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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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26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1
第1卷 第二十九章 詩未過半勢已成


  儘管仍是背對著這一行人,但公孫大娘早已聽到了馬蹄聲。此時此刻,她不動聲色地整理好了皮囊,隨即方才站起身來。見為首那人低頭抱拳,狀似恭敬,她便側身退了一步,隨即開口說道:「奴不過一介舞者,不敢當大家二字,更不敢當崔明府之請。奴在東都曾經拜會過齊國太夫人,承蒙不棄,贈以琵琶劍器,勉之以精益求精。如今劍舞未成,不敢再登大雅之堂。」

  杜十三娘離得近,聞言大為驚怒,咬了咬嘴唇,可還沒等她動作,肩膀卻被人按住了。抬頭發現是自家兄長,她不禁露出了央求的表情。可等到杜士儀衝著她微微搖了搖頭,儘管她心中大為不解,最終還是乖乖地站在那兒沒有動彈。須臾,她就聽見杜士儀低低問了一句:「這幾人你可認識?」

  仔仔細細搜尋著在縣署住了兩日的記憶,杜十三娘最終有些猶豫地說道:「似乎遠遠望見過,但應不是崔明府的家人,似乎是那劉御史的從者……」

  「那劉御史人如何?」

  「這……」杜十三娘猶豫良久,這才輕聲說道,「聽說凡宴必招官妓陪侍,據說……據說極好女色……」

  杜士儀當即眯起了眼睛,許久方才淡淡地答道:「我知道了。」

  兄妹倆說話間,那來人聽到公孫大娘這推託之詞,卻是毫不氣餒,又笑容可掬地說道:「公孫大家實在過謙了。你這劍舞若是不成,天底下還有誰人堪稱劍舞大成?明公不敢勉強公孫大家,實在是因為奉旨巡視各方捕蝗事的劉御史現如今正在登封縣署,聞聽公孫大家竟然到了登封,一時大喜,所以明公方才特來相請。須知劉御史乃姚相國重用之人,只要公孫大家能讓劉御史滿意,他肯美言幾句,便能讓大家的劍舞名動天聽。公孫大家遊歷天下,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麼?」

  果然,崔韙之那滑不溜手的傢伙怎麼可能派自己人做這種被人詬病的事,聽此人軟硬兼施的口氣,決計是那劉沼的手下!

  杜士儀見公孫大娘的秀眉終於微微蹙了起來,他方才打定了主意。他輕輕放下了剛剛按著杜十三娘肩膀的手,低聲對那看著對面那一幕滿臉不忿的漢子低聲說道:「這位大兄,煩勞先把舍妹和青衣帶出坊市。可以的話,先送她們回去。」

  「小郎君,你這是要……」

  看到杜士儀凝視著那邊廂面如寒霜的公孫大娘,那漢子一時福至心靈恍然大悟,連忙點了點頭。而杜十三娘聞言大為震驚,眼見得兄長給了自己一個嚴厲的眼神,她方才咬了咬牙,拉了不明所以的竹影就跟著那漢子走了。然而,才走不多遠,她卻忍不住又回過了頭來,見杜士儀目不轉睛盯著那邊廂僵持中的兩撥人,她只覺得心中滿滿噹噹儘是擔憂。

  阿兄……

  她咬了咬牙,隨即對一旁那漢子說道:「這位大兄,勞煩送我們去嵩陽觀!」

  此前圍觀人群本就尚未全部散去,週遭還有二三十人,見那縣署來人強邀公孫大娘,不少百姓都露出了鄙薄的表情,但卻全都敢怒不敢言,一時間,倒是聚攏來的人越來越多,不多時就又圍了上百人。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整理了一下身上剛剛因在人群中而擠得有些褶皺的衣衫,隨即大步走了上前。見那說話的從者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公孫大娘,他突然重重撫掌,見那清脆的巴掌聲引來了四周圍眾多打量的目光,他這才笑著開了口。

  「黃帝采首山之銅鑄劍,以天文古字銘之,因而劍乃兵之聖者,至尊至貴,人神咸崇!今日見公孫大家這一曲精絕天下的劍舞,我方才體會到了此中深意。非劍不足以見此舞之妙,非此舞不足以彰顯劍之精髓!公孫大家舞技已盡善盡美,卻依舊精益求精,怪不得我在京城時,曾與岐王第和崔中書宅幾番聽聞令名,端的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更勝聞名!」

  儘管那出入豪門的景象只不過是腦海中斑駁的記憶,但如今杜士儀徐徐說出,卻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自信。見那本已面露不豫的從者聽到那兩個名字,眼神微微一凝,他方才又曼聲吟道:「今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爠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圍觀百姓見杜士儀白衣翩翩驟然出現,一開口便是盛讚公孫大娘劍舞超群,繼而又掣出了岐王和崔中書的名頭,注意力自然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待聽得這八句詩,也不知道哪個好事的暴喝了一聲好,一時四周圍再次彩聲雷動。這動靜頓時引來了不少聞聽公孫大娘到登封而聚攏來的城中百姓,而剛剛面露冷峻之色的公孫大娘品著這首顯然尚未完結的詩,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一時目露異彩。

  眼見四周圍的百姓越聚越多,杜士儀這才轉身正對著那幾個從者,笑容可掬地說道:「如今公孫大家既然允諾在登封只停留三日,四境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眼下登封境內百姓正奮力滅蝗之際,有公孫大家一曲劍舞,正可謂鼓舞四方士氣!明公與劉御史所求,一觀公孫大家絕妙劍舞而已!既如此,何不與民同樂,移步坊市,與四境百姓同賞這獨步天下的技藝,以此為一時美談!」

  「說得好!」

  「請明公與民同樂!」

  「公孫大家這絕妙劍舞,正該上下同享!」

  在這亂鬨哄的附和聲和鼓噪聲中,那剛剛威逼利誘的從者一時面色極其難看。他惡狠狠地盯著杜士儀,但見四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只能重重咬了咬牙,強笑對公孫大娘拱手道了一句:「還請大家好好斟酌。」旋即便躍上馬背調轉馬頭帶頭離去。

  他這一帶頭,其餘幾個人自然慌忙跟上。他們這一走,人群中一時爆發出了陣陣歡呼,也不知道是因為杜士儀三言兩語趕走了官府的人,還是因為接下來兩日還能看到公孫大娘的無雙劍舞。

  因見四周人實在是太多,公孫大娘定了定神,這才徐徐上前輕聲說道:「多謝……杜小郎君。」

  「原來公孫大家還認得我。」

  杜士儀含笑低聲答了一句,這才掃了一眼四周圍觀百姓,旋即對公孫大娘拱手一揖,朗聲說道:「今日公孫大家駕臨登封縣,實在是讓此地蓬蓽生輝。坊間旅舍雖好,但畢竟嘈雜不便,峻極峰下嵩陽觀精舍眾多,兼且環境清雅,不失為雅居之地。」

  剛剛那一行人頤指氣使語多威脅,儘管杜士儀替自己暫時解圍,但公孫大娘更知道不論住在坊間旅舍,抑或是寄住城中大戶人家,都很難逃過如今手中握著頗大權力的那監察御史劉沼的騷擾。也只有嵩陽觀這種看似方外之地,實則深受尊崇之所,才能夠讓她暫時有個托庇之所。

  「只恐嵩陽觀清靜之地,不容奴一介舞者。」

  「公孫大家何妨前往一試?」

  見杜士儀嘴角含笑,想起剛剛那從者的嘴臉,公孫大娘只消須臾便做出了決定。而周圍人群雖沒盼得公孫大家落腳在自家坊內的旅舍,但嵩陽觀遠近聞名,一時卻也無話,但仍有不少人主動跟在後頭,竟是浩浩蕩蕩將這位名動一時的劍器舞第一大家一路送到了嵩陽觀外。如此動靜,觀內自然是立時有道童出來查看動靜。杜士儀先是求見司馬承禎,得知這位上清派宗主竟是不在嵩陽觀,他不禁生出了有些失望,隨即便提出求見觀主宋福真。

  那道童認出是杜士儀,想起剛剛杜十三娘才到了觀中求見孫太衝去了,再聽到事由,哪敢怠慢,慌忙快步奔去稟報觀主宋福真。

  「公孫大娘?」

  身為嵩陽觀觀主,對於這個赫赫有名的劍器舞大家,宋福真還是耳熟能詳的。儘管依稀覺得事情彷彿有些古怪,然而,如此盛名女子借宿觀內,於嵩陽觀亦是揚名之事,他思量再三便點點頭道:「你去知會一聲,把東北角的翠竹苑騰出來,請公孫大家入住。」

  孫太沖從杜十三娘那兒聽說了公孫大娘登封坊市獻藝的事,還在斟酌之間,卻得知了杜士儀把公孫大娘一行人送到了嵩陽觀。可他還來不及去見觀主宋福真,宋福真讓人騰出翠竹苑留宿公孫大娘一行人的話,就已經被杜士儀告知了剛剛一路送過來的百姓,外頭一時歡呼雷動。面對那樣的大動靜,眉頭緊蹙的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直到和從觀門進來的杜士儀打了個照面,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杜小郎君這借勢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

  「東都永豐坊崔家亦曾經挽留公孫大家教導家妓,遭婉拒之後依舊貽贈琵琶劍器,一時傳為美談。倘若公孫大家在登封縣卻為朝中監察捕蝗事的御史強留獻藝,傳揚出去,損的絕不是一個人的令名。」杜士儀泰然自若地看著孫太沖,隨即又是長揖謝道,「還請孫道長勉為其難。」

  「宋觀主都已經答應了,我還有什麼勉為其難?」想到此子事事出乎意料,而且司馬承禎相人極準,雖鮮少揚名,他卻是親眼見過的,於是按捺了一下心緒,他便和顏悅色地說道,「只是你在捕蝗之事上竭盡全力,如今卻因血氣方剛一時衝動,得罪了那位劉御史,興許不但功勞盡皆付諸流水,而且還會妨礙將來前途。」

  撞見這種事情卻袖手不理,縱使日後青雲直上,他這心裡頭也過不去!

  踏入翠竹苑,看著那滿院子和峻極峰下自家草屋幾乎同樣翠綠欲滴的茂盛竹林,杜士儀不禁駐足片刻。他信步來到居中朝南的正屋前,恰巧一隻玉手撥開竹簾,旋即便有一位白衣白裙的年輕女子跨出了門檻,正是公孫大娘。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2
第1卷 第三十章 竹林之中論疾苦


  落日餘暉將一整片青翠竹林映照上了一層燦爛的金黃色,白天的暑氣也逐漸褪去,微風拂過樹梢,無數竹葉輕輕搖曳,發出一陣陣簌簌聲響,給徜徉竹林中的人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涼爽。因而,這會兒杜士儀站在那兒,無論表情還是心情都愉悅得很,因為他的身邊,便陪伴著一個真正的傳奇。

  「杜小郎君笑什麼?」

  「只是心裡覺得高興罷了。」杜士儀若無其事地翹了翹嘴角,隨即停住腳步,很是誠懇地對公孫大娘說道,「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雖則別人都叫我一聲杜小郎君,可公孫大家能不能省掉當中那個小字?」

  「嗯?」見杜士儀一本正經提出來的,竟然是這麼一個要求,公孫大娘一時怔住了,隨即不禁莞爾。那難得的笑容出現在她那張一直冷若冰霜臉上,越發顯得閃耀奪目。她卻彷彿一無所知似的,見杜士儀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杜郎今日面對豪奴,先以半首絕妙好詩撩撥民意,而後又建言借宿嵩陽觀,此情此心,奴感激不盡。」

  杜士儀請公孫大娘省掉一個小字,誰料她連一個君字也一併去掉了,這一聲悠悠杜郎,簡直能讓人心中生出無限異樣的期待。然而,想起此前劍舞之時,那幾乎衝著鼻子來的森冷劍勢,他那一絲綺念立時無影無蹤,但卻也不想輕易示弱。

  「衝冠一怒為紅顏,換成別人也會如此。」

  「不,就算是杜郎君提到的那位趙國公在場,也只會暫避鋒芒,不會和那位劉御史正面交鋒。」公孫大娘收起戲謔,徐徐轉過身去,走到小徑旁邊的一棵老竹跟前,這才頭也不回地說道,「杜郎君身在登封,大概不知道外間是何情形。這位劉御史自從得到旨意從長安出發,一路走得極快。陝州、新安、鞏縣,這登封先頭的一州二縣,全都被他折騰得雞飛狗跳,據說百姓畏懼天譴不肯捕蝗,他便給縣令們都下了死命令,縣署差役用鞭子驅趕百姓下田捕蝗,蝗蟲不盡,不許回家。」

  她說著突然一頓,隨即倏然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而就因為他來到都畿道的消息一時傳遍各方,我本打算去的郾城原本是不願意捕蝗的,捕蝗使催促再三,縣署上下一直抗拒,捕蝗之事一直拖拖拉拉的,而就因為他來了,捕蝗使一時態度極其強硬,強令縣署征民滅蝗,甚至限期極緊,縣署被逼無奈,乃至於不得不下令懸賞。為了那一斗蝗蟲三五文錢的賞錢,坊間無賴故意以此為由踏壞青苗,勒索百姓花錢消災。一面要應官府的差遣捕蝗,一面還要應付這些,就連路上的行旅也受到了騷擾,所以我才折返登封。」

  對於杜士儀來說,公孫大娘所言著實是莫大的衝擊。蝗災的危害性顯而易見,可明明是利大於弊的捕蝗竟然會到這般地步,他怎麼也料想不到。原以為劉沼此人不過是倨傲狂妄,仗勢欺人,倘若事實真的如公孫大娘所說那般,那麼,民間可想而知是如何怨聲載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往今來都是如此。我聽說杜郎君在宋曲召人滅蝗的時候,支起大鍋烹飛蝗,啖之如美味佳餚,一時民眾應者云集,再加上驅鴨吞蝗親力親為,又有飛蝗之利在前,故而鄉民漸漸信賴。倘若這些捕蝗使也是如此親民,而不是一味高壓,自然蝗災消弭,而民心安泰。可他們顯然只是急於求成,而且……」公孫大娘頓了一頓,突然疾步上前,在距離杜士儀不過一兩步之處停了下來,「杜郎君可知道,去年山東各地蝗災,並不曾減免過歲租?」

  「這是真的?」

  見杜士儀滿臉不可思議,公孫大娘方才淡淡地說道:「我這一年多都在北邊各地獻藝,這是親眼所見所聞,自然是真的。倘若減免,自然說明蝗災為害民不聊生,捕蝗於事無補。而不減免,便說明只要捕蝗得力,災情便能夠可控,租賦還能按期上繳。所以,減與不減,於百姓是生死,於朝中那些相國們,卻是政績的問題。雖說姚相國在任數年,多行善政,此次令蝗災州縣大力捕蝗,亦是必行之舉,可惜用錯了人,私心亦太重!」

  面對如此犀利的評判,杜士儀不知道自己該是苦笑,還是露出其他的表情,心裡卻隱隱覺得,公孫大娘仗劍遊歷天下,彷彿竟不是單單劍器舞超拔群類而已。竹林之中不談風月而談這等民生疾苦,乍一看去,怎麼也不該是公孫大娘一個舞者,他一個白身人去管的閒事。可此時此刻,他卻忍不住再次端詳起了那張在星星點點金燦燦陽光映照下,顯得格外耀眼的臉。

  「咳……咳咳!」

  一陣不合時宜的咳嗽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寂。杜士儀詫異地扭過頭,卻只見小徑那一頭,杜十三娘正帶著竹影站在那裡,臉上似嗔似喜,瞧見他看過來便使勁皺了皺鼻子。這時候,他一時愣住了,怎麼也沒想到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僕倆竟然沒有回草屋,而是在這嵩陽觀!於是,他也顧不得公孫大娘,連忙轉身朝杜十三娘迎了上去,見小丫頭見了自己還悶悶地不吭聲,他便笑著叫了一聲十三娘,誰知下一刻,他就只覺得一個人影撲在了自己懷中。

  「阿兄,以後有事情,不許把我趕走,我再也不要一個人在安全的地方為你牽腸掛肚!」

  覺得胸口傳來一陣濕熱的感覺,彷彿是杜十三娘哭了,杜士儀見其身後的竹影也轉過身去,顯見是在拭淚,他連忙輕輕拍了拍小丫頭的背,因笑道:「哪有什麼事情,根本就沒事,你呀,小小年紀就愛瞎操心!你看阿兄我不是好好的嗎,哪裡少了一塊肉……」

  話沒說完,突然被人使勁在胸膛上推了一下,低頭見杜十三娘已經漲紅了臉,顯見生氣了,他知道自己這插科打諢反而起了反作用,只得嘆了口氣道:「不是阿兄要撇下你,而是我有時候難免衝動,我管閒事也就罷了,總不能再因此牽涉到你……」

  「可那會兒我也想上前打抱不平,阿兄你分明還攔過我!」

  「打抱不平?十三娘,人家不是縣署中人,就是那監察御史劉沼的親信,你憑什麼上前去打抱不平,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杜士儀面色倏然轉厲,見杜十三娘一時瞠目結舌,一張臉上漸漸血色褪盡,他便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十三娘,別以為崔明府敬著我們,我們就真的有什麼了不得。門第貴賤,劉沼那種口含天憲的人就未必放在眼中,而崔明府與其說惦記著我首倡捕蝗給他爭取的時間和功績,還不如說是礙於崔十一郎!」

  「阿兄……」

  「倒是你到嵩陽觀求見,看似是為我尋一個後援,但孫道長不是司馬宗主,其心難測,再加上此前因你的事情,宋觀主還罰過數人,萬一那些人懷恨在心,趁機因此對你不利又怎麼辦?」

  「好,都是我的錯,我認錯就是!」杜十三娘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終究還是忍不住帶著哭腔說道,「阿兄說我不該打抱不平,說我不該到這嵩陽觀來,可你不但助了公孫大家,也還不是把人帶到嵩陽觀來了!」

  眼見杜十三娘抽泣著轉身就跑,竹影先是一愣,隨即不禁大急。她也顧不上去追杜十三娘,上前一步便不管不顧地說道:「郎君,娘子在家中日夜盼望著你回來,今天能和你一塊進城更是歡喜得不得了!就是住在登封縣署的時候,崔明府和夫人甚至說過要收她做乾女兒,衣裳首飾送了好些,娘子推辭再三,只挑了最尋常的,更不曾答應,也從來沒有任何自得之意。她也是為了你這才立時三刻趕到了嵩陽觀來,在孫道長面前也只說了公孫大家到登封,別的隻字未提!她只是擔心郎君這兄長,其他的什麼都來不及去想!」

  說完這話,竹影只是微微屈膝,隨即立時反身去追杜十三娘。

  主僕倆一前一後須臾就不見蹤影,杜士儀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背後傳來了公孫大娘的聲音:「杜小娘子雖年少,待人卻是一片真摯之心,縱使是有所疏失,杜郎君也不該這樣疾言厲色。更何況是為了我一個外人。」

  「這不是外人與否的問題。」杜士儀頭也不回地嘆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是我太心急了,忘了十三娘的年紀。適才能與公孫大家這一番相談,讓我收穫良多。如今我得去和十三娘好好分說,先行告辭了。」

  「衝冠一怒為紅顏……」

  等那白衣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喃喃唸著剛剛杜士儀彷彿是隨口吐出的句子,又想起那半首尚未完結的詩,公孫大娘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那一夜的同屋而眠在她的心裡沒留下多少痕跡,儘管他彷彿看見自己的容貌之後仍是酣然入夢,甚至連她一大早攜徒啟程都沒有發覺,儘管她曾經在前往郾城途中聽說過京兆杜陵杜十九當眾食蝗,又首倡驅鴨吞蝗,繼而四鄉百姓無不大力養鴨蓄豬,膽大的也有人以蝗蟲為食,但她的旅程中,如此過客不計其數。然而,今天他的仗義解圍卻不可避免地深深鐫刻在了她的心中,尤其是那一刻群起喝彩的一幕。

  「今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不知道,這後頭可還有續……」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2
第1卷 第三十一章 手足連心


  杜士儀幾乎把整個嵩陽觀翻了個遍,卻仍是沒有找到杜十三娘的蹤影,最後方才猛然想到了峻極峰下的草屋。問過守門的雜役道人確認人走了,他連忙匆匆向宋福真告辭出觀趕了回去。一路行去,天色已經漸暗,當他拐入那條熟悉小徑的時候,四周更是幾乎完全黑了。

  這時候,那竹林中隱約透出的些許光線便彷彿成了指路明燈,當他到了籬笆前,果然看見草屋之中亮著燈。推開院門的一剎那,他突然聽到一陣狗吠,緊跟著,棚子那邊彷彿有人探了探腦袋,繼而就傳來了田陌的聲音。

  「不用擔心,是郎君回來了!」

  草屋前頭,竹影看著杜士儀快步走來,猶豫片刻方才在他來到面前時低聲說道:「娘子回來之後就把自己關在了屋子裡。」

  「嗯,辛苦你了。」杜士儀點了點頭,推門進屋之後,又低聲說道,「你在外頭守著,別讓人窺探了動靜。」

  「婢子明白!」

  在杜氏兄妹面前一貫稱呼較為隨便的竹影使勁點了點頭,待到杜士儀進屋掩上房門,她立時便前行兩步,眼睛死死盯著那邊的棚子以及外頭的小徑。

  偌大的三間屋子在整修之後,居中的主位和兩邊的四張客位都由簡陋的坐席換成了矮坐榻,原本用來隔斷東屋的簡陋紙質格扇也變成了素刻木屏風。這會兒明間中的燈台已經點亮,東屋卻是漆黑一片,一點動靜都沒有,彷彿這屋子裡原本就是空無一人一般。進門之後的杜士儀見此情景,腳下只是微微一遲疑,隨即就徑直轉到了東屋。臨窗那張從前杜十三娘睡的竹製臥床卻並沒有換過,此時此刻,正躺著一個對著牆的嬌小人影。

  「十三娘。」

  輕輕喚了一聲,見人紋絲不動,杜士儀便索性轉身坐了下來,同樣背對著上頭的人開口說道:「剛剛在嵩陽觀,是我心急,不該那樣說你。畢竟,要不是你日夜照料,千里求醫,興許我這個阿兄早就一命嗚呼,壓根沒有如今這活蹦亂跳的好日子。」

  「胡說!」床上的杜十三娘雖然沒有翻身,但忍不住脫口迸出了兩個字。緊跟著,她才醒悟到自己剛剛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傷心生氣,可阿兄的氣息近在咫尺,她很想繼續說幾句氣話,可那些句子根本不能從腦海中浮現出來,更不要說繼而出口了。她只能狠狠咬了咬牙,索性又不做聲了。

  「九叔人在仙州西平,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妹相依為命,所以總怕你一不留神陷於險境。可聽了竹影那番話我才知道,我家十三娘不但富貴不驕貧賤不移,而且還格外聰慧堅忍,是我小瞧了你。沒錯,如果不是你,又怎麼可能讓當初活死人似的我拖延了那許多日子,又怎麼可能把我從京兆府千里迢迢送到了嵩山,又怎麼可能在嵩陽觀前一跪不起,縱使大雨也不肯挪動半步?」

  杜十三娘聽得心中劇烈一顫,從前那種面對兄長重病時的傷心絕望彷彿一瞬間瀰漫全身,頓時讓她的眼睛全數被淚水糊住了。覺察到杜士儀的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也不知道用盡了多少力氣,這才終於咬緊了牙關沒吭聲。

  「所以,都是阿兄不好。明知道血脈連心手足情深,你縱使身在安全的地方也會惦記著我,卻還是狠心把你遣走了。明知道你聰明機敏,不會在孫太沖面前不管不顧求援,還責備你。明知道你不是那等因為別人示好,因為金玉俗物動心的人,還只把你當成小孩子……」

  「阿兄,你別說了,別說了……」

  這一次,杜士儀的話沒有說完,就終於聽到了一個低低的聲音。竹床嘎吱嘎吱響了兩聲,一直背對著外頭的杜十三娘終於翻過身,臉上赫然淚痕宛然,眼睛已經是一片通紅。她支撐著坐直身體,聲音哽咽地說道:「阿兄沒錯,是我不好。是我不該當著公孫大家的面向阿兄發脾氣,更不該一個人偷偷跑回來……都是我……都是我以為阿兄討厭我自作主張,以為阿兄討厭我礙事……」

  見杜十三娘說到這兒,突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連忙伸手把她攬進了懷裡。想想自己這些天一直在盧氏草堂抄書聽講,師兄們大多都照應得很,而杜十三娘雖有崔儉玄派了兩個家僕在這兒,縣署也有照拂,但畢竟那種孤單是不一樣的。而自己難得回來一次,只帶著她到登封縣城逛了一圈,遇上事情卻又疾言厲色說了她一番,小丫頭心裡過不去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沒事了,沒事了……」他輕輕撫摸著杜十三娘的脊背,連聲安慰了好一會兒,直到杜十三娘那抽噎的頻率漸漸低了,他方才松開了她,又塞了一塊絹帕在她手中。眼見得小丫頭背過身去使勁擦揉著眼睛和鼻子,轉過身來後,眼睛鼻子都是紅紅的,莞爾一笑的他方才輕輕揉了揉她那已經散亂下來的頭髮,「以後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來,可別又像今天這樣撒腿就跑,害得我在嵩陽觀四處找你,後來才知道你早就帶著竹影從大門跑了。」

  「阿兄……」

  杜士儀看著滿臉赧顏的杜十三娘,隨即開口說道:「我也反省過了,求學固然重要,可要老是一丟下你就是十天半個月,我這個做兄長的就實在太過分了,擔心這種話,不能只是說說而已。等明日回去之後,我就對盧師稟明,爭取每隔五日就回來探望你一次……」

  「不要,阿兄,不要,千萬別為了我耽誤你的學業!」杜十三娘幾乎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又一把按住了兄長的手,「我只要阿兄好好的,只要阿兄將來能前程似錦就夠了,別的都不要緊。阿兄也說過,我聰明機敏,所以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杜士儀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擺出不容置疑的態度,突然只聽到外頭依稀傳來了一聲嚷嚷,緊跟著又是一陣狗吠,彷彿還夾雜著田陌的叫喊。心中詫異的他站起身來,到了門前才剛打開門,就只聽見那邊廂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杜十九,你吱一聲,在不在家?這大晚上的,要不是四師兄帶著,我差點摔山溝裡了!」

  是崔儉玄!

  大吃一驚的杜士儀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日出來之前,裴寧還吩咐過早去早回,而自己遇到那一連串的事情之後,早就把這吩咐給忘在了九霄云外。他連忙出了草屋大聲說道:「在家在家!田陌,快把崔郎君他們引進來!」

  不用杜士儀吩咐,如今在這兒幫忙看著草屋的崔氏家僕自然認得少主人,這會兒須臾就安撫了吠叫不停的狗,繼而把人迎了進來。就只見崔儉玄的手中提著一盞琉璃燈,後頭則是結實魁梧的侯曉。當看見他之後,侯曉卻也罷了,崔儉玄當即氣咻咻地快步趕上前來。

  「杜十九,你怎麼回事!一放出山就沒影子了,左等右等都不見你回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求著四師兄帶我趕了過來!」

  「對不住對不住,今天我帶著十三娘去了城中坊市,而後遇到了一些意外的事情。」

  想到兩人為了自己特意走山路趕過來,而崔儉玄從前又早就暴露過最怕黑的毛病,杜士儀一時大為歉疚,連忙把兩人讓到了屋子裡。杜十三娘親自奉上了兩杯漿水,隨即便帶著竹影退到了東屋裡頭。見崔儉玄一口氣喝完了漿水,隨即用極其惱怒的目光瞪著自己,杜士儀少不得把今日在坊市中觀公孫大娘劍器舞,繼而發生的那一段風波給原原本本解說了一遍。待他說完,四師兄侯曉固然眉頭緊皺,崔儉玄更是氣得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坐著的矮座榻上。

  「該死,真該死,早知道公孫大家會到登封縣來,我今天就早和你一塊出來了!」

  話音剛落,崔儉玄見侯曉投來了不悅的一睹,想到這一路多虧了四師兄生拉硬拽,否則他半路就給那些鳥啼狼嘯嚇得走不動了,他只得訕訕一笑乾咳一聲道:「不過,那個劉沼果然可惡!他究竟是來監督捕蝗的,還是來風花雪月的!」

  說到捕蝗,對此一直持反對意見的侯曉一時眉頭皺得更深了。然而,想到是小師弟治好了恩師的眼睛,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這時候,杜士儀方才開口說道:「此事既然因我而起,公孫大家借宿嵩陽觀期間這幾日,我不便回去,還請四師兄回稟盧師一聲。」

  「也好。」侯曉天性不善這些複雜的紛爭,點了點頭就開口說道,「我現在就回去。」

  「雖說四師兄常常走山路,可如今入夜,山上伸手不見五指,千萬不可冒險!」杜士儀連忙一把拉住了侯曉,沉聲說道,「這草屋雖不寬敞,但容留你們住一晚上,卻是綽綽有餘,明日一早趕路回去也來得及!」

  「沒事,小師弟不用擔心……我從小就跟著阿爺成天鑽山,是遠近四鄉最好的獵戶!」

  侯曉說著就看向了崔儉玄,崔儉玄卻斬釘截鐵地說道:「那四師兄回去報信,我留在這兒,有什麼事也能幫個手!」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3
第1卷 第三十二章 暗鬥


  儘管奉命巡視遭蝗災各州的監察御史劉沼留在登封縣署已經不是一兩天了,但夜色之中,縣衙官舍之中來來往往的那些婢女也好,差役也罷,全都是小心翼翼,每一個人都刻意壓低了聲音,進進出出無不是躡手躡腳。就在之前,一個在縣署應奉許久的差役,便因為一句話不對被轟了出去。儘管性命無虞,但誰都知道,此人這一二十年積攢起來的臉面人緣不但沒了,日後在縣署中也再無立錐之地!

  一頓食不甘味的晚飯過後,劉沼便拂袖而去。他這一走,從縣丞主簿到兩個縣尉,全都鬆了一口大氣,見登封令崔韙之亦是面色不佳,錢少府有意活絡一下氣氛,當即輕咳一聲說道:「那杜十九也實在是太不知好歹……」

  「天色不早,各位也散了吧!」不等錢少府把話說完,崔韙之便站起身來淡淡吩咐了一句,見屬官們忙不迭地行禮答應,他便徑直轉身離去。待到從剛剛待客的大廳出來,吩咐幾個婢女遠遠跟著的崔圓快步追了上來,他才開口說道,「之前坊市那邊,那杜十九郎究竟是怎麼說的,百姓又是怎麼一個反應,你給我原原本本再說一遍,不要漏掉半個字。」

  崔圓不敢怠慢,慌忙將下頭差役吳九剛剛親自去打探出來的情形一五一十又轉述了一遍。好在吳九記性極好,就連那半首詩也記得一字不差,他這一轉述之後,便只見自家郎主喃喃自語唸誦了兩遍,繼而露出了深深的惱色。

  「這個劉沼,巡視各州縣,不問蝗災損青苗幾何,只問是否征民捕蝗,捕蝗數量幾何,分明不為蝗災事,只為了推翻之前韓大夫那通奏疏!據他的口氣,這次姚相公彷彿還是不打算上奏蠲免受災之地的賦稅!」

  這種關係重大的問題,崔圓自然不敢插嘴,只一聲不吭地隨侍在旁邊。崔韙之自然也並沒有想過區區一個從者能給出什麼建議,餘怒未消的他徑直回到了寢堂,卻極其不耐煩地屏退了要上前服侍自己寬衣的婢女,徑直就在居中的主位上盤膝坐了下來。足足過了許久,他眯起的眼睛方才逐漸展開,隨即撩起衣裳復又站起身來,輕輕振了振袍角。

  四兄崔泰之誅二張有功,六兄崔諤之誅韋氏有功,都是簡在帝心之人,如今這事情他決斷不下,只消寫一封信回去,讓他們去斟酌吧!至於那京兆杜十九惹出來的事情,衝著其和崔儉玄是同門,交情又好,他不妨小小地推上一把。

  「七郎,又要出去?」

  崔韙之回頭看見是妻子王夫人,想到適才自己進來竟也沒理會她,便歉意地笑道:「夫人自請先安歇,我要去見一見劉御史!」

  帶著崔圓又到了劉沼如今暫居的縣署官舍,使人通報了進去,他卻在門口足足等了一刻鐘,這才得到了姍姍來遲的答覆。儘管心中暗罵此子得志便猖狂,但監察御史位雖卑職卻重,更何況劉沼背後的姚崇,方才是真正最可怕的那個人,於是,當進了門之後,他臉上絲毫不見被人晾在門外等了許久的尷尬,反而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這麼晚了,劉御史還沒休息?真是夙夜辛勞,可敬可佩!」

  儘管臉皮甚厚,但劉沼自從回房之後就一直在生悶氣,聽到這樣的恭維,還是有些不自在。他生硬地欠了欠身請崔韙之坐下,隨即便帶著幾分盛氣說道:「崔明府這麼晚過來,可是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當,只是有一事相詢劉御史。」在這個官位比自己低了七八級,年紀也小十餘歲的晚輩面前,崔韙之仍舊端著一副和煦的笑臉,「不知道明日公孫大娘坊市獻藝,劉御史可去一觀?」

  「什麼?」

  見劉沼勃然色變,崔韙之依舊笑容滿面地說道:「公孫大娘在北地赫赫有名,每到一地豪門世家無不爭相延請,如今到了登封,百姓一時激動,當街嚷嚷出了與民同樂的話來,我這個登封令若是置若罔聞,傳揚出去不免落一個不親民的名聲。若是劉御史不太方便,那就算了,橫豎這些天你巡視祖籍遍佈鄉里,本就辛勞,不出面也說得過去……」

  「崔明府何出此言,既是你要去,那我自然也樂意去觀瞻公孫大家那劍器渾脫的風采!」

  劉沼原本根本不想紆尊降貴到坊市去和一群庶民擠在一起湊熱鬧,然而,崔韙之這話卻讓他立時改變了主意。在登封縣這幾日,他深知崔韙之為人圓滑世故,儘管對他恭敬客氣,但本質上還是一隻再狡猾不過的老狐狸。要是他明日推辭不去,這傢伙不知道會編排出什麼由頭安在自己頭上!別的縣令沒有人在君前說話,清河崔氏可不同!

  於是,斬釘截鐵應下了此事,等到把彷彿對他的應答有些措手不及的崔韙之送了出去,他回轉身之後便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道:「想算計我,休想!」

  回到房中屏退了崔韙之送來的婢女,又讓書僮備好了文房四寶在一旁抻紙,提起筆來的他只沉吟片刻,立時行云流水一般在紙上疾書了起來。

  「敬稟姚相國足下,卑官奉命巡查各州縣蝗災事,今至登封,有民女公孫大娘精擅劍器渾脫,於坊市劍舞一曲,圍觀百姓無數。今蝗災尚未為患,百姓不思全力滅蝗,反沉迷玩樂……」

  搖曳的燈光中,他的臉上晦暗不明,那張原本就抿得緊緊的嘴竟是顯得更加刻薄了。

  回到寢堂的崔韙之卻仍然沒有寬衣。他屏退了其他人,只留著王夫人親自在身側,這才開口說道:「勞煩夫人替我掌紙筆,寫一封家書給東都永豐坊齊國太夫人。」見王夫人面露驚疑,他又補充了一句,「是讓齊國太夫人帶給四兄泰之的。」

  王夫人立時恍然大悟,當即去取了筆墨紙硯。待到左手攏紙在手,她右手提筆蘸墨,隨即便用徵詢的目光看向了丈夫。

  「叔母太夫人慈鑑,韙之百拜。今十一郎求學於盧氏草堂,學業精進,韙之不勝歡欣。唯捕蝗御史劉沼過境登封……」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3
第1卷 第三十三章 越女傳人


  晨曦乍現,翠竹苑中便傳來了一陣劍氣凌空的破空聲。站在場邊的岳五娘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矯若游龍上下翻飛的身影,尤其是那彷彿活過來的劍光,即便自從跟了公孫大娘學藝已經有好些年了,但她仍然有一種呼吸摒止的感覺。當那人影終於停了下來,她連忙雙手捧著手巾迎上前去。

  「師傅,擦擦汗吧。」見公孫大娘接過手巾,繼而擦了擦臉,她猶豫良久,最終還是開口說道,「今日咱們真的要到城中坊市去嗎?萬一縣署那邊餘怒未消,再派人來強請……」

  「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公孫大娘微微一笑,輕輕按著心愛小徒兒的肩頭,面上漸漸流露出幾許悵惘,「我當年出師之後,一度女扮男裝去過邊塞,見過幾場激烈的戰事,見過將士浴血戰場奮力殺敵,劍器舞這才得以小成。而後我遊歷各地,除了你之外,也收過幾個徒弟,可最終,留下的只有你一個,你可知道為什麼?」

  岳五娘還是第一次聽師傅提到這件舊事,一時睜大了眼睛:「師傅,為什麼?」

  「那時候我也還年輕,看到路邊貧兒,便忍不住想收容下來,悉心教導技藝。她們憑藉年少和努力,大略學會了劍器舞,便覺得能夠自立門戶,所以多半呆不了兩年就走了。當然,也有些是野心勃勃想要名動天下,於是禁不住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挑唆,做出不該做的事……所以,兩年前我在汴州一舞過後,便遣散了那些徒兒,只留下了兩個樂師,後來又收下了你。你性子直爽有什麼說什麼,天分和樂感都好,將來興許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時候……」

  「師傅!」

  見不過十三歲的小徒弟滿臉震驚地看著自己,公孫大娘再次為之一笑,隨即曼聲吟誦道:「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騰兔,追形逐影,光若彷彿。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你還記得入門的時候我誦給你聽的這些話嗎?」

  岳五娘立時使勁點了點頭:「當然記得!」

  「那你可知道這些話出自何處?」

  「出自《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

  岳五娘還在攢眉苦思,卻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一時連忙轉身看去,卻發現是昨日仗義解圍的那位杜小郎君帶著一個秀氣若女子的白衣少年進了院子。那一晚在宋曲村正屋子裡的相遇,她早就不記得了,但昨日的事情她實在是刻骨銘心,一時連忙快步迎上前去。

  「杜小郎君,今天還帶客人來了?啊,你是……」崔儉玄的面孔她只是稍稍覺得眼熟,可到了面前,看到那一雙鳳眼,她立時記憶復甦,一頓之後就驚呼道,「你是東都永豐坊的崔郎君!」

  「答對了!岳五娘,聽杜十九說,昨天你的舞劍也引來了滿堂彩,真的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崔儉玄笑吟吟地衝著岳五娘點了點頭,隨即便看向了那邊廂的公孫大娘。不過是兩月之前,他還在東都永豐坊的家中觀賞過公孫大娘那無雙劍舞,一時驚為天人,沒想到現如今在登封縣又遇上了!

  眼神閃爍的他止步片刻便撂下杜士儀走上前去,又是笑容可掬地說道:「公孫大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看來這是天意注定呢。」

  除了嘴不好,杜士儀在崔儉玄身上一直沒發現那些紈褲子弟的毛病,此時見他面對公孫大娘猶敢佔嘴上便宜的樣子,不禁大為訝異。然而下一刻聽了公孫大娘的話,他便明白,此便宜絕非彼便宜。

  「崔郎君就這麼想從我學劍?學劍卻不比讀書寫字,要吃的苦不計其數。」

  「在我看來,讀書方才是苦中苦!」崔儉玄想起這些天在盧氏草堂硬著頭皮讀書的日子,只覺得這才是看不見盡頭的苦,因而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隨即便一本正經地說道,「只要公孫大家肯教授,我一定竭盡全力。」

  「咳!」看見這崔十一郎彷彿又是吃了稱砣鐵了心,杜士儀不得不用重重一聲咳嗽打斷了這不知道何時才能有個結果的談話。他也不理會崔儉玄那惱怒的眼神,看著公孫大娘開口問道,「今日的坊市獻藝,公孫大家可預備好了?」

  「劍器舞於我來說,便好比家常便飯,沒有什麼可預備的。」

  這個答案倒是在杜士儀意料之中。他也就是以這一問起個頭,見公孫大娘支使了岳五娘去收拾劍器,喚樂師準備出發,他便又開口問道:「公孫大家剛剛援引了《吳越春秋》那一段越處女答勾踐的話,莫非這獨步天下的劍器舞,正是脫胎於千年前的越女劍?」

  剛剛和岳五娘的話被杜士儀聽去,此刻面對這個問題,公孫大娘不禁沉默了下來。良久,她才苦笑一聲道:「時過境遷,越女劍那些動靜之法早已不傳,如今我的這些技藝,不過是些許皮毛而已,再不能用於軍中以為絕藝,所以我輩中人,再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越女二字,還請杜郎君不要再提此事。」

  一旁的崔儉玄知道杜士儀這些天正在一面讀史一面抄書,既然這麼說便一定有此事,一時兩隻眼睛更是流露出了異樣的神采。而杜士儀不過是聽公孫大娘教徒而靈機一動隨口一問,誰知真的切中事實,心裡幾乎跳出了和崔儉玄相同的念頭。好在他還記得自己今日為何而來,於是定了定神便點點頭道道:「公孫大家既有吩咐,我莫敢不從?不過,經昨日之事,今日坊市劍舞,觀瞻之人必然更多,公孫大家不知可有什麼想法?」

  「杜郎君所說的想法,不知所指為何?」

  「公孫大家雖在北地赫赫有名,然琴師二人,徒弟一人,車馬不過一乘,這是不是與名聲不太相稱?」

  聽到這話,正在地上整理劍器皮囊的岳五娘忍不住站起身來,不服氣地說道:「師傅說了,人越多,心越是不齊!去年師傅在河南道遊歷的時候,不少大戶人家爭相把侍婢送給師傅,師傅卻一個都不肯收!師傅說,達官顯貴家的婢女,比外頭小門小戶還過得優越,吃不起那些苦。而且,人多了,不免容易被人挑唆……」

  「五娘!」見岳五娘說著說著,竟然連自己最初說的那些也幾乎要吐露出來,公孫大娘不得不喝止了她。見她一時低下了頭,她這才若無其事地說道,「名聲不過是以訛傳訛,我只是不想辜負當年傳授我一門技藝的師傅,至於人員多寡,只在看彼此投契與否罷了,人多未必是好事。」

  杜士儀本想勸說多置琴師,廣收弟子,於是可以進一步搞好宣傳做大場面抬高名聲,最好真的如同昨日那從者所說一般名動天聽,這樣日後達官顯貴就會投鼠忌器,不敢胡作非為。此刻真正體會到了公孫大娘那性子,他暗自嘆了一口氣,知道這種包裝絕非為她所喜,因而索性直接拿出了另一個方法。

  畢竟,得防著別人使陰招中傷!

  「公孫大家昨日劍舞,雖有樂師演奏,但似乎並無配歌詞?」

  話音剛落,岳五娘就又驚又喜地雙掌一合道:「對啊,師傅,昨日杜小郎君那半首詩若是能續全了,今日一唱,你這名聲一定會更大!」

  杜士儀聞言一愣,見公孫大娘美眸微亮看了過來,他正想辭之以他詞,卻不料公孫大娘隨即卻搖了搖頭:「昨日杜郎君的詩實在是太過謬讚,決不可用來配劍舞。」

  崔儉玄聽到半首詩,又見公孫大娘竟也承認是有這麼一回事,他一時大為驚詫,上前去胳膊肘一撞杜士儀,旋即嚷嚷道:「好啊,說什麼江郎才盡,原來你小子還能做詩!快說,昨天你做了什麼好詩?」

  「因景生情,只勉強做了半首詩而已。」杜士儀知道那詩興許今後就只得半首絕唱,心中正嘀咕著,見崔儉玄還要糾纏不休,他突然對其說道,「十一兄,你要刨根問底,回頭我再奉陪。眼下卻有一件要緊事,登封縣內那些風月之地你熟,可否給我尋幾個嗓音渾厚的歌姬來?歌童也行!對了,再找個鼓手,要力氣大的!」

  崔儉玄皺了皺眉,見杜士儀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他一面拔腿往外走,一面沒好氣地嘟囔道:「就喜歡賣關子外加差遣人跑腿!要是你回頭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可別怪我不客氣!」

  崔儉玄這一走,杜士儀方才上前對若有所思的公孫大娘沉聲說道:「公孫大家一曲劍舞驚天地,若這樣的劍舞再配上好歌,想必一定會平添三分顏色!」

  「好歌?」公孫大娘咀嚼著這兩個字,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莫非杜小郎君又有佳句?」

  杜士儀卻避而不答,只是搖搖頭道:「重要的不是詞,而在於那一曲劍舞之後。須知如今都畿道四境蝗災不寧,所以,還請公孫大家聽我一言。」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3
第1卷 第三十四章 驚雷一舞振人心


  「崔明府佈告登封百姓,今日午後未時,將奉捕蝗事監察御史劉御史同臨坊市,一觀公孫大家劍器舞!」

  隨著差役沿街敲鑼打鼓,這一個消息須臾便在登封縣城各處傳開了來。再加上昨天聽說公孫大娘在登封獻藝而湧進城看熱鬧的鄉間百姓,一時整個登封縣城內多了好幾百人。坊市中那一塊空地,想儘早佔一個好位子的民眾早早都給擠了個水洩不通,四周那些臨街的鋪子,甭管本來是不是飯館酒肆,二樓都被出得起錢的有錢人給包了下來,就等著一睹公孫大家的劍器舞。

  此時此刻的縣署後廨一座軒敞大屋內,崔韙之聽說崔儉玄已經離開盧氏草堂到了峻極峰下的杜家,面上不禁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一旁的心腹從者崔圓見狀,不禁低聲說道:「明公,要不要派個人去,給十一郎送個信?」

  「他是聽勸的人?」崔韙之沒好氣地冷哼一聲,見崔圓立時不做聲了,他便嘆了一口氣道,「幸虧不是我的兒郎,否則還不知道會怎樣頭疼!杜十九的功勞,我本就不在乎,是錢昌鑫那幾個沒見識的傢伙非要虎口奪食,怪不到我頭上,今次就隨便十一郎去鬧吧!這劉沼著實是欺人太甚,各州縣都抱著顧慮,是怕姚相國,並不是真的怕了他!更何況……」

  想到自己剛剛派人送去王夫人問候齊國太夫人的家書,崔韙之那白白胖胖的臉上露出了意思高深莫測的笑容。姚崇的位子,可不是真那麼四平八穩!

  而騰出來給的劉沼暫住的那一座小院裡,這會兒也不時有從者前後進出。隨隨便便不成坐姿歪在居中主位上的劉沼當聽說坊市中聚集的百姓足有三五百人,不少都是來自城外,他那略顯清癯的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陰狠的冷笑:「好,來的人越多越好!回頭那是如何盛況,你們都給我好好記在心裡,等回了京城再奏上天聽!姚相國正苦心捕蝗之際,民間卻不但荒怠不事捕蝗救稼,而且沉迷於樂舞,我倒要看這公孫大娘還能矜持多久!」

  午時過後,坊市那片空地上已經有人來搭好了佔地五丈許的高台。見此情景,不少人都等得飢腸轆轆,卻沒有一個人退出去覓飯食的,都在那兒依舊伸長脖子翹首以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遠處有人高聲嚷嚷了一句來了來了,一時間無數個腦袋都往聲音來處張望了過去。

  見是昨日公孫大娘的車馬之外,還跟著一輛裝飾華美的牛車,很多人都忍不住納悶了起來,四處都是竊竊私語,卻都忙不迭主動讓出了一條通路。待到這一行人一一進場,後頭的人紛紛踮起腳尖想要看個清楚,可就在這時候,前方卻傳來了一陣嘩然。

  「喂,怎麼回事?」

  「可是今天和從前有什麼不同?」

  這後頭的人追問前頭的人,不消一會兒,後頭那些只能隱隱約約看見高台,卻看不清楚眼下尚未登台的公孫大娘的人們便得到了答案。那後頭牛車上下來的,竟是三個盛裝打扮的歌姬。有眼尖的甚至已經認出了人來,道是本縣興華坊中操持此業的馮家三姊妹,尤以歌出名。

  儘管誰也不知道今日為何有這些人出場,但獵奇的心思畢竟佔了上風,隨著場中隱有琵琶聲傳來,彷彿是在試音,四周圍漸漸鴉雀無聲。誰也沒來得及分神注意,正對這高台的一處酒肆中,從主人到客人都已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這會兒崔韙之笑容可掬地走在前頭,引了面無表情的劉沼上了二樓,其餘縣署屬官也都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隨著樓上眾人一一坐定,眾目睽睽之下,居中的鼓架旁邊,卻只見一個白衣人抄著鼓槌,一下一下地擊起鼓來。一開始,那沉悶緩慢的鼓聲聽在人耳中,彷彿綿軟無力使人昏昏欲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漸漸急促而激昂,彷彿敲在了人的心坎上。就在此時,一旁那彷彿一直無所事事的年邁樂師猛然睜開了眼睛,指尖微動,撥若風雨,一時調子極其高亢明亮。

  「結束浮云駿,翩翩出從戎。且憑天子怒,復倚將軍雄。」

  在歌姬的歌聲中,但只見一聲馬嘶,竟是一身戎裝的公孫大娘將身一縱合身馬上,一人一馬雙雙躍上高台。只見她頭戴黑幞頭,身穿玄衫,腰束銅色花帶,腳踏烏皮靴,一張素顏不施脂粉,竟是英氣勃勃。面對如此出人意料的登場方式,人群中頓時傳來了如雷喝彩。一旁已經滿頭大汗的杜士儀眼見這再無詞可形容的一躍,一時竟也跟著大喝了一聲好,手下鼓點一時更疾。隨著這鼓聲和突然呈現出風雷之音的琵琶聲,一時歌聲再變。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

  樂聲歌聲現風雷之音,公孫大娘手中的雙劍也彷彿幻化成了風雷閃電一般,一時但見馬上劍光不見人影。當最後一個弓字出口,圍觀眾人但只見一道寒光從馬上劍影中破光而出,隨即穩穩當當釘在了對面那酒肆二樓高高的橫樑上,旋即倏忽間又和去勢同樣迅疾地回到公孫大娘手中。這一幕即便是身在最後的人也看清楚了,頓時又引來了一陣喧然大嘩。

  劍器舞在民間本就流行,可技藝達到公孫大娘這般本就難得,更何況剛剛這脫手一擲,竟比離弦之箭更顯颯沓如流星?

  「青海陣云匝,黑山兵氣沖。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

  隨著公孫大娘那彷彿無處不在的劍影寒光,她身上漸漸滲出那一絲絲嫣紅猶如血跡的痕跡,彷彿沙場負傷依舊血戰,這慘烈情景自然而然激起了無數人的感動和共鳴。喝彩聲嘆息聲,撫掌叫好聲,匯成了另一曲不下於場中曲調歌聲的讚美歌。舞至酣處,但只見她渾身浴血,頭上幞頭彷彿被人劈落一般墜落於地,滿頭青絲已是垂落在了肩頭。

  「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於是,當最後的曲調鼓點歌詞漸漸響起,眼看那戰馬負著公孫大娘挺立在高台中央,恰是由動轉靜,一幕橫刀立馬,掌聲彩聲歡呼吶喊幾乎要把公孫大娘完全湮沒了進去。然而面對這些,一身染血戎裝的她卻只是在馬上微微欠身。

  「今日所演《塞下曲》,因如今山東河南河北各地飛蝗成災,百姓大苦,然登封境內卻上下齊心捕蝗,如今飛蝗大減不能為患,就猶如將不惜名,士不畏死,沙場贏得決死一役,青史留名,是故奴演此曲,為崔明府及登封上下百姓賀!望各位父老齊心協力,將飛蝗驅出登封境內,保住今年收成!」

  公孫大娘這一句句聲音洪亮的解說,讓本就沉浸其中的百姓一時更加激奮。隨著人群中一人高呼必勝,其餘人紛紛附和加入,一時間那歡呼吶喊的聲音彷彿能把整個坊市給掀翻了。這時候,腰酸腿軟手臂幾乎抬不起來的杜士儀方才長舒一口氣,疲憊地癱坐在了地上。

  要不是崔儉玄那傢伙沒找到好的鼓師,他也不用硬著頭皮客串一把,萬幸萬幸,當年樂感不曾丟下。好在公孫大娘即便不用套路,那即興演出亦是精彩絕倫,充分彌補了這一場只來得及排練了一次的演出可能存在的失誤。

  酒肆二樓,原本懷著最大惡意來觀賞今日劍器舞的劉沼一時面色鐵青。倘若他不是文弱書生,而是沙場勇士,那關節一定會發出咔咔作響的聲音!他怎麼都沒有想到,今日公孫大娘竟然會別出心裁地上演了這麼一場與眾不同的劍器舞,更沒有想到,臨到末尾,公孫大娘竟以大戰得勝來形容登封境內的捕蝗,最後甚至為崔韙之和登封上下百姓賀!

  這樣的景象轉眼間就會傳遍整個都畿道,甚至傳到東都河南府,倘若他想回去煽風點火指鹿為馬,也必然會有其他人稟報了姚崇!

  崔韙之雖則也抱著看好戲的念頭,可杜士儀轉眼間送了自己一場這樣的驚喜,他心裡甭提多得意了。當著劉沼的面,他還得使勁按捺住沒有在臉上流露出來,只有嘴角微微往上翹了翹。而那手指頭,卻不自覺地在身前的憑幾上有節奏地敲了起來,赫然是此間最高潮時的鼓點。

  詩是好詩,只最後一句嘲笑文士的有些過了……不過嘛,年少氣盛,十有八九杜士儀就是衝著自己身邊這位劉御史來的!

  「公孫大家著實名不虛傳,只可惜我身負要務,此前已經在登封停留太久了。」劉沼盡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隨即輕咳一聲道,「今日看過公孫大家這一曲劍器舞,我也了無遺憾,該當前往汴州去見倪使君了。飛蝗過境,崔明府治下卻有這般景象,可喜可賀!」

  劉沼那強顏歡笑的臉看不出任何可喜可賀,可崔韙之此前同樣是陪著笑臉敷衍了他好些天,這會兒好容易找到扳回場面的機會,更何況就算官司打到姚崇面前,他也是絕對有理。當即他便笑吟吟地說道:「哪裡哪裡,只是我運氣好罷了,誰知道上下本就戮力同心的時刻,公孫大家又蒞臨本縣,一曲劍舞振奮人心?哎呀,劉御史這一走,我只怕是無法相送了,我還得下去各鄉里好好看看蝗災的損害。」

  「不用送了!」迸出了這生硬的四個字之後,劉沼終於再也難以忍住心頭怒火,一時站起身拂袖而去。隨著他的從者也紛紛慌忙跟上,崔韙之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陣歡欣的大笑。笑過之後,聽到下頭傳來了隱隱約約嚷嚷杜十九郎崔十一郎的聲音,他方才容色一正,似笑非笑地看著面色各異的縣丞主簿縣尉等屬僚。

  「各位,民心可畏啊!」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4
第1卷 第三十五章 功成以何報


  民心可畏……但民心更可用!

  一晚上思量可以用在今日的詩,又思量著該讓公孫大娘如何消弭可能存在的危機和算計,再加上剛剛那酣暢淋漓的一場鼓點,此時此刻的杜士儀恨不得就此躺倒在地。可他著實沒有想到,前排不知道是誰喊出了一聲「是杜十九郎」,緊跟著,一早上四處找人,剛剛閒坐在一旁搖著蒲扇半點美男子風度也不見的崔儉玄,也被進城的鄉民認了出來。倘若不是更多的人在那喧鬧著請公孫大娘再舞一曲,他又奮起餘力爬起身一把拉了崔儉玄便趕緊退入身後酒肆,外頭也不知道會是什麼動靜。

  「終於完事了!」這是杜士儀如釋重負的感慨。

  「怎麼這麼快就完了!」這卻是崔儉玄意猶未盡的抱怨。

  尤其當瞧見那三個豔妝歌姬都回了屋子,卻是殷慇勤勤上來又是親自擰了涼手巾服侍他們擦臉,又是讓店家取了井水湃過的葡萄,剝了皮送進他們嘴裡,縱使在家受慣了這種伺候,他也覺得今早這番跑腿沒白費,懶洋洋地又含了一顆葡萄在口中,這才含含糊糊地說道:「杜十九,真有你的,剛剛那首詩著實對我脾胃!嘿……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下次月考的時候,三師兄要是為難我,我就拿這話堵他!」

  「你小子別打歪主意,這詩可不是給你用在那種地方的!」杜士儀精疲力竭地吐出了一句話,隨即索性把那一條冰涼的手巾整個蓋在了臉上,「也不知道費了我多少腦子思量……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衝動是魔鬼,果然一點沒錯。」

  話音剛落,他就感覺到有人突然一把掀開了自己臉上那手巾,見是崔儉玄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他更是沒好氣地一擺手道:「別鬧,我都快虛脫了,讓我好好歇會!」

  「這麼熱的天,就是躺著也不好受啊!」崔儉玄笑容可掬地抄起了一旁的蒲扇,慇勤地給杜士儀打了好幾下,側耳一聽外頭又是歡呼雷動,卻不知道是公孫大娘還是岳五娘登場,他便在杜士儀身側盤膝坐下,滿臉堆笑地說道,「話說小師弟,看你今天這一出馬就縱橫睥睨,月考的時候你可得拉我這個師兄一把。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虧待了你……」

  見杜士儀翻了個白眼只不做聲,崔儉玄瞥了一眼一旁那三個跪坐於地,美眸卻不瞧他這美少年,全都頻頻往杜士儀身上瞟的歌姬,眼珠子一轉便嘿然笑道:「就比如今日這傾慕於你的姊妹三個,我到時候一體贖出來送了你如何?」

  聽到那幾個難以抑制的驚呼,杜士儀頓時為之氣結。他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見崔儉玄一臉認真,絲毫開玩笑的樣子都沒有,他便輕哼一聲道:「崔十一,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小師弟吧?讀書是讀書,讓盧師聽見你這話,保管會失望,三師兄抄起戒尺給你一頓還是輕的!少打這主意,你哪兒不行我給你講,在盧師那兒混日子,虧你想得出來!」

  崔儉玄頓時急了:「可我還想向公孫大家學劍呢!」

  「學劍也不可耽誤讀書。」

  隨著這個聲音,就只見公孫大娘反手握劍進了屋子。她依舊穿著此前那一身斑斑點點染著血跡的戎裝,剛剛又舞過一場之後,她的臉上已經滿是晶瑩的汗珠。經過那馮家三姊妹身側的時候,她輕輕點了點頭,一時激動得姊妹三個全都露出了喜不自勝的笑容。來到杜士儀和崔儉玄面前,她停下腳步,突然交手深深屈膝行了一禮,見此情景,杜士儀和崔儉玄同時反應過來,慌忙一左一右閃開了。

  「公孫大家……」

  「今日能有如此聲勢,全仗杜郎君和崔郎君。」

  「這可當不起,我就是跑腿找人幫了點小忙。」崔儉玄嘿然一笑,見杜士儀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他又幹咳一聲道,「而且杜十九偏說不要羯鼓,我連個鼓手都沒找到,還是他親自上的。要說助力,那也是杜十九腦子好使,這些鬼主意都是他想的。」

  「你說誰是鬼主意?」

  見崔杜兩人彼此互瞪,公孫大娘不禁撲哧一笑,那明媚的笑容讓同是女子的三個歌姬也都看呆了。這時候,她方才和顏悅色地對三人說道:「我有幾句話要對杜郎君和崔郎君說,三位可否暫避?」

  然而,馮家姊妹三個彼此互視了一眼,最為年長的馮元娘卻上前一步以頭點地深深叩首道:「公孫大家,今日奴姊妹三人能夠為大家伴唱,實在是三生有幸。奴姊妹三人只是微末浮萍,別無他長,唯有歌喉勉強還能入耳。只希望公孫大家能收留我等陪侍左右,以為劍舞壯色!」

  聽得這順桿爬的言語,杜士儀不禁面色微變,而崔儉玄卻立時怒喝道:「你們三個這是恃功要挾?」

  「奴決計不敢。」

  那馮元娘慌忙俯伏於地不敢抬頭,馮二娘和馮三娘亦然。早上崔儉玄帶人找到他們,直接讓從者撂下身上包袱中的一貫錢,繼而那清河崔氏四個字,她們三個哪敢有半點違逆,可誰曾想竟是如此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她們本就是不入籍的私娼,如果就這樣繼續混跡風塵,老來欲為商人婦都未必可得,倘若能讓公孫大娘收留伴唱,至少再不會掉入更悲慘的境地!

  「不敢就滾出去!」崔儉玄冷冷喝了一句,見三人狼狽起身,他方才沒好氣地說道,「庸脂俗粉,也敢痴心妄想!」

  「且慢!今日若不是她們歌喉果真唱得出那雄詞,也未必有這樣的效果,崔郎君不要苛責了他們。」

  這高台正後方酒肆中的人,也如同對面崔韙之和劉沼觀賞劍器舞的酒肆那樣,從上到下的人都早就被崔儉玄給轟走了,因而,眼下崔儉玄聽了公孫大娘的話,立時怒容盡去連聲應是的樣子,除了杜士儀再沒有別人能看見。看著那三個滿面驚喜的姊妹,杜士儀想了想就開口說道:「她們三姊妹的歌喉,一個渾厚,一個低沉,一個高亢,天生的互補,而且身為姊妹彼此心靈相通,用來伴唱卻是正好。當然,她們畢竟是外人,是否收容聽憑公孫大家。」

  「如今合則留,日後不合則去。」公孫大娘隨口說出了這麼一句讓三姊妹欣喜若狂的話,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今日怎不見杜郎君之妹?可是還因昨日之事……」

  「那倒不是,舍妹很懂事,昨日是我心急,回去一說就好了。」說起杜十三娘,杜士儀想到她沒能看到剛剛那一場樂舞,一時也替她覺得遺憾,「只是她生怕今日會有什麼事故,怕我分心,便呆在家裡沒有出來。沒能看到公孫大家那颯爽英姿,她心裡也一定惦記著。」

  「沒看到我這劍器舞並不可惜,她沒瞧見杜郎君擊鼓時的全力以赴,若知道了方才遺憾。」公孫大娘見一旁的崔儉玄聽了這話,一時也連連點頭,她不禁含笑說道,「若是杜郎君願意,待我再專為她演上一場如何?」

  「這怎麼好意思!」

  杜士儀才剛推辭了一句,一旁崔儉玄便連聲叫好道:「好,當然好!剛剛我在一邊只顧著瞧別人的反應,根本就沒看清楚,心裡正癢癢呢!公孫大家一言既出,可千萬要駟馬難追啊!」

  崔儉玄這話都已經接了,杜士儀想想昨日杜十三娘在見到公孫大娘舞劍時的激動興奮,最後還是決定圓了妹妹這個心願,當即少不得一番致謝。待到公孫大娘又到外間舞過一番作為壓軸,這一場劍器舞便終於告一段落。儘管外間百姓依舊戀戀不捨不願意散去,然而縣署的差役已經悉數出動維持秩序,最終四周圍喧嘩漸止。而早有預備的杜士儀一行人,和換過裝束的公孫大娘一行人,從酒肆後頭的夾道中悄然而去。

  自從一大早杜士儀出門,杜十三娘便始終在倚門盼望,甚至連午飯都只懶懶扒拉了幾口。因而,夕陽西下時分,當聽到小徑盡頭隱約傳來了說話聲,她立時不假思索地奔出了門去。待到推開籬笆邊上的那扇院門,疾步前行不遠,看到了一馬當先的杜士儀,她立時停下了步子,面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下一刻方才看清了後頭跟著的人。

  「崔郎君……啊,公孫大家?」

  見杜十三娘看著後頭的人有些疑惑,杜士儀便寵溺地按了按她光潔的額頭,因笑道:「今日唯有你不曾看見那振奮人心的絕妙劍舞,所以公孫大家特意提出要回來專為你舞上一曲。」

  「這是真的?」

  杜十三娘發出了一聲難以抑制的驚呼,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狂喜。強忍激動把一行人請進了院子,她立時叫來竹影告知了公孫大娘蒞臨之事,不過一會兒功夫,田陌也好,崔氏幾個家僕也罷,紛紛都迎了出來。即便那還種著瓜果菜蔬的院子裡容不下奔馬,可當歌聲鼓聲琵琶聲響起,繼而又看到那無雙劍舞的一剎那,對於杜十三娘來說,她只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沒有之一。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4
第1卷 第三十六章 事了拂衣去


  儘管奉命巡視各地蝗災情況的監察御史劉沼狼狽離去,但公孫大娘的演出卻還剩一日。此前的轟動場面已經足夠,因而接下來的兩天中,她只不過拿出從前遊歷四方時的那些劍舞技藝,就足夠引來了山呼海嘯一般的喝彩和歡呼。面對這種場面,杜士儀和崔儉玄自然功成身退,安安心心地呆在此前崔韙之和劉沼包下的那座酒肆二樓欣賞了連續兩日的精彩劍器舞。只不過,崔儉玄掛在嘴邊的拜師學藝四個字,卻是再也不敢提了。

  因為這酒肆二樓上的,並不止他們倆,還有聽了侯曉的報訊匆匆從盧氏草堂趕了過來的大師兄盧望之和三師兄裴寧。生來隨性不羈的盧望之目不轉睛嘖嘖讚歎,時不時還和杜士儀崔儉玄交流兩句。然而,裴寧那臉色和眼神在如今這盛夏時節都能讓人感覺到一股深重的寒意,崔儉玄哪裡還敢多說話?

  這會兒,當看著公孫大娘收勢而立頷首為禮,又言說明日便要啟程赴別地的時候,自打見到杜士儀和崔儉玄後就一直不做聲的裴寧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淡淡地說道:「總算是要走了。」

  崔儉玄一忍再忍,這會兒終於忍不住了:「三師兄你這是什麼話?公孫大家劍舞振奮人心,誰都巴不得她能在登封多停留幾日!」

  「越是美好的事物,就越是不能沉迷,否則便會因小失大誤了大事。公孫大家這三日劍舞,是打著賀登封捕蝗大捷的名號,若是百姓都為了看她的劍舞而耽誤了正事,正好讓那個劉沼有機可趁!」裴寧面無表情地說到這裡,見崔儉玄一時啞口無言,他方才淡淡地說道,「而且,你和小師弟的課業又耽誤了幾日,提醒你們一句,後日便是月考。」

  這話立時讓崔儉玄那張臉變得猶如白紙似的,就連杜士儀也有些尷尬。

  反倒是盧望之笑呵呵地說道:「相比這鼓舞人心的三日劍舞,月考只是小事。有道是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有些事情強壓只會適得其反,就好比捕蝗,官府強令很簡單,可百姓心中要是心存抗拒,好事也會變成壞事,現如今小師弟你當眾食蝗奔走四鄉打好了基礎,朝廷的公示又推了一把,再加上公孫大家那一番必勝劍舞,民心士氣都受到了鼓舞,必然事半功倍!盧師倘若知道如今的局面,也必然會拍手叫好。畢竟,這和修德逐蝗有異曲同工之妙。」

  瞧見崔儉玄面露得色,裴寧不禁為之氣結,一時冷冷地提醒道:「大……師……兄!」

  「啊,當然,課業還是最重要的!」盧望之立時變臉,又一本正經地說道,「今天最後放你們倆半日假,明日可一定要回草堂!三師弟,咱們趕緊回去向盧師稟報一聲此間情形。」

  眼看那眼神能凍死人的裴寧被盧望之不由分說拉下了樓,崔儉玄只覺得喜出望外,雙手合十連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隨即才突然醒悟到這次的事情和佛門那些和尚可沒關係,倒是嵩陽觀也幫了不小的忙,於是立時改口稱了一聲無量天尊。而懶得搭理這小子的杜士儀站起身走到臨窗處,瞧見對面那一層紗簾也被人高高拉了起來,而後露出了孫太沖那熟悉的面孔,他少不得笑著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

  「子方?」

  「對面應該是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昨日是崔明府包下此地請了那位劉御史一塊觀瞻,今日讓給崔十一郎也在情理之中。」

  孫太沖示意道童再次放下紗簾,這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瞥了一眼面上猶露不自然的柳惜明,這才笑呵呵地對宋福真說道:「這一次的事情,登封縣可以說是得了一個莫大的綵頭,唯一不高興的,大概就只有那個有苦說不出的劉御史而已。」

  「監察御史雖只正八品下,但卻是常參官,他又是姚相國的親信,只要有心,要找崔韙之一個縣令的茬還不容易,更何況杜十九不過區區白身人!」柳惜明一個忍不住,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當看見宋福真投來了責備的不悅目光,他才不情不願地低下了頭。

  「劉沼是姚相國的心腹不錯,可我記得柳三郎你之前還說過,姚相國如今可不是從前那樣穩若泰山了。」見柳惜明一時啞然,孫太沖這才似笑非笑地搖了搖手中羽扇,「而且,這一次登封真的是天時地利人和全都佔了,崔明府這官位就算暫時挪動不了,年後也必然擢升。須知聖人可是耳聰目明,劉沼一個人阻塞不了眾人之口。至於杜十九,他一言一行無不在理,倡導捕蝗又有功,如今還是盧浩然的弟子,劉沼憑什麼去找他的茬?」

  「梓光,你今日本就不該從盧氏草堂出來。」宋福真微微嘆了一口氣,隨即就淡淡地說道,「我讓人備快馬,你立時回去。只要趕在盧望之和裴三郎的前頭,至少不至於讓人詬病!」

  面對舅舅前所未有的嚴厲眼神,柳惜明只得欠身答應,面上卻流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怨氣。

  對面酒肆二樓除了孫太沖,是否還有什麼其他人,杜士儀卻懶得去揣測。畢竟嵩陽觀在關鍵時刻讓公孫大娘留宿觀中,解了燃眉之急,總是幫了一個大忙。這一日早上,公孫大娘和岳五娘以及兩個琴師三個歌姬收拾了行李從嵩陽觀出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去拜謝過關注宋福真,現如今也不用再去見面。因而,當這一場演出散場之際,他和崔儉玄就便立時把公孫大娘請入了酒肆,置酒慶賀之際,崔儉玄一口氣喝乾了自己手中那小陶杯中的酒,隨即就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放。

  「公孫大家真的要立時啟程?須知那劉沼說是往汴州去的,但萬一他再打什麼歪主意,你豈不是羊入虎口?」

  「既然有預備,狡兔三窟的本事,我還是通曉幾分的。」公孫大娘微微一笑,隨即站起身來,竟是和岳五娘以及兩位琴師三名歌姬一起交手屈膝,見杜士儀和崔儉玄慌忙都站起身來,她方才直起身開口說道,「今次得以全身而退,多仰仗了二位郎君相助。」

  「唉。」崔儉玄等她落座,失望地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隨即方才開口說道,「公孫大家在東都時,我家祖母和阿娘都開口挽留,你為何非要如此四海漂泊?這天底下最險惡的就是人心,像劉沼這樣的混蛋,可不僅僅是一個而已!」

  公孫大娘直言不諱地說道:「劍舞原本講究的便是灑脫奔放,雄渾大氣,若是困於一地安享富貴榮華,此生休想再有寸進。吾師也是遊歷天下二十年,又借鑑了軍中劍法,劍舞方才真正得以大成,只可惜那時候已經身體困頓,不久就去世了。我那時候曾經在先師靈前發誓,當踏遍名山大川,覽遍雄奇山水入劍,不求聞達,只求自由。所以,只能辜負齊國太夫人和趙國夫人,還有崔郎君的好意了。」

  見崔儉玄雖一臉鬱悶,卻還是連連點頭,顯見很贊同這番說法,杜士儀忍不住生出了一個離譜的念頭。倘若不是這次無巧不巧盧氏草堂求學成功了,這崔十一郎不會也打算優哉游哉逛遍天下吧?想到這裡,他便舉起了手中酒杯。

  「不自由,毋寧死,這等境界,我等凡夫俗子望塵莫及。我再敬公孫大家一杯,但願此去能夠得償所願,劍舞至臻完美。」

  品味著那最初六個字,公孫大娘一時眼眸大亮,當即舉杯一飲而盡。又小談片刻,她以準備為由,將其他人都打發了出去,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崔郎君此前提到過要學劍,我在此不妨說實話。我的劍器舞只合女子習練,男子習練卻有所不合,而且雖能退敵,可其中有些招式已經不是當年越女的技擊之術了,和軍中舞劍更不可同日而語。若是真要學劍,不妨去五乳峰上少林寺。那裡寄住了吾師從前甚為推崇的一位友人。他複姓公冶,單名一個絕字。」

  說到這裡,她便信手從腰間接下了一枚圓潤光滑的銅牌,見杜士儀搶在崔儉玄之前一抄手接了過去,氣得崔儉玄連連跳腳,她方才笑著說道:「只是他脾氣古怪為人嚴苛,二位郎君可得有個準備。」

  「多謝公孫大家!」杜士儀連忙謝過,想了想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這上頭是幾首堪配公孫大家劍器舞的雄詞,既然帶著馮家三姊妹,將來應該用得上。不過,用歸用,公孫大家只消說是無名氏所作就行了。」

  「哦?」公孫大娘展開了那張摺疊成了四方塊的麻紙,見上頭用蠅頭小楷寫著整整齊齊的字跡,只略讀一二便立時明白了這些詩句的價值。見杜士儀一副認真的樣子,她想了想便鄭重其事地收在了隨身錦囊中道,「好,杜郎君這片好意,我拜領了。」

  「咳,咳咳!」

  眼見杜士儀信物也搶了,又送了人家求之不得的東西,崔儉玄頓時覺得一肚子惱火。然而,當公孫大娘轉頭看過來的時候,他那些小小的怨氣頓時無影無蹤。微微一猶豫,他便開口說道:「公孫大家日後在北地遊歷的時候若遇到什麼難題,隨時可以回東都永豐坊。」

  「多謝崔郎君!」

  當站在二樓憑窗處,看著那一行車馬漸行漸遠,接受了公孫大娘的要求沒有送出去的杜士儀和崔儉玄都沉默了下來。良久,杜士儀方才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吟道:「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那後半首詩,最好再也不會傳世……

  第一卷當時年少青衫薄完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5
第2卷 第三十七章 山中無歲月,草堂有春秋


  每個月的月考,對於盧鴻的入室弟子來說,都是一場考驗。

  儘管盧氏草堂如今已經有近百聽講的學子,但大多數人都是通不過盧氏三考,也拿不到那些大儒名士的薦書,於是只能附廬聽講,聽憑自由來去,並沒有參加月考的資格。而夠資格參加月考的人,每到最後幾天就已經開始緊鑼密鼓地預備了起來,因為每個月的考問都是盧鴻親自出題,人人的卷子都根據各人選擇的課業而不盡相同,若要想作弊,那不但丟臉,而且幾乎是不可能的。

  正因為如此,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參加月考了,但崔儉玄還是死活拖著杜士儀熬了兩個通宵,當最後好容易答完了,眼巴巴看著大師兄笑吟吟把卷子收上去的時候,眼圈發黑的他忍不住打了大大的一個呵欠,隨即才精疲力竭地往後一仰,叫苦連天地抱怨道:「除了試賦,咱們既然都是學得一樣,為什麼非得兩份不同卷子,盧師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添麻煩嘛!真是的,天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把那些書啃完……」

  仰天躺著的他見杜士儀站起身懶洋洋伸了個懶腰,卻不像自己這樣疲憊,他不禁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又掃了一眼那些書案上摞起老高的線裝書,倒吸一口涼氣說道:「真不知道你這小子哪來這麼好的精神,這幾個月你算算你抄了多少書?要聽講,要定期交課業書卷,要爬山,要回去看十三娘,還要月考,這時間你居然夠用!你小子還任由那個柳惜明在外頭傳揚你江郎才盡,你這是……這是……」

  聽到崔儉玄一下子卡了殼,分明找不出準確的形容詞,杜士儀便笑眯眯地說道:「你是不是想說,我這是扮豬吃老虎?」

  「對,沒錯,就是這意思!扮豬吃老虎……這形容真是妙絕!」崔儉玄立時在身下坐席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結果卻被那巨大的反震力震得手掌生疼,一面倒吸涼氣揉著手掌,一面沒好氣地說道,「我就說,你肯定沒安好心!」

  「我都是做不出詩來的人了,當然是江郎才盡!」

  杜士儀沒理會崔儉玄的白眼,走到書案邊上翻開那一本本抄錄好又親手裝訂的線裝書,心裡頗有一番說不出的成就感。自從送走公孫大娘之後,他除卻隔三差五回去探望杜十三娘以及在草堂聽講,還有盧鴻單給他開的史籍小灶,便開始了閉門屋中坐,一心只抄書的日子,原因自然是他每抄一本書,就會原原本本記下一本書。現如今好幾個月過去了,從《春秋公羊傳》、《左傳》、《吳越春秋》、《史記》十數卷以及《永徽律疏》二十九卷,只從這滿屋子的手抄書就能看出他這些日子下的苦功夫。

  當然,倘若不是盧鴻和盧望之這些師兄們都拿出了自己珍藏的書籍,他也不可能抄了這許多。畢竟,《永徽律疏》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尤其是這大多數人都在求為文學雅士,而不是為法吏的盧氏草堂。

  現如今,草堂附廬聽講的貧家學子,不少都開始學他用線裝書的形式抄書讀書,在這些人當中,肯下苦功的他已經成為了一個榜樣。

  崔儉玄見杜士儀背對自己摩挲著那一本本的書,突然開口問道:「喂,杜十九,公孫大家說的少室山五乳峰少林寺,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一聽到崔儉玄問這個,杜士儀頓時手上一頓。他對於少林寺的印象實在是深刻得有些過分了,因而竟是發呆片刻方才轉身笑道:「怎麼,你就打算丟下草堂這邊的學業跑去那兒學劍?」

  「難道不能兩邊兼顧?」崔儉玄自信滿滿地挺起了胸膛,繼而振振有詞地說道,「出將入相嘛!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行,我從小騎得馬射得箭,就是劍術也跟著兩位老師練過一陣子,要不是這回我阿娘說動我祖母愣是把我送了出來,我這劍法說不定已經有所小成了!再說,盧師又不是那種拘泥規矩的人,平時講課也是深入淺出,只要咱們去好好說明,他一定會答應的!」

  「等到這一回月考的結果出來再說。」看到崔儉玄一瞬間變成了一張苦瓜臉,杜士儀不禁笑了起來,「怎麼,莫非你對自個的考問結果沒把握?」

  「呸呸,你少烏鴉嘴!」崔儉玄氣急敗壞地狠狠瞪了杜士儀一眼,這瞌睡勁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就徑直往西屋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天大地大,睡覺最大……兩天沒闔眼,這一回我非得睡個飽才行!我可警告你,別來吵我,否則我可不客氣!」

  聽到那彷彿是重物砸在竹床上的聲音,接著是翻身,最後則是演變成了一陣陣鼾聲,杜士儀不禁暗嘆崔儉玄人不如其貌,別說錦心繡口,根本就是刻薄嘴直肚腸,就連晚上入睡也比誰都要快。想到《永徽律疏》只剩下了最後一卷斷獄的最後一部分,他揉了揉太陽穴,隨即便來到了臨窗的書桌前。

  既然抄書已經夠累夠繁重了,他可沒興趣再虐待自己,因而早就讓田陌去做了一套桌椅送來。當初東西送進來的時候,還引來了眾多非議,可眼見得抄書方便,那些世家子弟固然大多依舊不齒,卻也有想著趁在盧氏草堂求學之際,多抄幾本書帶回去的貧寒學子厚顏來觀摩了一番,回去立刻自力更生山寨了一套自用。

  不過抄了小半頁,他就立時靜下心來,儘管外頭不時傳來了附廬聽講那些學子的說話聲,月考結束弟子的交談聲,甚至還有讀書聲喧鬧聲,但他幾乎充耳不聞。不時手腕酸了,他便停下來揉揉手肘,繼而默默誦讀剛剛抄下的內容,待到恢復過來便繼續抄錄,若渴了就拿起旁邊白瓷缸裡頭的水喝上一口,不知不覺就已經忘卻了時間。

  草屋外頭並肩站著的裴寧和盧望之看著這一幕,盧望之便含笑說道:「這幾個月小師弟每天抄書不輟,那一本本線裝書已經把書案都堆滿了,我之前一時興起考問一二,他竟都能倒背如流。果然是勤能生巧,剛剛那卷子我送到盧師那兒的路上翻看了一二,他那所答都很有自己的見解。」

  「要是連月考都過不了,也枉費盧師一番苦心造就。只可惜崔十一著實是懶散,他既然和杜十九形影不離,怎就不好好學學杜十九的勤勉?」說到這裡,裴寧只覺得恨鐵不成鋼,突然瞥見盧望之那臉上的微微笑容,他頓時生出了一個念頭來,當即皺眉說道,「大師兄,不會是崔十一不學好的,就偏偏學到了你的懶散不修邊幅吧?」

  「三師弟你這是什麼話,就是十一郎要學,也應該學我的錦繡文章不是嗎?」盧望之笑眯眯地回敬了裴寧,見這位師弟的臉色一時更冷了,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知道大夥兒都把你當成這盧氏草堂的監學御史,可你也別老是板了這麼一張臉。明明連小師弟的筆墨紙硯都是你悄悄留意著,一有不足就給他補齊,為何當著他的面卻老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就連十一郎在那熬夜讀書的時候,你也在草屋面前徘徊過,可面上卻老這麼冷冰冰的,這又是何苦?」

  一番話說得裴寧面色數變,最後惱羞成怒地說道:「我只是不想有人墮了盧師的名聲!總而言之大師兄你給他們好好做個榜樣,我先走了!」

  見裴寧走得飛快,盧望之不禁笑呵呵地摩挲著下頜那短鬚,繼而打了個呵欠嘀咕道:「這春天容易犯困,沒想到秋天也容易犯困……也不知道小師弟哪來的這麼好精神……話說這已經好幾個月了,長安城中的大喪,應該差不多了吧?」

  六月太上皇駕崩的消息在盧氏草堂中並未引來太大的波瀾,甚至不如山東河南河北等地的蝗災最終得到控制更引人關切。就連杜士儀,對於那個長安城中退位數載最終撒手人寰的太上皇李旦,也並沒有太大的感受,唯一感慨的就是李旦和中宗李顯這對難兄難弟著實一生坎坷而已。傍晚時分,當他終於將《永徽律疏》第三十捲原原本本抄錄完之後,長舒一口氣的他幾乎想都不想地就把筆丟回了筆洗中,站起身來便做了幾個活動腰腿的動作。

  「小師弟,盧師請你去草廬!」

  聽到外頭的喊聲,杜士儀微微一愣,連忙拿著鎮紙壓了桌上那墨跡未乾的麻紙,隨即匆匆出門。在金針撥障最終成功後,盧鴻就搬出了山洞,由諸弟子合力在瀑布西北又蓋了一座更加軒敞的草廬。眼下他撥開厚厚的布簾子進入屋中,見盧鴻正坐在居中主位上,連忙長揖行禮。

  「盧師。」

  「坐吧,不用多禮。」見杜士儀應命跪坐了下來,盧鴻便開口說道,「你入門已經三月有餘,勤勉用功在眾人之中當屬第一,我看在眼裡很覺欣慰。不過,你這三月每日早起攀山,然後抄書幾近萬字,聽講也都不曾拉下,實在是太拚命了。司馬道兄說過,你這身體本屬大病初癒,不可太勉強。」

  不等杜士儀開口辯解,他就不容置疑地說道:「你這次月考,答問無懈可擊,不過,你也別一心一意只顧著讀書,其他陶冶性情的東西也不妨學一學。從明日開始,你去向你三師兄學琵琶吧。」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一旁書案上的一份書卷,笑吟吟地說道,「那是司馬道兄的一卷樂譜,什麼時候你能將其用琵琶彈好,就算是你琵琶出師了。至於琵琶,我記得你大師兄那裡還收了兩隻,你且先學起來。」

  直到杜士儀臉色微妙地出了草廬,盧鴻方才笑呵呵地捋了捋自己那梳理整齊的鬍子。少年郎勤奮好學自然是好事,可總得一張一弛。再說了,裴寧那太過板正的性子,也該有個人扳一扳,只不過,彷彿單靠杜士儀,卻也未必夠……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5
第2卷 第三十八章 手撥琵琶亦青春


  琵琶!

  拿著那一把盧望之翻箱倒櫃找出來的琵琶,杜士儀忍不住嘴角抽搐了兩下。

  他上輩子叛逆離家為了找個能交代過去的藉口,便是以音樂為名,為此一度彈過吉他學過鼓,但因為從小學的就是金石針醫這些和時代格格不入的,後來還是更多涉及古典民樂,甚至在一個民樂團混跡過多年,所用的樂器就是琵琶。然而,他從前學的琵琶是六相二十四品,而眼下這把琵琶是四相十二品。這些也就罷了,盧鴻給他的司馬承禎那一卷《清心吟》,樂譜就猶如鬼畫符似的,他基本上就如同睜眼瞎什麼都看不懂。

  然而,應命而來的裴寧卻臉色更黑。他實在不明白,小師弟勤奮好學是好事,盧師為何非要他在百忙之中抽空跟著自己學琵琶!然而,師命不可違,儘管一萬個不願意,眉頭緊皺的他還是勉強開口說道:「從明日開始,你每天日落前隨我學半個時辰。先好好看一看宮商角徵羽的樂譜,明日我要考問!」

  看到杜士儀面色微妙,而裴寧則頭也不回地出門,盧望之少不得輕咳一聲道:「三師弟,盧師讓小師弟卻琵琶是為了修身養性,你這不是為難他嗎?」

  裴寧驟然停步,好一會兒方才頭也不回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好吧,明天我再逐字講解樂譜就是!」

  次日一大清早,當崔儉玄起身之後得知,杜士儀竟然被盧鴻要求去跟著裴寧學琵琶,他一時幸災樂禍大笑連連,甚至極其誇張地打翻了洗臉的銅盆。然而,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早飯之後,四師兄侯曉就親自拿了他的月考卷子回來,一板一眼地說道:「十一郎,盧師說了,你此次月考尚可。既有餘力,不妨和小師弟一塊,跟著三師兄學一學琵琶。」

  此話一出,崔儉玄一時呆若木雞,起初被其幸災樂禍給噎得半死的杜士儀少不得哈哈大笑了起來。等到崔儉玄氣急敗壞地嚷嚷了一聲這不可能,接過侯曉手中的卷子便徑直去見盧鴻,他方才好奇地看著嘴角露出微微笑容的侯曉問道:「二師兄可知道,盧師為何會讓九師兄也學琵琶?」

  「盧師說,十一郎的性子是沒個人看著便會懶散閒著,既然如此,還不如讓他也隨著你。音律固然有助於松乏和修身養性,而且精通音律對於人情往來來說也是必須之事。」說到這裡,侯曉頓了一頓,見杜士儀一下子愣住了,他方才突然鄭重其事地躬身一揖道,「小師弟,此前因為捕蝗之事,我和你一度爭執不下,可如今得知都畿道和河南其他各地的情形,我才知道,若非是你,只怕百姓更加愁苦,租稅更加為難。」

  「四師兄千萬別這麼說!」杜士儀一個措手不及生受了禮,隨即方才慌忙上前攙扶起了他,「只是學術和所求道不同,你不必放在心上。」

  「雖說我仍舊力持蝗災須修德以避之,但小師弟的變通和勵民之法,著實別出心裁,所以我心服口服。」侯曉站直身子,這才笑著低聲說道,「三師兄的音律是自小學的,連盧師都贊為天賦異稟,只是他這些年專注讀書,很少再有演奏,你和十一郎一定要好好學。他家雖是西眷裴正宗,可家中的琵琶絕藝卻據說是貞觀年間宮廷疏勒樂師裴神符傳出來的,立撥法獨步天下。」

  聽到這話,杜士儀想到裴寧那冷面冷言,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四師兄,三師兄年紀似乎不算大啊,他跟著盧師多少年了?」

  「這個嘛……三師兄是十歲就拜在盧師門下,至今已經十二年了。」想起自己初見裴寧的樣子,他一樣是冷冷絲毫不肯通融,侯曉也不禁笑了起來,「他長兄裴寬先任潤州參軍事,後來舉書判拔萃科,授河南丞,聽說當初的潤州刺史韋詵把女兒嫁了過去,如今任刑部員外郎。裴家兄弟八個,三師兄排行第三,卻志向高遠,至少我像他的年紀,可未必能在這深山一住十餘年,這些都是大師兄陸續打探出來的。不過,三師兄面冷心熱,嘴裡卻死活不肯承認,日久天長你就知道了。」

  其他師兄們杜士儀都很快混熟了,只有裴寧不好接近,因而他竟是此刻才知道裴寧的家世。此刻笑著謝過侯曉後,他彎下腰把小幾上的琵琶抱了起來,隨手撥弦發出錚的一聲響,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既然要學,那便勉力去學吧!好在,他的底子很不錯,總比一竅不通的崔十一強!

  崔儉玄那一趟草廬之行果然是徒勞無功,盧鴻笑眯眯有理有據的一番話,繞來繞去,終於把原本滿心不情願的他給說服了,到最後他不得不耷拉著腦袋跟著杜士儀一塊去學琵琶。裴寧的琵琶技藝確實精妙,一曲豎抱手撥過後,兩人都一時心悅誠服,可接下來那些指法和基本功卻折騰得崔儉玄叫苦不迭。就連基礎還好的杜士儀,把從前的功夫一一撿起來,再加上適應這式樣音品大為不同的琵琶,也委實費了不小的力氣。

  一轉眼,秋去冬來,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臘月,眼看朝廷從十月起,下令各州縣官府嚴密監測水塘及鬆土處,挖取蝗卵,還惦記著此前蝗災的杜士儀也就放下了這最後一絲擔憂。

  這一日正練習輪指之際,杜士儀突然只聽得外頭傳來了一陣喧嘩。他不過微微一走神,崔儉玄卻已經立時丟下琵琶跳了起來打算出去瞧瞧。然而,這位崔十一郎還沒來得及往外走半步去探聽究竟是怎麼回事,膝蓋上便被裴寧用竹鞭不輕不重敲了一下。見崔儉玄呼痛一聲,最後苦著臉不情不願坐了下來,他不禁暗嘆這傢伙就是教訓沒吃夠,果然下一刻裴寧便疾言厲色地訓斥道:「我說過多少遍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可分心!」

  他這話才剛出口,外頭就傳來了一聲嚷嚷:「三師兄,你家中大嫂來看你了!」

  話音剛落,就只見裴寧面色大變,隨即甚至連打個招呼都忘了,起身之後便三步並兩步衝了出去。這時候,杜士儀和崔儉玄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琵琶追在後頭。不為其他,哪怕是瞧著剛剛裴寧那失態的樣子,他們也已經足夠好奇了。要知道,能讓這位冷面三師兄如此失態的事情,他們倆到了盧氏草堂這好幾個月,還是第一次瞧見!

  到了外間兩人方才發現,好奇的遠遠不單單是他們兩個。外頭那條進盧氏草堂的山路不好行車,卻能騎馬,因而此刻但只見一旁有三五個僕從模樣的男子牽著馬匹,而居中含笑正看著裴寧的,是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的年輕少婦。儘管如今風氣使然,但她的手中仍是拿著一頂帷帽,應是剛剛才取下來,雙鬟望仙髻上簪著一對珠釵,淡色紗衣,外頭罩著大紅半臂,一襲及胸渾色石榴裙,一條帔子搭在雙手之間,外頭服著一襲裘衣,輕敷口脂淡掃蛾眉,恰好襯出了天生麗質,卻又不失雍容華貴。而平日裡最是懼怕裴寧冷面的學子們,這會兒都三五成群地在一旁張望看熱鬧,尤以那少婦身上投注的目光最多。

  裴寧對周圍眾人的圍觀很有些不自在,然而此刻卻發不得脾氣,相見之後只得低聲問道:「大嫂,你怎麼來了?」

  「你都三年不曾回家了,你阿兄公務繁忙脫不開身,又實在記掛,可你二兄正在預備明年的明經科,最後家中商議之後,便是我親自走了這一趟。」韋氏若無其事地看著眉頭緊皺的小叔子,因笑道,「既然來了,不可不去拜會盧公,三郎引路可好?」

  「大嫂這邊走。」

  儘管裴寧領著人去拜見盧鴻了,但他這一位乍然來到的大嫂卻激來了眾多議論。就連站在草屋門口的崔儉玄看著那消失在盧鴻草廬門口的兩人,也忍不住開口說道:「只看他大嫂在這麼多人面前都落落大方坦坦蕩蕩就知道,三師兄那長兄還真是有福的人,嗯,韋氏一族倒是盡出好女兒。話說回來,也不知道三師兄自個兒的親事定下了沒有,就他那張臉,他將來的妻室想必日子難過得很,非給凍死不可……」

  聽到崔儉玄竟然在背後嘀咕非議裴寧的婚事,杜士儀不禁莞爾。儘管裴寧已經二十二了,可在這個時代,女子若晚嫁則必有缺陷,而男子因為讀書科舉前途等任何理由晚娶的卻比比皆是,所以裴寧未曾婚娶也並不奇怪。而且,裴寧那性子,真不是尋常女子消受得起的。

  裴寧和韋氏一進盧鴻的草廬,便是小半個時辰都沒有出來。再加上二師兄宋慎和四師兄侯曉端起架子趕人,漸漸的,那些好奇的學子都各自散了。然而,杜士儀和崔儉玄今天的任務就是學琵琶,這會兒兩人一本正經地拿了個琵琶盤膝坐在草屋門口,無論宋慎還是侯曉都不好趕了他們回屋。最後,還是侯曉上前沒好氣地低聲提醒了一句:「小心別看熱鬧看得三師兄惱羞成怒,到時候逼著你們倆一夜學會哪首曲子,你們可就哭都哭不出來了!」

  「四師兄就別危言聳聽了,三師兄可不是那樣公報私仇的人。」杜士儀哂然一笑擋了回去,突然瞧見草廬那邊似有動靜,忙出聲說道,「看,三師兄出來了!」

  面如寒冰的裴寧卻是一個人從草廬出來,腳下飛快地走到草屋門口,掃了一眼杜士儀和崔儉玄便沉聲說道:「教你們的輪指法、立撥法、攏弦法,你們自己習練,一個月之內給我先練熟了那首《塞下曲》,我回來便立時要考較。要是生疏了半點,你們自己知道後果!」

  見裴寧說完轉身就走,杜士儀不禁崔儉玄面面相覷。及至盧望之送了韋氏出來,又在草廬門口說笑幾句,繼而往這邊走來,侯曉連忙迎上了前去。

  「大師兄……」

  「三師弟要回一趟家。」說到這裡,盧望之的臉上便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年紀不小了,如今他那未婚妻既然即將及笄,他是該回鄉完婚了!」

  言下之意明明白白,如今二十三的裴寧,即將迎娶一位年方十五的美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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