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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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67326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1
第2卷 第四十九章 天子徵召


  除夕過後便是正旦,盧鴻並不講課,杜士儀和盧望之賞了結冰瀑布的壯觀景象後,從後頭小路登上瀑布頂端,站在上頭俯瞰那座簡陋的授課草堂,以及那些在隆冬之日全數枯黃的草木。下山之後回屋,盧望之便一蹴而就做了一篇《觀冰瀑賦》,文成之後給盧鴻杜士儀和幾個師弟們看過,眾人都讚口不絕,他卻滿不在乎地丟入炭盆中燒成了灰燼,笑說留著也無他用,還是用來祭春正好。

  一晃便過了元宵,盧鴻拗不過杜士儀天花亂墜一陣哄,很是無奈地讓他和一大堆弟子奉著去登封縣城的坊市看了花燈。

  儘管太上皇新喪,但民間在最初的三個月之後,便恢復了一貫的生活,元宵燈會也是照常。登封的花燈比起長安洛陽那火樹銀花不夜天的景像要遜色許多,可在山中清淨慣了,乍然看見那熱鬧喜慶鑼鼓喧天璀璨光華的夜晚,盧鴻仍然頗有興致,這一夜竟也如同那些徹夜狂歡的百姓一般逛到了深夜,隨即便宿在了杜士儀讓吳九早早安排好的旅舍中,並未驚動登封令崔韙之。

  不過,花燈雖連放三天,但盧鴻畢竟年事不小,次日也就回了山中。隨著年節漸過,數日之中,陸陸續續也有各色學子歸來,除卻一如既往送上束修之外,也有的帶來了家鄉的特產作為禮物。不過,眾人都知曉盧鴻的秉性,盡心意的成分遠大於送禮。然而,讓杜士儀大為奇怪的是,回家完婚的裴寧也就罷了,卻是連崔儉玄也絲毫沒有任何音信。他本想讓吳九去登封縣廨打聽一二,可聽吳九提到一個消息,立時就打消了那念頭。

  就在去歲年末,為相數載的姚崇與新上任不多久的源乾曜一道罷相,接替他們倆的,正是同樣赫赫有名的宋璟和蘇珽!須知崔儉玄和他這種只需要顧著妹妹,其他不用太多理會的孤家寡人不同,崔家滿門皆為官,在這種政局變動中,說不定會有什麼動作,所以崔儉玄才暫時回不來!

  一晃到了二月初,崔儉玄和裴寧仍尚未歸來,但王威等人卻陸陸續續回來了,草堂之中其他回來的學子已經很不少,杜士儀再留著杜十三娘自然不便,即便心中不捨,但他還是不得不將其送了回去。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僕再加上田陌這一走,他立時覺得身邊冷冷清清,縱使盧望之還是一如既往不拘小節玩笑打趣,可他卻總覺得沒什麼精神,就連一貫能靜心的抄書,也偶爾會一時走神。

  這一天從盧鴻的草廬中單獨求教了一個時辰辭了出來,他才剛把手頭書卷丟在臨窗的書桌上,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大呼小叫。

  「大師兄,大師兄!」

  想起盧望之一大早奉命去嵩陽觀替盧鴻送信給如今去向成謎的司馬承禎,杜士儀立時出了屋子。見外頭那人赫然是去歲自己和崔儉玄初次來此時救過的那個薛六郎,他不禁微微一愣。這個聲若洪鐘卻膽小怕蛇的世家子弟是和柳惜明一樣持了薦書來求學的,雖沒有正式行禮,但每月的課業也是盧鴻親自批答。只是,此人大約是因丟臉的情形落在了外人眼中,一向都避著自己和崔儉玄,和柳惜明也斷了往來,在整個盧氏草堂的眾多學子中,算得上是不甚起眼的。他記得柳惜明至今尚未歸來,這薛六郎似乎也是,不想今天卻突然出現了。

  「是小師弟啊……」薛六郎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便佯裝若無其事地問道,「大師兄可在?」

  「大師兄到嵩陽觀去了。」

  「那二師兄呢?」

  「二師兄和四師兄去山中採摘草藥了,其餘幾位師兄正好也不在草堂。倘若急事,我可以帶你去見盧師。倘若不是急事,幾位師兄傍晚前後必定回來了。」

  聽到這話,薛六郎不禁犯起了躊躇,好一會兒方才強笑道:「沒什麼太要緊的事,我還是回頭再來找大師兄吧。」

  見人匆匆忙忙就走了,杜士儀突然注意到,薛六郎褲腿上滿是泥濘,顯然是在入谷那條小路上一路疾馳。儘管這一冬的幾場大雪都在年前,年後天氣漸暖,那條山路倒也能跑馬,可往日總得慢行,要濺出這樣的泥點子,可想而知速度有多快。薛六郎分明是為了急事而來,這會兒又含含糊糊過去是怎麼回事?想到這裡,他不禁滿是狐疑。可薛六郎的態度擺在那裡,他就算上前追問也未必有用。思來想去,他只得轉身回了屋子。

  要是崔儉玄那傢伙還在,倒是能與其聯手用些其他辦法試探試探,如今也只能等盧望之回來之後再說了。

  回屋之後專心致志繼續抄了幾頁書,杜士儀便漸漸忘記了剛剛心中的疑竇。可就在他提筆又蘸了一次墨時,外間突然傳來了更嘈雜的喧然大譁,間中還夾雜著不少學子的嚷嚷。情知是出了什麼大事,他連忙丟下筆快步出門,入目的第一件物事便是山路處那高高飄揚的兩面赤旗,緊跟著便是數十騎衛士簇擁著當中一個紅袍官員。那一刻,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心裡冒出了一個本能的念頭。

  這排場遠大於此前奉旨巡視各州縣捕蝗事的監察御史劉沼,再加上那官員赫然服緋,恐怕此行來意絕非尋常!如此說來,之前薛六郎匆忙趕來,怕是就為了在路上遇到了這一行人,可恨竟不早說!

  他腦海中的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就只見一騎人排眾而出,策馬到了那些圍觀學子面前,高聲說道:「奉天子詔,征嵩山隱者盧鴻!」

  聞聽此言,杜士儀心中再無遲疑,他一把拎起袍子下襬,一溜小跑往最深處盧鴻所住的草廬奔去,身後那些學子的驚嘆聲和議論聲,他都絲毫沒來得及理會。待到疾步進了屋子,因見盧鴻坐在居中的坐榻上,面上滿是凝重,顯然也聽見了動靜,他連忙趨前行禮道:「盧師,外頭的天使……」

  「我一介世外隱居之士,既未有治國之能,也未有治國之志,何至於天子一再徵召?」長嘆歸長嘆,盧鴻還是示意杜士儀扶著自己站起身,旋即淡然說道,「走吧,看看這一次又是何詔命!」

  當杜士儀扶著盧鴻來到那位業已下馬,此刻正笑容可掬捧著一個銅筒的那位緋衣官員面前時,這才發現此人頗為年輕,約摸只三十歲出頭,下頜唇上蓄著黑鬚,儀表堂堂。兩相廝見之際,其人甚至搶先行禮,緊跟著便含笑說道:「盧公大名,如雷貫耳,僕李林甫,忝為太子中允。今日能奉聖人詔命征盧公出山,不勝榮幸。望請盧公體諒聖人求才若渴之心,受命赴東都,不負聖望!」

  聽到這一番懇切有禮的話,旁邊不少學子都為之動容,可杜士儀卻是大吃一驚。此時此地見到這位異日權傾一時的權相,著實在他意料之外。而且,太子中允是正五品下的官員,再加上身在中樞,相比出身清河崔氏的崔韙之也要高上不止一籌,更何況李林甫更年輕,竟已經如此官運亨通!

  「老朽之身,不敢當如此謬讚。」盧鴻接到徵召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掃了一眼李林甫身後那些托著蓋有紅綢的托盤,一個個猶如釘子一般站得筆直的衛士,他便淡淡地說道,「天下賢士才俊比比皆是,愚一介山野草民,何稱賢才?」

  不等盧鴻繼續謙辭,李林甫便收斂了幾分笑容,雙手掣出了手中竹筒:「盧公請勿一味謙辭,這是聖人的征書,還請盧公一閱之後,再做決斷不遲。聖人一片誠心,盧公還請好生體味才是。須知君臣大倫,不可廢也!」

  這禮法君臣壓下來,杜士儀頓時感到盧鴻的手臂為之一僵。即便是他,也能體味到此言之重非同小可。沉吟片刻,他就悄悄鬆開了手,見盧鴻肅然正了衣冠,凜然雙手接下那詔命,他更是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然而,站在盧鴻身後的他仍然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位師長打開竹筒取出內中那張看似尋常白麻紙的詔書時,面色比先前更加凝重。

  「朕以寡薄,忝膺大位。嘗恨玄風久替,淳化未升,每用翹想遺賢,冀聞上皇之訓。以卿黃中通理,鉤深詣微,窮太一之道,踐中庸之德,確乎高尚,足侔古人。故比下征書,佇諧善績,而每輒託辭,拒違不至。使朕虛心引領,於今數年,雖得素履幽人之貞,而失考父滋恭之命。豈朝廷之故與生殊趣耶?將縱慾山林不能反乎?禮有大倫,君臣之義,不可廢也!今城闕密邇,不足為難,便敕齎束帛之貺,重宣斯旨,想有以翻然易節,副朕意焉!」

  前幾次的征書,盧鴻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相比之下,如今這份詔書的措辭隱隱之中透著凌厲,簡直是斷了他再次謙辭的可能。他當初就是眼看朝中那種你死我活的權力傾軋,對當官沒了絲毫興致,再加上妻子早故,兒子夭折,這才索性隱居山中。只是沒想到,所謂的名聲一大,竟是又把他推到了這樣尷尬的境地!想著想著,他便只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倦意,就在這時候,旁邊的一隻手穩穩扶住了他的胳膊。

  「李中允,盧師年前才行過金針撥障術,過冬之際又病了一場,如今身體尚弱,恐怕難以應召。」

  李林甫剛剛就看見了攙扶盧鴻出來的杜士儀,此刻聞言又掃了一眼,見其目視盧鴻滿臉擔心,他自忖話已經說得夠透徹了,當即似笑非笑地點點頭道:「這些幣禮都是聖人所賜,還請盧公收下。僕這數日會留在登封縣城,若盧公回心轉意,可遣人告知。」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1
第2卷 第五十章 禮有大倫


  天使蒞臨的場景,在盧氏草堂求學多年的學子曾經見識過,因而當李林甫一行人離開之後,那些年輕一輩的一時激動難抑議論紛紛少不得便有資歷老的出來笑話他們見識淺薄。其中一個年近四十的老生更是嗤笑道:「你以為盧師是那些把隱居視為終南捷徑的庸夫俗子!此前聖人幾次徵召,盧師都不曾出山應命,這次定然也不會例外!」

  「可天子誠心徵召,盧師一再抗命,萬一使得聖人震怒怎麼辦?」

  「大師兄又偏偏不在,幾位師兄都還沒歸山……」

  在這些各種各樣的議論聲中,杜士儀攙扶盧鴻回到了草廬。見其拿著那一卷白麻紙面露怔忡,他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在坐榻上坐了,這才輕聲說道:「盧師,畢竟暫且拖延了過去,您不如先休憩一會兒,慢慢再作決斷。」

  「你婉拒劉沼的那一次,他本就不是誠心而來,你敷衍兩句,他也就去了。而此前聖人雖徵召數回,但往往都是秘書省派員下來,此次居然是差遣五品以上官……唉!」盧鴻輕輕搖了搖頭,旋即將白麻紙詔書遞到了杜士儀面前,「這一卷征書,你也不妨看一看吧。」

  杜士儀此前在身後只約摸窺見其中寥寥數語,此刻盧鴻既然允准,他連忙雙手接過,旋即徐徐展開。從頭到尾看完了這短短的詔書,品味著其中字句的深意,他忍不住也是心中一沉。

  從學大半年,盧鴻的性子他已經很清楚了,淡泊名利有教無類,閒時召集學生問難,詩文集會,乃至於與一眾友人互書詩文唱和,書畫娛情,對於史話中那些明君賢臣治國之理也很有自己的見解,但對於官場名利卻一丁點興趣都沒有,所以不應徵召並不是矯情,而是真心。

  想到這裡,他便將詔書交還了回去,見盧鴻揉著眉心滿臉疲憊,他知道自己此時留著也勸慰不了什麼,當即便辭了出來。出了草堂,得知盧望之仍然沒有回來,他不禁眉頭緊鎖,回到屋子裡抄了許久的書也仍然不能平靜心情。

  直到傍晚時分,盧望之方才趕了回來,得知自己不在的時候竟有天使蒞臨,這位素來散漫不拘禮節的大師兄亦是一時眉頭緊蹙。而宋慎侯曉等人先後返回,對於這再次送到草堂的征書,竟都有些一籌莫展。幾個人彙集草堂商量對策之際,既有人勸解盧鴻勉為其難應徵,也有人堅決認為不當應徵,一時各據其詞爭論不下,只有盧望之和杜士儀始終一言不發。

  這一夜,也不知道草堂中有多少人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因而大清早杜士儀頂著黑眼圈出來,一眼看到盧望之亦是眼圈青黑,兩人你眼望我眼,盧望之便笑了起來:「沒想到連聰明絕頂的小師弟也成了這樣子……別想這麼多了,總而言之,昨夜我服侍盧師安寢,他已經做了決定。既然之前一直不應徵召,沒有如今因為詔書嚴厲,就勉為其難應召的道理。當今聖人誅逆韋復社稷,雄才大略,應不是那等無心胸之人。」

  話雖這麼說,這一日盧鴻亦是照常開講《禮記》,然而,杜士儀總覺得心裡放不下。午後時分,他站在冰層融化,水流比起雨季卻大為不如的瀑布前頭,抱著雙手微微發呆,直到一陣馬蹄聲傳入耳中,他方才轉過頭去,卻是看到一行人從山路那邊行來。

  他本以為又是李林甫那一行,可細細一看,只見最前頭的那人大約二十出頭,身材粗壯魁梧,一身土黃布衣,身後其他人亦是服色整齊,看上去更像是豪門僕從。果然,不多時,便有人大聲嚷嚷道:「東都永豐裡崔家來人給盧師送年禮了!」

  得知是久未有音信的崔儉玄派了人來,杜士儀自然立時趕了過去。不過,盧望之卻比他早到一步。得知回了東都的崔儉玄這次派出的不是尋常從者,而是讓自己的乳母之子蘇桂領著五六心腹前來送年禮,杜士儀立時忍不住和盧望之對視了一眼。兩人也不再追問其他,當即把蘇桂領到了盧鴻的草廬。而蘇桂在恭恭敬敬致以問候,以及送上那些各色禮物之後,登時毫不遲疑地說出了此行最重要的另一個目的。

  「盧公,盧郎君,杜郎君,我家郎君差遣某前來草堂,一則是問候送禮,二則是為了這些天發生的變故。去歲年底,姚公連番上書請辭,並舉薦了宋都督代己。此後,姚公和源公一併罷相,而宋相公和蘇相公已經拜相。聖人原定年初巡幸東都,誰料想太廟祭室卻突然崩塌,經姚公上書勸解,方才按計劃巡幸東都。為此姚公雖致仕,依舊五日一朝榮寵依舊,就在日前還上書奏請各州縣多舉忠良賢才。尤其是山野草澤多有賢才隱者,應徵召授官,以求再無人才遺漏。」

  一聽這話,杜士儀登時眉頭一挑:「莫非是提到了盧師?」

  「正是。」蘇桂點了點頭,隨即恭恭敬敬地說道,「雖則兩京附近,隱居山野的高士眾多,但若論聲名,無過於盧公。聽說姚公奏疏一上,便有人提到了盧公,故而聖人立刻下了征書。」他猶豫片刻,最後還是直言說道,「我家郎君回了東都之後,因前來求學於盧公的事人盡皆知,慈惠坊姚家大郎還親自來探問過。後來吾家郎君得知聖人打算下詔征隱士,本就急著想要趕回來,誰知道太夫人卻突然病了,最後郎君不得不以送年禮為由,派了某前來報信。」

  「十一郎有心了……昨日,聖人的徵召詔書就已經來了。」

  蘇桂聽了盧鴻這話,一時大訝,見杜士儀滿臉苦笑,盧望之亦是眉頭緊皺,他知道自己還是來晚了。不過,該帶到的話已經都帶到了,他行過禮後便知機地提出告辭。杜士儀掃了一眼盧望之,便起身把蘇桂送了出來。到了草廬外,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家郎君差遣你來之前,可還有什麼別的吩咐?」

  蘇桂彷彿早知道杜士儀會有這一問,四下里一看便壓低了聲音說道:「杜郎君,我家郎君說,書信不便,只能帶口信。事已至此,他恐怕一時半會難以回返。您得勸一勸盧公,此前已經辭過三次朝廷徵召了,這次倘若再辭,恐怕朝中會有非議,保不準還有人會借此為難,還請郎君多多勸說,請盧公其勉為其難應命。

  這次前來徵召的使者李林甫是右武衛大將軍彭國公李思訓的侄兒,宗室子弟,年紀雖不大,可不少公卿都為其姻親,那些王宅公門之中,他也都是座上客。此人應命而來,若有不成,回去之後必然會在朝中顯貴面前添油加醋,對盧公極其不利。郎君還說,此行隨某同來的人,留下二人隨侍盧公左右,以便日後侍從前往東都。」

  聽了這話,杜士儀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崔儉玄儘管對讀書聽講興趣不大,但對盧鴻卻頗為敬重,如果不是被家中絆住,憑著這傢伙的性子,溜都能溜出來,決計不會一去不復返。算算當今天子李隆基登基已經好幾年了,如今甚至連姚崇都說罷相就罷相,足可見天子權威之重。若是要強徵一個隱士,個人意願所能夠起到的作用,實在是微乎其微。不過,崔儉玄派人通風報信是正常的,可能夠分析得如此絲絲入扣,彷彿不像是他印象中那位崔十一郎。

  當著蘇桂的面,他自然不好表露出如此詫異,點點頭後,又讓蘇桂給崔儉玄帶去口信,道是自己會見機行事,等到蘇桂留下兩人,他遠望著那崔氏一行家僕消失在了山路的盡頭,不禁若有所思地又出起了神。就在這時候,他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可是十一郎給你帶了什麼口信,讓你這麼一副面沉如水的模樣?」見杜士儀扭頭看了自己一眼,隨即沉默不語,盧望之不禁笑了起來,「我就知道如此!你和十一郎平日裡就形影不離,現如今他派了人來給盧師通風報信,少不得會額外囑咐你什麼。不過,你也不要杞人憂天。天底下有的是雄心勃勃,一心想著青雲直上一展抱負的人,也有一心只求鑽研學問有教無類的人,盧師便是後者。朝中風雲如何,和山野之人無干。」

  見盧望之說得這般簡單,杜士儀不禁笑道:「大師兄真豁達!」

  「不是豁達,無慾則無求。盧師亦是如此,周旋朝貴之中,仰人鼻息度日,如此生活,盧師是決計不願意去過的!」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雖說我很想附和大師兄,但今次之事,恐怕無法如此簡單善了。」

  杜士儀苦笑一聲,隨即便大步回了草廬。見主位上怔忡歪坐的盧鴻看也不看旁邊堆著的各色盒子禮物,他便在其面前跪坐了下來,鄭重其事地說道,「盧師屢辭徵召,海內傳為美談,然弟子斗膽請問,盧師辭征辟,如今已經幾次了?」

  盧鴻尚不及回答,杜士儀身後進來的盧望之便代為答道:「不算此次,前後已經三次了。」

  「不錯,已經三次。三次婉辭,聖人卻不以為忤,今次再度使人持幣禮徵召,傳揚開來,人皆會說聖人求賢若渴,而盧師極有可能卻會背上恃才傲物之名。更何況今次征書措辭不比從前,而且朝中風雲變幻,山野之人也未必能夠獨善其身。盧師雖淡泊名利,但正如詔書以及那李林甫所說,禮有大倫,君臣之義,不可廢也,若一味推辭,異日難免有人以此相責

  聽到背後一陣腳步聲,杜士儀知道盧望之也進了屋子。抬頭見盧鴻面露鄭重之色,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而且,此刻受了徵召前往東都面君,盧師大可在御前堅辭出仕!如此一來,不但聖人明了盧師心志,天下人亦會明白盧師的為人。」

  盧鴻若有所思地摩挲著身前那上緣早已被磨得極其光滑的憑幾,輕輕點了點頭:「也罷,那就去吧。不過,你既然此前已經辭之以我去年行過金針撥障術,冬日又病過一場,那便暫且拖著,能拖過今年最好。否則,如今草堂各方學子都已經回來了,若是讓他們一番奔波白費,豈不是耽誤了他們的課業?望之,你到時候隨我同行。至於十九郎……」

  「還請盧師屆時也允准我一併同行。說起來,我和十三娘離鄉久未歸,趁著此次前往東都,到時候我還想帶她順便回長安一趟。」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2
第2卷 第五十一章 人心向背


  草屋中,吳九見杜士儀隨手翻著那一本本厚厚的賬簿,心裡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生怕其從中挑出什麼錯處來。許久,他才看到杜士儀抬起了頭,合上那最後一本賬簿,看著杜十三娘說道:「也就是說,這三個月間,刨除必要的成本,所得是二百貫?」

  「是,阿兄。因為此前是過年節的關係,接下來應不會有這樣好的所得了。」

  「嗯。」

  杜士儀若有所思地衝著吳九點了點頭:「這樣,我已經讓田陌給崔明府送了信,你把其中一百貫送去縣廨給崔明府,就道這一百貫是償還崔十一郎當初借出的本金,請他代為送回東都永豐坊崔家。那餘下一百貫,你給我設法換成金子。接下來租約還剩三個月,再有產出,你還是將其中一半先送去給崔明府處,權當是崔十一郎的利錢。」

  吳九在縣廨應奉多年,渾身消息一點就動,再加上這幾日登封縣城內也傳出了一點風聲,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郎君,聽說聖人下書征盧公,可是真的?」

  「沒錯,不過盧師如今大病初癒,得休養一陣子,到時候我也要隨著一塊去東都。」見杜十三娘滿臉的意外,杜士儀便笑道,「十三娘,我已經請了盧師允准,出行的時候也會帶上你。若是回頭萬事順遂,我們就再回關中一趟看看。這一出來便是一年多,連樊川家中如何我都快要忘了。」

  「啊!」

  杜十三娘固然喜出望外,吳九亦是吃了一驚,隨即明白杜士儀要兌黃金卻是為了去洛陽後的開銷,心中不禁五味雜陳。此前杜士儀替他還了那筆險些把他逼死的債務,要說不感激那自然不可能,可從自由身到為人奴婢,他心裡難免有些不自在。更何況那酒肆的生意如今要多紅火有多紅火,可所得與他再不相干。相形之下,他在那五百口豬上也不知道投入了多少,到頭來辛辛苦苦只是一場空。就在他低頭氣悶之際,突然耳朵又捕捉到了一句話。

  「接下來那三個月的營收,除卻送一半去崔明府那兒,剩下的一半,便是你的所得。」見吳九一下子抬起了頭,臉上赫然寫滿了難以置信,杜士儀便笑著說道,「此前你想來也投入了眾多本錢,該受的教訓也已經受了,那些錢也是你該得的。等我出發去東都之際,便到縣廨給你放良文書,那時你就是自由身了。」

  倘若說最初是難以置信,那聽到放良文書四個字,吳九更是覺得猶如夢中。須知如今小康之家也往往蓄上一二奴婢使喚,終其一身都是主家之人,至少他幾乎不曾聽見有哪家放免過奴婢的。他當初簽字畫押之後,就沒奢望過此生還能豁免。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見杜士儀絲毫不像是說玩笑話,他心頭一熱,不禁雙膝一軟跪了下來,本能地磕了幾個頭。

  「郎君恩重,某無以為報……某雖粗人,卻還知道忠義道理,此生當竭力隨侍左右聽候差遣,絕不敢求郎君放免。」

  「隨你吧。」杜士儀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地說道,「你只自己好好思量就是。倘若今次錯過,他日你但求放免,我卻未必答應了。好了,我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去吧。」

  等到吳九畢恭畢敬又磕了一個頭後起身告退,杜十三娘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兄,緣何又不要他了?」

  「留一個三心二意的人,還不如不留。所以,等他想清楚了再說。」杜士儀看著攢眉沉思的杜十三娘,忍不住又和從前一樣,伸出手去輕輕揉了揉她的眉心:「這些事情你不用去想,盧師說是要應徵,但恐怕要拖到年底甚至明年了。與其思量這些,你倒不如想想自己喜歡吃什麼,這春天一到,正是播種時節,田陌前幾日到草堂來送東西的時候,就已經對我說要多墾幾分地出來,除了種菜蔬之外,他竟還打算種些小麥。」

  見杜十三娘點了點頭就立時叫上竹影出去了,杜士儀這才來到東屋,在自己當初只能一動不動躺著的那張竹製臥床上躺了下來。他一隻手緩緩轉動著手中銅膽,另一隻手輕輕摩挲著那歷經多年光滑無比的床沿,眼前彷彿浮現出了當初自己掙扎不能的一幕。

  一晃一年多過去,隨著他做的一件又一件事,他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已經日益增加,更何況,他可不是從前那個杜十九郎!

  當李林甫帶著從人如約在三日後到訪,得知盧鴻身體尚未大好,兼且草堂弟子眾多,需得徐徐安排,動身之日如今無法確定,但卻準備了一份奏疏請其代為轉奏,他雖說有些不悅,但想到此前那幾趟下征書的官員都是無功而返,他思來想去也就姑且答應了。畢竟,即便他覺得此行手到擒來應該理所當然,可盧鴻從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婉辭過征書,萬一固執勁再犯,他若是真的強徵而惹惱了人,這一趟撲空回去,必然少不了會遭人中傷。與其如此,還不如如實覆命,如此天子惱的也不是他。

  想來盧鴻也是海內名士,決不至於出爾反爾!

  李林甫這一走,那些背井離鄉前來求學的其他學子,也都從最初得知天子徵召時的興奮和激動中回過了神來。畢竟,倘若盧鴻就此出仕,他們再到何處方才能訪求到如此學問精深卻又有教無類的師長?因而,當這一天盧鴻在草堂中為弟子們講課的時候,捱到一堂講完,忍不住就有人嚷嚷了一句。

  「盧師不能辭征不往嗎?」

  這一言起頭,自然少不得有人附和,但也有人譏刺道:「天子征書,豈是說辭就辭?我等學業固然重要,但總不能不顧盧師為難!」

  此說也激來了眾多應和,眼見眾說紛紜,盧鴻少不得舉了舉手,見底下漸趨平靜,他便微微笑道:「我如今身體尚孱弱,就是啟程前往東都,也應在年底或是明年,更何況頂多數月便回,屆時仍會開堂講課,你等不用擔心。」

  聽到下頭傳來了一陣難以抑制的歡呼,他又含笑說道:「治國平天下,非我所能,但日後若你等之中能出幾個經天緯地之才,能夠輔佐天子,為政一方,那我為人師長,便能心滿意足了!」

  等到那一陣轟然應諾漸漸止息,他方才繼續說道:「正因為學海無涯,我至今尚未體味到學問真諦,爾等也不可稍有懈怠。從即日起,草堂將常開問難,不論我及爾等,彼此印證所學,必然都能夠有所精進!」

  「謝盧師教誨!」

  儘管天子征書一度在草堂引來了眾多議論,然而,盧鴻表示會應徵前往東都,卻不是現在,得等到身體養好,更勉勵上下弟子潛心向學,草堂中頓時一片蔚然成風的好學氛圍。每五日的問難更是由諸學子將近日疑難一一書寫於紙上,屆時彙總一題一題提出,不拘誰人都可踴躍解答,錯者不論。因而,每次說是兩個時辰的問難,一度都會延長到三個時辰甚至四個時辰,自旦達夕,甚至時而會自夕達旦,一時人人獲益匪淺,自然更加樂此不疲。

  轉眼間便是三月,崔儉玄和裴寧先後讓人送了信來。崔儉玄在信中言簡意賅地說,自家祖母病勢沉重,恐怕一時半會難以回返;而一貫冷傲的裴寧也同樣是陷入了麻煩,信中道是兄長給自己定下的未婚妻家中遇到了一些事情,因而身陷洛陽無法回返,很是表了一番歉意。無論前者還是後者,紙捲上的字無不是力透紙背,誰都能看出兩人對於沒法歸來的鬱悶。

  儘管少了個常常語出刻薄,關鍵時刻卻很靠得住的朋友,又少了個面冷心熱,嚴格卻助益匪淺的三師兄,但既然兩人回不來,杜士儀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充實到緊張的日子。抄書、聽講、問難、琵琶、樂理、騎馬、練銅膽、跟四師兄爬山,再加上還要回去探望杜十三娘,他幾乎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半,一天能有二十四個時辰。然而正因為如此,他幾乎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經歷著人生中最大的蛻變。

  這一日正值月末,因草堂中又要採買炭米,他便和盧望之帶著兩個崔氏家僕前往登封縣城。甫一進城,沿著城中那條南北向的嵩陽街尚未來到坊市,杜士儀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疾馳的馬蹄聲,繼而就是嘹喨的大喝。

  「聖人下詔,大赦天下!」

  聞聽此言,杜士儀忍不住和盧望之交換了一個眼色。情知登封縣廨前的告示牌必定會貼出這大赦詔的內容,一行人少不得先折往了縣廨。果然,告示牌前已經擠滿了人,縣廨的刀筆吏貼好了榜文之後,便大聲說道:「聖人詔命,大赦天下罪人,唯謀反大逆不赦;河南府免租庸調一年;河南府及河北道去歲遭水災以及蝗災各地,無用交納今歲地租;武德貞觀舊臣子孫無官位者,令各方官府訪求後人上奏;隱逸山林名聲顯赫卻不願出仕者,州牧上奏舉薦!」

  那一句句原本對仗整齊的駢文詔書被他這一解釋,擁擠在那兒的人們一時間都聽懂了,四處立刻傳來了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

  杜士儀想起此前公孫大娘說起前年蝗災之後並未減免賦稅,疑因姚崇一時私心所致,如今儘管這減稅免徭的詔書雖來得稍晚了一些,但確實是久旱甘霖,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聲。苛政猛於虎,善政得民心!這一道詔命,可是德人無數,活人無數!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2
第2卷 第五十二章 車馬碌碌向東都


  時值盛夏,嵩山少林寺卻依舊香火繚繞人氣旺盛。已經是第二次來的杜士儀如同第一次一樣,先是一面逛一面參拜了前頭各處大殿佛堂之後,方才來到了塔林。熟門熟路找到了一旁那小屋,他卻發現公冶絕正弓腰背對著自己,左手放木料,右手持斧,專心致志地劈砍著身前木樁上那一塊塊圓木。陽光之下,只見其左右手配合得天衣無縫,動作除了有力而簡潔,更多一份行云流水。不知不覺,他就若有所思看住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便只聽得身前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你可想來試一試?」

  聞聽此言,見公冶絕已經站直了身子,隨手拿起脖子上掛著的那條布巾擦了擦臉,杜士儀便若有所思地走上了前。然而,看清了那一把平放在木樁上,斧背厚重斧身寬大,鋒刃更流露出絲絲寒光的斧子,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公冶先生說笑了,恐怕我雙手也未必提得起來。」

  公冶絕似笑非笑點了點頭,「果然讀書人便是眼光不錯,不至於像那些不自量力的遊俠兒一般,看到什麼都躍躍欲試。今日怎就你一個?你那個性子衝動的同伴崔十一郎呢?」

  「他家中祖母病了,因而去年末回了東都就久久都不曾歸來。」杜士儀把崔儉玄量了銅膽尺寸,放言回家要鑄造一對一模一樣的事情說了,這才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了那兩個彷彿更顯錚亮光滑的銅膽,於右手把玩了起來。相比從前最初的小心翼翼,如今他每日但有空閒,走路躺下都常常此物不離手,因而但只聽見兩枚銅膽在指掌之間飛舞,恰是彷彿輕若無物一般。直到公冶絕微微頷首,他這才把這一對銅膽雙手呈了過去。

  「此物於我來說已經沒用了,你留著吧。」話音剛落,公冶絕卻突然迅疾無倫地探手一抓,只用三指便輕輕鬆鬆將這一對銅膽捏起,隨即一聲叱喝,就在他眼前的杜士儀但只見兩道寒光一左一右從雙耳擦過,隨即就聽背後兩聲悶響。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徐徐轉身,就只見那堅實的青板路上已經出現了兩個深深的凹痕,而兩個銅球已經滾到了靠牆處。一想到這東西若是砸到人時的情景,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是我請一個煉丹的道士,用精銅混合隕鐵紫銅鉛鋅等數金所鑄,所以堅硬耐磨,到少林寺之前,我也曾經用此物打過那些飛禽走獸,如今身在佛門之地,用不著了。這手法倒不難,只要你腕力腰力眼力足夠便可,即便打偏,卻也是有打草驚蛇之效,和劍法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公冶絕示意杜士儀上前撿起那兩個銅膽,隨即招手把人叫到身前,這才淡淡地演示了剛剛的運力訣竅,等杜士儀記住了,他方才突然開口說道:「聽說天子下了征書,持幣禮征懸練峰盧公?」

  「是。不過盧師身體尚未大好,再加上草堂學子云集,恐怕不能立時應召前去東都。」

  「原來如此。」

  公冶絕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旋即一言不發徑直回轉了屋子裡。不消一會兒,他便手持一口劍從屋子裡出來。杜士儀恍惚之間竟是有一種錯覺,就只是手中多了那一口劍,這位原本看上去只是體格魁梧相貌粗豪的老者竟是散發出一股撲面而來的鋒銳之氣。

  然而,下一刻他就知道,這何止是一股鋒銳之氣。公冶絕只是右腕一抖,疾刺上撩斜劈,劍光乍現,那種鋒銳之氣一時竟有若實質,隨著那一招一式都在面前漸次演練開來,他彷彿臉上身上都能感覺到那種彷彿要裂膚而入的刺痛感。儘管如此,他仍然竭力睜大眼睛分辨其中變化和招式,儘管眼睛幾乎被劍光所惑,可他仍然拼盡所能,憑著抄書鍛鍊出來的記憶力,硬生生記下了七八成。

  「殺敵之劍,不在招式,而在隨機應變,窺敵漏洞,然後一擊必殺。」公冶絕俶爾收劍解釋了一句,見杜士儀若有所思想了一會兒,隨即點了點頭,他便繼續說道,「但你既然未有與人對戰的經驗,若無固定的招式,窺敵漏洞之前,自己就先被人打趴下了。這驚虹劍是我入門的劍法。你也不要小看這入門二字,只要練純熟了,就是公孫那般看似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劍舞,你再見到也會覺得不過爾爾罷了。好了,你練來給我看看。」

  儘管知道公冶絕必然不至於期望他立刻能原樣使出來,但要把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動作在手上復原,對於杜士儀來說仍然是一個不小的考驗。接過公冶絕信手丟過來的長劍,他因為起初那笨拙的動作,引來了無數次惱怒的呵斥,直到最後幾乎脫力坐倒在地,他也不過勉為其難把動作架子給擺熟了而已。

  「好了,我能教給你的便只有這些。招式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若不交戰,一輩子都練不出真正的好劍法。你是讀書人,身若游電,劍若驚虹,這八個字你自己好好體味。」說完這話,公冶絕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回屋,臨關門之前卻又吩咐道,「見了崔十一郎,記得對他說,學劍之心不在一時,而在一生。」

  眼看著那扇門在自己面前徐徐關上,杜士儀看了一眼手中那把樣式樸實無華的長劍,最終一按地面站起身來,顧不得身上酸麻,深深施禮道:「多謝公冶先生這番指點!」

  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轉眼間便又迎來了一個新年。學子們離山辭別盧鴻之際,想到盧鴻就要應徵入京,大多比往日多了一番傷感不捨,更有多年從學的學子伏地痛哭流涕,這才上路回鄉。這一年的除夕節,除卻尚未回來的崔儉玄和裴寧,其餘入室弟子都沒有回鄉,陪著盧鴻過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新年。

  過了元宵節後,盧鴻便開始預備行程。儘管弟子們人人都願意跟隨,可他仍是只帶了杜士儀和盧望之兩人。一行人乘馬從山路出谷,盧鴻便換乘了那輛崔儉玄留下的牛車,雇了馬車過來會合的杜十三娘和竹影合乘一車,杜士儀則是和盧望之上馬隨從。儘管出身范陽盧氏,但盧鴻多年隱居山中,身邊所餘除卻廚下造飯的老嫗阿黃,便只有一個年邁老僕隨侍。慮及一路車馬勞頓,盧望之便將阿黃和那老僕也留了下來,如此一來,隨行的除卻不到半年躥高了大半個頭的田陌之外,便是前次崔儉玄派來送禮後留下的兩個崔氏家僕。

  順著大路走了不多久,便只見前方一騎人風馳電掣行了過來。此人到近前處勒馬停住,隨即拱了拱手道:「敢問可是懸練峰盧公?」

  杜士儀一眼便認出那正是崔韙之的從者崔圓。面對這明知故問,忙看了一眼盧望之,見大師兄授意自己前去接洽,他當即策馬向前點點頭道:「正是。」

  即便認出了杜士儀,崔圓還是一切依禮行事,此刻得了回答,他方才滾鞍下馬,再次交手行禮道:「盧公,某乃崔明府從者。明公得知盧公今日啟程赴東都,特意具儀前來相送,便在前方十里亭。還請盧公稍緩行程,撥冗一見。」

  崔韙之這登封令既然親自來送,杜士儀到牛車旁向盧鴻稟報之後,盧鴻便點點頭答應了。所幸這一程乃是順路,眾人徐徐行去,到了十里亭前,便發現亭子周圍已經有一二十家僕守著,又設了圍障。崔韙之親自上來,執意扶了盧鴻下車進了亭中,隨即便雙手奉酒道:「懸練峰得有盧公,一時名山生輝;登封得有盧公,方才為學子口中聖地。今日盧公應天子征書前往東都,我身為本縣主官,只能親自送行一程。惟願盧公一路平安,事事順遂。」

  不祝鵬程萬里,而願事事順遂,自然是崔韙之判明了盧鴻的性子。見這位聞名四方的隱士含笑滿飲了自己所敬的水酒,崔韙之少不得又敬了盧望之和杜士儀,又送上了一份程儀。不等盧鴻推辭,他便誠懇地說道:「內中只是幾包登封特產的酸棗以及一些干菜,禮輕情意重,萬望盧公不要推辭。」

  見盧望之接過之後,點點頭表示那包袱應確是這些東西,盧鴻方才含笑謝過。這時候,崔韙之笑說有幾句話要囑咐杜士儀,順順利利把人拉到了一邊。

  甫一開口,他便正色說道:「十九郎要還錢給十一郎,卻讓那吳九送到我家裡來,這不是認錯了門頭?我知道,恐怕是這些錢太過沉重,你覺得路上難以攜帶,所以,我替你兌成了四十兩黃金。」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邊的兩個僕從,「金子在他們身上,你們此番從者太少,我遣他們和你從行。等到了東都,你自己直接把金子送到永豐坊崔家還給十一郎,那豈不是更好?」

  自己那一百貫錢才兌了十八兩黃金,杜士儀哪會不知道崔韙之這一出手另有添頭。吳九當初蓄養的豬已經完全出清,又分得了錢,喜出望外的同時更不敢要什麼放良文書,安置好了家人便主動先去東都洛陽打前站了。此刻品著崔韙之這話中另有所指的意思,他便含笑舉手行禮道:「既如此,多謝明公好意!」

  「你和十一郎是同門,我也當你是自家子侄,還用得著客氣?十九郎,你這一路小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最後道了別,一路目送那一行車馬漸行漸遠,崔韙之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不論如何,前年要不是杜士儀自告奮勇捕蝗,也沒有他今年即將到來的遷轉。在正六品的職官上頭,他呆了太多年,此番一擢升,他便遷轉原州長史,位在正五品上,再磨一兩年,一州刺史便是穩穩當當的。所以,不過添了區區幾兩黃金,又加了一二點撥之語,完全是值得的!說起來,崔儉玄那裡,他倒是可以悄悄捎個信過去,想來那位十一郎會領情的!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2
第2卷 第五十三章 勳戚相邀約


  由登封往北,再到偃師往西,便是前往東都洛陽的通衢大道。這條官道歷經秦漢魏晉隋唐歷代,一直都勤加整修,再加上唐高宗和武后都曾先後封禪嵩山,因而路途平坦車馬暢通無阻,最適合出行。

  這天晚上在偃師旅舍休息,店主因家中妻子喜得麟兒,極其高興地請了上下住客一頓酒,杜士儀對那濁酒興致不高,盧鴻年紀大了,也不過淺嚐輒止而已,可不少個性豪爽的客人卻是痛喝一氣。一晚上十幾個客人喝了五六鬥酒,酒酣之際,一個個半醉男人彼此相攜載歌載舞,半醉的盧望之硬按著杜士儀彈了一曲他如今已經練得極其純熟的《樂游原》作為伴奏,那熱鬧的場面一時蔚為壯觀。

  儘管只是旅途中的一個小插曲,但無論盧鴻還是杜士儀盧望之,經過這一夜,心情都為之改觀。

  次日一大清早,他們便啟程出發,從偃師到洛陽不到八十里,一行人一大早上路,直到將近傍晚時分,方才遙見洛陽城。儘管記憶中對洛陽是如何一座雄城依稀有些印象,甚至還記得洛陽牆高九仭,隍深五丈,可畢竟和此刻這番目睹有些差別。當官道盡頭那座城池由遠及近,幾乎完全佔據了整個眼簾,繼而更隨著越行越近,最終抵達建春門的時候,他抬頭看著那綿延看不見邊際,高聳威嚴的洛陽外郭城,終於忍不住為之歎服。

  這便是和長安齊名的東都洛陽!

  建春門有左中右三門道,每門道約摸二丈許,全都是青石鋪地。一行人不過在高大的建春門門樓下稍一停頓,立時便有兩個軍士迎了上來。掃了一眼那當先的牛車,其中一個較為老成的軍士制止了要上前盤查的同伴,客客氣氣的開口問道:「車中是永豐坊崔氏家人?」

  杜士儀少不得徐徐策馬上前說道:「我等從登封來,牛車是永豐坊崔十一郎出借。」

  剛剛看到車廂上頭的崔氏表記,此刻卻得知不是崔氏的人,那軍士眉頭微微一皺,這才正色問道:「那可有公驗路證,或是州給過所?」

  登封縣隸屬河南府,申請公驗或是過所要到河南府所在的洛陽,這便相當於來回跑了兩趟。因而,杜士儀便含笑說道:「因日程倉促,未及到州府報備。然有天子征書一道,可供勘驗。」

  那老成軍士聽到這些人居然未及到官府報備,即便乘的是永豐坊崔氏的車,那也決計不能輕易放行,原本面色一沉,可聽到天子征書,他立時倒吸一口涼氣,慌忙行禮說道:「不知是聖人所征賢士,多有怠慢!還請稍候,今日是我左領軍衛戍守建春門,某這便去回稟隊正!」

  那老成軍士行禮之後就一溜煙轉身跑了,剩下的一個則是吆喝指引了後頭等著入城的人繞道而行,又上前請他們移步往最右邊的門道。等到了那右門道一邊的空地等候時,杜士儀這才發現,此門道的青石路上設有四道車轍溝槽,可供兩車同時進城,而再看最左邊的那門道卻出城車馬不絕,而中間的門則僅供行人進出,竟是進進出出秩序井然。不消一會兒,一個身穿戰襖的軍官便隨著此前那個老成軍士大步走了出來。只見他鬚髮微卷,身材高大壯碩,彷彿有些塞外胡人血統。

  「既是登封來人,可是嵩山大隱盧公到了?」

  這軍官顯然消息靈通,一上前便客客氣氣問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又見牛車車簾打起,內中確實坐著一個半百老翁,他少不得又上前數步見禮,恭敬地請了天子征書仔細查看,這才雙手奉還,因笑道:「去歲太子中允李公由建春門回東都的時候,就曾經提過此事,請戍守城門的各衛留意,這日久天長,大家都快忘了,沒想到盧公真的到了,某還真是有幸!如今距離閉門鼓擂響所剩時間無多,盧公想來久未至東都,今日禮部投書恐有不及,既是所乘永豐坊崔氏的車,不如某帶路前往永豐坊趙國公第?」

  盧鴻微微躊躇,隨即便搖了搖頭道:「如今已經天色不早,再去攪擾別家未免不便。我記得南市西勸善坊東北隅,有旅舍頗為清幽,就在那投宿一晚,明日再去禮部。如此一來,宵禁前便可進坊門,不虞犯了夜禁。」

  那軍官也不過提一句,盧鴻既然有主意,他便不再堅持。他領著眾人從右門道進了城,招來一個軍士令牽來馬,隨即便上馬在前頭作為先導。

  建春門大街乃是貫穿洛陽東西的大街,南北寬七十五步,兩邊綠樹成蔭,中央御道供天子車駕出行,兩旁則是車馬所行的馳道,再兩側便是百姓行路的步道。如今天色已晚,杜士儀但只見街頭行人車馬寥寥,多半都是行色匆匆,顯然也都想趕在夜禁之前回家。可巧的是,當那軍官把他們送到勸善坊坊門處時,就只聽暮色之中傳來了一聲鼓響。隨著這一聲,就只聽更多的鼓聲一塊加入了進來,顯見是各條大街鼓樓上的閉門鼓全都同時敲響。

  與坊中武侯明言盧鴻乃是天子下詔所征的賢士,那軍官便立時告辭離去,杜士儀詢問名諱時他本不肯留,只道是順手之勞,禁不住再三追問,這才笑言是左領軍衛隊正康庭蘭。杜士儀想到崔韙之所贈那些登封土產,當即靈機一動,卻是包了一些酸棗讓其帶了回去,果然讓那康庭蘭喜笑顏開。

  這一陣小小的插曲過後,坊門已經完全關閉,天色亦是漸黑,儘管那坊中武侯不像康庭蘭一般聽過盧鴻大名,卻仍是極其恭敬,送到旅舍門口後再三囑咐了店主,這才反身離去。和此前那軍官一樣,盧望之一樣是贈了一小袋酸棗,物雖賤,但那武侯笑著行禮謝過,離開之際便扔了一個在嘴裡嚼了起來。

  登封到洛陽的官道不過二百餘里,這一路走了四日,一行人一路並未投宿驛站,在村莊和偃師旅舍住了三晚,如今終於到了這洛陽城,用過晚飯後自然各自早早回房歇息。然而,杜士儀回屋方才剛剛坐下,就聽到外頭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郎君,郎君。」

  這外頭的聲音有些陌生,因而杜士儀遲疑片刻,這才來到門後問道:「誰?」

  「是某,崔丙。」

  撥開門閂把門打開了一條縫,杜士儀便看到外頭站著的赫然是一個崔氏家僕。那崔丙行禮過後,便滿臉難色地開口說道:「杜郎君,外頭有人送了帖子進來,道是得知赫赫有名的嵩山隱士盧公奉了天子征書抵達洛陽,最是仰慕盧公這樣的高潔雅士,因而派人來請盧公赴宴。」

  杜士儀聞言大訝,皺眉問道:「我等才剛剛安頓下來,誰人消息竟然這麼靈通!」

  「是同住在勸善坊的昭成太后之弟,畢國公竇希瓘。看情形,應是盧公進勸善坊的時候被人窺見,於是往報了那位畢國公。」

  竇希瓘這個名字乍一入耳,杜士儀只覺眼前一瞬間浮現出了一個身材魁梧腰圍肥碩的半百老者,富麗堂皇的大堂中,除了金碧輝煌的陳設,就是無數被珠玉錦繡包裹著的姬人侍婢,高朋滿座觥籌交錯,一派奢靡氣象。情知從前的杜士儀曾經出入過竇家,沒少見過這位畢國公,他微一沉吟,伸手接過了那崔氏家僕送上來的泥金帖子,展開一看,見落款寫著龍飛鳳舞的竇希瓘三個字,他便合上了帖子,點點頭說道:「你先去吧,我去和大師兄商量商量。」

  盧望之的客房中,盧望之接過帖子只掃了一眼,便隨手往旁邊高幾上一撂,似笑非笑地說道:「盧師一路車馬勞頓,恐怕打不起精神來,不用去驚動他了。小師弟,咱們哥倆去見識見識,看看洛陽城中的豪門貴第究竟是何光景!」

  杜士儀很清楚,盧望之素來是疏懶人,平時對這種場合絕對是沒有興致的。此時此刻見其眼眸中閃爍著說不出是興致還是別的光芒,他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擔憂,一時脫口而出道:「大師兄也是一路車馬疲憊,不如就我一個人去吧!」

  「哦?」盧望之瞪大眼睛看著杜士儀,突然笑了起來。他大步走到杜士儀身側,伸出手來重重壓了壓那肩膀,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既如此,那可就全都拜託小師弟了,趕明兒你可千萬別在十一郎面前說我不夠義氣,讓你一個人上刀山下火海……呵,真的是困了!」

  眼看著盧望之打了個呵欠,繼而大大伸了個懶腰,竟是徑直到床邊上往後一倒,整個人就這麼仰天躺了下去,杜士儀一時目瞪口呆。直到這一刻,他方才猛然醒悟到,盧望之根本就不是真心打算去湊這熱鬧,不過是以此讓他動念擔心,於是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事情都推到他的頭上。面對這不哼不哈卻最會算計的大師兄,他忍不住拍了拍額頭,暗道自己真是糊塗了。

  這世上最怕麻煩的,恐怕便是大師兄了,他居然還擔心人家去主動惹麻煩!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3
第2卷 第五十四章 竇宅夜宴下馬威

  六街鼓絕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這是形容日暮閉門鼓響過之後,京城街頭再無行人的景象。然而,如今儘管也是夜禁時分,但洛陽勸善坊中並不是真的一片安靜,橫豎交錯的十字街上,常有裝飾奢靡的牛車馬車乃至於鮮衣怒馬的各色人等行過。坊中巡行的坊正吏員以及武侯們,對此情形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當出現某些陌生的面孔時,方才會上前盤問攔截。

  作為生面孔的杜士儀,便領受到了盤查的待遇。然而,他騎著高頭大馬,馬旁隨侍的崑崙奴田陌手持一盞小巧精緻的琉璃燈,又有畢國公竇希瓘的那張泥金帖子,攔馬盤查的武侯只略看了一眼便客客氣氣地放了行,甚至還熱心指路道:「畢國公竇宅便在西北隅,郎君但請順著這條十字街徑直往西就是。」

  謝過指點繼續策馬西行,等到了畢國公竇宅的時候,杜士儀便只見門前已經有好些車馬出入,和他這般騎馬而行只帶一二隨從的也並不少見,馬上眾人多是衣著綾羅綢緞,行走之間廣袖飄香,認識的人還三三兩兩打著招呼。顯然,這畢國公竇宅的夜宴,早就不是第一天了。他有意放慢馬速,直到門前賓客稀稀落落的時候,這才徐徐靠近,果然便有一個僕從攔住了馬頭。

  他打量了杜士儀一眼,見著實面生,便客客氣氣地問道:「這位小郎君可有柬帖?」

  杜士儀下了馬,又示意田陌上前呈上那張泥金帖子,見其人接過一掃,面上便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他便知道這門上僕從必是識字的,當即頷首笑道:「竇公具帖相邀,本不應辭,奈何盧師年事已高,一路車馬勞頓,甫一至旅舍便連飯都沒用就歇下了。不得已,我只能代師而來,並面謝竇公厚意。」

  那僕從這才恍然大悟,連忙恭敬地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嵩山盧公弟子。某這便回稟主人翁,請教小郎君名諱。」

  「京兆杜陵杜十九。」

  「請杜小郎君稍候片刻!」

  眼看那僕從轉身一溜小跑進了門內,杜士儀便吩咐田陌牽馬到一邊牆下,自己則是若有所思地抬頭端詳著這座畢國公竇宅。只見門樓三間俱是漆了朱漆,獸面銅環,頂端高懸四盞琉璃燈,照亮了門前大片街道。門內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陣悅耳的絲竹管弦聲,時不時還夾雜著樂人的歌唱。此刻大概時辰已晚,已經鮮少再有抵達的賓客,門上的其他僕從也都懈怠了下來,隱隱還有議論的話語聲。

  「聖人下詔,禁各州縣用惡錢,咱們竇家可會有影響?」

  「有什麼關聯,朝廷三令五申,下頭該鑄錢的還不是照鑄?主人翁可是聖人的舅舅,須知去歲幽國公歿了,如今還不是主人翁最得禮遇!」

  「沒錯,去歲幽國公過世,聖人便是親臨舉哀,更輟朝三日。眼下主人翁宴客,誰人不是趨之若鶩?」

  聽到這些只是稍稍壓低了些,有些肆無忌憚的議論聲,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坐騎的鬃毛。不多時,他便只聽田陌開口說道:「郎君,有人來了。」

  杜士儀抬頭一看,就只見起頭那持了柬帖進去的僕從復又匆匆而出,到了面前時笑容可掬地躬身說道:「杜小郎君,我家主人翁有請,敬請隨這位入內。」

  那僕從帶來的人顯見地位更高,一招手就吩咐將馬匹帶去馬廄,這才若無其事地任憑杜士儀帶著田陌跟在自己身後。

  畢國公竇宅佔據了整個勸善坊西北隅的將近三分之二,也就是說,幾乎相當於整個勸善坊的六分之一。儘管和高宗時章懷太子李賢盡得一坊之地造雍王第,以及中宗時長寧公主一宅跨兩坊,這規制算不得最奢侈,但自太平公主事敗賜死之後,當今天子對外一直倡導節儉樸素,更何況竇希瓘在長安另有正宅,這座富麗堂皇的宅子在洛陽已經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此時此刻,杜士儀跟隨那僕從進了門樓,繞過中間一座小巧的四角攢尖亭之後,迎面又是一道門。直到再次過了這道門,面前方才豁然開朗。

  只見寬敞的院子足有十餘丈方圓,最前方赫然是一座坐落在離地四五尺許高石基上,通體紅白兩色,屋簷上飾有一對上翹鴟尾,面寬極闊的軒敞前堂。前堂北東西三面砌牆,前方正南面卻沒有任何遮蔽,彷彿一座大看台。

  從他此刻的方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高朋滿座賓客如雲,兩側幾十張食案當中的空地上,正有一個胡裝舞姬在跳著胡旋舞,幾個樂師立在一旁,絲竹管弦聲中夾雜著喝彩,竟是喧嘩而熱鬧。他正驚嘆於在如今這乍暖還寒的日子,竟然能這樣開宴,而領他進來的僕從卻突然站住了,隨即有些尷尬地笑道:「杜小郎君,這兒某可不能隨意擅入,您且前行就是。」

  見那僕從深深行禮之後,繼而一溜煙跑得飛快,杜士儀扭頭再一看大堂中載歌載舞無數人拍手叫好的景象,而堂下那些垂手侍立的從者,竟彷彿都未看見自己一般,他不禁心中咯噔一下。儘管他此前通報時,就已經給盧鴻尋了一個藉口,可對於竇希瓘這種尸位素餐的達官顯貴而言,說不定早已在賓客面前大肆宣揚炫耀過今夜請了大名鼎鼎的隱士盧鴻,恐怕聽聞實情之後只會覺得下了面子,眼下應是故意晾著他,來一個下馬威!

  他一沉吟便暫且避到了那軒敞院子中的一棵樹下,不過佇立片刻,突然就只聽堂上傳來了一陣喧嘩。起初有些紛亂不分明,漸漸堂上寂靜,便只餘下一個狂傲的聲音:「一直聽說畢國公府上樂舞無雙,如今看來,舞倒是還尚可,只可惜這樂卻乏善可陳!走到哪兒,都是這麼些陳詞濫調的曲子,聽了卻叫人大不耐煩!」

  此時此刻,杜士儀就只見堂上那胡旋舞顯然已經告一段落,由於這突兀的指摘之詞,那舞姬顯然不知道是該告退還是該留著,站在那兒竟分外無措,而後頭幾個樂師則更是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吭一聲。然而,堂上的主人和其他賓客彷彿都被這狂言噎住了,那發話的青年卻絲毫沒有就此罷休之意,反而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又大聲打了個呵欠。

  「畢國公,我白天公務繁忙,如今夜色已深,恐怕不得不告辭了!」

  還不等那青年施施然往堂外行來,主位上的竇希瓘終於怒喝一聲道:「來人,把這些丟人現眼的東西給我趕出去!」

  頃刻之間,那些樂師剛剛還在堂上為賓客奉獻技藝,此刻卻狼狽不堪地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奴給拽了出來。當打頭那個懷抱琵琶的中年樂師滿臉絕望地拚命踢動著雙腿,從自己身邊被人拖了過去的時候,杜士儀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惻隱之心,隨即便心中一動。幾乎沒有細加考慮,他就上前攔阻道:「各位可否暫緩片刻?還有,這琵琶暫且借我一用!」

  那幾個家奴才一愣,就只見杜士儀已經抱著從那樂師手中取來的琵琶揚長上了台階徑直踏入前堂,一時不禁都面面相覷。一個家奴更是皺眉問道:「此人是誰?」

  眾人之中身材最壯碩的另一個家奴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杜士儀留在外頭的崑崙奴田陌,略一思忖便開口說道:「門上既然能放進來,興許是來遲的賓客,且看看他是誰,究竟打算如何!」

  一踏入前堂,杜士儀就只覺得剛剛外頭的夜間寒氣一瞬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儘管主位上那身材寬肥的畢國公竇希瓘也好,四座賓客也罷,見自己乍然入內,有的驚詫有的狐疑,一時表情不一,他卻從容自若地抱著琵琶又徐徐上前了兩步,這才含笑說道:「今夜是竇公歡宴的喜慶日子,若因為並無新樂怪罪了樂師,豈不是掃興?某雖不才,有新樂一曲,敬獻竇公足下。」

  竇希瓘剛剛得人通報,哪裡會不曾看見駐足堂外的杜士儀。然而,他惱恨盧鴻竟敢接了帖子卻不來,害得他在眾人面前下了面子,因而有心給杜士儀一個下馬威,剛剛索性置若罔聞。可相形之下,那出言譏刺他府中樂師無有新樂的,卻是楚國公姜皎的兒子薑度,這種當眾打臉無疑更讓他怒火中燒,於是聽得杜士儀如此說,他立刻轉怒為喜,撫掌笑道:「既有新曲,請杜郎立時奏來!」

  儘管從頭到尾學琵琶也只有一年多,裴寧這個老師真正只教了數月,但好在其嚴格督促他練了紮實的基本功,裴寧回鄉之後,則由亦頗通此技的盧望之點撥,再加上杜士儀前世根基深厚,於音律上的天分人人稱道,如今手指手腕業已靈活自如,又肯下苦功夫,除卻裴寧當初臨走時要求的那首《塞下曲》之外,他還練熟了盧望之所藏的大多數曲譜。

  他很清楚,此時此刻面對這滿堂賓客,那些時下耳熟能詳的曲子縱使他彈得再純熟,也拿不出手,而能夠拿得出手的,便只有他們從未聽過的曲目!比如他這段時日練習最多的,記憶中那些自己最拿手的曲子!

  在侍婢恭恭敬敬安設好的坐榻上坐下之後,他隨手取出隨身革囊中的護指纏了,又戴上玳瑁指甲,拿著手上這一具陌生的琵琶稍稍試了幾個音,見調校頗佳,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豎抱琵琶輕輕用手一撥弦。倏忽之間,一串流暢的音符便從手下猶如行云流水一般傳了出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3
第2卷 第五十五章 琵琶聲後胡騰舞


  杜士儀猝然登堂入室,四座賓客最初大多詫異,及至他自告奮勇獻上新曲,而後竇希瓘又大喜過望直呼杜郎立時奏來,眾人哪裡還會不知道這少年郎竟是竇希瓘相識的人。待到那樂聲乍起,曲調明媚婉轉,新奇得讓人覺得簡直聞所未聞,一時之間,賓客們不少都交頭接耳了起來。儘管杜士儀已經有兩年多不曾在人前露面,如今不僅身量漸長,面目也不像從前那般稚氣,但人多眼利,須臾就有人將其認了出來。

  「是樊川杜十九郎!」

  「樊川杜十九?便是那江郎才盡的杜十九?不是說他妹妹攜其出外求醫,如今下落全無麼?」

  「如今看這樣子,分明應是已經痊癒了。真是從未聽過的新樂,尤其這曲調……話說回來,只不知道他還能做詩否!」

  認識或是聽說過杜士儀昔日那點名聲的人品頭論足,其他人卻少不得細細品評著這首確可堪稱新曲的曲子,甚至還有酷愛音律者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杜士儀那指上動作。而剛剛那出言狂傲挑剔竇家樂師名不副實的姜度,最初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杜士儀,但隨即面上表情便專注了起來。竇希瓘雖被天子稱一聲舅舅,但不過愛屋及烏,比不上自己的父親姜皎,他有意下其面子,也不過是瞧不起那暴發戶一般的做派。

  可此時杜士儀這曲子不但是從未聽過的新曲,而且指法節奏,全都無可挑剔!

  他一面用手指輕輕叩擊身前的食案,一面眼神閃爍思量著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姜四郎。」

  姜度稍稍一側頭,見是一個面如冠玉,稍稍有些面熟的年輕人,他不禁挑了挑眉。果然,不等他開口詢問,就只聽其輕聲說道:「這是京兆杜陵杜十九,原本家住樊川,頗有才名,可卻因重疾一度江郎才盡,其妹帶其前往嵩山求遍名醫方才得以痊癒,如今是嵩山懸練峰隱逸之士盧鴻的入室弟子。」

  「哦?」姜度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恰逢那邊曲調已經由最初的歡快而轉至低沉,他凝神細聽了片刻,繼而便收回了打量這出言提醒自己的人的目光,漫不經心地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彈出來的曲子有些山野逸氣。果然是新曲,而且這格調更是和別的曲子不同,豎抱琵琶手撥弦,分明是傳承自裴神符的舊技,很難得。」

  隨著他這評判的話出口,那邊一曲已是到了高潮,一時間,四座竊竊私語的聲音也都少了。緊挨姜度身後的柳惜明憤恨地咬了咬牙,這才低聲說道:「今日畢國公夜宴,特邀盧公,卻只他來,若他無有一兩手本事,畢國公這一關如何過得了?」

  「嗯,也是。對了,聽說你也去過嵩山求學,對那位當世隱者可有什麼見解?」姜度隨口問了兩句,聽到柳惜明在耳畔事無鉅細一一相告,他不禁眼眸閃動,臉上露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微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剛剛那低沉的曲調再轉悠揚,等到徐徐音止時,也不知道是席上誰人高聲叫好,一時間四座彩聲四起。

  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施施然站起身來,團團一禮便神情自若地說道:「某今從學於嵩山懸練峰盧公。這琵琶乃是奉盧公之命,由三師兄裴寧教授。某學琵琶不過年許,音律之道亦談不上精通,此曲自成曲之後,卻尚未習練純熟,本不入方家之耳,今日勉力彈奏,謹以此拋磚引玉。」

  聞聽此言,左下首一席中,卻有一個十七八歲的白衣年輕人長身而立,因笑道:「杜郎君只一年許便能將琵琶練得如此地步,著實讓人心折。且觀杜郎君適才豎抱琵琶手撥弦,與坊間傳承大有不同,不知師承何人?且此曲先為愉悅,再有激烈,後為哀婉,扣人心弦,最後卻是再轉悠揚,確是從未聞聽的新曲。某太原王十三,便越俎代庖一回,代主客相詢曲名,還請杜郎君不吝賜教。」

  「此曲脫胎於已故梁使君《十道四蕃志》中一則軼事,因名《化蝶》。」

  「果然是裴家琵琶!」那自稱王十三的白衣年輕人將掌一合,卻是喜動顏色,「怪不得杜郎君手法與某平日所見所習均不相同!若杜郎君不介意,他日某登岐王第之時,亦想一奏此曲,不知意下何如?」

  對方不是求取曲譜,卻打算異日在王公貴第演奏這首決計稱不上短的曲子,這顯然表示一遍聽完便已經完全記下了曲譜,杜士儀頓時為之大訝。不過此地明顯不是震驚的地方,他少不得笑著說道:「若能由王兄妙手將此曲傳遍天下,如此幸事,杜十九怎敢拒絕?只是,既有新曲,某自不量力求情,還請竇公寬宥那幾個樂師。想來他們也不過是因為沒有預備,倘若竇公有命,他們必然會竭盡全力,不數日之內奉上新曲!」

  竇希瓘見王十三郎出言捧場,此刻杜士儀與其一唱一和,一時四座倒也有不少附和的聲音,姜度卻沒有插話,他頓時感到臉面都找回來了,自然再也不會計較這盧鴻竟然沒有應邀而至的情形。於是,他故作大方地重重點頭道:「便因杜郎此言,寬宥了那些尸位素餐之輩!」

  此言一出,他又重重擊掌道:「來人,請十郎來!今日高朋滿座,他那胡騰舞久未見人,且讓大家看看是否有進益!」

  一時間彩聲雷動,那些樂師被輕輕放過的事情立即被滿堂賓客拋在了腦後,就連起先挑刺的姜度也不例外。竇希瓘膝下兒女之中,唯有這竇十郎酷好樂舞,一曲胡騰兩京之內少人能及,因是國戚之貴,若非節慶之日,等閒絕難得一觀,誰想今日竇希瓘一喜之下,竟然吩咐請竇十郎來獻舞一曲!而杜士儀把琵琶交給了侍婢,應竇希瓘之邀正要入席之際,卻見適才說話的王十三郎盛情相邀道:「杜郎君若不介意,可與某同席!」

  王十三郎之席雖非上席,但還是在最前頭那一排,對於杜士儀來說自然求之不得。今日滿堂賓客之中,多有他記憶之中有些印象的人,然而如今他卻不想應付這些人,於是,他見竇希瓘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少不得欣然到了王十三郎那一席上,毫不拘束地盤腿坐了下來。待到侍婢添了酒後,他便笑著向王十三郎舉杯一敬,輕聲笑道:「多虧王兄一番言語解圍,否則我適才班門弄斧,恐怕還要招致不少挑剔。」

  「哪裡,若非十九郎仗義出場,恐誰也無法在竇公面前為那些樂師求情。說起來,竇宅樂師兩京聞名,畢國公長子竇十郎懶於仕途,唯獨嗜音律樂舞如命,甚至聖人亦愛之不已,樂師之中哪會有尸位素餐之輩?要有新樂,也需得歌姬舞姬合得上。今日本非節慶之日,只是尋常歡宴,怎麼可能臨時預備一出?」

  笑著滿飲了一杯,王十三郎見四座賓客全都在議論著即將登場的竇十郎,他便又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十九郎和令師盧公就住在這勸善坊的旅舍?竇宅夜宴,素來自夕達旦,不知你旅途勞頓,今夜能支撐否?」

  聽王十三郎言語親切而真誠,杜士儀頓時苦笑道:「實不相瞞,若不是竇公那張帖子,我早就睡下了。可盧師一路勞頓,早已安歇,身為弟子理當服其勞,我這才不得不來。本指望屆時可以先行辭去,可王兄說這夜宴要自夕達旦,恐怕我是無論如何都吃不消的。」

  「那我不妨教十九郎你一個最好的辦法。」王十三郎正打算繼續說,突然只聽得末席那邊一陣歡呼,連忙輕聲說道,「快看,竇十郎來了!」

  杜士儀連忙抬頭望去,但只見一個年約十五六的少年郎寬袖大袍昂然而入,顯然便是竇十郎了。即便他並不算此中行家,卻也知道這一身裝束決計不是跳胡騰舞的。果然,就只見他一瘸一拐來到竇希瓘身前深深一躬,隨即便抬起頭說道:「大人命舞,原不敢辭,然早晨騎射不慎傷了腿,若是勉強為之,恐怕要貽笑大方。」他說著便團團一揖,見眾賓客無不失望,他方才狡黠地一笑,「不過,知道來往竇宅的各家賓客最盼著這一曲胡騰,因而我早早便精心訓練了幾人,今日雖不能親自登場獻藝,卻也想教諸位一觀!」

  「好!」

  「還請十郎快把人叫上來!」

  聽到這此起彼伏的聲音,那竇十郎方才高高擊掌,隨即側身退到了竇希瓘主席一側。須臾,就只見三五僕從搬著一卷東西快步上了大堂,隨即彎腰在地上鋪了開來。不過片刻功夫,原本水磨青石鋪就的地上,便已經覆上了一層色澤燦爛的錦繡地毯,居中又安放上了一個二尺見方的銅盤。東西一一安設完畢,外頭已有幾個深目高鼻的胡人先後進來。

  五人之中,居中一人頭戴尖頂帽,身穿窄袖翻領長衫,腰繫寬帶,衣襟掖在腰間,足套錦靴,右側一人執鈸,一人捧著琵琶,右側一人手拿橫笛,一人卻是空著手。五人齊齊深深施禮之後,那伴奏的四人便往旁邊退開數步,恰是各自佔據了那錦繡方毯的一角。

  隨著執鈸的一人猛然合鈸一聲清鳴,琵琶聲橫笛聲亦是隨之而起,而那空著手的樂師,亦是擊掌用胡語高歌了起來。儘管在座主賓絕大多數都不通胡語,但當那悠遠悅耳的歌聲中,居中的舞者已是腳下縱躍踢踏了起來,眾人無不把那點小小的語言障礙拋在了腦後。

  這舞姿一起,杜士儀便感覺到,如果說此前遠觀的胡旋舞是不計其數的旋轉,此舞便是數不盡的翻騰,且縱躍騰挪之間,全都不能越過足下銅盤。儘管有時候那踢踏的舞步像極了踢躂舞,錦靴踏銅盤的時候,也能聽到那節奏和響聲,但相比踢踏只重舞步,胡騰卻是手足腰胯並用,勾手攪袖,擺首扭胯,提膝騰跳,舞到酣處,那舞者便彷彿飲醉了酒一般,動作幅度越來越大,無論是回首、搖臂、扭胯、提膝,每一個動作都彷彿搖搖欲墜,偏生卻和樂聲歌聲掌聲鈸聲相得益彰,每每在彷彿就要跌出圓盤的時候奇蹟一般穩住身形,不時激起一陣陣熱烈的鼓掌叫好聲。

  一曲終了之際,那胡服舞者止住身形,竟是面不紅氣不喘地再次深深行禮。此時此刻,滿面紅光的竇希瓘滿意地瞥了一眼兒子,這才笑吟吟地高聲喝道:「賞!」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4
第2卷 第五十六章 胡騰舞後胡騰詩


  一旁家奴立時用竹筐抬了青錢上來,然而,那五個胡服男子尚未謝賞退下,一旁便傳來了一個聲音。

  「今日如此妙舞,在座諸位郎君,誰人能做詩為今日盛宴再添顏色!」

  這突如其來的話一時讓滿堂寂靜。再一看那聲音的來處,翹足而坐儀態閒適的不是別人,正是楚國公姜皎之子薑度,不少人都心裡犯起了嘀咕。須知楚國公姜皎在當今天子寒微時與其最為交好,因而登基以來大受任用,不但封楚國公,而且平素御前飲宴必有其的位子,天子甚至親暱地直呼其姜七。相形之下,竇希瓘儘管是天子的舅父,可論親近便大為不及了。

  莫非這兩家如今真的要打擂台,故而姜度方才一計不成又出一計?

  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姜度面對眾人的矚目,卻是笑容可掬地微微頷首道:「諸位也不要看我,此議並不是我的主意,是我背後的柳郎君一力建議,我聽著不錯,也就順便嚷嚷一聲,看看誰能拔得今夜頭籌,也讓竇十郎精心調教出來的這一曲胡騰不至於白費。」

  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姜度身後那面如冠玉的年輕人身上,杜士儀也不例外。他適才昂首而入憑著一具琵琶奏了新曲,再加上依稀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也沒再注意還有些什麼熟人,此時此刻方才認出姜度背後那人正是前年年底離山之後再未回返的柳惜明。

  儘管盧氏草堂時常也有學子一去不回,但拿著薦書卻從學沒幾個月便再不回來的卻極其少見,而且崔儉玄裴寧都有信送來,柳惜明卻連個口信都沒有,盧鴻不免深為關切。還是同樣有來自長安的學子回來之後,道是柳惜明平安無事,盧鴻方才放下心來,卻不想今日他竟然在此地再次遇上這位故人!

  因而,看到柳惜明被姜度擺了一道,一時成為了眾矢之的,他不禁拿著酒杯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大口。下一刻,他便看到其人站起身來,那眼眸中赫然透著幾分厲芒,竟是徑直看向了自己這邊。

  「各位都是文林瓊苑之中的前輩,我今日恰逢其會,再加上見適才一曲胡騰舞喜不自勝,這才一時起意,請了姜四郎提出此議。更何況,今日樊川杜十九郎病癒之後第一次復出,便以一曲琵琶新曲贏得四座讚嘆。他學琵琶不過一年許,做詩卻是稚齡便聞名樊川,不知道今夜可有好詩,替竇公這夜宴增色否?」

  此話兜來轉去,卻把矛頭又轉到了杜士儀身上,一時間,除非真的不明世事之人,其他人都隱隱品出了其中意味。就連王十三郎見目光倏忽間聚焦到了杜士儀身上,亦是忍不住低聲問道:「這柳十郎和你有過節?」

  「過節雖有,卻是同門。」

  杜士儀隨口一答,見王十三郎眉頭大皺,這才也站起身來,卻是仍然握著那小巧的白瓷杯盞,含笑說道:「原來是柳師兄,請恕我老調重彈,咱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你前年年底一去不歸,音信全無,盧師一度甚為憂切,若不是有同為長安的學子回草堂之際,言及柳師兄一切都好,恐怕盧師寢食難安。如今果見柳師兄丰神俊朗更勝從前,我就放心了,回去之後定然稟告盧師,請其安心。」

  他這話一說完,那邊廂就只見姜度竟絲毫不給柳惜明面子,突然笑出了聲來,他這麼一帶頭,別人早就看明白這其中奧妙,四座之中也傳來了肆無忌憚的笑聲。在這些嗤笑聲中,柳惜明那張白如玉的臉漸漸漲成了豬肝色,藏在大袖之下的手已經緊緊捏成了拳頭,甚至連指甲深陷肉中的刺痛都顧不上了。在這種極度難堪的氛圍之中,他幾乎是竭盡全力方才讓自己保持最鎮靜的模樣,嘴角一挑,還是之前那句老話:「不知杜十九郎還能詩否?」

  剛剛座上賓客在杜士儀彈奏琵琶時議論的那些話,王十三郎也都聽見了。因見對面那柳惜明仍揪著杜士儀不放,大皺眉頭的他忍不住出聲叫道:「杜十九郎已經被我灌了個半醉,這詩我替他做!」

  話音剛落,他就只覺得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頭,本要按著坐榻站起身的動作不覺停住了。抬頭一看,他卻發現杜士儀正含笑衝著他搖了搖頭,緊跟著就只聽其笑言道:「王兄,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說到這裡,他看向眼睛彷彿在噴火的柳惜明,突然高聲說道,「來人,上酒,上紙筆!」

  竇希瓘見姜度分明置身事外,懸著的心頓時就放下了。只要不是楚國公姜皎有意和自己打擂台,別人要鬥詩也好鬥氣也好,於他來說完全都是無所謂的事,因而,他索性舒舒服服往憑幾上一趴,任由一旁的竇十郎饒有興致地揮手示意僕婢依杜士儀吩咐行事。

  至於座上其他賓客,無論認識杜士儀的也好,不認識杜士儀的也罷,今次夜宴雖則變故不斷,回頭卻也是絕好的談資。於是,見一美婢手捧滿斟琥珀色佳釀,足有一尺高的瑪瑙牛角杯送到了杜士儀跟前,又有另兩名侍婢人各一邊抻紙,一名侍婢磨墨蘸筆,一時更有好事的高聲叫道:「快,再把樂聲奏起來,給杜郎君添些興頭!」

  及至那幾名胡服男子如夢初醒,其中四個樂師立時演奏了起來,杜士儀盤膝坐下,左手執杯飲,右手接過蘸滿濃墨的筆,徑直在那紙捲上奮筆疾書了起來,正在他身後站著的王十三郎便索性高聲吟誦了起來:「石國胡兒人見少,蹲舞尊前急如鳥。織成蕃帽虛頂尖,細氎胡衫雙袖小。」

  四句誦完,四座一時議論紛紛,一片品評之聲。見杜士儀又左手舉著那瑪瑙牛角杯喝了一大口,繼而再次揮毫續上,王十三郎少不得跟著念道:「手中拋下葡萄盞,西顧忽思鄉路遠。跳身轉轂寶帶鳴,弄腳繽紛錦靴軟。」

  又是四句過後,議論聲已是漸趨消失,更多的輕聲反覆誦唸這八句詩。更有人不品詩也不喝酒,只在那幸災樂禍地端詳著柳惜明幾乎黑如鍋底的臉色。最誇張的是姜度,他索性側頭看著柳十郎,似笑非笑地說道:「柳十郎,這杜十九郎的詩,可做得差強人意否?」

  杜士儀這兩年來的喝酒經歷,早已讓他覺得時下米酒淡而無味,更無後勁。然而,路途勞頓的疲累,再加上此刻這牛角杯中的琥珀色酒遠比最初和王十三郎喝的那幾杯酒性強烈,初一入口雖綿軟,可漸漸便覺得往四肢百骸發散了開來。再加上堂上極熱,他忍不住拉開了外袍的領子,又咕嘟咕嘟將牛角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這才一口氣寫出了最後六句。

  「四座無言皆瞪目,橫笛琵琶遍頭促。亂騰新毯雪朱毛,傍拂輕花下紅燭。酒闌舞罷絲管絕,木槿花西見殘月。」

  「好一個酒闌舞罷絲管絕,木槿花西見殘月!」

  王十三郎從頭唸完,此刻忍不住擊節讚嘆。而一旁抻紙的侍婢見杜士儀丟下了筆,顯見確實是做完了,連忙和那另一個侍婢一塊,將書卷合力送到了竇希瓘座前展開。即便竇希瓘不精此道,可此刻見字亦精神詩更妙,詩名則是畢國公宅夜觀舞胡騰,他忍不住撫掌大笑道:「好,好!得此佳作,也不枉今夜小兒使人獻上的這胡騰舞,來,上酒,起樂,我與各位飲勝!」

  一時間容顏如花的美婢穿梭於各席之間,再上美酒,卻都是與杜士儀適才所飲相同的琥珀色酒液,儘管酒具各有不同,卻幾乎都比此前那杯盞大了一倍不止。等到竇希瓘高呼飲勝,率先一飲而盡,旁人自然紛紛附和。緊跟著,就只見竇希瓘隨手將手中酒具重重撂在了食案上,竟是隨著樂聲親自下場跳起了舞來。儘管他身材臃腫舞步踉蹌,但微微有些醉意的杜士儀仍然能依稀分辨出,這輾轉騰挪之間頗有些西域的風味,竟然也是胡騰舞。

  就在這時候,杜士儀突然感覺到有人一屁股坐在身側,回神一看,卻見是剛剛讓人代自己舞了一曲胡騰的竇十郎。卻見其無拘無束地吩咐人拿來食具食案,就這麼毫無顧忌地說道:「今日若不是知道王十三郎過府一會,我就直接說摔斷了腿在床上養傷,連露面都不用了!沒想到王十三郎之外,還居然有人當堂奏了一曲新樂!《化蝶》……我記得有人捎來那本《十方異志錄》讓我瞧過,怎麼不記得有此等故事?」

  竇十郎這自來熟的侃侃而談,無疑很容易拉近人的關係,杜士儀當即笑著就其中寥寥數語,掰了那一段千古奇譚,一時把竇十郎說得扼腕嘆息。當竇十郎又問起盧鴻情形的時候,他便藉著酒意說道:「盧師直到前年,一直為圓翳內障所苦,正值我那時候入門之際,記得家中一卷古書上的金針撥障八法,方才由嵩陽觀孫道長行針復見光明。即便如此,他畢竟年事已高,再加上隱逸山林慣了,實在懶怠官場。而且盧師嘗言,以隱逸為終南捷徑的,辱沒了隱者二字。」

  「說得好!」竇十郎不禁撫掌大笑道,「我最討厭那等故作清高,尋座山頭就說是隱士,一到徵召卻跑得比誰都快的人!既如此,盧公緣何來了東都?」

  因剛剛王十三郎才說過竇十郎不好仕途愛音律樂舞,杜士儀便索性又進一步道:「竇郎君可聽說過下給盧師的征書?」

  見竇十郎搖了搖頭,而王十三郎赫然頗感興趣,杜士儀便索性原文誦了一遍。果然,兩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王十三郎輕嘆,而竇十郎則是眉頭緊皺。良久,竇十郎便揮手說道:「有人想當官卻求之不得,有人不想當官卻屢接征書……哎!」

  不等他再說,突然只見一個肚大腰圓的人影轉到了他們的面前,不由分說地叫道:「十郎,王十三郎,杜十九郎,可敢下場與我同舞?」

  「大人見諒,我這腿可下不了場。」

  竇希瓘見竇十郎推脫,也不以為忤,哈哈一笑便徑直去拖其他人下場,而竇十郎亦是立時藉故落荒而逃溜出了大堂。王十三郎見杜士儀醉眼朦朧,這才輕聲說道:「你若有餘力,此刻不妨下場與竇公同舞,竇公必然更加大悅!」

  杜士儀聞言不禁苦笑:「王兄看我像是有餘力的樣子麼?」

  王十三郎這才笑了起來。抬頭一看,見那柳惜明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離席而去,他輕蔑地哼了一聲,這才笑吟吟地說道:「既是沒有餘力,那便得用我剛剛不曾說完的一個法子了……十九郎今日已經是最出風頭的人,若要逃席決不會像那柳十郎那般順利,要真的想脫身……你醉了吧!」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杜士儀直接一頭撲在食案上,緊跟著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一愣之後,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被他這一笑,四座其他人都注意到了杜士儀已然醉倒不省人事,頓時有年老長者出言說道:「這杜十九郎既是今日剛到洛陽,旅途奔波再加上不勝酒力,且把他送回旅舍安歇吧!」

  竇希瓘此刻只覺得今夜盛宴酣暢淋漓,早就沒了早先那點芥蒂,當即想都不想便一擺手道:「好,來人,送了杜十九郎回去!」

  話音剛落,王十三郎便也站起身來含笑拱手道:「竇公若能允准,便由我送杜十九郎回去吧!雖則此前那一曲我已依稀記得,可他日真要演奏卻不敢託大,總得向他求得曲譜才好!」

  「好好,那就勞煩王十三郎了!」

  及至王十三郎和兩個架著杜士儀的僕從從堂上出來,與迎上來的田陌會合。他還來不及開口,就只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王十三郎,今日你這風頭,可全都被杜十九搶去了!」

  眼見姜度撂下這話便與自己擦身而過,繼而揚長而去,王十三郎面上的瀟灑不羈方才變成了一絲苦笑。

  風頭……這幾年他背井離鄉,遊走於權門貴第,確實是出盡了風頭,可誰又知道他心頭苦楚?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4
第2卷 第五十七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


  儘管是夜禁的時辰,可大門被人拍響之後,旅舍的店主心中咒罵歸咒罵,卻還是第一時間從床上翻了起來。今天入住的那些客人瞧著不像大富大貴,但前腳住下,後腳畢國公竇宅就讓人送了邀約的帖子,這種人他一個小小開旅舍的店主可得罪不起。披衣掌燈親自到前頭開了院門,他便看到外頭停著一輛牛車,牛車前頭一個家丁手中,那寫著竇字的燈籠格外醒目,後頭還有幾個隨從牽著馬,可晚上出去的那個少年郎君還有那崑崙奴卻不見蹤影。

  他正驚疑之際,忽只見車上御者旁邊的位子,一個人影敏捷地跳了下來。儘管此刻外頭路上漆黑一片,可掌著油燈的他再借助那邊燈籠的光芒,看清了那小子黝黑的頭臉,可不是今天跟出去的那崑崙奴?待到那崑崙奴將車簾高高打起,另一個書僮模樣的少年上前安設了車蹬子,就只見一個白袍年輕人先下了車來,他仔細一看,發現並非是今夜持帖出門的那位少年郎君,不禁愣了一愣。下一刻,他方才瞧見那崑崙奴探身進了車廂,不消一會兒就與那白袍年輕人合力,將車廂中另一個人架了下來,可不是他的那位少年住客?

  「好了,人都已經送到,你們回去向竇公覆命吧。」吩咐了一句之後,王十三郎見自己那書僮上前打賞了那幾個竇家家丁,他方才轉身來到手持油燈目瞪口呆的店主面前,笑著說道,「店家,這杜十九郎的屋子在何處?他在竇宅喝了個酩酊大醉,得趕緊送回了房才行。」

  店主這才如夢初醒,正要開口說話時,他就只聽得身後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呵欠聲。緊跟著,一個人便悄無聲息地越過了他的身側,伸手扶過了那崑崙奴架著的人,隨即扭頭看向了他。

  「都已經是半夜三更了,還要店家你開門應承,實在是勞動了。小師弟有我送回房,你關上門便早些歇著吧!」說完這話,那人又看著王十三郎道:「也多謝這位郎君送了我家小師弟回來,如今坊中夜禁,若是你回去不便,不如暫且在此留宿一晚上如何?」

  認出這後來的人是與起頭出門那少年郎君一撥的,又見外頭竇宅家丁們驅車掉頭離去,店主樂得偷懶,自然連聲答應,等到看著那崑崙奴牽馬自去安置,他關上門就呵欠連天地回房去睡了。而這樣深更半夜的時節,王十三郎自然不會拒絕盧望之的留客,與其一塊把杜士儀攙扶到了西邊院子的客舍之中,他瞥了一眼彷彿還醉倒未醒的杜士儀,便咳嗽了一聲。可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他就只聽旁邊的盧望之慢條斯理地道:「小師弟,你還打算裝到幾時?」

  「瞞過這麼多人,卻偏偏還是瞞不過大師兄!」杜士儀自始至終便是清醒著的,可被盧望之這樣直截了當地拆穿,他還是有幾分意外。見盧望之已經鬆了手,他少不得輕輕晃了晃腦袋,這才抬起了之前一直裝醉酣睡時低垂著的頭,發現王十三郎詫異地看著盧望之,他便笑著解說道,「王兄,這位便是我大師兄。」

  「今日得見盧公首徒,著實有幸。」王十三郎連忙拱了拱手,見盧望之還禮不迭,他又含笑說道,「某太原王十三郎,見過盧大兄。」

  「太原王十三郎?」盧望之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對方,突然笑了起來,「可是去歲作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十三郎?」

  此話一出,杜士儀忍不住驚咦一聲,目光忍不住在王十三郎身上上下端詳打量。怪不得此人只聽過一遍新曲便能記下曲譜打算他日演奏,怪不得此人在他被柳惜明逼詩之際,想都不想便自告奮勇代做,怪不得此人令人一見忘俗,原來這便是那尚未弱冠便蜚聲滿長安的一代才子王維!

  見其為盧望之一言道破舊作的時候,一時面上露出幾分落寞,他便笑道:「還是大師兄記性好,我聞名便只覺得耳熟。早聞王兄大名多時,今日方才得以一睹風采!」

  「什麼一睹風采,縱使名聲再大,不過是一無根之人而已!」王維苦笑一聲,此前被姜度勾起的那一絲神傷,再加上盧望之提起他去歲重陽所作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再加上今夜喝了不少,他不禁平添了幾分思鄉情懷。因此,他一時改變了在旅舍留宿一夜的主意,打算隨便尋家酒肆酣暢淋漓醉上一場,抬起頭便說道,「盧大兄,杜十九郎,你們一路車馬勞頓,杜十九郎甚至又因竇宅盛宴耽擱了大半夜,今夜我還是告辭為好。」

  「這是哪裡話!」

  「這怎麼行!」

  杜士儀和盧望之幾乎同時出聲挽留,師兄弟兩個對視一眼,盧望之便歉意地笑道:「是我不好,勾起賢弟這思鄉念弟之情。作為賠罪,不如索性到我房中喝幾杯。小師弟去了竇宅赴宴,我一時睡不著,便到附近轉了轉,卻是尋到一家當壚賣酒的好店,才剛讓其送了一斗酒回來。今夜不醉無歸!」

  「還要喝!」

  杜士儀忍不住哀嘆了一聲。之前儘管是裝醉,但肚子裡咣當咣當裝了一肚子的酒水卻是真的,更何況最後那瑪瑙牛角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可說是貨真價實,他眼下被涼風一吹,頓時感到整個人有些暈乎乎的。然而,眼見得王維都被盧望之死活請進了屋子,無可奈何的他只能跟著進去捨命陪君子。當看見那一斗酒的可觀份量時,他更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明日一早想要完好無損地爬起來,恐怕是一件天大的難事!

  這一夜究竟拼了多少然後栽倒下來,杜士儀已經完完全全記不得了。當第二天他睜開眼睛之際,發覺自己竟是躺在了床上,身上外袍等等都是摺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了床邊的高幾上,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卻發現腦海一片空白。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從前開始便是酒品極好的人,一醉就睡,絕不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至於王維和盧望之是否酒醉吐真言,他就完全沒有印象了。待到坐起身,他方才感覺到腦袋發脹,彷彿是宿醉的後遺症。

  支著腦袋坐了好一會兒,他忍不住出聲叫道:「外頭可有人?」

  應聲而入的卻是一個頭梳雙螺髻的少女,正是竹影。見杜士儀坐在床上滿臉迷惑,她竟二話不說便轉身出去,不多時就捧了一盆水進來。將水放在盆架上,她方才快步上前展開了那幾件疊好的衣裳,一面服侍杜士儀穿上,一面開口說道:「是我大清早起來遇上盧郎君,這才讓田陌將郎君背回屋裡睡的,那位王郎君如今就睡在盧郎君屋子裡。食案下頭那個足能裝下一斗酒的酒甕完全空了,郎君和盧郎君王郎君也太能喝了,若不是田陌力氣大,根本就挪不動!娘子去廚下請店家熬了粥,又親自調了醒酒的鮮湯在灶上煨著,說是宿醉之後吃清淡些,如是對腸胃相宜,如今都已經快午時了……」

  絮絮叨叨說到這裡,她才恍然大悟地輕輕拍了拍額頭,為杜士儀束好了腰帶,又站直了身子說道:「不過盧郎君真心海量,一大早精神奕奕地去見了盧公,早上便奉了盧公去禮部投書了!」

  「啊!」杜士儀這才知道盧望之竟然已經送了盧鴻去禮部投書了,頓時暗責酒醉誤事。然而,此時此刻,他走在路上都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在銅鏡面前梳頭之際,隱約能看到眼下竟是微微青黑,想也知道這種狀態去官府有多不相宜。於是,他只好定心漱洗,等到杜十三娘親自送來了幾乎相當於午飯的早飯,卻是滿臉的嗔怪之色,他少不得雙手合十誠懇認錯,一勺一勺吃了一大碗黃米粥,繼而又喝下了那醒酒的鮮湯。

  一直等到午後時分,盧鴻和盧望之方才回來,卻是禮部依禮相待,款待了一回午宴,接下來便只消在旅舍安心等待宮中天子召見即可。杜士儀心中稍安,可想起王維仍然宿醉未醒,他忍不住留下盧望之問道:「王十三郎郎究竟喝了多少,如今尚在高臥?」

  「你只喝了沒一會兒就已經睡著了,剩下的多半是他一個人在喝,我不過在旁邊陪飲一口罷了,你說他喝了多少?」盧望之見杜士儀瞠目結舌,便笑著說道,「昨夜若是在其他地方喝酒,王十三郎郎充其量不過是獨酌散悶罷了,說不定還會越喝越愁苦,可如今這一番過後,想來他總會心裡暢快一些。橫豎我那屋子眼下又用不著,由得他去高臥就是。倒是小師弟你,今夜恐怕又不得自由。」

  見杜士儀面露迷惑之色,盧望之便笑吟吟地說道:「我從來不打誑語,你若有那閒工夫去擔心王十三郎,不若好好養精蓄銳,預備傍晚出門。」

  儘管很不願意相信盧望之這神棍一般的語氣,但想到昨夜在畢國公竇宅那一出,杜士儀索性下午又蒙頭大睡了一覺。等他一覺醒來,就只見枕邊果真擺著一張用毛竹打磨光滑的柬帖。正面是一個崔字,而翻到背面,則是赫然書著「二月初一夜,敬請貴客永豐裡趙國公崔宅赴宴」。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5
第2卷 第五十八章 子肖其母,趙國夫人


  勸善坊在定鼎門大街東第二街北第二坊,而永豐坊在長夏門大街北第六坊,因而,為了趕在夜禁之前進永豐坊,杜士儀幾乎是在看到柬帖之後立時一骨碌爬了起來。從盧望之口中得知,送到盧鴻手中的是崔儉玄問候的書信,以及一大堆崔家送的禮,並未請這位師長過府飲宴,這柬帖是單單送給的自己,隨行的幾個崔氏僕役也已經被盧鴻派去送回書了,他只覺得滿心狐疑。

  可昨夜不相干的畢國公竇宅他都已經去了,如今決計不可能推拒崔家的邀約,因而他只得認命地讓人給自己和田陌備了兩匹馬,隨即立時趕出了門。

  由勸善坊北門出去,上了定鼎門東第三街往南,又轉至建春門大街往西,拐入長夏門大街,往南第二個坊就是永豐坊。他本打算進北門,可坊門的吏目得知他是要去趙國公崔宅,立時笑著說道:「郎君若要造訪趙國公家,不妨沿著坊牆往南。散官職官勳官都在三品以上,這宅門就可以開在坊牆上。趙國公家的大門在永豐裡的南邊坊牆,如今還未夜禁,那道門可供出入。等夜禁之後,賓客出入方才走永豐裡內的那道門。」

  昨夜去畢國公竇宅赴宴,杜士儀一時之間也沒注意這許多,如今聽得此語,回想記憶中從前跟著杜氏長輩去那些權門貴第赴宴,確實是這麼個道理,他立時醒悟了過來。謝過之後,他立時撥馬沿坊牆往南走,果然繞了一個圈子,他就看見了那夯土所築的南邊坊牆處,赫然是一座不太顯眼的烏頭門。門上的兩根柱子雖然稍作雕飾,但看上去完全沒有朱門貴第的氣派,不過一路過來,偌大的永豐裡坊牆上就只開著這麼一座烏頭門,只憑這一點再加上門前矗立的四個僕役,就已經彰顯出了此間主人的尊貴。

  果然,杜士儀帶著田陌上前一通報姓名,其中一個僕役立時滿臉堆笑地說道:「原來是杜郎君,家中主人已經等候多時了。還請郎君不用下馬,某這便帶郎君入內。」

  進了烏頭門,杜士儀方才明白,所謂的不用下馬是什麼意思。原來,外頭那夯土所築的坊牆以及那座烏頭門,不過是趙國公崔宅的外牆,進門之後前方約摸四十步遠處的白牆朱門,方才是真正的正門。

  此刻進來的這條青石甬道左右兩邊,是一個極寬的院子,院子東西分別是一溜屋子,造得低矮而樸素,應是這外頭值守的人起居輪班所用。等一路到了距離正門不遠,但只見兩邊戟架兩架,其上列戟各六竿,外頭罩著赤黑戟衣,每竿戟頂全都綁著幡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過了戟架,高高的台基上是二層高的三間五架懸山頂門樓,黑瓦朱門白牆,屋簷上飾有一對上翹鴟尾,在夕陽照射下越發顯得恢弘壯偉。

  直到正門之前,杜士儀方才下了馬。吩咐了田陌照管馬匹,從其手中接過了一方錦匣,他就見引路的僕役滿臉堆笑地領了另一位中年人來,口稱這是蕭管事。昨夜才去過畢國公竇宅,如今再進崔家,他自然已經習慣了,即便到了正堂前,見那坐落在高高石基上的建築相比竇宅更加極端,四面只有立柱沒有牆壁,乍一眼看去空曠軒敞明亮,此刻身在堂外,赫然能看見堂中居中一扇木製大屏風以及前頭的一具矮足長坐榻,兩側可見幾個僕役正在搬著坐榻和食案之類的家具,彷彿正在為夜間的歡宴做準備,他也沒露出半點異色。顯然,倘若此刻要見崔家長輩,絕不會是在這地方。

  果然,那蕭管事在正堂前稍稍一停步,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夜宴的時辰還沒到,夫人正在寢堂。」

  繞過正堂,便是二門。崔家門禁極嚴,那蕭管事把杜士儀領到二門便止步退下,這一次,卻是一個上穿襦襖,下著石榴裙的中年女子。她含笑對杜士儀行過禮後,自稱傅媼,隨即便側身走在了前頭。

  這裡顯然已經是崔家內宅,儘管杜士儀記憶之中有不少出入公侯王宅的景象,但除卻本家長輩之外,如這樣徑直進入別家內宅,卻還是第一次。一路上常有綺年玉貌的婢女在道旁屈膝施禮,不少還好奇地打量他,他素來不喜被人當成猴子一般看,索性也就大大方方無所顧忌地回看過去,見其中甚至有幾個婢女眼神中帶著幾分挑逗,他不禁覺得大沒意思,頓時意興闌珊地收回了目光。

  「杜郎君,寢堂到了。」

  相比開闊軒敞的正堂,這寢堂四面有牆,門前羅列侍婢,看上去彷彿更為規整。見那傅媼走在前頭上了台階,杜士儀便定了定神跟了上去。待到了正門前頭,他聽得傅媼稟報了一聲,繼而那厚厚的門簾被人撥開了,卻是探出了一個腦袋來。小傢伙虎頭虎腦,臉上肉嘟嘟的,不是在登封縣見過的崔韙之之子,崔小胖子崔二十五郎還有誰?時隔一年多沒見,小胖子躥高了一截,面對他端詳的目光雖是立刻縮回了腦袋,但等他跨過門檻進去,就只見小胖子努力昂首挺胸,一副小大人的派頭。

  「二十五郎,可不能這樣沒禮數,還不帶杜郎君過來!」

  聽到那溫和的聲音,杜士儀頓時舉目望去,可因屋中光線並不算亮,他只能隱約看見居中屏風前頭的坐榻處,依稀有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中年婦人。等到那崔小胖子有些敵意地瞪了他一眼,繼而不情不願地走在了前頭,他方才跟了上去,待到近前時,看清了人的他忍不住在心裡發出了一聲驚嘆。

  他一直都覺得崔儉玄男生女相,尤其是一雙鳳眼太過引人矚目,可如今一見這位趙國夫人李氏,他方才明白什麼是一脈相承。儘管按理至少應有四十出頭的年紀了,但她肌膚白皙細膩,云鬢烏黑,眉心一點鮮紅的花鈿,鳳目流轉之間,竟有幾分說不出的嫵媚,彷彿頂多二十許人。但緊跟著容色一正時,那妖嬈便盡數變成了端莊高華,這俶爾之間的變化快得讓人來不及適應。見崔小胖子在那雙鳳目注視,以及淡淡的責備下,戰戰兢兢地訥訥賠禮,卻硬是辯稱說許久不曾見,怪想念杜郎君云云,即便杜士儀知道今次初至崔家不可失禮,仍是不免嘴角一翹笑了起來。

  李夫人雖是在責備崔二十五郎,但見杜士儀聽著小胖子的睜眼說瞎話嘴角含笑,隨即施禮拜見,她便親切地欠身回禮道:「杜十九郎不用多禮。說起來,二十五郎的父親即將調任,所以把他和十七娘送來東都暫住一陣子,他確是常在人前提起你。」

  「我才沒常對人提起他呢,都是他把十一兄給拐跑了……」

  崔小胖子才嘀咕了一句,見李夫人鳳目含威地看了過來,他立時噤若寒蟬,不甘心地斜睨了杜士儀一眼後便悶聲說道:「我去後頭看看伯祖母!」

  眼見崔小胖子就這麼氣咻咻地跑了,杜士儀琢磨著他剛剛那拐跑了三個字,再想想此前造訪登封縣廨初次見到這小子的時候,他也是彷彿一隻小狗似的黏著崔儉玄,什麼都效仿那位崔十一郎,他的面色不禁有些古怪。然而,當著李夫人的面,他很快就把這念頭給壓了下去,待李夫人示意他落座之後,他更沒有功夫去思量那些崔家兄弟之間的問題,只顧著應付李夫人天馬行空一般的各色話題。

  從他家中情形,突然跳到他在草堂中所修課業,從他和崔儉玄跟著裴寧學琵琶,再到當年緣何出頭捕蝗……總而言之,這位李夫人彷彿極其精擅摸底細之道,閒話家常之間套話於無形之間,若他真的只是未諳世事的少年,決計會被人三言兩語把底子掏得乾乾淨淨。然而,他既是有準備,那就應付裕如了,十句話裡頭連真帶假,到最後眼見李夫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彷彿是對自己這個人差不多滿意了,他卻突然拿著身前那錦盒站起身來。

  「夫人,此前崔十一兄回東都之前,我曾經相借了一些銀錢,本待早些歸還,但他這一回鄉便是一年多,所以才拖到了今日。因青錢攜帶不便,我便在登封都兌成了金子。」

  杜士儀見趙國夫人面露錯愕,便徑直來到那傅媼跟前,將那錦匣不由分說地遞了過去。緊跟著,他方才退後幾步,再次拱了拱手:「昨日我與大師兄奉盧師才剛抵達東都,卻偏逢畢國公設宴強邀,我不得已方才代師前往,本就多喝了幾杯,結果王十三郎送了我回旅舍,禁不住大師兄相邀,三人又一時暢飲長談到了半夜,如今尚還宿醉頭痛。夫人今日設宴相邀,我不勝榮幸,可眼下卻實在是支撐不住了,還請夫人允准我先行告辭。」

  李夫人聞言頓時面露異色。她瞪大眼睛端詳了杜士儀一番,隨即便微微笑道:「怎麼,杜郎君不見見十一郎就要走?」

  杜士儀還來不及回答,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杜十九,你可算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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