤之想也不想便連連點頭,也和崔泰之一樣強笑道,「不過是尋常小疾,阿娘安心養病就好。阿娘,先躺下吧?」

  「我都一把年紀了,你們還拿騙小孩子的話安慰我?」杜德苦笑一聲,卻是沒有依言躺下,而是對兩人一字一句地說道,「該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經交待了,你們兄弟二人早已能夠獨當一面,也不用我再多說。只有一件事,你們要依我。」

  崔泰之和崔諤之對視一眼,幾乎想都不想便異口同聲地開口說道:「但請阿娘吩咐。」

  「如今崔氏子弟雖多,但你們嫡親兄弟兩個,終究都老了,下一輩中論才具,論膽色,全都遠遠不如你二人。別看如今承平之世,可要是崔氏就這麼一代代下去,興許就此沒落了。杜十九郎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沒有長輩,看上去彷彿家道中落,但杜十九郎人品性子都是上上之選,更難得的是和十一郎相交莫逆,且才具不凡,品行出眾,杜十三娘亦是聰慧懂事,內外事務五娘稍加點撥她便能心領神會。所以,不妨定一門親事,無論是娶了杜十三娘為崔家媳婦,還是嫁了女兒過去,讓杜十九郎為崔家女婿,將來應是臂助!」

  她不會看錯人的,雖則只是同姓,但兩家祖上畢竟有些交情,相比她娘家那些晚輩求官時異常熱絡,平日裡卻有意保持距離,唯恐別人說道杜家巴結權貴,不卑不亢的杜士儀實在是強多了!

  「阿娘……」崔諤之在最初的驚愕過後,立時重重點頭道,「此事我明白了,我會擇日命人前往幽州送信,與他兄妹二人的叔父杜孚詳談!」

  杜士儀這一支顯然已經式微,而且又並非母親的本家,崔泰之原本心裡有一絲不樂意,可見崔諤之答應得乾淨利落,分明願意讓自己的子女來結這一門親事,他不禁愣住了。然而,想想自己和妻子早就在長安給家中三個適齡兒女相好了門當戶對的人家,他也就只當默許似的沒有做聲。

  得到幼子的承諾,杜德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緩緩躺下。儘管心裡還有無數的話想說,可是在兩個兒子的陪伴下,她只是微微闔上了眼睛,面上浮現出了一絲笑容。恍惚之間,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了出嫁時候那盛大的一幕。

  清河崔氏名門著姓,而杜氏亦是世代官宦,關中著姓,兩姓聯姻時,賀客如雲高朋滿座。丈夫知書達理志向遠大,而她操持家務教導兒女善待兄弟妯娌,若不是那樣的驚濤駭浪,無時不刻需要他們殫精竭慮,他們興許能白頭偕老。如今雖晚了這麼多年,但她很快要去九泉之下陪伴他了。

  兒子她是不擔心了,只希望她的孫輩能夠爭氣,能夠對得起祖輩父輩創下來的家業!

  握著母親逐漸冷下來的手,崔諤之突然渾身一顫,隨即高聲叫人。等到兩個醫士從外頭慌忙衝進來,圍著長榻好一陣折騰,繼而到了他和崔泰之跟前滿面惶恐地說出了那幾個讓他無法相信的字時,崔諤之只覺得眼前一黑,喉嚨口竟湧起了一股說不出的腥苦。他只聽得四周傳來了一陣陣驚呼,繼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7 19:33
第3卷 第八十五章 弔唁之日,親疏遠近


  臘月十六這一天,崔宅上下一片縞素,繫著孝帶的從者從宅子中匆忙跑出,前往東都各處親朋好友處報喪,更有人騎著健馬匆匆出城,往長安報喪。身為喪主的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二人原本該一同操辦喪事,然而,因為崔諤之在得知母親身故的消息之後吐血昏厥,崔泰之只能強忍悲慟獨自操辦。好在弟媳趙國夫人李氏雖則身體病弱,侄女崔五娘卻一貫精明強幹,妻兒都尚未趕來的他也能有個幫手。即便如此,一整日忙碌下來,守在靈前的他仍然顯得疲憊而憔悴。

  而和自己的四伯父相比,崔儉玄便更加渾渾噩噩了。快馬加鞭從嵩山趕回來,卻只來得及見祖母最後一面,甚至連話都沒多說幾句,人便闔眼逝去。而更加糟糕的是,一貫嚴厲的父親竟然因此吐血昏厥,如今雖則清醒了一些,瞧著卻虛弱而蒼老,眼中無神,完全沒有平日裡的那種威嚴。此時此刻,別人在前頭迎接那些弔唁的賓客,抑或是忙碌於其他瑣事的時候,崔儉玄卻獨自一人無意識地徘徊在後花園中,眼中呆滯無神,到最後竟是一頭碰在了小徑旁的一棵樹上,這才一手倚樹軟軟跪了下來。

  「十一郎。」

  直到背後那聲音叫了第三次,崔儉玄才茫然回頭,見是杜士儀,他便又垂下了腦袋,沉默良久便開口說道:「杜十九,我是不是很沒用?」

  杜士儀絲毫不覺得崔儉玄如今這幅模樣有什麼奇怪,畢竟,他也是曾經歷過失去至親之痛的人。他想了想便挨著人背靠那棵樹站了,一手按著崔儉玄的肩膀說道:「你可從來都是最最自信滿滿的崔十一郎,怎麼說這種話?雖說你說話一貫刻薄,做事情又沖動,常常不考慮後果,但只要是你肯下決心去做的事,有哪樁做不好?如今齊國太夫人已經過世,令尊崔府卿也因此身體孱弱臥床養病,你就算再難過,也得打起精神來。沒見你大伯父便是如此?」

  「都這時候你還揭我的短!」崔儉玄先是側頭狠狠瞪了杜士儀一眼,旋即聲音低沉地說道,「我怎麼比得上阿爺和四伯父?祖母從前常常對我說起阿爺和四伯父,言談間總是帶著驕傲,期許我學著他們,撐持家裡門戶。可我想想我上頭還有阿兄,下頭弟弟也聰明伶俐,哪用得著我去想什麼仕途上進……如今想想,阿爺當初,不正是祖母最小的兒子?他要是和我這樣,興許家裡就不是今天這幅樣子了!」

  「既然都知道,你還一個人躲在這兒?你家阿兄和弟弟可都在殯堂中,讓人發現你這個已經趕回來的嫡孫不在,到時候問起來,你讓他們怎麼答?說起來,你和九娘子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剛剛我在半道上撞見她,她也是失魂落魄渾渾噩噩,我叫了她兩聲她都絲毫反應都沒有。倒是五娘子打足精神迎來送往,甚至連我家十三娘都被她差得團團轉。要不是她告知,我也不知道你在這地方。」

  「阿姊還真的什麼時候都是這般嚴厲!」崔儉玄伸手按著身下地面,終於拍拍手站起身來,這才看著杜士儀說道,「至於九娘,她和我是一個脾氣,所以往日才能把我扮得惟妙惟肖……我知道了,這就去前頭給阿兄和弟弟幫忙……杜十九,這幾天家裡亂,你若要搬出去,不用打招呼直接走人就是了。」

  「忒多廢話,我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

  儘管此前慮著崔家太夫人重病,自己住進來頗有不便,杜士儀曾經想過先到外頭找個旅舍住下,然而,杜德當日便過世,從長安匆匆趕回來的崔諤之竟也隨之病倒,接下來崔家治喪,閤家子弟齊齊出動,崔泰之親口請他留下,以免太夫人母家無人被別人詬病指摘,他就不得不答應了下來。

  接下來一連數日,崔家又是治喪又是做法事,崔泰之的妻子清河郡夫人薛氏攜兒女趕到,再加上其他崔氏子弟女眷,喪儀操持得井井有條。可直到杜德薨逝五日後,盧望之都已經奉盧鴻之命趕來,眼見杜德去世連忙備禮到殯堂弔唁時,杜德的母家方才有人趕到,卻是一個年方弱冠的晚輩杜文若。

  同為京兆杜氏,杜士儀當年在樊川小有名氣,居於樊川的杜氏各房各支幾乎都認識他,但如今一轉眼幾近三年,他讀書練武強身健體,早已和從前的文弱大不相同,因而杜文若完全沒有認出人來。他此行原本是得知杜德病了,奉父命前來探視,可也沒有太放在心上,一路走走停停賞玩風景,足足走了大半個月,根本沒有料到這位齊國太夫人竟然會一病不起!而且最尷尬的是,甫一到東都的他並未打探崔家情形,就直接到了這兒,偏偏到了一片素白的崔家門前,還被門丁給認了出來,就是想悄悄避出去備辦一份賻儀都不行!須知他帶來的,就是些絹帛彩錦藥材,根本不能充作送給亡者的賻儀!

  此時此刻,在盧望之身後行禮上香過的杜文若強打精神來到崔泰之面前,正想解釋一二,卻不防崔泰之只是冷淡地衝自己點了點頭,隨即就撇下他來到了前頭那個身穿葛袍的年輕人面前,竟極其客氣地拱手道:「家母新喪,不想竟驚動了隱逸嵩山懸練峰的盧公,還勞動盧郎君親來東都。」

  「太夫人博涉禮經,尤精釋典,遠近聞名,盧師亦深為敬重,得知太夫人重病,小師弟陪著九師弟馳歸,他左思右想仍不放心,故而命我將此前草堂所藏山中採擷各色草藥送來東都,聊表心意,卻不料太夫人已經仙去,故而我只得匆忙備了賻儀而來,若有失恭敬處,還請崔尚書寬宥。」儘管盧望之懶散的時候不拘小節,但此刻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看上去卻溫文爾雅,言行舉止無人能挑出絲毫毛病來,就連一旁的杜士儀也不禁暗嘆他人前人後兩個樣。

  盧鴻前時辭不就官,聲名更是如日中天,因而崔泰之對於一貫桀驁的侄兒能拜入這等名師門下,心中自然是高興的。而如今盧鴻一派大弟子前來,更表示了鄭重和禮數,相形之下,母親母家的親戚實在是太怠慢了!

  面對態度恭謙的盧望之,崔泰之少不得再次表示了謝意,隨即便含笑示意杜士儀帶著盧望之到裡頭相待。直到兩人離開,他方才回過頭來看著臉色微妙的杜文若,卻是淡淡地說道:「有勞杜郎君遠道從京兆來弔唁了。十一郎,你帶杜郎君去見見你伯母和阿娘。」

  崔儉玄是什麼人?他平素對不喜歡的人就沒個好臉色的,這會兒對待姍姍來遲的祖母娘家親戚,自然就更加冷淡了。帶著杜文若出了殯堂,不論人家問什麼,他始終沉著臉一字不答,及至到了母親的寢堂之外,他站在台階下讓婢女通報了一聲過後,聽裡頭傳言,道是母親和大伯母全都精神倦怠不宜見客,他當即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同樣心高氣傲的杜文若終於忍不住那種難堪,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崔儉玄身上那麻衣的袖子。

  「崔十一郎,我只是奉命來探望太夫人,又不知道太夫人已故,你們崔家這幅樣子算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祖母已故?那是你們根本就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否則祖母訃聞已經遍告東都各處,你會就這樣貿貿然找到崔家門前?而且,就算沒有備辦賻儀,何至於帶著半車絹帛彩錦,崔家什麼時候缺過這些!哪怕你只帶些樊川特產,也不至於這般不受歡迎!還有,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阿爺從長安趕回來的時候就說,杜家早已派人到東都探望祖母,可你呢,等到祖母過世後方才登門!」

  崔儉玄使勁一甩手,掙脫了被杜文若抓住的袖子,這才冷哼一聲道:「祖母彌留之際,若不是杜十九郎正好陪我從嵩山趕回來,總算有個杜氏族人,就是走了也帶著遺憾!你還說崔家這幅樣子……崔家已經對你夠客氣了,別忘了就是你家阿爺的官職,也是大伯父當初竭力成全!你們求官的時候倒是熱絡,過後了就避如蛇蠍,不就是希望名聲好聽些麼?」

  撂下這些話,崔儉玄當即二話不說拂袖而去。而杜文若又氣又羞地站在那兒,想到崔儉玄提到的杜十九郎這四個字,他一時間面色大變。猛然間再想起剛剛陪著崔泰之口稱盧郎君的年輕人出去的,是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年,和記憶中那個文弱的書呆子大不相同,他更是眉頭緊皺。

  齊國太夫人杜德臨終之際,這個杜士儀竟然又摻了一腳!

  三年前曾經在京兆杜氏赫赫有名的杜士儀因老宅失火受驚過度江郎才盡,此後更一病不起,幼妹攜其赴嵩山就醫,許久沒有音信,大多數人都以為這兄妹二人在外出事死了。可誰曾想今年初卻傳來消息,杜士儀竟是拜在嵩山大隱盧鴻門下,且在東都畢國公竇宅和玉真公主別館的飲宴上一舉揚名。若這傢伙萬一打算東山再起,明年他想求京兆府等第一事就平添波折,畢竟從來沒有同姓又同籍的人同時等第的!須知那位昔日對杜士儀極其看重,曾經帶著他出入公卿貴第的長輩聞聽杜士儀的近況甚是欣喜,即便人並非杜士儀本支,業已致仕退隱,可萬一人鼎力相助,那就說不好了!

  不行,他與其呆在這只會給他冷眼的崔家,他得盡快趕回去!
陸雲 發表於 2013-7-17 19:34
第3卷 第八十六章 翁婿or翁媳


  對於姍姍來遲的杜家人,杜士儀並沒有放在心上。帶著盧望之出了殯堂,他便領著其到了殯堂西北角的一處雅靜小院,讓人送來了幾色小菜並黃米飯,他方才陪著盧望之對坐了下來。對於崔家這突如其來的喪事,盧望之沒有多說,只是簡略轉述了盧鴻的囑咐,見杜士儀滿臉驚愕,他又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竹筒,放在了杜士儀面前。

  「這是……」

  「這是你叔父從幽州送來的信。因是直接送到登封縣廨,我就順道給你帶回來了,誰知道你正好一路護送崔十一郎到東都來,正好錯過。所以盧師既然要派我或者三師弟到東都崔宅來看一看,我便留著三師弟這個鐵面監學御史在草堂守著,到東都走了一趟。對了,你在草堂抄錄的那些書,盧師特意吩咐我為你一併裝車送來了。盧師說,既然你這次到了東都,便不要急著回去,明年是試賦年,你不如一應京兆府解試。」

  杜士儀頓時愣住了。想到這近一年來的努力練習,他沉默良久,最後點了點頭:「大師兄回去敬告盧師,我必定竭盡全力。」

  盧望之見杜士儀並不急著打開信,想想杜士儀和杜十三娘這些年來歷經磨難,卻很少聽他們提起杜孚這個叔父,這來信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便打了個呵欠道:「總之信送到,看不看由你。啊,對了,另有一件事,說與不說原本都不要緊,可我想想還是告訴你一聲。你和十一郎走了之後,盧師一時起意算了一卦,卦象如何我不知道,但盧師臉色很不好,還說不是為太夫人所卜,而是為了你們兩個算的,這些是玄奇之道,信不信由你。」

  杜士儀被盧望之這種不負責任的口氣逗得一時莞爾,眼見這位大師兄風捲殘云一般掃蕩了桌上的飯菜,隨即伸著懶腰緩步走到角落中那張長榻上,就這麼合衣徑直躺了下來,他不由得想到這傢伙平日在草屋中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收拾屋子更全部都是他和崔儉玄的事,一時間,他那心中因為盧鴻口信和杜孚這封信而生出的些許怨尤,不知不覺就丟在九霄云外了。

  對他來說,盧鴻這位恩師遠比杜孚這叔父要親近得多!

  他二月從東都啟程前讓人送信去的仙州西平,之後就一直都沒有半點音訊,也不知道是讓驛站轉送的信遺落了,還是杜孚沒有放在心上,直到這會兒臘月方才捎信回來。此時此刻,叫來人收拾了食案上那些碗筷後,他信手劃開了竹筒上的封泥開啟了蓋子,從中取出一小捲紙,展開一看,就只見上頭字跡筆力險勁,應是臨的歐陽詢,而就和這筆字一樣,信上的口吻亦是冷淡中帶著居高臨下的訓誡。

  頭裡簡單地說自己業已調任幽州漁陽縣丞,如今公務繁忙,恐怕無法回鄉云云,隨即則是讓他身為杜家子弟務必自知上進,維護家聲,對十三娘竟是隻字不提,末了,杜孚方才答了杜士儀上一次信中詢問的裴旻之事。

  「前固安公主嫁奚王大酺,至幽州,北平軍裴將軍送。至奚地營中比箭,裴將軍箭無虛發,震懾群胡。今仍守北平軍。」

  那些訓誡杜士儀只當成耳畔風,而看到最後一席話,他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知道這回總算是可以對避居少林寺不問世事的公冶絕交待了。將這一捲紙隨手放回竹筒中,他轉頭一看,見長榻上的盧望之竟已經睡著了,鼻子裡還傳出了均勻的鼾聲,他不禁大為驚異於這位大師兄那隨地可睡的堅韌神經,隨即便起身輕手輕腳往外走,可才打開門,他就看到一隻手幾乎險些直接敲在了自己臉上。

  大吃一驚的他連忙往後退開一步,卻發現面前的人眼睛紅腫低垂著頭,可不是崔九娘?好在這一次崔九娘並未如從前那樣存心混淆,放下手便低聲說道:「我正打算敲門,誰讓你不聲不響就開了門來……阿爺要見你,你跟我來!」

  聽說是崔諤之要見自己,杜士儀倒並沒有太多意外。可是不讓別人,卻偏偏叫崔九娘來找自己,這就顯得很古怪了。崔宅上下僕婢如雲,何至於讓她這個國公千金親自出面?正狐疑之際,他便只見崔九娘抬起頭,清亮的眸子裡還含著淚光:「多謝你不辭辛苦陪著阿兄一塊回來……否則祖母過世的時候,連個娘家人都沒有,也太讓她傷心了……杜十九,當初我幫你和阿兄入宮打探的那件事,這回一筆勾銷,你之前說什麼日後差遣,都不必再提了!」

  「嗯?」

  見崔九娘的臉上赫然一副極其認真的表情,杜士儀想了想就點點頭說道:「九娘子這般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人情債最難償,他寧可異日無債一身輕,需要的時候再好好還了她這人情,但可不想異日被這古靈精怪的丫頭抓著這一點勒索!

  崔九娘沒想到杜士儀竟然連謙辭一下的功夫都欠奉,直接笑納了自己這句話,一時為之氣結。她一下子沉了臉,惡狠狠地瞪著杜士儀,好一會兒方才氣咻咻地轉身就走,竟是連頭都不回。面對這個翻臉如變天似的小丫頭,杜士儀渾然不以為意,反手掩上了房門就遠遠跟在了她後頭。

  好在這會兒崔家正在忙著操辦太夫人的喪事,來來往往的人無不行色匆匆,沒人有功夫去注意腳下飛快的九娘子臉上是何等氣急敗壞,更沒有人去好奇閒庭信步一般跟在後頭的杜士儀為何那般悠閒。

  直到了寢堂外頭,崔九娘方才停住腳步,眼看杜士儀不緊不慢地上了前來,她便冷冰冰地說道:「阿爺就在裡頭,你自己進去。」

  見人再次剜了自己一眼,一跺腳扭頭就走,杜士儀不禁看了一眼這座門外竟沒有人守著的寢堂,腦海中奇異地閃過了林沖帶刀闖白虎堂的場面,隨即便暗笑自己胡思亂想,抬腳一步步上了台階,到了門前便出聲叫道:「趙國公可在。」

  「十九郎請進來吧。」

  裡頭那個聲音極其低緩,聯想到崔諤之此前一度吐血昏厥,杜士儀不禁有些擔憂,猶豫片刻方才打起簾子入內。就只見偌大的屋子完全打通,看上去不像是寢堂,反而像是起居見人的地方一般。而中央的一方坐具上,崔諤之正盤膝坐在那兒,他上前才一行禮,對方便擺了擺手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見外?十九郎坐下說話就是。這裡是我從小所居,因喜闊朗,中庭甚至可以舞劍,這麼多年格局就沒變過。」

  儘管上次到洛陽時,杜士儀曾經見過崔諤之,但那會兒崔家上下三代齊聚,崔諤之也就和他說過寥寥數語而已。此刻這對坐閒談,他方才有機會細細打量面前這位崔十一郎的父親,也是崔家這一代的雙璧之一。此時此刻,崔諤之一身麻衣,此前那一番變故讓他額頭的皺紋顯得更深沉了些,面上的疲憊倦意也無法掩飾。然而,那猶自帶著血絲和紅腫的眼睛裡,卻仍透著犀利的目光。

  有道是富不過三代,如清河崔氏京兆杜氏這樣的世家大族能夠從漢時存續至今,也多有起起落落。父子兩代都能上探朝廷高位,這是極其鳳毛麟角的情形,本朝諸如開國杜如晦房玄齡魏徵諸相,如今都已敗落,可見要續一族輝煌有多困難。而繼崔知溫為相之後,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在每一次站隊時都能站隊正確,尤其是崔諤之竟然能從商州司馬任上潛回京城,謀誅韋后,甚至在那許多功臣之中豪取大功,位居第二,膽略智勇決計不同凡響。

  「不知道趙國公找我有何吩咐?」

  「哪有什麼吩咐,只想找個晚輩說說話。」崔諤之見杜士儀愣了一愣,他便誠懇地說道,「夫人與我所出三男二女,你都見過了。十一郎因是次子,上有長兄承繼家業,下有幼弟聰明伶俐,再加上他生得秀氣一些,自幼就有些怪脾氣。當年他啟蒙時,正當生死存亡之際,我根本顧不得教導他,而後又外任多年,先母和夫人最著緊的是承訓這長子,再加上他弟弟又小,於是更放縱了他,越發養就了他的任性。所以那會兒送去嵩山的時候,雖說知道盧公大賢,可太夫人也好,我與夫人也好,全都沒抱太大的希望,只想著他若能僥倖拜入門下,日後別闖禍就行了。」

  杜士儀想到自己初見崔儉玄時,那傢伙確實嘴壞性急,我行我素,心裡不禁有些認同崔諤之這做父親的說法。儘管如此,他還是免不了為其辯解道:「趙國公此話只說對了一半,十一兄雖則是有些脾氣不好,但真正做起事來卻不怕辛苦,此前登封滅蝗便是如此。後來求學草堂,他亦是能夠用心,須知盧師可是容不得一味偷懶的人。就連山谷之中的其他師兄弟,也都很喜歡他率直熱心的性子。他只是落地就享富貴,不曾經歷過挫折而已。」

  「你這話要是早三年說,崔家上下真沒人相信。」崔諤之那憔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但轉瞬間便消失了,「但現如今,你就算不為他說話,我這個做阿爺的也不會再以從前的眼光看他。兒女成器,比什麼都強。此次幸虧你一路陪他從嵩山趕回來,他嘴上不說,卻一直最敬太夫人,萬一心急如焚,也不知道會闖出什麼禍來,就算不闖禍傷了自己……唉!」

  見崔諤之這做父親的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杜士儀不禁想到了當年父親對他這兒子亦是如此,心頭不禁一熱,自然而然地開口說道:「我和崔十一郎形同兄弟,這本是該當之事,趙國公不用這般客氣。」

  「看我盡說這些題外話。」崔諤之自失地輕輕拍了一記額頭,這才又開口問道,「不知道十九郎接下來是打算回嵩山,還是……」

  盧望之既然已經帶來了盧鴻的囑咐,這也無需瞞人,杜士儀便如實說道:「盧師吩咐,讓我不用回嵩山,先試一試明年是否能京兆府解送。」

  「哦,那便是說,倘若明年能得京兆府解送,後年你便打算應進士科?」

  見杜士儀點了點頭,崔諤之當即想也不想地說道,「既如此,我和四兄如今要於東都為先母服孝,京城的宅子空著也是空著,十九郎若要去京城,不妨就直接住在那兒。樊川雖好,可進出長安城畢竟多有不便,更何況往公卿大臣府上行卷干謁的時候,有個落款便能夠增色不少!此等小事你不用推辭了,你待十一郎一番真情厚意,這不過讓你在長安有一個落腳之處而已。眼看就要過年,這時節天寒地凍路上難走,你便留在這裡,待過年之後再回長安不遲。」

  面對崔諤之如此盛情,杜士儀想想再拒絕也是矯情,畢竟,樊川杜曲距離長安城還有二十里路,來往兩地確實並不方便。於是,他只能誠懇致謝,卻不料崔諤之又開口問道:「對了,除卻十三娘,十九郎家中就只有一個嫡親叔父?」

  「有幾位堂伯堂叔,至於尚未出五服的族親,也還另有幾家。」

  「哦?那就好!」

  杜士儀有些納悶崔諤之這脫口而出的後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卻不想崔諤之突然站起身來:「聽十一郎說,他曾經和十九郎一塊跟著少林寺一位公冶先生學過劍?」

  知道崔儉玄這傢伙完全是別人不問也會倒豆子直說的性子,杜士儀無奈之餘,只得承認。可崔諤之隨即說出來的一句話,著實讓他吃驚不小。

  「崔氏杜氏這樣的世家大族,雖不能和那些將門子弟一樣,只知道舞刀弄槍,但儒學經史之外,也不可手無縛雞之力。我當年雖以文資舉孝廉,但武藝上頭卻也頗通一二。如今氣血虧損不及當年,但卻也有一二精通此道的心腹。十九郎可願意就在這裡,試一試所學?」

  「就在這裡?」

  杜士儀一下子就愣住了,可看到崔諤之輕輕一擊掌,本以為只有他們倆的屋子裡,突然閃出了一個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漢,他頓時為之心生凜然。想起此前和崔儉玄回到嵩山,又去少林寺求教過公冶絕數次,每一次對方都說他如今所學足可舞劍,殺敵卻不成,他沉吟片刻便徑直站起身來。

  「既如此,我勉力一試。」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崔諤之伸手在坐具下頭一按一抽,一時便是一把劍鋒如一汪秋水一般長劍遞到了自己面前,不禁再次端詳著這位趙國公。怪不得崔諤之自陳頗通武藝,但只見這看也不看取劍遞劍的利落架勢,足可見此言不虛!接過長劍之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腦海中回憶起自己練得極其純熟的驚虹劍,可還不及思量施展,他就只見面前捲過一道寒光。

  此前只說是試一試所學,可這會兒人突然偷襲,那種撲面襲來的殺氣著實讓他吃了一驚。幾乎是本能的,他側身一個斜步躲過那一道寒光,長劍一記斜刺,竟是自然而然一式驚虹一現用了出來。

  變化尚未用盡,那黑衣彪形大漢卻是來勢不減,橫刀擋格攔下他那一劍,隨即整個人連人帶刀往自己懷中撞了過來。面對這出人意料的一擊,一直以來只和崔儉玄練過劍的他只覺得如何回劍自救都來不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竟是突然一手棄劍,足尖輕佻將劍猛地踢向那黑衣人,隨即急速後退,繼而雙手探向腰間,竟是往那躲過此前一擊的黑衣人徑直迎了上去。

  「住手!」

  隨著一聲大喝,那黑衣人硬生生收刀往下,隨即以一種幾乎不可能的速度迅速後退,最後便隱入了室內一根柱子後頭,竟是一絲聲息也無。面對這種看似玄妙古怪的場景,杜士儀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只是那倏忽之間,他竟是感到出了一身汗!

  「十九郎為何膽敢僅憑雙手對陣鋼刀,莫非就那般悍不畏死?」

  「利刃當頭,只是想僥倖試一試是否能巧計退敵而已。」杜士儀這才伸出了手,見崔諤之看著自己雙手所持銅膽愣了一愣,他便老老實實地苦笑道,「銅膽夾刀,我是和十一郎一塊學的,是否能夠一舉功成,我心裡實在沒底。」

  「原來如此。」崔諤之有些訝異地盯著那銅膽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注意到杜士儀腰間一左一右掛著兩個小巧的革囊,當即明白這銅膽竟是他剛剛千鈞一髮之際掣了在手的。他抬手示意杜士儀入座後,自己也在主位坐了下來。

  「若無對手相搏,學劍縱使有成,也不過舞劍的花架子。你雖有膽色,但十一郎絕不是什麼好對手。」崔諤之說著就看向了那隱在廊柱之後的黑衣人,若有所思地說道,「赤畢當年曾從我於商州潛回,又鞍前馬後隨我平亂,武藝謀略於崔氏從者中亦屬第一。這些日子,你早起練劍的時候,不妨讓他陪練。他動手素來雷霆萬鈞,雖應能及時收手,卻與那些真正的對手無異。」

  杜士儀這才知道那黑衣人竟是如此非同小可,一愣之後為之大喜,連忙深深拜謝道:「多謝趙國公!」

  「還叫什麼趙國公,不是太見外了?」崔諤之親切地搖了搖頭,這才微微帶怒地說道,「你和太夫人是同姓同族,記住,日後稱我一聲伯父就行了!」

  等到留著杜士儀又說了好一會兒話方才放了其離去,崔諤之不禁托著下巴沉吟了起來。杜十九郎固然不錯,但杜十三娘亦是聰慧堅韌,正如母親所言,無論為婿為媳,都是崔氏之福。可是,九娘和十一郎的性子偏偏都是隨心所欲,都怪他從前太縱容他們兄妹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8 19:34
第3卷 第八十七章 心悅卿兮卿不知


  事有反常即為妖。

  儘管自己和崔儉玄相交莫逆,儘管他陪人從嵩山趕回來,在太夫人臨終之際勉強充當了一回娘家人,然而,崔諤之的態度實在有些太熱絡了,讓杜士儀感到的不是受寵若驚,而是著實莫名的無功受祿。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只能暫且丟在一旁。

  將送給盧鴻的親筆信交給了盧望之,又請其赴王屋山,尋找此前制墨成功後,離開嵩山峻極峰腳下那座草屋,前往古松最多的王屋山制墨的那兩個墨工,請他們設法將盧鴻那草堂十志圖製成模子制墨,然後將成品送到洛陽來,他接下來人固然還是住在崔宅,卻絕少出門。

  清河崔氏世代豪族,藏書本就多,崔諤之又大開方便之門,允他隨意閱覽藏書樓中所有藏書,因而太夫人杜德這一場耗日持久的喪事期間,他除卻禮儀上頭不可缺失的露面,以及過年時極其簡單的家宴,其餘時間都泡在藏書樓中。崔儉玄儘管從師盧鴻,但對此地卻素來沒什麼興趣,最初還偶爾來上一兩回,可看到杜士儀仍然像當初在草堂似的博覽群書沒工夫搭理自己,他也就每天只露個面而已。

  倒是崔五娘常常登樓找書,和杜士儀隔三差五打照面,除卻打招呼之外,崔五娘常常仿若無意地對杜士儀提及朝中各家達官顯貴,並朝堂中有份量的大臣,一來二去,杜士儀受益匪淺不說,對於這位不但精通鍼黹,對這些人事亦是瞭若指掌的崔氏千金,不免敬服得很。

  這一日,他正一如既往在藏書樓中一面翻著手頭那一卷書,一面思忖需要抄錄的地方,正入神之際,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十九郎似乎很喜歡看史書?可要知道,省試三場,考的是雜文、帖經、策問,但眾所周知,第一場帖經只要十通其四,要緊的是第二場考雜文時,詩賦能夠出類拔萃,第三場策論便能輕鬆許多。十九郎不趁著如今這時節,多看看韻書以及前人佳作,備著將來不時之需,反倒看這些史話,難道不怕耽誤了?」

  知道是崔五娘,杜士儀便從容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轉頭含笑說道:「五娘子一開口便是省試,須知如今最要緊的是京兆府解試,這一關過不去,妄談省試豈不是笑話?」

  「十九郎似乎不知道,你的名聲已經今非昔比。畢竟樊川杜十九郎從前在京兆就小有名氣,那些曾經宣揚過你江郎才盡的,因為柳惜明這個撞過南牆吃了虧的,現如今也早已無人敢再提。更何況你在玉真公主別館所擬的二十酒籌,已經傳了開來,據說就連平康坊那幾位有名的都知娘子,也多有採用的。而且,當初在玉真公主別館和你一塊飲宴的人中,苗晉卿不但高中進士第,而且再應制舉文辭雅麗科,一舉奪第二。他可是對人大大褒獎了一番你的詩才,所以你若要應京兆府解試,不中的話,反而有人要取笑試官有眼無珠!」

  杜士儀和苗晉卿不過是在玉真公主別館中一面之緣,苗晉卿為律錄事,談笑風生妙語連珠,無論待人接物還是詩賦急才,都是一等一的,進士及第外加制科高等並不足以為奇,可他與人又沒有多少交情,此人又怎會對外揚他之名?

  見杜士儀面露躊躇之色,崔五娘便笑吟吟地說道:「潞州苗晉卿,雖則祖輩父輩官職不顯,但他卻是異數,文章詩賦皆為上上之選。更難得的是,他為人寬和,最好與人為善,既然知道此前玉真公主便待你甚為親厚,你又著實是有真才實學的,他已經一舉及第,再替你揚一揚名又有何妨?不是人人都像王泠然那般愣頭青,也難怪及第到現在還在守選,縱使才高也始終無人賞識。就好比從前和你有些齟齬的那個柳惜明,姜四郎墜馬被人送回東都之後,聽說找了他幾次麻煩,去歲京兆府解試落第,正打算今年再試。省試不舉也就罷了,可若是解試一再落第,關中柳氏的臉面可都丟盡了。」

  「原來如此,多謝五娘子告知。」杜士儀聽出了崔五娘這言下之意,當即拱手謝道,「詩賦之道,重在靈機,卻非平日多試便有佳作。然史話經義,多看卻常常另有所得。太宗陛下曾經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所以,詩賦做得再好,理政一方興許錯漏處處,而以史為鏡,日後若真的能一舉登科,總結前人經驗教訓,卻能少走無數彎路。」

  崔五娘最初不過打趣,可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委婉的提醒,可此刻聽到這番話,她只覺得杜士儀身上赫然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自信。若是真的連京兆府等第都覺得困難的人,又怎麼可能想到一舉登科的今後?

  「十九郎既然胸有成竹,那是我多慮了!」崔五娘頷首一笑,旋即便開口說道,「既如此,十九郎便自請看書,我先告辭了。」

  等到匆匆出了藏書樓,崔五娘回頭看了這座小樓一眼,想到前時還看到,杜士儀曾經拿著祖母親自校注的《禮記》看得聚精會神,她不禁沉吟了起來。這一走神,她低著頭往前走了幾步之後,便險些和人撞在一起。直到耳畔傳來了一個嗔怪的聲音,她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阿姊!」崔九娘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有些恍惚的姐姐,伸出手來在她眼睛前頭搖了搖,這才納罕地問道,「想什麼這麼出神,都險些撞著我了!」

  「沒什麼,不過心裡有些感慨罷了。」崔五娘若無其事地理了理云鬢,隨即方才說道,「你這是去藏書樓?杜郎君如今正在樓中看書備解試,你若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就不要登樓攪擾他了。你早些回去陪陪阿娘,這服喪期間四處跑,被人看到了,難免要說你對仙去的祖母不恭敬。」

  見崔五娘說完這些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崔九娘突然覺得滿心狐疑。她抬頭看了一眼這座不高的兩層藏書樓,突然捏緊拳頭輕輕砸了砸腦袋,可怎麼想也不明白阿姊為何會對裡頭那個傢伙如此厚待,便索性忿然轉身氣沖沖去了。然而,她找遍家裡也沒找到崔儉玄,崔承訓崔錡也是看到她就躲得飛快,到最後她實在忍不住心裡頭那疑惑,終於徑直來到了母親的寢堂外頭。

  往日崔九娘暢通無阻的地方,這一次卻突然成了禁區,守在門口的傅媼只是溫和而恭謙地搖頭表示夫人和五娘子正在商量要事,不無堅決地將她攔在了外頭。本就心裡憋了一肚子疑惑的她哪裡忍得住,下了台階後望了傅媼一眼,她就突然生出了一個主意來。她帶著婢女徑直前往後頭祖母那座已經空下來的寢堂,但到了後牆的小門處,她便不容置疑地吩咐男裝婢女綠蟬和她換了一身衣裳,隨即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地又往母親的寢堂去了。

  這一次,她並沒有再去門口碰傅媼的釘子,而是讓另一個婢女云翹望風,自己竟是從寢堂後頭那高高的欄杆翻到了那平台上。好在婢女的男裝行動方便,她從小跟著崔儉玄一塊騎馬射箭,身手也頗為矯健,輕輕落地之後,她便根據印象中母親寢堂的格局,一點一點摸到了母親和阿姊此刻應該所處的位置。然而,儘管北牆上開著四扇用於透光的窗戶,可眼下窗戶紙糊得嚴嚴實實,她又不敢冒頭在窗戶上留下影子,只能貓腰躲在下頭竭力傾聽。

  「不可告訴真真……她是急脾氣……」

  「……可要委屈你……」

  「……他若高中進士第……崔氏聯姻……名正言順……阿爺……」

  儘管零零碎碎的語句聽不分明,但崔九娘何等聰明,琢磨來琢磨去,很快就把那些碎片都拼湊了起來,一時面色大變。儘管她還想好好聽聽究竟其中內情如何,可接下來內中只餘母親的嘆氣,以及對父親身體的擔憂,她也無心再聽下去了,原路翻了欄杆穩穩落在地上之後,面對滿面惶恐焦急的云翹,她只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便帶著人徑直沿後牆小門離去。到僻靜處和綠蟬會合換了一身衣裳,她狠狠咬了咬牙,竟是轉身一聲不吭地又走了,留下兩個婢女在那面面相覷。

  藏書樓中,杜士儀看著那高高架子上一捲一捲的書,目光掃了一眼自己這些天已經一一看過,並抄錄了要點的書卷所在的那幾個架子,輕輕吁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不得不感慨時間不夠。以崔氏藏書之豐,倘若他還像在草堂那樣拚命抄書,只怕是白了頭也未必能夠完成這樣的工作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所幸在草堂求學的期間,他已經把帖經所需的九經經義全都爛熟於心,如今只需抄錄自己所需,自然比從前更有效率。

  他微微一分神,耳朵突然捕捉到大門處傳來了細微的動靜。儘管沒有回頭,可背後有人欺近的感覺卻做不得假。依稀察覺到人在距離自己不到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幾乎是本能地,他握著手中那一卷書猛然橫移一步,見背後那突然撲上來的人幾乎一頭撞在滿是書卷的架子上,繼而發出了一聲痛呼,轉過身來的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是女子?會如此不明所以跑來的人,似乎只有一個崔九娘!

  「你這個奸詐的傢伙!」崔九娘捂著磕痛的腦袋站直身子,隨即眼睛噴火似的盯著杜士儀,老半晌方才滿臉不忿地說道,「我還以為你成日裡窩在藏書樓有多勤奮用功,原來是為了吸引阿姊動心!」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指斥讓杜士儀頓時愣住了。見崔九娘那腦門上磕出了一道紅通通的印子,不施粉黛的臉上赫然是氣鼓鼓的慍怒,就連髮髻鬆了都沒察覺,他便挑眉問道:「九娘子這話從何說起?」

  「難道不是你對阿爺提了,但使來日若登進士第,便要迎娶我家阿姊?」

  杜士儀一下子愣住了,緊跟著,他便隨手把書卷放在一旁架子上,這才端詳著崔九娘似笑非笑地說道:「雖說我不知道九娘子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但我著實有些不明白,五娘子自從孀居之後,不少名門貴介子弟求娶,她都不曾答應再嫁,自然不至於看上我一個白身。而論年紀,五娘子比我年長好幾歲,若是我真的向趙國公提出若登進士第便迎娶崔氏女,怎麼也應該是你,而不是五娘子吧?」

  眼見崔九娘被自己一句話噎得面上猶如煮熟的蝦子似的一片通紅,杜士儀方才收起了笑容:「我該說的已經說了,九娘子請回吧!」

  「你……」

  崔九娘幾乎咬碎銀牙方才迸出了如此一個簡簡單單的字,臉上反而更加紅得發燒。偏偏就在這時候,她的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九妹,你怎麼在這兒?」大大咧咧闖進來的不是別人,竟是崔儉玄。他也沒注意崔九娘臉上那表情,三兩步到了杜士儀跟前,一把抓著人就往外走,嘴裡還自顧自地說道,「快走,別整天在這做書呆子。吳九他們幾個從嶺南迴來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8 19:35
第3卷 第八十八章 萬里奔波,啟殯路祭


  齊國太夫人杜德薨逝如今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都在第一時間報了禮部,之後便解官守制,因兩人一為黃門侍郎,一為太府卿檢校御史中丞,俱是四品以上官,按照唐初開始的慣例,崔諤之身為幼子,又並非中書門下這樣的實職,自然是就此丁憂出缺,而崔泰之卻接到了奪情起復的詔命。

  然而,崔泰之半個月內三接奪情詔,卻又三次上書辭讓,最終得以解職在家服孝。如今崔宅上下,除卻崔泰之崔諤之兄弟二人以及子女之外,其餘四房亦是替杜德這位長輩各服相應喪期,整個過年期間,崔宅便不曾有過燕樂,縱使家宴也是無肉無酒,就連僕婢往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也彷彿比往日輕了。

  因而,頭一次踏入這座簪纓世家大宅的吳九,顯得很有些戰戰兢兢。而和他相比,一年之後再次踏入洛陽的石工楊綜萬就更不濟事了。儘管此次護持他和吳九南下廣東的兩個崔氏家奴兢兢業業盡職盡責,一路上替他解決了不少麻煩,他也知道杜士儀與崔家關係頗深,可踏入那座烏頭門,繼而又來到了那門前列戟的錦繡朱門前,他心裡不由自主就緊張了起來。這種緊張因為聽說崔家新喪了太夫人而顯得更加劇烈,站在正門左側門廳裡頭等候時,他甚至在想,拿著那些錢去買來那些端溪原石,然後千里迢迢送到洛陽來,杜士儀會不會突然變卦翻臉,讓他從期望的頂峰跌回絕望的谷底。

  就在境遇相似心思卻不同的兩個人苦苦等得心急火燎之際,和他們一塊抵達崔宅之後先行入內通報的一個崔氏家僕終於出來了。大約是因為這一路奔波確實結下了幾分情誼,也或許是主人出手賞賜頗為大方,他笑呵呵地衝兩人點了點頭說道:「我家十一郎君和杜郎君要見你們。」

  崔儉玄的書房在崔宅東南隅,三間屋子不曾隔斷通透敞亮,但卻沒有尋常書房中那些擺放書卷的架子和瓷缸,東牆掛著雕弓,西牆掛著寶劍,當中的大案上壘著高高的一摞線裝書,正是如今坊間書肆頗受士子歡迎的那種。可杜士儀上前隨手一翻,卻發現竟是一摞佛經,這讓他不禁為之氣結。

  「你這算不算濫竽充數?」

  「當然不算!」崔儉玄理直氣壯地說道,「祖母在世的時候篤信佛門釋道,我還替她老人家抄過佛經呢。如今她雖說仙去,但我平日放兩本佛經在案頭讀一讀卻還是應當的!」話雖這麼說,在杜士儀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很快便乾咳了一聲,「反正人前說得過去就行了。能學得進去的東西,我在盧師那兒都已經學進去了,虧得我是跟你一樣讀了史話,其餘經義我也不感興趣。你也看見了,我對弓馬劍術的興趣還大些。你得承認,讀書做詩我不如你,可弓馬劍術的天分,你不如我!阿爺的爵位自有阿兄繼承,他讀書比我好,至於我,大不了上陣去搏一搏!」

  「你以為打仗是切菜砍瓜?」

  杜士儀暗想要是崔諤之和趙國夫人聽到兒子竟然定下了這般志向,會是如何一副臉色,可門外恰在此時傳來了通報的聲音,他也就沒有再繼續打趣下去。眼見吳九當先而入,後頭的楊綜萬則是有些侷促,他便笑著擺擺手吩咐兩人不必多禮,等到崔儉玄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他也就欣然坐了,又示意吳九和楊綜萬也坐下說話。

  「聽說你們來回路上雖有波折,但總體還算順利?」

  「是。」吳九連忙搶著答道,「因為山高路遠,又怕路上不太平,帶的東西更沉重,所以打聽到接任宋相國任廣州都督的劉都督和崔府卿有些交情,回程路上咱們就請他幫了些忙,由水路走了一程。幸好郎君要我們買的是端溪原石,如今端硯在嶺南之地頗為風靡,價格不菲,若是收石硯,恐怕收不到多少,但原石就稍微容易些。楊兄又是精通此道的石工,不但收了不少品質極好的原石,而且還帶了兩個在本地呆不下去的石工出來。」

  此話一出,杜士儀頓時挑了挑眉,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可是石工採石艱辛,雕琢辛苦,可所得大頭卻都讓那些賣石硯的雅齋給佔去了?」

  「郎君只說對了一半。」楊綜萬卻不像吳九那般報喜不報憂,輕輕吸了一口氣便聲音苦澀地說道,「端溪石雖在關中河洛名聲不顯,但在嶺南卻頗受文人雅士喜愛,一方上萬錢並不出奇。所以,石硯素來是幾家豪族壟斷,石工千辛萬苦採石雕琢,所得卻不過溫飽,我家阿爺便是因為採石摔斷了腿卻無錢醫治,早早撂下我和阿娘去了。

  阿娘死了之後,我就發誓不再為那些黑心的傢伙採石雕刻,悄悄帶著十幾塊藏下的精品不遠萬里到了北地,誰知道卻挨了當頭一棒。若非郎君垂憐,我已經走投無路了。這次我回去如此大張旗鼓,若非有崔府卿的名聲鎮著,又有廣東都督府在,別說那些原石,那兩個投奔我的石工恐怕也難能平安抵達。許是他們覺得我們既不是在嶺南與其對著干,也就放了我們一馬。」

  「什麼放你們一馬!早知道有這些黑心的傢伙,我就親自寫信給劉世伯,讓他好好教訓一下他們!」

  見崔儉玄陡然之間迸出這麼兩句話,杜士儀不禁乾咳了一聲:「登封徐氏當年還不是一樣跋扈?強龍不壓地頭蛇,有如今這結果已經很理想了。嶺南之地是別人的地盤,但這河洛關中他們的手卻伸不過來,井水不犯河水,僅此而已。既然你還帶了兩個石工出來,那便先行安頓了他們,把原石也先放著。我讓大師兄捎了口信回去,過幾日我從東都請到嵩山的兩個墨工也會回來,屆時便可以試一試去歲我讓他們制的墨是否與這端溪硯相合了。」

  崔儉玄幾乎想都不想便開口說道:「東都旅舍雖多,但一來貴賤不一,安全也說不好,二來不方便。我家橫豎不小,多住幾個人也不打緊。杜十九那邊院子裡更是幾乎都空著,就住著他那個崑崙奴,你們都是他的人,不妨搬過來同住著,回頭有什麼事隨傳隨到,省得還要四處找人……蘇桂!」

  他突然扯開喉嚨叫了一聲,外頭一個彪形大漢立時進了書房,正是前次去過嵩山給盧鴻送年禮的崔儉玄乳母之子蘇桂。

  「你把他們帶下去,就安置在杜十九的那院子前頭。另外,派人去他們所說的地方接一下另外兩個人,記住清點好東西,可別落下了!」

  等到吳九和楊綜萬跟著蘇桂下去,崔儉玄方才伸了個懶腰,突然看著杜士儀嘿然笑道:「若是墨與硯相合,你是不是打算回長安用這個做敲門磚?那些公卿大臣處送上一塊,倒是對你去考科舉頗有助益。」

  「我可沒那麼敗家子!」杜士儀笑著搖了搖頭,隨即笑道,「要是單單做人情,我可不用這麼大費周章!」

  崔儉玄安排了幾個人住進杜士儀那院子裡,別人渾然不以為意,聽說此事的崔九娘卻嗅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她如今滿腦子塞得全都是杜士儀那意味深長的一番話,可瞧見阿姊一如往常,還是隔三差五出入藏書樓,每次都逗留許久,杜士儀也是每日深居簡出泡在藏書樓中,她怎麼都難以相信相信這其中沒有什麼。然而,不論她怎麼試圖從母親李夫人那兒套話,母親都始終三緘其口,急得她一時團團轉。可轉眼間便到了二月二十五祖母下葬的日子,從前頭三天開始,家中上下便忙不迭地預備了起來,她一時間再沒有時間去關注杜士儀。

  啟殯之日,崔家再次弔客云集。去冠以纻巾帕頭的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帶著諸子以及崔慶之的兩個兒子踉蹌出來,依禮哭過之後,便是升靈柩,設祭奠。發引前五刻,只聽第一通鼓聲之後,柩車之前整整齊齊擺上了各色明器。因齊國太夫人杜德誥封一品,計有引四、披六、鐸左右各八、黼翣二、黻翣二、畫翣二,再加上方相、志石、大棺車等等,但只見正門前到烏頭門那寬敞的院子給佔得滿滿噹噹。

  第二通鼓響,內外俱立,再次哭過之後,便是徹帷,以翣障柩。第三通鼓後,靈車這才進於內門外。隨著設帷障升柩於車,又是祭奠哭禮,靈車方緩緩出門。其後崔氏闔族男女老少騎馬坐車隨靈車而行,當出殯的隊伍從烏頭門拐上長夏門大街時,早有事先得了吩咐的河南府差役維持秩序,沿途除了過路百姓佇立圍觀,崔家親朋好友設下了一座座路祭。身為外客,騎馬跟在杜十三娘和崔五娘崔九娘那輛牛車旁邊的杜士儀也不禁為之動容。

  須知當今天子從即位之初就推崇簡樸,喪儀規模太大往往是要招人指斥的,所以崔家喪事並未大操大辦,如今眾多名門望族擺出了這許多路祭在出殯的路上,足可見那位逝去的長者深得人心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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