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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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31
x24685 發表於 2013-7-14 23:55
第十九章 打抱不平

  十石米,兩筐青翠欲滴的時令菜蔬,十斤羊肉,兩隻肥碩的兔子,外加兩匹絹,兩襲絲衣。當登封縣署差人送了這好些東西到草屋來,杜十三娘聞聽竹影回報,不禁眉頭一挑。尤其得知來送東西的只是兩個差役,她更是露出了惱色。然而,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屋子外頭就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這是來賣米的,還是賣菜賣肉賣布的?他們倒也好意思!”冷笑了一聲後,那聲音又陡然提高了幾分,“杜十九,你在不在?再不出聲我可就不告而入了!”

  杜十三娘聽到裡間一陣動靜,緊跟著就瞧見兄長從格扇後頭繞了出來,徑直走到門前高高打起了那竹簾子。她順著杜士儀那抬手的空隙舉目看去,一眼就瞧見了院子裡那個身著細葛袍子的少年。儘管此前跟在兄長後頭,也見過這崔十一郎幾次,可每次看到那張比自己更加秀美的臉,還有那雙鳳眼,她就總有一種在看女子的錯覺,此刻也毫不例外。

  “真是稀客啊,十一兄竟然尋到這裡來了!”

  “怎麼,不歡迎?你可別忘了,還欠著我四下蒐羅鴨子的十幾貫錢,我可不管這和縣署是否有關,只知道向你要!”

  “十一兄是難得的客人,我怎會不歡迎?請進請進,家中簡陋,怠慢了。”聽到這崔儉玄彷彿有些蠻不講理的話,杜士儀頓時笑了,當即側身讓了讓請其進門。

  崔儉玄一進門,四下里一掃屋子裡那各式竹製傢俱,雙眉就為之一揚,待看到來不及退避的杜十三娘,他便愣住了。他自己就是男生女相,因而前幾日見男裝打扮的杜十三娘跟在杜士儀身後,也只以為杜家也有個容貌俊秀的僮僕,可這會兒杜十三娘儘管並未插簪結髮,卻赫然女裝打扮,這自然只有一個答案。

  “這是舍妹十三娘。之前因我在外奔波,她不放心,死活要跟在左右,我拗不過她,只能讓她做男裝打扮,十一兄千萬切勿張揚。”

  杜十三娘被崔儉玄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襝衽行禮後就徑直退到裡間去了。然而,只是薄薄一道紙質格扇,外間崔儉玄的話仍然難以避免地傳了進來:“這就是那個為了給你治病,到嵩陽觀跪地苦求的妹妹?怪不得能夠打動冥君,果真一片赤誠之心,換做別人家那些足不出戶的千金,日頭底下一刻都是不肯呆的,就怕曬壞了自己的如雪玉膚!有其兄必有其妹,好,你們兄妹都不錯!”

  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紙質格扇,儘管看不到杜十三娘此刻是何臉色,可杜士儀想也知道,小丫頭絶不會因得了讚揚覺得高興,指不定正因為這崔十一郎的心直口快而犯嘀咕。想到剛剛外間那登封縣署派來的差役一見崔儉玄,就如避蛇蠍地溜之大吉,他眉頭一挑,當即便請了崔儉玄坐下,隨即自己在主位盤膝一坐,這才開口問道:“十一兄今日所來為何?”

  “沒事就不能來?”

  崔儉玄輕哼一聲,眼見得一個妙齡美婢送了漿水上來,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人一眼,接過陶盞送到嘴邊呷了一口,這才開口說道,“要你還是那個吟詩作賦文名滿樊川的神童,今日我才懶得走這一趟。杜十九,實話告訴你,你知道為什麼那縣尉錢律非得把你趕回草屋休養?

  這些天來,朝中關於蝗災的爭論終於塵埃落定了。姚相公大獲全勝,就連一度抗拒最激烈的汴州倪使君,在接了政事堂行文之後,頂不住的他也不得不親自率眾捕蝗。而就在這兩天,朝廷派出的一位監察御史就要到登封了。這會兒我那七叔和縣署那些縣丞主簿縣尉全都陪著他四鄉八里地轉悠,否則來日那位御史親自巡視田間地頭的時候,要是讓人看見在前頭忙活的是你這不相干的人,他們這奮力滅蝗的功勞可都沒了!”

  此話一出,格扇後頭頓時傳來了杜十三娘一聲難以抑制的低低驚呼。而杜士儀面對這情理之中的答案,倒是並不意外:“原來如此。朝廷既是一力治蝗,看來今年應該不會有饑饉了。”

  崔儉玄一時緊緊盯著杜士儀,見其淡定自若地回看了過來,他不禁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就不氣惱?”

  “那要是換成十一兄,到時候我就該不管不顧,帶著鄉民在那位御史面前大展神威,讓人瞧瞧這登封滅蝗的事,全是因我一個人的功勞?”

  見崔儉玄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杜士儀頓時知道自己問錯了人,崔十一郎顯然是這種性子。於是,他忍不住嘴角上揚笑了笑,隨即便開口說道:“十一兄這些天也跟著我東奔西跑,捕蝗滅蝗治蝗之難,想必也都看到了。

  即便我已經磨破了嘴皮子,也還有百姓不肯不願不敢。這還是我受了明公之命,領著縣署差役,倘若只靠我一人之力,那就更沒人聽我的了。而現如今朝廷派了御史這麼一轉,響應的人必然會更多,結果自然比咱們這些微薄之力更好。好事做了,並不是一定要求褒揚求獎勵,更何況,還有十一兄特地來打抱不平,我這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誰說我是來給你打抱不平?”崔儉玄那鳳眼秀眉一挑,可在杜士儀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最後還是色厲內荏地說道,“我不過是瞧著你這些天盡心竭力,所以來提醒你一聲。你既然不在乎,與我何干?”

  儘管起初對崔儉玄有些疏淡,但見這麼一個宛若女郎的世家貴公子硬生生跟著自己四鄉八鄰地跑了一遍,即便其嘴上不饒人,杜士儀對其的印象也早已改觀。此刻見其依舊那老毛病,他不禁啞然失笑道:“那便算我失言了。對了,十一兄彷彿不是登封本地人,未知還要在登封盤桓多久?”

  “怎麼,莫非你杜十九嫌我賴著不走,要下逐客令?”

  “十一兄,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張嘴太刻薄了?”見崔儉玄惱得面色發青,杜士儀便嘆了口氣道,“算了,是我自己不好,非要和你這心直口快的人拐彎抹角。我是問你,你到登封是來遊山玩水,還是來訪親探舊的,怎麼有那麼多閒工夫跟我去滅蝗?現如今這事情有別人接手,你又是什麼打算?”

  崔儉玄本要發火,可聽到杜士儀後來的話,他那股突然竄上來的火沒來由就無影無蹤了,因悶聲說道:“我確不是登封人氏,是從東都來的,不過暫時寄住縣署。我家祖母讓我去懸練峰盧浩然那兒求學,可這吟詩作賦的事情我一丁點興趣都沒有,跟著你四鄉亂晃,不過打發時間罷了!聽說那盧浩然對弟子嚴格得很,萬一我呆不住被人趕回去,那不是丟了崔家的臉……”

  說到這裡,他突然醒悟到自己不知不覺竟然把心頭最大的顧忌給說了,一時大為懊惱,忍不住站起身道:“好了,我今天來見你就是為了告訴你那位御史到登封的事情,你既然不在意,我就更管不著了。杜十九,咱們後會有期!”

  “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把我這兒當成什麼地方了!”杜士儀不等其轉身出門就霍然起身攔住了崔儉玄,隨即笑吟吟地說道,“你要不提懸練峰那位盧公也就罷了,既然提了,那我可正好尋到了一個商量的人。十一兄,不瞞你說,我也正好因人所薦,正躊躇要不要去懸練峰求見那位盧公。不過,求學自然是我之所願,但一來我和舍妹相依為命,不想拋下她,二來,我這性子……和你一般,有些受不得拘束。”

  “你所言當真?”崔儉玄狐疑地看了一眼杜士儀,見其不由分說把自己按在了剛剛那坐席上,隨即又來到角落的書箱旁,彎腰片刻便手掣一個竹筒走了過來遞到了他的眼前。看清竹筒上那墨跡宛然的盧兄浩然親啟,落款則是司馬子微敬拜兩行字,他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是上清派司馬宗主的薦書?”得到了杜士儀點頭答覆,崔儉玄的面色不禁異常古怪,“還真是巧了……我家祖母好說歹說替我求來的,是嵩山嵩岳寺普寂大師的薦書。咱們這薦書一僧一道,一是禪門祖師,一是道門宗主,偏生咱們非僧非道,看來咱們是難兄難弟啊!”

  說到這裡,崔儉玄一時神采飛揚:“去,怎麼不去?要真是我一個人,我就豁出去在河南道各州縣遊玩一圈,然後再回東都,大不了到時候吃祖母和阿爺阿娘一頓家法,可既然有你這個伴,那咱們乾脆明日就一塊去見識一下那位盧公隱逸高士的風采!要是不對脾胃,咱們就悄悄回來,那時候我在你這附近也造個草屋,咱們毗鄰而居,豈不美哉?”

  要真是和你毗鄰而居,豈不得被你聒噪死?

  杜士儀見崔儉玄就這麼擅自做了決定,不禁為之氣結。然而,想想去一趟也不辜負了司馬承禎的薦信,他便點點頭道:“也罷,那就明日吧。我正好帶著十三娘去散散心。”

  “那就說定了!”崔儉玄笑眯眯地站起身來,彈了彈衣角便開口說道,“明日一早,我讓人駕車來。對了,不論長安洛陽,滿街貴女連冪離帷帽都不帶,帶著婢女四處跑馬遊玩,壓根沒有什麼男女之分,你家十三娘也不用那麼拘束。這嵩山七十二峰,全都是避暑勝地,正好趁機玩個夠!”

  一聽這話,杜士儀就已經完全確定。這崔十一說什麼和自己一塊去懸練峰見盧鴻,其實骨子裡就沒抱希望,壓根是打算去遊山玩水的!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27
第1卷 第二十章 招搖逢窘迫


  清漆桐木製成的寬敞車廂中,鋪的是平滑如鏡的皮製地席,與左右板壁連成一體的兩張檀木食床上,擺著兩套瑩白如雪的白瓷茶具,遠比杜士儀此前在嵩陽觀中用過的精緻。因是夏日,車廂左右前後的竹簾用的都是打磨精細的玉竹,既透風又遮陽,不但沿路景緻,連前頭拉車的那頭牛也能依稀看得到。前頭掛著的小巧金鈴鐺隨著行進而發出了清脆悅耳的響聲,在烈日的照射下,又給旅程增添了幾分別樣色彩。

  看看車廂中的杜十三娘和竹影,還有外頭車伕旁邊那膚色黝黑的背影,杜士儀又抬頭望了一眼前頭那騎著高頭大馬的崔儉玄,心裡再一次覺得,他答應與其一塊去拜會那位赫赫有名隱逸高士盧鴻,絕對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他把杜十三娘帶出來散散心,是因為妹妹大老遠帶他來嵩山求醫,繼而又病了一場,如今他想補償補償,可卻不想杜十三娘一定要把竹影也帶上,而竹影又以帶上男僕可以防萬一,把田陌也一併拎了出來。至於崔儉玄就更不用說了,相比之前四鄉八里轉悠的時候也只帶了兩個從者,今日不算車伕,那鞍前馬後隨侍的,整整有八個人!

  他原本想得好好的,先登峻極峰,看過杜十三娘念想中的登封台,然後轉青崗坪再到懸練峰,那條山路又能看風景,又方便快捷,用得著坐牛車從大道上走?這是去求學的,還是去炫富的?

  「阿兄。」看到杜士儀又在嘆氣,杜十三娘忍不住面帶惶惑地說道,「若是我今日不跟著,阿兄也不至於非得這般招搖過市。」

  聽到這話,杜士儀方才回過神。杜十三娘說崔儉玄招搖,他打心眼裡一萬個贊成,但嘴上卻笑道:「沒事,這天越來越熱了,你病剛好,跟著我累了那麼多天,如今是該散散心,有十一兄的牛車,咱們也能省點力氣。再說,到了懸練峰總還要走山路,養精蓄銳不是壞事。」

  「十三娘,你阿兄說得沒錯。你別看走山路彷彿近些,爬到一半你累得熬不住了,說不定得讓你阿兄背你走,那時候可就狼狽了!」崔儉玄不知什麼時候駕馬行到了牛車左側,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這牛車慢吞吞的,可好在穩當寬敞,給女子和病人用最適合不過。想來你也不放心你阿兄和我一塊在毒日頭底下騎馬,不是麼?」

  杜十三娘看了一眼微微頷首的杜士儀,頓時咬了咬嘴唇不做聲了。她本意就是想讓杜士儀去盧鴻那兒求學,至於自己,無論繼續住在峻極峰下的草屋,還是就此帶著竹影回樊川,這都不要緊,只要兄長將來能有錦繡前程。

  可崔儉玄這人實在是太隨心所欲的性子,她不跟著來,興許兄長就被他三言兩語挑唆,放棄了大好的求學機會!可她千防萬防,還是沒算到崔儉玄這般興師動眾,高調得彷彿不是去求學,而是去求親似的。須知那些隱逸高士應該都是性子高潔崇尚儉樸,這第一印象差了可怎麼好?偏偏崔儉玄把話都說去了,樣樣都為了她兄妹二人著想,她總不能這時候說打道回府吧?

  看到妹妹那眉頭緊蹙一籌莫展的模樣,杜士儀忍不住笑著伸出食指點在了她的額頭上,又輕輕揉了兩下:「不要皺眉了,可別小小年紀就擰出一個川字來。儘管放輕鬆一些,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用患得患失。此行懸練峰求見盧公,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聽到那最後言簡意賅的八個字,杜十三娘凝視著杜士儀好一會兒,只覺得兄長比從前看得開,一時臉上又露出了笑容,並輕輕點了點頭。而在牛車旁邊騎馬而行的崔儉玄也聽得清清楚楚,頓時挑了挑眉。

  這個杜十九倒還真豁達……嗯,確實挺對他脾胃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車馬方才停了下來。只見大路一側是一條小徑,內中但可見密林幽深,隱約還能聽到山澗中溪水的流淌聲。杜士儀扶了杜十三娘下車,又看了看那崎嶇山路,不覺慶幸妹妹今日換了一身方便行動的男裝。至於自己會不會騎馬,他坐上去方才發現,策馬徐行問題竟是不大。

  這一次,除卻留了兩人看守牛車之外,其餘人便簇擁了換乘馬匹的杜士儀崔儉玄和杜十三娘轉道這條小徑,前頭是曾經來過盧氏草堂的一個崔氏家僕為嚮導。一路忽上忽下,但只見四處山石突兀,澗壑深邃,溪水潺潺,草豐林茂,時不時一個拐彎就可見面前豁然開朗別有洞天,四下里只聞鳥語花香蟲鳴,間或傳來風拂草木的沙沙聲,本還不時說話的眾人都漸漸安靜了下來。

  「怪不得那位盧公不願意出來做官!」崔儉玄突如其來的感慨打破了這難得的靜謐,其人卻還仿若未覺似的大聲說道,「要是換了我在這等曲徑通幽處結廬,我也肯定樂不思蜀!」

  見崔儉玄東張西望,那張秀美如女子的臉上露出了很不相符的盤算表情,彷彿真打算考慮在這兒建造草屋的可能性,杜士儀想都不想就徑直潑了一盆涼水下去:「十一兄要真的有這打算,我不妨和你小小打一個賭。你要是能夠一個人在這好山好水的地方結廬住上一個月……不,十天,那我便任由你差遣做一件事。」

  「嗯?」崔儉玄鳳眼一揚正要答應,隨即突然覺察到這話中的陷阱,立刻輕哼一聲道,「一個人結廬而居,那豈不是得悶死?我才不上你這惡當!」

  這一路行來雖不艱險,但已經有將大半個時辰,即便風景優美,但畢竟沿途山路頗為不便,因而,杜士儀想到自己此前帶人捕蝗之餘,也打聽過盧鴻的為人事蹟,如今一路行來,他心裡對這位隱逸高士的性子更有了進一步的猜測。盧鴻能夠放下范陽盧氏的名頭,丟下在東都洛陽的安穩生活,到這山野之地隱居,而且並不是一人獨善其身,而是廣收弟子教學,堅持不受征辟,性情堅韌高潔是必然的,就算他和崔儉玄都有份量極重的薦書,今次恐怕也不會那麼容易。

  「阿兄,似乎有人在唱歌。」

  杜十三娘突如其來的說話聲,讓原本打算反唇相譏杜士儀兩句的崔儉玄立時閉嘴,其他眾人頓時更加安靜了下來。那聲音起初只是隱隱約約,但很快,山風就帶來了一個中氣十足的吟唱聲:「山為宅兮草為堂,芝蘭兮藥房。羅蘼蕪兮拍薜荔,荃壁兮蘭砌。蘼蕪荔兮成草堂,陰陰邃兮馥馥香,中有人兮信宜常。讀金書兮飲玉漿,童顏幽操兮不易長。」

  這帶著雋永古風的歌聲由遠及近傳來,本就在最前頭的那崔氏家僕側耳傾聽良久,隨即立刻開口說道:「應該是左邊山林裡頭傳出來的,十有八九是樵子。」

  這嵩山樵唱,杜士儀最近常登峻極峰,早已經是司空見慣了,聽到這首陌生的詩也並不奇怪,崔儉玄卻不禁眉頭緊皺。他對詩賦上頭一分興趣也無,更何況這一首詩多有生僻字韻,此刻忍不住沒好氣地冷哼道:「連個樵子都咬文嚼字,無趣!」

  話音剛落,那山林中的樵唱戛然而止,緊接著一聲驚呼,繼而竟跟著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立時開口叫道:「林中似乎有人遇險,田陌,快去瞧瞧!」

  田陌聞言一愣,隨即不假思索地循著聲音就往那邊山林竄去,三兩下敏捷地攀著一處山石消失在了林中。

  「喂,你也快去瞧瞧!」崔儉玄幾乎不假思索地衝著充當嚮導的崔氏家僕吩咐了一句,見其人猶豫片刻,也三步並兩步往那邊山林的方向鑽去,他便對身旁其他幾個家僕喝道,「四下圍起來,萬一跳出什麼大蟲之類的野獸,也好有個預備!」

  「這兒多年有人聚居,應該不會是大蟲,長蟲的可能性倒更大些!」

  見杜十三娘和竹影一時花容失色,杜士儀不得不出言安慰了一句。然而,等了好一會兒,鑽入山林的田陌和家僕尚未現身,可山林中卻連滾帶爬地鑽出一個人來。那人一身布衣,乍一看去彷彿是尋常樵夫,可當其人瞧見這邊人多,跌跌撞撞衝到他們近前時,儘管顯得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可杜士儀立刻一眼就認出了他。

  不是嵩陽觀中有過一面之緣的柳惜明還有誰?

  幾乎是同一時間,柳惜明也把杜士儀給認了出來。當初嵩陽觀一面之後,儘管據說司馬承禎對其另眼看待,臨行之時還去又見了其一面,可後來他從那些到嵩陽觀中打聽的差役口中得知,杜士儀竟自告奮勇攬下了捕蝗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他立時幸災樂禍,再不把人當成一回事。

  且不說去年山東蝗災,姚崇死活說動了心有猶疑的天子,行文各州縣全力捕蝗,這才勉強維持了下去,眼下今年再起蝗災,姚崇那相位能否保住還未必可知,朝中非議那麼多,誰碰此事誰倒霉,更何況杜士儀只不過區區白身人?

  然而,他在舅父宋福真得來的一封薦書下,終於得以拜入盧氏草堂,原本滿心覺得前途似錦的時刻,剛剛卻遭遇平生最狼狽的一幕,卻偏偏在這種時刻撞見了著絲衣戴幞頭,前呼後擁絲毫不見寒酸氣的杜士儀!更讓他窘迫的是,杜士儀就彷彿在平時尋常場合見面似的,笑容可掬地對他拱了拱手。

  「原來是柳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27
第1卷 第二十一章 救人如救火


  什麼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到嵩山只和你見過兩次面,就沒遇到過好事!

  柳惜明恨得牙癢癢的,反反覆覆告誡自己要從容鎮定,不要丟了世家子弟的風度,這才總算是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來:「原來是杜十九郎,沒想到這麼巧。」

  然而,他恨不得這一句招呼過後立時分道揚鑣,旁邊偏偏傳來了一個極其不合時宜的聲音:「杜十九,你竟然和這樵子相識?你還真夠折節下交的!」

  相比杜士儀剛剛那輕描淡寫的一句人生何處不相逢,此言就如同一把刀子,把柳惜明那顆已經極其脆弱的心扎得血淋淋的。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杜士儀身側那人,見是一個年約十五六,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著錦繡衣衫的翩翩美少年,儘管明知此人非富即貴,可他仍是餘怒未消地冷哼一聲,索性連看也不再看對方一眼。下一刻,他就聽到杜士儀輕輕咳嗽了一聲。

  「十一兄誤會了,這是京兆柳氏惜明兄,並非嵩山樵子。」

  柳惜明面色稍霽,可剛剛那一口氣卻吞不下,當即冷冰冰地說道:「杜十九郎,雖說交淺言深,可我得提醒你一聲,那些以衣冠取人的目光短淺之輩,你還是離得遠些!」

  崔儉玄從小就是想什麼說什麼的性子,一張嘴也不知道開罪了多少親朋。也就是家中長輩和兄弟勉強能容忍一二,而和杜士儀相交這些日子,杜士儀從不和他計較,不知不覺他便將其當成了自己人。然而,他脾氣固然古怪,可畢竟家中直系三代都是高官顯宦,於朝廷官場瞭解頗深,剛剛聽了杜士儀的話,他正沉吟關中柳氏如今在朝都有些什麼人,一聽到柳惜明這指桑罵槐的話,他一時怒髮衝冠。

  「你說誰目光短淺?」

  「我自說目光短淺之人,你何必耿耿於懷?」

  「哼,你這一身破衣爛衫從山上屁滾尿流地逃下來,瞧在杜十九的份上我才說是樵子,否則我還以為是哪兒冒出來的乞丐!」

  「你……」

  「你什麼你!關中柳氏有什麼了得,就敢不把我清河崔氏放在眼裡?」

  杜士儀從前領教過柳惜明的隔山打牛,也領教過崔儉玄的冷嘲熱諷,此刻見兩人倏忽之間便針鋒相對大眼瞪小眼,他知道這會兒打圓場也無用,索性岔開話題道:「好了,十一兄和柳兄且暫息一時之怒,正事要緊!柳兄,剛剛山林之中究竟怎麼回事?適才聽到林中動靜,我和十一兄各有一個家僕進林探看究竟了!」

  一聽到這話,柳惜明方才驟然想起最要命的一件事,頓時面色大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故作鎮定地說道:「剛剛我和薛六郎在林中撿拾乾柴,卻不防林間突然竄出了一條長蟲來,故而我緊趕著下來找人呼救……」

  他這話還沒說完,崔儉玄便嘿然冷笑道:「你剛剛又是和杜十九敘舊,又是忙著提醒他別交友不慎,何嘗提過救人一個字?呼救?我看你是拋下那什麼薛六郎,一個人逃命是真的!」

  這一次,柳惜明的臉色頓時漲成了豬肝色,可崔儉玄這話又准又狠,他確實是慌不擇路一個人先逃了下來,此刻怎麼都難以想出反擊的言辭。就在他恨不得此刻能一頭昏倒,也好避開這難堪的羞辱時,那邊他逃下來的山林處傳來了一個叫聲,緊跟著,就只見那充作嚮導的崔氏家僕從林中鑽出,不多時,身背一人的田陌便緊隨其後出來。這下子,杜士儀也顧不得柳惜明,和崔儉玄雙雙快步迎了上去。

  「此人眼下如何?」

  「郎君,杜小郎君。」那崔氏家僕叉手行禮後便急急忙忙地說道,「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昏倒在地,所以田小兄立時就將他帶了下來,看樣子似乎給蛇咬傷了!」

  聽到是蛇咬,扶著杜十三娘的竹影立時打了個寒噤,卻發現自家娘子也同樣是顫慄恐懼。崔儉玄亦是倒吸一口涼氣,但隨即便當機立斷地吩咐道:「快,解開他衣裳看看傷在何處?我記得四伯父提過,被蛇咬了耽誤不得,救人性命要緊……對了,你們幾個,可有帶著蛇藥?」

  眼見得那幾個崔氏家僕七手八腳地把人從田陌背上放下來,又手忙腳亂去解人衣衫,杜士儀立時下馬上前仔細查看,最後卻在其人小腿處發現了一處小小的傷口。若有所思驗過那傷口,又輕撥了其眼瞼看了看瞳孔狀況,聽到崔儉玄正心急火燎地催人找尋蛇藥,幾個家僕卻都吞吞吐吐說,只有驅蛇的藥,並無治蛇咬傷的藥時,他大略算了算從聽到慘叫到找到人的時間,這才站起身說道:「找不到也不用急,應當是無毒的蛇!」

  崔儉玄立時下馬趕了過來,半蹲著說道:「無毒?人都暈過去了,怎會是無毒?」

  「從咱們聽到驚呼,到眼下他被背下來,至少已經超過一刻鐘了,若是有毒早就該有徵兆。但傷口處不曾紫腫,留著的淺淺牙印上,並無兩顆尖銳毒牙的痕跡,而且血也已經自行止住了。照常理判斷,應該並非毒蛇。而且,我剛剛探過脈息,又看過他的眼睛,並不紊亂虛弱。」說到這裡,杜士儀便抬頭說道,「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咱們還是盡快先把人送去盧氏草堂吧!」

  「說的也是!」

  雖有馬匹,但山路不好走,最後仍舊是田陌自告奮勇把人背了起來,一應人等匆匆前行。沒走幾步,崔儉玄便突然想起了什麼,環目四顧後便皺眉問道:「那個柳惜明呢?」

  杜士儀這才發現剛剛那身穿布衣的柳惜明竟是不見了。可此時此刻,他也沒工夫再去考慮這自私自利的傢伙,當即說道:「不用管他,先把人送回盧氏草堂再說。」

  一行人順著山路又前行了將近一刻鐘,耳畔突然傳來了陣陣隆隆聲響,竟彷彿在打雷似的。頭一回走這條路的崔儉玄一時眉頭大皺:「難道要下雨?這條路原本就不好走,這要是下雨可就更加寸步難行了。」

  「不是打雷,是瀑布的水聲!郎君,到了你就知道了,這懸練峰的瀑布在夏秋雨季的時候最為壯觀,而到了冬日最冷結冰的時候,但只見四處白雪冰掛,亦是在其他地方瞧不見的好景緻!」

  杜士儀剛剛也隱約覺得那聲音興許是瀑布,聽那領路的崔氏家僕一解說,一時更生好奇。果然,當又拐過一個彎之後,就只見一條匹練一般的瀑布從山崖極高處墜落。儘管今日是大晴天,但因為前些日子有過幾次山雨,那急流直下的瀑布落在崖底的小潭中,澎湃之聲如同震雷轟鳴,而水幕在陽光映射下顯出了五光十色,就如同奇光異彩的珠簾。山風挾著涼爽水霧撲面而來,眾人這一路疾行而出的一身大汗,竟是一下子為之褪去。

  然而,最為醒目的還是瀑布旁不遠處的一座座草屋。乍一看去這七八座草屋彷彿都是差不多的高矮大小,然而只瞧茅草頂便能發現,顯見並不是一個時間建造的,新舊不一。此時此刻,最鄰近山路的那一座草屋前頭,正有七八個年輕人站在那兒說話,其中便有滿臉急躁卻又腳下紋絲不動的柳惜明。當一直留意著山路盡頭動靜的他發現那熟悉的一行人過來,立刻轉身衝了過來。他看也不看杜士儀和崔儉玄,直奔背著人的田陌,不由分說把人放平了下來,便拔開手中瓷瓶的塞子,將瓷瓶的口往那人事不知的薛六郎嘴裡倒去。

  「喂,你想幹什麼!」

  見崔儉玄一把伸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柳惜明一時怒道:「就算我適才出言不遜得罪了崔郎君,救人如救火,眼下先救人要緊!」

  「什麼救人如救火,你把人丟下溜之大吉的時候,怎就沒想過救人如救火!」

  「你別血口噴人,我是回草堂尋蛇藥的!」

  「都住口!」

  聞聽這一聲大喝,柳惜明和崔儉玄連忙扭頭,卻發現開口喝止的並不是杜士儀。只見剛剛草屋前頭說話的那些年輕人都快步上了前來,此刻開口的,是被眾人簇擁在當中,一個年約二十三四的年輕男子。他一身如雪白衣,身材頎長,容貌俊朗,然而,他臉上那萬年冰山一般從不融化的冷冽表情,卻讓人在這夏日感覺到冬日的酷寒來。而和他的表情幾乎如出一轍的,便是他那冷淡的口氣。

  「怎麼回事?」

  「三師兄,他們把薛六郎送回來了,但卻不讓我救治!」

  見崔儉玄被柳惜明的惡人先告狀氣得臉都紅了,杜士儀一把攔住了轉瞬就要爆發的崔十一郎,隨即衝著那目光倏然轉厲的年輕男子拱了拱手說道:「這位大兄,此人是被蛇咬傷為我等救下,但我適才探其傷口,診其脈息,應該是無毒的蛇。所以若貿貿然服用藥性猛烈的蛇藥,只怕會適得其反。」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28
第1卷 第二十二章 舌戰


  冷面年輕男子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旋即方才蹲下身來,伸出二指在那薛六郎的脈搏上輕輕一搭,片刻之後又查看了其那裸露在外小腿上的傷口,隨即就站起身來。他看也不看一旁滿臉期待的柳惜明一眼,卻是微微點了點頭。

  「你說得不錯,應該是被山中常見的那些無毒蛇淺淺咬了一口,與其服那些藥性猛烈的蛇藥,還不如清理傷口之後好好敷些外傷藥。從師弟,宋師弟,請你們把薛師弟送去兌字草屋,把西邊幾子上第一個瓷瓶裡的藥給他敷上。」

  「是,三師兄。」

  冷面年輕男子身後兩個看似更年長的年輕人立刻上了前來,其中那個健碩的彎下腰把薛六郎背了起來,另一個在旁邊幫忙搭手,三人立時匆匆往瀑布東邊的那座草屋趕去。而這時候,冷面年輕男子方才若有所思地再次端詳了杜士儀和崔儉玄一番,隨即開口問道:「二位郎君可是來拜會盧師的?」

  盧氏草堂在這樣的山中深處,到這兒的人無論是官是民,是老是少,全都是衝著聲名赫赫的盧鴻而來,因而這句話幾乎是盧氏草堂弟子面對外來人時的唯一開場白了。然而,杜士儀還沒開口,就只見一旁的崔儉玄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非也,我們只是聽說這山中有一道瀑布有名,所以特意來觀瞻一二!」

  此話一出,四周其他弟子一時面色各異。柳惜明倒很想冷嘲熱諷幾句,可他更知道自己今天做的蠢事已經太多了,只能硬生生按捺住了那衝動。而杜士儀完全沒想到崔儉玄來都來了,事到臨頭卻還嘴硬,惱火的同時卻不得不給這該死的傢伙打圓場。

  他幹咳了一聲,當即笑道:「我和十一兄自然都是來拜見盧公的,不過剛剛順著山路行到這瀑布前,先聞其聲再見其形,只覺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一時心神為之奪,因而不免心心唸唸都惦記著一觀飛瀑全貌。」

  看到杜士儀一面說一面警告地剜了自己一眼,這時候,還有些不太情願的崔儉玄張了張嘴,待發覺杜十三娘亦是用又氣又惱的眼神瞪著他,他這才勉勉強強閉嘴不說話了。這時候,那些剛剛被崔儉玄的信口開河驚得魂飛魄散的崔氏家僕們終於鬆了一口氣,曾經來過一回此番充作嚮導的那個崔氏家僕慌忙對著那冷臉年輕男子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禮。

  「某乃東都永豐坊崔氏家僕。今日陪侍我家郎君,特來拜見盧師求學,還請裴三郎能通融稟報一聲。」說到這裡,他才想到要不是杜士儀解圍,還不知道崔儉玄會出什麼幺蛾子,當即又慌忙添了一句,「和我家郎君同行的這位,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杜士儀這才知道面前這冷面年輕男子姓裴行三,正沉吟別人對其那三師兄的稱呼,是否因為其在所有盧門弟子中也排行第三,他就聽到一旁的那幾個人中傳來了一聲驚咦:「你就是那江郎才盡的樊川杜十九?」

  這一聲驚咦過後,又是另一個輕輕抽氣的聲音:「就是那跑到登封縣署,自告奮勇攬下捕蝗之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

  「就是那敢當眾吞蝗,不怕傷天和的大膽傢伙!」

  「聽說這一趟死在你手中的飛蝗,足有幾十萬,殺生無數心狠手辣,你就不怕傷天和!」

  就殺了成千上萬的蝗蟲而已,這要算心狠手辣的話,他可是比竇娥還冤!這難道就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可這些人都在山中求學,按理不至於如此消息靈通才是!

  杜士儀見一個個人全都在打量著自己,有的好奇,有的驚詫,有的惋惜,那裴三郎仍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絲毫沒有任何動容,而如柳惜明則是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他立時明白了過來。不消說,必然是這傢伙添油加醋給自己上了一番眼藥!

  就在他定了定神打算開口說話的時候,一旁的崔儉玄卻是冷笑了一聲:「捕殺蝗蟲就算心狠手辣,這話聽著還真新鮮!要這麼說,將來各位萬一上陣殺敵,豈不是也要慈悲為懷,然後直接當了逃兵?」

  幾個崔氏家僕無不深知自家郎君的秉性,此時此刻聽其又是如此出言不遜,看到剛剛那幾個議論杜士儀的人紛紛遽然色變,一時臉全都綠了。所有人都悲觀地認為,太夫人和夫人的殷切希望必然就此落空,他們回東都之後更是鐵定要遭池魚之殃。不敢和崔儉玄置氣的他們只能悄悄拿眼睛去睨視杜士儀,少不得暗自埋怨自家郎君沒事瞎出頭,卻不想杜士儀自己也是為之氣結。

  早已領教過崔十一郎那不饒人的毒舌,然而,對於他眼下拉仇恨的本事,杜士儀不得不歎為觀止——即便這拉仇恨興許只是崔儉玄自個兒的私心,只是破罐子破摔壓根不希望此次求學能成功。面對那些或多或少存著敵意的目光,他索性也豁了出去,當即不動聲色地說道:「十一兄話雖激進,然則蝗患當前而不思力除,就猶如敵軍攻城,守軍不思猛攻退敵,卻想著修德敬天,敵軍就會不戰自退一個道理。」

  「狡辯!盧師常告誡我等,為人處事當敬天法祖,勤慎自省。蝗災乃天災,非人力能阻。古之聖賢行善政,州縣飛蝗不侵,如今一連兩年都是飛蝗蔽日,便應該自省修德,若以殺生求一時平安,去歲捕蝗便是最好的榜樣!今歲不知吸取去歲教訓,那明年後年乃至於今後,皆不得安!」

  見這驟然開口指斥自己的,不是剛剛這些人,而是一個從柳惜明身側大步走過來,分明疾言厲色的灰衣中年男子,而站在其身後的柳惜明雖沒開口,但一臉的贊同和敬服,分明此人在盧氏草堂亦有些名頭,杜士儀眉頭一挑,索性不慌不忙也倏然踏前了一步。

  「蝗未作,修徳以弭之,蝗既作,必捕殺之。便如疽已發於背,而進以調元氣之說,卻不用刀針猛藥,則元氣未及調,而毒已內攻心肺死矣!此二事,事不同而理同。唯有鄙劣惰懦之夫,視生民之死生,國家之存亡,都於己無干,反而於鬼神之道噤若寒蟬,唯恐稍有拂逆則禍將立至。卻不知立身若正,鬼神不侵!至於殺生,莫非不忍於蝗,而忍於民之飢而死?」

  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說得那灰衣漢子一時語塞,而杜士儀卻並未就此偃旗息鼓,而是趁勢說道:「而尊兄既言及去歲今年,我也不妨多言幾句。正因為去歲全力捕蝗,所以山東河南河北等地雖不曾大熟,卻無有饑饉!而今年若如去年一般勉力捕蝗,至少很大可能不會有人餓死。至於明年後年,但使防蝗如防虎,視其猶如家常便飯,又有何懼?說一句最簡單的話,只消眾志成城,區區飛蝗,不過一盤菜爾!」

  「好一個一盤菜!」崔儉玄一時撫掌大笑,連連點頭道,「不枉我跟著你奔波十幾日,還演了一場驅鴨滅蝗的好戲!」

  這時候,剛剛一直冷眼旁觀的裴三郎終於開了口:「四師弟,盧師一直說,各人有各道,不要用你自己的道強加在別人身上!」

  說完這話之後,見那灰衣漢子雖有些不服,但還是止口不言,裴三郎若有所思又打量了杜士儀一眼,隨即淡淡地說道:「兩位既是來拜見盧師,還請少待。今日盧師正開講論語,講完之後,我便為二位前去稟報。」

  崔儉玄還以為今天自己一番胡攪蠻纏,就算人家不趕走他們,那盧鴻也必然不會接見,那時候就能順理成章打道回府了,卻不想這看似冰冷不好打交道的傢伙竟然比別人好說話!因見其他眾人都各自散了,再沒人理會自己一行人,他也不在乎,眼神閃爍了一下便嘿然笑道:「杜十九,既然來了,咱們去瀑布底下好好觀瞻觀瞻?十三娘還是第一次見這飛瀑直下的景象吧?」

  剛剛兄長幾乎成了眾矢之的那一幕,杜十三娘看得目弛神搖,想想杜士儀那十幾天早出晚歸奔波不停,卻還遭如此誤會詆毀,再優美的風景她也無心再看了,咬了咬嘴唇便上前輕輕拉住了兄長的袖子。

  「阿兄,若別人都和他們這般瞧不起你,縱使盧公肯收錄你也沒意思,要不然……還是回去吧。」

  「別擔心。」杜士儀給了眉飛色舞的崔儉玄一個警告眼神,隨即才溫和地說道,「這瀑布美景難得一見,就當今日是遊山玩水也不要緊。」

  不由分說把杜十三娘拉到了瀑布之前,眼看其心不在焉地看著那高高的銀白匹練,又在水霧拂面和他的插科打諢下,漸漸放輕鬆了下來,他才笑著說道:「不論如何,今日得見這美不勝收的景色,咱們也不枉那山路崎嶇的一番辛苦。」

  「嗯……對了,剛剛那兩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可是阿兄新做的?」

  見杜十三娘突然目光閃閃地看著自己,杜士儀不禁乾咳了一聲。然而,還不等他回答,突然無端中了一記肘擊。他正對那下黑手的崔十一怒目以視,就只見對方衝著自己努了努嘴,他循其眼神方向看去,卻見是那白衣裴三郎已大步朝這邊走了過來。

  「杜郎君,崔郎君,請問二位可有薦書?」

  「當然沒有!」

  被崔儉玄搶著一答,杜士儀見那裴三郎彷彿揚了揚眉,自己的薦書也就不好拿出來了。因而,見對方一句隨我來轉身就走,他見杜十三娘滿臉擔心地拽著自己的袖子不放,便輕輕拍了拍小丫頭的肩膀低聲道:「且寬心,你阿兄不是什麼都要靠別人的人,司馬先生的薦書,能不拿出來便不拿出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28
第1卷 第二十三章 盧氏三考


  草屋七八座,越往裡年數越久,當被裴三郎帶入那一座門前掛著形似竹筒風鈴的草屋時,杜士儀忍不住瞥了一眼旁邊的崔儉玄。此時此刻,這男生女相的美少年也不再是剛剛那大大咧咧沒事人的樣子,那張一開口就得罪人的嘴亦是緊緊抿著。只在發現他那打量的目光時,崔十一郎仍是立刻扭過了頭。

  杜士儀正打量那居中主位上坐著的國字臉濃眉中年人,暗想這位赫赫有名的隱逸高士盧鴻還真是器宇軒昂的人,聽到裴三郎一聲二師兄,他就知道自己是弄錯了。相比他的斟酌,崔儉玄的反應就強烈得多,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怎麼,莫非盧公不肯見人?」

  「若是來求學拜師,便需過盧氏三考,這是盧師多年以來的規矩。當然,即便不能過三考,只要願意留下來的人,交了束修一樣能夠附廬聽講,來去自便。」那國字臉濃眉大眼的中年人聲若其人,猶如洪鐘一般的說話聲直接把崔儉玄的疑問壓了下去,「從前這盧氏三考都是盧師親自主持,如今草堂求學的弟子太多,所以便由我等三個從盧師最久的主持。適才杜郎君和崔郎君已經得了三師弟的首肯,所以眼下是我有一問請教二位。」

  剛剛竟然已經算是過了一關?

  杜士儀立刻瞥了一眼裴三郎,見其依舊毫不動容,也沒有解說的意思,這一次,他便主動開口問道:「請問裴兄,適才所試我二人的是……」

  「遇人危難能及時相救,且不慌不忙依舊持常心,光這一條便足證二君品行心性。更何況……」裴三郎頓了一頓,若有所思看了杜士儀一眼,這才冷冰冰地說道,「捕蝗有利與否暫且不說,能不忍於民之飢而死的人,盧師必然也會取這份悲憫之心。」

  崔儉玄這才恍然大悟。想想輕而易舉便過了第一關,原本擔心要考詩賦策問文章的他立時長舒一口氣。可下一刻,他便聽到那國字臉的二師兄微笑著一指案頭紙筆說道:「二位郎君可隨意在紙上書寫詩賦一首。」彷彿是發現了崔儉玄遽然色變,國字臉的二師兄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拘本人所作,抑或是古今先賢甚至佚名所作。即便不成詩,只為句亦可。」

  聽到不用自己做詩,崔儉玄頓時放下了心。他上前拿過紙筆,想都不想地提筆一蹴而就,將那墨跡淋漓的白麻紙遞給了對方之後,他索性讀出了聲:「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讀完之後,他還帶著幾分挑釁的語氣嘿然問道:「這首詩是昔日駱賓王七歲所作,應也算吧?」

  「自然算。」二師兄絲毫不以為忤,欣然點頭後接過紙掃了一眼,又看向了杜士儀。

  杜士儀聽到崔十一那打頭三個字,就已經明白這傢伙還在故意折騰,此刻輪到了自己,他執筆沉吟片刻,想想之前杜十三娘正糾纏著自己那兩句詩不放,他一時起意,索性就提筆書寫道:「飛流直下三千里,疑是銀河落九天。」

  盧氏三考由來已久,形式也始終不拘一格,但此刻二師兄這一考倘若遇到別人,必然都會欣喜若狂大呼簡單。長途跋涉到這裡來求學的,哪一個人沒有幾首拿得出手的詩賦佳作?然而,崔儉玄偏偏直接拿了駱賓王當年被人稱之為神童的詩湊數。而杜士儀則成句而不成詩,可句中那股凌人氣勢卻撲面而來,再加上那力透紙背的筆力,就連起頭已經聽過那兩句詩的裴三郎也不禁微微挑了挑眉。

  二師兄接了這兩張白麻紙,斟酌片刻片刻便開口說道:「三師弟引他們去見大師兄吧。」

  這就算是過了第二考?

  本以為到這盧氏草堂求學,必然千難萬難的崔儉玄一時瞪大了眼睛。直到杜士儀拉著他跟上那裴三郎出了這一座草屋,他才猶自不可思議地說道:「竟然真這麼簡單?我一首詠鵝就糊弄過去了?」

  話音剛落,前頭的裴三郎便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們也不用高興得太早,二師兄宅心仁厚,他那一考幾乎人人都能通過。」

  一句話立時把崔儉玄那神采飛揚給完全打擊沒了,而杜士儀為之莞爾的同時,想起這盧氏草堂的規模,當即又開口問道:「適才聽二師兄所言,即便不過三考亦能聽講?不知如今附廬聽講的,親傳的又有多少人?」

  「盧師授課,素來有教無類,附廬聽講和我等並無區別。」裴三郎仍舊徑直自顧自地往前走,口中卻說道,「只是若過了盧氏三考的弟子,盧師每月考問一次,倘若偷懶耍滑不思進取,則留觀後效一月,若還是如此,日後也就不用留在盧氏草堂聽講了。」

  這樣的規矩並沒有太出乎杜士儀的意料,說穿了也就是正式生和旁聽生的區別,正式生得參加考試才能結業,否則就要記過留級開除不等,而蹭課的旁聽生只需聽講不用考試,僅此而已。只是,此刻見崔儉玄勃然色變,彷彿正在思量是不是該立刻溜之大吉,他索性不動聲色地一把拽住了這傢伙。眼看裴三郎大步走在前頭,須臾已經把他們倆落下了老長的距離,他方才低聲對崔儉玄說道:「你講點義氣,難道打算讓我一個人去見那位傳說中的大師兄?」

  一句講義氣抵得上其他任何大道理,一時間,本來打起了退堂鼓的崔儉玄只能硬著頭皮說道:「什麼傳說中的大師兄,他很有名麼?算了,就衝著義氣,我再陪你一程……不過杜十九,要真的是我答不上來的難題,那就怪不得我丟下你一個了!」

  「這都只剩最後一關了,莫非你怕了?」

  崔儉玄立時挺起了胸膛:「誰怕了?我崔十一這輩子就不知道什麼叫怕字!」

  隨著裴三郎踏進那座幾乎依著山崖壁而建造的草屋,杜士儀卻發現裡頭空無一人。這屋子裡不像先頭那位二師兄房中一樣整潔雅緻,坐席座墊扔得橫七豎八,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也不是好好地擱在小幾上,而是七零八落散落各處,甚至那些外袍襪子之類的衣物,亦隨處可見。面對這種情形,不但崔儉玄的臉色異常古怪,就連裴三郎的臉也黑了。

  「大……師……兄!」

  裴三郎那咬牙切齒冷冽如冰的三個字剛一出口,下一刻,外頭便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來了來了,哎呀,三師弟還是這麼心急!」

  無論是杜士儀還是裴三郎,當瞧見那敞襟露懷衣衫不整赤著雙腳的年輕男子從外頭踏進屋子的時候,全都露出了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然而,見人彷彿絲毫不覺有異似的,笑呵呵走到居中的主位坐下,又熱情地招呼他們落座,兩人方才確信這個不拘小節的年輕男子竟真是盧鴻的首徒。甫一坐下,杜士儀就只聽裴三郎用比剛剛更冷峻的聲音開口說道:「大師兄,他們倆只剩下你那最後一考了。」

  「欸,不著急不著急,二師弟宅心仁厚也就罷了,難得有人能通過三師弟那鐵面考問,不容易不容易。須知這些年來,得以列名草堂弟子的,幾乎都是手持薦書而來的人……」

  「大師兄,光陰寶貴,別再耽擱了!」

  年輕男子見裴三郎打斷自己說話時,那白皙的臉上分明籠罩著漆黑如墨的怒氣,輕咳一聲便彷彿沒看見似的,依舊極其熱情地笑道,「鄙人盧望之,自幼為盧師撫養長大,所以雖無德無能,依舊佔了名分。今日這最後一考麼……」他突然東張西望了一番,最後看著地上落著的兩襲衣裳,笑眯眯地問道,「便請問二位郎君,地上那絲衣和布衣,你們更偏愛哪一種?」

  「自然是絲衣!」最初的詫異勁頭已經過去,儘管這問題奇怪得很,崔儉玄仍是不假思索地搶先答了。

  「為何?」

  「絲衣滑爽舒適,遠勝布衣百倍,有絲衣不穿卻喜布衣,豈不是故作簡樸沽名釣譽?」

  聽了崔儉玄這乾淨利落的回答,那盧望之頓時笑了起來,隨即又看向了杜士儀。

  杜士儀來此之前的那些患得患失,早在到了盧氏草堂,又過了前頭兩次考問後消失殆盡。此刻目睹這位大師兄為人處事出人意料,又親和有趣,他便從容笑道:「不過四個字,量力而行。」

  「何解?」

  「家境貧寒,則穿布衣;家境富足,自然穿絲衣。這就叫量力而行,而不是打腫臉充胖子!」

  「好一個沽名釣譽,好一個量力而行!」盧望之撫掌大笑,隨即便站起身拱了拱手道,「有請二位郎君,隨我去見盧師。」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29
第1卷 第二十四章 當世真隱


  原以為盧鴻亦是住在此前見過的那些草屋之中,然而,當隨著那盧望之和裴三郎一路前行到了山崖之下時,他再一次發覺,今日之行確實是處處出乎意料。山崖旁邊的那些藤蔓就猶如天然的屏障,將其拉開,一個岩洞便呈現在眼前。走入其中,乍然昏暗下來的光線讓他很不習慣,更可氣的是走在最後頭的崔儉玄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後頭好一會兒,突然竄上前來伸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嚇得他當即打了個激靈。

  「你這是干什麼!」

  「杜十九,我講義氣地和你一塊過了最後一關,這黑漆漆的地方,你也得講義氣拉我一把……」崔儉玄一面說一面忍不住靠近了杜士儀兩步,隨即使勁吞了口唾沫,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道,「我從小就……就怕黑怕走夜路……」

  杜士儀險些沒被這奇葩的緣由給氣樂了,這又不是山洞探險,這是去見未來師長的,而且前頭還有人帶路!

  話雖如此,眼見這個和女子一般牙尖嘴利的崔十一郎還是第一次露出這般戰戰兢兢的樣子,他只能沒好氣地任由其按著自己的一邊肩膀跟在後頭亦步亦趨前進。好在又走了沒幾步,前方便漸漸有了些光亮,原本前頭只隱隱約約有個影子的盧望之和裴三郎,也一下子變得清晰了起來。當他發現眼前已經是山洞腹地,而盧望之和裴三郎行過禮後側身退往左側時,他終於看清楚了居中那一具矮坐榻上的老者。

  那老者年約花甲,與司馬承禎的鶴髮童顏,宋福真的精神矍鑠不同,他看上去彷彿已經很年邁了,高高的額頭上滿是皺紋,眯著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褶皺重重,就連灰白的頭髮也讓其平添幾分蒼老。寬大的袍服穿在他那乾瘦的身上,顯得很不相稱,更不消說那露在袖子之外乾柴似的手了。然而,當他睜大眼睛,隨即露出笑容看人的時候,杜士儀卻能感覺到那笑容中不摻任何雜質的慈和欣悅。

  「盧師,他們是今日前來拜見求學的東都永豐坊崔十一郎,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好幾年沒有人能從望之和宋二郎裴三郎那兒通過考問了。」盧鴻含笑端詳著慌忙行禮的杜士儀和崔儉玄,又嘆了一口氣道,「雖則從學者漸多,但你們也不必每每用那些刁鑽古怪的問題為難人。我即便體力漸弱,給人講課卻還是做得到的。」

  「我等考問再三,只是不欲將心性不純的人列入門牆而已,並不曾禁過人聽講。否則,那些持著薦信慕名而來拜入你門下的學子實在太多,盧師每月親自批答的課業卷子已經有一二十份了,若再多多收錄,不利於身體。我只是沒想到,大師兄此次的題目竟然如此兒戲!」即便是在授業恩師面前,裴三郎的臉上仍是冷冰冰的,只有語氣稍稍有些波動。

  「哎,三師弟,我哪裡兒戲,一直以來都是別人到你面前鎩羽而歸,少有人能到我面前來。既然你都已經看好了他們,我瞧著他們都是真性情的人,自然抬手輕輕放過。」

  「你……」裴三郎吃這一噎,好半晌方才板著臉說道,「還請大師兄別忘了為諸位師弟楷模!」

  「你們兩個……與其說是我的入室弟子,還不如說是替我裡裡外外掌管一切的管家翁。」盧鴻見裴三郎沒好氣地瞪著盧望之,一時啞然失笑。他搖了搖頭之後,又招手示意杜士儀和崔儉玄上前站到面前,問過兩人郡望名姓之後,他便若有所思看著杜士儀說道,「十日前司馬道兄造訪草堂,言及曾與京兆杜十九郎薦書一封,讓其前來求學,便是你麼?」

  司馬承禎竟然已經來過了!

  杜士儀見那裴三郎突然用刺目的眼神看著自己,知道其是因為此前問過薦書,崔儉玄卻矢口否認而惱火,他也來不及去埋怨旁邊那惹事的傢伙,恭恭敬敬地長揖說道:「正是杜十九!還請盧公寬宥,我得薦書之後恰逢登封飛蝗成災,只因一時血氣方剛,便到縣署求見崔明府言捕蝗之事,瞎忙了好些天。再者我才疏學淺,雖得司馬宗主薦書,可仍有些畏首畏尾,幸好昨日崔十一郎到訪,言及他有普寂大師的薦書,方才商量了一塊前來拜見。而適才也是崔十一郎言道,薦書乃人情,與其掣出薦書以求無往不利,還不如憑著真本事試一試盧氏三考,我便從了他所言,不料僥倖成功。」

  崔儉玄哪裡料到杜士儀突然給他送上了一堆高帽子,見裴三郎看自己的目光沒有了最初的冷意,盧望之則彷彿很讚賞地對自己連連點頭,而主位上的盧鴻更是用一種看有成後輩似的親切目光打量著自己,他一時只覺得頭皮發麻。平生見慣了親長們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聽慣了他們那捶胸頓足嘆息的他,此時此刻他只能心虛地吞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低聲說道:「我也只是一時起意……」

  「普寂大師先在嵩山嵩岳寺,後在積翠峰會善寺盤桓多年,授徒參禪,和我是方外之交。他為人素來莊重少言,到我這兒求學的眾多,卻無人得他舉薦,由此可見對十一郎頗為推重。」

  見崔儉玄深深低下了頭,盧鴻只以為這新晉弟子為人謙虛,也不以為意,又看著杜士儀道,「司馬道兄得知你尚未來,其後我又聽說你攬下捕蝗之事,著實驚訝得很。不過,他與我看了你建言的線裝書,我翻閱之後,著實忍不住叫好。一則不用裝裱,二則不易磨損,三則翻閱方便,於貧寒學子有百利而無一害。捕蝗利弊暫且不提,我只取你仁心,十九郎,所謂江郎才盡,不過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儘管今日不過初見,尚未見識過盧鴻講學,但這位隱士言行舉止無不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杜士儀一時心悅誠服,連忙低頭稱是。緊跟著,他就只聽盧望之開口說道:「盧師,可要將諸師弟一起召來,與大家引見二位師弟,並於此行拜師之禮?」

  「可。」

  眼見盧望之與裴三郎一塊行禮告退,崔儉玄想起今天莫名其妙連過三關,竟是沒有用祖母千辛萬苦求來的普寂薦書拜入了盧鴻門下,一時還覺得如同做夢一般。然而,歡喜過後,一想到旬日就要考察一次,通不過的話只怕會成為笑柄,他忍不住又是愁眉不展。

  而杜士儀就沒那許多顧慮了。儘管還只是初見,但他只覺得盧鴻是那種豁達爽朗的人,絕不會拘泥於所謂隱居形式,因而,他遲疑片刻就開口問道:「山谷之中草屋頗多,未知盧師緣何隱居於這陰暗的山洞之內?」

  「我患眼疾多年,住在這兒也是不得已。就是你二人在我面前,我也不過瞧見個模糊影子。」盧鴻輕嘆一聲道,「嵩陽觀太沖道人曾經為我診治過幾次,但湯藥並不見效,若要動針石,因他所藏的眼科醫書已經有所佚失,再加上行針和湯藥還要斟酌,因而也就耽擱了下來。多年宿疾,我也習慣了。」

  「為何不請人訪求名醫?」崔儉玄疑惑地問了一句,隨即想起盧鴻怎麼也算是桃李滿天下的人,別人怎會不盡力,自己這一問著實愚蠢,頓時訕訕地嘆氣道,「只可惜那位赫赫有名的藥王如今不在世了,否則必能為盧師治好眼疾。」

  「即便藥王,也不是什麼病都能手到病除的。當年我那族兄盧升之,便是因病結緣藥王,一度拜入門下,最後仍是因病痛而投水自盡。天命如此,不可強求。」盧鴻見開口發問的杜士儀一時沉吟不語,崔儉玄則更是垂頭喪氣的,他不禁頷首笑道,「吾不求聞達顯貴,不求長命百歲,只求能傳道授業解惑,吾道不孤,則吾願足矣。」

  杜士儀卻又問道:「盧師,不知當初你發眼疾的時候,是何等狀況?可有痛癢?」

  「嗯?」盧鴻聞言一愣,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眼前多見蠅飛,薄煙輕霧,倒是不痛不癢。」

  「盧師,我雖年少不才,但此前卻看過幾部眼科醫書,可否容我看一看你的眼睛?」

  見杜士儀滿臉認真,盧鴻微微一愣,隨即便點頭答應了。一旁的崔儉玄見其上前撥開盧鴻的眼瞼仔細查看,一時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就在這時候,後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旋即就是一聲大喝:「杜十九,你在幹什麼?」

  儘管那聲音來得極其突兀,但杜士儀聽在耳中,雙手卻依舊穩穩當當紋絲不動。等到退後一步垂手而立時,他卻看也不看此前才和自己有過一番激烈爭論,剛剛又開口質問的那位四師兄,沉聲說道:「盧師這眼疾,玉翳青白,瞳仁端正,陽看則小,陰看則大,十有八九應是圓翳內障。我雖無能為力,但從前所看那部藥典上所記載的金針撥障術和湯藥方子卻記得清清楚楚。我可立時抄錄出來轉交嵩陽觀的孫道長,請其再次設法。」

  此言一出,剛剛怒容滿面的四師兄先是錯愕難當,隨即面露狂喜。而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裴三郎則是反應更強烈。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來,一把抓住杜士儀的雙臂,滿臉激動地問道:「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29
第1卷 第二十五章 盧門弟子


  拜師儀式一切從簡,杜士儀和崔儉玄甚至連束修都在外頭的牛車上沒送過來,便在盧望之這位大師兄的催促下行了禮。而盧鴻因得知眼疾有望醫治,自也欣喜不已,待兩個新弟子自然更加和煦。在弟子們喜悅的圍觀下收下了兩人後,他笑呵呵地看著被盧望之拉著東行禮西行禮的杜士儀和崔儉玄,突然發現只有裴三郎侍立在身側一動不動,便輕聲說道:「三郎,你這孤僻的性子也該改改了。」

  「多謝盧師關切,我習慣了。」彷彿是生怕自己的口氣太生硬,裴三郎又趕緊添了一句話,「只要盧師高興,我就高興!」

  「你呀……」

  身為眾人之中最後進門,也是年紀最小的,杜士儀只能眼睜睜看崔儉玄搶去了九師兄的頭銜,而後跟著盧望之依次去見過各位師兄。他很快便知道,那位和自己爭得面紅耳赤,剛剛還一聲怒吼,現如今卻對他客氣得不得了的四師兄侯曉,是真真正正出自寒門,儘管如今在草堂讀書,卻還憑著一身力氣不時在山中充當樵子,和同樣魁梧壯健的二師兄宋慎是最投契的。

  而其他弟子中,出身名門著姓的除了他和崔儉玄,便只有裴三郎裴寧和六師兄王威,其餘人不是寒門就是貧家。然而眾人站在一塊,只序入門先後年齒長幼,其餘的全都不論。

  一番廝見過後,已經憋了許久的崔儉玄方才幹咳了一聲問道:「盧師,適才三師兄說過,若入門牆,每月都要考試,考不過就要逐出,不知道……」

  他一面說一面拿眼睛去斜睨杜士儀,希望其幫腔一塊問一問,誰知道就只見杜士儀赫然眼觀鼻鼻觀心沒事人似的,他一時為之氣結。好在盧鴻並沒有賣關子,而是笑呵呵地看著裴寧道:「三郎,剛剛你是這麼對他們說的?」

  裴寧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道:「是,既然正式拜師,他日總不能給盧師丟臉,這條規矩大師兄二師兄都同意,各位師弟這幾年也都是如此。」

  敢情這不是師長定的規矩,而是這冷面師兄私自定的門規!

  盧鴻含笑看了眾弟子一眼,見人人都是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而崔儉玄卻面色發黑,他便似笑非笑地問道:「學而考問,也是應有之義,不過,爾等也不要拿這些嚴規去嚇人。十一郎不用擔心,求學只在勤勉踏實用功,至於真正學得多少,各人各有不同,我還不至於以此衡量進益。盧門弟子多有喜好,你也大可擇選自己的喜好來學,我一個人雖不能通曉百科,但盧氏草堂既然有這許多人,自可博采眾長。」

  此話一出,杜士儀見崔儉玄眼睛一亮,低頭沉吟了起來,他立時上前一步長身一揖道:「盧師,弟子想學律法和史籍,以及試賦。另外,因為年前一場大病過後,少時所覽群書,如此前所說的那眼科醫書還記得,其餘所失頗多,所以,弟子懇請能夠抄錄盧師所藏的各種書籍。」

  崔儉玄正發愁自己該學什麼是好,一聽杜士儀提出要學律法史籍,他連後頭的話都沒來得及聽完,立刻想也不想地說道:「我也和杜十九一樣!」話音剛落,他便聽到杜士儀說要學試賦,還要抄書,這一驚之下連忙又添了一句,「不過試賦和抄書就算了,弟子學不來詩賦,也沒有那份坐性。」

  「好,那便依你二人。」

  盧鴻答應得爽快,而其他人聽到杜士儀提出要抄書,這會兒都沒有初從柳惜明那兒聽說其江郎才盡傳聞時的事不關己,或是單單嗟嘆一聲就丟在腦後了,無不感同身受,上前主動出借隨身攜帶的各類典籍。面對這些善意,杜士儀自然團團一揖連聲謝過,待要辭謝出去時,他猛然之間記起最要緊的一件事,慌忙又轉身對盧鴻深深行禮道:「盧師,弟子另有一事稟報。弟子是舍妹送來嵩山求醫的,能夠痊癒也是她一片誠心。如今樊川家中只餘一二老僕,並無其他親人,而舍妹一介女流,若仍然單身留在峻極峰下草屋,弟子實在是不放心。」

  「此事司馬道兄來時,也曾經提過。不過男女有別,況且此地求學之人實在太多,容留你那妹妹在此,若有紕漏卻不好說。」

  見盧鴻正蹙眉沉吟,崔儉玄便開口說道:「杜十九,這事情要說也不難。峻極峰下的草屋到這兒不算太遠,我留兩個從者在那兒照應,再加上你那兒原就有一婢一僕,大可應付得過來。我再讓我那七叔常常派人過去看看,嵩陽觀那邊也可以請託一下,再說你也可以隔三差五回去嘛!」

  說完他才醒悟到自己竟是代替師長做了決定,連忙訕訕地說道:「還請盧師能夠允准,隔個十數日給杜十九一日假,讓他能回去瞧瞧他家十三娘。」

  「又不是官府,哪有什麼給假不給假。」盧鴻啞然失笑,隨即便點點頭道,「十一郎這主意甚好,就如此,你日後若是想回去,徑直走山路便能直達峻極峰下,讓你二師兄或是四師兄帶你多走幾次就行了。」

  侯曉聞言立時不假思索地說:「只要小師弟能夠趕緊把那金針撥障術的行針要訣和藥方抄錄出來,別說多走幾次,便是次次陪同我也心甘情願!」

  杜士儀自是慨然應諾,眾人一陣說笑後,方才從岩洞中一一辭了出來。這一行九人的大陣仗,再加上此前盧望之出來叫人的動靜,自然而然引來了不少草堂學子的視線。這其中,柳惜明瞧見盧望之對杜士儀拍肩談笑的親切架勢,又瞧見侯曉這樣起初和人有過激烈爭執的,眼下竟也與其相談甚歡,他自然又驚又怒。然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在好事的學子上去打聽過後,他便得到了一個更出人意料的消息。

  那崔儉玄和杜士儀竟然都拜入了盧鴻門下!而且兩人和他們這些憑薦書來求學的又不一樣!

  「明明已經江郎才盡不復從前才名,憑什麼還這般得意!」

  別人嫉恨還是忿怒,杜士儀自然無心去管。他滿懷歉意地對杜十三娘分說了緣由,可下一刻,他就看見妹妹的臉上綻放出了無與倫比的燦爛笑容。小丫頭甚至忘情地撲在他的懷中。

  「阿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爺開眼,真的是老天爺開眼……」

  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話,又見她的眼睛水光盈盈,杜士儀只覺得心中滿滿噹噹都是暖意,少不得哄了她好一陣子。很快,杜十三娘就漸漸平靜了下來,卻是破涕為笑,拉著杜士儀的袖子叮囑了無數的話。而杜士儀一一點頭答應了之後,又召來竹影吩咐了明日預備行李送來,最後對田陌很是交待了一通。而那邊廂志得意滿的崔儉玄,也領著自己那些從者上了前來。

  「杜十九,待會兒就讓你家十三娘坐著我那牛車回去,我吩咐了他們好生護持。對了,牛車會留在登封縣署,日後若十三娘要用車,只消派個人去說一聲就行了。只要我那七叔在登封縣一日,一定會好生照應十三娘的。至於咱們的行李,明天一併捎帶過來。」

  「那就多謝十一兄了!」

  儘管只是暫別,然而,當看著杜十三娘帶著竹影和田陌,在崔氏那些家僕從者的簇擁下循山路出谷,看著那些身影漸漸消失,杜士儀仍是覺得心中一陣空落落的。不過一兩個月,他如今已完全接受了全新的身份,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家人。而現如今,哪怕不為自己,只是為了這個妹妹的將來,他也必須要努力了!

  崔儉玄原本打算留兩個家僕再造一座新的草屋,可在盧望之的盛情相邀下,他想到那每月一次的考問,立時決定好好巴結這位大師兄,死活攛掇了杜士儀一塊搬進了那座草屋。此刻他正在那兒和大師兄套近乎,卻發現杜士儀那邊已經收拾好了,人盤膝坐在那兒,攏紙在左手,右手疾書不停,顯然正在履行之前的承諾。他好奇地湊上前去,卻只見筆下赫然是行針八法。

  「凡針,量其人年形苦樂,預為調停臟腑外,前二三日須少進清散之劑,平其氣血。及時取新汲井泉水一盆,安置架上,患者對盆正坐,醫家側立,以手勻水,頻頻於眼內外澆淋,覺冷氣沁入腦戶,則脂翳越凝,撥而無血。且使肌理頓木,不知痛怯。於以下針,運斤成風,目不粘滯矣。若冬月及老弱人,茲法不施亦得。撥眼要精八法。六法易傳,惟二法巧妙,在於學人心靈手敏,久之自然有得。八法者,一曰審機。患者以冷泉洗眼畢,正襟危坐,以背倚牆,靠定頭項……」

  他一時看住了,等到後頭出現幾個藥方的時候,他才又跟著讀了出來:「防風散:茺蔚子、防風、桔梗、五味子、知母各二兩;黑參、川大黃、細辛、芒硝車前子、黃芩各一兩;上搗羅為末,以水一盞,散一錢,煎至五分,去柤溫服,食後。羚羊角飲子:羚羊角三兩,知母、細辛、車前子、人參、黃芩各二兩防風二兩半;上搗羅為末,以水一盞,散一錢,煎至五分,夜餐後去柤溫食之……就這麼些麼?」

  當盧望之接過那兩張紙,他也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方才目光炯炯地看著杜士儀道:「小師弟,若是盧師能夠就此重見光明,那全都是你的功勞!我這就去一趟嵩陽觀見太沖道長,這屋子裡所有東西你都可以隨意取閱,不用拘束!」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0
第1卷 第二十六章 金針撥障術


  時隔近兩月再次見到杜士儀,孫太沖已經絲毫沒了小覷之心。

  江郎才盡也罷,文采不再也罷,可這個來自京兆杜陵的昔日神童輕輕巧巧得了司馬承禎的青睞,又在別人避如蛇蠍的捕蝗事中挺身而出,如今那位御史到了登封,瞧見的是縣署眾人出動,四鄉都已經積極捕蝗,而杜士儀即便拿不到這份功勞,登封縣署上下總得承這份情,更不要說功成身退的他又拜入了大名鼎鼎的盧鴻門下,還帶挈上了來自東都永豐坊清河崔氏嫡支的崔十一郎!

  拿到盧望之親自送來的那張行針八法以及湯藥方子,孫太沖反反覆覆斟酌了三天,這才最終有今日的懸練峰之行。他早年便行過幾例金針撥障,其中多數都是言明成與不成均在天數,術後他嘗試過多種湯藥,效用不一,有的人能夠重見光明,有的人卻就此失明,也有的人流血過多或是傷口化膿落下隱疾,所以對盧鴻的眼疾,他一直不敢輕易下手。可如今杜士儀讓人送來的這張輕飄飄的紙,對他來說卻重若千鈞。

  要知道,達官顯貴之中,困於內障的人不計其數。若這一方紙所述都是真的,那麼他日後能結善緣無數!最後,他先去了登封縣內,為一個同樣因圓翳內障幾乎失明的患者行針施藥之後,見效果確實勝過從前,他才終於下了決心。

  這會兒已經淨過手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見盧門弟子中同樣通醫術的裴寧在一旁仔仔細細燒灼著金蓖,而杜士儀和盧望之侍立在一旁,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盧公,此術若成功,則你日後可以看清楚東西,畏光應該也能為之稍解。可若真的有什麼紕漏……」

  一句話說得裴寧面色巨變,倒是盧望之鎮定自若地說道:「孫道長儘管放心施為,盧師盼著能重放光明不是一兩天了。更何況,這山洞狹隘,大家進來聽講,每課頂多只能一二十人,日後盧師若能搬出山洞,每課所有學子一起聽講,這才是真正的有教無類!」

  「望之已經把我的話都說了。」盧鴻笑著點了點頭,又安慰地掃了一眼一旁的裴寧,「三郎也不用顧慮重重。縱使日後真的永墮黑暗,卻還有你們在。那些書的內容都在我心裡記著,斷然不會因此停課,耽誤了大家的學業。」

  「盧師……」

  見裴寧一時雙目通紅,杜士儀也覺得心中沉甸甸的。他可以保證自己對盧鴻的眼疾診斷準確無誤,抄錄出來的行針八法出自《目經大成》,湯藥方子也是對症下藥的,然而,這畢竟是要對眼睛下針撥障,存在的風險非同小可。即便孫太沖乃是遠近首屈一指的杏林妙手,但就如同盧鴻此前所說,縱使藥王孫思邈那樣的千古名醫,也有治不好的病患,如今若是有什麼閃失……

  「十九郎也不要患得患失,至少你這方子給我帶來了希望。」說到這裡,盧鴻便含笑說道,「子方,你動手吧。」

  前世今生都行過針,然而,這對眼睛動針,杜士儀卻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眼見孫太沖用左手大指、食指分開眼皮,又用右手大指、食指、中指執針,進而仔仔細細盯著盧鴻的眼周輪廓後,突然進針點睛,他一時只覺得呼吸都幾乎摒止了。至於其後針鋒深入射覆,探驪擾海,捲簾撥障,最後翳淨之後,又用針干於金井中央和週遭滌去殘血及膿血,最終完璧回針,看著這目不暇接動作,他別說出聲,就連心臟都似乎停止了跳動。直到孫太沖滿頭大汗地長舒一口氣,信手將用來撥障的金蓖隨手丟在滿是清水的水盆中,他才終於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這時候,還是裴寧出聲打破了那一股難言的靜寂:「太沖道長,盧師這眼疾……」

  孫太沖卻沒有說話,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盧鴻。下一刻,就只聽盧鴻爽朗地笑道:「多年不曾清明地看過東西了!孫道長,多謝了!」

  「無量天尊!」縱使如盧望之,此時也不禁雙手合十唸了一聲,隨即方才轉身對著孫子方一躬到地道,「多謝孫道長令盧師重見光明!」

  「謝就不必了,於我也是多有所得。」

  儘管不是自己動手,但杜士儀卻覺得出了通身大汗,一時竟連雙腿都有些微微發軟。眼看裴寧已經一個箭步到了盧鴻身側,輕聲再問幾句後,便滿臉喜色地扶著人緩緩離座靜躺,他不禁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可下一刻,他就發現孫太沖和盧望之都看向了自己。

  「這金針撥障的行針八法,比我此前所藏的《龍目論》精當許多,今天能夠手到障除,也是多虧了杜小郎君!」孫太沖說著便笑眯眯地對杜士儀拱了拱手,因問道,「不知杜小郎君可記得全本?」

  「孫道長見諒,實在是我去年那場大病來勢洶洶,從前所覽群書之中,我如今記得的不到一小半。」杜士儀歉意地笑了笑,見孫太沖失望得無以復加,他方才信口說道,「若是日後能回想起來,我一定抄錄給道長!」

  杜士儀明言記不起其他,孫太沖雖有些遺憾,可那金針撥障八法的珍貴之處,飽讀醫書的他自然清楚,想想也就不再奢望其他,當即和顏悅色地說道:「杜小郎君也不用過於逼迫自己,你畢竟身體才好,還是好好休養才是正理。對了,你且讓我再診一次脈,從前你吃過的那方子也該換了。」

  自從自告奮勇去登封縣署攬下捕蝗事之後,嵩陽觀就再也沒人登過門,如今孫太沖既是再次主動提出來,杜士儀自是坦然伸出了左手去。孫太沖診過脈,便微笑說道:「精血漸足,經脈也強健了許多,不用再吃那些補益元氣的藥了,我給你開個方子再調理調理,日後就不會留下病根。唔,對了,此前杜小郎君寫的那防風散和羚羊角飲子,我也讓僮兒炮製好了,待會便請盧公服用吧……」

  盧鴻術後需得靜養,孫太衝出門之際,自然是盧望之親自相送。為了行針,今次盧鴻一大早就被盧望之挪到了自己的草屋,眼下得知金針撥障術一舉功成,草屋外頭圍著的入室弟子和求學士子一時歡呼雷動,從草屋出來的孫太沖也不知道收穫了多少感激道謝。須臾,卻是從屋子裡出來的裴寧用招牌的冷臉和冷言把興高采烈的眾人給壓了下去。

  「不許喧嘩,盧師還要靜養數日!」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後,見眾人終於安靜了下來,他又對孫太沖畢恭畢敬舉手一揖道,「太沖道長針到障除,我盧門弟子將終生感激不盡。」

  見孫太沖含笑還禮,他又淡淡地說道:「但今次若不是小師弟抄錄了金針撥障八法以及相應的湯藥方子,盧師也不會得以重見光明。我知道此前於盧師收下小師弟的事,爾等之中有人頗有微詞。捕蝗事是否順應天意,有利於否,自有天意民意評判,但小師弟令盧師得見光明卻是實。今後若有學術之爭無妨,但若有再鄙薄小師弟品行的,那就不用再呆在這盧氏草堂了!」

  裴寧這番話,屋子中盤膝坐在盧鴻臥床前的杜士儀聽得清清楚楚。這幾日他和盧望之最熟,而從前爭得面紅耳赤的四師兄侯曉,還有那位爽朗的二師兄宋慎,他都混了個半熟,只有裴寧整天冷冷的不好親近,卻不想今天竟然是這個冷面人撂下了一句最回護自己的話。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平躺在那兒的盧鴻輕聲說道:「三郎就是面冷心熱的性子,你別看他如同管家翁似的將谷中上下人等管得嚴嚴實實,但實則最關心人的也是他。他兄長裴寬是刑部員外郎,這鐵面無私的習氣,他和他兄長真是一脈相承!」

  杜士儀聽著盧鴻這評判之言,不禁笑道:「三師兄為人看似冷,其言行卻正,正是君子。」

  「君子坦蕩板正,你讀書若有惑,儘管去找他。」

  「是,弟子明白了。」

  「至於你大師兄……」盧鴻說著竟遲疑了片刻,旋即才笑道,「你和他住在一塊,千萬別只學了他的隨性不羈。他從小為我撫養長大,但性子卻和我大不相同,即便過目不忘出口成章,卻不願揚名,每成一詩一文即立時毀去,連我也對他無可奈何。」

  杜士儀想到盧望之平日的丟三落四不著調,可接待外人的關鍵時刻卻翩翩君子之風,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陪著盧鴻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見人漸漸睡了,呼吸聲也逐漸均勻,他這才悄悄站起身來。他的通身大汗眼下早已經息了,可身上那種黏糊糊的感覺依舊,尋思著今天解決了老師的眼疾,他可以抽空回去見見杜十三娘,他少不得快步出了草屋。可還不等他找到裴寧知會一聲,卻發現那邊通往外頭的山路上擠了好些人,隨即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不多時,崔儉玄排開人群,竟是一路飛奔徑直跑到了他的面前,來不及站穩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杜十九,那個朝廷派下來查看各地蝗災情形的御史來了,說是既來嵩山,務必想拜訪盧師。是我家七叔陪著他一塊來的!」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0
第1卷 第二十七章 婉言辭御史


  看到崔儉玄一面說一面嘿然而笑的樣子,杜士儀立時明白了這小子的目的,無非是攛掇他趁機表現一二。想著崔韙之倘若知道這侄兒竟然拆長輩的台,那張臉會何等難看,他便乾咳了一聲岔開話題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盧師剛剛才行了金針撥障術。」

  「大師兄也已經對那位御史稟明了,可人家仍是不管不顧堅持要見。」崔儉玄一面說一面往後看了一眼,見那邊廂彷彿毫無進展,他方才鄙薄地哼了一聲,「我那七叔多年仕途蹉跎,現如今好容易因為你的建言而賭對了一次,必然趁機表現。聽說這位捕蝗御史留在登封縣署期間,他整日寸步不離,真是什麼風骨都沒了,也不怕別人知道了笑話!」

  兩人沒說兩句話,就只聽外頭騷動更甚,緊跟著便是幾人排眾而出。

  為首的那男子大約三十許的年紀,一身綠袍,白皙容長臉,身材瘦削,容貌秀挺,再加上下頜的三縷長鬚,頗有幾分清逸之氣。而在他身後的,除了幾個明顯從者服色的人之外,便是他曾經見過的登封令崔韙之以及那位錢少府,餘者兩三人,多半也是登封縣的屬官吏員等等。

  他們後頭緊跟著一干盧門弟子,平日裡從來一張和氣笑臉的盧望之此刻面色微沉,裴寧那張冷臉更是如同結了冰似的,反而是那些附廬求學的年輕學子們,有的露出了興奮激動的表情,有的不以為然,也有的則是滿臉的殷羨。

  行至草屋近前,那綠袍男子便開口問道:「盧公在此麼?」

  這時候,落後一步的盧望之立時對崔儉玄和杜士儀解說道:「十一郎,十九郎,這位是本次巡查河南府一地捕蝗事的劉御史!」

  綠袍男子見崔儉玄和杜士儀站在門口,又聽盧望之那稱呼,哪裡還會不知道這亦是盧鴻的弟子,一時笑容可掬地微微頷首。見對方態度客氣,杜士儀生怕崔儉玄再犯老毛病胡說八道,當即上前一步長揖行禮道:「原來是劉御史!還請劉御史恕罪,盧師眼疾多年,今日才剛由嵩陽觀的孫道長行過金針撥障術,服藥之後尚在屋內靜養。」

  待到直起身時,他便看見陪在來人身側的崔韙之微微眯起了眼睛,彷彿不以為意,可一旁的錢少府卻表情緊張,彷彿生怕自己在對方面前拆穿底細搶功勞似的。就連他們身後的一眾盧門弟子學子,不少也都在打量自己。在這些各式各樣的目光中,和他距離最近的那個劉御史則是審視的眼神倏然轉厲,彷彿要在他臉上扎出兩個洞似的。然而下一刻,那種讓人很不舒服的目光又一下子猶如冰雪一般消融無形,轉而變成了溫文和煦的笑容。

  「哦,為何盧公眼疾多年,卻在今日方才金針撥障?」

  「金針撥障畢竟是於雙目之上行針,危險性顯而易見,故而民間大夫罕少能有十足把握。此番我正巧尋得金針撥障八法,孫道長有了把握,這才全力施為,針到障除。如今正值行針之後不到半日,還請劉御史明鑑。」

  見杜士儀擋在門口一動不動,劉御史不禁眯了眯眼睛,隨即又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卻是我來得不巧了。不知小郎君名姓,郡望何方?」

  「京兆杜士儀,見過劉御史。」

  聽了這個陌生的名字,那劉御史微微一愣,而他身側的崔韙之和錢少府全都為之鬆了一口大氣。而在場的盧門弟子學子,因為柳惜明此前的廣泛宣傳,無人不知杜士儀就是那自告奮勇擔下捕蝗事的杜十九,此刻聽其隱去了那人人耳熟能詳的字號,一時嗡嗡嗡議論了起來。就在旁邊的崔儉玄怎麼都不明白杜士儀為何非要藏著掖著,才剛想張嘴,卻見族叔崔韙之對他連連眨眼,他只得不情不願地別過了頭去輕哼了一聲。

  「沒想到杜小郎君倒是助了乃師重見光明。」

  剛剛盧望之和裴寧以及其他弟子都說盧鴻剛用過金針撥障術需要靜養,如今杜士儀也是這麼說,而且還道出了嵩陽觀那個道人的名字,劉御史躊躇片刻,最終決定不再堅持求見。他漫不經心地褒揚了杜士儀一句之後,便又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盧公如今已經能重見光明,我回京之後當上書稟告聖人。盧公隱逸高士,宇內聞名,也該出山了。」

  見盧望之裴寧也好,其餘侯曉宋慎等弟子也罷,甚至不少學子都為之遽然色變,杜士儀想到盧鴻的為人心性,當即再次長揖謝道:「劉御史厚愛,然盧師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嘗言只為傳道授業解惑於諸生,而治國平天下之重任,朝廷自有肱股擔當。如今飛蝗再起,如劉公這樣不辭辛勞奔波各地監督捕蝗滅蝗,正是能夠擔負重任的朝廷肱股。」

  劉沼原只見杜士儀年少,有些輕視,此刻聽見這樣一番讓人聽著很舒服的恭維話,走了這麼多山路卻最終落空的那股無名火不知不覺消解了大半。對於這位皇帝徵召不應的隱士,他心中本就頗有不以為然,想想盧鴻也就只是名氣大一點而已,自己來過表達過尊崇的意思也就罷了,人家既然不樂意出仕,他卻沒必要回去多嘴。因而他又打量了杜士儀一眼,這才矜持地說道:「盧公高風亮節,實在是讓人佩服。只可惜今日我來得不巧,緣慳一面。既如此,我也不打擾,就此告辭了,替我多多拜上盧公。」

  眼見得對方轉身而去,崔韙之使了個眼色讓錢少府等人趕緊追上去,自己卻上前兩步含笑對杜士儀點點頭:「賢侄這份情,我記下了!」

  劉沼一到便在鄉里轉了一圈,當然也曾聽到過主導滅蝗的杜十九之名,可登封畢竟在得到朝中確切消息之後,縣署一眾屬官差役立時全力捕蝗,於是那些屬官口口聲聲只把杜士儀說成了京兆府一個在都畿道遊歷的熱心士子,再加上事事順著劉沼,很順當地就把此事揭過去了。他雖說知道此中名堂,卻也沒理論。即便他出自名門,可要是單靠他一個人,這還是撐不住登封縣這片天的!

  「明公言重了。」杜士儀看著那一行人遠去的背影,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這位劉御史看來頗具威權,不知道是……」

  「這是監察御史劉沼,不過正八品下,狐假虎威罷了,還不是仗著後頭有姚相國!否則,他一個最好女色的,如何能得御史之職!」

  監察御史才正八品下,崔韙之這縣令卻是正六品上,這些天卻得忍受劉沼的頤指氣使,肚子裡早就憋了一口氣。忍不住一吐為快之後,他見崔儉玄似笑非笑看著自己,杜士儀倒是面色如常,他便輕咳一聲,端著長輩的架子語重心長地告誡道:「十九郎,捕蝗之事朝中非議極多,你撇清也是好事。須知此前諫議大夫韓思復奉旨巡視蝗災各地,回去之後奏說飛蝗成災,當修德以弭之,姚相國這才把這位劉御史給派了出來。總而言之,十九郎如今既然拜入大名鼎鼎的盧公門下,不如一心鑽研學問的好!」

  「七叔倒是好盤算。」

  崔儉玄這一聲輕輕的嘀咕頓時讓崔韙之老臉微紅,而杜士儀便彷彿沒聽見似的,泰然自若謝了一聲。見此情景,這位崔十一郎懶得再理會這麼多,直接縱身從草屋前頭的高台上輕輕跳下,隨即拍了拍雙手,又沖著不遠處尚未散去的學子們喝道:「都散了都散了,讓盧師安安心心靜養!」

  儘管崔儉玄這個族侄實在不討人喜歡,但為了對東都那邊有個交代,崔韙之扭頭看了一眼已經快到那邊路口的劉沼,少不得又對杜士儀說了幾句務必照應崔儉玄的話。面對這託付,杜士儀少不得對崔韙之拱了拱手道:「明公放心,我和十一兄如今既是同門,自然風雨同舟共進退。」

  「那我就放心了!我這些天需得陪著那劉沼,請十九郎替我向盧公問候一聲!」

  等到崔韙之匆匆離去,草屋前頭終於完全清淨了下來。杜士儀索性徑直盤膝坐下,隨即支著下巴出起了神。

  那劉沼一看就是倨傲難以容人的性子,對這種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好!聽崔韙之的意思,朝中似乎還在因捕蝗而角力,這麼說大名鼎鼎的姚崇,近來似乎不是那麼順當……不過話說回來,眼下的他還遠遠不夠資格去蹚渾水!

  不多時,去送劉沼一行的盧望之就和裴寧一塊回轉了來。看到杜士儀滿不在乎地盤膝坐在草屋門口,盧望之不禁笑了起來,趕上前兩步就挨著人並肩坐了下來,隨即親暱地說道:「小師弟,今天幸好有你這隨機應變,一番恭維堵住了這劉沼的嘴。盧師嘗言,隱逸山林就該有個隱士的樣子,若視隱居為終南捷徑,談何隱居,不過沽名釣譽而已!所以之前雖朝中持幣禮征辟數次,盧師一直都堅辭不願往。今日也是天意,若沒有金針撥障,盧師總不能一味把人拒之於門外。」

  「為何不能?此人眼神不正,顯然心術也不正。」裴寧看著並肩席地而坐的盧望之和杜士儀,猶豫了片刻,一身白衣的他還是沒有效仿兩人。見杜士儀聽了自己的話面露微笑,他不禁皺眉問道,「十九郎,你笑什麼?」

  杜士儀可不想和裴寧這冰塊抬槓,當即一本正經地說:「沒笑什麼!過幾日等盧師的眼睛養好了,我打算回去看看十三娘,還請二位師兄准我一天假。」

  請假要趁早,尤其難得冷面裴三郎心情好!

  盧望之想都不想就點點頭道:「盧師之前就說了,你要回去只須言語一聲。對了,讓四師兄帶你走山路,雖累些,到底近得多。」

  裴寧想了想,也最終頷首說道:「到時候只需記得早去早回。」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1
第1卷 第二十八章 一舞劍器動四方



  登封縣城坊市中,原本高掛免戰牌的那些米行糧號,如今都敞開了大門。

  此前官府態度曖昧,他們自然可以囤積居奇等著糧價上漲,然而,現如今那位朝廷派到各地巡查蝗災情形的監察御史就住在登封縣署,縣署已經讓人下了死命令,讓他們務必保證米面供應,誰敢真的和官府作對?好在如今登封各地捕蝗進行得如火如荼,今年收成瞧著彷彿能夠保住,他們敞開賣了幾天的糧,原本大排長龍的人群就不見了,價格也微跌了一成,一時這些米行糧號掌總的人也都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沒在高位囤積太多,否則萬一米價一路下行,這可就虧慘了!

  而對於杜十三娘來說,曾經聽竹影說過米面難買,聽田陌形容過那一日跟著杜士儀到坊市聽到的抱怨,現如今看到坊市熱鬧喧嘩,那些米行糧號門前秩序井然,她忍不住滿臉高興的笑容:「阿兄,這回你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呢……對了,咱們這樣出來,會有人認出你麼?」

  「你誇我的話已經說過幾百遍了!你阿兄我又不是名滿天下的人,我在登封縣城裡頭可沒露過幾回面,哪有這麼容易被人認出?」

  偷得浮生半日閒,這天杜士儀跟著四師兄從山路回了草屋,正巧牛車載了杜十三娘回來。得知峻極峰下的草屋早已被崔韙之令縣署差役全部翻修了一遍,為此還把杜十三娘給接到縣署住了兩日,如今那青翠的竹林配上煥然一新的草屋,裡頭的陳設也都換了一遭,甚至還在田陌那棚子裡養了一隻看門狗,再不復此前的寒酸氣了,而杜十三娘此前進城卻沒機會好好逛過,他索性帶著杜十三娘又進了一回登封縣城。

  此時此刻,見杜十三娘嬌嗔地搖了搖自己的手,他少不得再次審視了一番她今日的打扮。如今的他還是兩袖清風身無長物,可行頭早已換過了,一身白色圓領衫整潔而樸素,又不打眼。而杜十三娘身上的衣裳則是此前住在縣署時,崔韙之的正妻王夫人請裁縫量體新做的,圓領白羅衫,綠色荷葉裙,腳上是一雙簇新緞鞋,兩邊小巧可愛的垂髫綴著一對可愛的鎏金銀蝶,雙腕上戴著一對鎏銀臂支,越發襯得她膚白如玉,就猶如塘上新蓮一般。

  「阿兄?」

  「我家十三娘長大了。」杜士儀突然笑了起來,隨即輕輕舒了一口氣,「難得見你打扮得這般俏麗,阿兄看呆了,將來也不知道哪個俏郎君有福氣!」

  「阿兄!」杜十三娘一時俏臉緋紅,然而不過片刻功夫,她便轉嗔為笑道,「阿兄不娶,我也不嫁!我還要替阿兄好好挑一位嫂嫂呢!」

  這大大方方的話噎得杜士儀頓時一愣。想想這是盛唐,女子能頂半邊天,哪會一說到婚嫁就羞澀,他不覺笑呵呵得搖了搖頭,隨即方才帶著杜十三娘繼續往前走。如今家中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不缺,穿的行頭也不用置辦,手頭活絡了許多,這一路走去,但凡杜十三娘稍稍流露出喜愛神情的小玩意兒,他一概都痛快買下,即便如此,這一路也不過花了幾十文錢,最後還是杜十三娘拉住了他的手臂。

  「阿兄,夠啦,再買竹影就拿不下了,再說我也用不了這許多,別浪費錢!」

  「這最後一句才是你想說的吧。」見杜十三娘笑得眯起了眼睛,卻也沒辯駁,杜士儀看了一眼身後頭戴軟腳幞頭,身穿圓領袍,腰佩承露囊,腳踏小蠻靴的竹影,活脫脫一個從者,一時莞爾。既然杜十三娘說是夠了,他也就不再當散財童子,又逛了一小會兒,他遙遙望見遠處彷彿聚集著很多人,間或還有猶如雷動的叫好聲,他便笑著說道,「那邊廂大約有人表演,彩聲雷動,咱們也去湊個熱鬧!」

  「嗯!」

  主僕三人快步上前,這才發現圍觀人群竟是裡三層外三層,別說擠進去看熱鬧,四面八方還有更多的人湧過來。不消一會兒,他們就被前後看熱鬧的人給緊緊貼在了中間,一時竟動彈不得。此時天氣炎熱,酸臭的汗味四處都是,杜士儀不得不伸出臂膀護了杜十三娘,一不留神一腳踩在了前頭那人的腳跟上,險些把人鞋子給踩下來。就只見那漢子憤怒地轉過頭來,對著杜士儀罵出了窮措大三個字,隨即便一時瞠目結舌,老半晌方才結結巴巴地叫道:「杜……杜……」

  杜士儀前些日子東奔西跑,走了登封縣所轄的不少鄉里,此刻他隱約記得對方那張臉彷彿是宋曲的村民,連忙乾咳一聲道:「我也只是帶著舍妹來瞧個熱鬧,別驚動了外人!」

  那漢子正懊悔把恩人給罵了,一聽到杜士儀如此說,他立時眼睛一亮,慌忙開口說道:「小郎君來得正好,今日是赫赫有名的公孫大家帶著徒兒來登封縣,咱們來得早,回頭就什麼都看不著了。你帶好小娘子,咱們擠進去!」

  聽到公孫大家四個字,杜士儀先是一愣,但只聽杜十三娘喜上眉梢地驚呼一聲,「是公孫大娘」,他立時醒悟了過來。眼見得那漢子不由分說就奮力往裡頭擠,杜十三娘連忙使勁拽了拽兄長的袖子,杜士儀聞絃歌知雅意,立時跟在後頭一路往裡頭擠,緊隨其後的竹影就沒那麼好運了,四周那些人被前頭一擠的怨氣全都發洩在了她頭上,她也只能低垂著頭當那些罵罵咧咧不存在,直到踉踉蹌蹌撞在了一個人背上,她才慌忙抬頭,卻發現杜士儀就在身前,他們這一行竟然已經到了人群的最前頭。

  寬敞的場地中,兩邊是兩個操琵琶的樂師,而中央一個身穿白色窄袖圓領衫,腰繫蹀躞帶,石榴過膝短裙下露出一條緊口條紋褲,腳踏軟錦靴的女子正背對著圍觀人群,淡然若定地蹲著擺弄著地上那皮囊中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劍器。遠遠望去,一時竟瞧不出這些劍器是否開過鋒。聽著四周圍那些議論聲,杜士儀得知旁邊的女徒弟剛剛已經表演過了一場,如今竟是輪到公孫大娘本人,他忍不住目光炯炯。然而,待到那蹲在地上的女子站起轉過身來,他不期然與其對視一眼,一時不勝詫異。

  彷彿是此前在宋曲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女子!

  那一次在昏暗的屋子中,他只是大略窺見其人眉眼,那雙沉靜而冷冽的眼眸,絕世而獨立的風致讓他印象深刻。而如今在明媚的陽光之下,看不出年紀年紀的她彷彿一座不為烈日所動的冰山,只略掃了他一眼便不動聲色地信手高高一拋,手中寶劍竟猶如一道銀練似的倏然衝天而起。幾乎與此同時,一旁傳來了一聲急促的琵琶弦響,而人群中亦是有人發出了難以抑制的驚嘆,就連杜十三娘都忍不住緊緊抱住了兄長的胳膊,臉上滿是緊張。

  一個騰躍輕舒手臂握住了劍柄,凌空舞出了幾個劍花,公孫大娘這才穩穩落地。

  然而,隨著琵琶聲分外急促,就只見她的足尖猶如蜻蜓點水似的在地面輕點,整個人已經是再次騰挪舞動了起來,那一團銀光彷彿乍然間爆裂了開來,在陽光下迸射出無數懾人的耀斑,晃得人群中最前列的人幾乎睜不開眼睛,更不要說分辨寒光劍影中那一團矯若游龍的身影。

  杜士儀竭力眯著眼睛試圖看清那劍光人影,也只能隱約看到那一襲白色羅衫。好在那疾若迅雷的動作很快就慢了下來,可即便是劍器繞身極慢,可每次見那劍鋒彷彿差之毫釐便會一個不慎傷及那冰肌玉骨,圍觀人群仍然不時發出了陣陣驚呼。

  極慢之後又是極快,倘若說最初那一團劍光彷彿鳴雷驚電,那麼此時此刻的劍勢便彷彿疾風驟雨。但只見那一團白衫身影彷彿在翻江倒海一般,在場中四處攪動風雲,尤其是站在最前頭的杜士儀,幾次都能感覺到寒光彷彿就在距離眼前不到數寸許一掠而過。而起初興奮激動的杜十三娘,這會兒也已經被這森冷的劍勢嚇得面色發白,一面緊緊靠著兄長,一面死死咬緊了牙關,而竹影更是連手中捧著的那堆東西什麼時候全都掉落一地都沒發覺。

  琵琶聲漸緩,劍勢亦是徐徐再緩,然而這一次,便彷彿暴風雨之後的江海逐漸恢復了平靜似的,劍影和人影漸漸都能分得清了。待到琵琶聲戛然而止,公孫大娘收劍而立,人群中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隨即便爆發出了漫天喝彩聲,一時間再次歡呼雷動,卻是比此前那一次更加熱烈。甚至有好事的坊間無賴少年高聲叫道:「再舞一曲,再舞一曲!」

  剛剛那一幕使得圍觀人群無不沉醉其中,這會兒附和的聲音自是不絕於耳。然而,但只見回劍歸鞘的公孫大娘冷淡地叉手揖禮,人群竟是又安靜了下來。她行禮致意過後,便沉聲開口說道:「奴公孫大娘,本欲從東都往豫州郾城,不料一出登封便遇飛蝗漫天,捕蝗使四處征民捕蝗,因而方返登封獻藝。即日起將在登封逗留三日,今日便到此為止,還請諸位看客明日而來。」

  這極其冷淡的一句話,卻讓騷動的人群漸漸平靜了下來。見一眾人等井然有序地排隊,去場地一旁一個敞開口子的錢箱中投入一文錢甚至幾文錢不等,雖也有人悄悄溜走,可就連起初鼓噪的市井無賴竟也不出聲了,杜士儀著實驚嘆於公孫大娘一言九鼎的效應。聽到身邊似有動靜,他低頭一看,發現竹影正在忙不迭地撿拾地上的粉盒等物,不禁為之莞爾。這時候,起頭豁出去帶著他們擠進來的那漢子方才意猶未盡地嘖嘖稱奇。

  「真是名不虛傳,名不虛傳!沒想到竟然能一觀公孫大家的風采,死也值了!」

  他自己也還沉浸在剛剛那一曲劍舞之中,聽到這連聲讚歎,也覺得理所當然。就在這時,就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多時,三五騎人便遠遠從坊市街道盡頭馳了過來。一行人到了近前,為首的人一甩韁繩躍下馬背,打量了尚在整理皮囊的公孫大娘和徒弟琴師三人好一會兒,這才清了清嗓子說道:「明公得知公孫大家大駕光臨登封,有請過府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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