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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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41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5
第2卷 第五十九章 我家有個小九妹


  聽到這個熟悉而又彷彿有些陌生的聲音,杜士儀不禁微微一愣。當他轉身看去的時候,就只見一個頭戴幞頭身材頎長的少年郎大步走進了屋子,那鳳眼看著他滿是笑意,不是崔儉玄還有誰?闊別一年多,他在山間習文練武的時候,也頗為記掛崔儉玄在東都家裡過得如何,可眼下對方大喇喇直衝了過來,他卻不知道為何,忍不住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喂,杜十九,咱們好容易久別重逢,你就擺出這避如蛇蠍的樣子?」崔儉玄皺了皺眉,很是惱火地哼了一聲,氣咻咻地說道,「虧我撞見二十五郎,聽到你來了,就匆匆從祖母那兒過來見你!」

  瞥見李夫人饒有興致地含笑而坐,分明對崔儉玄完完全全一副放任縱容的態度,杜士儀不禁暗自腹誹。然而,面對此刻橫眉冷對的崔儉玄,他卻依稀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可思來想去卻總不得要領。既然暫時思量不出一個結果,他也就更萌生了今日到此為止的念頭,當即含含糊糊地說道:「十一兄恕罪,適才我還對夫人說,昨夜宿醉,今日前來赴約實在勉強,還請允准我先行告辭。」

  「什麼十一兄!」崔儉玄一下子踏前一步,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慍色,「杜十九,你忘了咱們不但在登封齊心捕蝗,而且入了盧氏草堂,一直都是同席讀書,同榻而眠?莫非我回東都不過一年,你就把這些都丟下了?」

  杜士儀聞聽此言,頓時覺得渾身一凜。這一次,他終於體會到那一絲不對勁從何而來。此時此刻崔儉玄靠得太近,身上那種隱隱約約的香味依稀得聞,儘管極其淡,可他在只有空氣清新的山野鄉間呆的時間長了,不免極其敏感。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從眼前這燈光角度,他隱隱約約察覺到,崔儉玄的面上彷彿敷了一層薄薄的粉,儘管讓其越發顯得膚白如雪,但這年頭男子熏香也就罷了,男子傅粉卻是只有張易之張昌宗這種以色事人的男寵方才會做的事!

  那一剎那間,他的耳畔倏忽間彷彿響起了昨夜自己在畢國公竇宅中託名《化蝶》演奏的那一曲《梁祝》,忍不住立時打了個激靈。儘管此前崔儉玄離山回鄉的時候,沒有十八相送,沒有我家有個小九妹,可此時此刻的情形著實詭異得有些過頭了,詭異得讓他冷不丁生出了一種錯覺——這崔儉玄便是祝英台,自己則是那呆頭鵝梁山伯!

  然而,這念頭只是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緊跟著,他便立時冷靜了下來。他不動聲色地往後又退了一步,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十一兄言重了,咱們確實是同門讀書,確實是一塊捕蝗,但除此之外,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傅媼捧在手中,彷彿覺得極其燙手的那個錦匣,意味深長地說道,「你看,我此前相借的那一百貫錢,如今已經連本帶利都還給你了。」

  「你……你竟然……」

  眼見崔儉玄氣急敗壞伸手指著自己,彷彿氣得說不出話來,杜士儀原本的那一絲懷疑頓時變成了確信。他鎮定自若地回到了自己剛剛坐過的坐榻盤膝坐下,旋即笑眯眯地說道:「另外,我得提醒十一兄一句,同榻而眠這種事,咱們無論是在草堂還是在外頭,從來都沒有過;至於同席讀書……對不住,我讀書素來是抄更勝於讀,而十一兄博聞強記,更多的時候都是臨時抱佛腳,所以咱們倆即便同住一個屋簷下,可讀書的時辰很少能合到一塊去。」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這才掃了一眼崔儉玄脖子上那一襲貂領,一字一句地問道:「怎樣,還要我繼續往下說麼?崔娘子?」

  「你……你怎麼認出來的!」

  聽到這句話,又見「崔儉玄」氣紅了臉,杜士儀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正笑著,就只聽外間傳來了好一陣喧嘩,緊跟著,便有一個人撞開門簾徑直衝了進來。那人還來不及站穩就氣惱地斥道:「阿姊,九妹,你們倆究竟在搗什麼鬼!啊……」

  一瞬間看清了自己面前那張幾乎活脫脫就是自己復刻版的臉,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蹬蹬連退了兩步,隨即立刻反應了過來:「活見鬼,你們倆這簡直是瞎胡鬧……看我不稟明了祖母把家法請出來!」

  「哼!」見杜士儀看著後來的崔儉玄,滿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崔儉玄」頓時氣惱地一跺腳。她隨手摘了頭上幞頭往地上一丟,蹬蹬蹬來到居中主位上笑得花枝亂顫的「趙國夫人」身邊,抱著她的手臂使勁搖晃了兩下,「阿姊,阿姊,你看十一兄和那杜十九一塊欺負我!」

  「好了好了,是你非得硬拉著我戲耍人家,如今反被人家識破了,還賣什麼乖。」崔五娘這才徐徐起身,輕輕甩開了崔九娘抓著自己胳膊的手,盈盈斂衽行禮道,「杜十九郎,是我姊妹二人戲謔無狀,還請恕罪。只是十一郎自打從嵩山回來,就天天鬧著不肯呆在家裡,把你誇得天上少有地上全無,咱們兄弟姊妹人人稱奇,所以今日趁著機會難得,方才想一睹杜十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見,果然是見面勝過聞名,居然能把扮十一郎最是天衣無縫的九娘給戳穿了,你還是第一個!」

  說到這裡,崔五娘便一把拉住了滿臉不依賭氣狀的崔九娘,頷首微笑後就不由分說地把人拉走了。而傅媼卻是含笑上前,把錦匣往崔儉玄手中一塞,一言不發追上了那姊妹二人出門。不消一會兒,這偌大的寢堂中就只剩下了臉色微妙的杜士儀和哭笑不得的崔儉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崔儉玄方才氣沖沖地走到杜士儀身邊一屁股坐下,滿臉惱火地一拳頭砸在了坐榻上:「真是活見鬼!」

  「咳咳!」

  杜士儀使勁咳嗽了兩聲,這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話該我說才對!要知道,險些被你的姊妹給當猴子一般戲耍了的,可是我!」

  「別提了,你是第一回來,可我在家裡的時候,她們三天兩頭就要戲耍我一次!」崔儉玄一時恨不得掩面而泣,隨即便哭喪著臉說道,「就為了剛剛這一出,她們倆不知道用什麼花言巧語說動了祖母,竟是讓她老人家硬生生絆住了我大半個時辰!虧得我見二十五郎在祖母面前心不在焉,又躲躲閃閃不敢看我,心裡狐疑,否則我也不會趕過來……啊,對了對了,九娘每次扮成我的樣子,就是祖母和阿爺阿娘都得分辨一陣子,你怎麼看出來的?」

  對於崔儉玄竟然會有這麼一對至親姊妹,杜士儀不得不表示深切的同情,因而聞言之後便少不得提醒道:「第一,你那妹妹畢竟是女郎,即便和你酷似,但臉上傅粉,身上熏香。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你最恨的便是別人說你面若傅粉,至於熏香,至少在草堂從未用過!」

  「對對!」

  「第二,就是我剛剛對你家那九娘說的……」把剛剛對崔九娘說過的話又轉述了一遍,見崔儉玄的臉上立刻黑了,杜士儀方才笑眯眯地繼續說道,「我思量著你總不可能什麼事情都告訴家裡人,但使我所說之事她反應不對,那顯然就是有古怪了。再者,就算是連聲音也惟妙惟肖,習慣畢竟不同,所以等閒也只在外人跟前奏效。如家裡祖母和爺娘,對你們的習慣瞭若指掌,故作沒認出來,不過是平添一樂罷了。更何況這種天在家裡非得戴著圍脖,豈不是怪異?」

  「啊!」崔儉玄想起從小到大不知道被崔九娘戲耍過多少回,祖母父母也好,伯父叔父們也罷,彷彿都認不出來似的,他一時間頓時捶胸頓足,「敢情他們都是在看我出醜,氣死我了!杜十九,我怎麼就沒你的運氣,要是我有個十三娘那樣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妹妹就好了!你瞧瞧我家,阿姊難應付,九妹更難應付,我成天被她們鬧得頭疼,這一年簡直快憋死了!」

  儘管剛剛的切身體會讓杜士儀對崔儉玄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他著實愛莫能助,只能陪著掬一把同情之淚而已。等到閒話了一陣子,他便打開了錦匣,見崔儉玄看著裡頭的金子滿臉詫異,他便笑著將進賬的情形說了,見其滿臉興奮,他便繼續說道:「只不過如今這一檔子算是告一段落,吳九也到了洛陽,我卻還沒見過他。待想好了今後做什麼,咱們再作計較。」

  「嗯,這種事情我不在行,都聽你的。」

  崔儉玄對於錢著實沒有什麼概念,在意的只在於杜士儀的點子真能奏效。他想都不想便合上了錦匣的蓋子,隨即關切地說道:「盧師到了洛陽,我本該立時去拜見的,但祖母的病情反反覆覆,大夫說很不好,她老人家從前最疼愛我,我一時離不開,當然最要緊的是……」

  他說著頓了一頓,又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可記得我去年二月讓人送去懸練峰的年禮和口信?口信是聽說朝廷征隱逸賢士的事情之後,我和阿姊商量,她讓我那般對你說的。她昨天才對我說,這次盧師應徵到了洛陽,聽說朝中因為盧師聲望崇高名聲顯赫,所以打算授以高官,以表廣納天下俊傑之意。阿爺去歲從滑州刺史任上轉調汾州刺史,今年調回京城,檢校御史中丞,拜少府監。而四伯父也是年初方拜工部尚書,正當任用。而朝中各家對於舉賢令都有些在意,不少都在舉薦家中熟識的隱士高人。阿姊說,我這會兒去拜見盧師,抑或是請了盧公前來,只會給不想出仕的盧師添麻煩!而且……」

  他嘆了一口氣,很是沮喪地說道:「阿姊還說,要不是上一回咱們倆撞上了姚家大郎,說不定前相國姚公那道舉賢疏,未必就把盧公列在最前頭。」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6
第2卷 第六十章 家有長者,老而彌堅


  唐朝的官制除了爵位勳官,還有散官職官,算得上是極其複雜。便如同崔儉玄的父親崔諤之,雖因誅韋后功第二封從一品趙國公,食邑一度達到五千戶,甚至連親王公主都未必能與之並肩,但散官不過銀青光祿大夫,勳官上柱國,職官則是頻頻在中樞和地方調動,一直在三品和四品上下轉悠,這對於滿朝官員來說,卻是正常現象。儘管乍一聽少府監不算是太要緊的官職,御史中丞前頭還有檢校二字,但卻表明崔諤之深受恩寵。至於崔泰之,工部雖在尚書省六部之中位居最末,但正當盛年再進一步卻是必然的。

  因而,見崔儉玄說完這話,赫然是嘆氣加沮喪,杜士儀少不得安慰了他兩句,見其精神不高,他便笑著打趣道:「別這垂頭喪氣的樣子了,你這年紀接下來就不能在家裡再吃閒飯了,只怕就要出仕。如今令尊正當任用之際,你在親衛府補一個親衛是輕輕鬆鬆的事。人家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還得從九品熬起,你這一有出身,可就是正七品上!」

  「那都是老黃曆了!」崔儉玄輕哼一聲,隨即便似笑非笑地看著杜士儀說道,「諒你也不知道,如今親衛勳衛翊衛裡頭的人,都是各家子弟另外塞人進去替代的,真要在那裡頭求進身,白首都未必可能!再說我這脾氣,在禁中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否則當年去選了千牛備身,我祖母和阿爺阿娘就不用擔心了。千牛備身都是選的高蔭子弟,還得年少美姿容,不說其他,上次去給盧師下征書的李林甫便是其中之一,上朝的時候羅列御座左右,花鈿繡服,衣綠執象,最是貴胄起家之良選。否則你以為那個李林甫就算是宗室子弟,能升這麼快?」

  「原來你也知道你自己這脾氣不好!」

  杜士儀笑著打岔,見崔儉玄果然立時就拿眼睛瞪他,忘了起頭的憂思不樂,他少不得又說起了昨夜在畢國公竇宅的所見所聞。果然,被他這話題兜兜轉轉一繞,崔儉玄便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丟在了腦後,又是對竇十郎的胡騰舞評頭論足,又是對姜度此人說三道四……好一會兒,他突然使勁拍了一記自己的大腿:「對了,你可知道,三師兄定下的未婚妻家裡鬧騰了好一陣子,前時更是染了重病,婚事一拖再拖,去歲年底竟是突然歿了,所以三師兄才一直沒能回去。」

  裴寧?這位面冷心熱的三師兄竟是如此時運不濟?

  杜士儀正暗自嗟嘆,突然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聲咳嗽,緊跟著便是起頭領他從二門進來的那傅媼進了門。她含笑施禮後,也不理會崔儉玄那惱火的目光,親切地說道:「杜郎君,太夫人聽說五娘子和九娘子多有得罪,因而請婢子前來相請杜郎君,道是要當面賠罪。」

  聽說是祖母相請,崔儉玄這才面色稍霽,站起身後便笑道:「杜十九,祖母也是京兆杜陵人,雖說和你並非同宗同族,但同姓之間年長為尊,再說是我祖母,也就和你的長輩差不多!阿姊和九妹剛剛戲弄了你一回,我也正好去尋祖母說道說道,咱們一塊去,難得祖母這幾日精神好!傅媼,你先去回報祖母,我帶著杜十九這就來!」

  既然齊國太夫人杜德身為尊長讓人來請,崔儉玄也這麼說了,杜士儀自然不好再推脫。好在他今天來除了那錦匣,也並不是空著手,懷中還有杜十三娘給他預備的兩把桃木梳,也是峻極峰上那善做醃臘的樵翁因吳九之故得了一筆小錢,因而親手雕琢送到峰下草屋的。想來崔家富貴,此物雖賤,卻總比他費盡心機去備辦什麼厚禮強。此時此刻,跟著崔儉玄一路深入,他但只覺路途繁複,即便他記性已經算相當強了,走到後來也有一種腦袋發脹的感覺。

  「崔家在長安平康裡和洛陽永豐裡都建了宅,因而家中叔伯兄弟們常常都是兩頭住。六房同居,上下最是和睦……」

  崔儉玄一面說,一面指著那座漸漸近了的二層小樓,說著便露出了自得的笑容,然而下一刻,冷不丁一樣東西當頭擲來,他慌忙偏頭一躲伸手一抄,見迎面那座二層小樓的台階上,一個琥珀衫子石榴裙的少女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再低頭一看,發現手中赫然是一枚云子,他頓時咬牙切齒地說道:「杜十九,我提醒你一聲,我那別的兄弟姊妹都好得很,只有九妹,你最好離遠些!」

  阿姊至少還講道理,九妹可是從來不講理的!

  杜士儀剛剛只見過崔九娘扮成崔儉玄時連語氣帶神態全都是惟妙惟肖的樣子,若不是言行舉止中露出了些許馬腳,他說不定真上當了。然而,此刻見其換上一身女裝,果然麗質天生仍舊酷似崔儉玄,面上似嗔實喜,甚至還白了他們一眼方才笑吟吟地轉身進了屋子,他又聽了崔儉玄這話,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說起來,身邊這傢伙若是換上一身女裝……興許也未必會露餡!須知如今這年頭,可不流行穿耳洞戴耳墜這種損傷身體的事!

  崔儉玄若知道杜士儀此刻在想些什麼,決計會跳起來掐死他,然而他既然不知道,進了屋子之後自然直奔居中榻上。見原本歪著的祖母杜德已經在崔九娘的攙扶下坐直了身子見客,他便惡狠狠瞪了妹妹一眼,緊跟著便快步上前,順手把錦匣往一邊高幾上一放,隨即攙扶了祖母的另一邊胳膊,卻是忿然說道:「祖母,杜十九還是第一次到家中做客,阿姊和九妹就這般戲耍於人!幸好杜十九火眼金睛,又不和他們計較,否則傳言出去,我們崔家豈不是要被人笑話教女不嚴!」

  「我不過是看著十一兄陪伴在祖母身邊抽不出空,這才勉為其難代你去見一見同門師弟,哪裡戲耍他了?」崔九娘很是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這才搖了搖杜德的胳膊道,「再說了,祖母,十一兄在長安洛陽這麼多年,可一直都沒交到什麼朋友,得罪的人卻不少,如今好容易有了合性子的至交好友,阿姊和我這當妹妹的自然好奇,所以才想藉著阿娘和十一兄的名義去見識見識嘛。這見面勝過聞名,杜十九郎果然人品風儀盡皆出眾,絕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這頂帽子扣下來,他要是再揪著之前的把柄不肯放,那可不就是小肚雞腸的人了?

  見崔儉玄那一臉氣急敗壞卻又被噎住的樣子,想到這小子在外都是一張不饒人的刻薄嘴,杜士儀頓時明白崔儉玄這古怪脾氣從何而來了。要是他有這樣一個妹妹,沒有堅韌的心臟和利索的嘴皮子,可不是消受得起的!

  於是,面對崔九娘那突然看過來的得意目光,他便彷彿沒瞧見似的,對榻上的杜德深深一躬道:「晚輩京兆杜陵杜十九,見過齊國太夫人。九娘子想來也是一時年少淘氣,故而才會女扮男裝前來相試,不過是一場小小的玩笑罷了。還請齊國太夫人不要苛責了九娘子,否則杜十九豈不是要背上以大欺小之名?」

  此話一出,他果然便發現崔九娘那張酷似崔儉玄的臉上最初滿是驚愕,隨即就露出了深深的不忿。而在她另一邊的崔儉玄則瞬間眼睛一亮,竟是笑得咧開了嘴來,一時連連點頭道:「祖母,你看,杜十九倒是寬宏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如果換一個人,可就沒那麼便宜了!」

  杜德側頭打量著崔九娘,見其被一口一個年少,一口一個小人說得臉上漲得通紅,鳳目嗔怒地瞪著杜士儀,她這才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來,正色說道:「九娘,你往昔在家中胡鬧也就罷了,可今日杜十九郎初次登門,你和五娘做得著實過分了。而且最不應該的是,竟是還硬拉了二十五郎給你們打掩護!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你十一兄都知道讀書習字練武,你也不能成天賣弄這些小聰明。你回房去,閉門思過十日。」

  見崔九娘滿面不可思議,最終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一聲,隨即忿然起身離去,崔儉玄在最初的快意之後,想起從前祖母每每都要自己讓著她,今天卻突然大異從前,他不由得又迷惑了起來。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見祖母突然招手示意杜士儀上前,一愣之下,他連忙親自去把一具坐榻搬近了些。

  然而,讓他更出乎意料的是,杜士儀甫一落座,杜德卻看著他說:「十一郎,你去你母親那兒一趟,就說是我說的,九娘今日不合胡鬧,我拘管她幾日。還有,讓五娘不要一直縱著她妹妹。」

  打發走了不情願的崔儉玄,杜德方才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杜士儀,好一會兒方才說道:「雖說五娘和九娘確實是唐突了,但實則就連我也好奇得很,所以才縱容他們胡鬧了一場,還請你別放在心上。十一郎從小便是我行我素不聽勸的人,縱使我和他阿爺阿娘教訓,也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想出去一趟回來,做事不但不像從前那般隨心所欲,就連讀書也不比從前三心二意半途而廢。」

  杜士儀哪裡會把這種功勞攬在自己身上,連忙謙遜道:「都是盧師因材施教,再說十一兄天賦博聞強記,如今只不過是開竅了。」

  「嵩山懸練峰盧公確實是隱逸高士,有教無類,但杜十九郎你也不用謙虛,能讓十一郎推崇備至的人,你是第一個。」杜德微微一笑,隨即便說道,「說起來,先祖杜仁則杜公官居本朝上大將軍,與你家先祖杜君賜杜使君,都在樊川置宅,雖非鄰舍,可因為同姓同源,卻頗也有些交情。沒想到多年之後,兩家後人還能因緣巧合結交。若非我這一年身體所累,一定會遣了十一郎回盧公草堂繼續求學,一為明師,二為益友。」

  杜士儀帶著杜十三娘在外這幾年,除了視若親長的盧鴻之外,別的長輩便再也沒有了。此時此刻,見杜德慈祥和藹,他惦記著心頭那最大的顧慮,便忍不住開口說道:「太夫人,請恕我直言,既是太夫人希望十一郎繼續跟著盧公求學,可否……」

  「十九郎可是想問,緣何不能設法使聖人收回成命?」杜德打斷了杜士儀的話,見其沉默不語,她便坦然說道,「泰之雖則久在中樞,然則因誅二張方才躍居朝中前列,資歷尚淺。而諤之亦是更顯而易見,否則也不會以趙國公爵,而一直在外任上。清河崔氏家名清貴,然則論器重,不及姚宋蘇諸相,論親近,遠不及朝中如楚國公霍國公等等近臣,若貿然行事,只會讓盧公處境更加艱難。其實,此前為十一郎拜入盧公門下,原是我以為盧公隱逸多年,與世無爭,兼且學問出眾天下皆知,必然是最好的師長,如今看來,是我料錯了。」

  「太夫人見諒,是我見識淺薄想左了。」

  見杜士儀起身深深行禮,杜德連忙抬了抬手吩咐其起來。等其再次落座,她便輕嘆道:「如今朝中文武濟濟,論者皆以為是小貞觀,聖人心中亦是如此想的。兼且高位之上都絕非尸位素餐的官員,這也是我一向覺得朝廷屢征盧公而不起,應當就會漸漸揭過去的緣由。卻不想前相國姚公那一道奏疏,讓聖人生出了求賢若渴的心思。畢竟,能讓賢才悉列朝堂為己所用,正是聖明仁君的標誌。」

  杜德對自己剖析得如此細緻入微,杜士儀哪裡還不明白這是存心點撥。因而,他定了定神便深深欠身道:「還請太夫人再指點。」

  看著面前這少年郎,杜德只覺面前不知不覺浮現出了一個人影,隨即連忙輕輕閉上了眼睛讓自己鎮定下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眼睛,輕聲說道:「盧公雖則名聲赫赫,但聖人若是授官,必然不會是實職,而會是那些名義大於實質的虛銜。雖朝中有不少徒具尊榮的官位,但就算這些,朝中公卿大臣也都有意舉薦自己親近的人,所以,對於盧公,實則是否留朝為官,無礙大局,可也對大多數人無利。如若聖人猶豫,這些人的意見便大有可為。」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6
第2卷 第六十一章 赫赫崔氏,天子宣召


  這一夜的崔宅夜宴,和前一日畢國公竇宅那高朋滿座賓客如雲的盛況不同,儘管那座軒敞的前堂也同樣坐得滿滿噹噹,但從上到下全都是清河崔氏許州鄢陵房的子弟。上一輩崔知溫等兄弟六個都去世了,下一輩崔泰之崔諤之崔韙之等兄弟眾多,如今同居東都永豐裡的便有崔氏六房,彼此和睦宛若一家,每逢節慶便是合家團聚濟濟一堂,因而今日這般正堂擠滿的場面並非第一次。只是,這樣家宴的場合出現一個外人,杜士儀自然仍是眾矢之的。

  只這個眾矢之的,卻並非敵意,而是善意。可這樣的善意,卻依舊讓他感到頭皮發麻。無論是崔泰之崔諤之這樣的父執長輩,還是崔儉玄長兄崔承訓,抑或是其他老老少少,個個都在頻頻打量端詳他,鄰座的崔儉玄嫡親幼弟崔錡甚至還黏人似的湊了過來,一個勁打聽崔儉玄在盧氏草堂中究竟是怎麼過的,最後被崔十一郎沒好氣地敲了好幾個栗棗,這才不情不願地苦著臉抱頭離去。

  而如此家宴,崔家少不得盡遣家妓歌舞娛樂,作為長輩的崔泰之等人也多有考較晚輩詩文,但卻沒有一個人挑上杜士儀,連帶著崔儉玄也躲掉了往日最怕的事。

  夜宴結束,崔儉玄二話不說拉著杜士儀回自己的院子安置,走在路上這才得意洋洋地說道:「杜十九,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公孫大家近來在河南府都畿道京畿道河北道各地名聲大噪,那本就精彩絕倫的劍器渾脫配上壯樂雄詞,還有馮家三姊妹的歌,一時之間連那些想倣傚她的人都沒轍。我可是對人說,那些詩都是你寫的,我還替你改過幾個詞,於是剛剛九妹雖說不服氣地找了好幾個兄弟,可誰也不敢上來挑釁你,就連我也不用絞盡腦汁作詩了!」

  面對得意洋洋替自己揚名的崔儉玄,杜士儀只覺哭笑不得。然而,這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再說他昨晚上自己也禁不住柳惜明一再相激又破了例,因而也不好說崔儉玄什麼,只是藉故敲打道:「怪不得此前見齊國太夫人的時候,我險些被問得汗流浹背,原來是你這小子嘴也太快了,生怕人不知道似的什麼都說,你就不能藏些秘密?」

  「藏什麼藏,就算我不說,你以為七叔在登封當縣令是白當的,風吹草動全都傳回了東都,一個人知道其他人就都知道了!」見杜士儀頓時語塞,崔儉玄方才笑吟吟地藉著酒意和杜士儀勾肩搭背,隨即輕聲說道,「一世人兩兄弟,你好我也好!總之盧師要真的堅辭出仕,回頭啟程回登封的時候,你千萬到這來一趟,把我一塊捎回去!這兄弟姊妹多的麻煩你也瞧見了,尤其是我阿姊和……哎喲!」

  他那話頭突然打住,繼而發出了一聲驚咦。杜士儀聞聲抬頭,卻只見傍晚時曾經一度誤以為是趙國夫人的崔五娘笑吟吟地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和早先刻意沉穩端莊的裝扮不同,此時此刻,她不施粉黛淡掃蛾眉,滿頭秀髮不用金玉,只用一根骨簪鬆鬆綰了一個墮馬髻,身上一襲大交領胭脂色襦襖,外罩一件泥金蜀錦半臂,下頭一條金泥簇蝶裙,腳踏一雙織錦小頭履,雙臂之間則搭著一條長而寬的銀泥帔子。乍一見樸素華貴並重,再加上她容色殊麗,通身散發出一種介於少女和少婦之間的別樣風情。

  「十一郎,這是帶杜十九郎去你那兒歇息?」見崔儉玄半捂著眼睛,卻敢怒不敢言地有氣無力答應了一聲,崔五娘方才莞爾笑道,「難得你有個形影不離的友人,阿姊也就不多說什麼了。只你自己別忘了,這一旬要交的功課。唔,正好盧公在東都,我索性讓人把積攢下來的那些都送過去,想來他也一定會滿意於你這弟子上進好學。」

  崔五娘說著便又沖著杜士儀點了點頭,卻是只說了一句,十九郎但請把這兒當成自己家,隨即便帶著幾個侍婢飄然而去了。她這剛一走,杜士儀方才發現,崔儉玄仍然無奈地伸手遮住了眼睛,赫然一副有苦說不出的表情。

  「早知道我就不該為了早點回嵩山去,對她們說盧師要求嚴格,每月都有月考,每旬都有課業要交,我若是錯過將來就慘了,結果被她逮著空子,硬是稟告祖母和阿娘,讓我每旬都把課業交給她,說是彙總了一塊送嵩山給盧師批答!這下完了,我此前交上去的課業好些都是湊數的!」

  「你這是自己作繭自縛!」

  杜士儀嗤笑一聲後,暗道自己在嵩山沒了裴寧那麼個魔鬼師兄,崔儉玄在東都卻有個魔鬼姊姊,不禁暗嘆這傢伙從小吃虧還不長記性。回了崔儉玄那院子,他原以為不拘騰出東西廂房哪一間也就夠了,卻不想崔儉玄早已讓人在正房之中給他另收拾了一具臥榻。知道這傢伙執拗起來擋都擋不住,他也只能由得人去,待沐洗換了一身崔儉玄的衣裳躺下,他勉強打起精神說了公冶絕傳劍法的事,繼而甚至沒精神去聽隔壁另一張臥床上的崔儉玄都說了些什麼,翻了個身須臾就沉沉睡著了。

  連日旅途勞頓,再加上前一夜又是宿醉,儘管白天補過兩覺,但終究是累過頭了,杜士儀只覺得這一覺睡得香甜而又安穩,甚至連個夢都沒有。當大清早被一陣鳥鳴驚醒的時候,他甚至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嵩山懸練峰的草屋,等睜開眼睛看見屋子裡的陳設,這才陡然想起昨夜夜禁,他是留宿在了崔家。

  那會兒聽說是正堂宴崔氏子弟,寢堂則是崔氏女眷,散席的時候他隨著崔儉玄一路回來,因掌燈的時候屋子裡畢竟昏暗,又帶著幾分醉意,並沒有注意到房中格局。此時此刻,就只見這屋子裡擺著兩張矮足臥床,他對面那張上頭是空的,連衾枕都已經收了起來,臨窗是一方長坐榻,顯然是平時崔儉玄看書或是閒坐時所用,角落裡還能看到散落了兩三卷書,此外還有幾本形似他那首創線裝書似的書籍。而在這外頭,則是懸著一道竹簾,影影綽綽能看到有人在外走動,卻是悄無半點聲息。

  他一骨碌坐起身來,而這起身的動作自然而然便使得身下臥榻發出了一陣響聲,下一刻,便有一個侍婢挑簾快步進來。只見她白衫紅裙,外頭罩著短半臂,手中捧了杜士儀昨夜換下的那套衣衫,上前行禮後便默默動作輕柔地服侍他更衣,繼而又有婢女捧了銅盆送水洗漱。待到一切都停當了,此前那侍婢才恭恭敬敬地開口說道:「杜郎君,十一郎君去了太夫人那兒,臨走前留下話,說是請您告辭之前,務必再去太夫人那兒一趟。」

  「什麼時辰了?」

  「巳初了。」

  杜士儀在嵩山哪天不是卯初起床,一聽此刻已經巳初,再一見格子窗外,著實已經天光大亮,他不禁暗自苦笑出門在外一個不留神,多年養成的良好習慣就丟了。點頭答應之後從這屋子出去,他就只見外頭已經擺好了早飯,六色白瓷碗碟,一品粥二色點心三色小菜一應俱全,都是家常風味,睡了一晚上飢腸轆轆的他自然二話不說就風捲殘云掃了大半,等到出屋見是一個大晴天,他忍不住大大伸了個懶腰。

  再見齊國太夫人杜德,卻沒有太多的客套話,一則是代為向盧鴻轉致謝意和歉意,二則是婉轉提點了些洛陽城中需得注意的人家。除卻政事堂那兩位宰相以及朝中重臣之外,杜德還特意告誡道:「有些人能敷衍則敷衍,最好不要開罪,比如畢國公竇家這樣的貴戚,還有楚國公姜家這樣雖宰相建言貶官卻依舊還得寵的,那幾位親王貴主,還有則是……」

  稍稍頓了一頓,杜德便語重心長地說道:「王毛仲王大將軍。這等氣勢正盛御前備受信賴,但卻招怨不少的人,若是能夠,有多遠躲多遠!」

  昨天送出了兩把桃木梳,順便還了崔儉玄該得的那一份錢,此刻回程的時候,杜士儀兩手空空,身後只跟著一個田陌。崔儉玄倒是有意送他兩個婢女,道是不論去服侍盧鴻,還是留給杜十三娘都好,可那天去見崔五娘冒牌的趙國夫人時,那些婢女的眼神讓他反感,因而他想都沒想便婉拒了。此時此刻,騎馬走在寬敞的大街上,他忍不住一路走一路琢磨杜德特意囑咐的那些話,等遠遠看見勸善坊旅舍的時候,竟已經是接近午時了。

  正出神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那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直到田陌突然上前,抓過他那韁繩將馬驅趕到靠牆的一邊,他才發現一騎人從身側飛馳而過,繼而又是一行三四人。幾人在前方旅舍門前停下,為首的那騎手滾鞍下馬,隨即便高聲說道:「奉天子詔,賜嵩山隱士盧鴻車服,二月初五宣政殿召見!」

  此話一出,杜士儀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一下子全都沒了。因見迎出來的店主慌忙拔腿便往裡頭跑,他連忙從田陌手中接過韁繩,快走幾步趕上前去。當他在旅舍前頭下馬之際,四周早有人三三兩兩聚著好奇地圍觀,不多時,就只見盧望之攙扶著盧鴻快步從旅舍中出來。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6
第2卷 第六十二章 帝后之心


  溫柔坊位於長夏門大街之西,由北往南第三坊。無論出城還是進宮,此坊都極為便利,因而坊中自然住著不少皇親國戚達官顯貴。除了蔡國公主宅和瓊山縣主宅以及幾座官員宅邸之外,西北隅還有一座佔據了約摸一坊的六分之一的豪宅,絲毫不遜於畢國公竇宅。此間是當年尚書右丞柳范為官時置辦下來,如今柳范已故,其子柳齊物雖出外為睦州刺史,但關中柳氏世代豪富,偌大的宅邸仍是僕婢眾多,出入冠蓋如雲。

  柳家本宅在長安,此番天子巡幸東都,跟過來的柳家子弟也並不多。這會兒柳宅東南隅的書房裡,柳惜明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直到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他方才猛然轉身一個箭步衝到門前,一把拉開了門。

  「郎君……」

  「如何,信可送到了?」

  那從者慌忙低頭說道:「柳婕妤正伴駕陶光園,信只能暫且交給了臨波閣中留守的人。不過從前也有過這種情形,必然會有人送信去給柳婕妤。」

  萬一趕不上的話,那他就白費心了!

  柳惜明那張面如冠玉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狠戾,隨即就板著臉吩咐了那從者繼續去打聽著,砰的關上了門後,便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了主位的坐榻,隨即一屁股坐了下來。平時在外最注重舉止儀態的他很沒有風度地垂著雙足踢打著坐榻下頭,眼神則不停地閃爍著,緊緊攥著的雙手恰是顯出了他絕不平靜的心情。

  他去嵩山求學於盧鴻,是千方百計請了一位京兆名士做舉薦人,這才得以成行,骨子裡他根本就瞧不起盧鴻這種出身名門著姓,卻躲在鄉野隱居,任憑自己和那些花草一塊老朽的人。

  然而,明明是一趟只為求名的求學之旅,他卻偏偏撞上了杜士儀,去年回了東都後,他索性賭氣在河洛之地四處遊玩,再不歸嵩山,即便聽到天子竟然下了征書,他也沒想到盧鴻真會應徵而來。可現如今盧鴻不但來了,而且杜士儀更與其同行抵達,那天在畢國公竇宅夜宴時,還讓他當眾出醜!短短這麼幾天,他已經成了不少人的笑柄,今年要想求京兆府等第,幾乎難如登天!

  「杜十九……你該死……」柳惜明幾乎把拳頭捏得咔咔作響,好一會兒方才松開了緊咬的牙關,長長吁了一口氣,「盧鴻,你既然願意教杜十九這個已經江郎才盡的傢伙詩詞歌賦,卻藏著掖著絕不肯指點我。那好,你不是不想做官嗎,我就偏要你出來做官!只要你受了官,便和那把隱居當成終南捷徑的盧藏用是一丘之貉!可你要是不受……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辭!聖人最討厭的,便是沽名釣譽假清高的人!」

  只要姑姑能看到他那封信,事情必然會往他想像的那個方向發展!

  洛陽宮陶光園在徽猷殿之北,和宮城之間由一條長達數里的長廊相隔。長廊南北,南邊是天子后妃的寢宮,北邊則是自隋朝開始便當做是皇宮內苑的陶光園。園內不但有佔地近七百畝的九洲池,泛舟賞玩最是妙地,而且遍植各色奇花異草,各廄之中也養了眾多珍禽走獸。如今因為天子駕幸,自然更是日日熱鬧。

  此次伴駕東行的后妃之中,除卻王皇后和近年來最得寵的武婕妤,尚有趙麗妃皇甫德儀以及柳婕妤和劉才人,既有藩邸舊人,也有後宮新寵,雖則天子登基之初便示天下以簡樸,眾女仍不免在服飾上頭爭奇鬥豔,竭力讓自己顯得嫵媚嬌豔。

  儘管王皇后當年也嫉妒過常常爭寵的趙麗妃和皇甫德儀,可如今這些藩邸舊人不可避免地和她一樣年華老去,而宮中自開元初,屢有新人進御,如武婕妤這般更是承恩不久便封了婕妤,風頭甚至蓋過了太子生母趙麗妃,直逼她這皇后。因而,不得已之下,即便她對出身名家,李隆基頗為敬重的柳婕妤亦是頗為警惕,此番卻不得不將其也列入了隨行嬪妃之列,果使得李隆基頗為滿意。

  此刻身在陶光園中的馬場,見李隆基以及宋王岐王薛王申王等一眾人等在場中策馬狂奔揮杆擊球,一時觀戰嬪妃無不歡呼雷動,王皇后卻仍是難免心煩意亂。隨眼四下打量時,她卻發現柳婕妤正從身後一侍婢處言語了些什麼,隨即便起身悄悄離開。留心到這一幕的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登時一面分神觀看場中盛況,一面悄悄注意柳婕妤動向。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她方才看到柳婕妤回了原座。彷彿感應到了她關注的目光,人只坐下一會兒,隨即便起身往她這邊而來。

  「皇后殿下。」

  柳婕妤在禮節上頭從來讓人無可挑剔,因而王皇后見其行禮下拜,忙伸出手把她攙扶了起來,因笑道:「這是在馬場,又不是在外頭,何需如此多禮。」

  謙遜了兩句挨著王皇后坐了,柳婕妤輕輕捏了捏袖子中那一捲紙,這才柔聲說道:「難得皇后殿下帶我等出來看大家打馬球,妾原本不該驚擾。只是因為剛剛家裡那不爭氣的侄兒送了一封信來,妾不得不報給皇后殿下知曉。」

  「哦?」禁中內外不通片紙,這放在從古至今任何一個朝代都是不可能的,因而王皇后素來睜一隻眼閉睜一隻眼。這會兒柳婕妤鄭重其事地把姑侄之間的這種小事都報了給自己,王皇后在滿意之餘,不禁又有些詫異。直到接過柳婕妤遞來的紙卷,展開一看其中字跡,她方才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嵩山盧公大才,妾當初尚在家中時,便聽家父提起過,而且始終盛讚不止。」

  儘管身在宮中,但宮外發生的事情,柳婕妤雖不能說瞭若指掌,可該知道的也不會遺漏半分。柳惜明那另外一張字條她早就讓從臨波閣送信來的那個婢女吞入了腹中,此刻見王皇后不說話,她便加重了語氣說道:「妾那個侄兒無福,拜入盧公門下不出數月,便因為身體不佳回了東都將養,但對盧公卻推崇備至。且大家如今令天下所有州縣舉賢士,倘若如盧公這樣的大隱尚且不能任用,恐怕別人也未必願意歸心。然則此乃國事,妾備位後宮,不該多言,所以些許所思,便稟報給皇后殿下知曉,而且,侄兒這封信畢竟犯了宮規。」

  王皇后和李隆基曾經共過患難,無論是誅除韋后,還是剷除太平公主時,她都頗預其謀。因而,柳婕妤如此坦言,她不禁欣然點了點頭,隨即把字條交給身旁的宮人道:「將柳婕妤這字條吞了。」

  待到宮人慌忙照辦不誤,她方才和顏悅色地對柳婕妤說道:「此事我自會與三郎商量。至於你那侄兒,既然年紀還小,日後申斥兩句就罷了。」

  當柳婕妤千恩萬謝辭了回座,王皇后見場中那場馬球賽已經告一段落,且勝者恰是李隆基那一隊時,她自然含笑和眾妃一塊起身喝彩。不多時,換了一身便袍的李隆基便神采奕奕地回到了她的身邊坐定,輕輕摩挲著唇邊那一縷鬍鬚道:「今日宋哥大失水準,我勝之不武!」

  「三郎既然說勝之不武,下次邀宋哥入宮再比試過就好,如此咱們還能再看一場龍爭虎鬥!」王皇后含笑說了一句,見李隆基果然大悅點頭,她方才一面吩咐人溫酒送上,待丈夫飲了,她才字斟句酌地說道,「自陛下去歲到了東都,大赦天下蠲免租賦,天下百姓無不歡欣鼓舞,朝中文武亦贊陛下是聖明之君,聽說今歲科舉更是賢才云集,再加上徵召各州縣的隱逸賢才,觀此盛況,陛下已可追當年太宗陛下!」

  這稱呼從三郎變成了陛下,李隆基原本就因為酣暢淋漓打了一場馬球而容光煥發,此刻面上更湧上了一股激奮的潮紅。他笑著招手示意再滿上一杯,隨即方才笑吟吟地說道:「貞觀之治,二十三年,朕如今即位至今不過數載,倘若真能開創一時盛世,全在卿卿此言。便以這一杯回敬!」

  其餘嬪妃側眼看帝后互飲,一時表情各異。而王皇后卻沒心思理會這些人,滿飲了一杯後,便趁熱打鐵地說道:「妾聽得人言,嵩山盧公已然抵京?前時陛下徵召,他屢屢不至,如今終究應徵而來,正是因為陛下德政仁政深入人心。更何況,除了陛下,古往今來還有哪位君王能大度容他這般怠慢?若陛下授其以官,則天下隱逸,盡歸心矣!」

  「他既然來了,朕不信還留不住他一個嵩山隱逸!」李隆基傲然一笑,想起當初姚崇那切中自己心意的那封納賢疏,而宋璟自秉政以來,清正剛直固然不錯,可卻每每不知道變通,他不禁又微微沉下了臉。

  要尋一個稱心如意的宰相,還真是難如登天!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7
第2卷 第六十三章 師生之心


  儘管旅舍之中平素也住過那些上京守缺的官員,趕考之後魚躍龍門一步登天的鄉貢進士,然而宣詔的天使來過之後,店主立時三刻醒悟到自家旅舍這一次住了一位多有名的隱士,少不得苦苦向盧鴻求賜墨寶。拗不過這店主的再三懇求,盧鴻遂以院中一棵梅樹為形,三兩筆勾勒出了一幅客舍賞梅圖,題字落款時,臉上卻流露出了幾分躊躇。見此情此景,一旁的盧望之不禁眉頭緊鎖,張了張口卻最終沒有開口說話。

  恰在這時候,外頭卻傳來了一陣叩門,隨即則是杜士儀的聲音:「盧師。」

  「進來吧。」

  杜士儀在天使宣詔,送了盧鴻回房又一度出去了許久,此刻進屋子來到盧鴻身邊,見其筆下那一幅橫捲已經幾乎完成了,他頓時沉默地站在旁邊觀瞻。這時候,盧鴻突然頭也不抬地問道:「十九郎,你當初勸我先應徵書,那時候可還有其他顧慮?」

  遲疑片刻,杜士儀便點點頭道:「盧師,我曾於草堂習抄《韓非子》,其中有如是之語。太公望東封於齊。海上有賢者狂矞,太公望聞之往請焉,三卻馬於門而狂矞不報見也,太公望誅之。當是時也,周公旦在魯,馳往止之;比至,已誅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賢者也,夫子何為誅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議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吾恐其亂法易教也,故以為首誅。今有馬於此,形容似驥也,然驅之不往,引之不前,雖臧獲不托足以旋其軫也。』」

  頓了一頓,見盧望之面露陰霾,而盧鴻則不動聲色,他方才繼續說道:「儘管世有光武及嚴子陵那樣千古流傳的佳話,但也有這等同樣千古流傳令人不寒而慄的故事。雖則此言是否韓非託言偽作,尚未可知,然韓非之言,勢不足以化,則除之,畢竟也深入人心。盧師那時屢辭征書,因而太子中允李公持書再至,且制書嚴厲非比從前,而崔十一郎使人報信,弟子那時候便覺得,盧師此次不能不應徵而出。」

  見盧鴻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突然下來走到案前,正對盧鴻開口問道:「弟子斗膽敢問盧師,後日應詔赴宮中時,倘若聖人授以官職,打算以何相對?」

  這也是盧望之最希望打探的事,見此刻杜士儀就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了,他也索性下來走到杜士儀身側站定,這才問道:「弟子也想知道盧師的打算。」

  「十九郎,你還記得此前在嵩山接到征書時,你是如何勸我的?屢辭征書是會被人詬病無視君臣大倫,但如今我既然已經到了洛陽,自可面辭君王厚意。治國理政,非我之所能,這是實言陳情。更何況,朝堂傾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與其臨到老卻晚節不保,還不如依舊在山野之間教導弟子逍遙自在。」說到這裡,盧鴻便在那一幅畫捲上低頭提筆落下山野逸人盧浩然的題款,這才放下了筆,「既有嚴子陵故事,我未必不能得償心願。」

  「那倘若聖人為盧師預備的官職,便是與言官等同的呢?」想到齊國太夫人杜德對自己的暗示,杜士儀便索性實話實說道,「如此一來,就算盧師坦陳治國理政非所能,可建言得失拾遺補缺,聖人也好,朝官也罷,必然都會覺得是盧師力所能及之事。」

  「小師弟莫非已經打探清楚了?」盧望之一貫鎮定自若的人,此時此刻不禁失聲驚呼道,「倘真是如此,盧師如何推脫?」

  「鐵面諫勸,朝中已有宋相國。便如同去歲駕幸東都,宋相國已經直言諫勸過,然聖人終究不聽。以宋相國資歷人望聖眷尚且如此,就算我有興亡得失之諫,聖人十有八九聽不進去。與其屢諫不聽,到時候再掛冠求去,還不如息了此心專心教書育人。」盧鴻半點不以為意地淡然一笑,這才站起身徐徐走到了一大一小兩位弟子面前,「當今聖人雄才大略,朝堂文武人才濟濟,哪裡用得上我一個徒有傲氣一無是處的山野逸人?」

  傲氣兩個字,再加上剛剛盧鴻口中也提到了杜士儀之前說到的嚴子陵,杜士儀不禁和盧望之對視了一眼,全都看到了各自眼神中的恍然大悟。這時候,杜士儀便長揖行禮道:「既如此,弟子晚上有邀約不得不去,還請盧師寬宥。」

  等到盧鴻頷首放了杜士儀離去,盧望之方才回到他身側,低聲問道:「盧師真的預備行險?」

  「嵩山懸練峰,還有百多位求學的人,我不為自己,便是為了他們這千里迢迢的一片向學之心,也不得不竭盡全力。」

  雖則不比南市行肆眾多,但勸善坊中關了坊門,也自成一片小世界。在那些公卿貴第之外,閉門鼓之後坊中四門關閉之後,自有不少酒肆飯鋪反而燈火大亮,內中林林總總各色人都有。其中東南隅的一座胡姬酒肆,就是入夜時分最熱鬧的地方。那些達官顯貴們最喜愛的胡騰舞胡旋舞,在這酒肆中可謂是司空見慣。尤其是其中那個跳胡旋舞的舞姬,在常客們眼中技藝精絕無人能及。此刻當那大大的裙襬再次旋散開來,就只聽四座一片喝彩聲。

  「好!好!」

  一身平民打扮的竇十郎一面撫掌,一面高聲喝彩,當這一曲終了,那胡姬行禮之後對著熟客們拋了一圈媚眼,隨即款款下台,他才拿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思量著能否把這樂舞改進一二,融合到府中那些舞姬身上,這時候,身側一個從者便湊近了來,低聲說道:「郎君,那天來過的杜郎君,在樓上角落獨酌,聽說要了一斗酒,已經喝了很不少!」

  「杜十九郎?」竇十郎陡然之間想起那一晚上與其和王維說話的情景,沉吟片刻便開口問道,「旁邊可有別人?」

  公卿子弟便裝到酒肆抑或那些坊間妓家尋歡作樂,這都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當然最忌諱的就是為熟識的人撞見。此刻見從者搖頭,竇十郎微微沉吟,便點點頭道:「帶我去樓上,你帶幾個人清出附近的座頭,我好和他說話。」

  當竇宅的從者們全都料理停當,竇十郎方才上了二樓。到角落臨窗那張小桌前,他委實不客氣地在杜士儀面前盤膝一坐,見其只顧自己喝悶酒,他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抬眼看自己,頓時為之氣結,不禁伸出手來在對方面前使勁拍了一記。

  「嗯?竇……竇十郎?真是人生……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見杜士儀醉眼惺忪,嘴裡酒氣濃重,顯見喝多了,竇十郎頓時皺了皺眉,旋即低聲說道:「不是聽說盧公二月初五入宮覲見嗎?怎麼你還有工夫丟下盧公在這獨自喝酒?」

  「覲見?就因為……就因為覲見,所以我才在這喝酒。」

  想起上次杜士儀吐露的苦衷,竇十郎不禁心中一動,索性站起身換了個位置,就挨著杜士儀身側坐了下來。發覺下頭又換了一位胡姬翩翩起舞,四面起鬨叫好嘈雜得很,不虞給人聽見他們的話,他便單刀直入地問道:「是因為盧公不願意出仕?」

  「盧師好教書育人,喜詩賦書畫交友,視弟子如兒女,哪裡丟得下嵩山那些學生,還有那些多年相交的友人!」杜士儀一口氣說到這裡,隨即突然抬起眼睛直直盯著竇十郎的眼睛,「就猶如竇十郎,讓你丟下音律樂舞,去朝堂上天天和那些老翁們之乎者也,可願否?」

  「我才不樂意!」

  掛著個親衛虛銜卻從不去親衛府的竇十郎想都不想便搖了搖頭,下一刻,他就只見杜士儀毫無尊卑上下地一把揪住了自己的領子,這一下頓時愣住了。

  「竇十郎,但使你能讓盧師逍遙還山,我送你兩曲,不,三曲新曲作為酬謝,如何?」見竇十郎張大了眼睛瞪著自己,杜士儀這才松開了手,滿臉苦笑地說道,「如此大事,諒你也沒辦法,就當我沒說過……盧師卻只想過閒云野鶴的日子,我身為弟子卻不能出一點力,不喝酒還能如何?」

  看見杜士儀徑直搬起那不小的酒甕就向嘴裡倒酒,一時衣襟濕透,酒氣更盛,竇十郎在思量再三之後,終於砰的一拍桌子,奪回了杜士儀手中的酒甕,滿臉沒好氣地說道:「事情是不小,但也不是沒辦法!但使盧公能夠在聖人面前堅辭,別人那兒,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杜士儀一時眼睛大亮,少不得又補充了一句:「可你記著,答應我的三首曲子,一曲不許少!」

  「但使你替我達成此事,三首曲子又何足道哉!」

  「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竇十郎想都不想便迸出了如此一句話,旋即方才笑眯眯地說道:「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眼看竇十郎施施然下樓,鄰座那些原本彷彿一心沉醉於歌舞的人,不多時也跟了下去,杜士儀這才把頭埋入雙掌之中,長長舒了一口氣。倘若不是王維言說竇十郎對當官沒興趣,倘若不是因為他曾經一曲動其心,倘若不是竇十郎當初言談之間對盧鴻頗有欽敬之心,倘若不是杜德說盧鴻出仕並非那些公卿大臣所願,所以有可操作的餘地,換言之,也就是朝中更多的人並不希望什麼隱逸賢士出來搶位子,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只不過,這些謀劃都得等到盧鴻入宮之後方才能生效。最要緊的,便是二月初五的那次謁見,可惜他不可能隨行!盧鴻那等赫赫大名,可再有名聲卻敵不過朝中權者的一句話。在這世上,即使要自保,要保護自己重視的人,也得先有相應的權勢,否則寸步難行!趁著這次到洛陽,他得為日後做好準備!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7
第2卷 第六十四章 入宮


  洛陽宮本隋時紫微城,唐初改作洛陽宮,武后年間又改為太初宮,等中宗即位又改了回來。時至今日,天子巡幸東都洛陽,這座洛陽宮在空虛多年之後,又迎來了主人,一時內外戍衛嚴明,帝宮氣象盡顯無疑。杜士儀從前那些記憶也只是遠望過這座雄偉壯闊的宮城,此番因盧鴻召見之故,他得以與盧望之過星津橋天津橋黃道橋,將盧鴻送到洛陽宮外,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站在右掖門外,想起剛剛策馬漸近的時候,曾經少許窺見那座當年武后令巧匠所築的恢弘明堂,也就是如今的乾元殿的廡頂,他一時又分神了片刻。

  盧望之就沒杜士儀那許多雜念了,攙扶著盧鴻的他瞥了一眼四周戒備森嚴的甲士,忍不住低聲說道:「盧師,我和小師弟只能送到這兒了,您務必保重。」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你不用這般操心。」盧鴻說著便若有所思地看著杜士儀,見其目視宮闕,彷彿有些出神,他便輕聲笑道,「十九郎這樣子才該是尋常人初到洛陽宮的模樣,你也不用杞人憂天了,和十九郎先行回旅捨去吧!等我出宮,咱們也可以啟程回嵩山了。」

  杜士儀不過也就是在心中設想一番那昔日明堂是何等氣象,此刻正巧聽見盧鴻最後一句話,他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然而,面對盧鴻那淡然卻自信的笑容,他只覺得自己再去提醒如此飽經滄桑的老者著實多餘,因而也只能如盧望之一般,輕聲提醒道:「盧師千萬保重。」

  「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撂下這句話後,盧鴻便微微頷首,隨即轉身隨著前頭那引路的官員徑直進了右掖門。眼看著那身影漸行漸遠,最後完全消失在了漆黑而漫長的門道之中,杜士儀忍不住輕聲嘀咕道:「這門道究竟有多長!」

  「洛陽宮牆都是先用夯土所築,然後兩面砌磚,光是那一層夯土便深達二十五步,高約十丈,你說門道有多長?」

  盧望之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門道的方向,最後深深嘆了一口氣道:「只希望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是朝官云集之地,咱們本就因特許才送到這兒來,接下來在此等候反而礙事,就如盧師所言,回旅捨去吧。自從前幾日接了天子召見的詔命,接下來的邀約咱們都借此推辭了,若是盧師真的能夠回鄉,咱們也得立刻打點準備起來,否則此後這個請那個邀,卻也是麻煩。」

  盧望之那故作輕鬆的表情杜士儀怎會看不出來。盧鴻的性子雖寬厚慈和,但骨子裡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傲氣和執拗。儘管今日要去見的乃是當今天子,可萬一做過了頭,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於是,他嘴上答應著,過了天津橋上了定鼎門大街,他就突然拍了拍腦袋說道:「我都險些忘了,今日崔家五娘子帶著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去逛南市,我總覺得有些不放心,打算去南市找找他們,還是大師兄先回去吧。」

  「也好。可惜王十三郎留宿那一夜之後就走了,否則我還有個酒友!」

  盧望之彷彿不疑有他,說笑兩句後,當即兩人便在路口分道揚鑣。這時候,牽著馬的杜士儀方才輕輕吸了一口氣。

  那天他去崔宅赴約,此後便是天使宣召盧鴻二月初五也就是今日入宮,他在請動竇十郎出馬之後,又和崔儉玄商量了兩次,讓其在那些公卿之家探聽口風。今日杜十三娘也是被他哄出門的,小丫頭並不是那種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可他讓崔儉玄設法請了崔五娘相邀其一塊逛南市,杜十三娘想著盛情難卻,也就答應了,如此他便有了個打發走盧望之的最好藉口。而他眼下要做的,便是等著崔儉玄那傢伙來和他會合!好在他東張西望,並沒有等太久,就只見大街上一人策馬馳來,到他面前利索地一躍下了馬,東張張西望望,最後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用看了,大師兄回旅捨去了。」

  崔儉玄輕咳了一聲,這才沒好氣地說道:「大師兄雖說散漫,可總是謙謙君子,就算給他瞧見也沒什麼要緊,我這是擔心九妹悄悄跟出來!」

  見杜士儀面色有異,他便嘆了一口氣:「你別看祖母把她禁足了,她在家裡頭可比我兜得轉,就連阿娘也常常由著她性子,萬一有人縱容她跟著我跑出來,天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好了,咱們別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呆著,且到積善坊北門那邊一家胡姬酒肆等著。那地方上下兩層,是霍國公家的家奴置辦的產業。裡頭那幾個龜茲舞孃倒技藝尋常,但因能夠看見宮門進出的情形,因而一位難求,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訂下的!」

  杜士儀知道崔儉玄算是洛陽城中地頭蛇,因而自然聽他的。兩人撥馬到往西進了積善坊的北門,果然就在坊門附近看見了那一座二層酒肆。那酒肆高過坊牆一截,正臨右掖門,想也知道,如此產業若光憑財力,是絕對不可能做到的。

  果然,他和崔儉玄因沒有帶隨從,門口迎客的酒保還為此擋了一擋,可當崔儉玄報出一個崔字,他立刻變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把他們倆迎上了二樓一處用屏風單獨隔出來的好位子,恰是正正好好可以隔著洛水看清對岸宮門處的情景。崔儉玄一坐下就沒好氣地打發了酒保下去,和杜士儀相對無言喝了一會兒悶酒,又言說自己令人打探過好幾家動向,得知竇十郎果不曾食言,一一拜訪,見杜士儀長舒一口氣,他頓時沒好氣地伸了個懶腰。

  「只可惜,要打聽宮內的情形是犯忌的,只能這麼幹等!」

  「誰說一定要干等?」

  隨著外頭傳來這麼一個聲音,杜士儀立刻扭頭望去,卻見一個少年郎君背著手從屏風外頭轉了進來。若不是此前已經見識過這番扮相,眼下又看到這麼一個活脫脫形似崔儉玄的少年郎,他非得糊塗了不可!

  而崔儉玄瞧見來人,先是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便重重以手擊額,哀聲說道:「你怎麼還是跟出來了!」

  說完這話,他彷彿覺得自己太過軟弱了些,連忙抬起頭惡狠狠地說道:「祖母不是禁了你的足嗎?還有,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你也敢來!」

  「我這幾天替祖母抄寫了請普寂大師供奉的佛經,所以今天開始就不用禁足了,只是十一兄你不知道罷了。」

  崔九娘得意洋洋地看著瞠目結舌的兄長,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至於到這兒麼,只是我在此等人罷了,綠蟬和云翹都在外頭守著,車馬也在坊門外頭,我可不像十一兄你,隨便找了個藉口就偷跑出來。」因見杜士儀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她便拖長了音調說道,「十一兄大約不知道,今日是貴主進宮的日子。」

  此話一出,杜士儀只是微微有些意動,崔儉玄卻一下子明白了其中意思。儘管長安洛陽兩城中足有二三十位公主,但能夠常常入宮的公主卻只有兩位,便是和當今天子一母同胞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而崔九娘就曾經在定鼎門東第一街的正平坊安國女道士觀隨玉真公主修過道,頗得那位貴主喜愛,甚至曾經隨其去長安呆過一段時間,入宮見過皇后和諸妃!於是,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喜不自勝地說道:「那九妹可能打聽打聽,宣政殿中的召見……」

  見崔九娘眼神閃爍地看著崔儉玄,也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杜士儀沉吟片刻便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對崔九娘深深一揖。起身之際,他見她面露異色,當即誠懇地說道:「九娘子,盧師此前曾接到過數次征書,但一直堅辭婉拒,此次進京,並沒有出仕之心,只想回歸嵩山。盧師對我和十一兄有授業解惑之恩,所以我和十一兄都深為擔憂他此次面君是否一切順遂。倘若九娘子能隨貴主入宮一探究竟,杜十九感激不盡,日後若有差遣,必定竭盡所能!」

  看著滿臉肅重的杜士儀,足足好一會兒,崔九娘方才撲哧笑出了聲,見崔儉玄也二話不說起身對她深深一揖,她便嘴角一挑道:「好啦,不和你們開玩笑了。貴主車駕應是就要到了,我得下去候著。這事情我也不能隨便答應你們,貴主若是不去宣政殿,我也打探不出什麼來,若是去了,那我就幫你們一次。不過,你們倆可別忘了,欠我一個人情!」

  說完這話,她便笑著轉身飄然而去。好一會兒,杜士儀方才探頭出去往下頭張望,卻只見崔九娘正好剛走出酒肆,此刻正猶如孩子似的雀躍地輕輕蹦了一步,隨即彷彿心有所感一般,抬起頭來和他對視了一眼,又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這才施施然出了坊門。

  她這一走,杜士儀和崔儉玄都發現了那輛停在坊門不遠處,此前他們只一味注視宮門,因而忽略過去的牛車。隨著那牛車起行,漸漸和定鼎門大街上過來的一行車隊在星津橋前會合,繼而從右掖門緩緩而入,他和崔儉玄對視了一眼,崔儉玄便喃喃說道:「只希望,這一回九妹真的能夠幫上忙……」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8
第2卷 第六十五章 玉真公主


  車入右掖門,便是皇城。儘管從武后退位之後,洛陽便不再是大周國都神都,但皇城之內一眾官署仍然是五臟俱全。一路行去,左為大社,右為十六衛和門下外省殿中省秘書省等等幾十個官署,前行許久方才是一條南北寬達三百步,橫貫東西的天街,而在天街的北面盡頭,便是宮城四門。儘管剛剛暢通無阻,但此刻一行車隊卻在長樂門前停了下來。下了車的崔九娘見第一輛車上幾個道姑簇擁著一個二十許人的女冠下來,連忙快步迎了上去。

  「無上真師。」

  那女冠頭戴飛云鳳炁之冠,身穿五色禺霞山水袖帔,下著飛青華裙,行走之間風姿綽約,此刻聞聽崔九娘的聲音而抬起頭時,但只見面上薄施脂粉,秀目流光,紅唇嫣然,嘴角恰是流露出了一絲笑意。

  「怪不得你之前不肯登車,原來又穿了這麼一身男子衣衫!崔家家教最嚴,怎就沒人管你?」

  「這不是行動方便嗎?」崔九娘親暱地上前去攙扶了玉真公主的右臂,又笑著說道,「再說,阿兄回來了,我穿上這一身,十個人裡頭九個都會認錯,出來也就方便多了。無上真師,我可在家裡被禁足好幾天了,好容易才托你的福脫身出來,你就行行好,別說我的不是了。」

  她說著便皺了皺鼻子,輕聲嘀咕道:「都是那該死的杜十九,阿兄什麼都聽他的,我不過是戲耍了他一次,他就在祖母面前告了我一狀,害得我幾天都沒能踏出房門一步!」

  「哎呀,還有人能治得了你?」玉真公主詫異地挑了挑眉,見一旁傅母以目示意,她便擺了擺手,吩咐其自去長樂門那邊辦理驗符入宮之事,繼而便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說的杜十九,就是那個在畢國公竇宅夜宴之際,獻了一首新曲,繼而又以一首胡騰詩,讓四座嘖嘖稱奇的那個樊川杜十九?」

  「啊,無上真師竟然也聽說過他?這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什麼壞事,這分明是好事……看來,那杜十九可把你惹得不輕啊!」玉真公主雖是公主,但入道以後,隨侍修道的貴女們都不以貴主相稱,而是全都稱呼一聲無上真師,她亦甘之如飴。此刻面對崔九娘這欲揚先抑的說法,本就聽說過杜士儀名聲的她頓時更加好奇了起來。「我倒是聽人說,他此前常常出入宋哥和岐哥還有不少公卿的宅邸,後來卻大病一場江郎才盡,可觀其如今病癒復出,似乎江郎才盡四個字,卻是別人以訛傳訛吧?」

  「誰知道!」崔九娘輕哼了一聲,這才笑吟吟地說道,「不過我瞧他未必有多少本事。就算真有如今的能耐,那也得歸功於拜了一位名師。無上真師可知道,兩年前他病癒之後,可是拜入了如今聖人命人持幣禮徵召的嵩山大隱盧鴻門下!」

  「哦?」玉真公主隱隱記起是有這麼一回事,畢竟她雖聽過傳聞,可兩京才俊太多,她原本也沒太多關注,這會兒方才想起來,崔九娘的兄長彷彿也是拜入了那位盧鴻門下。隨著長樂門放行,她揚手吩咐不用肩輿,索性一路和崔九娘步行入內。

  她和金仙公主修道,兩京公卿貴第多有遣女相從,所以她當然看得出來,崔九娘來修道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更多是為了能夠從家裡溜出來。然而,崔九娘博聞強記卻是諸女之冠,道家典籍過目不忘不說,個中理解也別具一格,再加上脾氣直爽,她倒是對其頗有幾分真心喜愛。因而數日前崔九娘託人轉述自己被禁足家中請她幫忙,她想都沒想就讓人給崔家帶了個信,今日趁著進宮,便將她一塊捎帶上了。

  快到光范門時,她見門前羅列衛士,便知道兄長正在見人,可此刻卻並非常朝的時辰。這時候,一旁的崔九娘便忍不住輕聲問道:「可是聖人在召見哪位相公?」

  李隆基在洛陽這一年多來,大朝御乾元殿,常朝卻和從前歷代皇帝一樣都是在這宣政殿,下朝之後卻鮮少御此大殿。玉真公主本就狐疑,聽到崔九娘這話,她就更疑惑了。招手叫來門前一個值守的親衛一問,她頓時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瞅了一眼旁邊的崔九娘便笑著說道:「你不是想知道里頭的人是誰麼?」

  見崔九娘面露好奇之色,她便似笑非笑地說道:「就是你咬牙切齒的那杜十九的老師,嵩山大隱盧鴻。別的我倒不在意,只聽說他和上清宗司馬先生有些交情,料想應也是頗具逸氣之人……既然不是國事,咱們索性去看個熱鬧!」

  阿姊真是神了!

  眼見玉真公主信步往前走,面對這麼一個結果,崔九娘頓時心裡對阿姊佩服得五體投地。要不是瞧著崔儉玄這幾天天天都從家裡溜出去,不知道和杜士儀商量什麼,擔心萬一天子召見盧鴻事有不偕,崔儉玄會急躁衝動,崔五娘也不至於讓她出面。如今有了玉真公主,好歹即便有個萬一,也能夠設法挽回。於是,她慌忙快步追上了玉真公主,見把守光范門的那些親衛根本不曾阻攔,頓時更鬆了一口大氣。

  洛陽宮主軸上的三殿為乾元殿、貞觀殿和徽猷殿,宣政殿並不在其中。當年的明堂在武后退位之後,便改作與大明宮那座含元殿只差一個字的乾元殿,其後兩殿中,貞觀殿在太宗時常用作朝會和飲宴,但其後便漸漸只做天子內寢,徽猷殿亦然。於是軒敞明亮而又多次整修的宣政殿常常作為常朝飲宴之所。然而,天子在朝會之外召見臣下,多半卻在其後西北面的同明殿和億歲殿。正因為如此,玉真公主方才會覺得,哪怕盧鴻久負盛名,可在如此大殿中單獨召見,卻有些過於怪異了。

  她自然不會去做聽壁角的事,到了高高的大殿底下台階處一站,瞧見殿門口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正在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她便輕輕拍了拍巴掌。在這種一聲咳嗽都聽不見的地方,這聲音雖然輕微,但自然不虞人聽不見。果然,那人立時惱怒地看了下來,待發現是玉真公主,他連忙一溜煙從台階上下來,笑容滿面地說道:「貴主來得正好,我正思量,該去找誰來!」

  「怎麼,是召見的人惹阿兄生氣了?」作為李隆基一母同胞的幼妹,玉真公主自與別人不同,平日仍是習慣以阿兄相稱,見那內侍面色愁苦地點了點頭,她不禁皺了皺眉,「聽說今日召見的是嵩山隱士盧鴻,名噪一時,性子也理應不是衝動急躁的人,莫非他敢當面指斥?」

  「這倒不至於。」那內侍唉聲嘆氣地搖了搖頭,見玉真公主身後跟著一個男裝少女,面目依稀有些熟悉,料想是其親近之人,而其他女道士都離得遠遠的,他便低聲說道,「是這盧鴻實在太不識趣了。此次召見,是蘇相國領他進來的,可他竟然進殿不拜!這也就罷了,蘇相國問其緣由,他道是禮者,忠信之所薄,不足可依。山臣鴻一敢以忠信奉見,就是不拜。」

  見玉真公主果然瞠目結舌,後頭那男裝少女亦是瞪大了眼睛,他嘆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大家下旨令各州縣舉賢士,因而對此等傲骨錚錚卻又有真才實學的,那也是真心敬重。因而不但不怪罪,又召其入內殿賜酒食,如此恩遇,除卻平日極其親近的,也就只有宰臣方才有此榮幸。

  可是,賜酒食之後,這說話之間,便又出岔子了。大家讚他隱逸大才,他說自己實無治事之能,不堪任用;大家讚他有教無類,他答以弟子向學之心甚堅,自己只是稍稍點撥……總而言之,大家說什麼,他就愣是能讓大家不高興,那真是個固執的老頭!」

  他越說越是大搖其頭,最後便說道:「大家是一心想召其出仕,最後便說欲拜其為諫議大夫,可他竟一味堅辭。大家這就很不高興了,可看他這樣子,十有八九打算硬抗。再這麼僵持下去,大家恐怕……」

  聽到這裡,玉真公主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便說道:「力士,你隨我去殿外一窺究竟。」

  見玉真公主和高力士拾級而上,崔九娘自然老老實實等在了下頭,但心裡卻著實七上八下。儘管崔五娘說盧鴻多次不應天子征書,顯然是個傲骨錚錚的人,可她在兩京這麼些年,看多了為求名求利不擇手段,甚至變著法子揚名的人,再加上早有人把隱居當成了仕宦的終南捷徑,她總覺得盧鴻也不過覺得一再辭征,有利於其名揚天下。如今看來,這還真的是她小瞧了人,盧鴻竟選擇固辭而不惜惹得天子慍怒,怪不得阿兄和那個杜十九都如此擔心!

  記得諫議大夫可是正五品上的高官!即便是以門蔭出仕的世家子弟,熬到這一層不少也都得一二十年!

  大殿之外,窺見內中天子坐在寶座上,面色晦暗看不清表情,而盧鴻則是背對著自己而立,那蒼老的背影卻顯得極其挺拔,玉真公主忍不住又瞥了一旁的高力士一眼。果然,高力士臉色尷尬地低聲說道:「都快兩刻鐘了。我原本還以為大家會拂袖而去,如此背後方才好勸解,否則萬一那盧鴻指斥宦官干政,我倒無干,大家面上更不好看。可誰知道……竟是就這麼僵持了下來。再拖延下去,恐怕大家慍怒,那盧鴻莫大年紀,也未必支撐得住。」

  「你說得沒錯。」玉真公主輕輕點了點頭,心裡已經是有了主意,「你去取紙筆,我給阿兄寫幾個字,回頭你就當要緊奏疏送上去。」

  「好計,貴主真妙策!」

  不消一會兒,隱在大殿外頭廊柱後頭的玉真公主便執筆一蹴而就。而高力士顧不得墨跡是否乾透,使勁吹了吹便捲了起來,繼而雙手捧著匆匆入內。待到了御座前頭,他便恭恭敬敬地捧著那紙卷雙手呈上道:「大家,京兆府送來了要緊奏疏。」

  「嗯?」一僵持就是兩刻鐘,李隆基心裡已經滿是惱火。伸手抓過那紙卷一把展開,他看清楚那幾行娟秀的字,立時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與其強求,不如賜其官職,放其還山,如此全其隱逸之志,阿兄亦可收天下賢士之心,豈不兩全其美?」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8
第2卷 第六十六章 出宮


  在君前紋絲不動一站兩刻鐘,對於尋常人來說興許並非什麼難事,但對於年事不小的盧鴻而言,卻已經幾乎到了極限。此時此刻,見高力士送上那一卷奏疏,天子的表情恍惚有些變化,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已經老了,與其利慾熏心踏入官場漩渦,還不如繼續在山野之間過自己怡然自得的日子!若他真的想周遊於權貴中間,小心翼翼地琢磨別人的心意往上爬,他何必早早就斷了仕途之心!

  御座上的李隆基緩緩將手中那張白麻紙再次捲成了紙卷,隨即端詳了盧鴻好一會兒,這才聲音緩慢地說道:「盧卿此前說見朕以忠信,今朕已深悟也。不過,盧卿隱於山林多年,傳道授業解惑,莫非將來授業弟子也要如盧卿這般,獨善其身,終身不仕?」

  聽到這個問題,就連此刻侍立在御座旁邊的高力士也忍不住替盧鴻捏了一把汗。而盧鴻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便深深一揖道:「山臣去歲接到征書之後,便曾經對諸弟子說過,治國平天下,非山臣所能,但日後若弟子之中能出幾個經天緯地之才,能夠輔佐天子,為政一方,那山臣為人師長,便能心滿意足。山臣本無治國輔政,匡扶君王之能,只一隱逸山林老叟而已,更無濟世之志,然則弟子之中若有賢才美玉能為陛下所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山臣只會覺得多年教導終有建樹。」

  聽到這話,李隆基方才面色稍霽。想到玉真公主適才字條上的建議,他雖仍然心中不悅,此刻便勉強微微頷首道:「既然盧卿心意已決,朕雖天子,不能強也,你退下吧。」

  一直僵持到現在,盧鴻亦身心俱疲。然而,面對這一句彷彿是解脫的話,他忍不住心頭巨震,立時抬起了頭。見李隆基已經緩緩站起身來,他方才再次鄭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謹遵陛下此命。」

  「力士,你引盧卿退下吧。」

  眼看著高力士滿臉堆笑地上前引了盧鴻退出大殿,李隆基方才揉著眉心低頭長長吁了一口氣。誅殺韋后安樂,殺了太平公主,前年太上皇亦是駕崩,他這個君臨天下的天子不知不覺已經大權獨攬好些年了,縱使姚宋這樣的元老之臣,現如今他也已經完全能夠運用裕如,卻不想今日在一個小小的山野隱士面前碰了釘子。看來,這世上除卻有那些視隱居為終南捷徑的庸夫俗子,也不乏心志堅毅的高潔之士。可倘若高潔之士不能為己所用……

  一閃念間,他便想到了幼時所讀韓非子上的那一席話。

  「阿兄的氣可消了?」

  聽到這一個熟悉的聲音,李隆基抬頭看到那個熟悉的道裝女子緩步從外頭進來,不禁笑道:「本來真的是一腔無名火,可看了元元你送來的那張字條,我哪裡還會和一個山野老叟慪氣!」

  「阿兄心中早已有了定計,我那一策,不過是正中阿兄下懷而已。」玉真公主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見李隆基果然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卻不知道是默認,還是另有打算,她方才輕笑道,「剛剛力士提起時,連我也幾乎不敢相信,竟有這等面君不拜,堅辭官封的人,更不用提阿兄了。就是世上眾人,相比也必然大多覺得,但凡賢士,待以高官厚祿,誠心信賴,總會留下來。不想那盧鴻卻是異類,生生辭了這旁人求之不得的殊榮。」

  「罷了,強扭的瓜不甜,不說此人!」

  李隆基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旋即開口說道:「待會兒我還要在同明殿召見宋璟蘇珽,你去見過阿王,不妨去陶光園中賞玩賞玩。今日天氣絕好,正是遊園時節,九洲池上亦早已解凍,恰好泛舟。我見完人之後,也會去陶光園一賞這早春光景。」

  玉真公主明白兄長是讓自己給宮中后妃一個暗示,屆時便可一覽絕色爭奇鬥豔,她當即含笑答應了下來。待到退出宣政殿下了台階,見崔九娘心不在焉地等在台階下,她方才想起此前竟是將其給忘了,上前吩咐其跟著從光范門出去,這才笑著問道:「怎麼,是等急了?」

  「我還是第一次到這宣政殿下頭,看著就肅穆得讓人望而生畏,畢竟是阿爺他們上常朝的地方。」崔九娘說著便東張西望了一眼,隨即悄聲說道,「不過,剛剛我總算是見到那位嵩山懸練峰盧公了。怪不得我阿兄那樣散漫不羈,嘴又刻薄的人,到了其面前也是大氣不敢吭一聲。分明乍一看不過是一個山野老叟,走路都有些步履蹣跚,可真正從身旁走過的時候,卻能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氣勢。」

  「你也感覺到了?」玉真公主想起自己在廊柱後頭目送盧鴻離去時的情景,忍不住贊同地點了點頭,「如此傲骨之士,怪不得司馬先生引之為友。阿兄既是不能征其出仕,應該會賜官放其還山才是。唉,聽說司馬先生此前駐留嵩山嵩陽觀,可阿兄命人去禮請的時候,人卻早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云游見友人了……當初我還是隨著阿爺見過他一面,這一晃又是好些年了,難道真的是仙蹤飄渺,緣慳一面?」

  乍一聽盧鴻竟是會被放回山,崔九娘頓時放下了心中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待聽得玉真公主說起那位司馬先生,她少不得笑著勸說道:「無上真師不要灰心,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說不定不知道哪一天,司馬先生便會飄然而至……啊,無上真師這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

  她突然雙掌一合,眉開眼笑地說道:「說到司馬先生,我倒是曾經聽我家阿兄說過一個消息。當初他和杜十九一塊去嵩山懸練峰拜訪盧公的時候,兩人實則都是拿著薦書去的,只不過最初都沒拿出來。阿兄持的是普寂大師的薦書,而杜十九拿的,正是司馬先生的薦書!」

  「竟有此事!」玉真公主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秀目中綻放出了非同一般的神采。見崔九娘連連點頭表示確有此事,她忍不住嗔怪地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訪求司馬先生的下落,卻也不早說!」

  「本以為只是小事,一時沒放在心上,無上真師不要生氣嘛。」見玉真公主無可奈何地伸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尖,崔九娘方才展顏笑道,「不管如何,總是有個線索。能夠讓司馬先生給他寫薦書,那杜十九總該和司馬先生有些關聯,回頭召他相問也就是了。就是那位盧公,相傳不是也和司馬先生頗有交情?」

  玉真公主想到盧鴻在天子面前都是那麼一副樣子,情知從其嘴中問出司馬承禎下落恐是惘然,當即招手喚了一個道裝侍婢過來,沉吟片刻便囑咐道:「回去之後,記得令主簿擬一張帖子,送去那嵩山隱士盧鴻所居旅舍,邀其弟子杜十九二月初八到城外別館,請其務必光臨。」

  見玉真公主毫不猶豫地便下帖邀了杜士儀,崔九娘不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讓那傢伙居然在祖母面前一口一個指她年少無知,須知玉真公主所開盛會哪一次不是匯聚諸多風流名士,若沒有真才實學,必然引人嘲笑,她倒要看看崔儉玄讚口不絕的人有多了不起!

  崔九娘順利請得玉真公主替盧鴻解圍,卻又轉眼間給自己下了一個套子,身在積善坊北門旁那家胡姬酒肆二樓的杜士儀自然一無所知。他和崔儉玄相對無言地喝了不知道多久的悶酒,幾樣佐酒小菜和湯餅等等點心,也只是象徵性稍稍沾唇,直到耐性原本就不好的崔儉玄已經熱得拉開了領子,急得在完全打開的窗前來來回回踱步,杜士儀方才看見右掖門處依稀又有一行人出來。

  「崔十一,快看,彷彿是盧師出來了!」

  聽到這一聲,崔儉玄立時趴到窗口,眯著眼睛分辨了好一會兒,隨即方才驚喜地叫道:「沒錯,真是盧師!快,我們迎上去!」

  崔儉玄甚至連結賬都顧不得,對酒保徑直撂下一句回頭到永豐裡崔家結賬,旋即一馬當先沖在了前頭。落後一步的杜士儀跟著他出了酒肆,兩人俱是解下馬匹上馬便走。眼看快到星津橋時,兩人突然只見定鼎門大街上一人策馬疾馳過來,堪堪快要到了星津橋前值守軍士身前三四步遠處,方才猛然勒馬停住了。只瞅了一眼,他們就同時認出了那身穿白衣的人。

  「三師兄!」

  裴寧正盯著從右掖門出來的那一行人,聽到這異口同聲的叫喚,他才詫異地扭過了頭。認出是杜士儀和崔儉玄,他面上流露出了一絲少有的驚喜,但隨即就又恢復了那一張冷臉,淡淡地點了點頭就又死死盯著那邊廂的盧鴻。不多時,那邊廂一個身穿甲冑的軍官帶著三五軍士護送了盧鴻出來。

  「盧師!」

  裴寧橋前勒馬,杜士儀和崔儉玄匆匆騎馬過來與其會合,縱使盧鴻的眼睛行過金針撥障術,如今復明仍然不能明辨遠物,但他仍然憑著多年的熟悉認出了人來。此時此刻沿天津三橋出來,又請那送行的軍官一行人去預備車馬,見裴寧下馬之後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他許久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張了張口彷彿想要說什麼,他便笑著迎了上前。

  「三郎這麼火燒火燎地趕過來,莫非打算在我回山之前,請大家一頓餞行宴?」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9
第2卷 第六十七章 天涯何處無芳草


  餞行宴!

  無論杜士儀,還是裴寧崔儉玄,都深知盧鴻只愛山野不戀浮華的脾氣,因而聽到這踐行宴三個字,三人同時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隨即便如釋重負地齊齊舒了一口氣。崔儉玄最是熱絡,上前慇勤地攙扶了老師的胳膊,笑眯眯地說道:「盧師這話可就不對了,三師兄只不過是隨著兄長暫居東都,我可是這土生土長的東都人,這踐行宴要說請也是我請!這前幾日我都快憋死了,今夜我一定要痛痛快快請盧師喝一頓餞行酒!」

  見崔儉玄一副理所當然的派頭,裴寧冷不丁插話道:「不知道九師弟的琵琶練得如何了?」

  這大夥正高興的時候,冷不丁被問到這個,崔儉玄一時呆若木雞。然而,一年多沒經受過那冷冽目光的洗禮,他不自覺地避開了目光,很有些心虛地說道:「三師兄,祖母重病,我這一年多都在洛陽家中侍疾……」

  「琵琶沒練好,卻說什麼餞行酒。」裴寧一句話把崔儉玄噎了回去,隨即便攙扶了盧鴻的另一邊胳膊,輕聲說道,「盧師,我此前因為料理家事一度離了東都,竟連你之前抵達東都的消息都錯過,所幸我今日回來,趕到勸善坊旅舍,方才聽大師兄說今日天子召見。大師兄說是坊中有一家酒肆賣的酒公道而又清冽,所以我已經請大師兄把那兒包下了整晚上。今夜,就讓弟子先在那裡替盧師置酒餞行,改日再奉盧師回山!」

  此話一出,原本正在向杜士儀打眼色希望其幫腔的崔儉玄不禁愣了一愣,而盧鴻忍不住皺了皺眉問道:「你的婚事呢?」

  「婚姻天定,不能強求。」

  裴寧想起當初因姚崇罷相,他的未來岳父作為姚崇昔日重用之人,罷京官而遠調廣東,未婚妻亦因一場急病猝爾逝去,容色黯淡了幾分,隨即淡淡地說道:「都說是我命太硬,以至於她定下婚事未曾過門便身染重疾過世了。我家中兄弟眾多,也不用我開枝散葉,索性日後便安心隨盧師在山中讀書做學問。」

  「這是什麼話!」

  盧鴻忍不住皺眉斥責了一句,但見裴寧面色竟比從前更加清冷,他不禁心中暗嘆如此才俊卻偏偏命運多桀。然而,他更知道以其脾性,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勸回來的,一時之間卻犯了難。正躊躇之際,他就只聽旁邊傳來了一聲咳嗽,繼而則是杜士儀的聲音。

  「三師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只因為一時受挫便終身不論婚娶,若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鑽牛角尖,古往今來得有多少男女孤獨一生?天涯何處無芳草,總不能因為一棵樹枯死,便放棄一片森林。」杜士儀對於這種事著實沒經驗,此刻硬著頭皮安慰了兩句,見裴寧沉默不語,他便趕緊岔開話題道,「總之,今夜既是給盧師洗塵兼餞行,也是咱們幾個師兄弟久別重逢,正好一醉解千愁。要知道,大師兄的酒量,可是深不見底!」

  三言兩語岔開了話題,見那邊廂車馬已經過來停在面前,他見崔儉玄和裴寧合力將盧鴻攙扶上車,這才上前說道:「盧師,我和十三娘之前就說定了,午後申時去南市接她,如今……」

  「去吧去吧!」盧鴻想都沒想便笑呵呵打斷了杜士儀的話,又指著崔儉玄說,「十一郎,你小師弟對洛陽路途恐怕不熟悉,今日又是一個人出來,你身為地主,不妨相陪他同去。畢竟,你家阿姊喜歡去什麼樣的地方,總還是你熟悉。這裡有你三師兄,還有宮中這些衛士送我回勸善坊,自然萬無一失。」

  人逢喜事精神爽,見盧鴻一掃前些日子那疲憊和陰霾,顯得神采奕奕,又有裴寧相陪,崔儉玄不得不答應了下來。目送那一行人遠去,他翻身上馬之後就忍不住對杜士儀埋怨道:「眼下距離申時還有一個多時辰,南市才剛開,咱們大可送了盧師回去再去南市接了她們。再說,就算不接,阿姊也一定會派人平平安安把你家十三娘送回旅舍,你這作阿兄的也未免太寵著妹妹了。再說,盧師進宮情形如何,還沒打探清楚呢!」

  「不單單是為了十三娘,而且也是為了你家五娘子。」

  上了馬的杜士儀見自己一出此言,崔儉玄頓時疑惑不解,他勾了勾手示意其跟上,等沿著定鼎門大街拐入了建春門大街,他方才勒馬停下,等崔儉玄上來就輕聲說道:「今天九娘子一露面就說太夫人解了她的禁足,而且恰好是今日,再加上是貴主進宮,你覺得事情會真的這麼巧?你不是說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情分最好,說不定今日這一出就是她們與你家長輩商量停當,瞞著你定下的。今天不論九娘子成功與否,咱們都承了情,九娘子何時出宮不可知,去對五娘子道一番謝意總是應該的。而且,別看如今盧師平安離宮,未得天子詔命,盧師能否離開東都還不知道。」

  崔儉玄這才瞪大了眼睛,許久便重重一拍巴掌道:「不錯,你說得對,我怎就沒想到!」

  他理了理腦海中亂七八糟的興頭,許久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我想呢,九妹一直都是我行我素只知道捉弄人,怎麼這次突然管起這種正經事了,還願意幫咱們的忙,原來是因為阿姊!唉,剛剛三師兄那心灰意冷的樣子,倒是讓我想起了阿姊當年。只不過三師兄還比她走運些,阿姊那般冰雪聰明美貌如花,嫁過門之後才知道,她那夫婿一直隱瞞身上惡疾,後來更是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

  說到此事,崔儉玄一時扼腕嘆息:「後來祖母做主,阿爺阿娘就派人把阿姊接了回家,可她卻不願再嫁,一拖就拖到了現在!祖母病倒那會兒,阿爺在外為滑州刺史,阿娘身體也不好,若不是她操持內外井井有條,家裡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祖母和阿娘都替她可惜呢……要是她性子再溫柔些就好了……」

  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已經變成了低低的嘀咕。耳朵極尖的杜士儀並沒有錯過,但只見崔儉玄那惋惜中帶著幾分真心畏懼的表情,想起那時候崔五娘假扮趙國夫人李氏,雖年紀相差巨大,卻偏生讓人乍一看難以立時懷疑,便是因為她能夠一瞬間將氣質從美豔嫵媚轉換成端莊高華,他自然不會覺得崔儉玄對崔五娘的評價加入了多少溢美之詞。

  話說回來,崔五娘甫一新寡便被家裡接回,隨即在崔家打理內務,上下不但無人非議,而且人人讚嘆。比起後世一座貞節牌坊鎖女子一生,甚至於夫死妻子自盡相從,掙一個烈女名聲,如今這世道對於女子真是寬容多了!

  今日盧鴻進宮的情景,此前還來不及問,如今他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杜士儀說著話,心裡卻在思量今日在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能夠讓盧鴻露出那般輕鬆的表情說出踐行宴三個字。這一分神,須臾便到了南市南中門。

  此刻已經過了午後南市開市的時節,但依舊但只見入市的人絡繹不絕,有高鼻深目的胡商胡人,有衣著富貴的富商大賈,有粗布衣衫的尋常百姓,也有男裝打扮呼奴使婢的富家女子。相比外頭街道上的整潔安靜,這南市坊牆之中沸反盈天,那種喧囂嘈雜肆無忌憚地越過坊牆,一陣陣朝著人耳鑽了進來。

  杜士儀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跨入南市,而崔儉玄卻顯然是對此極其熟悉了,一路走便一路說道:「這南市本是隋豐都市,是洛陽三市中最熱鬧的,足足佔據了一坊半。市中一百二十行,三千餘肆,東西南北各開三門,總共十二門,出入最是方便,你要買什麼都應有盡有。不過,你家十三娘喜靜不喜動,恐怕會什麼都聽我家阿姊的。我家阿姊最愛的,是這西北隅一家專賣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的雅齋,如果十三娘看過了熱鬧之後,覺得此地太過嘈雜,十有八九會到哪兒去。怎樣,咱們是先逛一逛,還是徑直去那裡?」

  聽到是賣筆墨紙硯這文房四寶的,杜士儀不禁心中一動。此刻進了南市,他但只見摩肩接踵都是人,對於看熱鬧的心思也就淡了幾分,當機立斷地說道:「就直接去那間雅齋吧,至於熱鬧,沿途隨便瞧瞧就行了。」

  就算只是沿路的熱鬧,也已經讓人眼花繚亂。那些從賣金銀首飾到綾羅綢緞的鋪子暫且不提,其餘各肆,有貨賣于闐玉石印章的,有賣皮毛的,有賣瓷器,也有賣各色日常小玩意兒的。有錢的在市內正經開肆,沒錢的也有如同貨郎一般當街兜售各式貨物,至於空地上雜耍的,吐火的,玩繩技耍蛇舞劍乃至於使得一手好幻術的,總有一群群人聚攏觀賞。而杜士儀因為高踞馬上,看得更加清楚,一時間覺得這不啻是大唐民間藝術博覽會,不過是比不上豪門夜宴的排場盛大而已。這一路走走停停,當終於抵達崔儉玄口中那座雅齋時,日頭已經漸漸有些偏了。

  崔儉玄雖並非常來,可他只對迎出來的一個從者報了一個崔字,不消一會兒,那拔腿跑了回去的從者便領了一個衣衫齊整的中年人出來。那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迎了杜士儀和崔儉玄進門,隨即便說道:「十一郎君可是稀客,正巧五娘子正帶了另一位杜小娘子在後頭小樓中品鑑幾方本齋新得的硯台,不知道十一郎君可要上去同賞?」

  對這些文房四寶,崔儉玄卻不比崔五娘熱衷,正要推辭,一旁的杜士儀卻接口說道:「既然來了,自然正要觀瞻觀瞻。」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9
第2卷 第六十八章 蕙質蘭心崔五娘


  偌大的南市,並非只有行肆沒有民宅,因而,在這樣的喧鬧之地營造一片寧靜的清雅之地,便顯得極其重要。杜士儀和崔儉玄隨著那中年人穿過前邊的店舖進入院子,就只見這院子遍植花草樹木,竟彷彿一片花園。乍一看去彷彿有些突兀,可穿過這一片花園到了後頭的小樓,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暗自點頭。便是那一片在鬧市之中不可多得的花園,讓此地顯得清雅而幽靜。不時傳來的一二聲鳥啼,更讓這清淨多了幾分活氣。

  跨過門檻進門,杜士儀就聞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文翰之香。對於這樣的味道,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嵩山草堂,久久方才回神。環目四顧,只見這三間屋子並未做隔斷,四周圍靠牆處是高低錯落有致的架子,上頭擺著一方方形形色色的硯台,觀賞選購的客人雖有幾個,卻並不見崔五娘和杜十三娘。還不等他發問,那中年人叫來一個從者詢問了兩句,隨即便笑道:「二位郎君,五娘子帶著那位杜小娘子上樓去看墨了。」

  既然杜十三娘就在這兒,杜士儀也就並不著急,索性饒有興致地一個個架子欣賞了過來。後世他也欣賞過不少私人珍藏的珍品好硯,然而此時徜徉其間,他不免大為驚嘆。除卻寥寥幾方雕工古樸的石硯之外,這裡更多的是陶硯和瓷硯。其中,一方越窯三足瓷硯色澤青翠,釉面光滑,前頭一個顯然非富即貴的年輕人正摩挲著下巴仔細端詳,彷彿極為意動,而一方標著虢州貢硯的陶硯面前,亦是有兩個中年男子在交頭接耳。

  見崔儉玄已經到了一旁專設給客人休息的坐榻上盤膝坐下來等,他便招手把那中年人叫了過來,指著那一方虢州貢硯問道:「此硯幾何?」

  「郎君若是誠心要買,十萬錢。」那中年人話一出口,見杜士儀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他便低聲解釋道,「不過,得對郎君說實話。說是貢硯,其實只是出自虢州,但亦是能工巧匠所制的精品,和真正的貢硯並不差絲毫。相形之下,那一方越窯三足硯便要稍稍便宜一些,八萬錢足矣。」

  「哦,那幾方石硯呢?」

  中年人有些詫異地掃了杜士儀一眼,這才笑著說道:「那些石硯是一個石工送來的,說是端溪硯。雖說從武德年間始有石硯,但比起陶硯瓷硯來,磨墨的時候總不免有偏好。所以送來十幾方,到現在也只以兩萬錢的價錢賣掉了一方,乏人問津。樣式粗陋,非時人所喜。」

  杜士儀先是一陣詫異,可想起自己此前抄書時所用的墨丸和墨螺,一時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如今的墨除卻少量堅硬如玉的之外,大多不如此後的墨塊那般堅硬,而且多為圓形,所以在陶硯和瓷硯之中磨墨已經足夠了,石硯沉重,再加上唐初方才開始逐漸使用,還算得上是新奇事物,自然接受程度尚未普及,更不要說貴重了。而由硯台想到墨,他便笑著說道:「那再上去看看你這兒所藏的寶墨吧。」

  中年人瞅了一眼明顯沒興致的崔儉玄,當即二話不說地陪著杜士儀由一旁樓梯上了二樓。這裡比一樓更加雅靜,四周墨香芬芳,侍婢僕媼都是在一旁牆邊垂手等候,其中便有竹影。看見他時,竹影頓時眼睛大亮,三兩步上前來叫了一聲郎君,繼而便咬著嘴唇輕聲說道:「崔五娘子說是有要緊話對娘子說,都在那兒交談好一會兒了!」

  杜士儀這才發現,偌大的地方並無其他客人,只有角落中背對著他,彷彿正在觀賞架子上一塊墨螺的崔五娘和杜十三娘。儘管看不見臉上表情,但他和杜十三娘相處不是一兩天了,只看其肩膀微微顫抖,就知道其應是遇到了極其為難的事情,於是幾乎想也不想便走上了前去。然而,雖說他腳步極輕,可距離兩人還有四五步的時候,就只見崔五娘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似的轉過身來,因笑道:「杜郎君竟然找到這兒來了,還真是體貼妹妹的好兄長!」

  「阿兄……」杜十三娘沒想到杜士儀徑直到了這兒來,甚至來不及去遮掩臉上的表情,低低喚了一聲,她這才如夢初醒自己眼中還有幾許水光,慌忙背過身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再次轉身回來,強顏歡笑道,「不是說申時在南市南中門等嗎,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三師兄送了盧師回旅舍,所以我便請十一兄帶路到了這兒來。不看不知道,果然是硯海墨香,讓人歎為觀止。」口中這麼說,杜士儀卻若有所思地盯著杜十三娘的眼睛。

  「原來盧公出宮了,真是可喜可賀。此地我是常來常往的老主顧了,杜郎君喜歡這兒就好。」崔五娘抿嘴一笑,招手喚了那此前引著杜士儀和崔儉玄的中年人上來,這才柔聲說道,「日後若是杜郎君來,你可不要虛詞誆騙了他,只管拿出好東西和最實的價,否則到時候連我都再也不來了!」

  「五娘子儘管放心,這吩咐我記下了!」

  玩笑過後,崔五娘便旁若無人地對杜士儀評點了幾塊好墨,見其口中應著,眼角餘光卻一直在留心那心不在焉的杜十三娘,她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待到一圈看完,她隨口吩咐要了幾塊墨送去永豐坊崔家,這才笑邀了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兄妹一塊下樓。一級級下去,她望見坐榻上的崔儉玄一手撐著腦袋彷彿正在打瞌睡,一時不禁嘴角一挑。可就在這時候,外間一個從者突然挑簾進來,繼而快步往她這一行人走來。

  「葉三郎,那端溪石工來了!」

  中年人聽到這一聲,立時歉意地對崔五娘和杜士儀杜十三娘告罪一聲,隨即匆匆出了門去。這時候,崔五娘少不得緩步來到打盹的崔儉玄面前,冷不丁伸出手在他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下一刻,崔儉玄立時蹭地跳了起來,幾乎到了嘴邊的哎喲兩字卻在看到崔五娘之後,立時又敢怒不敢言地吞回了肚子裡。而崔五娘也不理他,用這種另類的法子把人叫醒了,她便回身對杜士儀和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喜靜不喜動,既然逛過了這兒,其他吵吵鬧鬧的地方也不必去了,這就回去吧。」

  「也好,就依五娘子所言。」

  出了這座二層小樓,又到了前頭那座花園,見四周除卻崔家僕婢和竹影,別無他人,杜士儀突然開口叫了一聲五娘子。見崔五娘止步轉過身來,他便肅容深深一揖道:「今日盧師之事,謝過五娘子費心。」

  崔五娘輕輕咦了一聲,見崔儉玄面色有些古怪,卻也跟著杜士儀對自己一揖,她方才輕笑了起來。上前去毫不避諱地將兩人都扶了起來,她便莞爾笑道:「我就想你二人不到申時,卻特地到南市來尋我和十三娘是何緣故,卻原來是為了這一聲謝。我不過少許思量一番,辛苦的卻是九娘。成人之美本就是應該的,更何況,如今這一關雖然過去,盧公能否順利回嵩山,卻還得看杜郎君的安排,不是麼?」

  杜士儀知道崔儉玄奔走打探消息的事情被崔五娘查知,也就沒說話,索性只當默認了。而這時候,就只見崔五娘彎下腰整了整崔儉玄剛剛打瞌睡時弄出褶皺的衣裳下襬,又瞅了一眼杜士儀,這才含笑說道:「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說那許多客氣話了。好了,走吧,十三娘,讓他們去騎馬,你還是和我一輛車,我正好送你回勸善坊旅舍!」

  見剛剛就一直默不做聲的杜十三娘聽到這話,低低嗯了一聲,由著崔五娘拉了她一塊走在最前面,杜士儀頓時更覺蹊蹺。等到了前頭店堂處,他卻只見此前那被人喚作葉三郎的中年人正在和一個身穿粗布褐衣的男子爭辯著什麼,到最後便有一個壯碩從者將一個包袱撂給了那男子。

  「三個月不過賣出去一方石硯,還是最初以兩萬錢賣出去的,你還敢要如此高價?十萬錢一方,你以為你這些石硯真是什麼無價之寶?念在你千里迢迢遠道而來,我已經讓人把賣出去那一方的錢給你結清了。我這小地方容納不下你這珍物,眼下既然已經兩清,這些東西你都帶回去!」

  見那布衣男子面上漲得通紅,粗大的雙手抱著那個包袱微微顫抖,隨即轉身便出了門,杜士儀微一沉吟正打算叫住他,卻不想外頭突然另一個人衝了進來,兩人恰是撞了個正著。那布衣漢子一個站立不穩便坐倒在地,手中包袱一下子掉在地上,發出了一陣沉悶的聲響,系好的四角也都鬆散了開來,其中一方石硯更是滾了出來。而他甚至顧不得去追究撞自己的人,立時手忙腳亂翻身去解開了包袱,見幾方硯台完好無損,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石硯也就只有堅固一個好處而已,若是換成陶硯和瓷硯,應該已經跌得粉碎了!」

  杜士儀聽見那邊一個從者露骨的嘲笑,見剛剛進來和人撞在一起的,赫然是早已到了東都卻一直不曾現身,此刻滿臉無措的吳九,他不禁詫異地挑了挑眉,但隨即便走上前去,彎腰將其中一方遺落在地的石硯撿起來,遞還了那布衣漢子,這才輕聲說道:「昔和氏璧雖美玉,然無卞和,不過一頑石而已,今石硯亦然。尊駕不必灰心喪氣。器雖名器,未逢知音,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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