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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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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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宗主

  正主兒退場,孫太沖便笑說今日春光正好,不如烹茶品茗,一時在座大多數人自然附和,都起身跟去了茶室。然而,此前落座時已經得了婢女奉茶一杯的杜士儀,硬著頭皮嘗了一口,先是被那茶水中刺鼻的蔥姜味給熏了一觔斗,又被那其中說不出是咸還是辣的滋味給鬧得喉頭乾澀一肚子難受。於是,這會兒他也懶得去湊這受不了的熱鬧,見剛剛針對自己的那柳惜明正在和嵩陽觀主宋福真攀談,他索性就站起身悄然出了屋子。

  然而一出屋子,他便方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把那個小巧玲瓏的白瓷茶盅也捏在手中給帶出來了。此時此刻站在光線通透的室外,他對著陽光一照,見這茶盅潔白如雪,輕薄如雲,並無半點雜色和其他花紋圖案,造型簡潔古樸。想到草屋中自家所用的那些陶碗陶盞,他想起記憶中樊川家中似乎也有一套瓷器,如今也不知道是還留在家裡,抑或是因為看病所需,而被杜十三娘變賣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迴轉身進屋之後,見那邊廂柳惜明仍在和宋福真說話,他便招手喚來了一個婢女。

  “適才一時把玩,竟是把這瓷盅都帶出了門。你收了吧。”

  那婢女唯唯諾諾雙手捧了東西收回,等目送杜士儀出門,她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觀主的召喚,連忙畢恭畢敬地轉身上前。等到她稟報了剛剛杜士儀去而復返的事由,看到觀主衝著自己擺了擺手,她連忙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這婢女剛剛下去,柳惜明便冷笑道:“杜氏雖是關中大姓,但這些年來傑出人物大大不如從前了,就連聖人之前也嘆過萊國公無後。相形之下,樊川韋曲雖是駙馬公房那一支幾乎盡墨,可好歹還有些人物。樊川杜氏文會我去了幾次,杜十九被人誇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便彷彿眾星捧月一般,可著實不過尋常而已!只可惜他這一病,他所在一支的那些長輩苦心造勢,欲求天子召見神童以再揚族名,卻是心血白費!只看他一個白瓷茶盅就覺得稀奇,足可見其人著實不堪!”

  “夠了!”宋福真打斷了他的話,旋即便淡淡地說道,“杜氏的文會,既然自家有英才,捧一捧也無可厚非。你自己非要去湊熱鬧,還怪別人眾星捧月?今日當眾發難,卻被人反將一軍,你以為你這露臉就很風光麼?”

  “舅舅,我也是以為杜十九江郎才盡羞於言明,可沒想到他竟然……”

  “所以你就硬是要去戳人傷疤?戳了之後想要補救,便拿司馬先生作幌子?你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梓光,柳氏亦是關中名門,家境豪富,遠勝杜十九這等已經漸漸寒微的杜氏子弟,就算要爭,也大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今日此舉只能讓人笑話!我特意算好了司馬先生到嵩山的日子邀了你來,不是讓你出醜的。況且,杜十九那首憫農顯然對司馬先生脾胃。你這性子若不好好收一收,來年想求京兆府等第,卻是難如登天!”

  面對這一番疾言厲色的數落,柳惜明低頭唯唯應了,面上卻閃過了一絲不以為然。杜士儀那四句詩不過取了憫農之意,真要說用詞對仗只是尋常,不過譁眾取寵罷了,而且是否本人所作卻還存疑!若是腹中真的還有些東西,怎會連孫太沖的茶室邀約都避而不去?

  杜士儀渾然不知道那飛星閣中正在說話的是舅甥二人,他此前跟著那道童一路進來,就對這嵩陽觀的建築倒是頗有些興趣,此刻索性一路逛了回去。今日天氣尚好,觀中香客眾多,但飛星閣這樣觀中道士所居之地,卻是外人止步。一路往外來到香火繚繞的三清正殿,在殿外看著那些善男信女上香禱告,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跨過門檻進了裡頭。

  儘管杜十三娘嘴緊,但他還是從竹影那兒得知了眼下捉襟見肘的處境。即便田陌勤快肯幹,菜蔬乾柴如今基本上不用再上集市去買,但柴米油鹽醬醋茶,也不過是僅僅省去了第一樣,最後一樣他也無福消受而已。而且,須知杜十三娘帶他離開京兆府的時候何等窘迫艱辛,若他此刻回去,就算大病痊癒,又何以面對那已經一落千丈的名聲?昔日神童名高,如今褪去光環,和那柳惜明一樣幸災樂禍甚至心懷惡意的人,絶不在少數。士農工商,他在人前說歸那麼說,卻不可能真去做田舍漢。要帶著杜十三娘在這時代好好生活下去,有些東西是必不可缺的。

  他沒有和那些善男信女一般跪在蒲團上,而是站在原地舉手默默禱祝,好一會兒方才深深躬身行禮。直起腰時,他便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杜小郎君原來在這兒,讓某一番好找。”

  轉身見是司馬黑雲,杜士儀自然少不得笑著打了個招呼。待到與其出了三清正殿,避開眾多香客往一條僻靜的小徑走去,他方才聽得司馬黑雲說道:“今日突然會這般萬千客來,吾家主人翁也沒料到。本是想請你來託付抄書之事的,可剛剛那許多人,顯見也不好提。主人翁這會兒正在後頭的養性居,好在你不曾去茶室,否則某恐怕得下次再登門了。”

  “那好,請司馬大兄帶路吧!”

  養性館便是嵩陽觀那幾座小巧別緻清靜幽深的精舍之一。杜士儀隨著司馬黑雲進去,一路不過是遇到兩三個從者,待到屋裡,他就只見適才那位司馬先生正在那兒盤膝打坐,彷彿已經陷入了物我兩忘的境地,旁邊只有一個道童侍立。見司馬黑雲衝著自己打了個眼色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他想了想便就著坐席坐了下來。本以為對方要考驗自己的坐性和耐性,可不過一小會兒,盤膝打坐的司馬先生便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杜小郎君從小臨的是誰的帖子?”

  “先臨的歐陽公,然後是王右軍的法帖。”前世今生都是如此,杜士儀自然答得不假思索。

  “這麼說,杜小郎君擅長的是八分書?”司馬先生見杜士儀點了點頭,隨即便說道,“可能寫幾個字讓我看一看?”

  眼見那道童立時去捧了文房四寶過來,儘管這幾日已經把那寫字的姿勢重新練習過,但真正取了捲紙,提筆蘸墨,杜士儀仍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在紙上一筆一划寫了起來。待那兩行字一蹴而就,他等到墨跡稍干,便遞還給了那道童。須臾,司馬先生從道童手中接過了紙卷,仔細審視片刻之後,他對這筆力頗為滿意,隨即便念出了聲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原來還是剛剛那首詩,字好,詩更好!你小小年紀知道憫農,著實不易,先師在世時,亦是有言說,天下之計在於農。”

  聽這位司馬先生提到先師,這一次,杜士儀思來想去,終於直言問道:“司馬先生,我年少淺薄,孤陋寡聞,此前雖得先生命司馬大兄兩度義助,但他守口如瓶,從不吐露先生來歷。今日再登門,我本為抄書而來,不想竟然遇到如此大場面,若是再不知先生來歷,恐怕就真要在人前出醜了。”

  “哦,原來你至今還不知道我是誰麼?”見杜士儀搖了搖頭,司馬先生終於忍不住撫掌大笑,“好,好!我一不是勸農桑興水利的朝廷命官,二不是詩文才名譽滿天下的文人墨客,不過一介修身養性的道士,原就不該人盡皆知,一到某地四方賓客紛至沓來!杜小郎君,你可說了一句最最實在的大實話!”

  杜士儀從這笑語中沒聽出任何反諷的意味,反而覺得老者似乎是真心歡欣,不禁更加犯嘀咕。下一刻,他就看見對方含笑說道:“黑雲不對你挑明,是因為他追隨我最久,知道我的脾氣。你今日既徑直相問,那我自然沒有什麼不可說的。貧道司馬承禎,法號道隱。”

  這一次,杜士儀終於隱隱有些印象。然而,不是從前那個杜士儀的記憶中有這個人,那個一心只讀聖賢書,苦心孤詣只做詩的少年郎,自然無心於僧道上下什麼功夫,倒是他自己曾經在前世父親珍藏的那些年代久遠的碑碣搨本中,看到過這個名字。而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的,還有好些軼聞。

  “可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馬宗主?”

  司馬承禎看著杜士儀攢眉沉思,旋即又恍然大悟的樣子,倒是覺得這少年郎反應真實有趣,再加上此前司馬黑雲所說關於這少年郎的林林種種,也讓他頗為滿意。因而此刻他微微一點頭,便開口說道:“我性喜清淨,不愛人多,今日看來,這賓客紛至沓來的光景只怕會愈演愈烈。我此次受子方之請回嵩山,是因為嵩陽觀中,收有先師當年所藏,上清派九代陶祖師親筆所寫的不少遺著。這些書是當年先師送給嵩陽觀的,其中有些我亦無抄本,你既然對黑雲說過能抄錄,倒讓我多了個幫手。”

  杜士儀不想誤打誤撞,司馬承禎此次上嵩山的本意竟在於此,一時不禁愣了一愣,隨即才苦笑道:“先生若是明著提出此意,只怕甘願抄錄的人能夠一直排到峻極峰山腳。”

  “此言差矣。我是還不曾提出,可今日不是已經賓客盈門了?可惜了,坊間那些專事抄錄的書手要丟掉老大一筆生意!”司馬承禎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緊不慢地說道,“只不過他們都自願為我這老道效力,杜小郎君卻是為了償清那崑崙奴的身價錢,所以自然有些分別。聽聞你懂得醫術行針,既如此,陶祖師親筆所書的《本草經集注》,便交給你抄錄如何?雖說朝廷又重修了《本草》,但祖師所留之物,他日佚失就可惜了。”

  竟然是陶弘景的《本草經集注》原本!

  後世那一卷只剩序錄的陶弘景所著敦煌石窟殘本《本草經集注》,當年被日本人攜出中國後,便連下落都是眾說紛紜,他只看過父親珍藏秘不示人,道是從前師長所贈的一份搨本。另一份殘卷亦是在德國,自己轉悠了大半個地球亦是不曾有緣一見,如今能抄錄到陶弘景手書的原本經卷,他怎麼可能不答應!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見杜士儀站起身喜出望外地一躬到地,司馬承禎不禁笑了起來:“既如此,你是留嵩陽觀抄錄,還是繼續回你的草屋?”

  儘管嵩陽觀近些時日必然會貴人雲集,留在這裡興許會遇到很多機會,但杜士儀仍是毫不猶豫地說道:“倘若先生允准,我想煩請司馬大兄將此書送至我那草屋,由我每日抄錄後,請他送回抄本。草屋清淨,更利於靜心抄錄。”

  司馬承禎聞言大笑,想都不想地點頭道:“好,就依你!看你剛剛四處閒逛,想來也是不打算再回飛星閣的,我這就讓黑雲送了書卷和你一塊回去。宋觀主和子方那裡,我替你打一聲招呼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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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線裝書

  草屋抄書的日子過得極其平靜。

  當然,這只是杜士儀自己的看法。無論是日間奉命在此陪侍的司馬黑雲,抑或是杜十三娘和竹影,全都對他的某些舉動極為驚異。那一日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他用木條在泥地上畫出了一個大概樣子,又對田陌解說了許久,等到這崑崙奴從竹林中挑選材料,繼而做出了一張竹製椅子來以及四根結實的竹製樁子,他又勞駕司馬黑雲到山下集市去買了一張打磨光滑上了漆的杉木平板,回來之後釘在四根竹樁上,做成了一張簡易的方桌。

  而此時此刻,杜士儀便是坐著有靠背扶手的奇特坐具,將那一張張用來抄錄《本草經集注》的黃麻紙攤平了在這張小桌上,聚精會神地對著原本伏案疾書。一連十幾日,他每日抄寫四個時辰,效率比第一日讓竹影抻紙抄錄快了何止一倍。除卻這四個時辰,他每日清晨早起後去爬山,傍晚飯後則是竹林散步,這等早睡早起的日子持續下來,儘管抄書亦是繁重的體力和腦力勞動,可這樣的鍛鍊再加上他每抄半個時辰休息一小會兒,如此勞逸結合,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大有好轉。

  最重要的是,他前世兒時在父親的強逼下抄過眾多古書碑文,也就是那時候發現,但使自己抄過的文章,每一字每一句都猶如鐫刻在腦海中一般。而現如今他驚喜地發現,這一能力依舊還在。也就是說,等到這《本草經集注》抄完,他便能將此書倒背如流了。

  至於司馬黑雲,最初因為那些書都是從嵩陽觀中借出的珍貴原本,他每日一早便會過來代主查看進度,可後來眼看杜士儀抄書效率極高,不到三天便交出了工工整整八千餘字的序錄,他在大為驚訝的同時,也就不再日日清晨來此了,而是不拘什麼時候就神出鬼沒地來此一遊,偶爾甚至便留在草屋中蹭上一頓飯。幾乎每隔五至七天不等,他便能送回去一卷抄本,不到一個月功夫,現如今杜士儀手頭正在抄的,竟已經是《本草經集注》的最後一捲了!

  此時此刻,他饒有興緻地盤膝坐在座席上,仰視全神貫注的杜士儀,突然對一旁的竹影說道:“杜小郎君還真的是奇思妙想不斷。某將前頭那幾卷書卷送回嵩陽觀時,吾家主人見其上字跡規整,卻是又快又好,再聽得如此抄錄之法,一時歎為觀止。”

  聽到別人誇讚自家主人,竹影自然笑著說道:“我家郎君天資聰穎,從小課業就無師自通,所以才能想出這等好法子。”

  “只是省事省時的權宜之計而已。”見桌上香爐中的線香已盡,又到了休息時間,杜士儀揉著手腕站起身,見司馬黑雲亦是隨之起身,他便笑著說道,“司馬大兄,你我不是外人。今日我誠心問你,平日看書可覺得不便?”

  司馬黑雲雖是從者,卻識文斷字,這一點是杜士儀在寫字時發現其曾經在旁觀瞻時就已經發現了的。果然,說完這話,他就只見司馬黑雲為之一愣,旋即苦笑道:“某幼年家中孤苦,倘若不是當年先生悲憫收容,必然不可能識字,枉論看書,所以能有書看便已經知足,從未想過什麼不便。即便如今,某也見過不少貧寒士子因置辦不起書卷,只能倚靠手抄。可手抄效率低下,就比如這本草經集注共有七卷,加上序錄一塊,要抄齊全,功夫非同一般。倘若他們也能如杜小郎君這般,想必會節省頗多時間。”

  杜士儀不意想司馬黑雲竟說起了親身經歷,又由此及彼,覺得他這抄書的法子可替寒門士子省時省力,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活字印刷這四個字只在他腦海中轉了一轉,就被他先按了下去。

  在記憶之中,杜家祖傳的書卷幾乎都是手抄而成,雕版印刷而成的只有諸如四書和史記漢書等等極少數,這次他帶出來的杜家經卷便是祖輩的手抄書。而且,所謂泥活字,從刻字到排版樣樣都是專業活。更重要的是,需求決定產量,如今識字的人並不多,而他也不是位高權重的人!

  因而,沉默片刻,他便輕嘆道:“書貴如金,確實令人嗟嘆。而且,如今這樣的書卷,還有頗多不便。一在閲讀,二在收存。蠹蟲霉濕全都最是毀書,而此等書卷即便有心保養也很不容易。司馬大兄可還記得前日大晴天,舍妹和竹影把書箱中的書都拿了出來展開透氣熏香,足足折騰了一天,結果兩人都是腰酸背痛?”

  意識到杜士儀真正想說的問題,司馬黑雲頓時大為驚異:“那杜小郎君的意思是……”

  “先秦兩漢時,用的是竹簡帛書,而到了如今,竹簡早已不用,就連帛書也因為花費巨大,鮮少使用,眼下朝廷公文,多半也是麻紙或是藤紙,卻依舊和當年的竹簡和帛書一樣,將一張張紙裝裱成長幅,最後加軸捲成一卷。可如此一來,書卷的存放保養取用便大成問題,書卷不耐壓,要麼插放,要麼堆放,可在書箱裡也就罷了,若放在架子上,乍一看去卻不容易找尋。而且,各家的書屋總不如朝廷的書庫。就比如我家祖上傳下來不少珍貴書卷,即便再精心保存呵護,可現如今的和當年的相比,已經很是不如了。當然,還有一點,捲軸捲起展開都費事費時。”

  說到這裡,杜士儀朝著竹影吩咐道:“你去書箱中,把那個我之前放進去的油紙包拿出來。”

  竹影聞言立時應聲而去,不多時就捧了那個油紙包回來。這一次,就連一直在裡間聽著外間動靜的杜十三娘也忍不住為之動念。想起此前兄長每日抄書完畢之後,總會神神秘秘支開她和竹影,在屋子裡搗鼓過什麼東西,後來還鄭重其事裝進了油紙包,她索性也溜出了屋子。等看到杜士儀打開油紙包,拿出裡頭那一沓東西來,司馬黑雲上前瞧看,她自然也好奇地湊了過去。

  “這是……”

  就只見那一沓東西展開來,卻只見這一沓裁切成長六寸,寬四寸,全部一般大小的書頁左側整整齊齊地打了孔,旋即用針線裝訂成冊,封面以皮紙包裹,從後往前一頁頁翻閲過來,方便簡單,摞在手中厚厚一沓,和捲軸裝的書大為不同。和若有所思打量著這奇怪裝幀樣式書冊的司馬黑雲不同,眼尖的杜十三娘瞥見杜士儀翻閲的時候其中掉下來一張紙片,她連忙俯身撿了起來,見是一首憫農,一時眼睛大亮。須知如今坊間最流行詠唱好詩佳作,而這一首詩她從未聽過。再加上兄長一病這幾個月來,鮮少和外人交往,倘若不是別人的佳作,那麼答案顯然就只有一個了!

  阿兄又能作詩了!

  她幾乎憋不住這到了嘴邊的歡呼,好容易才忍著滿臉喜色悄然退下,卻是匆匆到一旁衝著竹影招了招手。等和婢女出了草屋,她也顧不得田陌正在地裡侍弄菜蔬,眉開眼笑地說道:“竹影,我剛剛瞧見阿兄做了一首新詩!”

  “啊……”竹影忍不住輕輕驚呼了一聲,隨即慌忙摀住了嘴,好一會兒方才滿面歡欣地說道,“恭喜娘子!郎君能大病痊癒,又能再提筆為詩,都是娘子一片誠心感動天地!”

  杜十三娘使勁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趕了竹影回屋伺候,她卻是在塵土中屈膝跪了下來,合十喃喃禱祝道:“皇天后土,諸天神佛,阿爺,阿娘,阿兄終於大病痊癒,聰穎機敏更勝從前,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他日若再有坎坷磨難,請都降於我一人,莫要再折磨阿兄……”

  這輕輕的呢喃聲旁人都沒有聽到,只有低頭看著那菜苗的田陌抬起了頭。看著這位眉眼如畫的小娘子,想著剛剛這誠心十足的禱祝,他忍不住咧了咧嘴,眼睛亮閃閃的。

  屋子裡,杜士儀見司馬黑雲若有所思地拿著這摺子似的書翻來覆去地看,他卻又從油紙包裡拿出其他幾本書,竟依次是《本草經集注》的序錄和前六卷。見司馬黑雲若有所思地翻著這幾本書,他這才開口問道:“司馬大兄覺得這些法子如何?”

  “單從取用翻閲來看,自然是比捲軸更方便,可初見此書的未免會覺得不習慣……”司馬黑雲突然打住了話頭,抬頭看著杜士儀問道,“杜小郎君如何想到此法?而且,這彷彿是之前已經抄錄好的本草經集注序錄和前六卷?”

  “不錯,前六卷我之前已經讓你轉交了,但實則我每一卷都多抄錄了一份,這些只是自己試著用此法裝訂成書。我從小看多了書,始終覺得不便,此次一病好幾個月一病就是好幾個月,期間甚至不能動不能說,反而不時想到這些事情。如此線裝,只要事先裁好紙張,抄錄完成便能迅速裝訂成書,而且方方正正易於存放,不用紫檀軸玉軸牙軸木軸,縱使貧寒士子,自己動針線就成了,也省卻了裝裱成卷的麻煩。”

  杜士儀頓了一頓,隨即才繼續說道:“而且,我聽說如今兩京佛事日盛,佛經供不應求,而平民百姓即便供奉眾多求得佛經回家,捲軸存放不便,取用展開誦讀亦是不便,所以曾經有佛門法師提過,這捲軸裝的經書能否改一改,一來讓價錢更便宜,二來能夠便於善男信女日日誦讀。我記得,從前在哪一家寺院見過一種經折裝的佛經,其狀猶如將捲軸每隔數寸摺疊一次,雖則方便,但畢竟容易斷折。而且,我等讀書人,總不能凡事讓佛門子弟專美於前。尤其是諸如本草這樣的醫書藥典,若能如佛經一般多多傳世,想來也能救人於水火。”

  此話一出,還在躊躇的司馬黑雲頓時目光一閃,隨即便開口說道:“杜小郎君這些書可否借我一日?”

  “自無不可。”

  等到司馬黑雲將幾冊書重新裝入油紙包中,又納入懷中匆匆離去,杜士儀方才回到了書桌前,重新提筆蘸墨,定了定神後便繼續抄起了書。

  上清派的歷代宗主多是士大夫高門出身,見識高遠,司馬承禎此次既然是為了陶弘景遺著而來,興許會因他建言而有所作為。畢竟,道門歷代先賢所著的那些醫術藥典,乃至於化學哲學等等珍貴典籍,價值怎會遜色於那些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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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印書

  連月以來,嵩陽觀中的所有精舍全都滿滿噹噹住了人。所幸儘管天氣一日日炎熱了起來,但山中本就是避暑之地,且嵩陽觀中的精舍全都掩映在竹林之中,清風習習之下,日子卻也不難捱。

  這些精舍往日只是上香賓客偶爾小住的地方,現如今在此的人卻都不去前頭殿中朝拜,而是在焚著清香佈置雅緻的精舍之中,抄錄著那些已經有百多年歷史的書卷。以這些人的身份,這些抄書之類的事情交給家中識字的下人也好,交給書坊抄書的書手也罷,總歸不用自己動手,但現如今那一卷卷的書卻早早被分派一空,沒人覺得多,只嫌需要自己動手抄錄的書少。不但如此,每一個人都是十萬分用心,恨不得每一個字都讓人挑不出毛病來。當然,抄書之餘,去拜謁那位赫赫有名的茅山上清派宗師的,那更是少不了的。

  這其中,柳惜明是最慇勤的。然而,無論他在司馬承禎面前如何巧妙展露見識和才華,對方都對他和其他人無甚分別。尤其當那一日得知杜士儀不去孫子方的茶室品茗,卻去見了司馬承禎,而後不告而別,司馬承禎竟然還代其對宋福真和孫太沖打了招呼,他更是心裡嫉恨交加。此時此刻,他再一次到了養性居前求見,不料通報進去了之後,卻是那個據說和杜士儀交往甚好的闊眉從者出來。

  “吾家主人正要見宋觀主孫道長和嵩陽觀中幾位道長,這會兒怕是抽不出空,柳郎君還請改時再來吧。”

  儘管面上不動聲色,但柳惜明想起這幾日各式各樣的回絶婉拒,他不由得心裡一陣窩火,隨即便強笑說道:“既是司馬先生要去見我家舅舅,不如我陪侍前往?”

  司馬黑雲早知道這個常常來此的年輕人是宋福真的嫡親外甥,可見其如此不領顏色,他只能拱了拱手說道:“柳郎君好意心領,但吾家主人如今風寒尚未痊癒,所以命人去請了宋觀主和孫道長來此相會。”說到這裡,見那青石路上一行人往這兒走來,他告罪一聲就撇下柳惜明迎了上去。

  養性居門前,宋福真瞧見外甥上來行禮,面上帶著幾分期盼的表情,他心知肚明其又碰了釘子,所以想找自己幫襯。然而此時此刻,一想到適才得報雙泉嶺崇唐觀那邊終於得到了消息,隨時會派人趕來,他也就顧不得外甥了,淡淡點了點頭就開口說道:“司馬先生交給你的《抱朴子注》,你都抄錄完了?觀中諸位都在足不出戶專心抄錄,你也該用心一些才是。”

  吃了舅舅一頓排揎,柳惜明這才勉勉強強告退離去。這時候,宋福真方才帶著眾道人進了養性居。然而,一進中庭,他就看見的司馬承禎正背手站在居中的一株古槐前,抬頭若有所思仰望著樹冠,彷彿在沉吟什麼。見此情景,他緩步上前後就含笑說道:“看來司馬先生是已經痊癒了。”

  “本就是車馬勞頓方才沾上的一點小風寒,我自己便懂醫理,其實早就好了,如今也就是拿來當做閉門謝客的藉口而已。”司馬承禎這才轉過身來,與眾道人一一見過,他這才開口說道,“為了我的一丁點心願,卻讓這許多人齊集嵩陽觀忙碌,說起來著實太興師動眾。”

  孫子方卻笑道:“平日這些典籍束之高閣,秘不示人,所以這次觀主肯讓大家觀瞻,不說這些聞風而來的各方英傑,就是我等觀中道人,還不是一樣不落人後?司馬先生興許不知道,領了這抄書重任的,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一式兩份,一份奉呈司馬先生,另外一份他日便留在自己家了。不但如此,我還聽說不少人彼此之間都說好了,來日抄錄完之後互借,這一趟盛事過後,各家都是獲益匪淺,司馬先生和觀主可是給大家行了大大的方便。”

  “好你個子方,明明是我不勞而獲眾人成果,到了你口中卻成了我與人行方便。”

  司馬承禎知道孫子方不過託詞。事實上,嵩陽觀這些藏書,從前對於世家子弟求抄錄,自然是絶無不應之理。莞爾一笑的他見其餘道人亦是笑吟吟附和不絶,他也就擺了擺手說道:“好了,我也不和諸位說這些客氣話。今日請諸位來,卻是因為另一件和這抄書有些關聯的事。各位都是嵩陽觀中人,想來也知道,這號稱嵩山第一的嵩陽觀,從前是什麼來歷。這宮觀數百間宏麗莊嚴的嵩陽觀,就在百年前,還曾經是佛家寺廟。”

  此話一出,一時有人皺眉有人驚疑有人不解,司馬承禎卻是淡淡地說道:“我輩中人修身養性,本不該有紛爭之心。自從三藏法師譯經一來,經天后弘法,佛門日漸昌盛,坊間佛經供不應求,一時竟要動用刻本,即便一卷佛經往往要叫賣一貫,可善男信女往往傾盡全力求回家誦讀供奉。然我輩祖師等等的遺著,往往敝帚自珍絶不示人。”

  見眾人一時面色各異,尤其宋福真眉頭微蹙,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並非指摘宋觀主,畢竟這些書籍都是珍貴之物,凡夫俗子未必看得明白。然而,那些修身養性的書,與福薄的庸人,不啻是暴殄天物。但那些醫書藥典,一味束之高閣卻可惜了。就比如尋常小病,民間不少庸醫卻是反反覆覆都治不好,如子方這樣的縱使醫術精絶,可總不能真的一心懸壺濟世,不管自己修行。所以,先師那些醫術藥理的書,比如《本草經集注》、《效驗施用藥方》、《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等等幾部醫書藥典,我打算讓人刊印出來。”

  聽到這裡,孫子方頓時恍然大悟。然而,此事於嵩陽觀有利無害,他當即第一個出言讚道:“司馬先生一片仁心,我願意輔助!”

  “那此事就拜託子方了!”司馬承禎不等其他人有所反應便直截了當對其一揖,待到孫子方忙不迭側身避開,他這才對其他人團團一揖道,“諸位,我既然心意已決,此事就不單單是抄書,還需校對加注,怕是連諸位都要一併辛苦,我在這兒一併謝過了。”

  茅山上清一脈自九代祖師陶弘景以來,每一代宗主都為帝王所重,以司馬承禎在道門的威望,這一禮和這一聲謝自然非同小可,即便連年紀更長的觀主宋福真,也連忙謙遜不止。而直到這時候,司馬承禎方才含笑說道:“我此次出天台山之前,曾經讓我一弟子薛季昌主持道事,卻又去信吩咐了另一弟子李含光趕赴嵩山,算算日子,不日即至。如此一來,諸位也能多個幫手。”

  此時此刻,宋福真依稀品出了幾分不對勁的意味,他一時微微眯了眯眼睛,隨即試探著問道:“那司馬先生……”

  “我可是年紀一大把了,能夠有事弟子服其勞,大夥可得寬宥我偷個懶。”見宋福真恍然大悟,隨即笑說無妨,其他人亦是紛紛湊趣恭維,司馬承禎微微頷首,旋即便繼續泰然自若地說道,“不過,既然回了嵩山,我也想去會會幾位多年不曾謀面的友人了。”

  車出嵩陽觀,想起剛剛眾人聽到他還會繼續留下時的如釋重負,司馬承禎不禁蹙了蹙眉。身為一介方外之士,他已經見過母子兩代天子,不求再揚名於當今,須知伴君如伴虎,陪君王論道談玄並非全然美事。他這一去訪友,也是想暫時抽身,免得遭人惦記,尤其是招君王惦記。沉吟良久,他這才對外頭親自御車的司馬黑雲吩咐道:“去峻極峰下那杜小郎君的草屋。等那些書校注完畢,就用他的法子裝訂成線裝書。他這建言成就一件美事,我也幫他一個舉手之勞的小忙吧。”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2:34
第十二章 薦師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大清早走在山路上,聽到山林中傳來了樵夫陣陣彷彿是吆喝似的唱詞,杜士儀不禁露出了幾分笑容。現在再聽到這些,他已經沒有初來乍到剛開始爬山時那種驚嘆了。即便未必能把陶淵明這首《飲酒》中每個字都認齊全,但這峻極峰上的樵夫,幾乎人人都會唱詩——沒錯,是唱,而不是念。他也曾經攔路請教他們從何學來,得到的答覆卻是坊間傳唱,抑或是聽多了也就會了。此時此刻,在陣陣拂面山風中緩步下山的他拐過一處樹林,看清那個正唱著這首赫赫有名《飲酒》詩的,恰是自己每日爬峻極峰遇上過好幾次的一個樵翁,他一時又上了前去。

  “老丈今次可又換了新詩!”

  聽到這聲音,那樵翁回頭一看,頓時笑了起來:“原來是杜小郎君!這首是我昨日剛從坊間聽來的曲調,不是新作,聽說是哪一個前朝時的隱士陶五柳做的,有些年頭了,聽著清麗,所以就記了下來。倒是老漢這幾天作了一首樵子吟,小郎君可要聽聽?”

  不等杜士儀答應或拒絶,他便高聲吟唱道:“腳踏白雲間,束薪濕背上。密林猛虎現,柴扉佳人望……”唱畢他便大笑道,“這是我那天偷懶在山上睡了一覺,回家糊弄家裡老嫗的,她成天抱怨我上山多得錢少,聽說我遇到過山虎,立時全都忘了,倒讓我受了一回她年少時候的佳人溫柔!”

  杜士儀被這樵翁的戲謔之語說得一陣莞爾,又笑道:“老丈真急智。”

  “也就是糊弄糊弄人而已!唉,一連兩年都是蝗災,日子難過,苦中作樂罷了!對了,之前杜小郎君拿回去的那條腊肉,滋味如何?”

  和這樵翁相識的這一陣子,杜士儀常常被他拉著說些適合樵唱的詩賦,又蒙其送過一條腊肉。此刻對方一提起,他不禁笑了起來:“鮮香適口,著實好滋味,老丈好手藝!”

  “哈哈,喜歡便好,就是家裡養的,過年時殺了卻一時吃不完,所以便做了好些腊肉,杜小郎君若是喜歡,我那還有。”說著說著,那樵翁突然一拍腦袋道,“對了,杜小郎君,這些時日我見你每日清晨登峻極峰,越發神清氣朗,病應該都好了吧?你若要求學,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不妨去懸練峰瞧瞧。懸練峰的盧公乃是當世真隱,求學者絡繹不絶!”

  聽得此言,杜士儀少不得含笑謝過。然而,那樵翁卻又拉著他求新句,硬是從他口中掏出一首當年盧照鄰的《奉使益州至長安發鐘陽驛》,尤其聽到其中那一句平川看釣侶,狹徑聞樵唱,這才眉開眼笑說是又學了新詞,總算放了他走。被這麼一耽擱,等他回到自己的草屋,日頭已經升得老高,更讓他意料不到的是,才到籬笆前頭,他就看見正在侍弄田地的田陌突然起身一溜煙跑了過來。

  “郎君,有客來了!”

  居然會有客來見自己?

  “何方來客?”

  “是之前送了我給郎君的那位司馬大兄,陪了一位老道來。”

  杜士儀登時大吃一驚一愣,自是快步往草屋走去。待進了屋子,他就只見一方座席上,司馬承禎正閒適地盤膝打坐,一旁則是司馬黑雲。而竹影不見蹤影,竟是杜十三娘在那兒親自奉漿待客。

  “司馬先生!”他連忙上前長揖行禮,又開口說道,“若知司馬先生會來,我也不會在峻極峰上耽擱這麼久,勞你久等了。”

  “日頭升起路上便熱了,再說到觀中求見的人一多,又脫不開身,所以我才挑了這時候來,沒想到你好雅興,在山上逗留這許久!”司馬承禎笑呵呵地擺了擺手,等到杜士儀在面前坐下,他方才開口問道,“黑雲帶回來那些書,又說了你的主意。適才我又看過他說的這書桌和靠椅,確實如此寫字抄書,其效比從前高一倍不止!怪不得別人一份尚未得,你竟已經一式兩份都快抄完了。你小小年紀,著實奇思妙想。”

  “司馬先生,這並非什麼奇思妙想,歸根結底,只為方便二字。”說到這裡,杜士儀便從容笑道,“雖說那天在司馬大兄面前說了很多大道理,但說到底,我求的是自己閒適自如。我從小讀書習字,寫詩作文,雖說被奉為什麼神童,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不過一是勤勉,二則手熟,真要說什麼傳唱一時的佳作,其實根本沒有,不過徒有虛名而已。”

  此話一出,他便看到杜十三娘一時花容失色,當即伸手止住了要開口勸說的她:“這是那場大病之後,我才明白的。人活一世,只圖虛名無益,不如不必強求,隨性自在。就比如讀書寫字,姿勢形式大可不拘一格,只求悅己明心。須知先秦兩漢,乃是雙膝著地用竹簡讀書寫字,如今卻箕股而坐,用的是書卷。等到千百年之後,興許又另有不同之法。所以,只要明理見性的宗旨不便,何妨讓這一雅事對天下有心上進的學子都便利,而又負擔得起?”

  司馬承禎見杜十三娘咬著嘴唇滿臉擔憂,不禁微笑了起來:“杜小郎君如此口若懸河,怪不得嵩陽觀赫赫有名的太沖道人之前會鎩羽而歸!確實,你這法子興許會被人責為離經叛道,然前人用竹簡帛書,今人用藤紙麻紙的書卷,你這線裝書省時省力,正適合貧寒士子。這天下士子,有求學向上之心者眾多,然能夠出類拔萃脫穎而出的卻極少,不少人未免一生孤寒。這些桌椅也罷,這些線裝書也罷,即便只是區區小道,只要能為讀書明志的人多些便利,便是好事!而且,倘若如此,把文章刊印成書也比從前簡單了許多,因你這主意,我已打算把諸如《本草經集注》這些陶祖師的醫術藥典,用此法刊印出來,如此將來再無佚失之危!”

  “司馬先生高明!”

  見杜士儀那年紀輕輕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司馬承禎感受到他的喜悅,旋即便含笑說道:“而且正如你所說,此舉適合貧寒士子,想必對於懸練峰盧浩然來說,此法應於諸弟子極其有用。”

  這是杜士儀一日之間第二次聽到懸練峰之名,而相較於那樵翁口中的盧公,司馬承禎顯然說得更透徹。然而,他正躊躇之際,卻見司馬承禎突然站起身來,連忙也隨之起身,卻不想這年紀不小的老道竟是徑直到了書桌後頭,又毫不客氣地直接佔據了他那把竹椅。

  “垂足而坐,確實閒適自如,只是此法推廣,就遠不如線裝書了。”口中如此說,司馬承禎下一刻卻突然話鋒一轉,“此物杜小郎君可能送我?”

  聽到居然是這樣一個要求,杜十三娘終於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隨即自知失態,慌忙臉色通紅地收拾了食床上的各色陶器,躡手躡腳退了出去。而杜士儀也不禁莞爾:“這是我一時急需,所以讓田陌粗製濫造的,司馬先生既然看中了此物,回頭我便讓他打製一張好的。這等粗陋之物,可不敢送人。”

  “不用特意再做,便這一張就行!”

  司馬承禎見杜士儀一愣之下無奈答應,他便以目示意司馬黑雲,等其雙手將一個竹筒呈送到杜士儀面前,他方才開口說道,“這其中是我給懸練峰盧浩然的一封信。他乃是當世赫赫有名的隱逸高士,博學工詩善書,我與其有過數面之緣,而後常有書信互答。杜小郎君,流傳千古的所謂江郎才盡,本就是江文通的懼禍自保之計,我從不信天底下真有一夕散盡的才華。盧浩然錚錚傲骨,謙謙君子,門下弟子數十,教導弟子多循古風,你若能求學於他,必然會多有進益!”

  聽到這裡,杜士儀不禁怦然心動,然而,一看到滿臉喜悅的杜十三娘,他不禁開口問道:“司馬先生,若我從學盧公,十三娘可能相從?”

  司馬承禎聞言不禁遲疑了起來,這時候,杜十三娘慌忙開口說道:“阿兄,不必以我為念,我能照顧好自己的!”

  見杜士儀沉吟不語,司馬承禎這才輕嘆道:“男女有別,懸練峰下弟子不少,卻無有女子。總而言之,杜小郎君不妨斟酌斟酌。”

  一路將這主僕二人送到山腳下的大路,杜士儀眼看那張竹製圈椅綁在了車廂後頭,而司馬承禎已經上車,他正要再向司馬黑雲說些什麼,卻只見這闊眉漢子突然跨前半步,低聲說道:“杜小郎君,盧鴻盧公乃是當世真隱,才學卓絶,品行高潔,慕名去拜師的極多,但不少人都鎩羽而歸。有吾家主人的親筆書信,這是難得的機會!”

  “多謝司馬大兄好意,我定會仔細考慮。”

  鄭重其事地謝過司馬黑雲,等到目送這主僕二人消失在視線之中,杜士儀方才緩步迴轉。見草屋前頭,杜十三娘滿臉焦急地等候在那兒,他便笑著說道:“司馬先生既是將那位盧公說得神乎其神,改日我攜你一塊去懸練峰看看……”

  “阿兄!”杜十三娘一口打斷了杜士儀的話,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此機會得來不易,你只管求學,不用管我!”

  見杜十三娘旋風一般地迴轉了草屋,杜士儀不禁暗嘆一口氣。站在門口的他心不在焉地看著田陌在田間揮汗如雨地勞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遠遠看見背著背簍的竹影快步朝這邊走來。

  “郎君。”

  “瞧你這臉色不好,可是出了什麼事?”

  解下身上空空的背簍,竹影定了定神便照實說道:“郎君,娘子讓我去集市上買些米面。可今日我去山腳下的集市一看,卻發現米面的價格浮漲了三成,據說田間蝗蟲越發多了,災情比去歲更重!而且,四處都說糧價還會繼續上漲,今天登封縣城坊市中所有米行糧店都是惜售,賣不上十幾石米就說賣完了,我沒能擠得過別人!”

  杜士儀頓時目光一凝。他從前曾經在新疆草原上見過一次飛蝗蔽日的恐怖景象,至今依舊記憶猶新。而倘若放在眼下,不加以治理,一個不好今秋便要顆粒無收餓殍遍野!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3:47
第十三章 謁縣令

  這還是杜士儀第一次進登封縣城。

  竹影帶回了那樣的消息,他便決定進城去看看。他本想一人出門,奈何杜十三娘怎麼也不放心,死活讓田陌貼身跟著,他拗不過這個妹妹,只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果然,一進登封縣城,他就注意到周圍那些目光無一例外,都會先落在身後那崑崙奴的身上,然後再好奇地打量他。知道幾度易手的田陌也算是這登封縣城中的名人,他也就索性只當那些注目禮不存在,只按照田陌的小聲提醒,往城中最熱鬧的坊市走去。

  登封縣城是河南府所轄的一座大城,城中南北東西分隔成好些坊,東西南北各條大街都是通衢大道,除卻行人車馬之外,看不到一個擺攤販賣的人。高高的坊牆遮擋住了往坊中窺視的視線,每個坊門都有人巡查看守。一路直到城中東北的坊市,一股喧囂方才迎面而來。

  坊市中不但有販賣瓜果的尋常農人,也有貨賣絲綢絹帛的大賈,甚至偶爾可見深目高鼻的胡商,各色貨物擺滿了貨架,不少店家還扯開了喉嚨吆喝叫賣,看似沸反盈天熱熱鬧鬧。然而,杜士儀卻注意到,那些看似光鮮的鋪子卻是門可羅雀,而幾家掛著米面招牌的店家卻是大排長龍,吵吵嚷嚷的聲音隔著老遠都能聽見。當他微微皺眉帶著田陌走近其中一家店的時候,就聽見外頭排隊的人突然騷動了起來。

  “怎麼又賣完了!”

  “今日才賣了八石米,比昨日的十石都少!這是趁火打劫!”

  幾聲憤怒的嚷嚷之後,卻有一個衣著整齊的中年人從店中出來,四下里拱手一揖後便陪笑說道:“各位鄉親父老,小店絶不是有意惜售,而是現如今青黃不接,存糧有限,故而小店每日只能賣這許多。哎,各位沒買著的明日趕早,小店絶對還是這個價錢……”

  “十天前也是這麼說的,可昨兒個突然就暴漲了三成!”

  “去年蝗災才好不容易壓下去,今年又是飛蝗成災,這老天爺還給不給人活路了!”

  “聽那幾個讀書的郎君說,蝗災主失德,不是人力能夠壓下的。去年硬是捕殺飛蝗,老天震怒,所以今年又降下這樣的災禍!與其還和去年一樣,還不如好好去祭祀祭祀八蠟廟,求八蠟神多多體恤體恤咱們……”

  聽到這七嘴八舌的話語聲,杜士儀沉吟片刻便低聲吩咐田陌在旁邊等著,隨即含笑走上前去,迎上前去沖一個搖頭嘆氣朝這邊走來的老者拱了拱手道:“老丈,敢問這米行今日是不賣粟米了嗎?”

  “不賣了!剛剛人都說了,明日趕早,可你早人比你更早,再這麼下去家裡都要斷炊了!”

  “聽說這樣的情形已經有好些天了。田間蝗災,米面又突然漲價,縣署就不曾有什麼舉動?”

  自顧自說完這話,那老者這才抬頭打量了一眼杜士儀,見是一個布衣少年郎,他便嘆了口氣道:“小郎君還指望官府?官府只是張貼榜文說要捕蝗,可去歲興師動眾,今年飛蝗又捲土重來,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誰肯去幹?剛剛都有人說了,這是老天埋怨咱們去年殺生,八蠟神震怒了。與其捕蝗,不如去趕緊打點祭品,給八蠟神上一上供來得要緊!”

  說話間,旁邊也有一個拎著空米袋過來的中年人插話道:“捕蝗有什麼用,殺了一萬還有千千萬萬,況且這些蝗子通天上神明,擅殺是要背罪過的!這不,縣署那兒已經張貼佈告好幾日了,卻是無人應聲,連縣署的差役都避之如蛇蠍。聽說朝廷又派了捕蝗使到諸州監督捕蝗,汴州倪使君拒而不納,咱們崔明府說不定也在頭大呢!”

  聽到這裡,杜士儀心中已經大略有數。他含笑謝過這兩人,等他們離去之後,他又掃了一眼那幾家米行糧店門前無奈散去的百姓,這才若有所思來到了田陌跟前,隨口吩咐道:“我們走。”

  田陌訝異地瞪大了眼睛:“郎君,娘子不是說,我力氣大,讓我背個一石糧食回去的嗎?”

  “人家都已經閉門不賣了,你就算力氣再大,總不成搶一石米回去?”杜士儀見田陌有些迷惑地看著自己,當即沒好氣地說道,“別問那麼多了。你在登封縣城也有些年了,應該知道縣署在哪,帶我去一趟。”

  登封縣距離洛陽不過數百里,原名嵩陽,最風光的時候是在高宗和武后君臨天下那些年,這夫妻兩代君主先後在嵩山造起奉天宮和三陽宮,以作為登山封禪時居住。如今時過境遷,兩座離宮儘管年年修繕,但卻再也沒了主人。再加上當今天子即位之後毀金玉倡節儉,連帶登封縣署也已經有兩年沒修繕過了,曾經氣派的門樓和高牆,如今也露出了斑駁老舊的頽勢。

  此時此刻,站在登封縣署前,杜士儀打量了一下門前那無精打采的幾個差役,隨即方才來到了佈告欄前。果然,那一張字體峻拔的告百姓捕蝗書還貼在那兒,可除了他之外,卻沒有一個人在附近駐足停留。前後將這告示讀了兩遍,他便來轉身走到縣署門前,從容不迫地對其中一個中年差役說道:“煩請入內通報崔明府,就說京兆杜陵杜十九,專為捕蝗事而來!”

  剛剛杜士儀在佈告欄之前停留的時候,那中年差役就已經注意到了他,此刻聽其說出了如此一番話,他頓時更加驚訝了起來。本想再打探幾句,可當發現膚色黝黑的田陌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身後,他立時換上了滿臉笑容,連連點頭答應道:“請小郎君在此稍候,某這就前去稟報!”

  交待了其他幾個差役一聲,他立刻一溜煙地往縣署內跑去。轉過幾個門頭,到了一處清幽的角門跟前,他對侍立著的一個僕人通報了一聲,不多時,就只見登封令崔韙之身邊的一個心腹從者崔圓眉頭緊皺地從小徑盡頭出來了。

  “明公正在見東都來的貴客,何事驚擾?”

  “是縣署外有一位小郎君求見,道是京兆杜陵杜十九,專為捕蝗事求見明公!”中年差役吳九見崔圓一愣之後彷彿有些猶豫,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來人雖則身著布衣,但看上去氣度從容,而且身後還跟著一個崑崙奴!就是此前薛少府身前最寵愛,可薛少府故世後而後轉賣多家都呆不長的那個崑崙奴!前時聽說他被寄居嵩陽觀的一位道長買去了,如今卻又跟著這位小郎君出來,說不定這位小郎君和嵩陽觀有什麼關聯。”

  聽到這裡,崔圓終於為之動容。想到嵩山左近的宮觀寺院多數都有敕封,達官顯貴常來常往,他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你且在這裡等著,我去通報。”

  登封令崔韙之今年已經四十出頭,出身清河崔氏,以門蔭出仕,十幾年熬到了如今這秩位,正應了和考評同樣的中平二字。正在招待貴客的他看到崔圓進門之後連連打眼色,少不得找了個藉口暫時出了屋子。當崔圓小心翼翼地說出那一番話的時候,原有些惱火的他立時眼睛一亮,隨即不假思索地開口說道:“你先把人請到偏廳等候,回頭等我的吩咐宣進。”

  話音剛落,門內便傳來了一個聲音:“七叔!”

  崔韙之衝著崔圓打了個眼色,繼而便匆匆回了屋子,臉上又露出了親切和藹的笑容。只見客位坐榻上滿不在乎垂足而坐的,是一個面貌姣好宛若女子的少年郎,約摸十五六光景。男生女相的他看著進來的崔韙之挑了挑眉,有些不耐地問道:“七叔,可是外頭有客人?”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崔韙之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心裡卻盤算了起來。他雖是正六品上的登封令,可面前這少年郎崔儉玄卻是已故宰相崔知溫的嫡孫,其父趙國公崔諤之正是他的從兄。崔諤之當初在誅韋后之功中位列第二,封趙國公,食邑五千戶,由從四品上的衛尉少卿轉任如今正四品下的滑州刺史。要不是其長兄崔泰之在朝官拜工部尚書,興許早就兄弟同朝為官了。不過,滑州便在河南道,崔諤之隨時可能高昇調入京城。

  想到崔諤之的母親,也就是崔儉玄的祖母齊國太夫人杜德亦是出自京兆杜陵,他立時又試探地問道:“是外頭有個自稱京兆杜陵杜十九的少年郎,為了捕蝗的事情來求見。我記得太夫人便是杜陵人,不知道十一郎可曾聽說過這麼一個人?”

  原本不過是隨口問一句,然而,讓崔韙之意想不到的是,崔儉玄攢眉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哦?難道是那個江郎才盡的樊川杜十九?這可有趣了,聽說他原本病得半死不活,眼下居然有空為捕蝗的事情來見七叔你?既然來了,七叔不妨就見一見吧!”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3:48
第十四章 蝗患猛如虎

  去歲蝗災,今歲又是蝗災,而且赫然來勢洶洶,要說作為一縣父母官的崔韙之,自然早已焦頭爛額。關於如何應災,朝中至今都是眾說紛紜,力主捕殺的當朝宰相姚崇看似占了上風,已經派出了捕蝗使到各地監督捕蝗,然而,反對的陣容卻更加強大。不但同為宰相的盧懷慎認為捕蝗有傷天和,朝中不少大臣都是爭相反對。據說汴州刺史倪若水更是態度強硬,竟力拒朝廷派出的捕蝗使!

  所以,即便沒有崔儉玄的那句話,他本也打算死馬當做活馬醫,見一見這個送上門來言捕蝗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此時此刻,坐在書房中的他看著門前竹簾被人高高挑起,繼而一個年約十三四的布衣少年被人引進門,當即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來人。

  和年紀略長的崔儉玄相比,這少年郎身形瘦削,衣著與其說是簡樸,還不如說略顯寒酸,腳上那雙黑色布鞋看上去都洗得有些發白了。然而,對方卻沒有如大多數世家子弟面見長輩上官時恭謙地垂頭低目,而是從容與他對視,更讓他驚異的是,對方竟是在上前之後長揖不拜。

  崔韙之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微微皺了皺眉,隨即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便是杜十九郎?便是你為了捕蝗來見我?”

  “不錯。”

  杜士儀一踏進門便發現,崔韙之身後垂著竹簾,其中人影晃動彷彿還有人在。然而,他此刻也無心理會這高門女眷是否有如此偷窺客人的習慣,索性開門見山地說道,“今日登封縣城的坊市之內,幾家糧店米行都是頃刻之間便說存糧告罄高掛停牌,百姓無不怨聲載道,如再不全力捕蝗,今歲加上去歲蝗災,登封縣境內將是飛蝗漫天,今秋絶收!所以,今日我冒昧來見明公,便是自告奮勇,請擔捕蝗之事。”

  這一次,原本還有些漫不經心姑且聽之的崔韙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杜士儀,老半晌才沉聲問道:“你是說,你願意擔當捕蝗之事?少年郎,此等大事,你可知道干係?”

  “明公所言干係,我自然盡知。蝗災不但傷農,倘若放任不管,也不知道鄉野會多出多少餓殍,所以我雖勢單力薄,但仍願意勉力一試!”

  為了應付朝廷的查問,崔韙之那捕蝗的告示發出去好幾天了,別說民間百姓應者寥寥,就連差役們也大多互相推諉不肯擔責。眼下這麼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杜氏子弟竟然肯承擔如此重責,他在又驚又喜過後,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杜小郎君還請坐下說話。”含笑請其落座,又命人上了桃漿,他這才目光炯炯地問道,“杜小郎君既然自陳是京兆杜陵人氏,緣何卻願意來攬下登封縣的捕蝗?”

  “不瞞明公,我一度身染重疾,所以舍妹將我帶來嵩山求醫。如今得天之幸大病痊癒,我便一直住在峻極峰山腳。得知去歲蝗災才過,今年又是飛蝗害民,以至於谷貴傷民,拿著錢都買不到米面,我今日方才進了縣城來,卻發覺所見比所聞更加嚴重,所以不敢坐視!”見崔韙之稍稍為之釋然,杜士儀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而且,不是我危言聳聽。今歲已經不再僅僅是需要全力捕蝗,而是需要全力治蝗,否則極有可能明年飛蝗又捲土重來。如此連年往複,赤地千里,便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此話一出,崔韙之登時心中咯噔一下。然而,還不等他佯作不以為然地撂下一句危言聳聽,卻只聽簾後傳來了另一個聲音:“你說飛蝗治理不當會連年往複,此事可有什麼憑據?”

  聽到裡頭那個清亮的聲音,杜士儀看了一眼不做聲的崔韙之,便鎮定自若地說道:“蝗災最盛於夏秋之間,因百谷即將成熟,於是最為傷農。而飛蝗若是依附草木生子,一旦秋冬暖而蟄藏過冬,則極有可能在來年二月三月再發蝗災。漢書有載,安帝永初四年四月,六州蝗;而永初五年三月,又是九州蝗。後一年卻不比前一年四月成災,而是三月已成災,便因蝗子是去歲之種。如今去歲今歲都是飛蝗漫天成災,焉知倘若今年滅之不盡,治之無法,明年還會復發?我雖不才,但哪怕只是為了一己生計,也願意盡綿薄之力!”

  儘管剛剛問話的是崔儉玄,但此時此刻,崔韙之也已經被說動了。他這登封令是前年上任的,倘若去年今年連發蝗災之後,明年還要再折騰這麼一回,就算他是清河崔氏名門著姓子弟,也必然要受到牽連。就在他最後猶豫之際,耳邊又傳來了杜士儀的又一句話。

  “朝堂民間多有人云,蝗災乃失德所致,捕蝗於事無補,反傷天和,不如祭祀八臘廟,抑或用善政驅蝗出境,明公想必也聽過諸如此類的話。可是,倘若真的從人言祭祀了八臘廟,又行了善政,飛蝗卻依舊肆虐不休,那明公失德二字才真正是坐實了!蝗患猛如虎,倘若明公不棄,我願一力承擔此事!”

  “好擔當!”

  此時此刻,後簾一動,杜士儀就只見一個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少年背著手大步走了出來。然而,他的目光在其柔美俊朗的臉上反覆掃了幾次,卻依舊覺得其人雌雄莫辯,一時不禁愣住了。

  崔儉玄卻沒理會那麼多。他一臉興緻盎然地盯著杜士儀,突然笑吟吟地說道:“去年去長安,我還聽說樊川杜十九江郎才盡命懸一線,那時候就想,不過少了一個能做幾首詩的神童而已,不足掛齒,沒想到今日相逢,卻是要刮目相看!”

  說完這話,他就轉身對崔韙之拱了拱手道:“七叔,我向你討個情,準了杜十九郎所請如何?反正這對七叔你又沒什麼壞處,捕蝗使下來也有個交待。”

  自己的話都被崔儉玄給搶著說了,崔韙之只能乾咳了一聲,隨即笑容可掬地說道:“好,既然杜十九郎有這樣的決心擔當,那此事我便交給你了!縣署上下的差役盡歸你調派!”

  “多謝明公!”

  眼看此事已成,杜士儀不禁在心裡舒了一口氣。然而,他正要告辭之際,卻不防那崔儉玄又開口說道:“七叔,如此大事,我也跟著去觀瞻觀瞻,若有什麼進展或是干礙,也好隨時稟報於你。杜十九郎,你可得讓我瞧瞧你的真本事!”

  崔韙之目瞪口呆地看著崔儉玄反客為主,硬是拉了杜士儀一塊出去,好半晌才醒悟過來。惱火的他一捶身下坐榻,正打算喚人去把這個任性的族侄叫回來,可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出聲。

  崔儉玄特意從東都洛陽到登封縣來,可不是為了探望他這個族叔,更不是為了到嵩山求神拜佛,而是奉了其祖母齊國太夫人杜德之命,打算去懸練峰那位赫赫有名的隱逸高士盧鴻那兒求學!不過,崔儉玄看似一表人才,卻脾氣古怪,平日出口就常常得罪人,更不喜讀書,最討厭吟詩作賦,眼下必然是藉著杜士儀那提議趁機拖延而已!

  “算了,又不是吾家兒郎,他要摻和也是他的事……”崔韙之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便讓屋子中隨侍的一個僮兒叫來崔圓,隨即低聲吩咐道,“你過幾日親自去東都永豐坊送個信。就說十一郎眼看登封飛蝗成災,因京兆杜陵杜十九諫我捕蝗,一時意動,也跟著忙活去了!記住,其他話不要多說。”

  杜士儀被崔儉玄熱情地拉出門後,話也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這看上去宛若女子的少年卻突然鬆開了手。見其懶洋洋抱著手站在一旁,不但不復起初的熱絡,而且滿臉看好戲的架勢,他也懶得去思量那許多,等崔圓進屋之後又匆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聽候差遣,他便請其把縣署差役都召集了起來。然而,足足一刻鐘之後,站在公堂前頭的他看著面前那稀稀拉拉無精打采的七八個人,即便事前有所預計,一顆心也不禁為之一沉。

  果然,一聽到杜士儀竟是從縣令崔韙之那兒攬下了捕蝗的事,眾差役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起初為杜士儀通報的那中年差役陪著笑臉站了出來:“杜小郎君,不是我等推諉不肯儘力,實在是這事情……這事情難辦啊!去年興師動眾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捕蝗,結果最後的收成連餬口都不夠,今年田間農人都索性撂開手了,到八臘廟裡頭祭祀祈福的倒是不少!更何況,就連朝中也有不少人說是此事傷天和,這捕蝗下的力氣越大,大家都怕遭天譴啊!”

  “原來是因為擔心違天和,遭天譴。”頓了一頓之後,杜士儀便微笑道,“倘若因為這個,你們大可不必擔心。本人京兆杜陵杜十九,原本已是大病纏身的必死之人,由舍妹帶我到了這嵩山嵩陽觀求醫。然而,醫藥尚未求得,我卻因為舍妹心誠,得冥君庇佑,先君託夢,因而再續壽元得見天日。我可以安安穩穩過自己舒心日子的,如今不過是為報冥君恩德,這才攬下捕蝗之事。”

  見一眾差役有的驚訝有的狐疑,顯然不能盡信,他便含笑說道:“你們要是有誰不相信的,大可去嵩陽觀拜會太沖道長求證,問問我是否不藥自癒!總而言之,我既然敢攬下此事,若有天譴報應,自然由我一力承擔!你們若是害怕的,明日可以不必前來,若是不怕的,從明日開始,就跟著我去田間地頭!我可以在此擔保各位,滅蝗之後不但無事,更有額外回報!”

  站在杜士儀身後的崔儉玄原本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可聽杜士儀自陳大病痊癒的經過,又聽到其說一力承擔天譴報應,最後甚至許之以豐厚回報,他的眼睛漸漸就瞪大了。等到眼看著杜士儀大步往縣署外頭走,他突然若有所思地對著旁邊侍立的一個從者勾了勾手指。

  等人近前,他便低聲吩咐道:“你去嵩陽觀打聽打聽,這杜十九郎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3:49
第十五章 蝗雲如蓋

  清晨,登封縣署公堂前的院子裡,已經稀稀落落站了五六個差役。大唐的公署不需要日日朝朝暮暮理事,此時此刻從縣令到縣丞主簿縣尉,多半都還在後頭官廨高臥,因而他們倒不必緊趕著點卯應差。此刻時辰還早,眾人自然而然就說到了昨日那位杜十九郎。

  “各位想必都到嵩陽觀去打探過了?”

  “自然打探過,還真的有這麼一回事!聽說那位赫赫有名的太沖道長去草屋給人診治的時候,這杜小郎君已經不藥自癒了,可真令人不敢置信!”

  “嘿,原來你們還只打聽到這一丁點?”昨日給杜士儀通報的那中年差役吳九嘿然笑了一聲,隨即神秘兮兮地說道,“我可是識得嵩陽觀中一個雜役,他卻對我說。那一日山雨極大,那位杜小娘子一大早就到嵩陽觀前跪求,在雨中不肯走。結果,那位明明之前已經病得下不了床,連話都說不得的杜小郎君,卻硬是在雨中趕到了嵩陽觀前,杜小娘子驚得目瞪口呆。這不藥自癒的事情,顯然是真的。”

  被他這麼一說,其他人自然七嘴八舌問了起來,一時眾說紛紜,但為之意動的人顯見多了。不多時,當外頭有人報信進來,說是昨日那位杜小郎君來了,那吳九便鼓動說道:“總而言之,他既請得明公之命,咱們不妨跟著去瞧瞧他究竟打算如何。要是他真的能辦好這事情,而且真有什麼豐厚的回報,咱們就盡心竭力跟著打打下手。他要是辦不好,咱們回頭找個藉口辭了不幹就是!他又不是明公本人,咱們可不怕他!”

  “對對對!”

  “老九說的倒是理兒!”

  當客房中原本正翹足高臥的崔儉玄聽到美婢報知杜士儀已經到了縣署的時候,他先是一愣,隨即一骨碌坐了起來。他不比那些差役都是地頭蛇,但清河崔氏以及趙國公之子的招牌異常好用,他讓人從嵩陽觀中打探到的消息遠比那些差役更多。嵩陽觀畢竟是提倡清靜無為的道觀,得知杜士儀竟一口承攬下了捕蝗之事,觀中上下頗有非議,除卻不藥自癒的事情,對於此子都不願多提。但他還是打探得知,那位赫赫有名的道門宗師司馬承禎,竟是對其彷彿另眼看待。

  “管他是真神童還是假神童,只要有熱鬧可看,又有藉口晚些去懸練峰求學,那就是好的!”

  自言自語了一句之後,他在婢女的服侍下匆匆穿戴整齊,連早飯也顧不得吃,就帶了兩個從者三步並兩步地趕了出去。當他來到公堂之前的時候,恰好看到杜士儀帶著業已集合的七八個差役就要往外走。於是,他當即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笑眯眯地說道:“十九郎好沒義氣,也不想想昨日是誰幫了你,這過河拆橋,就要把我拋下了麼?”

  聽了這話,那些差役偷瞥崔儉玄那張男女通殺的臉,即便曉得這是清河崔氏的嫡脈子弟,趙國公的兒子,可仍是不免因為剛剛那話而竊竊私語。而杜士儀不料對方如此難纏,他仍不免有些心裡犯嘀咕。想到昨日他能說動那位登封令,確實也有崔儉玄幫腔的成分,他只得笑著說道:“哪裡,我也是想著鄉間田野道路難走,怕十一公子吃不消。”

  “誒,什麼十一公子,我祖母也是出自京兆杜陵,說不定你能敘上同宗同族,何必如此見外?如此,我叫你杜十九,你喚我崔十一便是!”

  這崔十一郎顯見甩不脫,杜士儀知道自己再疏淡也擋不住人一定要跟著,當下索性爽快地點頭應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十一兄既要一起去,那事不宜遲,走吧。”

  見杜士儀帶著一個崑崙奴,叫上了那些差役徑直往外走,崔儉玄愣了一愣,隨即便大聲問道:“杜十九,難不成就這麼走著去?”

  “要去的是城南的宋曲,就在登封縣城邊上不遠。”

  “答非所問!”

  見杜士儀頭也不回撂下這麼一句話,崔儉玄不禁咬了咬牙,把心一橫就徑直追上去。而跟在他後頭的兩個從者你眼看我眼,最終兩人誰也不敢去諫勸脾氣執拗的少主人,無奈之下也只得跟在了後頭。然而,這離城不遠四個字,很快就被在烈日之下的炙烤給變成了折磨。還未出城,騎馬的崔儉玄就已經滿頭大汗,看著被那些差役簇擁在當中的杜士儀,怎麼都難以相信這就是那個傳言中幾乎差點病死的昔日神童。

  雖不曾騎馬卻仍健步如飛,怎麼比他看著更健壯康泰?

  “郎君,這日頭太毒,不如我回去把馬車駕了過來?”後頭那從者也已經汗流浹背,一時忍不住上前低聲建議道。

  “沒事!”崔儉玄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咬牙切齒地說道,“沒道理他一個大病初癒的挺得住,我卻受不得!你去,弄些漿水來,我消消渴!”

  然而,當從者回城氣喘吁吁買來了冰鎮的漿水時,明明喉嚨乾咳得直冒煙的崔儉玄卻已經顧不得喝東西了。此時此刻的他們已經出了城,站在通衢大道上,只見一片蝗雲幾乎遮天蔽日一般盤旋在一塊田地上方,那巨大的噪音以及難以名狀的聲勢,足以讓他這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為之色變。他忍不住斜睨了杜士儀一眼,見其只是眯了眯眼睛,一時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郎君,這是你要的漿水……”

  “閉嘴!”

  崔儉玄見從者趕了上來,他便一把搶過那個葫蘆,又將其貼在了熱得直發燒的臉上,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杜士儀,正當他以為杜士儀會直接帶著差役上前滅蝗的時候,卻不料人在駐足停留了好一會兒之後,突然對身邊崑崙奴低低言語了幾句,竟帶著眾人繼續順著大道往前走去。只有那個膚色黝黑的崑崙奴利索地脫下外衣包住了頭,隨即大步朝蝗雲而去。看到這一幕,他終於忍不住了,三兩步趕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杜士儀的袖子。

  “杜十九,你不是自告奮勇帶人出來滅蝗的嗎?這飛蝗就在那兒,你怎的不管?”

  “十一兄,我是自告奮勇帶人出來滅蝗的,但誰說我是現在就要滅蝗?再說,那蝗雲鋪天蓋地,就咱們這些人,上去有何用?”

  “可你那崑崙奴怎麼一個人衝進去了?”

  “你是說田陌?”杜士儀看了一眼幾乎湮沒在了那一片蝗雲之中的田陌,隨即似笑非笑開口說道,“放心,他不是去蠻幹,一會兒就回來了!”

  儘管崔儉玄滿心的狐疑不解,可是,當田陌真的滿頭大汗抱著剛剛脫下來的外衫回來了,眼看杜士儀沒有解釋的打算,他只能暫且擱下這些疑問,心裡惡狠狠地盤算著等到回去之後,怎麼撬開這神秘傢伙的嘴。

  一路行到宋曲,鋪天蓋地的蝗雲雖再不曾見,但草木上密密麻麻的蝗蟲卻依舊令人觸目驚心,不少田地已經滿目瘡痍,大多不見半個農人,偶爾有一二農人奮力撲殺蝗蟲,卻仍是杯水車薪,那種景象著實觸目驚心。因而,看到宋曲中那些屋舍前唉聲嘆氣的農人,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直到吳九帶了一個體型健碩的壯年漢子過來,四處打量這村落的他方才收回了目光。

  “杜小郎君,這便是宋曲的村正宋十八。”

  身為丁男的村正宋十八這一年剛過四十,他聲音洪亮,此刻恭謹地叉手行禮之後,便開口說道:“聽說,杜小郎君是帶人來宋曲主張捕蝗的?請恕某直言,去歲蝗災,某曾經親率村民滅蝗,好容易才保住了些許收成。然而今歲蝗災又起,一時之間傳言頗多,上上下下都說捕蝗會遭天譴,尤其村中老一輩的都如此斷言,因而無人敢動,某也一時束手無策。”

  見對方說話直爽,杜士儀沉吟片刻,便開門見山地問道:“敢問宋村正,村中除卻務農種地之外,可還別有其他生計?”

  宋十八想也不想地答道:“北地不比江南,不宜種桑養蠶,也就是有些餘力的人家養幾口豬羊,抑或養一些雞鴨而已。只不過去歲到今年飛蝗成災,家家戶戶的餘糧自己吃都不夠,再加上草木大有損傷,如今連養豬羊的草食都已經難尋了。也就是雞鴨勉強還能養得。如今再這麼下去,今冬家家戶戶不止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保不準還要餓死人!”

  “原來如此。”

  杜士儀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就轉身衝著田陌招了招手,等到其上得前來,他接過其手中那件外衫,信手往地上一抖,就只見眾多死蝗簌簌落地。一時間,就站在杜士儀旁邊的崔儉玄嚇得本能地往後跳了一步,隨即才氣急敗壞地叫道:“杜十九,你讓那崑崙奴抓那許多蝗蟲作甚!”

  蹲下拈了一隻蝗蟲站起身來,杜士儀卻掃了一眼崔儉玄,隨即就看著滿臉疑惑的宋十八說道:“這蝗蟲是害農,若不是人人上陣,縱使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折騰一整天也未必能驅滅多少。但飛蝗此物,並不是真的有百害而無一利。”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3:50
第十六章 一盤好菜

  宋曲村口,此時此刻正搭起了一口土灶。在這種炎熱的季節,灶下的乾柴熊熊燃燒,上頭已經被燒得滾熱的那一口大鍋原本足以讓人退避三舍,可如今四周圍卻裡三層外三層圍的全都是人。眼看著豬膘熬出了油來,渣滓被一一撈出,繼而又燒得滾熱,即便在這炎熱的天氣站在鍋前分外難熬,可村民們卻都不肯後退。

  在所有村民的圍觀之中,杜士儀對田陌使了個眼色,見其將那洗乾淨去翅去腿的一蘿蝗蟲全都丟入了鍋中,一時那劈劈啪啪的聲音在鍋中響起,他便親自上前拿著一把木質鍋鏟,在其中用力翻攪著。須臾,鍋中便飄出了一股說不出的香味,幾個旁邊圍觀孩童漸漸都露出了垂涎欲滴的表情。

  油炸過後,眼看那一把把鹽和桔皮蔥姜之類的調味料撒入鍋中,縱使再遲鈍的圍觀百姓,也都領會到杜士儀要幹什麼。正因為知道,不少婦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深深的驚駭,而男人們則是面色各異,有些膽大的使勁抽動著鼻子嗅那香氣,顯見有些心動。於是,當第一盆蝗蟲從那口大鍋中盛出,而杜士儀伸出筷子,泰然自若地夾了一隻送入口中的時候,膽小的女童抑或婦人之中,不少都發出了難以抑制的抽氣聲。

  “果然好味,不遜山珍!”杜士儀嚼著這顯見調味還算成功的蝗蟲,見四周雖有心有餘悸的人,但也有躍躍欲試的人,他便含笑說道,“誰人敢嘗這香酥蝗蟲,賞錢二十文!”

  這一聲賞頓時打動了本就動心的人。頃刻之間,一條大漢便排開人群擠了出來,隨即大聲問道:“這位小郎君可說話算話?”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那大漢想都不想地接過杜士儀遞過來的陶盤,卻沒有用什麼筷子,而是絲毫不嫌腌臢地直接用手抄起幾隻蝗蟲塞入口中,隨即竟是眼睛一亮,“確實好味!某當年在別地因蝗災荒年,也曾經不得已食過干蝗,滋味不及此遠矣!”

  “干蝗若是調味,滋味還更勝今日這臨時炮製之物!無論是醃製也好,烤制也罷,如此炸了炒了,全都是一盤好菜!”

  杜士儀笑著命田陌數出二十文錢賞了這大漢,因見後頭好幾個人爭先恐後要上前嘗試,他卻搖頭說道:“這第一個有膽色的是勇士,接下來便沒有賞錢了!”

  他一面說一面又拿起筷子,泰然自若嘗了好幾隻,隨即一股腦兒塞到田陌手中,見這好奇的崑崙奴和此前那大漢一樣,也忍不住用手撮了數隻放入嘴中,隨即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那大吃大嚼了起來,他便又開口說道:“如今飛蝗蔽日,我知道各位鄉親父老不少都擔心捕蝗傷天和,更不用說食用!然若是今年夏秋蝗患再肆虐下去,今冬諸位如何果腹?”

  見四週一時傳來了竊竊私語聲,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荒年一旦斷糧,縱使草根樹葉觀音土都不得不拿來果腹,這蝗蟲看上去嚇人,但至少比那些東西好下口些!這些蝗蟲只要捕拿之後一一曬乾,足可儲存過冬以備糧荒。而若是不願自己食用的,這等飛蝗卻還有另一等妙用!”

  杜士儀剛剛當眾食蝗,而現如今他旁邊的那崑崙奴田陌,三下五除二幾乎把那一盤蝗蟲食用殆盡,一時之間,圍觀百姓已經信了五六分。然而,更多的人對蝗蟲那醜陋可怖的形狀仍是心有餘悸,因而聽到另一等妙用,立時有人忍不住揚聲問道:“敢問杜小郎君,是何妙用?”

  “適才我問過村正,由於蝗蟲為患,就連餵豬飼羊的草料如今都難得,唯有雞鴨勉強還能養得。不過,這喂食之物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即便諸位不敢吃這些飛蝗,卻盡可拿去喂食豬和雞鴨!旬日之內,雞鴨也好,豬也罷,長勢全都會比平日更好,且滋味遠比平時更鮮美!”

  此話一出,人群中頓時騷動更甚。儘管仍有懷疑的,但不少為之意動的人都忍不住扯開嗓門詢問了起來。杜士儀讓旁邊的差役敲鑼示意安靜,這才高聲說道:“人可食者,畜自然可食,諸位可以想想,古往今來是不是這個道理。總而言之,是眼看今秋絶收,而後背井離鄉逃荒,抑或在家中等死,還是先豁出去試一試,這都在各父老鄉親自己抉擇!”

  在四周眾多喧嘩聲中,剛剛看著杜士儀這一番言行舉動,幾乎目弛神搖的崔儉玄終於回過神來。他想了想便悄悄來到杜士儀身後,正打算開口之際,卻突然聽到人群中有人開口問道:“蝗子乃是神明,人食尚且不敬,更何況去喂食豬羊雞鴨!萬一蒼天降下天譴,誰來承擔!”

  循聲望去的杜士儀看到那發話的赫然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顯見在宋曲應該頗有些聲望,他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冷不防身後有人搶在了他的前頭發話道:“這主意是杜十九郎出的,食蝗也是他帶頭的,有天譴自然都降在他一個人身上!不過,他從前得天眷顧,重疾在身卻不藥自癒,想來老天還會繼續庇佑,你們就不用操那個心了!”

  這傢伙究竟是幫他,還是出言嘲諷他?

  杜士儀回頭看了崔儉玄一眼,隱隱覺得這傢伙是唯恐天下不亂,當即沒好氣地說道:“崔十一郎說得沒錯,縱有天譴,自然也該先找我!這位崔十一郎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子弟,爾等信不過我,也該信得過他!”

  杜氏雖名門著姓,但在河南之地,五姓七望的名聲更加深入人心。此時此刻被杜士儀這麼一說,崔儉玄身上也不知道聚焦了多少目光。作為被拉下水的本人,崔儉玄一愣之下便為之氣結,可他剛剛硬是多了一句嘴,一時面對那些七嘴八舌的聲音,他索性板著臉再不說話,連那兩個從者見勢不妙擠過來小聲勸他回去,他也絲毫沒有理會。而他這不說話自然而然被人當成了默認,隨著有人打頭摩拳擦掌打算去田間捕蝗,一時間杜士儀剛進村時的那種頽廢氣氛無影無蹤。

  眼見村民們大多被說動,今天跟出來的差役們自然歎服。不用杜士儀吩咐,當即有人把那口大鍋中尚未盛出來的蝗蟲給全都裝了盆,還有大膽的趁人不注意嘗了兩個,但覺鮮香可口,別有一番滋味。這些在縣署應奉的人素來膽大,有人帶頭,其他人多有乍著膽子嘗試,再加上如今時值中午饑腸轆轆,不消一會兒,那剛從鍋中盛出來的香酥蝗蟲,竟是被風捲殘雲似的消滅殆盡,就連崔儉玄也嚼了兩個,一時意外地挑了挑眉。

  對於眾人的私下偷食,杜士儀只當做沒看見。這時候,倒是起初去召集村民時,還滿腹疑慮的村正宋十八快步上了前來,畢恭畢敬地說道:“杜小郎君,若是宋曲今歲蝗災真的能平安度過,全賴你這宋曲之行!”

  “是否平安度過,我卻不能打包票,哪怕蝗蟲不能滅盡,田間仍然絶收,但只要儲干蝗過冬,至少不會有人餓死!”

  杜士儀含笑答了一句,見左右差役都圍了上來,理所當然一般七嘴八舌詢問接下來的行程,想到眾人此前還是將信將疑,他不禁微微一笑。看看天色,他瞥了一眼站在那兒的崔儉玄,卻是信步走上前去。

  “剛剛多虧十一兄幫忙,消解了眾鄉民的疑慮。如今雖則宋曲中人已勉力自救,我等再往鄰近各村一一嚴督,如此往複,各鄉各村應該都會照此行事。趁著如今蝗患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能耽誤時間。所以,我有一事想要拜託十一兄。”

  儘管剛剛被杜士儀反將一軍,但此時此刻見對方長揖行禮面色誠懇,崔儉玄想了一想,便沒好氣地說道:“答應與否,你且先說了再論!”

  “敢請十一兄,把登封以及四鄉能買的鴨子先買來。”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3:51
第十七章 驅鴨吞蝗

  看著面前飛蝗密佈的情景,崔儉玄已經沒有頭皮發麻的感覺了。他身旁不遠處的大車上滿滿噹噹堆著各色籠子,這是他讓人幾乎把登封坊市以及鄰近各鄉中能買的鴨子全都一網打盡的結果,其中甚至不少都只是雛鴨。因為人手不夠用,他毫不客氣地向登封令崔韙之把家裡的僕從借調了十幾個幫辦此事。

  此時此刻,眼看幾個真正趕鴨子上架的牧鴨人打開鴨籠驅趕了一批批憨態可掬的鴨子出來,繼而鴨子撲打著翅膀在滿是青苗的田間歡快地撲騰著,啄食著那些蝗蟲,這情形乍一看去荒謬可笑,他忍不住咧了咧嘴,可一想到一邊是鄉民捕蝗,一邊是鴨子上陣,所過之處幾無漏網之魚,飛蝗一時殆盡,效率高了一倍不止,起初不過抱著試試看,不行也只是杜士儀出醜心態的他,不知不覺就挑了挑眉。

  那個從前根本瞧不上的所謂神童,還真的是鬼主意一堆堆!

  “嘎……嘎……嘎……”

  鴨子叫聲在田中顯得格外刺耳,即便原先視蝗蟲為神明而不敢動手的鄉民,在看到驅鴨捕蝗的場面之後,被杜士儀的大聲勸說而說動。要真的是老天顯靈降災,又怎會被區區水鴨輕易吞食?而眼看崔儉玄命人四處蒐羅鴨子,差役們那天在宋曲聽杜士儀說飛蝗可以餵豬,而且今秋田畝減產幾乎是必然現象,肉食自然也會水漲船高。所以,不用杜士儀再說,這些老油子合計過後,也在一兩日之內,蒐羅了登封坊市和四鄉眾多仔豬。

  如今不過十餘日,他們買下的那些仔豬找了田舍飼養,在一車車無窮無盡蝗蟲的喂食下,已經肥大了幾圈不止,顯然一月之內便能出手貨賣。這一進一出的利潤,足以讓他們眉開眼笑,成為最積極的人。若不是崔儉玄太有錢,集市鄉里就連鴨雛都給買光了,他們恨不得連那個也插上一腳。這會兒,滿頭大汗的吳九便高一腳低一腳地從田埂上回來,到了崔儉玄面前便滿臉堆笑地說道:“崔郎君,這日頭毒辣,你不如到樹蔭底下避一避?”

  “我瞧著就是那樣曬不得太陽的人?”崔儉玄冷哼了一聲,隨即抬頭往不遠處那一道道火光望去,知道是杜士儀正帶著捕蝗的鄉民在火焚蝗蟲。

  火光之中,杜士儀看著那無數化為灰燼的蝗蟲,心裡頗為惋惜,但更明白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這麼些天過去,儘管蝗蟲可食這個消息已經在登封縣城以及各鄉各村傳了開來,但畢竟敢於嘗試的人只是少數,曬乾了將其存為冬糧的則是更少數,家中養雞鴨養豬的固然意動,可畢竟數量有限,用不到那許多。他自己也讓田陌僱了幾個人曬乾存了一二十石的蝗幹下來,又在竹林草屋中養了雞鴨,可剩下的就只能如此付之一炬,畢竟填埋卻怕斬草不除根,投水又跑得太遠。他倒是敢賣香酥蝗蟲,可敢嘗鮮的人卻沒幾個,就好比那個膽大的崔十一敢吃,身為登封令的崔韙之卻碰都不敢碰!

  連著在田間轉了十幾天,又帶領鄉民撲殺水淹火焚,他那原本在病後顯得青白,好容易才養得紅潤的臉色,如今卻是被太陽曬得有些發黑,喉嚨也因為連日四處奔波指揮而有些嘶啞。而前幾日轉戰一個村子時,正在上香祭祀所謂蝗神的村正還帶著村民不分青紅皂白打上了前,在他胳膊上留下了幾處淤青,最後卻總算在他的說服之下帶著全村百姓加入了滅蝗。如今,登封各處不少百姓都打起精神開始了對蝗蟲的圍追堵截,即便蝗患尚未得解,但比起從前的消極對待卻強多了。

  “阿兄,喝點水吧!”

  聽到旁邊的聲音,隨手用袖子擦了擦汗的杜士儀頓時轉過頭去。儘管最初瞞過了杜十三娘,但小丫頭聰明機敏,很快就從不善說謊的田陌口中套出了實情,卻是不由分說地跟了出來。男裝打扮的她每日寸步不離地緊隨他左右,從不叫苦叫累,這十幾天他固然曬黑了,小丫頭又何嘗不是?接過杜十三娘遞來的水痛喝了幾口,他就衝著小丫頭笑了笑。

  “這天氣越來越熱,如今四鄉百姓多半都響應了滅蝗,你也不用再天天跟著我了!”

  “阿兄都不怕熱,我又怎會怕熱?”口中如此說,戴著軟帽的杜十三娘臉上卻是紅撲撲的。見杜士儀嘆了一口氣,接過竹筒的同時,卻遞了一塊帕子過來,她笑著擦了擦臉,隨即便滿臉雀躍地說道,“阿兄,這一回要是登封滅蝗能夠成功,你是不是大大有功?”

  杜士儀忍不住摸了摸比自己矮大半個頭的杜十三娘的腦袋:“大災當前,能出力就出力,若不滅蝗,咱們無糧可吃,在嵩山也呆不下去,就得捲鋪蓋回鄉了,所以這也算是自救。至於功勞這種東西,你阿兄去縣署毛遂自薦的時候,也不是衝著功勞去的!”

  杜十三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敬服:“阿兄真是菩薩心腸。”

  “只苦了你天天跟著,去歇一會兒吧。!”

  “阿兄不累,我也不累!”

  見小丫頭固執得很,就是不肯到樹蔭底下去休息,杜士儀一時無奈,也只能由著他去。當村正宋十八帶著幾個青壯過來之後,他也就再顧不得杜十三娘,事無鉅細地叮囑著土埋時要注意的各種事項,最後又叮囑道:“如今滅蝗只是力保今年的收成,但為防其明年捲土重來,也得未雨綢繆。第一,河塘邊水草若太多,容易引來飛蝗產卵,一定要注意;其二,蟲卵孵化初生之際,飛蝗只能在地上跳躍,所以見地上成片鬆土,便需上報官府帶人撲滅;第三,現在這樣飛蝗滿天啃食青苗的時候,可用布兜繩兜去捕。當然,日後若有能力,一兩畝地中多多養些鴨子,則飛蝗縱使再現,也有天敵了!”

  倘若說十幾天前,宋十八對於滅蝗還有些將信將疑,那麼現在他的信心少說也有六七分。尤其是那驅鴨滅蝗的主意更是讓他歎為觀止,如今地裡那麼多青苗,若全憑人力,飛蝗滅盡,青苗也不知道要踏壞多少,而且還未必能夠盡數殲滅,現如今宋曲因為響應最早,蝗患較之鄰近鄉里已經是微乎其微了!

  於是,杜士儀說一句,他便重重點一次頭,到最後方才心悅誠服地說道:“要是今年蝗患能平定,杜小郎君就是咱們宋曲的大恩人,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杜士儀頓時爽朗地笑道:“到了收成的時候,把新收的糧食菜蔬給我送上一車,比什麼謝禮都實在!”

  宋十八立刻連聲答應道:“好好,咱們一定揀頭一茬送給杜小郎君!”

  “對了杜小郎君,你上次炸的香酥蝗蟲是怎麼炮製的?我們幾家都曬乾了好些,可真不敢學你那樣下口!”

  在一旁的杜十三娘聽到食蝗,俏臉一時一片蒼白。然而,看著兄長淡然若定地在那對幾個鄉民解說如何醃漬,如何下鍋,如何調味,彷彿在說的只是一件平常小事,她在心驚膽顫的同時,卻不禁對兄長更加心生敬佩。好容易忙過了這又是一整天,宋十八等鄉民一定要熱情地請杜士儀去家中用晚飯,她攔又攔不住,最後只能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頭去了宋曲,卻在村口和崔儉玄那幾個人碰了個正著。

  相比上次來時遭受的冷眼和反對,如今杜士儀這一行人再踏入宋曲,上上下下的村民便客氣多了。這一晚,宋十八的妻子劉氏親自到後院宰殺了兩隻雞,其他鄰近幾家有的拿來雞蛋,有的拿來瓜果菜蔬,還有的搬來了自家釀的米酒。儘管酒色渾濁說不上可口,菜餚也都是些鄉土風味,但在那一張張笑臉之下,禁不住眾人連番相勸,杜士儀少不得喝了好幾碗,到最後他只覺得腦袋微微眩暈,卻只見崔儉玄竟已經醉倒在了那兒人事不知。面對這樣的情景,再加上夜色已深,生怕路上不好走,吳九和幾個差役以及崔儉玄的兩個從者一商議,最後把酒量實在不濟的崔十一郎留在了宋曲。

  而杜士儀和杜十三娘自然也留宿在了宋家。宋十八將自家坐北朝南的兩間屋子收拾乾淨騰了出來,一間給了崔儉玄,另一間自然是杜士儀和杜十三娘“主僕”,中間還是問鄰舍借來的紙質格扇。關了門之後,隱約聽到外間崔儉玄那震天的呼嚕聲,見白天在人前生怕露餡緊閉嘴一聲不吭的杜十三娘終於長舒了一口氣,疲憊地抱著膝蓋坐在地上那一方竹蓆上,杜士儀便上前去挨著她一塊坐下了。

  “沒想到今天要宿在外頭,前些天晚歸晚,總還能回去的……雖說崔家人會去草屋送個信,可竹影肯定要急壞了,早知道我就應該帶著田陌,把你留在家裡。”

  “田陌留在家裡能耕田種菜,竹影還能收拾屋子採買東西,我就是留著也做不了什麼,跟著阿兄心裡才踏實。”杜十三娘說著便輕輕抱住了杜士儀的胳膊,低聲說道,“否則我總怕一睜開眼睛,阿兄又不是這般生龍活虎的模樣。”

  “你呀!”杜士儀忍不住寵溺地捏了捏小丫頭的鼻子,正要吩咐她趕緊早些歇息,突然只聽得院子外頭傳來了一陣敲門聲。不多時,顯見是有人去應了門,即便他凝神細聽,那低聲言語在寂靜的夜色中仍是顯得不太分明,只能依稀聽到一聲驚呼。可沒過多久,他就聽到屋外傳來了一個低低的呼喚。

  “請問杜小郎君,可睡下了麼?”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3:52
第十八章 美人飄渺,功成身退

  對著杜十三娘打了個手勢,杜士儀便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打開門,看到星光之下站在門外的,赫然是那個為人剛正爽利的村正宋十八,他不禁挑了挑眉。

  “宋村正這是……”

  平時有什麼說什麼的宋十八這會兒卻是一臉的欲言又止,搓著手猶豫了半天,他才賠笑說道:“杜小郎君,實在對不住,門外來了幾個投宿的客人。咱們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客棧,歷來遇到這種外鄉人,都是村正盤問底細後把人留在家裡。今晚雖說你和崔郎君住在這兒,但如果是男客卻也好說,可門外除了幾位男客之外,還有……門外還有兩位娘子……”

  前頭兜來轉去的解釋再加上這最後一句話的道破天機,杜士儀一下子就愣住了,隨即詫異地問道:“這大晚上的,居然有女子走夜路?”

  儘管大唐民風開放,正如同崔儉玄所說,長安洛陽兩京貴婦千金甚至出門是不戴冪離帷帽,大搖大擺騎馬而行,但總有婢僕跟隨。至於民間婦人女子,即便不忌諱拋頭露面,可也不至於膽大包天到走夜路,即便有陪同的男子也一樣。要知道,光天化日的官道上,偶爾也會遇到剪徑強人,更不要說是入夜之後了。

  宋十八連忙點了點頭,隨即方才湊上前一步,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某最初也是如杜小郎君一般看法,所以免不了多問了兩句,結果那兩位男客說是樂師,給某瞧了他們的琵琶。而其中一位娘子摘下帷帽,卻是露出了身上背著的劍器來!這位娘子說她們是從東都表演樂舞歸來,正要往郾城去!如今某家中那幾個小子都擠在一塊,那兩位男客好辦,可再騰屋子只怕力有不逮,不知道杜小郎君能否……”

  這後頭的話宋十八期期艾艾的,杜士儀又哪裡會不明白。然而,自己這兩間屋子裡除了一個醉漢,杜十三娘就罷了,他自己可是大男人,容留兩個女子同住總有些棘手。他沉吟片刻正要說話,卻不料宋十八又滿臉堆笑遞了一句話上來。

  “我已經對那位娘子說了家中難處,得知寄住的人是誰,外頭那位娘子說,崔氏杜氏都是名門著姓,崔郎君既然已經醉了,不便攪擾,想來杜小郎君必然高風亮節,不下古之柳下惠,還請為她倆行個方便。”

  這頂高帽子可送得真好!都已經說自個是柳下惠了,若不同意或是動私念,那就是自毀名聲!

  這下子,杜士儀頓時為之氣結,無話可說的他隨便點了點頭,便虛掩了門回到竹蓆上坐下。而剛剛一直豎起耳朵聽外頭動靜的杜十三娘連忙半坐起身,貼著兄長低聲問道:“阿兄,那咱們倆……”

  “咱們睡咱們的!”

  杜士儀不由分說按著杜十三娘躺下,又給其拉上了那薄薄的被子,自己卻也索性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不多時,他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到了門前,旋即又是咿呀一聲推門。門外的宋十八似乎很客氣地囑咐了幾句,而回答的女聲雖悅耳,卻隱隱透著幾分說不出的冷意。隨著房門再次落鎖,他隱約感覺到一前一後兩人從自己的竹蓆前頭輕手輕腳地走過,帶來一股衣袂飄動的微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一個比起頭那女聲更加年少稚氣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師傅,他們都睡了呢!”

  “嗯,走了一天的路,咱們也該早些睡了。”

  那悅耳女聲隨口答了一句,接著彷彿攤開了不知是宋家還是自帶的竹蓆,隨即和衣躺了下來。然而,那問話的年少徒弟卻彷彿不能這麼快入睡,躺下之後連翻了好幾個身,最後又忍不住開口叫道:“師傅……”

  “小心吵醒了別人!”

  遭了那一句低低的呵斥,徒弟彷彿有些委屈,聲音也低沉了好些:“可是……師傅,咱們為什麼不留在東都?東都之地繁華昌盛,一場下來所得的錢,是咱們在其他州縣的數倍,更何況如今到處鬧蝗災,路上也不太平,咱們今天竟只能宿在這兒。在東都的時候,趙國公崔家可是懇請師傅替他們教導……”

  “住口!”一聲厲叱後,那悅耳的聲音突然變得冷冰冰的,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五娘,你記住,我們不是舞伎!倘若因為貪圖錢財便不管不顧出賣自己的技藝,那麼在達官顯貴眼裡便可以招之則來揮之則去。那個時候,我們便再也不得一天自由了!”

  聽到那最後一句斬釘截鐵的話,聽到那自由二字,杜士儀忍不住心中一跳,竟睜開眼睛朝那邊的師徒二人看去。他的目光正好和那一對同樣睜開的眼眸中射出來的目光碰了個正著。見那女子毫無畏懼地與自己對視,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即便再次閉上了眼睛,又一骨碌翻了個身。即便如此,剛剛凝視時所見的玉容風情卻深深刻在了他的心裡。

  雖不施粉黛,可素淨的臉卻在昏暗的空間裡呈現出一種懾人的光輝,眼神亦是讓人一見難忘。與其說是國色天香沉魚落雁的絶世美人,還不如說那種絶世而獨立的風致楚楚動人!

  背對美人,白日的疲憊終於漸漸佔據了上風,再加上聽見耳畔傳來了杜十三娘那均勻的呼吸聲,杜士儀也漸漸睡熟了。等到他被村裡的陣陣雞鳴聲驚醒,一翻身又轉回過來的時候,卻發現昨夜曾經躺著那師徒二人的牆角,如今已經是空落落再無一人,彷彿那如今還印象深刻的一幕只是夢境一般。

  這一晚夜宿女子的事,宋十八絶口不提,杜十三娘也如同悶嘴葫蘆,杜士儀又不是多嘴的人,因而崔儉玄竟根本不知道昨夜自己醉酒高臥的時候,還有這麼一幕,洗漱用過早飯之後,便懶洋洋又跟著杜士儀去了田頭。

  在田間轉了片刻,杜士儀就看見一個差役一溜煙跑了過來,到了他近前笑容可掬地說道:“杜小郎君,縣署的錢少府來了,請你去見一面!”

  所謂錢少府,便是專管徵收賦稅的登封縣尉錢律。去歲蝗災時他尚未上任,因而今歲蝗災一起,他自然有些措手不及,捕蝗又怕天譴,不理會又怕成災之後朝廷怪罪,前時一直在觀風色,卻不料縣令崔韙之竟是納了區區一少年郎之言,讓其主理四鄉捕蝗事。這會兒見一個年方十三四的少年跟隨差役朝這邊過來,他哪裡不知道這便是自告奮勇向崔韙之攬下捕蝗之責,而後又奔走各鄉里,說動鄉民捕蝗的那個京兆杜陵杜十九,當即笑容滿面地迎上前去。不等對方長揖行禮,他便搶著伸出雙手把人扶了起來。

  “不敢當杜小郎君這一禮,此番要不是杜小郎君不辭辛苦奔走鄉里,只怕蝗患愈演愈烈,那時候就來不及了!”錢律緊緊抓著杜士儀的手臂,原本瘦削的雙頰竟是因為笑容而微微鼓了出來,“聽說杜小郎君大病初癒,再操勞下去,不但明公,就連咱們這些下屬也過意不去。這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既然是先君庇佑方才得以痊癒,就得更加珍惜才是。”

  這一番話既有褒揚,又有告誡,竟是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杜士儀又不是真的年少識淺,聽出這言下之意,他便含笑應道:“錢少府說的是。我也不過是承明公的吩咐,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這幾天確實覺得精神力氣不濟事,正打算告假休養休養。”

  “哎呀,既然杜小郎君身體不適,那確實得好好休養。”錢律鬆了一口氣,當即更是笑容可掬地說道,“既如此,我這就派人駕車送你回去。對了,如今坊市之中米面難得,我讓人多給你送幾石米面,若是日後缺什麼,儘管到縣署尋我吱一聲。”

  “那就多謝錢少府了!”

  錢律預備的馬車寬敞舒適,居中鋪著平滑蔭涼的篾席,可坐可臥,足可容納三四人。此時此刻,杜士儀舒舒服服地躺在其中,耳中聽著嘎吱嘎吱的車軲轆轉動聲,不知不覺就打了個呵欠。冷不丁瞥見一旁的杜十三娘滿臉不忿,他不禁笑著問道:“十三娘,你這是和誰生氣呢?”

  “阿兄,如今蝗患眼看已經漸漸給壓下去了,你明明病好了支撐得住,為何要對人說精力不濟要回家休養?那錢少府是不是來搶功勞的?”

  杜士儀一時啞然失笑。見杜十三娘咬著嘴唇,分明餘怒未消,他暗想這小小年紀的女童便已經如此敏鋭,隨即便坐起身來:“傻丫頭,我剛剛才對你說過,你阿兄不看重什麼功勞,所以也不在乎別人來摘桃子。要知道,有的時候,虛懷若谷,比咋咋呼呼四處嚷嚷表功要強得多。比如上次我婉拒嵩陽觀送珍藥借別院,是因為無功不受祿,但這一次,不論別人送什麼,那都是咱們應得的,我不會再讓你在草屋粗茶淡飯度日。”

  杜十三娘沉默片刻,突然低聲問道:“阿兄,既然不去捕蝗了,司馬先生所說的懸練峰盧公那兒,你什麼時候去?”

  “我要想一想。”杜士儀習慣性地摩挲了一下杜十三娘的頭,見小丫頭蹙眉挪開腦袋,隨即不依不饒地盯著他,他這才笑說道,“這關係到將來,我得考慮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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