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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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40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9
第2卷 第六十九章 纖纖決意


  出了這雅齋,吳九見杜士儀也不和自己說話,徑直便走向了坐騎,一時滿心惴惴然。他快步上了前去抓起韁繩,正要和尋常從者一樣牽馬執蹬服侍一二,卻發現杜士儀站在馬側並不上去,而是若有所思看著剛剛那石工離去的背影。

  「郎君,某到了東都之後,一直都是居無定所,最初不知道您和盧公他們抵達的事情,剛剛也是一時不留神……」

  「沒事,倒是你今天來得著實太巧了。」見吳九訥訥還要解釋,杜士儀便搖了搖手道,「別的話不用多說,你跟上那石工,看看他落腳何處,記下報我。」

  吳九聞言一愣,但眼見杜士儀顯然並沒有怪罪自己到了東都卻沒有及時去見,又交給了自己另一個任務,他立刻如釋重負,答應一聲拔腿就走。倒是崔儉玄看見吳九突然出現又驟然離去,納悶地策馬過來問道:「杜十九,這傢伙搗什麼鬼,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我讓他去辦點事。」杜士儀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見崔儉玄明顯不相信,他便笑道,「總而言之,就算將來要做什麼,我也不會撇下你單干,到時候總有你一份,你就別操那份心了!」

  「成天就神神鬼鬼的,每次都這樣!」嘀咕歸嘀咕,崔儉玄還是沒有多問。倒是他後頭車中崔五娘若有所思地挑開窗簾看了好一陣子,最後才輕輕放下了手,又瞥了一眼旁邊呆呆愣愣正在出神的杜十三娘。

  一行人一路出南市,又從建春門大街轉往勸善坊,約摸小半個時辰,這才到了旅舍。崔五娘下車親自進旅捨去拜會了盧鴻,代崔氏表達了一番謝意和歉意,繼而在眾人相送下上車之際,她卻突然停住了步子轉過身來,看著杜十三娘說道:「十三娘,我說的那件事你不妨好好考慮考慮,只消在離東都之前給我一個答覆便可。要知道,你和杜十九郎雖有個叔叔,一時半會卻是指望不上的。」

  「嗯,我知道了。」

  儘管杜士儀對這一番對答以及此前在南市那雅齋中的一幕心有狐疑,但這一晚盧望之和裴寧都早已安排好了,他只能暫且把這些疑慮擱下。酒酣之際,他光是應付盧望之和崔儉玄的灌酒就已經來不及了,並沒有注意到本就在酒肆一樓只有竹影陪著的杜十三娘悄然先行回了旅舍。直到一大清早,他再一次從宿醉之中清醒過來,方才無可奈何地重重揉著依舊脹痛的腦袋和太陽穴。

  崔儉玄也就算了,那小子原本就唯恐天下不亂,恨不得看他露出醜態才好;而大師兄在旁邊煽風點火也不奇怪,盧望之看似散漫不羈,實則總喜歡捉弄他們這些師弟……可是,裴寧那冷面人實在是太壞了!非但不動聲色地將那一斗米酒換成了另一種酒性極烈的,還面不改色誆他喝酒,他真是被他那張彷彿沒有表情的冰山臉給哄過去了,昨晚上恍惚記得折騰了一宿,還被人硬是攛掇著用琵琶彈了不知道幾首曲子!

  好一會兒,他才勉力支撐坐起身來,捂著腦袋喚了一聲來人。可這一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人。儘管還是竹影捧著沐盆和巾櫛,可他看著那低垂的腦袋,怎麼瞧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待到更衣漱洗完之後,眼見她默不做聲捧著東西就要退下,他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下一刻,就只見竹影渾身顫抖雙手一鬆,手中的沐盆連同裡頭的水竟是一同跌落在地。

  咚——

  眼見沐盆墜落,水流滿地,竹影一下子怔住了。她是微不足道的婢女,但一路隨著年少的主人兄妹從長安到嵩山,又從嵩山到東都,一直是最年長的她,竟覺得和他們比當年在家的時候更親近,更密切。正因為如此,此時此刻,心亂如麻的她看著地上那一大灘水漬,看著自己被濺濕的裙襬,卻沒有絲毫去收拾的心思。怔怔站了好一會兒,她突然轉身看向了杜士儀,竟顧不得滿地都是水,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郎君……求求您,求求您去勸勸娘子,讓她不要留在東都!」

  儘管這話甚是沒頭沒腦,但杜士儀卻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他想也不想一把拽起竹影,隨即二話不說大步往外走。宿醉的後遺症讓他仍然覺得腳下有些發虛,可這會兒他完全沒工夫去理會這些,到了杜十三娘的屋子門前,他伸手叩響了房門,發覺裡頭沒有應答,索性又加大了力道。那砰砰敲門聲沒把門敲開,卻把左右房中的人都驚醒了。昨晚上也歇在了這兒的崔儉玄探出腦袋瞧了一眼,隨即就沒好氣地說道:「大清早的,杜十九你這是要拆房子?」

  然而讓他詫異的是,往日脾氣很不錯的杜士儀,這會兒卻陰著臉一言不發,只是在那使勁拍門,彷彿裡頭的人不開便要如此一直持續下去似的。心中覺得不對勁的他不由得走出了屋子,正要上前去問個究竟,卻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按住了。回頭發現是盧望之,他不禁更加狐疑了起來。

  「他們兄妹的事情,咱們外人還是別去管的好。」盧望之說著就不由分說地把崔儉玄拽回了自己房中,隨即就關上了房門。滿心糊塗的崔儉玄張了張嘴,見裴寧正坐在那兒看書,可一本線裝書愣是給拿倒了,分明正在側耳傾聽外頭動靜,他呆了一呆,索性就不做聲了。

  也不知道敲了多少下,那扇始終紋絲不動的門,終於發出了嘎吱一聲。看到徐徐打開的門後,露出了杜十三娘那根本遮掩不住的通紅眼睛,以及雙頰上的宛然淚痕,杜士儀怎還會不明白小丫頭剛剛為何一直都不肯開門應聲!他二話不說進了門去,按著杜十三娘的肩頭讓她坐下,隨即方才去重新關上了房門。見其始終咬著嘴唇一聲不吭,他便在其對面盤膝坐了下來。

  「你如果什麼都不說,我便在這兒等到你什麼時候開口為止。」

  「阿兄……」

  「十三娘,不管你要做什麼決定,我只希望你和我商量商量,不要一個人哭成這樣子卻還要勉強自己!若不是竹影那樣沉著的人在我房裡摔了沐盆,難不成我還要被蒙在鼓裡!」

  「我……我……」

  杜十三娘看著面色嚴肅的兄長,一時喉頭哽咽,再也沒法子接續下去,突然伏在地上痛哭了起來。見她這幅光景,杜士儀頓時愣住了。他想了想便站起身來,到她面前挨著坐下,隨即右手輕撫著她的肩背,許久才低聲說道:「你要真的不願意說,我也不想逼你。只是,你不要忘了,你只有我這一個阿兄,我也只有你這一個妹妹……」

  話還沒說完,他便只覺得自己按著坐榻的左手被人緊緊握住了。側頭看到杜十三娘已經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看著自己,眼睛鼻子都是紅通通的,他不禁嘆了一口氣,從懷中拿著帕子在那臉上輕輕擦了擦,卻沒有再說話。感覺到乾爽的帕子不一會兒就濕了大半,而杜十三娘依舊緊緊攥著他的左手不放,他便低聲說道:「崔家五娘子對你說了什麼,你方才打算留在東都?」

  杜十三娘渾身一震,隨即便垂下了眼瞼。隔了許久,她才輕聲說道:「五娘子對我說,郎君在草堂求學,而我一介女子,不可能同在草堂,若仍是在峻極峰下草屋居住,一來阿兄隔三差五就要回來探望,二來就算加派人手照應,終究是在山野之間,萬一有事便來不及了。不論是為了讓阿兄能夠安心讀書,還是保證我的安全,都不如留在東都的好。」

  得知果然是崔五娘的主意,杜士儀不禁挑了挑眉:「你忘了我本來是要帶你回樊川的?如果你要留下,為什麼是留在東都,而不是回樊川?」

  杜十三娘一時把嘴唇咬得更緊了。直到那股刺痛的血腥味讓她回過神,她方才抬起頭說道:「樊川故地,公卿林立,可如今咱們故宅盡毀,九叔仕途蹉跎,阿兄亦是背著江郎才盡的名聲,我不想阿兄為了我回那種傷心地!而且,我小小年紀又是女子,回去之後不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就是頂多有長輩可憐我接我去住,一樣不是寄人籬下?更不要說跟著五娘子,學到些將來能夠幫助阿兄的本領了,我不想讓阿兄如此勤勉用功,我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前頭那些理由,杜士儀怎麼聽怎麼覺得牽強,但到最後,他終於為之動容。看著面前再次淚流滿面的杜十三娘,他只覺得自己的聲音異常幹澀:「所以,你才聽了崔家五娘子的話,打算留在東都……不,應該說是留在崔家?而她,就會教你那些你想要學的本事?」

  「沒錯!」杜十三娘重重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說道,「阿兄跟著盧公學經史學問,我跟著崔五娘子,也會努力去學那些日後用得上的東西。」

  杜士儀目不轉睛地盯著杜十三娘,一字一句地問道:「那崔五娘子可說過,她為何要如此幫你?」

  見杜十三娘頓時愣住了,杜士儀忍不住苦笑著揉了揉那剛剛因為伏地痛哭而散亂不堪的頭髮。就在他和杜十三娘各自想心事的時候,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繼而則是竹影的聲音。

  「郎君,娘子……旅舍外頭有人送了帖子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0
第2卷 第七十章 賜官放歸


  此前藉著天子詔命擋了不少下帖邀約的達官顯貴,這種時候又是誰!

  杜士儀這會兒半點心情也沒有,當即沒好氣地問道:「是哪家的帖子?」

  「是……」門外的竹影微微停頓了一下,彷彿是為了整理好混亂的心情,好一會兒,她方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是玉真公主命人送來的帖子。」

  玉真公主?

  此話一出,就連隔壁一直在偷聽動靜的崔儉玄都吃了一驚。他慌忙上前開門的同時,恰好只見杜士儀也開了門,從竹影手中接過了那張柬帖。他也顧不得那許多,疾步上前湊了過去。見上頭只寫著二月初八別館設宴,敬請貴客光臨的字樣,他忍不住眉頭打了一個結,好一會兒方才氣急敗壞地說道:「那位貴主又不認得杜十九,絕不會平白無故讓人下帖邀約,肯定是九妹耍了什麼花招!我就知道她不會這麼爽爽快快答應幫忙,原來又給你下了個套!」

  「沒事。」

  杜士儀捏著那薄薄的柬帖,回頭看了一眼房中,見杜十三娘欲言又止,滿臉的關切卻藏都藏不住,他便對崔儉玄說道:「對了,崔十一,你回去捎帶一句話給五娘子。就說她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只希望她有什麼主意,先和我這個當兄長的商量,不要直接先蠱惑十三娘!杜十九雖說不才,至少分得清是非善惡,但使人是善意,我總不至於不領情!」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頓時讓崔儉玄莫名其妙。然而,發現屋子裡的杜十三娘聞言巨震,慌忙轉過身去擦著臉上的眼淚,想起今日杜十三娘跟著崔五娘去南市,回來的時候彷彿是有些不對勁,他頓時隱隱約約有些明悟。

  阿姊不知道蠱惑了杜十三娘什麼話,九妹則挑唆了那位貴主下帖相邀杜士儀別館赴宴,他家裡這一雙姊妹怎麼就不能消停一點!

  想到這裡,崔儉玄二話不說拔腿就走。見他動作如此之快,杜士儀有些始料不及,想了想便追了上去,卻是在院門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回去把原話帶到就行了,切不要和五娘子衝突。長兄如父,我只有十三娘這一個妹妹,即使她有所建議,也該直接對我說!至於貴主的邀約,你也不用去責問九娘子。不過是去赴宴,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崔儉玄那一肚子的惱火被杜士儀這一番話沖淡了大半。他扭頭瞪了杜士儀一眼,隨即沒好氣地說道:「你以為我那麼大能耐,我家那兩位何等難對付,就算要去質問她們,我也得勞動祖母或阿娘出馬!真不知道你和她們犯什麼沖……你去對十三娘說,就說我替阿姊九妹給她賠禮,讓她千萬別再哭了!唉,要是我有這麼一個省心的妹妹該多好……」

  見崔儉玄撂下這話便上馬揚鞭而去,杜士儀不禁啞然失笑,心頭那原本一腔郁氣頓時消解了許多。

  平心而論,十三娘若是暫居東都永豐裡崔氏,比回峻極峰草屋還是回樊川故居都更合適,嵩山冷清,樊川孤寂,他如今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學,一旦廢寢忘食,就容易忽視十三娘這個妹妹。而且那些女子需要學的東西,他教不了她,杜家親族中的那些長輩未必能夠傾力教授。

  可是,撇開得失利弊,他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露出那樣悲傷的臉!而且,崔五娘這種撇開他這兄長,直接說動十三娘的做法,實在讓他難以接受!

  玉真公主的柬帖送到,崔儉玄才回去不多久,這座位於勸善坊平日裡清雅幽靜的旅舍,卻再一次迎來了宮中天使。算起來打從天子下詔召見,到中書省派車馬接盧鴻入宮,再到如今的又一撥人,店主數日內接連三次見到這種平素絕難得見的陣仗,一時間忙碌歸忙碌,心裡卻已經有些麻木了。因而,當終於預備好了一切,避到廊房中的他從門後看到裴寧和杜士儀左右攙扶盧鴻從屋子裡出來,卻不見那平日待人可親毫無架子的盧望之,他忍不住頗為納罕。

  「昔在帝堯,全許由之節;緬惟大禹,聽伯成之高。則知天子有所不臣,諸侯有所不友,《遁》之時義大矣哉!嵩山隱士盧鴻,抗跡幽遠,凝情篆素;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云臥林壑,多歷年載。傳不云乎:『舉逸人,天下之人歸心焉。』是乃飛書岩穴,備禮徵聘,方佇獻替,式弘政理。而矯然不群,確乎難拔,靜已以鎮其操,洗心以激其流,固辭榮寵,將厚風俗,不降其志,用保厥躬。會稽嚴陵,未可名屈;太原王霸,終以病歸。宜以諫議大夫放還山。歲給米百石、絹五十匹,充其藥物,仍令府縣送隱居之所。若知朝廷得失,具以狀聞。」

  昨日盧鴻出宮之後,只是言簡意賅地說面聖之後固辭官職,天子允其回山,至於御前不拜等等並未對幾個弟子言明。因而,此時此刻當接過這道制書,裴寧和杜士儀都長舒了一口氣,盧鴻亦是如釋重負閉上了眼睛。

  而在後頭的屋子中,盧望之站在窗前,剛剛外頭誦讀制書的聲音他聽得一清二楚,此刻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想到這些天的提心吊膽,當送走了天使的時候,杜士儀只覺得渾身說不出的疲憊。身為天子富有四海無所不能,終究不能屈一士之志!話雖如此說,也不知道盧鴻在面聖之際是何等滋味。不過,天子能這麼快賜盧鴻官,又命送其還山,竇十郎還真的是幫了大忙!

  杜十三娘和竹影也同樣沒有出屋子,竹影悄悄聽過外頭宣讀制書的情景,一時大為高興,少不得忙著給杜十三娘用浸水的軟巾敷著紅腫的眼睛。敷了一遍又一遍之後,她方才輕聲說道:「娘子,下次有什麼事,可一定要和郎君商量。先前郎君聽說娘子打算留在東都的時候,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咱們當初在峻極峰下住了兩年,不是都那麼過來的?如今盧公授官回山,終究有了官職在身,再不用懼有什麼人來攪擾,郎君也能夠繼續安安心心求學……」

  「你不要說了。」杜十三娘突然一口喝止了竹影,面上決然地一字一句說道,「我已經對阿兄說過,他只管安心求學,你和田陌隨去,我便留在東都!」

  「娘子!」

  「你既然已經想清楚了,我也不攔著你。」

  杜士儀在門外停留了好一會兒,此刻跨進屋子時,心裡便已經定了主意。杜十三娘雖則年少,性子卻少有地堅韌執拗,否則也不會以那樣的年紀帶著他去嵩山求醫,也不會固執到在嵩陽觀前長跪求醫,而這一次崔五娘一席話便讓她留在東都,說到底也不過是誘因而已。小丫頭總是把他當成從前那個只知道讀書做詩,卻受不得挫折的書呆子,所以才會那麼希望能夠用自己的法子幫他!

  「只不過,這次田陌跟我回嵩山,竹影留下跟著你。」見杜十三娘立時要反對,他便緊挨其坐了下來,笑著說道,「草堂之中有世家子弟帶著從者的,卻沒有帶著婢女去求學的。竹影就算跟著我回嵩山,也還得住在此前那草屋。相反,田陌可以搬過去和我同住,他既喜愛農事,還可以在那兒繼續墾荒種菜。而你身在東都,難不成連僕婢都要用崔家的人?別再逞強了,否則阿兄就是違拗了你的意思,也要把你帶走!」

  杜十三娘瞥了一眼竹影,見其按著胸口面露懇求之色,最終輕輕點了點頭。隔了許久,她才開口問道:「盧公……幾時回山?」

  「就是後日,二月初八。大師兄和三師兄都說恐怕夜長夢多,早日離開東都也好。所以,我送他們回程,再去玉真公主的別館赴宴,到時候自回嵩山。」說到這裡,杜士儀便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頭說道,「十三娘,如果眼下你後悔,那還來得及。」

  「言既出,便無悔!」

  「那好,洛陽距離嵩山也就不到兩百里路,等過年我就接你回嵩山團圓。」

  杜十三娘心意已定,傍晚時分,當杜士儀再次來到上次和竇十郎相見的勸善坊內東南隅那座胡姬酒肆的時候,心頭自然輕鬆了許多。此刻天色還早,酒肆內疏疏落落坐了大約一小半的客人,而竇十郎和往日一樣,四周圍的座位上,都被衣著不一身份卻相同的竇家家丁們給佔據了。當他走上前去時,那些人都不免抬頭打量了片刻,隨即便若無其事地別過了腦袋去。

  「此番能有如此結果,多謝竇十郎了。」

  見杜士儀在自己對面落座,旋即輕聲說出了這麼一句話,竇十郎便似笑非笑地說道:「謝我是不假,可你還得先在來日赴宴時去謝那位貴主。據宮中的消息,要不是貴主正好去宣政殿,興許盧公和聖人就這麼擰上了!幸好貴主打了打岔,我又攛掇了幾人在宋蘇二位相國面前說話,結果昨日盧公出宮後,聖人垂詢,連那兩位相國也在御前說,盧公既然更願意隱在山林之間教人學問,不如成全其志,如此又是一段如同光武帝和嚴子陵一般的美談。」

  他說著便壓低了聲音道:「話說盧公進宮那一趟,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面君不拜,聖人讚許他全都不受,這還能囫圇出宮,連我都捏著一把汗……不過真心實意地說,盧公真隱者也!」

  盧鴻入宮究竟是何等情形,杜士儀直到此時此刻方才知曉,一時心中悸動難以置信。等到向竇十郎仔仔細細又打聽了一番,他方才長舒一口氣,從袖子中拿出一卷東西雙手奉上:「竇十郎,此次你義助良多,卻所求極微,除卻這三首曲譜之外,異日若杜十九有能出力之處,必然竭盡全力!」

  儘管這一番東奔西走,確也有看杜士儀順眼,兼且為了自己所需的曲譜,但竇十郎也並未真的一無所得。至少,父親竇希瓘相熟的那位終南隱者,在朝求個一官半職就容易多了,更何況其他幾位趁著這次舉賢要做人情的公卿們,也都大有所得。因而,他笑眯眯接過了那一捲曲譜,隨即便親自給杜士儀斟了一杯酒。

  「好說好說,日後說不定還真的有相求杜十九郎之處!盧公那兒我不便去見,這一杯酒敬你,便算是我敬給盧公的踐行酒!」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1
第2卷 第七十一章 龍飛鳳舞書酒籌


  時值初春,迎面吹來的風裡仍然帶著幾分寒意,可離開那座洛陽雄城,杜士儀卻不由得加快了馬速。那種風馳電掣一般的感覺衝擊著他渾身每一處神經,讓憋在洛陽城中多日,渾身不舒服的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愜意。

  「郎君,玉真公主別館是不是就在那兒!」

  後頭風裡傳來的熟悉聲音讓杜士儀恍然回神。抬眼一瞧,他便看到了那座龍門山下的別館。和城中那些四四方方的宅院不同,這別館中不少亭台樓閣都是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待到近處,更是能看見一道不知是天然還是引來的山泉自高處潺潺留下,那一陣陣水聲傳入耳中,使他不自覺地想起了懸練峰的那條瀑布。行到正門,早有家僕迎上前來。不等田陌上前去遞柬帖,那家僕便笑道:「可是杜郎君?」

  見杜士儀點頭,他便主動解釋道:「今日貴主在別館設宴,都是熟客,杜郎君是第一個到的。」

  既然都是熟客,只自己一個生面孔,杜士儀當然明白對方為何會認得自己。跟著那家僕進了別館,其人便喚了人來將馬匹牽下去,見田陌忙不迭解下身上包袱,將其中錦盒禮物呈上,他少不得含笑接過,命人立時送去後頭,又吩咐將田陌領下去安置,恭敬地請杜士儀解下了隨身佩劍,這才引他一路入內。

  隨著陣陣水聲越來越大,又過一門,杜士儀便只見自己此前在別館之外遠遠望見的那一泓山泉從高處落下,雖無赫赫之威,卻是另一番景象。而在這尚稱不上瀑布的山泉之下,一個道裝女子背對著他站在那兒,彷彿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

  「貴主,杜十九郎到了。」

  那家僕顯見是玉真公主身前近人,因而恭敬地稟報了一聲,見玉真公主並未開腔,他便對杜士儀歉意地笑了笑,隨即躡手躡腳悄然離去。此時此刻,見這偌大的地方一個旁人都沒有,安靜無人語,唯有水流聲,杜士儀忍不住生出了一絲奇異的感覺。他本就是隨性的人,今天送盧鴻一行出建春門到城東南,然後又趕到這洛陽西南的龍門山,一路策馬疾馳一個多時辰還沒歇過,這會兒索性閉目養神出神發呆。

  此番盧鴻回山,有欽賜官職,更有每年的米絹供給,想來盧鴻絕不會用在自己身上,山間貧寒學子看來是有福了!

  坐了許久,他才聽那山泉前站著的道裝女子頭也不回地輕聲問道:「聽說杜十九郎與天台山司馬先生是忘年交?」

  面對這麼一句突兀的問話,杜士儀坦然說道:「某與司馬先生只是前後見過兩面,蒙其厚情薦與盧師,不敢說是忘年交。」

  「哦?」玉真公主這才轉過身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年不過十五六的少年。若是別人,既然能夠承蒙司馬承禎薦與盧鴻,她既然相詢,十有八九會順桿爬上來,明指暗指自己與那位道家宗師如何關聯密切,可杜士儀偏偏卻一口否認了。她饒有興致地上前幾步,這才含笑問道,「可是,聽說司馬先生便是因你建議,方才以線裝之法印醫書藥典數種,坊間號稱杜郎書?」

  「杜郎書?」

  這一次,施施然站起身行禮的杜士儀不禁真正詫異了起來。他這兩年在草堂發瘋似的抄書,因盧鴻所藏以及那些弟子學子隨身所攜的書卷頗為豐富,因而從未去過坊間書肆書坊,所以,司馬承禎印書之後,線裝書是否得以推廣,又是如何效果,他也沒太留意。此時此刻,他猛然想到曾經在永豐裡崔宅崔儉玄那兒瞧見過一兩本線裝書,那會兒還以為是崔儉玄閒來無事抄錄的,如今想想,那傢伙怎麼可能有如此耐性!

  玉真公主見杜士儀先是驚訝,隨即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最後則是恍然大悟,她一時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公主邑司不過打探到司馬承禎令人刊印的那幾本書裝幀與時下流行的書卷截然不同,一時坊間書肆書坊多有倣傚,俗稱喚作杜郎書,聽說是採用此法的司馬承禎親口所言。她將其與杜十九郎聯繫在一起,也只是因為崔九娘的一番話,原本不過試探一二,如今看來,卻竟然是真的!

  於是,她不等杜士儀開口,便含笑說道:「就算司馬先生與你真的只見過兩面,但既能因你建言印書傳世,又揚杜郎書之名,也足可見司馬先生對你之激賞。司馬先生道門宗師,隱逸高士,尋常人欲求一面尚不可得。你卻得其青眼,何其有幸!」

  見玉真公主說著便露出了幾分憧憬之色,杜士儀終於明白今日自己獲邀的緣由。他原以為玉真公主貴為天子親妹,入道不過求一個自由,所謂女冠無過於形式而已,卻不想其真的有幾分狂熱。想起從嵩陽觀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司馬承禎,他隱隱約約生出了一絲明悟。

  恐怕司馬承禎便是因為想躲開這些不知道是對修道還是對長生太過狂熱的達官顯貴,這才現身未久就銷聲匿跡了!

  既然明白今次自己受邀而來的目的,杜士儀情知藏著掖著徒惹人相疑,索性將當初在山雨中恰逢司馬承禎到嵩陽觀,以及接下來贈崑崙奴以及抄書薦書所有原委一一挑明,末了才誠懇地說道:「司馬先生確是對我有援手相助之恩,只自從前年一別之後緣慳一面,再未得見先生仙蹤。」

  「原來如此。」儘管頗有些失望遺憾,但玉真公主須臾便按下了此事。她又掃了一眼杜士儀,因見其腰間革帶上赫然還留著一個佩劍的帶鉤,不由得又想起了崔九娘前兩日留宿在安國觀時,對她添油加醋轉述其兄崔儉玄所道的那幾樁事情,一時又沉吟了起來。

  想起杜士儀剛剛提到和司馬承禎的交往時,對自己的事情常常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她笑了笑便開口說道:「今日我所宴者,潞州苗晉卿,上谷寇釗,太原王泠然、博州孫迪,此外還有東都世家子弟十餘人,皆為一時才俊。前頭那幾人往日常常彼此相持難下,往日行令之際,若宋哥兄或是岐哥也在,都是他們為監令明府,我親為律錄事,今日我卻有些疏懶沒精神,只打算當個悠閒的監令明府,這律錄事,杜十九郎可願試一試?」

  此話一出,杜士儀不禁心裡咯噔一下。所謂疏懶,這分明不過是玉真公主的託詞,他舊日記憶之中,亦有隨杜氏長輩往權門貴第飲宴的經驗,然因年紀幼小敬陪末座,大多數時候也就是隨機應變接令,從不曾去做過監令抑或席糾。此時此刻,面對玉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想起崔儉玄今日親自來送盧鴻時,曾經悄悄對他說,當日盧鴻進宮面聖之時,確實是崔九娘說動玉真公主往宣政殿中一探,和竇十郎所言相同,不論如何自己總是欠過人情,他便不得不暗自苦笑了起來。

  「貴主既然有命,某隻好勉為其難試一試。只不知今日行雅令,俗令?若是俗令,用何酒籌?」

  見杜士儀爽快地應承了下來,玉真公主不禁欣然點頭道:「杜十九郎既是第一次到別館來,不如二令皆行。別人都不認得你,那便先用俗令,不過俗令若用舊籌未免無趣,不妨重制新籌?至於雅令,全憑你喜好即可!」

  既然剛剛答應了,這雅俗並行,而且需得新制酒籌聽上去固然難為人,杜士儀仍是點了點頭。玉真公主一時眉開眼笑,當即吩咐僕役去取了幾十根打磨光滑的空白竹籌來,又命人去取筆墨紙硯,隨即竟親自捋袖研墨,繼而取了一支竹籌在手,提筆蘸墨,笑眼看著杜士儀。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座上多語處,各飲二十分。」

  一聽此句,玉真公主細思片刻,便讚許地點了點頭,立時提筆疾書。她以一手極其漂亮的飛白一蹴而就後,旁邊的侍婢立時小心翼翼雙手捧到一旁的高幾上,只等上頭字跡乾透。而杜士儀既是起了個頭,接下來便從容了起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請座上二友伴飲一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座上好爭令處,各飲一杯。」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座上獨坐不言者,各飲五分。」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自飲五分。」

  須臾便是十餘籌書畢,那個替玉真公主將所書酒籌一一拿到旁邊高幾上晾著去的侍婢固然暗自咂舌,玉真公主卻是更加驚嘆。這十餘籌下來,固然有兩三句乃是從前便有流傳的,但大多數她都是聞所未聞的佳句,此刻杜士儀思量酒令之際卻彷彿信手拈來一般容易,字字句句不離杯中之物。

  「杜郎君好急才,足可見江郎才盡,不過虛言而已。」

  「貴主過獎,只是舊時書看得多了。」

  「宮中藏書更多,我怎不曾看過這些?」

  知道越解釋越黑,杜士儀索性嘿然不語。待到須臾二十籌畢,外間報說王郎君到,她立時放下了手中筆,揉著手腕笑道:「好了好了,這二十籌固然太少,可看如今時辰,其他人恐怕都該到了!」

  既是玉真公主設宴,除卻杜士儀因柬帖上早寫半個時辰而早到了,其餘人等往往也是稍稍早來一步。眾人之中,年長的也不過三十出頭,年少的往往尚只弱冠,然而,見玉真公主身側伴著一名年約十五六的少年,大多數人都頗為驚疑。而夾雜在眾人之中的一個年輕人一眼認出了人之後,面色便有幾分微妙的變化。他本以為杜士儀不會認出自己,但見其在玉真公主笑登主位之際,卻衝著自己微微頷首,他立時明白對方竟還記得只有一面之緣的他。

  兩年前奉旨巡查各州縣捕蝗事的劉沼回京之後,就因為被人告狀而被貶出京。祖父雖然那時候還穩若泰山,但那一次未必就沒有種下隱憂。而後他遠行少林偶遇崔儉玄和這面前的杜十九,回去之後祖父雖則罷相,卻因為支持東巡洛陽而重拾聖眷,後更因上書言舉賢,打動了想要文武皆行造太平盛世的天子。如今姚家總算平穩了下來,可卻不曾想,受天子徵召的盧鴻竟是辭不就官,就這麼回山去了!

  別館設宴,不論尊卑,一時間玉真公主坐了主位,與眾人一一解說今日諸客,便笑說按年齒為序,眾人自是遵從無疑。待到十幾個侍婢捧了一張張食案上來送了酒菜,玉真公主便笑道:「今日難得諸位才俊匯聚一堂,本應燕樂待客,只若是單單樂舞未免無趣,自當行酒令相娛。令有雅俗,今日便先行酒籌俗令,再行雅令。恰逢樊川杜十九郎初會各位,又最為年少,到時候那雅令便由他為律錄事如何?」

  此話一出,那些往來玉真公主別館已有三四次的老客們自是習以為常,然而,去歲方登第,雖未選官,卻自忖為在座諸客中第一人的前進士王泠然卻勃然色變。二十出頭的他傲然起立,居高臨下看了忝居末座的杜士儀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樊川杜十九郎?我倒是曾經聽說過,只是……從前舊事就不說了,這律錄事卻不好當,若杜郎君力有未逮,不若讓與其他老成持重的人。某雖不才,願意代杜郎君當此重任。」

  王泠然素來出言無所顧忌,人盡皆知,此刻見他發難,其餘縱使對玉真公主提議不以為然的人,也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情絕不發言。玉真公主想起王泠然前次來也是如此倨傲瞧不起人,不禁微微皺眉。而杜士儀原本就是因為玉真公主請託而答應此事,有人打算搶差事,他也樂得輕鬆,正打算就此順水推舟,身後卻傳來了一個侍女輕輕的提醒聲。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1
第2卷 第七十二章 天真的狂士


  「杜郎君,王郎君為人自負高傲,得寸進尺。往昔若才有不如其者,其於文會詩會必語多諷刺,事後更大肆宣揚己名,抑他人之聲。若杜郎君想要退讓一步避其鋒芒,恐反受其害。且此前他曾有書與高御史求官,語多狂悖,為人可見一斑。」

  杜士儀微微一側頭,見背後一青衣侍婢上來含笑給他斟酒,赫然是此前玉真公主依他所言書酒籌的時候,一旁伺候的那名婢女,他立時回過神來。雖不知這是玉真公主授意,還是此婢自作主張,但王泠然既是那般得理不饒人的性子,他總不好太過示弱,一轉念就索性笑著點點頭道:「王郎君所言極是。既如此,有勞貴主命人去取此前那些酒籌可好?」

  眾目睽睽之下,玉真公主一點頭,不多時,便又有一個侍婢便雙手捧了一具籌筒上來。只見這籌筒通體鎏金,底下依稀可見一座起伏的山川,山川之上則是雙瓣蓮花負著鐫刻了龜鶴紋的筒身。她抬頭看了玉真公主一眼,便輕手輕腳地揭開了那鎏金蓋子的蓋鈕,又捧著籌筒團團給眾人瞧看,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主位食案前頭的一張高幾上。

  在座的客人多是來過這座別館不止一次,見其中那些酒籌並非往日見過的那些金玉之物,而是尋尋常常的竹籤,一時都有些納罕。這時候,杜士儀的便輕聲對身後侍婢吩咐了一句,見其立時應聲而去,他方才笑道:「適才貴主與我言說,別館中酒籌雖有數套,但一來二去行得多,也就無趣了,請我新制酒籌。不過我並非急智,兩刻鐘方才得了二十籌。而王郎君言道我年少不能服眾,我深以為然,這剩下三十籌,可否請王郎君一展大才,替我擬完?」

  王泠然聽到今日俗令竟要擬新籌,一時立刻眼睛一亮。他去年及第之後始終不曾授官,也曾經去各家官員府邸碰運氣,但凡有些關係的便寫信自薦,到現在為止仍然石沉大海。若不是他因緣巧合受人點撥找到了玉真公主門頭,前兩次赴宴都是竭力展才,恐怕還在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只消這一次,他能夠將這個玉真公主顯見頗為看重的杜十九壓下去,料想玉真公主必然會舉薦於他!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見鄰座的一人對他微微一笑,意甚鼓勵。記起別人稱其為姚大郎,竟是致仕宰相姚崇的長孫,他立時更加打起了精神,當即滿口答應道:「這還不容易,將那些酒籌拿來!」

  等到兩個侍婢合力將高幾連同籌筒一起搬到了他的面前,又一個侍婢笑吟吟地捧來了空白竹籤以及文房四寶,他方才滿不在乎地從籌筒中取出了杜士儀已經擬就的那些酒籌。看了一眼上頭的字跡,他便輕笑道:「杜郎君的這一手飛白,倒是有些女兒氣!」

  然而,說完這話,他也看完了那一籌上頭的詩句,面色頓時為之一凝。他沒有注意到四周其他賓客有些微妙的面色,徑直又取了下一籌在手,看完之後又是臉色微變。如是一一看完那總計二十籌,他早先的得色和自信全然無影無蹤。接下來還有三十籌,可別說要蓋過杜士儀那二十籌,就是要勉強和這些平齊都難。更何況,杜士儀所擬酒籌字字句句不離杯中之物,雖有少許是拾前人牙慧,可大多卻是新作,他就算把從前的舊作都搬上去,似乎也絕不足以湊足三十之數!

  王泠然人雖倨傲刻薄不討喜,但在座的賓客都知道,其人科場告捷,頗有真才實學,更何況在去歲及第者之中,他這個前進士是年紀最小的!此刻他由自信滿滿到悵然若失,這種情緒變化人人都看在眼裡,一時間,對於杜士儀所擬的那些酒籌上究竟都寫了些什麼,好奇的人絕不在少數。而玉真公主瞥了一眼提筆良久卻難以下筆的王泠然,想起其竟然對自己的字亦是敢隨意評頭論足,不禁更添幾分不喜。

  恃才傲物是才高者通病,可此人實在是狂妄得過頭了,怪道聽說此人進出自己之門,岐王會私下裡那樣告誡她!

  而杜士儀見王泠然正在攢眉苦思擬定酒籌,今日一早出門,午飯也只是隨意用了兩口乾糧的他早已腹中飢餓,此刻索性若無其事地吃起了侍婢送上來的串脯,又是小半碗湯丸下肚,繼而滿飲了一杯富平石凍春,這才再次抬起頭端詳王泠然。眼見對方額頭隱現油光,也不知道是這堂上太熱,還是因擬不出新籌而急得冒火。而放眼其他諸賓客,便沒有一個自告奮勇上前去幫忙的,都在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甚至還有人發出了毫不客氣的嗤笑聲。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看到面前多出了一隻瑩白玉手,抬頭一看,卻只見是那先前出言提醒他的青衣婢女正跪坐在一旁給他斟酒。等人斟完酒後低頭行禮畢便要站起身來,他突然開口問道:「你此前說王郎君有書與高御史求官,語多狂悖,是什麼緣故?」

  那婢女微微一愣,轉頭先去看了一眼王泠然,隨即方才扭過頭來,輕聲說道:「杜郎君不知,王郎君去歲及第,然吏部選官時而循資格,時而憑機遇,要候一缺,三年守選並非空話。恰好王郎君與朝中高御史同鄉,因而便寫信與高御史求官。其中有字句云……」

  她頓了一頓,這才流利地誦道:「僕之怪君,甚久矣……公之辱僕,僕終不忘,其故亦上一紙書,蒙數遍讀,重相摩獎,道有性靈云。某年來掌試,仰取一名,於是逡巡受命,匍匐而歸,一年在長安,一年在洛下,一年在家園。去年冬十月得送,今年春三月及第。往者雖蒙公不送,今日亦自致青雲。天下進士有數,自河以北,惟僕而已。光華藉甚,不是不知,君須稍垂後恩,雪僕前恥;若不然,僕之方寸別有所施。何者故舊相逢,今日之謂也。僕之困窮,如君之往昔;君之未遇,似僕之今朝……」

  洋洋灑灑背誦了一大篇,她見杜士儀果然面色微妙,微微一笑便說道:「前頭還只是語多怨望而已,然最後數句卻更匪夷所思。『意者,望御史今年為僕索一婦,明年為留心一官。幸有餘力,何惜些此僕之宿憾,口中不言;君之此恩,頂上相戴。儻也貴人多忘,國士難期,使僕一朝出其不意,與君並肩台閣,側眼相視,公始悔而謝僕,僕安能有色於君乎?僕生長草野,語誠觸忤。並詩若干首,別來三日,莫作舊眼相看。山東布衣,不識忌諱。泠然頓首。』」

  倘若說前頭還只是覺得這傢伙睚眥必報有些沒風度,那麼聽到此信最後所提的要求,杜士儀簡直便是瞠目結舌歎為觀止。不過是同鄉,前時又並無多少深厚交情,這王泠然先是得意洋洋炫耀自己中了進士,然後就是對人家劈頭蓋臉一通指責,最後甚至語多威脅,不僅要官,而且還要媳婦,若是不給,他日萬一於朝堂平起平坐之際,必然施以白眼!儘管他竭力想忍住,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這王泠然之天真,實在是他聞所未聞!不過,卻也有些率直可愛!

  笑了好一陣子,他方才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婢女道:「如是文章,虧你能夠倒背如流!今日多承提醒了!」

  「郎君言重,貴主早有吩咐,若郎君有言,令婢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叫什麼名字?」

  「承蒙郎君垂詢。」那青衣婢再次深深俯首,隨即方才低聲道,「婢子貴主近身侍婢霍清。」

  觀此婢容貌俊秀談吐清雅,必然是玉真公主喜愛之人,杜士儀點了點頭便收回了目光。見那邊廂王泠然依舊還在冥思苦想,然而那張臉卻憋得通紅,其他賓客多半百無聊賴,議論譏嘲的聲音比之前更響亮了,想想這傢伙恃才傲物卻又天真可愛的性子,他想想解鈴還須繫鈴人,便重重咳嗽了一聲。發現玉真公主心情甚好地看了過來,其餘賓客亦是稍稍為之一靜,他便站起身道:「今日賓客不過十數人,若是單單某與王郎君殫精竭慮,其餘諸位未免太過清閒。與其大家作壁上觀,不如各出一二籌,續完了這一套酒籌如何?」

  玉真公主見王泠然赫然滿頭大汗,雖厭其自大,但也不想太讓其難堪,當即頷首笑道:「便依杜十九郎此言。霍清,去取那些已經制好的酒籌,與諸位賓客一觀。」

  儘管剛剛不少人都暗笑王泠然誇下海口卻出了醜,可當霍清用木盤捧了那些竹籌給眾人傳看,不過須臾,諸席之上便鴉雀無聲。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都在悄悄打量著自己,杜士儀安之若素地拿起手中酒盞呷了一口,隨即輕輕舒了一口氣。

  有這一次的經歷,日後想來不會有人總以為他江郎才盡年少可欺,非得挑他這個軟柿子捏,他也能輕鬆些!

  酒籌傳到姚閎之手,他一籌一籌看完之後,立時根據筆跡分辨出了哪些是王泠然所擬,哪些是杜士儀所擬。他更能品味得出來,杜士儀所擬的那些酒籌不但是玉真公主親筆所撰,而且每一句皆是少有的絕妙佳句,否則王泠然畢竟是七歲聞名於鄉,去歲二十六歲高中進士科第十九名的才俊,哪裡會如此狼狽!說起來,祖父這一次罷相之後,儘管保住了姚家榮寵,可姚系一黨在朝已經式微了,如今崔家親近杜士儀分明是在投資將來,他身為姚家長孫,也該盡力挑幾個人親近親近,以備將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1
第2卷 第七十三章 盛名之下


  同樣兩刻鐘的功夫,王泠然勉強湊出了十籌,其餘賓客各展所能人人出了一籌,那一套五十籌終於算是滿了。當這些新鮮出爐的酒籌裝入了鎏金籌筒中時,今日赴宴眾人卻沒有往日行令開始時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反而又是三三兩兩好一通竊竊私語。

  這俗令幾輪下來,觥籌交錯,人人臉上都帶上了幾分醉意。而王泠然也不知道是時運不濟,還是其他緣由,抽到了兩次自飲四十分,再加上借酒遮掩所喝的那些,他一張白面已經是紅得如同煮紅的蝦子。

  而俗令完畢再行雅令之際,杜士儀含笑表示自己年少淺薄,擔當不起律錄事,情願當個執杯勸酒的觥錄事。身為主人的玉真公主看了一眼四座,見眾人無不如釋重負,她便從善如流地點頭答應了下來,卻是將此職讓給了三十出頭最為年長的潞州苗晉卿。

  苗晉卿本就八面玲瓏,當即選了日字頭詩令,但只見眾人無不藉著酒意苦吟佳句,苗晉卿妙語連珠品評不斷,而杜士儀樂得逍遙,只管執掌旗、纛及一組酒籌,只看苗晉卿的指令上去罰酒灌酒。在場既大多為精通詩賦的名士,大多數時候他實無所事事,恰值別館中的歌舞伎獻上了歌舞,他索性賞酒賞樂賞美人,但只看別人冥思苦想應付那酒令。

  富平石凍春一晃已是沒了三壇,儘管礙於玉真公主這位身份尊貴的女主人在場,沒有人敢放浪形骸地脫去外袍,但大多數人都情不自禁地拉低了領子。而玉真公主則在離席更衣回來之後,換了一身半掩酥胸的紗衣,乍一看去但只見膚如凝脂,在此刻白晝仍舊點著數十隻蜜燭的室內,顯得格外引人矚目。酒酣之際,又一輪酒令行畢,苗晉卿領了玉真公主一個眼神,笑著示意今次到此為止,一旁早有負責謄錄的侍婢霍清將滿寫了各色詩句的白麻紙呈送到了女主人面前。玉真公主卻只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隨即便笑了起來。

  「我這別館設宴,酒令從未如今日這般一行雅俗數輪,料想諸位郎君也辛苦了。剛剛幾輪樂舞相比諸位也不及欣賞,眼下便請諸位賞劍器渾脫一曲!」

  杜士儀眼見玉真公主身側的霍清輕輕擊掌,不多時,就只聽下頭樂師先奏琵琶管簫,下一刻,一個人影從堂外電射一般躍入,穩穩當當持劍單腿著地,動作飄逸瀟灑,滿堂初時寂靜,隨即就傳來了漫天彩聲。

  既是出場完美,那劍舞女子手持那懸著通紅劍穗的長劍,在旁觀眾人看來,她一時間滿場騰躍,時而如平沙落雁,時而如出水蛟龍,時而動作迅疾如奔雷閃電,時而動作舒緩如老牛慢車,可搭配在一塊卻令人目不暇接。然而,眾人看劍舞,玉真公主卻在若有所思地審視杜士儀,見其雖則觀賞,面上笑容卻只是淡淡的,再想起兩年前監察御史劉沼回京之事,她心裡終於為之確信。

  如今公孫大娘名聲更勝往昔,便是因為劍舞之外更有雄詞相配,那馮家三姊妹不過錦上添花之人,而那背後寫詞的人,除了她眼前那個少年郎不會有旁人!須知公孫大娘以雄詞配劍舞,本就是從登封而起!

  一曲終了,那年輕舞姬面色微紅持劍行禮,領賞之際,座上便有人出聲讚道:「貴主姬人這一曲劍器渾脫,如今看來恐是不遜於名聲赫赫的公孫大娘!」

  那年輕舞姬聞聽這一聲讚歎,激動得臉色緋紅,連連拜謝。而此番喝酒最多的王泠然分明已經醉意醺然,聞聽此言卻忍不住冷笑道:「此女劍舞確實亦屬頂尖,可招式卻猶顯綿軟了些,只可遠觀,近看便少了幾分森冷殺氣。公孫大家的劍舞,某去歲及第為前進士之後,曾經在偃師一觀風采,就只見左近百姓齊集,一時萬人空巷!劍舞之際,驚鴻動天地,再無人能及!而且,前歲公孫大家至登封,為捕蝗事勵登封上下百姓時,據說還有人作小半首歌行贊其那一曲劍器渾脫,雖則詩未過半,卻是流傳甚廣,無人能續!」

  今日王泠然逞強續籌,最後卻是眾人合力方才替他收拾了殘局,那些早就對其恃才傲物頗為不以為然的人自然更加心存鄙薄。此刻便有人忍不住出言譏刺道:「王兄自己不能續,便以為別人亦不能?」

  王泠然適才受挫,正窩著一肚子火,此刻聽到這極其明顯的譏嘲,他立時霍然起身冷笑道:「公孫大家自從兩年多前離東都之後,便再未行至兩京之地,兼且那小半首歌行惜乎未完,因而並未流傳至兩京之地。然天下才俊,未必盡在兩京,若真有人能續,焉能任其殘缺至今?你既是指某不能續,便是意指自己有此之能,既如此,便聽一聽這在都畿道河北道各州縣流傳極廣的小半首歌行!」

  說到這裡,他也不管那開口質疑自己的人如何紫漲了面皮,彎腰拿起面前食案上的那一杯美酒一飲而盡,隨即朗聲吟道:「今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爠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他猛然間一停頓,又帶著醺然笑意居高臨下地看著對面那席的文士,似笑非笑地說道,「君既狂言,歌行在此,請君接續。」

  玉真公主見王泠然竟然又為此和人硬頂了起來,忍不住又瞥了杜士儀一眼。卻只見這個分明才該是真正中心人物的少年郎,彷彿更在意的是身前食案上剛剛送來的一道白沙龍,一面旁若無人地伸筷挾菜大吃大嚼,一面和一旁的霍清說著什麼,彷彿根本不在意那一番爭執。這時候,她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眾人皆坐我獨立的王泠然,心中對此人的評價倒是稍稍扭轉了兩分。

  雖則目高於頂傲慢自大,但有什麼說什麼,倒還是個直爽人!

  無疑,這請君接續便沒有後續了。無論文章還是詩賦,續尾無疑是這世上最難的事,稍有不慎就會被人扣上狗尾續貂的帽子,更何況在座諸人都是文壇俊傑,細細咀嚼那八句詩,全都只覺得身臨其境已經圓滿,再難以添進別的。於是,又是苗晉卿出場打了圓場,幾乎把這話頭岔過去的時候,就只聽王泠然鄰座的姚閎突然輕咳了一聲。

  「王郎君如此推崇那小半首未完的歌行,若是我知道做詩者何人,則何如?」

  「姚大郎此言當真?」

  儘管身為姚家長孫,但論文章詩賦,姚崇自己就非頂尖,姚閎自己更是不過中上而已。因而,今日他到此赴宴,多數時候都是坐看別人表現,自己除了必得要行的酒令,否則絕不多言。可這會兒面對王泠然那驚喜的目光,別人的愕然詫異,他便慢條斯理地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下子,就連孫迪也忍不住好奇了起來。他自負博學,可到東都後多處飲宴,這才發現才俊之多遠遠超過自己想像。剛剛王泠然的那幾句詩亦是激起了他的興趣,此刻便連忙問道:「姚大郎這是何意?莫非意指……人就在我等之中?」

  見姚閎笑容可掬地看向了自己,杜士儀哪裡還不知道,若非當初劉沼回京之後把事情原委都報了姚崇,就是姚崇從另外的渠道打聽到了此事,最後被姚閎給聽說了。即便姚崇已經罷為開府儀同三司,他仍然很不希望被那位太會算計的老相國給惦記上了,可此刻姚閎既然當眾點穿,他便從容舉杯笑道:「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姚大郎真不該在今日席上翻舊賬。」

  杜士儀此言,不啻是承認了那半首歌行為其舊日所作,一時間,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這時候,姚閎方才舉杯回敬道:「杜郎君這半首歌行便難倒了無數人,如今於貴主別館再見一曲劍器渾脫,即便不如昔日公孫大家,可那剩餘半首,可能接續否?」

  見自己又成了目光匯聚的焦點,杜士儀深感身處如此場合,真是一時都鬆懈不得。他示意一旁的霍清再次替自己斟滿,笑飲半杯之後便乾脆利落地說道:「不能!」

  面對那些眼神各異的目光,他頓了一頓便繼續說道:「當日只是一見公孫大家冠絕天下的劍舞,一時心中有感而發,遂成此八句。後與公孫大家道別之際,某曾言說,公孫大家劍器渾脫之雄奇,八句詩已然道盡耳。日後若有接續之時,恐怕得是二十年滄海桑田之後的事了。」

  姚閎既指,杜士儀已認,一時人人嗟嘆。一時間,儘管此後更有妙歌豔舞,再無人放在心上。辭去之際,如苗晉卿孫逖寇釗等人,都問了杜士儀下處,得知其暫居勸善坊旅舍,更為嵩山大隱盧鴻弟子,頓時心裡各有計較。得知杜士儀不日便要離東都回山,本想要再下邀約的姚閎頓時改變了主意,微一沉吟便追上了面沉如水向玉真公主道別後就離開了的王泠然。

  而杜士儀自然而然落在了最後。道別之際,他正施禮之際,就只聽玉真公主突然問道:「杜郎君的叔父,可是如今任仙州西平尉的杜孚杜若虛?」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2
第2卷 第七十四章 禮書經算技,閨門需五藝


  對於叔父杜孚,杜士儀並沒有太多的印象。在記憶之中,杜孚早年便開始為了出仕四處奔走,很少在家中停留。後來出仕,便帶了家人上任,幾乎沒回過樊川。

  樊川之地雖是士族云集,但大姓卻無過於韋杜。他這一脈,高祖杜君賜曾仕隋朝為官,大唐立國之後,贈懷州刺史。曾祖父杜正謙任慶州司馬,而祖父杜元安,則是只出仕至涇陽尉。他生父早亡,嫡親叔父杜孚在族中幾位長輩的奔走幫助下,費盡千辛萬苦方才以門蔭補皇廟寢郎,如今三十六七的年紀,仍只是區區縣尉,仕途艱難自不必說。而他五服之內的其他長輩親戚,官職最高的也不過七品。也就是說,杜氏自家這一支早已沒落了。若非樊川之地尚有杜氏其他各支,彼此提攜一把,當初他根本就不可能尚在年少便出入公卿族第揚名。

  此時此刻騎在馬上,他記起這些無論是被以前的「他」,還是被現在的他都丟進角落,很少去理會的家族舊事,便不是因為玉真公主突然提到了杜孚。不要說杜孚只是區區九品縣尉,就算朝中尋常官員,也未必放在玉真公主的眼中,而她在問了那一句之後,竟是還笑吟吟地說,杜孚因緣巧合得了上峰器重,不日即將調任河北道的幽州。想來玉真公主知他之名頂多不過數日,更談不上什麼愛屋及烏,這次擢升調任斷然與其無關。

  而且,仙州西平縣在河南,而幽州卻在河北與奚及契丹交接之處,即便陞官,也可以說是風險與機遇並存!

  從玉真公主別館回到洛陽勸善坊的旅舍,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了。下了馬的他想到盧鴻和盧望之裴寧清早啟程,如今很有可能已經抵達了偃師,而杜十三娘明日便要搬去崔家住,心裡恐怕夠難受了,再對其提及杜孚的事情,不過白白讓其多一份憂心,少不得打疊了一番神采飛揚的表情。然而,下一刻,就只見一個人影從院門處敏捷地閃了出來。

  「赴個宴居然要這麼久,我都等得快睡著了!」

  見崔儉玄一面說,一面還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繼而又打了個呵欠,杜士儀若有所思打量了他兩眼,這才笑著說道:「今日人多,又是行令又是歌舞,所以散得晚。」

  「我想呢,送了盧師和大師兄三師兄啟程我就過來了,一等老半天,十三娘又懶懶的沒精神,悶死我了!喂,別站在門口了,咱們回屋裡說話。」催著杜士儀往院中走,崔儉玄便口中不停地問道,「你快說說,今天貴主那裡都來了些什麼人,別人看到你這個頭一次去的生面孔,可有為難你?你不知道,說是才俊英傑,可他們往往都欺生……喂,你啞巴了,怎麼不說話?」

  聽著崔儉玄絮絮叨叨的說話,杜士儀卻始終沒有回答,直到踏進屋子,身後的崔儉玄有些惱火地質問了上來,他方才頭也不回地說道:「難為九娘子了,扮得這般惟妙惟肖,恐怕我家十三娘都被你騙過去了吧?」

  此話一出,他身後的「崔儉玄」先是一愣,隨即便氣急敗壞地嚷嚷道:「不可能,我明明反反覆覆琢磨過阿兄的言行,剛剛肯定沒露出過破綻,你怎麼還認得出來?」

  「第一,你學崔十一的聲線固然像,但你的身量畢竟比他要矮一些,穿上高靴子走路,自然就有些奇怪。」杜士儀轉過身來,見崔九娘頓時恍然大悟,隨即又有些咬牙切齒,他便笑眯眯地說道,「當然,在你露出這破綻之前,我就已經認出你來了。這次你固然沒有施香傅粉,而且如今是春寒料峭的時節,所以你戴一條貂皮領子遮掩那唯一一處破綻並不顯眼,可是,崔十一卻很少戴那玩意。還有,請九娘子不要總是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我和崔十一到底同窗同屋大半年,不是你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

  「好了,九娘,你這齣戲既然演砸了,也該死心了。」

  隨著這個慵懶而又婉轉的聲音,杜士儀就只見一個人影從杜十三娘屋子裡出來。只見她紅羅衫子郁金裙,蜀錦半臂和帔子在夕陽下映照出五彩的光輝,發間簪了一支隨步輕顫的銀蝶步搖,恰是襯出了其那張薄施粉黛不上面靨的絕色容顏,不是崔五娘還有誰?面對這一位,杜士儀就不像對刁鑽的崔九娘那般輕鬆了,面色微微一沉便走上前道:「原來五娘子也來了。」

  「阿弟既然是把那樣的話都捎帶來了,我怎敢不來賠情道不是?」崔五娘嫣然一笑,眉間花鈿恰是鮮豔奪目,「杜十九郎莫非真打算和我姊妹二人如此屋裡屋外說話?」

  從第一次在永豐裡崔宅相見,到第二次分別在南市雅齋和積善坊的胡姬酒肆分別見到兩人,再到今天,杜士儀和這崔家姊妹二人滿打滿算才只見過三次,然而,每一次都總有形形色色的出人意料。此時此刻,見那邊廂杜十三娘站在門邊,咬著嘴唇面帶求懇之色,他只得安撫地衝著其點了點頭,繼而無可奈何地側身讓兩人進屋。見崔五娘在這陳設頗為簡陋的客舍中,就猶如在自己家中一樣施施然跪坐了下來,而一身男裝的崔九娘則是面帶嗔怒地站在她旁邊,他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不知二位娘子今日來有何見教?」

  「就是我剛剛說的,阿弟回來既是說杜十九郎惱了前事,我自然得親自走一趟。至於九娘,她原是早就溜出來了,本打算去玉真公主的別館,半道上才被我截了下來。」說到這裡,崔五娘瞅了妹妹一眼,見其有些心虛地側過頭去,她這才含笑繼續說道,「此前不經你同意,我便先說服了十三娘,確是我考慮不周,所以,我在此向杜十九郎你賠個不是,日後若再有類似之事,必然先對你挑明,徵得你同意再作計較。」

  見崔五娘真的低了頭,杜士儀也懶得揪著一件已經勢在必行的事情不放,少不得淡淡地說道:「我也知道五娘子好意,只是身為兄長,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左右為難,若是有所冒犯,還請五娘子見諒。」

  「哪裡,都是我的錯,就連祖母也責備過我了。」崔五娘見外頭簾子一動,卻是竹影送了漿水來。情知是杜十三娘擔心他們這邊起了什麼衝突,她取了一杯在手又寒暄了幾句,等竹影默默退下,她才對崔九娘開口說道,「九娘,你先到外頭守著。」

  「為什麼要我去守著,綠蟬云翹不是都在外頭!」

  崔九娘一時忿然挑了挑眉,等見到崔五娘眼神轉厲,從小就敬阿姊如同神明的她立時不敢再吭聲了,沒好氣地斜睨了杜士儀一眼,當即氣咻咻地出了門。只聽那簾子重重落下的聲音,就知道她心裡有多不痛快。然而,崔五娘卻並不在意,等那蕩來蕩去的簾子逐漸靜止了下來,她方才放下那隻輕輕抿了一口的杯子。

  「祖母雖則病情未癒,但卻與家中爺娘商定,十一郎會跟著杜十九郎你一塊回嵩山。只是還得預備一些東西,所以請你在洛陽再少留數日。你若是擔心外間邀約頻繁,不妨明日便和十三娘搬到崔家來。」

  見杜士儀只是微微動容,卻並不吃驚,她知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也就誠懇地說道:「當初阿爺阿娘留十一郎在京,是因為祖母病勢凶險,如今既然祖母精神好了,自然還是以十一郎學業為重。更何況,盧公盛名在外,此番真正得見風骨,崔氏上下無不拜服。正如祖母所言,良師益友,平生難得,十一郎有幸能同時有這兩者,怎還能不知珍惜?至於留下十三娘……」

  頓了一頓,崔五娘便微笑道:「杜十九郎,正因我知道你只得一妹,所以才要留下她。你在山中讀書,能周顧到她的時間很少。身為女子,在這世間立身,也得有一定要學的東西。一曰禮,若不習禮儀,日後待人接物也好,出入宮闕也好,難免會有疏失。二曰書,十三娘的字雖娟秀,然尚未成形,一手好字是必須的。三曰經,朝中公卿中多有暴發,然則真正的世家,哪怕家門一度敗落,若是母通經史,能教子女,則日後必有再起之日。

  四曰算,出入盈餘皆心中有數,日後不至於為刁僕糊弄。五曰技,如今音律之風盛行,你固然精通琵琶,十三娘卻只是幼時粗識樂譜,她不想讓人說兄了得妹卻不過如此。將心比心,你既然能讓十一郎明進退勤學業,我自然也會竭盡全力讓十三娘學會那些將來用得上的東西。」

  這番話一說,原本心中還存著幾分不願意的杜士儀頓時大為觸動。他低頭沉思片刻,隨即便站起身來對崔五娘深深一揖。

  「崔氏六房同居,門風清正,東都人盡皆知,而五娘子又是如此明析厲害,我就把十三娘託付給你了。至於十一兄,也請儘管放心。無論是盧師門下學子,還是入室弟子,講的都是有教無類,十一兄為人爽快慷慨,在草堂人緣極好。至於我和他,同學史話律典,又是一同進的門,本來就更加親近,今後自然還會同從前一樣互相照拂。」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崔五娘笑著站起身來,心裡卻突然想到,九娘頑皮,竟親自悄悄去查看崔儉玄從杜士儀那兒得到的那個錦匣,其中黃金價值何止百貫,少說也有二百餘貫,竟是比放利錢所得更多。這便說明杜士儀此前雖則向其借過錢,非但從未將不把錢放在心上的崔儉玄當過搖錢樹,而且極講誠信,如此方才是真正可以禍福相依的朋友。

  因而,當走到門邊上的時候,她突然停了一停,隨即才頭也不回地說道,「十一郎回東都之後,曾經命人打探過幽州軍中一個叫裴旻的將軍。我不欲其分心,便一直都拖延著他。裴將軍乃是幽州節度使帳下勇將,用劍出神入化。當年隨孫佺出征奚人,若非他勇不可擋,總算保全了一些兵馬,恐怕那一場敗仗折損更甚,如今應是率軍鎮守定州西面的北平軍,那一帶這幾年並無戰事。聽說你那叔父即將調任,若要找人不妨請他打探打探。另外……」

  崔五娘突然轉過身又往回走了兩步,這才看著杜士儀說道:「聽說你和柳家六郎有些意氣之爭?關中柳氏本為名門望族,柳惜明祖父乃是已故尚書右丞柳范,其父是睦州刺史柳齊物,其姑母便是宮中柳婕妤。此人心胸狹隘,你日後若再遇上他,切記提防他使什麼幺蛾子。」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2
第2卷 第七十五章 掃席待知己


  儘管崔五娘盛情相邀自己和杜十三娘一同搬到永豐裡崔家去住,但杜士儀最終還是辭以即將回山,婉拒了。送走了那崔氏姊妹二人,想到今夜因為盧鴻一盧望之和裴寧都已經在回程路上,院子裡頗為冷清,他索性讓旅舍的店主備了架子和鐵盒,盛了炭火擺放在院子裡,又讓其預備了新鮮羊肉,隨即便叫了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出來,在這炭火邊上烤起了羊肉。

  即便並不是事先就醃漬好的肉,調料也不過是撒上鹽粒茴香薑末蒜蓉之類的東西,有些單一,一開始杜士儀尚未習慣這炭火的熱度,幾串肉都是黑乎乎的,一兩輪過後方才漸入佳境。杜十三娘胃口不大,三四串下來便已經差不多飽了,可每當杜士儀遞過來的時候,她卻總忍不住伸手接過不聲不響地吃著。就當她再次從杜士儀遞來的那一把肉串中分出其中一串拿在手中,還不等入口,她卻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響亮的飽嗝,臉上立時唰的就紅了。

  「好香……杜十九郎可在?」

  杜士儀聽見杜十三娘那一聲飽嗝,又看到她嘴上油光光的,才要吩咐竹影去拿一塊軟巾給她擦擦,就聽到了外頭這聲音。此刻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了下來,倘若不是這炭火的光芒和屋子裡透出來的燈光,原本院子裡已經一片漆黑,因而他聽見這有些熟悉的聲音,眯著眼睛盯著門口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笑著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十三郎來了!」

  王維一進院子便發現院子裡彷彿正燒著炭火,那陣陣讓他饞涎欲滴的香味便是從那炭火上傳來的。等到再上前幾步,他方才發現是杜士儀在親自烤肉,一旁杜十三娘的臉上紅撲撲的,而那自己曾經見過的崑崙奴和另一個婢女也站在旁邊,顯然是杜士儀親自動手,他們身為僕婢竟只負責吃。心里納罕的他當即笑道:「我正好去簪亭山訪友,誰知道一回來便得知盧公奉詔進宮後,如今賜官還山,盧兄也走了,我竟未來得及相送!遺憾之餘卻又得知你赴玉真公主之邀,今日應該尚在東都,我這便找了過來。誰知道你興致這麼好,午間才赴了宴,這會兒又在院子裡烤肉自娛!」

  「今日午間貴主別館飲宴,上下賓客十餘人,酒菜固然豐美,但人人大多都在絞盡腦汁想著如何一展所才,只有我埋首苦吃,勉強混了個半飽。可從別館一路疾馳趕回來,又會了崔氏二位娘子,這會兒腹中空空,自然需得大快朵頤。」說到這裡,杜士儀便笑吟吟地說道,「王十三郎可要一嘗新鮮否?」

  「還是算了。」王維有些心動地看了一眼杜士儀在烤架上翻動的香味撲鼻的肉串,但人卻避得遠遠的,隨即苦笑道,「今日乃是二月初八,我該當食素……早知道我就不在這時候來找你了!」

  杜十三娘聞言有些好奇地問道:「王郎君緣何食素?」

  「家母師事普寂大師,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所以我隨家母,亦是自幼信佛。」王維微微一笑,那張俊秀的臉在火光地映照下竟是顯得有幾分安詳,「我雖尚未完全戒斷葷腥,但每月逢雙日,都是不食肉的,多年以來都是如此。就是其他日子,也少食葷腥。」

  杜士儀聞言一愣,低頭看看炭火上那滋滋流油的肉串,他便笑了起來:「原來竟是因為有如此干礙,只可惜我眼下一丁點菜蔬也無……十三娘,你請王兄屋裡坐吧,我一會兒就來。」

  「是,阿兄。王郎君請先進屋子坐吧。」

  杜十三娘順手就把手中那一串原本就吃不下的肉往田陌手中一塞,帶著竹影把王維請進了屋子。這時候,杜士儀毫不客氣地一邊烤一邊吃,待到把肚子填飽得差不多了,他這才吩咐田陌自己解決剩下的,見這黝黑的小子喜得什麼似的,他便信步往院子外頭走去。待找到了店主,他隨口問了旅舍中眼下還有些什麼食材,得知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過來拜訪時,還送了好些菜蔬,他立時挑了挑眉。

  看來崔五娘雖邀他和十三娘一塊去崔家住,可其實卻早就知道他不會答應了!

  「崔家送來的那些菜蔬,好些都是時下最難得的。」店主雖知道這些東西輪不到自己或是其他客人享用,但自家旅舍住過天子徵召的賢士,又有崔氏這樣名聞天下的望族世家來送東西,他少不得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此刻又眉開眼笑地補充道,「其中還有幾根胡瓜!這可是如今這季節民間吃不到的,聽說是溫湯水澆灌,內供宮中的。」

  杜士儀自然不相信什麼溫泉水澆灌的話——要是那樣,瓜非但不能熟,而且顯然死定了,更何況他早就聽說,如今同樣有溫室栽培菜蔬——知道這胡瓜便是日後的黃瓜,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把那胡瓜挑一兩根出來,切成長條涼拌,再挑上三樣其他又新鮮又能涼拌的菜蔬一塊送進來,送去我屋中待客。」

  杜十三娘引了王維進屋,想了想又去找了兄長隨身帶著的幾本書,這才吩咐竹影在一旁隨侍以備不時之需,自己卻避到了屏風後頭。王維隨眼一瞥,不禁隨手翻了幾頁,待發現這是手抄,卻和自己近來出入書肆,以及到寺院所見新版佛經的樣式一模一樣,他方才猛然間想起敬愛寺一位禪師曾與自己笑語,這杜郎書的樣式最適合經文,如今東都佛寺刊印經書,多採用如此樣式,他頓時坐直了身子,一頁一頁若有所思地仔細翻閱了起來。然而,他一面看書一面等了許久,卻並沒有等來杜士儀,而是等來了端著食案送上飯菜來的店主。

  「杜郎君說,請王郎君先用飯,他一會兒就來。」

  一碗清粥,四色新鮮的涼拌菜蔬,王維頗感意外,隨即便明白這是杜士儀聽說自己今日食素,因而特別讓人預備的。想想腹中本就飢餓,再加上剛剛在外頭聞到那肉香而勾起了饞蟲,他也就不再客氣,點點頭後便動了筷子。這季節市面上少見這些新鮮菜蔬,他亦是出入王侯貴第最多的人,每樣嘗了一口就知道,必是哪裡送來的內用之物,臉上不禁露出了幾分微妙的表情。

  等到換卻一身衣裳,頭上還是濕漉漉的杜士儀進了屋子來,王維也已經將那些清粥小菜吃得乾乾淨淨。眼瞅杜十三娘和竹影都悄悄避了出去,便忍不住奇怪地盯著顯見是才沐浴過的杜士儀看了老半晌。最後,還是杜士儀自己笑著解釋了一句:「你既然今天戒斷葷腥,我剛剛在外頭烤肉沾了那一身腥羶,若進了這屋子來見你,豈不是要把你逼得掩面而逃?這些清粥小菜是我臨時讓店主準備的,東西是傍晚永豐裡崔家剛送來的,知道店家手藝未必如意,就索性讓他們都涼拌了送來。」

  不過是那一天晚上在畢國公竇宅方才相見相識相知,今天就因為他隨口一句話說是自己今天食素,杜士儀就立刻放在心上了!

  王維這兩年背井離鄉,在兩京周旋於權門貴第,看似風光無限,縱使王侯亦待之如友,但和宋王岐王那樣的人相交,他面上待之如常人,心裡總得費盡思量,而那意氣風發信心滿滿的背後,更少不了另一種愁緒寂寞。知道此時言謝未免煞風景,他微微一笑後,便指著一旁坐榻上的書問道:「剛剛令妹生怕我獨坐無聊,便取了這幾本書給我看,雖為手抄,可竟是坊間常見的杜郎書樣式,不知杜十九郎可能教我緣何如此?」

  見王維面上笑眯眯的,分明心裡已經確定了,杜士儀也就索性直截了當地解釋道:「我此前山居峻極峰下替司馬先生抄書的時候,靈機一動用了這種樣式,又建言司馬先生如此印書更易於流傳,後來司馬先生請人校閱刊印了好些書,所以大概才在坊間流傳了開來。至於所謂杜郎書之名,我真的一無所知。」

  「雖則如此,果然是你的主意!」王維一時撫掌大笑,旋即方才嘆了一口氣,「那天杜十九郎你去了永豐裡崔家,我宿醉醒來,有幸面拜盧公,請教了心中多年疑難,頗有所得。原本我還想拜訪友人回到東都,再來拜會盧公,卻不想盧公竟然這麼快就回了嵩山。只是如今舍弟即將到東都,我不能隨你去嵩山,只希望日後能有機會再去拜見盧公,聆聽教諭。對了,不知你何時啟程?」

  「盧師也曾說過,王兄高才,他平生僅見,日後若是你再去嵩山,他一定會很高興的。至於我,等崔十一郎那邊準備好了,便會啟程。東都距離嵩山本就不遠,我們倆帶上幾個從人快馬疾馳兩三日也就到了。」

  「哦?」王維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突然低聲問道,「你可還記得上次在畢國公竇宅的那個柳惜明?」

  「自然記得。」想起此人從一開始就處處針對自己,杜士儀頓時心生厭惡,「王兄緣何提到他?」

  「我也是道聽途說的消息。」畢竟和消息來處並不熟,因而王維躊躇片刻,最後還是開口說道,「據說這位柳郎君本想求今年京兆府解送,結果他在畢國公竇宅與你針鋒相對,又想借姜四郎之力,結果反而卻自己下不了台。事後,姜四郎也不知道為何緣故,在外頭大肆宣揚那一晚的夜宴,再加上盧公辭不就官,名聲一時大噪,此事近來在東都流傳甚廣。所以至少今歲,柳惜明不但無望一舉京兆府等第,是否能解送都不好說,明年進士及第就更難了。恐怕他不但記恨上了你,就連柳家亦要對你懷怨,你需小心些。」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3
第2卷 第七十六章 蒙塵和氏璧


  因是宵禁之後進了勸善坊,又找到了旅舍,因而這一夜杜士儀自然便把王維留了下來。前次因為他宿醉之後的第二天就趕去永豐裡崔家赴宴,曲譜也沒來得及留給王維,如今兩人秉燭夜談之際,話題須臾就從正事漸漸轉到了那些風花雪月的風雅事。王維興之所至,又喚店家送了酒來,隨即討來杜士儀的琵琶,竟是把他上次在畢國公竇宅彈過的那一首曲子又奏了一遍,除卻幾處無傷大雅的小錯之外,餘下的不差毫分,杜士儀自然不禁歎為觀止。

  到底是天才,和尋常人一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即便如此,他仍是當場寫了曲譜相送,繼而又在王維的軟磨硬泡下,不得已又用裴寧所教的裴家琵琶指法彈了幾首其他的曲子,順便又欣賞了王維的兩首新詩,話題更是從風花雪月談到了山河地理,印象之中彷彿還因為什麼林胡之類的東西爭得面紅耳赤。待到兩人精疲力竭睡了過去,已經是下半夜的事情了。這一覺杜士儀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間依稀覺得有人使勁推搡自己,他才有些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郎君,郎君。」

  看清那張圓圓的黑臉,杜士儀一下子驚醒了過來。認出是田陌的他使勁揉了揉額頭,這才發現另一邊的地席上,昨夜來時風度翩翩的王維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裡,還能聽到一陣陣均勻的鼾聲。想到昨夜和這傢伙秉燭夜談,後來興之所至,又讓店家送來了些酒,到最後還爭了起來,他忍不住又晃了晃腦袋,這才支撐著坐起身來。

  「怎麼是你?十三娘和竹影呢?」

  「娘子說,郎君起行在即,想去坊中佛寺上香祈福,帶著竹影和店主家娘子一塊隨著去了,留我下來是怕郎君醒來沒人伺候。」

  說到這裡,田陌頓了一頓,見杜士儀點點頭便要起身,他連忙上前去幫著把早起竹影預備好的乾淨衣衫捧了出來,服侍杜士儀穿衣。然而,跟著杜家兄妹,這種隨身伺候的事情他幾乎沒做過,這會兒笨手笨腳不提,捧著革帶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直到杜士儀啞然失笑地從他手裡把東西拿了過來,他方才忍不住一拍腦袋:「對了,險些都忘了。是因為外頭有人急急忙忙來找郎君,我才進來的。就是那個吳九。」

  聽說吳九來了,杜士儀想起自己前幾日吩咐其去做的事情,當即點了點頭,三下五除二系好了革帶,又吩咐田陌把人帶到院子裡來。出門之前,他看了一眼那邊廂睡得正香的王維身上還蓋著一床厚厚的被子,想到自己醒來時身上也蓋著被子,知道必是杜十三娘或是竹影曾經進來查看過,否則昨晚上他們醉倒之後,根本不會記得這些。若非室內燒了炭盆,又喝了那麼多酒暖身,早就凍出了病來!

  再次相見,吳九的臉上更多了幾分恭敬。盧鴻授官送還嵩山的事情,東都上下都已經傳遍了,而杜士儀那一日在畢國公竇宅亦是大大揚名。倘若說他從前對於賣身還有些被逼無奈的感覺,可杜士儀讓出大利,又從不對他頤指氣使,他方才打定主意不回頭時。可這些都比不上此次到東都的觀感,他那些得失之心幾乎都煙消云散了。此時此刻,他行過禮後,便一五一十地說起了自己跟著那端溪石工打探到的消息。

  「廣東端溪產好石,石工雕琢成石硯,在嶺南之地,一方往往可得萬錢,因而宋相國此前從廣東都督任上回朝拜相,這個端溪石工楊綜萬想一揚端石之名,便設法跟著到了長安,後來又輾轉到了東都。他想著這石硯在嶺南尚且一方值萬錢,到了兩京,物以稀為貴,總能賣個更好的好價錢,誰知道兩京之中更流行陶硯和瓷硯,再加上對於如今流行的墨丸和墨螺來說,用於石硯總覺得不趁手。而他想求宋相國為之美譽,宋相國何等清正之人,哪裡肯答應。如今他只得了那一點錢,連回鄉路費都不夠,如今極其困窘。」

  聽到這裡,杜士儀頓時沉吟了起來。思來想去,他便開口說道:「你再去一趟,請人前來見我。」

  吳九沒想到杜士儀立時便要見人,不禁為之一愣。知道杜士儀那不容置疑的脾氣,他不敢多問,答應一聲便立刻去了。等看著他離去,杜士儀方才轉身回到了屋子裡,輕手輕腳找出了筆墨紙硯,又研開了墨,最後才持了紙卷在手,仔仔細細回憶著自己從前抄過的那本《墨經》,老半晌方才動筆在紙捲上寫了起來,起初極慢,漸漸的,他的筆下便迅疾了起來,到最後將一蹴而就的那十數張紙平攤在高幾上一一晾乾,他正揉著手腕,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這是什麼?」

  杜士儀剛剛專心致志地回憶默寫,早已忘了屋子裡還有個呼呼大睡的人,更沒注意到那鼾聲什麼時候消失。回頭瞧見是王維站在身後低頭看著那一張張紙箋,面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笑著說道:「這是從前家中藏書上所說的制墨之法,今天我一時興起,便抄了出來,打算得空試一試。」

  「哦?」王維饒有興致地拿起那一張張紙箋,一目十行一一掃過,尤其是其中一張圖紙,最後便摩挲著下巴道,「如此制墨之法,興許真的能造出好墨來。說不得今後在杜郎書之外,還得多出杜郎墨。」

  「王兄就不要拿我開玩笑了。」杜士儀隨手奪回那幾張紙,這才笑著說道,「其實要緊的不在於制墨,而在於這墨窯,當然,還有就是墨的形狀。如今市面上最多的便是墨丸墨螺,我想制的,卻是和不少貢墨一般方方正正的墨錠。只希望到時候製成之後,能真的如這書上所言,堅硬如玉。當然,光是紙上談兵恐怕不行,王兄可認識坊間墨工否?」

  「在東都倒是有一二熟識的墨工。可要真是墨錠那般堅硬,只能在石硯方才能夠研墨。否則若換成了陶硯瓷硯,恐怕不出數年便要破損不堪使用了。」

  「正是石硯!」

  杜士儀看似沒有賣關子,但王維的好奇心卻著實被他勾了起來。他可不相信杜士儀真會一時興起,索性徑直在他對面盤膝坐下。得知杜士儀命人去請了一個端溪石工來,他不禁攢眉沉思了起來,好一會兒方才有些不確定地問道:「記得自我朝初年開始,方才漸行石硯,從前兩漢魏晉隋時都不常見。端溪遠在廣東,路途遙遠,怎會有端溪石工到東都來?」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之前在南市那座專賣文房四寶的雅齋見過一面,一時留心了一二。」

  也不知道是那楊綜萬住得距離勸善坊不遠,還是因為杜十三娘和竹影在佛寺耽擱了,總之那主婢二人尚未回來,吳九就已經將其請來了。他仍是和此前一樣一身褐色粗布衣裳,進屋時臉上有些緊張,兩隻手緊緊攥著面前的那個包袱,眼睛則有些警惕地盯著杜士儀和王維。直到認出杜士儀果然是那個在雅齋說自己的石硯只是未逢知音的少年郎君,吳九並非誆騙自己,他方才稍稍輕鬆了一些,卻是抱著包袱低頭行禮。

  「見過二位郎君。」

  「請坐。」杜士儀頷首微笑,見人有些侷促不安地跪坐了下來,他方才笑問道,「上次南市一別,我一時好奇,所以讓從者去打探了你的住處,今日更邀了你來。那一日在雅齋所見幾方石硯,石質頗為不凡,看你這包袱,都帶來了?」

  「是……不不,只帶了最好的一方。」楊綜萬先是點頭,隨即慌忙搖頭,待見杜士儀不以為忤,他方才小心翼翼解開了懷中包袱。王維饒有興致地探頭一看,就只見那一方石硯通體素淨無瑕,隱隱之中彷彿泛著寶藍色,瑩潔通透,讓人一見便覺得非是凡品。而這約摸為長方形的石硯除卻中央的硯池之外,便只有上方和有方雕琢著一棵蒼勁的青松,青松之上則雕琢著寥寥云紋,乍一眼看去固然樸素,但再看下去,眼睛便彷彿被吸引住了一般。而這青松云紋俱是循著石上紋路,彷彿並非以刀雕刻,竟渾然天成。

  「此物彷彿並不在之前雅齋所售的石硯之中?」

  「郎君說的沒錯,這是某從端溪採石琢硯那麼多年,所得的最好一方石硯,雕琢更是精心,故而從來不曾示人。」說到這裡,楊綜萬便苦笑道,「我還以為端石在嶺南之地賣得太賤,誰知道到了北地卻是無人問津。這麼久了,也只賣出去了區區一方……這一方石硯本是想敬獻給宋相國求一美譽的,可宋相國為人清正,某幾次求見無門,卻不甘心將其拿出去,如同尋常石硯那般賤賣。今次因為郎君所言和氏璧,某方才將其攜來,只希望它能尋到知音。」

  端溪石工採石無數,可依舊困厄窮苦,他拼著想試一試不靠那些商人,能否自己在兩京走出一條路來,如今看來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聞聽此言,剛剛引了人進來的吳九不禁撇了撇嘴。話說得好聽,但這種言辭怎麼聽怎麼都像是要高價!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3
第2卷 第七十七章 珠聯璧合


  文房四寶本就是文人最愛,王維乍一見到這方寶硯時,就已經動了心。然而,他雖說出身宦門,周遊兩京出入顯貴門庭,但終究花費也並不小,他自忖如此一方硯台若想買下,恐怕不是一兩萬錢就能夠的。於是,他只能勉強按捺那股衝動,用徵詢的目光看向了杜士儀。

  「硯是好硯,若是將其攜往王侯貴第,僅憑它這品相,興許也能賣個好價錢。但是……」杜士儀突然詞鋒一轉,卻是頓了一頓方才問道,「你那兒還有其他十幾方硯台,若別人買了這一方去,只是純粹收著束之高閣,你那其餘的硯台仍舊會白白堆在家裡不見天日。兩京之地,石硯流傳不廣,而且最多的便是宣州青州所出之石,端州石硯不過是在嶺南之地聞名而已,你可明白?」

  楊綜萬本是想著杜士儀那天好心撿拾了石硯還給自己,又對自己說了那一通讓他心頭大為溫暖的話,心中存了十分希望。可此時此刻這又一番話,卻猶如當頭一盆涼水,澆得他透心涼。

  呆了片刻,他便苦笑道:「多謝郎君提醒,是某心氣太高,只以為兩京之地齊集天下才俊,這些端硯必然有用武之地,如今看來,只是一場空而已。某從廣東一路跟著宋相國跋山涉水到了北地,已經是傾其所有,如今只得那一方硯台換來的一萬錢,償清客舍食宿欠賬,已經所剩無幾,更不要說回程。郎君若是喜歡這方硯台,隨便開個價就是。」

  杜士儀見楊綜萬一副心灰意冷的態度,而王維亦是面色有異,他便笑了起來:「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可不是趁火打劫。我是說,這端硯在北地不得流傳,名聲不廣是一大原因,沒有最適合使用這端硯的好墨,卻是另一大原因,這便如同好馬配好鞍,一個道理。而且,我問你,你身邊除卻此一方,還有多少端硯?」

  「這個……還有十二方……」楊綜萬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如實說道。

  「對你來說,興許不少,但若是端硯真的名噪一時,到時候就遠遠不夠了。」杜士儀見楊綜萬一下子張大了嘴,滿臉不可置信,他便含笑說道,「所以,你沒有回程的盤纏,我可以給你,你回端州去好好收一批最好的硯石,記住,是硯石,而不是已經雕琢好的石硯,然後再回東都。且不忙動刀,只先放著即可。至於那些花費以及來回盤纏,你都不用考慮,我會讓今日去請你的吳九隨你回鄉。你想揚端硯之名,我可以為你揚端硯之名!」

  「郎君這是說真的?」楊綜萬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杜士儀再次重重點了點頭,他一時激動得難以自抑。之前吳九去請他,在路上就已經添油加醋地對他宣揚自家郎君出身京兆杜氏名門,師長便是天子徵召而不仕的嵩山大隱盧鴻,而又與永豐裡崔氏相交,在畢國公竇宅揚名等等,他來時心裡就抱著莫大希望。只是希望成了泡影,繼而卻又變成了更美好的憧憬,這樣忽上忽下的落差,著實讓他有些難以消化。

  杜士儀見他一臉呆滯的樣子,便體諒地笑道:「總而言之,你儘管回去考慮考慮。」

  「不,不用考慮了!」楊綜萬幾乎想都不想,深深吸了一口氣便斬釘截鐵地說道,「某如今本就是走投無路的人,不想卻蒙郎君如此青眼。某本來只希望為這一方寶硯尋得知音,如今卻能為端硯尋得知音,何其有幸!既如此,這一方寶硯便留在郎君此處,某回去預備一下,到時候將所有石硯暫存於郎君處,不日便可啟程!」

  和這樣一個爽快人打交道,杜士儀自然覺得輕鬆愉快。他笑著點了點頭,等到把人送到屋子門口,目送吳九領著人離去,他回頭一看,卻只見王維正盯著那一方留下的端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彷彿愛不釋手。然而,當他回到其面前盤膝坐下,王維卻抬起頭道:「去廣東的來回盤纏,收硯石的開銷,這一切都不是個小數字。如果我沒弄錯,杜十九郎你家境理應並不寬裕,這麼大一筆錢……」

  「路費的話,有五十貫足夠了,我此前從嵩山出來的時候,身上正好帶著一百貫錢以防萬一。至於收硯石的花費,與路費加在一塊至少不下兩百貫,確實超出我之所能,但永豐裡崔十一郎一定會樂意插上一腳。」

  王維見杜士儀把這樣風險巨大的事情說得輕描淡寫猶如買一卷書般輕巧,不禁更是驚詫。他低頭看著那一方端硯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打消了繼續探問的念頭,無奈苦笑道:「我此前孤身在兩京,本就花銷巨大,最近又要迎了十五郎來京,再加上家中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縱使想助一臂之力實在愛莫能助。」

  「王兄言重,我這個人做事,總愛劍走偏鋒,尋常人多半瞠目結舌。你家中尚有母親和弟妹,我可不敢拉你下水。不過,此事未成之前,還請王兄代為保密。至於墨工,還請王兄替我留意一二。」

  此等小小要求,王維自然滿口答應,又小坐片刻方才辭去。他走後不久,杜十三娘便和竹影一同回了來,這些天原本始終心情有些低落的她去了一趟佛寺,彷彿達成了什麼心願似的,此刻顯見心情很不錯,破天荒和從前一樣到杜士儀屋子中嘰嘰喳喳說了好一番佛寺見聞,這才睏倦上來,勉力支撐用過午飯後便回了房去補覺。而杜士儀吩咐了竹影在屋子裡好好守著,寫了一封信讓田陌送去崔家給崔儉玄。而田陌這一去,卻等到傍晚時分將近宵禁方才回來,帶的卻只有崔十一郎一個簡簡單單的口信。

  「我聽你的!」

  既然崔五娘和王維都提醒過柳家的事,接下來的幾天,杜士儀幾乎足不出戶,閒時便指點起了杜十三娘練字。期間崔儉玄悄悄來過一趟,撂下金子和兩個從者道是自己的心腹,隨即就立時走了。杜士儀少不得再次讓吳九把楊綜萬找來,得知其已經預備停當,便讓吳九和那兩個崔氏從者帶著錢隨其南下,卻將其暫時保管的那些石硯,都讓杜十三娘將來帶去崔宅收存。

  而既然得了杜孚的音信,他又寫了一封書信,輾轉託驛站送往仙州西平縣。等到這一切都收拾完,王維也薦了兩個制墨熟練的墨工來,已經是二月中了,齊國太夫人杜德的病情果是大有好轉,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商量過後,終於決定讓崔儉玄立時跟著杜士儀再回嵩山求學。

  臨行那一日,崔家雖不曾又齊集子弟開大家宴,卻是在齊國太夫人杜德起居的屋子裡設了小小的餞別宴。這一次,杜士儀方才第一回見到了崔儉玄和崔五娘崔九娘的母親趙國夫人李氏。李氏年少便嫁給崔諤之,為其生育了三兒兩女,如今雖然早已不再年輕,但面上那一雙鳳目婉轉流波,仍可見年輕時的風儀。只她性子沉靜,如今身體也並不算好,臉上流露出幾分孱弱的蒼白,只有提到崔儉玄的時候,那面頰上方才顯出了紅暈。

  「杜十九郎,十一郎我就託付給你了。」

  「夫人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拂於他。」

  杜士儀一面說一面看了鄰席的崔儉玄一眼,見其很是鬱悶地往嘴裡灌了一杯葡萄酒,想起剛剛從齊國太夫人杜德,到崔五娘和崔九娘,無不是有意無意提醒他別讓崔儉玄闖禍他不禁笑了起來。等到看見對面崔九娘下首那一席,杜十三娘也在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著酒,他便開口說道:「舍妹今後寄居崔宅,著實勞煩了。我只有這一個妹妹,此前她不但一路送我去嵩山求醫,接下來近兩年始終獨居在山中,從不言清苦,我欠她良多。只希望她隨著五娘子和九娘子,能夠多些閨中樂趣。」

  「阿兄……」

  見杜十三娘終於抬起頭來,眼睛裡已經是一片水光,杜士儀便舉杯衝著她微微笑道:「十三娘,你別忘了當初你對我說要留下時說的話。」

  「我不會忘。」杜十三娘見兄長一飲而盡,她使勁咬了咬嘴唇,強忍眼睛酸澀,一字一句地說道,「阿兄請一心學業,勿以我為念,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待到起行,討厭麻煩的崔儉玄直接吩咐將家人預備的那些各色行李另外裝車,派了兩人跟在後頭隨同兩個墨工一起,徐徐送往懸練峰盧氏草堂,自己則是和杜士儀只帶著一個隨從和田陌,一出東都洛陽便在官道上打馬飛奔。直到一口氣馳出去十餘里,他方才勒馬長舒一口氣道:「東都城內除卻天使,不許打馬飛奔,而且到處都是沒完沒了的禮儀規矩,繁瑣死人了!如今總算能喘口氣,真不容易!」

  「你呀,和家人分別就沒個離愁別緒?」

  杜士儀滿心都是杜十三娘那強顏微笑的樣子,見崔儉玄這樣子,忍不住覺得這小子實在是沒心沒肺。可他這話一出,就只見崔儉玄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四伯父和阿爺一見我就吹鬍子瞪眼,我也最怕他們,阿姊和九妹我是巴不得離她們遠些。至於祖母和阿娘,我當然想,可我呆在家裡,想必她們還頭疼些。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不見外人,否則我可是一開口就得罪人!」

  見崔儉玄說著自己這壞毛病,就彷彿優點似的洋洋得意,杜士儀不禁為之氣結,一甩馬鞭便撇下他疾馳了出去。然而,前行不過一小會兒,他便發現官道前方擠了一大堆人,彷彿發生了什麼事情。眉頭大皺的他隨便尋了一個中年男子一問,對方卻搖頭嘆了一聲。

  「聽說是楚國公家的姜四郎奔馬受驚,徑直衝到官道旁邊的麥田裡去了,家奴如今都在下頭救人,還不知道情形如何!」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53
第2卷 第七十八章 救人如救火


  由後頭趕上來的崔儉玄聽杜士儀說是姜皎長子薑度奔馬受驚衝入麥田,一時間為之大訝。騎在馬上的他眺望了一眼麥田裡那一片慌亂的情景,隨即便乾咳一聲道:「姜家隨從橫豎不在少數,這兒距離洛陽也近得很,用不著咱們多事。趁著沒人注意趕緊走,省得招惹麻煩!」

  儘管崔儉玄常常出言刻薄,脾氣確實不好,可杜士儀與其相處這麼久,深知其骨子裡還是個熱心腸的人,否則也不會和他在前往拜訪盧鴻的路上救了那薛六郎。於是,眼見崔儉玄撥馬要走,他上前一步一把拽住那韁繩,又低聲問道:「難道你和那姜四郎有什麼過節?」

  「哪有!」崔儉玄惱火地挑了挑眉,拽了一下韁繩沒能從杜士儀手中搶回來,他方才沒好氣地嘟囔道,「這傢伙比我脾氣還壞,從前還當著人的面嘲笑我若是穿上女衫如何如何……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不用瞎操心,這傢伙死不了!他就比我大沒幾歲,要不是憑著他阿爺在聖人面前說得上話,至於年紀輕輕就已經出仕了?阿姊還讓我學學他,哼!」

  杜士儀這才曉得是這等齟齬,一時不禁莞爾。還不等他找個由頭規勸崔儉玄兩句,就只聽那邊廂麥田中傳來了一陣嚷嚷:「大郎閉過氣去了!」

  下頭姜氏家僕大呼小叫,又是叫去尋大夫,又是喊派人回東都報信,一時亂成一團。隨著上頭官道上過路人圍觀得越來越多,縱使原本執意要走的崔儉玄也為之眉頭大皺。然而,偏偏就在這時候,人群中卻是傳來一個更大的嚷嚷聲:「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不是就在這兒嗎?聽說他頗通醫術,甚至連金針撥障術的要訣都能背誦得一字不漏,與其捨近求遠去其他地方找大夫或是去東都報信,請他仗義援手豈不是更好?」

  此話一出,崔儉玄還有些發愣,杜士儀卻立時第一時間朝人群中掃去。見那出言建議的人極其狡猾,出聲之後便立時貓腰下去,彷彿湮沒在人群中沒了蹤影,他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一遭突發事件有些不同尋常的味道,而崔儉玄亦是反應了過來,當即惱怒地罵道:「哪個混蛋非得給咱們找事!」

  經人群中那人一嚷嚷,地裡頭亂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的姜氏家奴也反應了過來,其中一個衣衫整齊彷彿是管事似的中年男子就揚聲叫道:「杜十九郎若在,請看在同為京兆人氏的情面上,救一救我家郎君,來日姜家上下定然感激杜十九郎恩德!」

  他這一聲叫喊,地裡其他姜氏家奴如夢初醒,紛紛也都七嘴八舌出言懇求。面對這種場面,杜士儀深知自己已經被逼上了梁山,避而不出面是不可能的,遂面沉如水地向崔儉玄和田陌低語了幾句,隨即策馬上前幾步高聲說道:「某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煩勞諸位讓一條道來!」

  人群本是擠滿了官道一側,此刻聽了杜士儀這話,方才紛紛擠著讓出了路。等到排眾而出到了路邊,看到幾個姜氏家奴將面白如紙的姜度合力抬了過來,身上依稀有幾處血跡,杜士儀當即一躍下馬,又從黃土官道上下到了地裡,踩著那鬆軟的土地快步趕到了姜度身邊。不等那急得滿頭大汗的管事開口說話,他便先伸手探了探姜度的脈息,隨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先把他抬上去,放著平躺下來!再派一個人回東都報信,問問人群中可有其他大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須知我讀過幾本醫書不假,可不是真正的醫士!」

  幾個姜氏家奴慌忙照做,須臾便讓圍觀的路人讓出一塊空地,小心翼翼把薑度放了下來。這時候,杜士儀方才上前蹲下解開他身上衣衫,先再次診了左右雙手腕脈,發覺寸、關、尺三脈所包經脈都理應並無大礙,一時也鬆了一口氣,隨即依次用手大略探了胸前臟腑,這才再次查看四肢和脊柱腰椎。這一路查過之後,他便定神再看外傷,在頭面部的瘀傷和四肢擦傷之外,姜度左前臂赫然有一處極其不自然的扭曲,入手一探便知道是骨折。儘管正骨的手法他還記得,但此刻最要緊的卻是是否有五臟及顱腦內傷,因而他微微一沉吟,少不得仔仔細細查了頭上百會穴,並捏開姜度的嘴看了一眼舌色。

  應是從奔馬中摔下,骨折再加上驚嚇過度,這才昏厥過去的!

  他眯了眯眼睛,抬頭一看,就只見崔儉玄已經依自己的吩咐,帶著隨從去看住了麥田中那幾匹姜家的馬,而田陌則是在圍觀人群中東張西望,彷彿在尋找什麼,他心中稍安,便又扭頭掃了一眼旁邊滿臉緊張的管事。

  「杜郎君,我家郎君究竟如何了?」

  「姜四郎的馬如何受驚的?」

  見杜士儀答非所問,那管事愣了一愣,隨即才期期艾艾地說道:「郎君一路疾馳好好的,身下坐騎不知怎的突然就發了瘋,徑直下了官道就衝入了麥田,不多時就把郎君從馬背上掀了下來。」

  「那匹受驚的馬可在麥田裡那幾匹馬中?」杜士儀立刻加緊追問道。

  「這個……」儘管不明白杜士儀為何不施救而是問自己這種眼下不必要的問題,但那管事還是搖了搖頭道,「不在其中,受驚的馬把郎君從馬背上掀下,就已經跑了。」

  杜士儀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睛,隨即抬手對看著這邊的崔儉玄打了個手勢,等到人心領神會帶上隨從撥馬順著麥田中的奔馬痕跡追了上去,他方才重新把精神放在了面前的姜度身上。儘管那套金針留在了杜十三娘身邊,但對於昏厥休克的人,針灸本就不是效果最好的。看了一眼姜度瘀傷處處的腦袋,一旁又都是姜氏家奴,他便放棄了按壓人中這種最簡單的辦法,徑直取穴手臂上的合谷和內關,不過擠壓掐按數下,就只聽姜度口中呻吟了出來。下一刻,剛剛那憂形於色的管事慌忙屈膝跪了下來,雙手按著那黃土地面聲音急切地叫道:「郎君,郎君!」

  姜度茫然睜開眼睛,好一陣子之後,方才意識到了此前發生了什麼事情,面色一下子變得更白了。由於周身上下到處都是火燒一般的疼痛,因而他忍不住又痛哼出聲,最後才聲音沙啞地問道:「那匹蹄踏雪呢?」

  見管事在姜度的質問下有些無措,杜士儀眼見姜家家奴在人群中詢問,卻始終無人敢出來診治,他只能定了定神,便從旁代答道:「姜四郎但請放寬心,我已經請崔十一郎帶人去找尋。這一片麥地都是青苗,它若是還在其中,蹄印尚在,一定會很快找到。眼下當務之急是,姜四郎既然醒了,我得重新在檢查一番,若哪裡有疼痛不適,請立時提醒我。」

  姜度還來不及答應或反對,就突然覺得左臂一陣說不出的疼痛,頓時發出了一聲痛呼。然而,這會兒他已經顧不上去想杜士儀為何會出現在這兒了,因為這傢伙一下下找得極準,每次都能讓他忍不住叫出聲來。到了最後杜士儀再次查遍他周身,他已經是痛得滿頭大汗。

  「杜十九,你怎的這麼巧就在這裡?」

  「這話應該是我說的!」杜士儀試探過姜度的反應,確定脊椎等等要緊部位應當沒受到大損傷,除卻那些嚇人的瘀傷青紫之外,從奔馬上摔下來的姜度竟只是左前臂那處骨折最嚴重,心裡也大大鬆了一口氣。此時此刻,他沒好氣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倒不知道,我竟然名聲大到走到何處都有人能隨便認出來!而且還正好是姜四郎墜馬受傷,需人救治的當口!」

  姜度蹙眉沉思,隨即便艱難地開口吩咐管事低下頭來,又在其耳邊低語了幾句。緊跟著,那管事連忙站直了身子,笑容可掬地衝著仍未散去的圍觀人群團團一揖說道:「我家郎君說,剛剛不知是哪位火眼金睛認出了杜十九郎,還知道他精通醫術,這才堪堪救了我家郎君!救命之恩非同小可,還請那位出聲提醒的大兄出來,我家郎君要重重答謝!」

  此話一出,一時人群中為之大嘩,最後出來拍著胸脯說是自己認出杜士儀的,竟有三個人。然而,杜士儀笑著上前一一詢問,其中兩個前言不搭後語,第三個矮個男子卻將杜士儀來歷說得一清二楚,就連他當初抄錄了金針撥障術的要訣給嵩陽觀道士孫太沖的經過,亦是轉述得一清二楚。正當他洋洋得意看著那幾個姜氏家奴,期冀能得到一份重重犒賞報答的時候,卻發現杜士儀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哂然冷笑。

  「金針撥障術的事情,除卻盧門弟子,以及嵩陽觀的孫道長,我從未與別人提過,敢問尊駕是從何聽來?」

  躺在地上的姜度本就惱火於今天的無妄之災,見那矮個男子瞠目結舌答不上來,他頓時一字一句地說道:「此人救命之恩,輕易答謝豈不是姜氏無禮!陳慶,請了人回東都楚國公姜宅,我要好好答謝他!」

  管事陳慶聞絃歌知雅意,讓兩個家奴一左一右看住了那面露驚惶的矮個漢子。正在此時,杜士儀只聽得遠處彷彿傳來了崔儉玄的聲音。扭頭一看,他就只見那邊廂崔儉玄毫不在意地踏著田間青苗疾馳過來,身後的隨從則是赫然還牽著一匹空鞍駿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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