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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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67325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6
第2卷 第三十九章 訪少林


  裴寧即將回鄉完婚的事情在盧氏草堂引來了好一番轟動。然而,儘管韋氏盛情相邀,但盧鴻如今眼疾才剛痊癒不多久,跋涉前往東都裴氏宅自然不便,再加上草堂弟子學子眾多,自然更不可能耽誤眾多人的學業,最終便不得不婉言謝絕了。至於其他弟子,多數也就是對裴寧說了些祝福恭喜的話,可三兩句下來見裴寧面黑如炭,後頭的人也就中規中矩,再不敢隨便亂開玩笑。

  他這一走,杜士儀和崔儉玄的日子自然松乏得多。崔十一郎乾脆立時撂下琵琶再也不碰,杜士儀想著那一首裴寧下了死命令要考較的《塞下曲》,少不得勤勤懇懇練了好些天。他畢竟基礎極好,不多時就完全熟練了。這小半年抄書抄下來,他最初只抄史籍律例,可盧氏草堂的藏書已經不夠了,因而他索性也雜抄各種前朝文集,這天他才剛剛把某位師兄隨身所攜的《齊民要術》幾卷殘篇給抄了一篇,就只見崔儉玄興沖沖地進了屋子。

  「杜十九,你怎麼謝我,我說動盧師啦!」

  「嗯?」

  「嗯什麼嗯,就是公孫大家提到的少林寺那位高人,難不成你忘了?我對盧師說了,三師兄一走,小師弟立時成天悶在屋子裡抄書讀書,再這麼下去身體非得熬壞了不可。我聽說嵩山少林寺中技擊之術頗為出眾,打算帶著小師弟去那兒尋訪高人。哪怕不為建功立業,強身健體也是好的!」

  對於崔儉玄先斬後奏和扯起虎皮做大旗的功夫,杜士儀簡直歎為觀止。他沒好氣地瞪著這個洋洋得意的傢伙,想起自己這小半年的勤奮積累非同小可,現如今已經入冬,抄書確實變成了最大的苦事,也不妨鍛鍊一下筋骨,也好松乏一下。話雖這麼說,可他怎麼也不能讓崔儉玄老這麼自說自話,當即丟下筆似笑非笑地說道:「我說……九師兄。」

  就和崔儉玄幾乎從來不叫杜士儀小師弟一樣,杜士儀面對崔儉玄,也很少叫什麼九師兄,倒是崔十一、十一郎之類的稱呼比比皆是。因此,這會兒崔儉玄聽到這一聲九師兄,立時往後退了一步,滿臉警惕地說道:「喂,我可都安排好了,你可別辜負了我一片好意!」

  「可是,我最近忙得很。勞煩大師兄從嵩陽觀借出來的那套《漢書》,過年之後就得還回去。還有之前四師兄從前抄錄的一套《後漢書》,也不能一直丟在案上積灰。你說,我哪來的時間跟你上嵩山?」見崔儉玄那眼珠子瞪得老大,繼而就露出了氣急敗壞的表情,杜士儀便趕在他拍案之前,似笑非笑地說道,「要不然,九師兄你一個人先去?喏,這便是公孫大家送給咱們的銅牌。」

  見杜士儀直截了當地從腰間解下了那幾乎從不離身的銅牌,儘管崔儉玄已經眼熱好久了,可此時此刻他卻沒結,臉上反而氣咻咻的。倘若盧鴻是那種一味嚴格要求弟子的嚴師也就罷了,可盧鴻授課精到,待弟子寬和,平素也並不端師長的架子,甚至當他們這些親傳弟子聚在草廬之際,盧鴻還會和他們開開玩笑,平素起居身體亦是常常關心。因而,一想到自己要真的丟下杜士儀一個人去少林寺尋訪高人,必然辜負了盧師的期許,他終於忍不住一拳擂在了杜士儀那書桌上。

  「杜十九,你究竟想怎樣!」

  「不怎麼樣。冬日抄書辛苦,回頭你替我抄一部《漢書》如何?」

  「你……」崔儉玄頓時為之氣結。惡狠狠地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他最終咬牙切齒地說道,「好,我替你抄!」

  見崔儉玄答應得痛快,杜士儀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恐怕崔儉玄還沒反應過來,只當《漢書》是他之前抄過的那些短書,若是他知道先頭盧望之從嵩陽觀回來是用了好幾匹馬方才把這樣一部書裝箱馱進來,絕對不會答應得那麼爽快!想來這個聒噪的傢伙,回頭應該會消停很多了!

  身在北地,臘月正是北風捲地白草折,一年中最冷的時節。盧氏草堂在懸練峰下,卻還算避風,透風的草屋經過秋日加固之後,平日倒也還捱得過去。然而此刻在風地裡,騎在馬上一路小跑,呼呼大風迎面捲來,即便杜士儀把胡袍的翻領拉起做了護領,依舊還是覺得渾身上下猶如凍僵了一般。更何況那些騎馬的記憶都是他從本主身上繼承得來的,初上馬疾馳還有些不穩當,如今絲毫不敢立時提速。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崔儉玄猶如放出籠子的小鳥,歡騰地四處亂竄,一會兒打馬把他撂得連影子都沒了,一會兒又從前頭打馬飛奔回轉了來,順便擠兌他兩句。

  「杜十九,回頭你可得好好練練騎射!否則他日回了長安可要被人笑話的!」

  「不用你說!」

  捏著韁繩的杜士儀沒好氣地雙腿夾緊了馬腹,這才隨著崔儉玄漸漸加快了速度。後頭兩個崔氏家僕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氣,依舊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頭。一行四人一路而行,午後時分方才過河抵達了五乳峰下那座佔地廣闊的寺院。崔儉玄還是第一次來,望著這座和嵩陽觀不相上下的大寺,好奇的意味倒是更大一些。而對於杜士儀來說,此地卻並不算陌生,只是那記憶中紅磚綠瓦的格局,卻是和此時大相逕庭。

  這年頭的佛寺和道觀不同,李唐奉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道觀多半供著老子,因而用紅磚綠瓦還過得去,佛寺卻多半都是青磚為牆。當他們繞到了山門之前,就只見即便在這個時辰,到寺中上香的香客仍舊絡繹不絕——甚至比嵩陽觀的香火更旺盛。遙望內間,也不知道多少善男信女焚香禱告頂禮膜拜,甚至還有人從山門一路叩拜進去,虔誠得無以復加。

  崔儉玄心急,甚至也不叫家僕去詢問,而是自個策馬來到山門前,躍下馬背就徑直來到一個知客僧面前,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寺中可有一位叫做公冶絕的老者?」

  那知客僧聞言一愣,端詳了崔儉玄片刻,這才雙掌合十答道:「施主恐怕弄錯了,敝寺都是僧人,並沒有複姓公孫的俗客。」

  「嗯?」崔儉玄立時瞪大了眼睛。他正要發脾氣,突然瞥見杜士儀也已經下馬走了過來,他便立時反身過去一把將人拉了過來,「杜十九,我性急得罪人,你來問他。」

  原來你也知道你性急!

  杜士儀暗自腹誹,卻根本沒有再去問那知客僧,而是拉著崔儉玄徑直進了山門。這少林寺佔地極廣,一路從各殿閣進去,到處都是香客,入鄉隨俗的他少不得一路參拜,待見崔儉玄滿臉不情願,他便低聲說道:「入鄉隨俗,進寺燒香,你到了佛家地頭連個香都不燒,連個善緣都不結,徑直說是來找人的。休說這山門處的知客僧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他為何要告訴你?」

  「啊……這些和尚竟然這麼鬼!」崔儉玄這才恍然大悟,雖則仍有些不耐煩,可他還是跟著一路煞有介事地求神拜佛,等到在香火簿上大筆一揮,添上了一萬錢和清河崔十一,京兆杜十九這幾個字眼,掌管香火簿的一個僧人為之一愣,招來一旁的小沙彌言語了一聲,隨即便雙掌合十道:「多謝二位施主廣結善緣,請入精舍奉茶。」

  對於少林寺這樣赫赫有名的嵩山大寺,一萬錢雖不算極其了不得的,但大戶人家都是每年按例佈施,而散客之中能有這樣大手筆的卻少見。再加上清河崔京兆杜都是名門著姓,因而請入奉茶也是常理。而那掌管香火簿僧人陪著說了一小會兒的話,見門外一個身披袈裟的老僧進了屋子,慌忙迎上前去見禮,稱了一聲義寧大師。

  直到這時候,崔儉玄方才悄悄佩服地對杜士儀豎起了大拇指。對於他來說,一萬錢不過區區十貫,並不算什麼,更何況佈施給少林寺這樣佛門之地,家裡人知道了也能糊弄過去。此時此刻,面對明顯算是寺中有頭有臉高僧的這位義寧大師,他正要開口說話,可卻接到了杜士儀的又一個止言的眼神。於是,兩兩廝見各自落座之後,眼看著杜士儀和盤膝坐在蒲團上的義寧如數家珍地探討著少林寺的起源輝煌,又請教佛家經義,他只覺又是驚嘆又是氣悶。

  來找個人還得這樣迂迴反覆,真麻煩!

  倘若不是起頭在山門碰了個釘子,杜士儀也不會圈子兜足面子給足。這會兒見火候差不多了,他方才笑呵呵地說道:「數月前我和崔十一郎曾經觀瞻過公孫大家劍器渾脫,聽她提起有一位故人長輩借住在少林寺,因而今日遊過寺後,我和崔十一郎也想求見一下此人。因只得公孫大家提到一個名姓,其他的一無所知,不得不求詢義寧大師了。」

  義寧乃是主持義獎的師弟,此刻和杜士儀說了許久的話,對這位小郎君頗有好感,聞言卻是有些驚嘆:「公孫大家的長輩故人?老衲在少林寺幾十年,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不知姓甚名誰?」

  「複姓公冶,單名絕。」

  話音剛落,他便看見義寧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恍然之色:「原來是那位在塔林中隱居的公冶先生。公冶先生當年於前代主持志操大師暮年拜訪,求教武藝後就一直隱居塔林,很少踏出山門,卻不想竟然和公孫大家有舊。」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6
第2卷 第四十章 銅膽鐵腕


  終於找到了要找的人,崔儉玄自然喜出望外。而杜士儀長舒了一口氣,少不得誠懇地請求帶他們去見一見公冶絕。讓他慶幸的是,義寧並沒有滿面為難地找什麼其人生性乖僻等等託詞,而是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召來一個小沙彌就吩咐了起來。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外間突然有人突然匆匆而入,也顧不得杜士儀和崔儉玄在場,那個年輕僧人就深深施禮道:「義寧大師,外間姚家大郎來了,說是想求見主持。」

  此話一出,義寧立時站起身來。他看了一眼崔儉玄和杜士儀,笑著微微頷首道:「二位就請跟著那小沙彌前往塔林,公孫先生必然也會因得故人訊息而高興的。老衲還有些事情,這就告退了。」

  「多謝大師,慢走。」

  外人來尋少林寺主持有何要事,崔儉玄絲毫不感興趣,而杜士儀也知道自己沒資格去理會這種層面上的勾當。兩人跟著那引路的小沙彌,很快便出了精舍,尋著一條甬道,繞過幾處大殿後,便來到了塔林。徜徉其間,看著那一座座稀疏的骨塔,杜士儀想到自己這些時日的所見所聞,不禁頗為感慨。

  如今的少林寺還不到三百年的歷史,儘管有唐太宗李世民的敕封以及功績碑,但聲名遠遠還沒達到後世那般。而少林寺禪宗祖庭的名頭,不過後世所定,此前達摩初創禪宗,入過少林寺面壁,但後來是五祖弘忍弟子法如入少林寺傳法,又稱為六祖,最後圓寂於少林寺,但在時下還只是自稱。

  這會兒禪宗最顯赫的一支,無疑是神秀嫡傳的北宗,神秀為武則天請入京城弘法,一度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弟子如普寂等亦是深受皇家敬重。相形之下,那位吟誦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為後世稱道的慧能,眼下傳道範圍只在南方而已。

  所以,眼下這座塔林中埋葬的先賢並不算多,因而小沙彌的解說也很簡略。等到塔林一角的一處屋子前,趁著他上前去叩門,崔儉玄便一把拉住了杜士儀,低聲問道:「喂,待會兒咱們還是把公孫大家的銅牌藏著不拿出來?」

  「你以為這是當初咱們去盧氏草堂求學?有薦書卻偏偏被你說成沒薦書。盧師是好脾氣,這位卻未必。」

  杜士儀一面說一面從懷裡取了銅牌在手,當那屋門開啟,小沙彌合十說明了緣由之後,他立時拿著東西快步上前。那門前的老者儘管鬚髮斑白,看上去年約五六十,但體格卻極其魁梧,他站在其人面前甚至還沒到那下頜,即便比他高兩寸的崔儉玄,亦是尚不及這老者個頭高。而其人低垂身側的那雙手,卻和那粗豪的體型個頭顯得很不相稱,竟是白皙細膩猶如女子。

  「見過公冶先生。」

  「是那丫頭讓你們來的?」公冶絕見崔儉玄趕緊點頭,上下打量了兩人一會,瞥了一眼杜士儀手中的東西,隨即便皺眉說道,「一個有些底子,另一個卻弱不勝風,那丫頭什麼眼光!好了,小和尚你先回去,這兒沒你的事情了。」

  那小沙彌卻是乖覺,笑呵呵合掌行禮便立刻離去了。這時候,公冶絕方才自顧自地轉身進屋,發現身後沒反應,他便不耐煩地說道:「愣著幹什麼,進屋說話,莫非你們願意在外頭吹西北風?」

  杜士儀連忙衝著崔儉玄使了個眼色,等其進了屋子,落後一步的他跟了進去,又順手掩住了房門。然而,還不等他把手中緊緊捏著的那銅牌呈上,就只聽公冶絕開口說道:「那丫頭眼高於頂,和她師傅一個性子,早年就發誓說終身不嫁。看你們兩個這年紀輕輕細皮嫩肉的,想是世家子弟,應該也騙不了閱遍世情的她,更不用說哄得她透露這地方。說吧,你們幫過她什麼忙?」

  這公冶絕一猜便中,崔儉玄頓時大為沒意思。他看了杜士儀一眼,索性將數月前的事情原原本本道來。除了如何造勢的經過等等,他倒是記性極好,就連杜士儀那前頭半首詩,後頭一首詩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這一解說完,他就聽到公冶絕發出了一陣長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罷了,能夠吟出這般雄渾大氣的詩句,也算是好男兒。銅牌我也不用瞧了,就看在這半首詩,還有你們幫了那丫頭一個大忙,我倒可以教你們兩手。不過,進益如何卻得看你們自己的。嗯,且先伸出手來給我看看!」

  聽到這話,崔儉玄立時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可當公冶絕使勁捏了捏掌心肉多的部位時,他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痛呼。等到對方仔仔細細看過,見自己的手從白皙變成了通紅,他不禁變成了苦瓜臉。等看到杜士儀亦是被如法炮製,而且右手中指還被反反覆覆看了好一會兒時,他方才心理平衡了。

  「到底是大家養尊處優長出來的,掌心都沒有繭子……而且到這個年紀,要像那丫頭那樣渾身上下肌肉無處不可用,已經不可能了。她那一脈,是當年越女嫡系女傳人的一脈。我這一脈,卻是傳自越王勾踐軍中甲士那一脈,講的是殺敵制勝,講究固然沒那麼多,基本功卻還是不可或缺的。第一練眼,第二練手,你們如今的年紀卻也使得。」

  說完公冶絕便回身到角落中的一個箱子前,隨手一掀箱蓋,從其中隨手一抄拿出了兩樣東西,看也不看便背對著杜士儀和崔儉玄拋了過來。好在兩人自打進屋就都提著精神,下意識各自伸手一接,緊跟著就都驚呼了一聲。那東西圓溜溜比雞蛋大些,可入手方才發現沉甸甸的,待到定睛一看,杜士儀便赫然發現,這竟是一枚打磨光滑銅球。

  「這兩枚銅膽是一套,你們倆回去之後,等練到能在右手中把玩一個時辰,完全純熟了再來找我。你們倆都是聰明人,想來不用我解說太多。」

  杜士儀看到東西,又聽到兩枚是一套,就已經明白了過來,這和從前看過老人們手中玩著的老年健身球有異曲同工之妙,最是有利於手掌靈巧和手腕腕力。當然,相對於那些空心的健身球,這完全實心的沉甸甸銅膽要想玩好,恐怕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到那邊廂還有裴寧要求的琵琶曲子,求學之路還很漫長,他不由得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這還真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見杜士儀上前從崔儉玄手中接過另一個銅球,繼而拉著人長揖行禮就打算告辭,公冶絕突然開口說道:「我看你們倆的手指上有些痕跡,應該是練琵琶的時候留下的。就算你們日後學不成劍術,把這兩個銅膽練好了,練起琵琶時也能事半功倍。還有,杜十九,你的身體尚未完全痊癒,每日最好比崔十一多練一會兒!銅膽鐵腕,練好了對你大有好處!」

  「多謝公冶先生提醒。」

  「去吧。」

  等到出了屋子,眼看杜士儀還幫著掩上了房門,憋得難受的崔儉玄方才忍不住問道:「杜十九,你好歹問清楚這兩個銅膽帶回去該怎麼練……啊?」

  見杜士儀將兩個銅膽放在右手間,手腕手指微動,兩個銅膽竟是緩慢轉動了起來,崔儉玄頓時瞪大了眼睛。盯著杜士儀那緩慢而費勁的動作看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品出了門道,連忙二話不說上前搶過了就納入自己指掌之中,結果才動了兩下,他便開始齜牙咧嘴,隨即倒吸一口涼氣道:「這麼重的玩意,要在手中玩一個時辰,胳膊和手都得酸麻了!老天爺,這不是開玩笑吧?」

  話音剛落,門便嘎吱一聲又開啟了,緊跟著便只見公冶絕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又出了屋子,卻是開口說道:「另外,你們倆將來若是有機會,替我打聽一下裴旻裴將軍的消息。自從他延和元年隨幽州都督孫佺出征,於敗軍之中獨全其師之後,一度沉寂好幾年沒消息了。」

  「是,公冶先生但請放心!」

  杜士儀立時反應了過來,連忙滿口答應,眼見得人再次回屋,大門關上,他拉起不明所以的崔儉玄轉身就走。待到完全離開了塔林的範圍,他方才松開了手,盯著崔儉玄懷中的那兩個實心銅膽輕輕吸了一口氣。此裴旻應當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裴將軍……今天這一趟還真是來得值!

  「喂,杜十九……」

  不等苦著臉的崔儉玄把話說完,杜士儀便笑著說道:「放心,這不是為難人。此物於練手極其有效,總而言之,咱們回去再說!」

  儘管崔儉玄很不樂意杜士儀的賣關子,但他更知道這傢伙年紀小鬼主意多,想想也就暫時不問了。然而,等到他們從塔林出來,去精舍用過素齋後一路往山門出去,卻在半道上發現此前見過的那位義寧大師正送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出來。

  那少年外服麻衣,顯見還在孝期,背影略顯瘦削,待到轉身面對他們倆的時候,便只見眼角狹長,雙頰微豐,眼睛倒是黑亮幽深,搭配在一塊頗有些福相。他倒也罷了,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卻不想崔儉玄詫異地咦了一聲。

  「我還說是哪個姚家大郎,竟然是他……咦,他怎麼穿著孝,他家裡誰故去了?」

  杜士儀聞言心中一動,連忙問道:「你認得他?」

  「我家和他家雖說交往不深,可他和我年紀差不多,在東都倒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崔儉玄眼神微微閃爍,隨即便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杜士儀道,「你知道他是誰?他是當朝姚相國的長孫姚閎,他那父親便是姚相國長子,爵封虢縣開國子,之前拜光祿少卿的姚彝。」

  崔儉玄正低聲解說著,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姚閎朝自己二人這邊看了過來,顯然也認出了自己。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7
第2卷 第四十一章 故人相見未從容


  嵩山少林寺自唐初得太宗文皇帝賜田封賞,並刻碑為記,平時來來往往的貴人也很不少,但姚閎身為當朝宰相姚崇的長孫,從前只是偶爾奉母親前來拜佛,此來捐出重金,意義自然不同。主持義獎送出來,容易讓外頭俗人瞧見,義寧身為執掌俗務的首座,見姚閎說著說著,突然腦袋轉往了其中一個方向目不轉睛地看著什麼,不禁也望了過去。認出杜士儀和崔儉玄,他不禁笑問道:「姚郎君認得那邊二位郎君麼?」

  姚閎從洛陽快馬加鞭趕到少林寺,一則是洛陽城中寺廟雖多,但他身份不同,來往其間極其扎眼;二則是這隆冬臘月,想必到少林寺禮佛的百姓即便不少,能夠認出他的人卻應該沒有。所以,正在孝服中的他代母親送了一筆極其豐厚的香火錢之外,還在佛前供上了一份極其虔誠的願書。

  如此就算回頭此事被人發現,對外頭可以解釋說,祖父姚崇極其不相信佛道,家訓便是不許崇佛敬道,倘若得知他大老遠跑少林寺來敬佛,必然會大發雷霆。這真實地目的卻可以隱下,因為他趁著此次出來,最重要的是還要去見一個人。

  現如今祖父姚崇身患瘧疾,至今還在皇家禮賓館中養病,而外頭的風聲又很不好,父親姚彝又是八月故世,他在私底下甚至聽到了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說法。他的父親和二叔父似乎為天子厭棄,連帶得祖父也已經聖眷不再了!

  此時此刻,他看著那邊廂的崔儉玄,佯作若無其事地說道:「只認得其中一個而已,只是在東都時常見的家中世交。」

  說到這裡,他就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對著崔儉玄微微頷首道:「崔十一郎,久未相見,想不到你真是在嵩山求學。」

  「這不是姚大郎嗎?」崔儉玄本打算相見不如不見,躲開也就算了,不料想平日眼高於頂的姚閎竟然會主動來和自己打招呼,也只好裝作是才看見似的,恍然大悟地拱了拱手道,「我到嵩山都大半年了,聽說少林寺雪後風景不錯,所以今日和同門師弟一塊到這裡賞玩。倒是你這大冷天不在東都擁裘圍爐賞雪,大老遠跑到這兒來,好興致啊!」

  杜士儀在一旁冷眼旁觀,見姚閎的笑容本就有些勉強,聽到最後一句話,更是連嘴角都下垂了,立時明白崔儉玄那口無遮攔的揶揄恐怕得罪了人。然而,他和姚閎素不相識,如今補救也晚了,索性也就裝傻充愣不做聲。果然,就只見姚閎眉頭緊蹙,長嘆了一聲道:「家父新喪不久,雖說祖父不信佛道,但我身為人子,總想盡最後一點孝心。」

  崔儉玄固然天生刻薄嘴,但姚閎既然說是父親歿了,他一愣之後,不禁有些不自然地深深一揖道:「這……實在對不住姚兄,我著實不知令尊之事,請節哀順變。這雪天路上難走,還請姚兄返程路上多多小心。」

  這賠禮和客套的話從崔儉玄口中說出來,怎麼都彷彿是語帶雙關似的,就連一旁的杜士儀聽在耳中都覺得有些不順。因而,看到姚閎極其勉強地點了點頭,隨後和義寧大師說道了兩句便匆匆告辭,他不禁輕輕蹙了蹙眉。等到義寧送了人回來,對他倆告罪一聲便匆匆回轉寺中,他才輕嘆一聲道:「我說崔十一,你剛剛說的話,恐怕得罪人了。」

  「我又不知道他家父親歿了!」崔儉玄沒好氣地挑了挑眉,隨即悶聲說道,「這小子從前也是嘴上不饒人的主,我今天對他說話算客氣了!」

  「我看他的樣子,應該是特地到少林寺來的。如果我沒記錯,洛陽之地佛寺極多,要盡孝心,何至於臘月冬日大老遠地到這少林寺來?」

  被杜士儀一說,崔儉玄也覺得其中頗有古怪,一路往外走時,少不得攢眉沉思。可他素來不善於這些費腦子的事,到了山門,和兩個在外頭看著馬的家僕會合,他也就懶得去想這些麻煩事了,翻身上馬之後便無所謂地說道:「管人家想要幹什麼,反正和咱們無幹!咱們既然見著了人,那就趕緊回盧氏草堂去,哎,這大冷天的,聖人應該又幸溫湯了吧?嵩山什麼都好,可怎麼就沒個溫湯,也好讓咱們松乏松乏……」

  想想姚家有什麼打算與自己確實無干,杜士儀不禁自嘲疑神疑鬼,因而也就丟開了此事。一路打馬返回,才到半途,天上便紛紛揚揚飄下了雪花來,繼而越下越大,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兩個崔氏家僕不敢怠慢,慌忙策騎上前攔住了杜士儀和崔儉玄的馬頭。

  「郎君,杜小郎君,這雪越下越大,再加上草堂前頭那條山路崎嶇不平,積雪之後只怕行馬更加難走。咱們不如先進登封縣城,明日再回草堂如何?」見杜士儀和崔儉玄有些猶豫,這年長的家僕又開口說道,「若是二位郎君擔心盧公有所記掛,我這就趕去懸練峰報個信!」

  「也好,你去報個信,若是風雪大,就在那兒宿一夜,不用趕回來!」

  崔儉玄點了點頭,見那家僕立時打馬飛馳而去,他方才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杜士儀,似笑非笑地說道,「杜十九,看來你除了抄書讀書學琵琶練那兩個銅膽,回頭還給再給你加上一項……多練騎馬!要不是你這一路實在是太慢,咱們早就回去了!」

  僅剩的那個崔氏家僕是才剛剛從東都永豐坊崔家過來替換一個老僕的,今日還是第一次見杜士儀,只知道兩人乃是同門。此刻聽崔儉玄這說話很不客氣,他本還生怕杜士儀會惱羞成怒,可讓他分外驚異的是,杜士儀竟只是沒好氣地攏緊了風帽:「別說廢話了,今天本就是你硬拖著我出來的!這騎馬我回頭自然會加緊練習,可你別忘了你答應我的抄《漢書》!」

  言罷他在馬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隨即徑直疾馳了出去。崔儉玄一個措不及防,被撂下了老遠方才醒悟過來,笑罵了一聲便趕緊打馬追上。這時候,那如釋重負的崔氏家僕方才慌忙也追了上去。然而,隨著天上的雪漸漸變成鵝毛大雪,一時三人都不敢再緊趕慢趕,放慢馬速徐徐而行。好在終於上了官道,不虞迷失路途,最後一行三人總算趕在城門落鎖前進了登封縣城。

  時值臘月,儘管接下來還有一個閏月,但登封縣城中已經有不少人家開始預備起了過年。大雪之中,路上行人很少,倒是不少院子裡那裊裊炊煙中隱隱傳來陣陣香味,讓中午吃了滿肚子素食的杜士儀和崔儉玄全都感到腹中飢餓了起來。後者更是不由分說地說道:「那些旅舍客館都不潔淨,咱們徑直去登封縣廨,我七叔總少不得咱們一頓飯食!」

  杜士儀倒是並不想再去攪擾崔韙之,人家就算在捕蝗的時候曾經欠他些許人情,可在往峻極峰下杜氏草屋中左一趟右一趟的送禮之下,怎麼也算還乾淨了。倘若不是雪下得實在太大,他恨不得先前不回城,徑直趕回草屋去和杜十三娘團聚,也好過留宿縣廨一夜。然而,在崔儉玄的再三勸說之下,他最終不得已答應。然而,一到縣廨門口,他就看到相熟的差役吳九一溜小跑上了前來。

  「杜小郎君,崔郎君!」

  儘管杜士儀是比崔儉玄小兩歲,可每次聽到這稱呼的差別,他總覺得不自然,這會兒見人主動上來執了自己的韁繩,他就半真半假地說道:「日後把那個小字省了,過了這個年,我也不小了。」

  「杜郎君既這麼說,某改了口就是!」

  吳九最是乖覺,當即便立時去掉了那個小字,見崔儉玄嗤笑一聲策馬走在了前頭,他有意落後幾步,等見前頭崔氏主僕二人已經落下了他們老長一段距離,他方才滿臉討好地說道:

  「杜郎君,某有一件事相求。當初郎君帶著我等四鄉奔走捕蝗的時候,曾經說過這飛蝗餵豬也好,喂鴨也好,都是絕妙好物,所以大夥兒積攢了幾百石的蝗蟲。如今我等幾個喂蓄養的豬鴨都已經極肥,原本等著臘月過年賣個好價,誰知道那會兒郎君的話傳開了來,不少人都照此辦理,這年底市面上的肉價跌了許多。要知道,貴人食羊,庶人食豕,可肉價要是一直這麼賤,大夥就只能養著豬過冬了!」

  杜士儀頓時皺了皺眉:「那般喂養,三四個月就該肥了,怎麼會存到現在?」

  見吳九再不吭聲,杜士儀立時明白,這傢伙必定是貪圖錢財,一茬掙過之後,立時又養了更多的,卻不想想市場需求終究是有限的。再加上如今上層士族多半都是吃羊肉,豬肉本就是更多面向平民百姓,市面上豬肉太多,怎麼可能不賤?而且從登封運到其餘各縣去賣,路費就極其不划算。可即便是賤了,以他們之前賺的錢,再加上收進仔豬的時候價格有限,何至於如此來求他出主意?

  儘管狐疑,然而上一次是要人出力,需得給甜頭,而這一次,他卻不打算慷慨無私地給這傢伙指點迷津了,卻是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如今課業繁重,也沒工夫管這些,再說我也就是今晚上在縣廨官舍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要回盧氏草堂了。」

  吳九滿心期望,可聽到這麼一句話,他便猶如當頭一盆涼水把他給澆得透心涼。
然而,此刻已經到了後頭官舍的門口,他縱使再想對杜士儀苦苦哀求,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其人下馬進門,繼而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8
第2卷 第四十二章 圍爐炙肉話家國


  和前頭縣廨那些公堂廳房相比,縣廨後頭供人居住的官舍卻有幾分小巧雅緻。此時此刻,聞訊迎了一行人進來的崔圓親自打了傘給崔儉玄遮風擋雪,口中卻說道:「郎主本就想趁著年前去盧氏草堂探望十一郎,順帶拜上盧公,可巧知道十一郎和杜小郎君一塊來了,明公別提多高興了。」

  他一面說一面轉頭看了一眼由另一個僕役打傘服侍的杜士儀,又突然用左手輕輕拍了拍腦袋:「看我這記性,好教杜小郎君得知,杜小娘子今早才由我家娘子接到了官舍,誰知道郎君這就來了,這可不是天底下最巧的事?」

  杜士儀正想著吳九所求,此刻乍然聽得杜十三娘竟然也在這裡,他頓時喜出望外。果然,才入三門,他就看到那邊寢堂簷下,杜十三娘正扶著竹影的手站在那兒翹首等待,一看到他,那眼眸中頓時流露出了無比欣喜的表情。

  倘若不是旁邊一個中年婦人開口說了一句什麼,她差一點兒就忍不住直接穿著錦靴徑直踏雪來迎。他見狀連忙加快了腳步,待到近前時,就只見崔儉玄對著那婦人長揖行禮,口稱七嬸。他記得聽崔儉玄提起過,崔韙之的夫人彷彿出自琅琊王氏,連忙也上前行禮道:「拜見夫人!」

  王夫人含笑扶起了崔儉玄,又連忙喚杜十三娘將杜士儀也攙扶了起來,這才親切地說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今日我才剛讓人把十三娘接了過來,卻不想傍晚十九郎又和十一郎聯袂而來,這還真是天意!灶上已經炙好了鹿肉,你們快進屋祛祛寒氣,正好是晚飯的時辰了!」

  杜十三娘緊緊握著杜士儀的手,等到跟著拉了崔儉玄的王夫人進了屋,她趁別人不注意,連忙低聲對兄長解釋道:「阿兄,是王夫人派人多次相邀,我實在是回絕不得……」

  「沒事,你一個人和竹影他們幾個住在峻極峰下,本就寂寞,到崔家走動走動也是應有的往來之義。」說到這裡,杜士儀便輕輕捋了捋杜十三娘左邊那小巧可愛的垂髫,這才輕聲說道,「本來今天大雪紛飛,我還不想回登封縣城,打算去峻極峰下草屋看你。幸好被崔十一給硬拉了來,否則到那兒撲了個空,便後悔都來不及了。所以,你這一趟來得好!」

  杜十三娘被杜士儀說得異常高興,忍不住把頭擱在了兄長胳膊上。而走在前頭的王夫人不經意回頭一瞧,卻瞥見杜士儀右手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皮囊,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下一刻,她就只聽崔儉玄一聲嚷嚷道:「哎呀,這總算是暖和了……一路跑馬吹風,我都快累死了!七嬸,二十五郎和十七娘呢?」

  崔韙之雖有庶子庶女,但嫡出卻只有一子一女,平素只有後者出來見客。這會兒,王夫人便當杜士儀是通家之好似的,笑吟吟對身邊的婢女吩咐了一聲,不消一會兒,就只見婢女們簇擁著兩人出來。前頭是一個大約七八歲圓滾滾的小胖子,長得憨態可掬,上來見禮過後,立時湊到崔儉玄身邊一口一個十一兄亂叫,等崔儉玄隨手丟給了他一個不值錢的小木人,他立刻如獲至寶眉開眼笑。而落在後頭的崔十七娘約摸和杜十三娘相仿的年紀,和弟弟相比,她顯得有些羞怯,襝衽行禮後,她便躲在了王夫人身後,可仍然不時悄悄好奇地打量杜士儀一眼。

  此刻崔韙之尚未回到寢堂,晚飯自然不便開席,王夫人就吩咐婢女擺上酥酪、乳漿以及四色乳餅。杜士儀雖則飢腸轆轆,可看到崔儉玄二話不說就委實不客氣地大吃大嚼了起來,他只覺得沒吃就飽了,最後索性只用了半杯乳漿,更多的精神都用在了應付王夫人那些看似隨意,實則帶著考較的問題上。好在這種不好受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不過一會兒,就只聽前頭傳來了一聲「郎主回來了」。不多時,一身便袍的崔韙之便大步進了屋子。

  「我正想親自去一趟盧氏草堂,問問十一郎你年前何時能回東都,沒想到你就和杜十九郎來了。」崔韙之扶起了崔儉玄,又抬手示意杜士儀也坐下說話,等到自己在居中主位上坐下,他掃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親生兒子,又笑道,「今日都是自家人,熟不拘禮,大家不妨隨意松乏一些。」

  本就只是勉勉強強跪坐的崔儉玄立刻把一條腿從身下挪了出來,很是隨便地垂在了矮座榻的前頭,他這麼一帶頭,崔小胖子自然跟著照做,杜士儀自然也樂得換成了盤膝趺坐,只有王夫人和杜十三娘崔十七娘三個女子依舊優雅地跪坐在那兒,彷彿沒聽見那隨意松乏的吩咐。須臾,婢女們便送上了一具具食案。每具食案上都是一套白瓷碗碟,佐料碟子中盛著花椒鹽粒等等,但菜蔬卻是一樣皆無。緊跟著,方才只聽外間一陣響動,竟是三四僕婦合力抬著一隻串有烤鹿的架子進了屋子。

  東西一進屋,一陣香味便四溢了開來,崔儉玄彷彿是應了那熟不拘禮四個字似的,還使勁抽了抽鼻子,眼睛一時為之大亮。杜士儀則是冷不丁發現,那崔小胖子也學著崔儉玄的樣兒閉著眼睛深深吸了兩口氣,絲毫沒發現上首的崔韙之已經眉頭緊蹙。使勁嗅了好幾下,崔儉玄便看著崔韙之笑嘻嘻地說道:「七叔不在意我先挑吧?」

  「你還真是不客氣,也不知道讓著十九郎和十三娘。」見杜士儀欠了欠身,杜十三娘亦是笑吟吟的,他方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也罷,你自己愛吃那一塊,自己挑!」

  「先把鹿鞭割下!」崔儉玄毫不客氣地嚷嚷出了這麼一句話,見其他人全都為之瞠目結舌,他這才壞笑道,「然後給七叔呈上來!」

  「臭小子!」崔韙之一下子給氣樂了,脫口而出笑罵了一聲,隨即就嘆道,「還以為你跟著盧公能夠學得文雅一些,居然還是這麼信口開河!」

  「盧師講求的是順其自然,可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

  崔儉玄得意洋洋地做了個手勢,見其中一個廚娘打扮的僕婦瞅了一眼主人和主母,最終小心翼翼割下了鹿鞭,雙手呈到了崔韙之前頭的瓷盤中。儘管如此,當面被侄兒當成了打趣對象的崔韙之哪有興趣當眾享用這樣的壯陽之物,不動聲色將其擱在了一邊。

  好在崔儉玄接下來只是要了一塊腿肉,自己的兒子崔二十五郎也依樣畫葫蘆要了腿肉,杜士儀要了一塊肋肉,至於王夫人則是以主母的姿態,替杜十三娘和崔十七娘各自割了一小塊嘗個鮮而已。這時候,崔韙之方才示意割了一塊前胸肉,揮揮手讓人將剩下的鹿抬了下去。此時此刻,便有人上來上了各色菜蔬,不少都是冬日難得一見的時鮮,再加上一小盅鮮魚湯,各色點心,一小碗白米飯,這便算是都齊了。

  雖說是食不言寢不語,但崔家這一頓飯顯然並沒有恪守那些古老的規矩。眾人一面吃一面談天說地,大部分時間,女人們都是在傾聽男人們的話,而崔小胖子年紀太小插不上嘴,始終都是崇拜地盯著崔儉玄。而杜士儀自然不會在崔家的地盤上和崔十一郎搶風頭,除非崔韙之問到自己,否則他輕易不開口。然而,等到崔韙之彷彿不經意地提到一個人名的時候,他一下子便留了心。

  「盧相公十一月去世,源相公雖說剛拜了相,但姚相公又病了,一直都在養病,源相公竟是政事堂和皇家禮賓館兩邊跑,忙都忙不過來。」崔韙之一面說話,一面審視著崔儉玄的表情,「偏偏紫微省擬好的大赦天下詔書送上去,聖人大筆一揮,偏偏把那個趙誨給圈了出來,一時上下一片嘩然。」

  崔儉玄聽得大皺眉頭,旋即不耐煩地說道:「七叔沒事情說這種朝廷大事幹什麼?你又不是政事堂那些相公,我也還沒入仕呢!」

  「哈哈,大概是白天在公堂之上這些消息看多了,一時忘了這不是和屬僚在一塊。」

  崔韙之自失地拍了拍腦袋,繼而隻字不提剛剛的話題。及至天色漸晚,他便笑呵呵地留了崔儉玄住在從前的那間客房,卻又善解人意地讓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在外間一個小院相對的兩間廂房。等到婢女們把一雙兒女也帶了下去,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心。

  王夫人屏退了婢女,旋即不解地問道:「七郎適才為何要提到朝廷大事?」

  「十一郎就是這性子……如今看來應是我想錯了。」

  崔韙之嘆了一口氣,隨即輕聲說道,「崔氏從祖上傳承至今,最是枝繁葉茂的,共有十支,清河崔六支,博陵崔四支。我和十一郎的父親是同一個祖父,同屬許州鄢陵這一房,到如今十一郎這一代,已經是枝繁葉茂人丁興旺。每一代雖有族長,但執掌族中真正大權的,卻另有人在。先父那一代,是十一郎的祖父執牛耳,我這一代,本該是十一郎的大伯泰之為本房之首,可十一郎的父親在誅韋氏的時候異軍突起,奈何後繼乏力,爵位雖高至國公,終究比不得四兄泰之穩穩當當一直在中樞。現如今到了十一郎這一輩,若能及早知道這一代本房全力栽培的人是誰,對於二十五郎來說,將來便能少走許多彎路。」

  見王夫人眼睛一亮,崔韙之便嘆了口氣道:「不過也不用著急,相比從前一度到了存亡關頭,如今天下太平,我不求二十五郎將來能執掌本房,只求他仕途穩當,子孫滿堂就行了。更何況事情本就不是一定的,六兄諤之,不就是差點越過了四兄?對了,十一郎在東都時,世家子弟無不繞道走,卻能和杜十九郎相善,足可見這杜十九郎有些不同。我觀其人恐非池中之物,你可知道,崔圓剛剛報了我一件事?」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8
第2卷 第四十三章 夜半魅影


  儘管這會兒的雪又下大了,天空中儘是紛紛揚揚的雪花,夾雜在寒風中往人脖子裡鑽,但杜十三娘仍然不想進自己的屋子去。這是在縣廨的官舍,不是在自家那雖小卻溫暖的草屋,她剛剛在兄長的屋子裡說了許久的話,此刻卻不得不移步回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這才輕輕吸了一口氣,招了招手就頭也不回地低頭進了屋子。門前那厚厚的棉簾子已經放了下來,她搓著剛剛被寒風吹冷的手,呆呆站在那兒好一會兒,突然低聲說道:「竹影,你說咱們什麼時候回了樊川好不好?」

  「娘子!」竹影一時震驚得無以復加,「娘子怎會有這念頭!」

  「沒什麼!」杜十三娘連忙搖了搖頭,可想想這些聚少離多的日子,儘管她在兄長面前一直嘴上逞強,可心裡又忍不住一陣難受,快步進了裡屋後,隨即就呆呆地抱膝坐在了矮矮的臥床上。每一次見杜士儀,她總覺得兄長彷彿有些不同,哪怕知道那是好事,她卻不免有幾分患得患失,彷彿一眨眼間,兄長就已經成長得她都不認識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抬起頭來,對著滿面擔憂的竹影輕聲說道,「沒事,我只是胡亂說說,你可千萬別對阿兄提。」

  而同樣閉門坐在臥床上的杜士儀,此刻卻解開了面前的皮囊,拿出了那一對磨得光潤圓滑的銅膽。儘管他對於崔韙之有意透露的那個消息很有些思量,但他更知道飯要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的走,對於如今的他來說,那位青史留名的名相姚崇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還隔著無數座大山,去考慮人家是不是處在危機之中,對於他並沒有任何意義。他輕輕地轉動著那一對沉甸甸的銅膽,可不一會兒,手腕就已經油酸又痛,只能擱在膝蓋上暫且休息。可不一會兒,他又毫不氣餒地開始琢磨其中訣竅,不一會兒便忘記了時間,直到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杜十三娘還帶著竹影,但他卻婉拒了崔家的婢女服侍,畢竟,他在盧氏草堂也是自己打理起居。記得自己此前說過不希望有人打擾,他不禁皺緊了眉頭,可想想興許是崔儉玄那個多事的傢伙,他思量再三,最終還是站起身來到門前。然而,他才預備去撥門閂,旋即赫然發現外頭插進了一把利刃輕輕地撥著門閂,這一驚登時非同小可。他本想高聲叫人,可轉念一想,當即一手按在了門閂上,又低喝了一聲。

  「誰?」

  這一聲喝再加上門閂被按住的結果便是利刃撥動再無效果,而他這一聲低喝,更是彷彿嚇住了外頭的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方才傳來了一個畏畏縮縮的聲音:「杜郎君,某是吳九……深夜不告而至,而且圖謀擅入,確實是大罪一件,可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還請杜郎君撥冗賜見,某感恩戴德!」

  得知這鬼鬼祟祟摸到縣令官舍的人竟然是吳九,杜士儀不禁驚嘆於這傢伙的膽大,但隨即就醒悟到不是有人幫忙穿針引線,就是有人故意縱容,否則摸進縣令內宅被抓到的後果,絕不是吳九承擔得起的。儘管心下慍怒,但他最終還是捏緊了右手中那對尚未放下的那對銅膽,繼而用左手開了房門。下一刻,就只見一個人影飛快地閃了進來,一進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杜郎君,某實在是走投無路,還請千萬指點一條活路!」

  見其連磕了三個頭,還來不及關門的杜士儀頓時皺了皺眉,隨即便掩了門,只把門閂輕輕搭上了。低頭盯著吳九看了好一會兒,他方才淡淡地說道:「不要跪在門口了,進來說話!」

  官舍的客房都是兩間,外間起居,內間是寢室,一應佈置並不奢華。不過一床一坐榻,一幾一架而已。此時此刻,爬起身的吳九進了內室,見杜十九在那坐榻上盤膝坐了,他連忙快步上前,又屈膝跪了下來。然而,這一次他還來不及說出那些求懇之詞,就只聽杜士儀開了口。

  「說吧,你此前究竟砸進去了多少錢?」

  吳九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這才一下子臉色刷白。想想這位年紀不大的杜郎君行事每每出人意料,可最終總能事半功倍,他咬了咬牙便一五一十地說道:「九月原本全都出手了,那會兒市面上肉價都還居於高位,所以大夥幾個,平均每人淨賺了一萬錢。別人見好就收了,可某瞧著實在是錢好賺,曬乾的飛蝗還剩下許多用不完,便連本帶利,又問別人賒借了五萬錢,收了五百口小豚租了田舍養著……結果如今年關將近,都砸在了手裡。若是還不能想到辦法,某就只能賣兒鬻女,甚至於自己賣為奴婢去抵債了。」

  見這大男人說著便整個人趴在了地上涕淚交加,儘管覺得他貪得無厭以至於落得如此下場,但杜士儀還是皺眉問道:「舉息多少?」

  「這個……」吳九沒想到杜士儀一個世家子弟,竟然會看穿自己借了高利貸,遲疑好一會兒,他這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月息……二十分,已經借了四個月。」

  二十分利?也就是一個月百分之二十?四五個月便翻倍?這種高利貸,這傢伙也敢下得去手!

  吳九窺見杜士儀彷彿一瞬間面色鐵青,慌忙又解釋道:「是借的公廨本錢,今年的公廨本錢一百五十萬,明公放出去與本縣大戶徐家,某從徐家直接借的,絕非利滾利。否則倘若再從別人那兒轉手,三十分四十分的月息都說不好。」

  儘管杜士儀知道吳九是借了高利貸,但所謂公廨本錢是什麼意思,他卻不甚分明,當即眉頭一挑道:「何謂公廨本錢?」

  「就是……就是官府拿出的本錢放與大戶,令人每月交來息錢,以供公私雜用。就比如這登封縣廨上下官吏的吃用開銷,就是從這上頭來的。」吳九也顧不得解釋這些會不會有什麼影響,吞了口唾沫便又添了一句,「登封的規矩是,倘若放公廨本錢四十萬,那麼年納息錢四十萬,舉息在月利十分上下……」

  對於這樣名目的官府高利貸,杜士儀不禁眉頭大皺。然而,他更知道這種積弊不是自己能管的,只能低垂下了眼瞼,隨即淡淡地問道:「如今你應該是連本金都拿不出來,更不用說息錢了吧?」

  「杜郎君神目如電。」吳九本能地恭維了一句,可見杜士儀面色冷冷的,他又縮了縮腦袋,可憐巴巴地說道,「上個月的息錢就已經拿不出來了,某豁出老臉去徐家死活求懇,最終方才得以度過了這道難關。可誰曾想這個月不知怎的,屠夫都不宰肉不收肉了,肉價行情更低,某已經走投無路……只求杜郎君發發慈悲,救我全家人一命!」

  見吳九說著又開始磕頭如搗蒜,杜士儀不禁低聲斥道:「給我止住!若你只是積壓了東西賣不出去,我倒不是沒有辦法。可你眼下立時三刻等著還錢,那就沒有那麼簡單了!你剛剛說賣兒鬻女,總不成你借這公廨本錢的時候,押的是自己的兒女?」

  吳九瞥了杜士儀一眼,見其神色倏然轉冷,他慌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自然不是,某押出去的是家傳的一百畝永業田,還有當時欄中所有小豚,以及某自個兒……可某家中還有老母兄弟,要是真的這些田沒有了,他們必然不依。老母素來偏向某兩個弟弟,到時候翻臉上公堂也是某受責。所以小兒和小女迫於無奈,才打算賣身為奴婢償清……」

  「不用說了!」

  杜士儀終於忍不住打斷了這傢伙的話,見其立時把嘴閉得緊緊的,但兩隻手死死摳著地上的青磚,滿臉的祈求之色,他頓時眯起了眼睛。

  縣廨這些滑胥差役,沒一個是好相與的。此前他便是憑著崔韙之的吩咐,以言動之,以利誘之,最後又親身嘗試,這才最終激起了一定的聲勢,得以成功。如今要幫吳九卻也不是不行,畢竟他和杜十三娘身在異鄉,根基淺身家薄,異日要回去,總不能光靠腹中詩書,還得有人有錢,但首先得杜絕吳九他日懷有異心的隱患!

  沉吟許久之後,他便開口說道:「你今夜既然偷偷潛了進來,自然是有人幫你。你想過沒有,就算此刻如願以償見到了我,日後你在縣廨還呆的下去?」

  吳九這些天來四處求告,已經是實在沒辦法了,這才病急亂投醫,想到了最初指點他們這麼一條財路的杜士儀身上。此刻聽到這話,原本他還慶幸素來難說話的崔圓今天破例幫了自己如此大忙,這會兒頓時面色慘白。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了杜士儀一眼,一時竟是癱坐在地,渾渾噩噩地說道:「那如何是好?若是沒有縣廨這倚仗,徐家的人非活拆了某不可……」

  「此事我可以幫忙。」一字一句說出了這幾個字之後,見吳九滿面狂喜,杜士儀這才淡淡地說道,「只不過卻不是沒有代價的。你不是說過要賣兒鬻女,甚至自賣自身為奴婢?借券轉了給我,我會替你解決,但你需得把你自己,還有你養的那些豬抵了給我,。」

  吳九死死盯著杜士儀的眼睛,確定這絲毫不像是開玩笑,他不禁心中猶豫不決。然而,想到自己家已經被人盯住了,除非他肯丟下妻子兒女逃跑,否則這一關怎麼也捱不過去,他不得不下決心。更何況,如今連本帶利欠了十萬錢,那五百口豬已經都積壓在了手上出不去,他就是把自家四口人一塊囫圇都賣了也換不得這許多!而杜士儀的性子他稍稍摸著幾分,應不是那種惡主。狠狠捏著拳頭的他猶疑再三,最終重重磕了一個頭。

  「就依郎君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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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第四十四章 盛氣凌人


  一大清早,一輛牛車便停在縣廨官舍的後門口。眼看御者已經頭也不抬地垂手下車退到了一旁侍立,杜十三娘竭力忍著心頭的戀戀不捨,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平復了心情:「阿兄,如今這天氣一日日涼了,山中更冷,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多添衣裳。」

  杜士儀一如從前伸出手去想要摩挲杜十三娘的頭,見其面帶微嗔地挪開腦袋,他立時明白小丫頭是不希望自己將其當成小孩子那般看待,當即便伸手在她的肩膀上壓了壓:「放心,我不是從前那禁不得風吹雨打的身體。倒是你,崔明府和夫人既然說雪天山中住著不便,你就在這兒安心住幾日,待到雪過天晴了再說。」他說著便彎下腰湊近了杜十三娘的耳朵,用極其低微的聲音吩咐道,「別忘了我早上吩咐你的話,我回了草堂便要用心讀書,其他交給你了!」

  「阿兄放心!」

  儘管杜十三娘年紀幼小,但從前在樊川時,杜士儀一心讀書,一有空便跟著幾個杜氏長輩的參加各種豪門飲宴吟詩作賦,家中事務最初是她的乳母秋娘打理,可等到她八歲上下乳母辭了出去,她便開始逐漸留心,待到十歲上頭,除卻必得長輩們出面的,家中其餘雜務她都能料理一二。可是,相比從前上手的那些事,今日大清早起來之後,在院子裡和晨練的杜士儀說話時,兄長和她商量的卻是非同一般的事。點了點頭後,她就斬釘截鐵地說道:「我都聽阿兄的,一定不會讓阿兄失望。」

  「別說什麼失望不失望的話。」杜士儀直起身後,終於忍不住還是揉了揉杜十三娘的腦袋,見那兩縷可愛的垂髫被自己蹂躪得有些歪了,他這才笑眯眯地說道,「不要勉強,你要記住,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你這個妹妹,才是我最重要的!好了,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向泫然欲涕的杜十三娘招了招手,轉身上了牛車,杜士儀一坐定就看到對面的崔儉玄正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頓時沒好氣地說道:「有什麼好看的?」

  「我家裡也有姊姊,也有妹妹。」說到這個,崔儉玄的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但很快便若無其事地說道,「可你和你家十三娘未免太親近了些。她是你這個阿兄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呢,又對她著緊得不得了……」

  不等崔儉玄說完,杜士儀便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有她這麼一個妹妹。而且,我這條命也算是靠著她才撿回來的。」

  聽到這兩句話,崔儉玄不禁一愣。他雖說嘴刻薄,但心裡卻不糊塗,知道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就不是玩笑了,登時打了個哈哈再不做聲。然而,車出坊門,他便突然聽到杜士儀輕聲說道:「讓車去坊市。崔十一,回去之前,我得借你做一件事。」

  「嗯?」崔儉玄狐疑地看了一眼杜士儀,見其衝著自己勾了勾手,他便把耳朵湊了過去。待聽完了那番話,他不禁眉頭皺得緊緊的,「又不是和你多親近的人,值得你親自出面相助?你什麼時候這般濫好人了!」

  「要只是他一個,我也懶得管,可他家裡還有妻兒老小。」杜士儀頓了一頓,因笑道,「不過那一百貫,我只能暫時欠著你的。」

  「錢算什麼,當得了飯吃?」崔儉玄低低嘟囔了一聲,見杜士儀啞然失笑,他最終便沒好氣地說道,「得了,捕蝗是一回,公孫大家那兒又是一回,反正你就愛管閒事。有熱鬧看,我自然沒意見。橫豎回去之後也是讀書聽講,也就耽誤半天。」

  崔儉玄既有吩咐,那御者自然不敢違逆,當即將牛車轉道前往坊市。待到那一間酒肆前停車,杜士儀和崔儉玄先後下來,事先就得了消息的店主親自帶著兩個酒保在門前迎了,又滿臉堆笑地讓酒保將從者安置在了一樓,自己則是把兩人送上了二樓。將臨窗那兩個早就反反覆覆擦洗過的坐席又用袖子拂了拂,側身讓這兩位難得一見的客人坐了,又端上了兩杯蔗漿,店主方才慇勤地問道:「二位郎君要些什麼?各色好酒好食……」

  還不等他說完,崔儉玄就不耐煩地說道:「不用囉嗦,挑你這店裡拿手的上來!」

  「是是!」

  眼看那店主連忙領了兩個酒保下去,崔儉玄方才把兩條腿垂落在了坐榻下頭,又大大伸了個懶腰,一時有些百無聊賴。可是,一看到杜士儀從一旁的皮囊中掏出那兩個銅膽,他立時想起昨日那公冶絕的吩咐。盯著杜士儀用手指輕輕撥動著銅膽,那沉甸甸的兩個玩意在其手掌之中緩慢卻平穩地挪動著,他忍不住蹭地一下站起身來,到杜士儀身側一面觀瞻一面盤問訣竅,最後忍不住出手搶了過來。

  崔儉玄既然把玩起了這東西,杜士儀知道他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再覺得無聊,少不得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果然只過了不多時,他就看到吳九帶著一個衣著光鮮管事模樣的男子往這邊走了過來。知道正主兒來了,他隨手拿起面前蔗漿喝了一口,目光又落在了對面的崔儉玄身上。和最初的不適應相比,此時此刻,崔儉玄的動作已經顯見純熟,而且大約是因為從小練過劍術,手腕手指原本就靈活,此刻上手了好一會兒,彷彿已經琢磨出了幾分門道。就在這時候,他便聽得樓下傳來了一個粗魯的聲音。

  「吳九,要是你敢虛詞誆騙我,回頭我扒了你的皮!那樣的貴人會來這種破地方,弄輛牛車便能糊弄過去不成……啊!」

  知道那人想來是被底下那幾個崔氏從者攔住了,杜士儀不禁露出了一絲嘿然冷笑。果然,隨著一個厲聲呵斥,起頭那粗魯的聲音立刻收斂了許多,甚至多出了幾分說不出的諂媚。那低低的詢問和交涉樓上的杜士儀再也聽不分明,然而他本就不在乎這傢伙用何種方法,漫不經心地又喝了一口那鮮甜的蔗漿。他盯著杯中之物看了好一會兒,心中冷不丁生出了另一個念頭。

  「杜郎君,樓下那吳九自稱是您家中奴僕,帶著另一個人求見。」上了樓來的那崔氏家僕昨天方才在縣廨見過這個叫做吳九的差役,此刻聽人又自稱是杜士儀的家奴,他不禁滿腹狐疑,說到這裡又添了一句,「要是此人胡言亂語,我立時就吩咐把他打了出去!」

  「不用打了,他確是才剛投了我門下。你去問他有何事?」

  那崔氏家僕訝異地瞪大了眼睛,最終慌忙下了樓去,不消一會兒又回了來,卻是面色古怪地說道:「那吳九說,下頭的是城東徐家的管事。他以一張借券為身價,賣身投入郎君門下,可對那徐家的管事說,那管事卻不信……」

  「他信與不信與我何干?區區一個管事,也想為這麼一丁點小事見我?你讓吳九滾上來,令此人速去,有什麼事讓他家主人翁來和我說!」

  大家子弟收奴納婢,最是平常不過的事,因而那崔氏家僕見杜士儀如此盛氣,非但不覺得奇怪,反認為是理所當然,答應一聲就再次下了樓。隨著底下傳來了他那大嗓門的呵斥,樓下那起頭粗魯的聲音被完全壓了下去,只有隱隱約約的解釋聲。不一會兒,杜士儀便看到那衣著光鮮的男子有些倉皇地離開了這酒肆,朝著來路步履匆匆而去。緊跟著,樓梯上又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卻是那吳九三步並兩步地上了樓。

  見崔儉玄旁若無人地只顧玩著手中銅膽,吳九想起適才那徐家管事前倨後恭的模樣,不禁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雙膝跪地磕了個頭後,這才訥訥說道:「郎君……」

  「不用多說了。」杜士儀隨口打斷了吳九的話,又淡淡地說道,「起來一邊候著,等人來了再說。」

  說話間,卻是店主親自送了酒食上來,又親自在一旁溫酒篩酒侍奉。直到這時候,崔儉玄方才回轉神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放下手中銅膽,又揉著手腕說道:「著實沉得沒話說,可還真有些意思、確如那公冶絕所說,要能把這兩個銅膽玩好,無論是彈撥琵琶也好,練劍也罷,應該都能事半功倍!」

  他一邊說一邊舉起酒盞喝了一口,覺得這酒味不過勉強能入口,他就沒興致了。再看桌上那幾樣下酒小菜,光看賣相便只是尋常,他更加沒有多少興致,一時間很不耐煩地令那店主退下,這才說道:「還要在這等多久?」

  「怎麼,覺得店小粗陋,酒食難以入口?」

  「店小倒是不相干,我在東都的時候,也曾經光顧過永豐坊那些胡店,小小地方卻做得一手好飯食!這店太過尋常,平日肯定也少人問津!哎,到了登封就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就是昨天在七叔那兒吃到的鹿肉也沒什麼滋味,只是個新鮮而已……啊,對了,真說起來,還是你那回在宋曲那兒炮製的香酥蝗蟲真正好味,就是這東西著實太嚇人了些,沒幾人敢吃!」

  「就似你說的,豪門大宅之中庖廚做的菜,固然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卻是多半隻是賣相好,實則入口未必勝過那些小店!崔十一,我家中有一卷從不外傳的菜譜,你可要試一試?」

  「那是自然!」崔儉玄幾乎想都不想便重重一巴掌拍在面前小幾上,滿面放光地說道,「快給我瞧瞧!」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9
第2卷 第四十五章 針鋒相對


  時值臘月,此刻又已經日上中天,坊市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四處都是叫賣聲喧鬧聲。在這種車水馬龍的地方,縱使外頭街道上暢通無阻的馬車,在這種地方也沒法提高行駛速度。此時此刻,一輛黑漆馬車在三五從者的簇擁下在人流之中緩緩而行,馭者不時抬起馬鞭吆喝讓道,可卻始終收效甚微。而車廂之中,皮裘之外罩了一襲藍色袍子的一個中年人卻絲毫沒有挑起簾子去看外頭的情形,閉目養神盤膝坐在那兒,右手腕赫然是一串金黃色蜜蠟佛珠。

  這等品相的蜜蠟佛珠,卻是價值不菲!

  「郎主,已經到了。」

  隨著外頭的喚聲,中年人方才睜開了眼睛。若非風雪天,他也不喜歡坐馬車招搖過市,而今天之所以如此,著實是下頭管事稟報上來的話讓他大為惱怒。此時此刻,踩著車蹬子下來的他看見一旁停了一輛牛車,忍不住盯著使勁又看了兩眼,這才面無表情地進了身前的酒肆。然而,才一踏進其間,目光不過在那幾個清一色整齊衣衫的從者身上一掃而過,他就聽得樓上傳來了一個嚷嚷聲。

  「這就已經十道了!杜十九,居然還有?」

  「都說了是秘藏食譜,這自然還沒完!」

  這兩個顯見極其年輕的聲音一入耳,中年人便知道這應該就是正主兒。作為登封徐氏的主人,產業遍佈縣城之內乃至於河南府多地,正當盛年的徐繼也算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物,在官面上亦曾經交接了一些人。他很清楚,面對那些久經滄海的老狐狸該用什麼手段和態度,面對那些生性倨傲的世家子弟,又該用什麼樣的態度。然而,管事回來稟報所提到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卻讓他不得不犯了躊躇。

  能夠和那位素來言行無忌的崔十一郎極其交好,總不脫也是性格相仿的世家子弟;然而,無論是自告奮勇帶頭捕蝗也好,還是其後給公孫大娘撐腰,將監察御史劉沼給噎得忍氣吞聲而去,抑或是拜入了赫赫有名的嵩山隱士盧鴻名下——所有這些都足以證明,那個杜十九並非一味飛揚跋扈的人,固然有些少年意氣,可為人卻也有獨到之處。如此之人,何必為了區區一個微不足道的吳九,和自己打擂台?

  於是,他定了定神,便對著一個上了前來問話的崔氏家僕說道:「請敬告樓上杜郎君,登封徐氏之主徐繼求見。」

  樓上的吳九正在小心翼翼給杜士儀抻紙,此刻聽到下頭那個聲音,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手也為之一抖。一旁的崔儉玄對此大為慍怒,可發現杜士儀及時收筆,並未污了這已經滿是淋漓墨跡的紙卷,他方才松了一口氣,少不得惡狠狠地瞪了吳九一眼道:「你小心些!」

  說話間,下頭報信的人就已經來了。崔儉玄對這麼一個不速之客很不以為然,卻還是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繼而很沒坐相地垂了雙腿,一手托著下巴。待到杜士儀開口吩咐,那人被帶了上來,他瞧見人也不過是兩隻眼睛一張嘴,頓時斜睨了戰戰兢兢抻紙的吳九一眼,隨即撇了撇嘴。

  不就是個承接官府公廨本錢的,算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用得著嚇成這樣子!

  徐繼一上樓就看見了臨窗而坐的這兩個少年郎君。年長的唇紅齒白宛若女郎,尤其那一雙鳳眼讓人一見難忘,然而,如此一個美少年,卻偏偏很沒有儀態地雙腿胡坐,見著他就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通身上下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傲慢。一旁那個年少的卻頭也不抬在紙上專心致志地寫著什麼,而那個平日連求見自己都不夠資格的縣廨差役吳九,正畢恭畢敬地在旁邊為之抻紙,卻是連頭都不敢抬。

  面對這種彷彿被忽視的局面,徐繼更是心中不快,輕咳了一聲便開口說道:「杜郎君,某便是登封徐氏之主徐繼。」

  「敬請徐公稍候片刻,立時就完了。」

  聽到杜士儀頭也不抬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語氣固然客氣,但實則卻顯見頗為輕視的話,徐繼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然而,還不等他開口發話,卻只見崔儉玄懶洋洋地開口說道:「你一口一個登封徐氏,不知道登封徐氏在天下郡望之中排行第幾?」

  「十一郎!」杜士儀此刻終於一蹴而就,一抬頭就看到徐繼在崔儉玄那張刻薄的嘴下變成了豬肝紅的臉。知道崔儉玄拉仇恨的本事素來令人歎為觀止,他立時開口把人叫住了,這才坐直了身子道,「適才徐家門下管事只為了證實我這新進家奴的身份,居然吵吵嚷嚷定要見我辯一個分明,我一時氣惱,方才轟了他走。只為了一丁點小事,沒想到真的驚動了徐公,說起來倒是我的不是了。」

  見杜士儀面色溫文語句和煦,誠懇表示歉意的樣子彷彿真是那麼一回事,徐繼只能暫時撇開崔儉玄剛剛那句能把人氣吐血的話,口氣有些生硬地說道:「不敢當杜郎君這不是之稱,要怪只能怪某馭下不嚴。只是,吳九本是縣廨應奉,不知道何時從了郎君?」

  「唔,就在今早才於縣廨辦好了一應文書。怎麼,徐公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杜郎君可知道,這吳九投身恐非真心,須知他數月前曾與我這兒借了五萬錢的公廨本錢,數月下來,連本帶利,已經欠了十萬錢!」

  徐繼本以為捅破這層窗戶紙,杜士儀必然會為之震動,可讓他料想不到的是,杜士儀竟然笑了起來:「原來徐公說的是這回事。我用人還不至於這般糊塗,收了他的投身文書之前,他就已經告知了此事。看來徐公此來,是要他償清你手中那張借券?這事兒卻容易……」

  他這話還沒說完,徐繼就只覺得心中咯噔一下。杜士儀因為吳九那滑胥傢伙的求告,一時心軟糊塗收其為奴替人擋災,這是他設想中最好解決的處境,讓人明白受騙上當,想必其一定會放手。畢竟,杜士儀自告奮勇捕蝗,應該是為了揚名;為公孫大娘出頭,應該是難過美人關;怎也不至於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吳九,招惹一身麻煩!可事情就是這般棘手,這個杜十九竟真的打算這麼做!

  因而,見杜士儀頓了一頓,彷彿要和崔儉玄商量什麼,徐繼不禁定了定神,隨即強笑說道:「這一百貫錢於杜郎君來說自然不算什麼。只是,某承接公廨本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今次之事若是傳揚出去,恐怕某實在是不好做……」

  杜士儀也不過做個樣子,實則只要徐繼把借券轉到自己名下,然後銷乾淨就行了,並無意憑一己之力插手這官私皆有涉足的高利貸行業。然而,他願意還錢,對方卻反而語焉不詳地表示不樂意,他不禁生出了一絲明悟。

  恐怕這登封徐氏此前放錢的時候就不懷好意,不但看中了吳九那一百畝永業田,而且還能用那一丁點本錢將那五百口豬一網打盡,好大的胃口!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徐公居然認為傳揚出去,會讓你不好做?」

  見杜士儀陡然加重了語氣,徐繼知道今次若不能掣出殺手鐧來,恐怕會就此僵持,咬了咬牙後便開口說道:「不錯,若是欠債的人全都學這吳九,投身大戶以求庇護,而那些豪門大戶又沒有杜郎君肯擔下債務的擔當,那某豈不是再難做這一行?須知承接公廨本錢本就利潤極薄,登封上下也沒有幾戶人家願意承接,徐家退出,別家自然也會有樣學樣……」

  這話已經不像先頭那樣還有些藏著掖著的含蓄,而是赤裸裸的威脅口氣了。聞聽此言,從來沒和這等地頭蛇打過交道的崔儉玄一時大怒,就在他拍案而起要喝罵的時候,便只覺得杜士儀竟是反身按住了他的肩頭。

  「以登封縣廨而計,一年只不過一百五十萬公廨本錢而已。倘若真的徐家不願意接,登封縣內其他各家也都不願意接,河南府未必就沒了膽大的人。而且,倘若承接的時候月息十分,轉手出去卻是月息二十分三十分,這還叫利潤極薄,天底下恐怕再沒有利潤更豐厚的勾當!」

  徐繼未料想自己已經把話說得那樣明白了,杜士儀竟然非但毫不退讓,反而撂下了更強硬的話,頓時有些進退兩難。想想徐家在登封素來為諸大戶馬首是瞻,此時再不容輕易退讓,他想到家中那位貴客,幾乎來不及細細思量便語帶雙關地說道:「既是杜郎君執意若此,某也無話可說。話說回來,昨夜東都慈惠坊姚大郎正好下榻本宅,今早才剛剛啟程,若是知道杜郎君和崔郎君也在城中,還可以敘一敘話,倒真的是可惜了。」

  不提姚閎還好,一提姚閎,崔儉玄頓時冷笑了起來:「昨日我和杜十九在少林寺倒正巧遇著了姚大郎,他沒說兩句話就以服孝為名走得飛快。他重孝在身,卻不早些回東都,敢情居然和咱們一樣進了登封縣城,而且還夜宿你那徐宅?嘖嘖,回頭我倒要問問他,可是來尋花問柳了!」

  「十一兄別胡亂揣測,恐怕是徐公和東都慈惠坊姚家有些交情,故而姚大郎方才留宿徐宅。」

  見杜士儀似笑非笑,又體諒地替自己說了一句話,徐繼頓時暗道不好。他本意是拿相國公子來壓一壓杜士儀和崔儉玄的氣焰,可卻被人抓到了這語病!一想到萬一牽連到姚閎的後果,儘管丟了那到了嘴的肥肉讓他很不甘心,但他還是當機立斷做出了選擇。

  兩害相權,取其輕!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39
第2卷 第四十六章 全肉宴


  手中捧著那張彷彿重若千鈞的借券,吳九隻覺得整個人彷彿虛脫了似的。從前只看到其他人舉錢之後還不出來,一時不得不賠上田產兒女等等慘狀,他還暗笑那些人不知算計清楚再行事,可這一回他信心滿滿地借了那五萬錢,月息還不算高,還不是險些萬劫不復?可即便如此,好歹不用動家中那一百畝永業田,否則生性彪悍最護著兩個弟弟的母親情急之下,恐怕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郎君……」

  杜士儀見吳九那臉上說不出是悲是喜,便擺了擺手說道:「不用多說了。總而言之,從今往後你就是杜家的人,好好記著這一點就是。另外,這家酒肆是你找的,可合我之前吩咐你的那幾個條件?」

  「回稟郎君,都一一合了那幾個條件。這家酒肆賣的酒平淡無奇,飲食也比不過鄰近各家,店主幾乎都經營不下去了,所以……」

  吳九這話還沒有說完,崔儉玄頓時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道:「怪不得剛剛那些酒食都無甚出奇之處!杜十九,你就特意帶我來這種地方!」

  「就因為平淡無奇,改頭換面煥然一新的時候,那才稱得上是讓人大吃一驚。」杜士儀微微一笑,旋即便對吳九說道,「你下去把店主叫上來。」

  不多時,那圓臉店主就誠惶誠恐地跟著吳九上了樓。發現食案上的東西都沒怎麼動過,他不禁更加惶然,直到聽見杜士儀問他這店中所用庖廚和酒保時,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訥訥說道:「郎君,我這店小,僱不起人,所以兩個酒保實則是家中兒子和侄兒,後廚做飯食的,便是家裡老妻。她那釀酒造飯的本事其實還行,可翻來覆去就只能做那麼幾道坊市上其他酒肆店家都會的菜,所以只能怠慢尊客了。」

  此前這店主帶著酒保奔前走後,此刻又如此說話,杜士儀便明白其人老實。他微微一沉吟,隨即便開口說道:「那你這酒肆打算出讓?」

  「啊……」那店主先是一愣,隨即便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好一會兒,他才極其沮喪地說道:「不瞞郎君說,我那一家子都是靠著這個小酒肆為生,說是要賣,其實真的不捨得,而且若是沒了這酒肆,一家人都不知道要靠什麼過日子。如今成丁授田已經幾乎是一句空話,我這一家子又是多災多難的,祖上傳下來那點田地,現如今剩下的只有不到二十畝,可稅賦卻還是按照授田的額度交。這出讓酒肆我只打算要價八萬錢,可還是無人問津。其實就算真的錢到手,也熬不過幾年!」

  杜家已算得上是家道中落,可不論如何都是名門世族,關於授田,杜士儀的記憶中沒有絲毫印象。當他拿眼睛去看崔儉玄時,這位崔十一郎也很直接地一攤手表示自己不清楚。這時候,還是在縣廨中廝混了許多年的吳九彎下腰低聲解說。

  「郎君,我朝授田是起自武德七年,那時候成丁之男,每人授田百畝,其中二十畝永業田,八十畝口分田,永業田可世代承繼,但口分田按例是人歿後入官。可這年歲久了,人越來越多,荒地越來越少,再加上很少有人真的交回口分田,自然而然就更不夠分了。到貞觀十八年,說是百畝,但實則分到手的能有三十畝就頂天了。可租庸調都是按照百畝的應授田額度,所以……」

  儘管吳九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杜士儀已經明白了其中深淺。見那店主滿臉苦澀,他少不得躊躇了起來,片刻之後就含笑說道:「原來是有這樣的苦處。對了,還不曾問過店主尊姓大名?」

  剛剛那店主見登封赫赫有名的徐家管事被人攔下,就連親自趕來的徐家之主徐繼只能在下面等人吩咐了方才能夠上樓,再加上外頭停著那輛價值不菲的牛車,因而,此刻見杜士儀竟然對自己這麼客氣,他不禁有些受寵若驚:「不敢噹啷君垂詢,我姓唐,家中爺娘沒起過大名,因在家中行五,外人都叫我唐五。」

  崔儉玄饒有興味地問道:「既有唐五,那豈不是你前頭還有四個兄長?」

  「我那四個阿兄如今都過世了。」店主唐五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黯然,隨即強笑道,「所以我那侄兒方才和我一塊過活。」

  問到了別人的傷心處,崔儉玄不禁有些不自在,乾咳一聲便不說話了。這時候,杜士儀方才徐徐說道:「既是你生怕這酒肆賣了之後,沒了存身立命的地方,我倒有一個主意。你若願意聽我的,我有回春妙法,可讓你這酒肆生意蒸蒸日上。」

  唐五哪想到杜士儀一個世家子弟,竟然會管這種閒事。一想到這騎虎難下的局面,他咬了咬牙,隨即便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道:「但請郎君示下,我無所不從。」

  「你這酒肆如今生意不佳,想賣了換錢,又怕賣出去丟了活路,既如此,我可以幫你一把。我這僕從吳九,本在縣廨掛名,如今辭了出來,便由他在你這兒經營一年。我恰好想起了一卷食譜,倒是可以用一用。」

  唐五一時眼睛大亮,他生怕杜士儀只是虛言誆騙,等反反覆覆確定這是真的,他竟是連回答都來不及,一陣風似的蹬蹬蹬下了樓去。而一旁的吳九也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如此安置自己,可瞥了一眼食案上尚未收起的字紙,他一時也心熱了起來。於是,等到杜士儀問了他可識字,他立時連連點頭,道是跟著縣廨一個刀筆吏認過,卻是不會寫幾個字。

  「你下去,先看看那唐五一家商量得如何。」

  等到杜士儀遣了唐五下去,崔儉玄立時忍不住了:「杜十九,你還真是興致好,費這麼大功夫,就為了這點小營生?」

  「於你來說是小營生,可我家裡那一場火,家底都給燒沒了。雖則祖上還留著不少田地,可要讓十三娘日後過得舒心愜意,也不能只靠那些看天吃飯的地。既如此,不如活學活用,把我少時看過的那些食譜用上。須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既如此,書中亦有好美食!」

  崔儉玄還是第一次聽人拿著聖賢書這樣打比方,一愣過後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罷之後他使勁拍了拍食案,繼而便斬釘截鐵地說道,「就衝著你那最後幾句話,這事兒我一定要摻一腳!天底下其他事情我都沒什麼興致,但口舌之慾卻是我之最愛!」

  杜士儀知道崔儉玄本就是好事的,此刻立時點了點頭道:「起頭給了那徐繼的一百貫,便算作是你的本錢,到時候你等著收錢就是。不過,要做事,先飽腹,我帶著那食譜下去,便看看那唐五的老妻是真的沒有食譜方才翻不出花樣,還是手藝拙劣吧。」

  「那可好,這些飯食淡而無味,真心下不了口!我可等著你那秘藏食譜能做出些什麼好菜!」

  日上中天時,當獨自在樓上等得整個人都極其不耐煩的崔儉玄聞到一股香味從樓下傳來的時候,他頓時使勁吸了吸鼻子,最後竟是立刻跳下了地。須臾,他就看到店主唐五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陶碗上了樓來,臨到面前時,他只覺得其中幾塊大肉由濃油赤醬包裹著,旁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綠色,香味再加上賣相,倒是讓人頗有食慾。等到這陶碗放在了食案上,他隨手拿起旁邊筷子嘗了一口,繼而便眼睛一亮。和他常吃的那些肉食不一樣,這一道菜卻不知道是用了什麼肉,極其入味,酥爛鮮香,竟是頗為好味。

  「好!」他一口氣又吃了兩塊,這才放下筷子問道,「這是什麼肉?」

  「崔郎君……真的還好吃?」

  見崔儉玄奇怪地點了點頭,唐五頓時心中大定,賠了個笑臉便說道:「杜郎君說,這是醬汁肉,一會兒還有其他的。」

  接下來又是五六個菜,清一色全葷肉菜,崔儉玄最初還饒有興致,可吃著吃著便不免覺得油膩了。待到發現總共十六道無一例外都是各種各樣的肉,等到眼看杜士儀上了樓,把抹手的手巾撂給了旁邊的吳九,他方才皺眉問道:「怎都是肉?這肉太多了豈不是倒胃口?」

  「你嫌肉多,那些三月不知肉滋味的尋常百姓,卻是求之不得。我這一卷食譜,便叫做全肉宴。」杜士儀信口胡謅了一個名頭,這才施施然落座,卻是對店主唐五道,「你那老妻倒是聰明得很,一點就通一學就會。既然契書已經定下,今後這一年,這小店便由我賃下,交給吳九經營,每月我另與你一貫錢,一年之後便兩清,到時候你那老妻應該也上手了。只不過,你可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開門迎客?」

  唐五立刻答道:「這我知道,自然是立時掛出全肉宴的水牌……」

  「要這麼做,你就錯了!」杜士儀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時值臘月,正是坊市中一年最熱鬧生意最好的時候,那些小商小販自然都忙著在這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做些生意,多半都是帶著硬得如石頭的餅子和乾糧。可是,這天寒地凍的天氣,乾糧可以下嚥,涼水卻著實會凍死人,所以哪怕他們捱著中午餓一頓,回去之前總會喝些熱湯暖暖身子。所以,你最初要掛出去的只有一塊水牌,那就是……賣鮮熱肉湯,一文錢一碗!」

  「一文錢一碗!那豈不是……豈不是要賠本……」

  「一文錢一碗,碗中得讓人看得到有一兩片肉,附贈白飯一碗。」

  「咦?」

  見崔儉玄亦是詫異難當,杜士儀方才笑著說道:「別的店家都是要到屠戶那兒去買豬肉,而你這肉卻不用額外花錢。吳九數月前養了一批小豚,如今已經長成肥美,今天那些肉便是一大早送進城的,所用不過十斤肉而已。相比農家三兩頭養著的,這些豬吃的是飛蝗,肉質更加細嫩肥美,做菜最相宜。」

  如今的士人很少吃豬肉,只吃羊,原因很簡單,豕肉被許多士人當成是髒肉——這也不奇怪,農家圈養的豬,但使有人看過豬圈情景,決計會倒胃口一輩子絕不再吃,而且入口腥味遠比羊肉的腥羶味更重。而吳九收的仔豬多,又全都是用各鄉捕蝗所得干蝗去養,無論是質還是量都決計不同。最重要的是,橫豎這些繼續屯著也是浪費!

  杜士儀說著看了吳九一眼,繼而方才不疾不徐地說道:「如是五天之後,再掛上另一塊水牌,三文錢肉食任點一樣,米飯肉湯各一碗,立等可取。須知如今肉價大跌,在三十文一斤上下,別的酒肆飯館顧忌成本,就算有心也沒法效仿。而來坊市的各色人等不少,如是自然有人嘗試。於是你每隔三兩日掛出一塊新水牌,把一樣樣的菜名漸漸掛出去,臨到最後,再換成全肉宴!只記得,每樣肉菜一律三文。那些只有肉絲的,大可量足些,似剛剛第一道那大肉的,一塊足矣。」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加重了語氣說道:「而掛出全肉宴的招牌之後,你便可再掛出另一道水牌,寫明全肉宴共有肉食十六道,每人六文,湊足十人,便開一席,眾人以大食案共餐。至於散客,你只令你那個腿腳麻利的侄兒接待,甚至可以徑直把熱騰騰的飯菜送到坊市那些攤販那兒去。而店堂有限,坐不了太多人,你大可把調味好的肉賣出去,讓人回家自己做。如此臘月和接下來的閏月正月過去了,待賬目出來了,再作計較!冬日新鮮菜蔬難得,肉食正賤,卻因天寒需要多吃葷腥暖身,所以這幾個月正是做這檔生意的時候。這些肉都是現成的,你這店裡只要多囤一些米面佐料之類的備著。」

  見唐五恍然醒悟過來,又連連點頭,等到將其遣退下去,杜士儀方才看著吳九說道:「你過來管著賬目,每十日直接送到峻極峰下的草堂給十三娘過目。只要你一心一意,我從不虧待人,待過了正月,自然會給你應得的那一份。不過,光靠這一家酒肆,你蓄養的那些豬很難出清,所以,在人們嘗過這些新鮮做法的肉食之外,你也可以在旁擺一個肉架貨賣鮮肉,如此自然有人琢磨著買更便宜的鮮肉回去學著做。另外,今冬肉賤,明年卻未必,你這兩日去懸練峰,找找一個常常上山砍樵的樵翁。我記得他一手醃臘的手藝極其出眾,如是也不虞那些豬賣不出去,最後卻給餓瘦了!」

  吳九早就被此前杜士儀輕而易舉應付了徐繼的態度給震住了,此時此刻聽到前頭那半截話,他打了個激靈,想到自己身家全都捏在對方手中,深深吸了一口氣便低頭答應了下來。待聽得後半,他頓時眼睛一亮。這時候,杜士儀掃了一眼桌上那些猶自冒著熱氣的菜,隨即笑著說道:「這些剩著也可惜了,你們兩個自己處置吧。」

  待到出酒肆上了牛車,杜士儀方才看著崔儉玄笑道:「怎樣,豬肉並非想像中那般難以下口吧?」

  「你以為我那般孤陋寡聞?家裡偶爾換換口味,也吃過小豚。」話雖如此,崔儉玄還是忍不住斜睨了杜士儀一眼,「只不過你為何不把那家店盤下來?哪怕雇了唐五一家人做活也好,如今這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盤下來自然容易,但這種營生容易被人模仿,還不如見好就收,再說君子不趁人之危,那唐五實誠人,總不能我們把好處給全佔盡了。你放心,將來有的是更大的事情咱們一塊做!」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0
第2卷 第四十七章 晚輩心意長


  過了臘月,便是閏月,大多數附廬聽講的學子便辭過盧鴻,收拾行裝回鄉過年去了。柳惜明等持了薦書來求學的,也多半都回家團聚。而盧鴻收入門牆的親傳弟子中,也有宋慎、王威和崔儉玄接到了家書。

  崔儉玄倒真的不樂意回去,奈何家中祖母和母親催得急,在杜士儀似笑非笑提點了抄《漢書》的承諾後,他只得沒好氣地把那對銅膽留了下來,卻稱了份量畫了大小,發了狠說回去一定鑄造一對一模一樣的,又千叮嚀萬囑咐杜士儀回頭若是再去少林寺,一定把每一句話都牢牢記下,等他回來轉述,方才耷拉著腦袋上馬出山回家。而宋慎王威往年亦是每年回家,他們卻不像崔儉玄那樣磨蹭,辭過師長後便動身啟程。

  如此一來,偌大的盧氏草堂便只剩下了寥寥幾個學生,杜士儀見這機會難得,便說動了盧鴻,卻是把杜十三娘幾人接了過來。盧望之二話不說騰了自己的房子,搬去與盧鴻同住。

  儘管杜十三娘早就見過杜士儀抄書,可是真正搬過來,面對那草屋中堆放得整整齊齊的那些線裝書,她仍然為之動容。每日裡見兄長不是抄書,就是去盧鴻那兒單獨聽講求教,回來還不忘撥弄琵琶,琢磨著那對銅膽,她只覺得又是心疼又是驕傲,因而索性也不打擾他,一有時間便專心致志地做著手中針線,又或者仔仔細細翻閱琢磨吳九送來的那些賬本。

  她對兄長素來信服,看著那家小酒肆每天的進賬從最初的三五十文,一二百文,不幾日猛然躍升到五六百,又到一兩千,儘管知道刨除成本,所得並不算極其可觀,她仍然高興得無以復加。

  這天已經是二十七了,她正做著手中針線,突然只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忙吩咐竹影出去看看。這些天草堂讀書的學子雖少,可終究還有幾個男子,因而她能不外出就儘量呆在屋子裡,這會兒也不例外。不消一會兒,她就看到竹影回轉了來。

  「娘子,是那幾個留在草堂的附廬學子從山溪小潭深處捉了鮮魚回來,說是冬日不得生鮮,等除夕那一日用來給盧師做湯喝。」

  「哦,原來是他們一片心意。這大冷天的,難為他們費如此苦心。」杜十三娘眨了眨眼睛,當縫好袍子上頭那最後幾針,她便歡歡喜喜地站起身拿了起來,左看右看之後便問竹影道,「你看這袍子如何?」

  「娘子做的自然好,郎君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誰說是給阿兄的!」杜十三娘笑得又露出了右頰那個小小的酒窩,這才開口說道,「盧公是阿兄的師長,又容我暫時寄住在此,便猶如是我阿爺一樣。如今新年將至,那些留在草堂的學子都知道千辛萬苦去捉來鮮魚,我總得聊表心意。竹影,用包袱包上,咱們去見盧公。」

  草堂前頭,杜士儀計算著這些天登封縣坊市那家酒肆的收益,計算著裴寧和崔儉玄等人的歸期,一時不禁微微出神。

  「小師弟?」

  肩膀上突然被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沉思的杜士儀頓時嚇了一跳,回過頭方才發現是盧望之:「大師兄?」

  「十一郎才走多久,你就這麼惦記想念他了?」

  聽到這話,杜士儀不禁瞠目結舌,旋即慌忙解釋道:「大師兄這是哪裡話,我只是在想,三師兄何時回來,到時候見了我那生疏的琵琶技藝,會不會又氣急敗壞數落我一頓!」

  「別解釋了,越抹越黑。你這琵琶我近些日子聽著,以初學者說來何止是很不錯,簡直是突飛猛進。倒是崔十一沒怎麼用心,三郎回來要訓斥也是他,哪裡會捎帶上你?你放心,十一郎雖則在讀書上頭馬馬虎虎,可人卻從不三心二意,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話彷彿怎麼聽,都是話中有話?見盧望之笑得大有深意,杜士儀頓時懶得再解釋了,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大師兄可有什麼事?」

  「有事?哦,確實是另有一件事,我都險些忘了!」盧望之這才一拍巴掌,旋即笑眯眯地說道,「正旦佳節將至,如今草堂除卻你我,只剩下三五個尚未回去的學子,我想問問你,該如何團團圓圓過這個除夕!」

  盧望之灑脫地一攤手,突然目光投向了另一個方向:「咦,你瞧,那邊十三娘來了!」

  「阿兄!」

  見杜十三娘帶著竹影快步過來,杜士儀立時暫且把除夕怎麼過這個問題擱在了一邊,露出笑容迎了上前。瞥見竹影手中捧著一個包袱,他便好奇地問道:「這裡頭是什麼東西?」

  「快要過年了,這是我親自給盧公縫的一件袍子。也不曾量過尺寸,不知道合不合身,所以趁著今日來請盧公試一試,若哪裡不好,我也好再改。」說到這裡,杜十三娘見杜士儀立時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她連忙又補充了一句,「阿兄的我也在做,只是還得等幾日才能做好。」

  「好,好,那我就等著穿你縫製的新衣了!」杜士儀笑呵呵地上前接過了竹影手中的包袱,隨即便說道,「盧師正好有空,咱們一塊去吧。說起來,還是你比我這做弟子的想得周到。」

  得知杜十三娘竟是親手給自己做了一件袍子,盧鴻頗為意外。然而,見面前那猶帶稚氣的垂髫少女雙手捧著那一襲藍色袍子,滿臉誠意地送到自己面前,他親手接過之後,摩挲著那厚實的衣料和細密的針線,他的面上便露出了親切的笑容:「這是今年過年我收到的最好節禮。十三娘,怪不得十九郎一直在人前對你讚口不絕,你這份心意真是讓人驚喜。望之,你來替我穿上。」

  盧望之連忙上前服侍盧鴻脫下舊衫,穿上新袍。衣服一上身,他就笑著說道:「真的是心靈手巧,大小長短都是剛剛好。盧師,既然穿上了,索性就別脫了,實在再合適不過。」

  杜士儀見妹妹聽了這些誇讚,高興得臉上緋紅,少不得也湊趣說道:「十三娘既給盧師做了一身新衣,索性等到三十那一日,我親自下廚做一頓年夜飯。」

  話音剛落,他便只聽得旁邊傳來了杜十三娘急切的聲音:「阿兄,君子遠庖廚,若真要下廚,還是我來吧!」

  杜士儀聞言不禁啞然失笑:「這話你從哪裡聽來的?」

  杜十三娘想都不想地答道:「是阿兄從前讀《孟子》的時候,我在旁邊聽來的。而且,本家三叔公也曾經念叨過。」

  「君子遠庖廚,可不是你想像的那個意思。」杜士儀笑吟吟地輕輕拍了拍杜十三娘的腦袋,這才不以為然地說道,「孟子此說,只是規勸齊宣王。君子遠庖廚,不是以下廚為恥,而是君子不忍殺生,因而遠庖廚,於是便可不聽哀鳴,不見血光。可即便遠庖廚,所食禽肉,仍然是殺生而來。所以,歸根結底,這君子遠庖廚,並非什麼值得尊崇的道理,不過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而已。」

  「好!」盧鴻撫掌大笑,旋即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讚許,「讀書絕不可斷章取義,十九郎此語解讀精妙!既如此,就依你此言,我等你那頓年夜飯!」
陸雲 發表於 2013-7-15 00:40
第2卷 第四十八章 但願年年好


  即便過年卻仍留在草堂沒有回鄉的學子們,多半都是囊中窘迫擔心路費。然而,平日他們附廬聽講,並不均攤伙食資費,而是由幾個富家子弟請人採買,請人造飯,除了每年那微乎其微的束修,所費並不多。可現如今富家子弟們帶著身邊的僕役啟程回鄉,他們最初不禁擔心起了這吃用的問題。可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些天來,盧鴻卻吩咐小廚房連他們的飯食也一塊預備了進去,他們不禁感激不已。

  這一日便是除夕,兩日前他們就得了盧望之親自來知會,道是晚飯時分,所有人都聚在盧鴻的草廬一塊熱鬧熱鬧。平時少有機會向盧鴻請教疑難的幾個人自然喜出望外,候著時辰應當是盧鴻午睡起來,便立刻前往草廬。儘管如今是草堂休課的時候,但裴寧不在,盧望之又從來不是那等鐵面無情的人,幾人圍著盧鴻將平素積攢下來的疑難紛紛拿出來問,到最後一個個又是心滿意足,又是激動難抑。

  直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他們這才稍稍安靜了下來。今日除夕為求熱鬧,因而並不是每人面前設一食案,而是一張黑木大食案放在當中,眾人圍坐在食案旁邊。這會兒左右人等聞聲抬起頭,卻見盧望之雙手捧了一個條盤進了門,而為他高高打著那厚厚棉門簾的,卻是一個嬌俏的女童。山中本無女子,但眼下卻有主婢二人寄居,幾人也都遠遠見過,知道是杜士儀的嫡親妹妹和隨侍青衣。今次第一次細看,見杜十三娘雖然垂髫年少,可眉眼如畫,裝扮清爽可愛,一時都看住了。

  「咳……」重重咳嗽一聲讓那些傢伙收了心,盧望之這才笑呵呵地說道,「這是除夕夜宴第一道,百歲羹!小師弟說,謹以此羹,祝盧師長命百歲!」

  「這個十九郎,實在是會討口彩!」口中這麼說,當杜十三娘親自執勺分湯的時候,盧鴻忍不住笑呵呵地又問道,「真的是他親自在廚下忙活?」

  「還有竹影和平日造飯的阿黃在打下手。」杜十三娘想著杜士儀手拿一卷食譜在廚下一本正經施為的樣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見眾人都在看她,她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只是其中滋味如何卻不知道,因為阿兄是按圖索驥,拿著一卷食譜在那指手畫腳,和她們商量做的菜。」

  此話一出,眾人看著那一碗碧綠生鮮的湯羹,一時都有些躊躇。還是盧望之在自己的位子上盤腿一坐,滿不在乎地捧起碗來喝了一大口,旋即才笑呵呵地說道:「倘若真的是按圖索驥,那小師弟真是天才。這道百歲羹鮮香暖胃,好得很!」

  他這一說,盧鴻自然第一個取了湯勺用了一口,隨即亦是點了點頭。其他人見狀自也少不得嘗試,一時全都放下了心。下一刻,卻是竹影又送了一道菜進來,這一回,卻是一道生魚膾。擺上桌之後,竹影便垂手說道:「這原是幾位郎君想著除夕年節敬獻師長,因而奮力鑿開山溪冰層捕得的兩尾活魚,我家郎君讓阿黃將其活殺切成薄片,裝盤後淋上了梅子醬以及其他作料調成的醬汁,請盧公和各位品嚐。郎君說,雖不如金齏玉膾用料考究,醬料豐富,可都是大家的一片心。」

  盧鴻見底下幾個學子都是滿臉興奮激動,知道杜士儀讓婢女傳的這話絲毫沒有矯飾,不禁笑著說道:「看來今日這頓飯,不止十九郎一個人費心,你們也都辛苦了!」

  「盧師如此說,咱們就要無地自容了。我等厚顏在草堂聽了這麼久的課,只恨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相報師長,這兩尾活魚,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心意到了,遠勝金玉等等身外之物!明年又是新的一年,我便以這杯水酒,於你等共勉!」

  「多謝盧師!」

  這彼此一杯水酒下肚,氣氛頓時熱絡了起來,杜十三娘放心不下兄長,帶著竹影悄悄下去到廚下幫忙去了,盧望之亦是悄然跟了出去,把偌大的地方讓給了那幾個出身貧家,資質卻還不夠的學子。隨著一道道諸如黃金雞、生羊膾、醋芹之類的菜上桌,一杯杯米酒下肚,屋子裡的氣氛自是更加活絡,就在這個時候,外頭便傳來了杜士儀的聲音。

  「雖則接下來還有幾道別的菜,但不食牢丸,總感覺不像是過除夕。各位且嘗嘗這一道熱氣騰騰的湯中牢丸。」

  見杜士儀進了門,幾個學子慌忙都站起身相迎。儘管杜士儀初來盧氏草堂的時候,曾經遭了不少人敵視,可後來朝廷亦是一力捕蝗,而杜士儀讀書聽講無不勤勉,數月間抄書幾乎等身,而他所傳的線裝書法,對於他們這些貧寒子弟來說確實最相宜,因而日久天長,他們不禁對其生出了幾分欽敬。此時此刻,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學子甚至親自上前去接過了那沉甸甸的湯碗,將其安放在食案正中,這才說道:「今夜這頓飯,杜郎君辛苦了。」

  「哪來的話,各位為了那兩尾魚想盡辦法,絕不遜於古人臥冰求魚,我如今這又算什麼?還有,既是同門,我又在各位之後方才到這盧氏草堂求學,諸位不要見外,和其他各位師兄一樣叫我小師弟無妨。」杜士儀一面說,一面掃了一眼那所謂的「湯中牢丸」,想著這餃子在如今竟是叫這麼一個古怪的名字,嘴角不禁又露出了一絲笑容。盛了一碗送到盧鴻面前,他四下一看盧望之不在,少不得就先給其他人一一盛了,末了才笑眯眯地說道,「各位嘗嘗這牢丸滋味如何。」

  這湯中牢丸無論盧鴻也好,其他人也罷,都不是沒吃過,然而,那碗中的湯卻和平日寡淡的清湯不同,色澤微紅鮮亮,食之微微有些發酸,而牢丸形狀亦是和平日吃過的有些區別,一口咬下去湯汁四溢,雖有人被燙得慘哼一聲,但一個下肚,人人都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十九郎,這湯中帶酸,不外乎是加了酸梅,亦或是醋,可你這牢丸的內餡……似乎有些特別?」

  「是,加了肉湯,至於菘菜,是此前我那崑崙奴田陌在峻極峰腳下親手種出來的。他閒不住,早早挖了地窖存了好些,而這便是菘菜肉餡。其實我本打算再備幾個其他餡料的,今日時間有限,卻是來不及了。」

  「好了好了,小師弟你也別再去忙了,且一塊坐下來吃一些再走!」

  說到這裡,杜士儀見幾個學子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地按著他坐下,他少不得依著他們,拿起筷子也一一嘗了起來。儘管此前放作料的時候,也都叫阿黃和竹影掌握份量,出鍋的時候他亦是試過菜,可此時此刻再嘗到這些滋味,尤其是這和白菜豬肉餡餃子極其相似的菘菜肉餡牢丸,他仍然只覺得心中洋溢著一股說不出的溫暖。

  過年的時候……還真的只有餃子方才有那種濃濃的節日氛圍!

  只做了一小會兒,門簾便再次打起,這一回,他卻看見杜十三娘喜滋滋地打起門簾讓了盧望之進來。而盧望之手中捧著的條盤上,卻是一個蒸籠。當眾人手忙腳亂在食案上騰出地方,又放下了那蒸籠,盧望之立時上前揭開了蓋子。只見蒸汽氤氳之中,赫然是七八塊方形糕團。盧望之親自挾了一塊送到盧鴻面前的碗中,見其面露怔忡,他便輕聲說道:「當日盧師一糕續命,我今生今世未敢忘。」

  「你呀……居然還記得那麼小的時候……」盧鴻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便搖頭再也不提,只是夾了糕細細品嚐。也不知道是盧望之對於當年舊事印象太深刻,還是這些年一直在嘗試這道糕的滋味,他恍惚間回到了當年救下那孩子,又看到他那雙黑亮眼睛的時候。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搖了搖頭道,「物是人非,虧你還能做出這糕來……十九郎,你們也都嘗嘗,雖則是尋常一道點心,細品之下,卻別有一番香甜。」

  不用盧鴻說,品出兩人之間彷彿有些隱情的杜士儀原本也極其好奇。此刻他挾了一塊糕入口,立時吃出其中應是加了一丁點棗泥,但除卻棗泥,彷彿還有些其他一時猜不透的東西,因而只有微微香甜,更多的是澀口和粗糙,和想像中的可口美食還有很大差距。

  不但是他,其他學子也都露出了相同的表情。這時候,盧望之方才漫不經心地笑道:「這是荒年渡荒用的糕,我生怕盧師克化不動,所以特意將粒子都磨碎了。這是把所有剩下的五穀雜糧,從豆子到粟米全都收集在一塊做的,一天吃一塊,能夠熬過最難熬的饑荒。比起粥來說,可以算是那時候最美味的食物。為了這樣一塊糕,父親可以賣了兒子,母親可以賣了女兒,天底下最悽慘的骨肉分離,已經不算什麼了。」

  即便家境貧寒,幾個學子也都挨過餓,可聽見盧望之這平靜的話語,幾個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就連一旁的杜十三娘亦是如此。好在盧望之顯然只是剛剛被勾起了舊日情緒,須臾便岔開話題不再提起。當最後一道杏酪甜品送了上來,眾人各分了一盞在手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低低感慨了一聲。

  「但願年年好,日日似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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