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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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51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26 20:31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風云際會

鎮遠軍位于檀州密云郡西北面,由官道可直通西南面的居庸關,而如若由此往東北,則是過燕樂縣北面,即可進入奚族饒樂都督府,這也是往年征伐契丹時修的路。所以,檀州駐軍的主力固然在密云縣城內,卻分了兩千人在此鎮守,筑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城池。自從安祿山先任平盧節度使,而后又兼任范陽節度使之后,對奚族不斷用兵,說得好聽是分化離間,說得不好聽便是坑蒙拐騙,故而這里最初還有些小規模的交易活動,漸漸就蕭瑟了下來。

很多奚人貴族寧可遠道去云州,也不愿意和完全被安祿山控制的河北商人做生意。而現如今,河北固然換了主人,對面的奚族同樣如此。

時隔數月,羅盈和杜士儀在這鎮遠軍會面,彼此全都覺得百感交集。連番大戰之后,他們全都完成了既定目標,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會心一笑之后,羅盈便心有余悸地說道:“我本來還以為能夠推進得快一些,說不定還能早點突入河北幫你一把,沒想到契丹人實在是太難纏了。耶律泥禮那個老東西放出風聲說是跟著安祿山去打天下,可實際上竟然帶著親信偷偷溜了回來,而且還利用安祿山招募了大批契丹人,契丹腹地空虛,竟打算就此推動八部合一!不但如此,他還勾結了新羅人,打算就勢奪取營州!”

“可不是終究給你收拾了下來?”杜士儀笑瞇瞇地說,“都播懷義可汗忠義善戰之名,如今別說漠北,就連大唐河東河北都畿道京畿道,人人也都耳熟能詳。”

“名聲這東西,從前懵懂的時候只覺得很了不起,現如今有了,卻也覺得就這么回事,當初在安國寺當小沙彌的時候,我頂多想過自己這輩子也許能夠建功立業,云州那一仗打完,竟然還撈到了一個守捉使,我以為這輩子大約就如此了,誰知道一下子騰挪出去,竟是從此日月換新天,全都是多虧元帥。”

說到當年往事,羅盈只覺恍若昨日。那時候,他也就是個欽慕岳五娘的小沙彌,不合與覬覦岳五娘的王毛仲長子爪牙有了一場惡斗,就此結識了杜士儀,杜士儀安排他回少林寺躲避風頭,可他被岳五娘拐帶出來之后,又在杜士儀觀風北地的路上遇見了,又見證了奚王牙帳那場風云。后來他去尋親、從軍、掛冠而去,輾轉又和岳五娘到了云州,建功立業當了官,可而后卻借助岳五娘那突厥王女的莫大聲名,在毗伽可汗死后拿到了都播那塊飛地,這才有如今的基業。

他并非什么王霸之才,可眼下部眾十數萬,麾下高呼可汗,據有數千里之地,該說是時也命也,還是說他只不過運氣好,命中注定遇到了貴人?

“你當初和岳娘子從云州跳出去草創基業,固然有我的支持,可此后能夠一路發展壯大,一直到現如今的基業,靠的就是你夫妻還有其他人的打拼了,我可不敢居功。但如今大唐北方這處處烽煙終于可以熄滅,你也把契丹和奚族之地收入囊中,我問一句話,你,都播懷義可汗,可愿與我約為兄弟?”

羅盈見杜士儀笑吟吟的,仿佛絲毫沒有想過自己拒絕的可能,他便毫不猶豫地退后一步躬身長揖道:“兄長!”

“哈哈哈,那我可就老大不客氣,占了比你稍大兩歲的光!”杜士儀將羅盈攙扶了起來,這才繼續說道,“我對外宣揚說,鼓動你倒戈出兵的借口,是我答應把安北牙帳城讓給你,把漠北讓給你。不過,同羅仆固二部素來是我左膀右臂,仆固懷恩的脾氣且不必說,阿古滕這同羅新主同樣不是好對付的。你若要安北牙帳城,這兩邊我還得花點功夫說服。”

“安北牙帳城嗎?”羅盈挑了挑眉,隨即搖了搖頭,“如果是回紇又或者葛邏祿,甚至同羅或仆固統一漠北,把牙帳設在那里都無可厚非,但我的基業自從東遷之后,就已經注定了是在東北,所以那里不適合我。而且,那里是兄長你打下來的地方,我也不敢厚顏占據。我當初奪取了契丹牙帳,那里北鄰室韋,渤海,南面則是奚族之地。我打算設東西牙帳,東牙帳就是這契丹牙帳,而西面的牙帳,我想設在當年的定襄都督府和桑乾都督府之間,也就是都播東遷之后的牙帳,那是我的根本基業。而這東西牙帳建城之事,我想長安興慶宮那位陛下應該不會小氣到不肯出人出錢吧?”

面對偌大的漠北之地而不動心,杜士儀不得不佩服羅盈如今的眼界和魄力。安北牙帳城被他經營了多年,很多地方都打上了他深深的烙印,除了同羅仆固之外,葛邏祿熾俟部之主阿爾根亦是受他影響很大,骨利干之主鄂溫余吾亦是和他約為兄弟,而回紇新主葉健也是他扶持起來的,羅盈驟然接手,別說人家是否服氣,很大的精力都要耗費在周邊各部上頭。對于一代開拓基業之主來說,這樣的牽絆不止是麻煩。

“你放心,我就是敲骨吸髓,也會把這兩座城池給你建起來!”

杜士儀爽快地答應之后,見陳寶兒一直默然佇立在側,他便頷首說道:“寶兒,你此番輔佐你羅叔父,亦是功勛卓著,回來之后,官爵任你挑選。”

“看,你杜師如今的口氣也越來越大了,任你挑選這種話說出來,可不是人臣氣象。”羅盈向陳寶兒招了招手,把人叫過來之后,便笑吟吟地伸手搭了搭他的肩膀,這才看向了杜士儀道,“兄長,事到如今,你將來的打算應該可以交底了吧?”

羅盈自從妻子岳五娘的師傅公孫大娘死遁從長安宮中脫身之后,無牽無掛的他也就斬斷了對朝廷對天子的忠心,唯一的認知只剩下了自己是唐人,僅此而已。這些年他在塞外埋頭發展壯大實力,眼看李隆基任由李林甫和楊國忠將朝中搞得烏煙瘴氣,忠臣良將一個個消失,到最后天真正塌了的時候,身為天子竟然拋下子民西逃,他更是失去了對這位天子的最后一點面上敬意。

而陳寶兒如果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那么,他一定會認為天子君父是不容半點質疑的,可他自從跟著杜士儀離開蜀中之后,就如同打開了一片新天地似的,經歷過同齡人根本不可能經歷的東西,整個人早已脫胎換骨。

因此,起頭一直沒開口的他也接著羅盈的話茬,認認真真地問道:“恩師,早在當年你挾滅國之功,進爵秦國公,同中書門下三品,便已經幾乎賞無可賞,如今以右相兼招討元帥,甚至還不夠酬你解圍長安收復洛陽之功。現如今恩師收復河北全境,活捉安慶緒,誅殺史思明,不論帝位上是不是當今天子,都必定忌憚你功高蓋主。這等時候,容不得恩師再如同從前那樣含含糊糊。”

“從前那是不得不含糊,他縱然昏聵,可天下忠君之人不可勝數,我可不想變成安祿山。”

當著羅盈和陳寶兒的面,杜士儀笑了笑,終于第一次正面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入仕之初,當然想的是盡自己的力為天下人做一點事情,但同樣重要的是,我需要能夠保護自己,保護家人的能力。如果是盛世太平,天子圣明,那就不妨安安分分當個賢臣,和和美美顧好小家,惠及黎民,順便多留幾條后路。現在看來,我的后路還真是沒留錯,自古君王最涼薄,如果不是我早有準備,只怕已經不知道死幾次了。人生在世,豈能把自己,將一家老幼的身家性命操之于他人之手?”

“恩師的意思,我明白了。”陳寶兒神情一振,正想要開口說話時,他就聽到底下傳來了虎牙的聲音。

“元帥,平盧侯將軍和李將軍到了!”

羅盈登時笑了起來:“昔日云州班底,如今一半在北庭,霽云在河西,貴主在長安,剩下的竟全都齊集于此,值此大勝之際,真是痛快!兄長,你我便一起去迎一迎他們如何?”

不過幾個月,侯希逸便顯得消瘦了幾分,他和李明駿并肩入了鎮遠軍城堡,當看到那聯袂來迎的幾人時,登時大為意外,旋即加緊腳步迎上前去,一見面便笑著說道:“我和明駿何德何能,怎敢讓元帥和可汗相迎?季珍出來接我們一接,我們就受寵若驚了。”

“剛剛克敵說起云州群英,你們兩個大功臣就一起到了,我怎么能不親自迎一迎?”杜士儀笑著揚了揚眉,隨即便意味深長地說道,“我留了杜隨在幽州城,如果南陽王那一行人到了,他會把人帶過來。除此之外,郭子儀、程千里、仆固懷恩,大約也會陸陸續續抵達,這鎮遠軍只怕從建成之日到現在,都不曾迎接過這么多重要人物。”

侯希逸和羅盈作為老相識,甫一見面少不得彼此熊抱了一下,聽到杜士儀解說之后將陸續過來的人,他登時和李明駿彼此對視一眼,心頭頗有思量。

陳寶兒卻冷不丁給眾人潑了一盆冷水:“既然南陽王是從長安來的,又有高大將軍和韋尚書,被摻沙子的可能卻很大,恩師、可汗還有各位將軍,還請多加小心!”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29 04:49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高風亮節?

小小一個鎮遠軍,郭子儀帶人過來的時候,只聽說是杜士儀在此接見都播懷義可汗,以為自己不過是來當個陪客,并沒有太往心里去。可是,等到進入這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城堡,得知仆固懷恩和程千里都早自己一步過來,他就有些小小的納悶了。

即便是安祿山這場席卷大半個北方的動亂能夠這么快平息,很大程度上都多虧了那位都播懷義可汗關鍵時刻倒戈一擊,否則河東保不住,這仗也就沒法打了,但杜士儀也不至于因此就把仆固懷恩和程千里再加上自己都召來此處。他心里既然狐疑,少不得便對親自來迎他的虎牙問道:“元帥借接見懷義可汗之際召集我等,是不是還有什么事?”

“這我就不知道了。”虎牙將此事推得于于凈凈,卻是笑道,“不止二位大帥和仆固將軍,平盧侯將軍和李將軍也在之前趕到了。”

這么說,除了渾釋之在收復密云郡之后回歸幽州坐鎮,仆固碭坐鎮漁陽,他麾下另一驍將韓游坐鎮密云,其他收復河北有功的節鎮大將竟是云集鎮遠軍?這怎叫一個群英薈萃了得

想歸這么想,真正到了議事廳,見濟濟一堂全都是整個大唐頂尖的大將,郭子儀少不得把疑問全都藏在心底,笑著一一拱手見過。李明駿在新安獻城之后,人就跟著杜士儀,什么時候消失不見的他也沒在意,等鄴郡安陽收復時,他方才見過此人一面,可后來就又不見了,據杜士儀說是潛回平盧。此時此刻,見其和一個年不到五十,面目陌生的大將并肩而立,顯然交情很好,郭子儀立刻明白,那便是在平盧揭竿而起的侯希逸了。

他不禁在心里犯嘀咕。安祿山如果活著,看到眼前這一幕估計得活活氣死過去——當了侯希逸十幾年的上司,卻還及不上只在云州當過侯希逸兩年上司的杜士儀

侯希逸對郭子儀的態度熱絡卻又不失分寸,自然不會越俎代庖,交淺言深。他仕途多磨折,當初張說看重他,王竣卻瞧不上,在奚王牙帳立下大功卻又不得重用,若無杜士儀招攬,只怕連個出身都難得。張守畦調了他卻又故意打壓他,等他騰挪回平盧,這才算是終于打開局面。此刻,他和仆固懷恩等人聚在一起,虛虛實實探討一下兵法,探討一下各地追緝叛軍余孽的進展,倒也其樂融融。

到最后,程千里不禁開口問了一句:“對了,那位懷義可汗還在和大帥說話嗎?我倒是對他好奇得很,能夠從一隅之地起家,現如今并吞契丹和奚人領地,竟是不遜于當初骨咄祿復辟的光景了。”

“骨咄祿復辟的時候,曾經鬧得大唐北部邊境州縣雞犬不寧,當時則天皇后一怒之下還給他改了惡姓,可卻難掩其崛起漠北之雄姿,我哪敢和這等人物相提并論?”

隨著這個聲音,眾人便只見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人出現在面前。只見他闊眉大眼,雄姿英,舉手投足自然合度,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極其符合時人對一代雄主的形象設想。此人沒有帶隨從,就這樣孤身直入此地,談笑自如,這樣的氣度很讓人心折,縱使郭子儀、程千里、仆固懷恩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名聲遠揚的漠北新貴,卻都在心底暗贊了一聲。

果然是英雄人物,怪不得安祿山那憨肥的死胖子招攬不成

“羅義見過各位大帥”

見對方這般有禮,眾人少不得齊齊還禮,仆固懷恩更是爽朗地笑道:“這兒是有兩位大帥,可我和侯將軍李將軍可不算。”

“現在不是,將來也就是了。”羅盈微微一笑,見郭子儀和程千里面色微變,他便打了個哈哈,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當了這么多年的一族之主,擴張地盤招納英杰,早已不是昔日那嘴笨口拙的光景,接下來三言兩語就和眾人拉近了關系。當郭子儀探問之前答應杜士儀背棄和安祿山的聯盟時,他便笑了笑說:“杜元帥是曾經答應我,可以把安北牙帳城讓給我,但我之前已經謝絕了。烏德犍山雖好,卻不是我故鄉”

把東西牙帳的設想一說,見面前這些大將,郭子儀如釋重負,程千里面露欽佩,而仆固懷恩則是對自己多了幾分親切,羅盈不禁很是慶幸自己的抉擇。

突厥覆滅,回紇黠戛斯換了新主,葛邏祿雖說名義上有共主,左右兩廂矛盾重重,同羅仆固更是杜士儀的左膀右臂,他驟然崛起根基不穩,若是強行以小吞大,不但日后隱患重重,而且還會面臨將來生沖突和杜士儀決裂的危險。不說多年情分終究要記在心上,就是從利益得失上來說,也不值得

“元帥來了”

聽到這聲音,眾將立時停止了交談,各歸各位,一片肅然。羅盈亦是退到了客位,看上去和眾將顯得涇渭分明。等到杜士儀進來時,就只見他身后赫然是張興和陳寶兒。對于這兩者,在場眾人無不熟識,張興從代州開始受杜士儀征辟出任掌書記,一路跟隨至今,要說是最信賴的肱股也不為過,而陳寶兒則是從杜士儀在蜀中為官開始便拜入門下,雖說中間空缺了數年不在其身邊,可行事無不貫徹了其師的宗旨。

“各位都坐吧,河北已經平定,我這個招討元帥也該功成身退了,大家不用這樣凜凜然。”杜士儀輕松寫意地笑了笑,又對羅盈說,“懷義可汗也請坐,你遠來是客,不要讓人笑話說我怠慢了客人。”

見杜士儀如此說,眾人的心情也就放松了下來,卻仍是等羅盈這個客人先坐了之后,方才一一依次落座。

“本來這時候,我該在幽州城內,等著長安來的特使南陽王韋尚書以及高大將軍一行,但懷義可汗遠來不易,而且,幽燕叛軍前頭戰事不利,本來可以依托身后的奚人和契丹人,征召為兵員繼續為戰,多虧了他在后方一力掃蕩,甚至連蠢蠢欲動的新羅人也退了回去,所以,我方才先來到鎮遠軍會見他。”稍稍解釋了一下此中情由之后,杜士儀突然詞鋒一轉道,“而且,平心而論,我不想見朝廷這些使節”

此話一出,下頭登時傳來了嗡嗡嗡的議論聲。

郭子儀是知道南陽王李此行來意的,他和渾釋之彼那時正好被杜士儀急召到了清苑,看過杜幼麟的親筆信,但其他人就對此不甚了然了,如程千里便是驚疑不定。因此,當杜士儀說出李此來代表朝廷招降史思明,天子不但答應給予其幽薊節度使的名號,而且可保留其兵員,繼續據有幽州范陽郡、檀州密云郡、薊州漁陽郡,仆固懷恩脾氣最暴烈,登時蹭的站起身來,怒罵道:“簡直聞所未聞,長安那邊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前方戰事不利,如此招降史思明也就罷了,可那時候眼看整個河北就只剩下三郡之地,卻還給史思明封官許愿,甚至大方地送出這三郡,簡直就是敗家子了還是說,崽賣爺田不心疼?”侯希逸冷笑一聲,刻薄地說道,“說到底,陛下是覺得杜元帥功勞太大,成心打算添點堵。如果我沒猜錯,怕是在這樣的制書之外,順便給杜元帥加官進爵,三公和王爵隨手就給,順道再加上一條安撫河北道,其余諸軍各回鎮守之地,這下就可以坐山觀虎斗了。”

“做他的白日夢”仆固懷恩被侯希逸一撩撥,砰的一聲狠狠拍在扶手上,“只知道用帝王心術馭人,昏君”

這昏君兩個字差點讓程千里跳了起來。他自己這個節度使都是麾下將卒驅逐王承業當上的,要不是杜士儀的支持,肯定至今還是名不正言不順。河東軍中也不是沒人罵過昏君,可在這種場合罵出來,代表的意義卻截然不同。他偷眼去看郭子儀,見郭子儀無奈地苦笑一聲,最后站起身來。

“但如今幽州已經平定,史思明敗死,南陽王此來最大的目的也就落空了。元帥和我等不如好好迎接款待一番,然后送他們回去就行了。”

“我正是這么想的。”杜士儀知道郭子儀是本著息事寧人的打算,他沖其點了點頭,這才淡淡地說道,“剛剛希逸所說,雖有氣話,但其實我也懶得回長安去。人人都想當宰相,但開元至今,也算是賢相輩出,可姚宋雖人人稱頌,當了幾年宰相?李林甫人人都知道口蜜腹劍,擅權營私,可他又當了幾年宰相?我還是從前的那個宗旨,與其回長安去,天天斗心眼,不如踏踏實實做點自己能做的事。河北道歷經這一亂,也不知道有多少叛軍還逃散在各地鄉里,而糧價上浮了整整十倍這樣的局面,也需要有人留下來主持,既然別人都希望我挑這個大梁,我擔起來又如何?”

程千里只道是杜士儀心情激憤,仆固懷恩這一聲昏君出口,說不定下一刻杜士儀就會接口說什么清君側。如今天子威信幾乎蕩然無存,只要杜士儀一聲令下,只怕軍中很可能會想都不想就跟著殺回長安去,那時候結果就不可預料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杜士儀竟然如此高風亮節

論起來和杜士儀關系最遠的他禁不住蹭的站起身,就此下拜行禮道:“元帥風骨實在是無人能及等千里回到河東,一定竭力運糧,支援河北”

程千里這一帶頭,郭子儀對杜士儀這決斷又是詫異又是感佩,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懣,可終究更加感動。朔方在河套平原的屯田如今也頗有成效,因此他自然也慨然答應運糧資助。

見侯希逸李明駿和都播那位懷義可汗面露激憤卻沒吭聲,仆固懷恩登時陰著臉說:“元帥若安撫河北,安北牙帳城呢?”

“懷恩,你隨我多年,也早就可以獨當一面了。此次能夠順利收復河北全境,全都仰賴各位浴血奮戰。我已經擬好了奏疏為各位請功,子儀和千里的爵賞之外,請以懷恩為安北大都護,以侯希逸為平盧節度使,以李明駿為安東大都護。”

嘴里這么說,杜士儀卻看向了議事廳之外。今天如此當眾一表態,從上至下很快就會知道,他杜士儀根本無心朝堂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而是愿意留在這飽經戰亂的河北之地如此以退為進,如果南陽王李此行還帶著李隆基其他什么亂命,那軍中立時三刻就要炸了

那時候,可就別怪他沒留機會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29 04:56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苦肉計砸了

當南陽王李這一行人趕到鎮遠軍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日落時分。

這一路上的顛簸勞累,別說李累得夠嗆,韋見素也幾乎被顛散了一身老骨頭,反倒是最初懨懨的高力士,此時此刻不過是稍顯疲倦而已。李下馬的時候,只覺兩股被磨得劇痛無比,腰背酸疼,走路一瘸一拐,幾乎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攙扶自己的魚朝恩身上。可看到杜士儀率領眾將親自迎了出來,感覺受到重視的他立刻甩開了魚朝恩,用盡量平穩的步子迎了上去,可這每走一步就仿佛在受刑,他臉上表情怎么也自然不起來。

而這一幕看在因緣際會都在此地的那些大將看起來,本來就對李此來心中不滿的他們更是再添三份不平。

“恭迎欽使。”

這河北道剛剛收復,零星叛軍時不時神出鬼沒一下子,李怕死,當然派了一隊禁軍前后聯絡,順便討要額外的兵馬保護自己這一行人。所以,他這欽使身份早就傳開了,早先他曾經被人堵路的一回,便是痛失親人的百姓攔路告狀。可那種底層小民跪拜身前的感覺,哪像如今一群軍中大將聯袂恭迎的氣派,所以李竟是先發呆片刻,隨即才滿臉堆笑雙手攙扶了杜士儀起來。

“我只是受大父之命前來傳制,何德何能受元帥大禮?得知元帥不在幽州,我就立刻緊趕慢趕地過來了。”李一面說,一面悄悄打量杜士儀身后眾將。他從前雖是李亨次子,可李亨自己這個太子都只剩下個好聽的名頭,他也就是年節隨大流當個磕頭蟲,竟發現這么一大堆人自己幾乎都不認識。他卻也格外知機,又抬手對眾人說道,“各位都是國之大將,還請快快請起,里頭說話吧。”

這番話若是換成平時,也許還有人會覺得這位皇孫虛懷若谷,可眼下別說李只是裝得平易近人,就算他是真的平易近人,也難以打動人心。聽到他反客為主讓所有人到里頭去說話,仆固懷恩便冷冷地出言諷刺道:“大王好意,我們都心領了。只是勞煩大王趕路數千里從長安到這幽州來,朝廷的制書一定是非同小可。此時這大庭廣眾之下,軍中將士也有不少在此,讓大家一起恭聆圣諭不是最好?”

李沒想到今日一到就會立刻引來人發難,登時有些下不來臺。要知道,他此來最重要的那道制書就是頒賜給史思明的,除此之外就是讓自己奪權杜士儀作為招討元帥,可前者已經完全用不上,后者他還想用來向杜士儀賣好,哪里還拿得出什么制書來頒讀?至于唯一能夠震懾這些驕兵悍將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賞賜,朝廷都還沒商議出一個宗旨來,他就算此時此刻說出來,那也只不過是空口說白話

韋見素知道李為難在何處,即便他自己并不贊同天子的一意孤行,此刻卻不得不為李打圓場道:“仆固將軍說得固然有理,但長安和幽州相隔數千里,再者杜元帥和各位浴血奮戰,竟然能在這么快的時間內收復河北全境,使平叛就此成功,朝中哪里預料得到,故而制書上的有些內容也就不合時宜了。”

侯希逸嘿然笑道:“鬧了半天,原來各位辛辛苦苦跑到這里來,卻是為的一道頒賜不出去的圣旨。”

“杜元帥,各位將軍,還請各位稍安勿躁,有什么話還是待會兒再說吧。”一路上都沉默不語的高力士終于開了口,見眾人都朝自己看了過來,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前方戰況瞬息萬變,若是制書不合時宜,我等自然會就此帶回去復命,不會讓滿腔忠義的前方將士為難。”

“就聽高大將軍的。”

杜士儀開口定下基調,縱使還有人想要冷嘲熱諷,也最終消停了下來。這一路往里走時,杜士儀請李居首,李剛剛吃了個悶虧,哪里肯再當出頭鳥,趕緊擺手相讓,爭來爭去,最后兩人并肩前行,余者如眾將和韋見素高力士等人則是稍稍落后,迫于身份所限落在這一行人最后的魚朝恩一面緊盯著前頭的動靜,一面悄悄觀察四周。畢竟,李現在關系到他的身家性命,一會兒的安排不容許出半點問題

隨著進入城中,四下里隨處可見巡行將士。然而,李發現這些兵馬服色各不相同,仿佛是隸屬于不同的節鎮。想起之前阿茲勒邀他來此的時候,曾經說過杜士儀趕來此處是為了接見都播懷義可汗,他便有意探問了一句。

“大王若是要見懷義可汗,只怕要耽擱一陣子。可汗這數月以來大戰連場,這次趕到鎮遠軍又是數日不眠不休,故而感染了風寒,正在由醫師調治。”

李只是哦了一聲,稍稍有些遺憾,沒有太往心里去。可郭子儀等人哪里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之前杜士儀對他們說到李這一行欽使的來由,又表明立場,寧可留在河北,那位都播懷義可汗對天子此舉鄙薄至極,竟是于脆裝病不想見人

雖說這樣的做法仿佛有些賭氣的成分,可在不能隨便使性子的幾位大將看來,不但能理解,而且隱隱之中還有幾分贊同的意思。仆固懷恩便在私底下說過,他恨不得也像懷義可汗那樣裝了病,這樣就能眼不見心不煩了

眼看議事廳就在不遠處,李正盤算著接下來該怎么把話說得圓一些,突然只覺得身后傳來了一股大力,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仆倒,隨即連滾了幾個跟斗。他本還以為是魚朝恩安排好的,配合他演一場苦肉計的死士,等定睛一看,發現那絕不是魚朝恩暗地里引來見過自己的人,而是高力士身邊的一個宦官正揮舞著匕首朝自己撲來,他也不知道剛剛是誰推開了自己,登時心頭大駭,連滾帶爬逃出去十幾步遠。

他正驚魂未定,就只見這個年輕宦官見李逃開,自己四周圍全都是人,逃生無望,頓時慘笑一聲,就這么將匕首往胸口刺去。

說時遲那時快,高力士竟是陡然沖上前去,徒手去搶其手中匕首。那宦官只防著那些軍中悍將,哪曾料到率先動作的竟是年紀一大把的高力士,等醒悟過來的時候,刀刃已經是被人牢牢抓住了。驚駭欲絕的他慌忙搶奪,可高力士任憑雙手鮮血淋漓卻巋然不動,也就是這么幾息的功夫,他便被一擁而上的幾個大將一把制服,眼疾手快的阿茲勒更是直接卸了他的下頜,將一團東西用力塞進了他嘴里。

而魚朝恩直到這時候方才如夢初醒。他做夢都沒想到,搶先動手的不是他找好的死士,而是絕沒想到的人,這苦肉計砸了

他三步并兩步上前扶起了李,驚魂未定地問道:“大王可還好?可受了傷?”

李這會兒腦袋還是一片空白,嘴唇哆嗦著,根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而在這時候,更遠處扈從他們來的那些龍武軍也已經發生了騷動,有的人已經忍不住拔出兵器,而更多的人則是不知所措,眼看便是情勢一觸即發。見此情景,魚朝恩簡直快急瘋了,他觀察到李身上除了沾滿塵土狼狽不堪之外,并沒有其他的傷勢,他便拼命搖晃著這位南陽王的肩膀,厲聲叫道:“大王,清醒一下,你身上沒受傷,快制止那些禁軍,否則就后悔都來不及了”

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終于把驚魂未定的李給叫回了魂。然而,他只是努力張了張嘴,什么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只聽禁軍之中傳來了一聲叫嚷:“南陽王辛辛苦苦一路奔波從長安到幽州,聽說杜元帥不在,甚至不肯進幽州城內等待,又跋涉趕到了這鎮遠軍,結果卻遇刺了各位將軍都看見了,出手行刺的是高力士身邊的人”

剛剛的事情發生得極快,但周圍那些兵馬反應更快。齊集于此的都是各鎮節度使麾下最精銳的牙兵,因此倏忽之間就已經有人隔開了杜士儀等人和后頭那些龍武軍禁卒。此刻聽到有人指斥高力士,幾隊牙兵卻只是面上微沉,卻并無一人回頭去看如今被推到風口浪尖的高力士,分明極其訓練有素。

高力士就在杜士儀身邊。此時此刻,雙手鮮血淋漓的他面色灰白,眼神黯然,正無知無覺地任憑杜士儀三下五除二替他上藥,撕下衣襟給他包裹傷口,面對那撲面而來的指斥,他一個字都沒有為自己辯解。盡管如此,跟著他來的幾個宦官仍舊被阿茲勒親自帶人隔開,而郭子儀和程千里仆固懷恩等人則是彼此交換著眼色,面上滿是凝重,侯希逸和李明駿雙雙站在杜士儀身后,眼睛都死死盯著高力士,以防此人突然做出什么過激舉動。

“高老,你這次真不該來。”杜士儀說著這話,卻沖陳寶兒微微頷首,仿佛很是贊賞他隨身帶著外傷藥的周到,這才歉然笑了笑,“又或者說,當初我就應該任由你在宮外私宅頤養天年,不應該再讓你回宮趟這渾水”

他并沒有期待高力士的回答,見李那邊已經有一個宦官正在看護,而一隊牙兵也已經將其團團圍住保護了起來,他方才把高力士交給陳寶兒,從那些牙兵讓開的通路一直走到了最前頭,眼看距離最近的禁卒不過數十步。

“行刺的是高力士身邊的人,但撞開南陽王李的人同樣是高力士。剛剛開口的人是誰,站出來給本元帥瞧一瞧,然后把你沒說的話繼續說完是不是想說,本元帥昔年和高力士交好,所以正是本元帥唆使高力士,讓人行刺的南陽王?”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29 21:50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為東宮一脈...

正如同杜士儀曾經的評價那樣,如今的龍武軍早已經沒有了軍魂。而且,享有極高威信的陳玄禮不在此處,剛剛驟然經歷巨變之際,有膽色先拔出兵器警戒的人十中無一,更多的人全都在顧慮自己身處鎮遠軍中,貿貿然的沖動可能會丟了性命。也正因為如此,雖則有人高聲叫囂把矛頭指向了高力士,可竟然沒有第二個人接話茬。反而是當杜士儀徐步從將他們團團圍攏的牙兵中間走過,說出了那一番話時,他們騷動更大。

他們只是當兵混一口飯吃,可先是身不由己地被人驅趕離開長安丟下親友護著天子西逃,而后又有人被鼓動著去攻打宣陽坊杜宅和平康坊崔宅,接二連三的變故后,每一個人都失去了身邊的不少袍澤,他們甚至都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只知道,從前在長安城中能夠橫著走的北門禁軍成了被無數百姓唾罵的對象,而他們那些優厚的待遇更是成了被戳脊梁骨的理由

而這一切的背后,都是天子,是天子要丟下長安,所以要他們扈從,也是天子要暗害忠臣良將,所以給他們下的亂命

“是他就是這個張懷宗瞎嚷嚷,說什么是高大將軍身邊的人行刺南陽王”

隨著這一個突然爆發的聲音,騷動的禁軍之中突然傳來了一陣吵嚷,緊跟著仿佛竟是扭打了起來。不過一會兒,就有三五個兵卒押了一個鼻青臉腫的人出來,卻是徑直往杜士儀走去。杜士儀左右的牙兵本想上前阻攔,卻被杜士儀舉手攔住,只能滿臉警惕地看著這些人上了前。

“杜元帥,我知道,咱們龍武軍如今成了過街老鼠,雖還不至于人人喊打,可已經沒人信咱們了可我們也是吃這碗軍飯的,我們也不想被人瞧不起這次受命扈從南陽王到幽州來,好多留在長安城的弟兄們羨慕我們,因為他們覺得,我們這是走了天大的好運,我們也許能在前頭建功立業雖說咱們來晚了,杜元帥和各位大帥將軍已經把仗打完了,已經收復了河北,可我們還是心里高興,甚至想著怎么開口說一說,留著我們守邊”

那為首的中年漢子突然屈膝跪了下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不想讓別人戳著我們的脊梁骨,罵我們只是保護那個昏君的鷹犬”

“我們不是鷹犬”

“我們不想當鷹犬”

隨著這幾個排眾而出押人過來的漢子紛紛跪下如此陳情,那邊廂的龍武軍將士當中,竟也爆發出了一陣類似的呼喊。這數月以來,從貞觀年間至今始終在不斷發展壯大的北門四軍遭遇重創,有的人彷徨,有的人屈辱,有的人無所適從,也有的人被各種各樣的誘惑晃花了眼睛。可還有很多人只是揣著一個樸素的愿望,那就是能至少昂首挺胸地走路

杜士儀并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化,他見那個被人押來的張懷宗跪在地上簌簌發抖,尤其是聽著身后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嚷,肩膀不停地顫動著,仿佛隨時隨地都會癱軟下來,他不禁嘆息了一聲,隨即沉聲說道:“左右龍武軍,前身是萬騎,而萬騎的前身則是千騎,是百騎,全都是從精銳之中挑選出來的精銳既然是勇士,那么有勇士的志氣、膽色,魄力,這才有軍魂之前我在馬嵬驛,在長安,看到北門四軍的樣子,曾經覺得無藥可救了,可現如今聽到你們這樣的呼聲,我不得不說,我還是錯了,但凡還有想要挺胸抬頭的念想,那就還有救”

說到這里,杜士儀突然一腳踹倒了那個抖得越發如篩糠似的家伙,冷冷問道:“你和高力士有仇?”

張懷宗萬萬沒想到會被軍中同僚給揪出來,挨了那一腳后,更是心亂如麻,下意識地說道:“無仇。”

“那就是剛剛我說的,你想要把今日此事栽到我杜士儀身上?”

“是……不不不,不是我想這么于的,只是離京之前有人給了我一大筆錢,一大筆可供我一家人富貴的錢”張懷宗突然反應了過來,連滾帶爬想要去抱杜士儀的大腿,卻被那些早有提防的牙兵們死死攔住。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連磕了幾個頭,最后帶著哭腔說道,“杜元帥,杜元帥,我只知道如果有人行刺南陽王,就這么立刻嚷嚷出來,所以才送了我那筆錢,我剛剛那位置根本就看不清是誰動的手”

和剛剛那個行刺不成便打算自盡的刺客相比,眼前這個眼淚鼻涕一塊流的家伙顯然只是個怕死的小人物。面對這樣的家伙,杜士儀卻生出了最深的憎惡:“你是說,如果發現有人行刺南陽王,就嚷嚷說是高力士的人下手?既然你早已經知道此事可能發生,卻又事先不報,事后又妄圖上躥下跳引起動亂,簡直是居心可惡,罪該萬死來人,給我將此人押下去,杖斃之后懸首城門”

“杜元帥饒命啊,我只是聽命行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杜元帥饒命啊”

即使在幾個彪形大漢上前來拖人的時候,張懷宗還在大喊大叫拼命求饒。隨著嘴里被塞了一團麻布,他很快再也沒辦法叫出聲來,四只手腳全都被人死死拽住。當他被拖到大庭廣眾之下摁倒在刑臺上,大棍子一下一下打下來,剛剛那些為今日發生這件事呆滯的人方才驚醒過來。

程千里就趕上前來,字斟句酌地勸解道:“元帥,打殺了此人固然解氣,可他終究……”

“他終究什么?一個只不過是得了錢,就可以對刺客混入欽使隨扈之中這件事保持緘默,就可以在事發之后亂叫亂嚷挑起事端的無行小人,他自己都已經說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還留他一命何用?”杜士儀不等程千里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毫不留情地說道,“這種人,我恨不得有多少殺多少,如此天下就再無動亂”

直到這時候,李方才終于完全回過神。他扶著魚朝恩站起身,可這會兒身上無處不疼,雙股油皮磨破反而只是小事了。他長在宮中,對于世事人情都不太了然,可對于陰謀詭計卻是天生的敏感。高力士身邊的人想要行刺他,而高力士本人卻在關鍵時刻撞開了他,之后奪刃受傷,杜士儀又說出了這樣一番激烈的言辭,驟然大怒下令杖斃那個張懷宗——這一連串的過程環環相扣,足以⊥他推測到隱藏的真相,心中不禁發寒。

杜士儀已經收復了幽州城,光復河北全境,他這個南陽王對其來說無足輕重,犯不著對他如何。可如果是他在這鎮遠軍遇刺,不明不白死了,那么接下來呢?到時候會是怎樣的紛亂之局?虧他還打算用什么苦肉計,他那祖父根本就沒想過讓他活著回去

李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大聲說道:“杜元帥,剛剛仆固將軍在迎接時問我,此次千里跋涉到幽州來,是為了頒什么樣的制書,我本來羞于言說,可卻沒想到我這樣無足輕重的一個皇孫,竟然還有宵小打算行刺我今日實話告訴杜元帥和各位將軍,以及諸多一路血戰收復河北道的勇士,我此來是替陛下招降史思明,陛下不但許了史思明保有其麾下人馬,以及三郡之地,而且還冊封其為幽薊節度使”

此事杜士儀此前在堂上對郭子儀等一眾大將挑明,可因為時間所限,軍中上下還有一大半人不知道,一時四面一片嘩然,就連那些龍武軍的將士亦是為之沸騰了。而李仿佛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緊跟著又忿然叫道:“而且,除了這一道制書之外,陛下還給了我另外一道墨敕”

魚朝恩暗贊李在關鍵時刻總算是大徹大悟了,連忙趕上前來,解下了自己一直以來晝夜不曾離身的那個包袱,從中取出了一道白麻紙制書,雙手呈遞了上去。韋見素剛剛被連番變故已經給弄懵了,此刻見李拿出了這東西,一直保管著招降史思明那道制書的他登時為之大訝。要知道,他手里那道制書,都是李隆基幾乎以死相逼方才從中書門下勉強通過的,現如今這另外一道旨意顯然沒有經過正規的程序,只是一道墨敕中旨而已

一想到自己的命險些就不明不白送了,李便忿然接過魚朝恩手中的墨敕中旨,就這么徑直丟在了地上:“自從安賊叛亂以來,若無杜元帥力挽狂瀾,整個大唐幾乎遭了大劫,可陛下身為人主,卻不但幾次三番背后使手段,我這次出來的時候,卻還召我面授機宜,免杜元帥招討元帥之職,令我接任我雖為皇孫,卻從不涉軍旅之事,又沒有尺寸之功,怎敢挾此墨敕中旨任免大將?”

李越說越是憤怒,抬起腳來就想要往那墨敕中旨上踩去,可最終還是硬生生止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就這么自然而然淚流滿面:“想當初只因安賊所謂擁戴太子的口號,阿爺和我一雙兄弟便慘遭陛下毒手,現如今亂事初平,我便險些又遭暗算,請杜元帥和各位將軍,諸位軍中勇士,為我東宮一脈做主”

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李這位堂堂大唐皇孫,南陽郡王,竟是推金山倒玉柱,就這么往杜士儀等諸軍將士拜倒了下去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3-31 02:34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疾風驟雨的...

入夜的幽州城,縱橫交錯整整齊齊的十個里坊已經全都關上了坊門,除了一隊隊兵馬提著燈籠四處巡行,城中幾乎沒有多少院子還點著燈。作為叛軍的老巢,城中居民們在這短短幾個月里經歷了天翻地覆的巨變,早已心力交瘁,如今終于重回大唐,已經沒心思再想太多的事情,杜士儀既然著力安撫,他們也就放下了心。然而,入駐城中的各軍將士們,卻已經褪去了收復河北全境的喜悅。

當杜士儀和南陽王李一行人從鎮遠軍回來之后,一系列事情就以迅疾無倫的速度,在諸軍之中流散了開來

幽州經略軍大營之中,兩隊巡行的兵馬交接班之后,前隊自回營房休息。除了乒呤乓啷收拾東西的聲音,卻是沒有人吭聲說一句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人憤而一丟腰刀,惱火地叫道:“杜大帥都說了,寧可留下來安撫河北道,也懶得回長安去當什么宰相,為什么長安那邊就折騰個沒完?”

“北邙山人那些傳奇你沒聽說過?陛下是怎么起家的,唐隆政變,迫父退位要不是郭元振,說不定睿宗皇帝早就連命都丟了太平公主的兒子薛崇簡當初還給陛下通風報信,結果害死了自己老娘,自己也沒撈得什么好下場”

“前時杜元帥回京,險些就給那個昏君害了性命,要不是杜元帥警醒,永王父子就得逞了這事情還是杜元帥嚴令不許提起,要不是長安那邊消息傳過來,叛軍又宣揚不休,說不定咱們到現在都不知情”

“百姓家里多養一些兒子孫子,頂多爭家產,哪里像那個昏君,兒孫當賊一樣防,兒子孫子加在一起殺了多少個?兒子孫子都能殺,杜元帥這樣的功臣算什么,別忘了王忠嗣王大帥險些都被鴆殺了說什么是楊國忠矯詔,笑話,是誰給了楊國忠那么大的權柄,還不是那個昏君”

前頭眾人還是口口聲聲的陛下,但說到最后義憤填膺時,稱呼就從陛下變成了那個昏君倘若如今仍是天寶初年,雖流民不斷,苛政猛如虎,卻仍然天下太平的時節,人們頂多背后抱怨一二,誰也不敢有這樣毫不加掩飾的怨言,可是,當一場叛亂幾乎席卷了大半個北方,死傷無數的時候,天子除了逃命之外,就是暗算功臣,這樣的舉動誰還能忍得住?

怪不得,連南陽王那樣的皇孫,都忍不住屈膝相求為東宮一脈做主

這樣的對話,這夜晚時分在幽州城四處駐軍之中都在發生。可大多數人終究只是道聽途說,對于親眼看到那一幕的人方才是真正的震撼,而震撼過后,則是五味雜陳。而真正的當事者,李在唱作俱佳演了一場大戲之后,在鎮遠軍宿了一夜基本沒睡,回到幽州城中,終于是睡了一個囫圇好覺。可他這個當主君的能夠如此,魚朝恩就不能酣然高臥了。此時此刻,他正小心陪坐在高力士身前,有意無意地探問其傷情。

高力士當然知道魚朝恩的來意。杜士儀給他緊急處置過傷口之后,又請了軍醫來看,回到幽州城又換了精通醫治外傷的名醫來調治,然而,他的雙手固然受創不輕,可真正的痛卻是錐心之痛。他早就知道這一趟幽州之行應該不那么簡單,可李隆基那樣懇求他,他也只能勉為其難答應走這一趟,果然,天子除卻明面上那些東西,其他的什么都沒交待,仿佛只是希望他利用和杜士儀之間多年的交情,調和一下君臣之間的關系而已。

“你想說什么,我都明白,事到如今,你怎么想,你背后的南陽王和懿肅太子妃怎么想,包括我怎么想,全都不重要。”高力士垂下眼瞼,疲憊地嘆了一口氣,“甚至如今重要的不是杜元帥怎么想,郭子儀那些軍中大將怎么想,而是這收復河北有功的十數萬將士怎么想,這天下百姓怎么想你不用在我這里虛耗時間了,下去吧。”

高力士把話提點到了這個份上,魚朝恩登時尷尬異常。然而,他能夠被張良娣托付跟著南陽王李到這里來奔走,當然臉皮的厚度頗為可觀。他討好地在高力士的榻前屈一膝跪了下來,這才滿臉誠懇地說道:“大將軍,我知道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情,你心里定然不好受,可要說誰不是被逼的?大將軍跟了陛下幾十年,可到頭來不是大將軍背棄了陛下,而是陛下猶如丟一顆棄子一般,直接丟開了大將軍。大將軍和杜元帥同樣幾十年情分,可那會兒出了那樣的事情,杜元帥又是怎么對大將軍的?別人那樣警惕提防,可杜元帥卻何嘗有半分疑過大將軍?”

見高力士依舊閉著眼睛不說話,魚朝恩知道響鼓不用重錘,再繼續攛掇下去,就顯得他太不知輕重了。于是,他又撫慰了高力士一番,便起身告退離去。等到他這一走,剛剛大多數時候保持默然的高力士方才徐徐睜開了眼睛,臉上卻流露出這么多年從未有過的茫然和無措。

他并不是出自什么貧寒之家,祖上原本也是有名有號的人,可小小年紀就作為俘獲的幼童被凈身送入宮中,過的是動輒得咎的日子,誰會沒有怨恨?可是,日復一日地被教導忠君,節義,勤勉……自然而然就潛移默化成了后來的他。尤其是他侍奉李隆基多年,君臣相得,并不完全是主仆情分。眼看李隆基登基之后,那些功臣故舊幾乎就沒有幾個全始全終的,他一味固守只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宗旨,可何曾想到那個被棄若敝屣的人輪到了自己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語念叨了這么一句,高力士卻不知道這是在感慨自己,還是感慨遠在長安的天子。正如同他對魚朝恩所說的那樣,他不認為這樣一件嚴重的事件能夠善了,即使那個被生擒活捉的刺客能夠熬刑,可能夠熬三五天還是十天半個月?更何況,軍中上下已經群情激憤了,杜士儀忍得住,郭子儀這些大將忍得住,可底下的人忍不住,如果說安祿山那場叛亂是自上而下席卷北方,可接下來……只怕會是自下而上的一場巨大風暴

在滿城大多數人都沉浸在一片夢鄉之中時,范陽節度使府的節堂卻是燈火通明。安祿山珍藏的那些南海蜜燭,如今被杜士儀毫不吝惜地拿了出來,整個大堂中整整點了二三十支,奢侈程度比長安城那些王公更甚。可是,整整一個多時辰過去了,齊集于此的人卻沒有一個開腔發話。直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一個熟悉的人影踏進節堂,眾多人方才抬起頭往來人看去。

正是阿茲勒

“元帥,各位大帥,將軍。”阿茲勒簡單地躬身行禮之后,直截了當地說,“那個刺客招認說,收買他行刺南陽王的人是內侍省一個內常侍,不但給了他一千貫錢,而且還以他的家人性命作為要挾,讓他無論得手與否都必須自盡。我已經讓人根據他的描述,畫出了一張畫像。”

隨著阿茲勒展開了帶來的一幅畫像給眾人,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緊緊皺起了眉頭,卻仍然無人開口。這時候,阿茲勒看了一眼杜士儀,便開口說道:“此前我奉元帥之命,留守長安,暫時駐扎大明宮后禁苑,常常隨同左右監門將軍姜四郎和竇十郎出入宮中,內侍監中但凡品級高一些的宦官全都認得。在我隨同杜元帥從長安啟程的時候,被供認出的這個人確實在內侍監中任內常侍,正五品下,通判省事,論起來也就僅次于寥寥數人。

從前袁思藝等人聞達時,他并不顯眼,也并非御前最得用的人,陛下從馬嵬驛回宮之后提拔成內給事,也只是論資排輩,矮子里拔高子,不算出奇。姜四郎此前因為永王父子之事,清洗過一次興慶宮,內常侍有一人因和執役興慶宮的內給事程元振有關,受到了牽連,此人方才從內給事升遷到了內常侍。”

這樣不帶任何偏頗的敘述和評語,卻讓阿茲勒的話更添分量。如果他直接說指使此事的便是當今天子,盡管大多數人會信之不疑,可總有人會有幾分疑心,可現在按照他的陳述,指使刺客的人是按部就班地升遷,反而引來了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

“就這些了么?”杜士儀終于開口問了一句,見阿茲勒點頭,他便淡淡地說道,“讓他將供詞畫押,然后你保存好這幅畫像,記住,此人不能死了”

“是。”阿茲勒連忙答應,隨即問道,“高大將軍的其他隨從,南陽王的那些隨從,還有龍武軍的將士,可要另行甄別?”

“不用了”杜士儀緩緩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就在回到幽州城后,南陽王已經親口對我說過,除了高力士,還有他身邊絕對信得過的那個魚朝恩,除此之外的人,全都留在這幽州城河北初定,我本來打算在此好好安撫這飽受戰亂的二十四郡軍民,現在看來,卻是不得不往長安城走一趟諸文武聽令”

眾人不意想杜士儀今夜竟是不和他們商量,現在就要做出決定,一時霍然起身,但臉色心情卻是截然不同。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4-1 09:01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目標長安

盡管是在室內,但因為如今已經入夏,節堂中大門敞開,正好通風,屋子里點著的蜜燭火苗上下跳動著,將每個人的身影都映照得老長。

“張興”

“在”

“任你為范陽節度留后,權領經略、支度、營田、登籍等諸留后事。仆固碭和阿古滕所部仍歸你麾下調派。”

杜士儀第一個開口,點的就是張興的將。張興立刻出列受命,可心中也好,臉上也好,全都沒辦法生出什么喜悅。他只是凜然受命應是,沒有多說什么別的,行過禮后就默然退回了自己的位子。

“侯希逸,李明駿”

“在”

“你二人此刻就回平盧去,營州柳城郡北接室韋,平州北平郡東面則是新羅,之前新羅既然曾經打算趁火打劫,如今也需得提防。雖說朝廷制令尚未下達,但你們先把平盧軍節度和安東都護的職責給我挑起來”

張興坐鎮幽州權領范陽節度留后事,這還在眾人意料之中,但侯希逸沒想到杜士儀竟直接就把自己和李明駿都攆回平盧去了他正要張口爭取一下,卻見杜士儀臉色凝重眼神嚴厲,分明不容抗辯,他只好低頭應道:“謹遵元帥軍令”他都答應了,李明駿亦是無話可說,也唯有躬身應命。

“郭子儀,程千里。”

“在”

“河北全境亦已收復,叛軍雖仍有零星小股兵馬潛藏各郡,降卒亦多,然則已經用不著那么多兵馬,你二人預備一下獻俘獻捷之事,隨即清點麾下兵馬,河東主力可從飛狐陘及井陘關回太原,朔方主力可從軍都陘回朔方。此前我撥給你們的降卒可一并帶走,你們帶著功勞最大的一批將士,隨我回京獻俘獻捷即可,人數你們自己定,不可過兩千人。”

郭子儀和程千里同時一愣,隨即如釋重負。如果杜士儀這時候怒沖冠,要求三軍回師長安,逼問天子這一系列事端的真相,他們就算不答應,麾下的將士也定然會一口答應,可杜士儀竟然已經暗示他們可以把主力遣退回朔方靈武和河東太原府盡管朝中尚未傳來獻俘獻捷的命令,這樣私自把主力給拉回駐地也同樣不合規矩,但兩鎮當初出兵就已經是擅自行事,倒也不怕被人挑刺。可以說,杜士儀在盛怒之下,已經盡量考慮周到了

如此一來,討公道的成分就大過又一場兵變

“元帥放心,我這就去辦。”郭子儀在言簡意賅答了一句后,又補充道,“既然元帥定了額度,我就挑選有功將士兩千人回長安獻捷。”

程千里見郭子儀已經明確表態,他也立刻接口道:“我便和郭大帥一樣,也遴選精銳兩千人”

仆固懷恩見還沒輪到自己,臉色有些難看,可下一刻,他就聽到杜士儀開口叫道:“仆固懷恩”

“在”仆固懷恩這一聲答應得比誰都響亮,可是,在杜士儀點到他的名字后,他現杜士儀盯著自己的雙眼一動不動看了許久,最后仿佛嘆了一聲。

“令仆固懷恩即刻清點所部,五日之內開拔,回安北牙帳城”

這竟是連獻俘獻捷都不讓他去了

此話一出,別說仆固懷恩本人大為意外,郭子儀和程千里,侯希逸和李明駿,全都意外得無以復加。在一瞬間的冷場之后,仆固懷恩頓時怒了,他也不接令,大聲叫道:“元帥既然要回長安,為什么不帶我去?行軍打仗,我哪點不如老郭和程千里?”

“這不是行軍打仗”杜士儀一句話把仆固懷恩給噎了回去,見其面色漲得通紅,他便稍稍放緩語氣,淡淡地說道,“李光弼鎮守安北牙帳城,雖然必定可靠,但漠北各部林立,情勢復雜,若有萬一,則要斷送了多年基業。而且,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有足夠的威望把這一支凱旋之師完好無損地帶回去?等你抵達之后,我自會向上請命,讓你接替我為安北大都護。”

“不,我不答應”仆固懷恩想都沒想便一口拒絕,不等杜士儀開口就耿著脖子說,“之前元帥在洛陽接到圣命回長安,卻讓我們三軍合攻鄴郡,自己在長安險些被那昏君暗算,如今元帥又要回長安,卻不帶我安北牙帳城這些子弟兵,若有萬一,回頭我仆固懷恩就是橫劍自刎,也無顏去見軍中袍澤?”

他一面說,一面用示威似的眼神瞅了一眼郭子儀和程千里,這才看向了張興下的陳寶兒:“至于帶兵回安北牙帳城,季珍足可承擔重任,他這個安北大都護府司馬早已令軍中心悅誠服”

杜士儀一個個大將點過來,只有仆固懷恩非但不領軍令,而且還討價還價。可這時候他一個人自成一列,毫不畏懼地和杜士儀對視,看上去卻不顯得蕭索,自有一股凌人的氣勢。

杜士儀一手把仆固懷恩提拔起來,給予各種上陣歷練的機會,直到如今造就了一員悍將,此時此刻卻不由得有些頭疼。

“元帥,下官一介謀士,而如今長安城無需奇謀,要的卻是能夠令人心服口服的勇士,就讓仆固將軍隨行回長安吧。”陳寶兒終于出聲打破了這有些僵硬的氣氛,見杜士儀惱火地瞪了自己一眼,仿佛不滿他竟和仆固懷恩串通一氣,他便笑了笑說,“再說,朔方和河東全都是節度使領銜回京獻捷,元帥既然打算舉薦仆固將軍接替安北大都護,卻不讓他回京接受萬眾歡呼,豈不是對仆固將軍不公平?”

張興知道杜士儀留下自己為范陽節度留后,為的是他出身深州鹿城郡,而且輔佐以在河北道打出了聲名的仆固碭,能夠更好地貫徹河北清丈田畝人戶的宗旨,以備異日徹底廢除租庸調,改成戶稅和地稅的兩稅制,可他自己不能跟著杜士儀回長安,卻也實在不放心。陳寶兒固然文武全才,謀略出眾,可現如今一切陰謀已經化成了放在臺面上的陽謀,那么戰功彪炳的仆固懷恩震懾遠勝過陳寶兒

于是,他也站了出來附和道:“陳司馬所言極是,安北牙帳城有李光弼李將軍在,可保無虞,季珍率大軍回還足矣”

見陳寶兒和張興全都支持自己,仆固懷恩登時大喜,趕緊拿眼睛去瞥郭子儀和程千里,又給侯希逸和李明駿使了個眼色。果然,在他那眼神威逼利誘之下,郭子儀、程千里、侯希逸、李明駿,全都少不得附和了一二。

在這樣的“壓力”下,杜士儀方才勉為其難地說:“那便如此,季珍遴選出兩千人給懷恩,余下的你帶回安北牙帳城去。你們的動作都要快,三日之內,隨我啟程回長安”

等到眾將應命而去,節堂中很快變得空空落落,剛剛一直侍立在杜士儀身后的阿茲勒方才低聲說道:“元帥剛剛是真的不想帶仆固將軍回長安?”

“他這個爆炭性子,我本來就是擔心他把興慶宮又或者大明宮拆了,否則又豈會不帶他?”

杜士儀嘴里這么說,心里卻知道,對于這么一個結果,他在本質上并不排斥,隱隱還有些歡喜。郭子儀也曾經是他的部將,但如今卻終究是朔方節度使;程千里感激他的正名提攜之恩,可終究和他的牽扯不深。相形之下,反倒是朔方以及河東那些尋常將士對他更加擁戴。然而,仆固懷恩以及安北兵馬不同,那是他用了很多年的心血,從無到有一點一點帶出來的,從上到下是他真正的子弟兵

侍立在另一邊的虎牙也不禁笑了起來。可緊跟著,他就看見杜士儀回頭看向了自己。

“你這些年助我良多,卻只得區區一個牙將之位,實在是不配你的功勛。單單伏擊田承嗣援軍的功勞,就值一個真正的將軍”

“元帥也知道的,貴主都不居功,我一個老卒又何顏居功?”見杜士儀一笑置之,仿佛已經認準此事不肯動搖,虎牙心中感動,卻還是盡心竭力地諫勸道,“只不過,此行回長安,大帥只帶三鎮兵馬六千人,還是實在太少了。”

“如果我真的帶上十萬人回師長安,只怕李隆基早就跑了”杜士儀毫不避諱地直呼天子之名,鄙夷不屑地說道,“大唐天子棄城而逃的先例,從他身上一開,也許日后會蔚為成風。而且,這一次要的是疾如風,而不是徐如林。要的是侵略如火,而不是不動如山。”

阿茲勒立刻試探道:“元帥要的不是兵變,而是兵諫?”

“只要郭子儀和程千里認為我是兵諫,那就行了”杜士儀隨口答了一句,隨即沉聲吩咐道,“烏承恩烏承珧史朝義,還有崔乾佑那幾個降將,全都給我帶上。奇駿初掌河北之地,我不能給他留下一個掣肘另外,把史思明的尸硝制好,帶回長安”

只可惜安祿山的尸遺落在了戰場中,到現在還沒找到,可既然已經斷定死活,死不見尸那也就無所謂了。而史思明的尸,則代表整個叛亂的平定

走出節堂之際,見天上赫然一輪滿月,杜士儀稍稍駐足,隨即就對身后兩個鐵桿心腹吩咐道:“急令長安杜幼麟,把這里的事情都告訴他,讓他給我盯緊了宮中,其他的他可以都不管,唯獨不許讓李隆基跑了,還有就是給我看住被供出來的那個內常侍梁若謙半個月之內,我必帶著南陽王回長安城”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 09:51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君臣倒置
       
        長安城中在永王父子鬧出了那一場絕大的風波之後,曾經平靜過一陣子。然而,李隆基在前線連連告捷之際,卻又一意孤行打算冊封史思明為幽薊節度使,保有范陽、密雲、漁陽三郡之事傳出之後,立刻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可天子不上朝,一心一意拿著養病當藉口,縱使裴寬身為左相,十次請見都難能見到一次,其他臣子就更不用說了。這下子,再多的憤懣也就被擋在了宮牆之外。

        而因為至今尚未定下誰人監國,眾多繁雜的事務全都壓在了裴寬一個人肩膀上。連他自己在內,也不知道多少大臣上書勸諫,請擇選賢良為中書侍郎又或者門下侍郎,又或者同中書門下三品,分擔政務,可奏疏送進去就彷彿石沉大海。平日裡大家還能夠通門路的高力士偏偏又跟著南陽王李係去了幽州,姜度和竇鍔雖說是左右監門將軍,可他們全都放出話,沒事絕不往宮裡去,所以縱使那些有意拱衛皇權的衛道士們,竟也都給攔在了高高的宮牆之外。

        只有裴寬自己知道,除了最早拜相的那段日子焦頭爛額過,此後上了手,他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新調回來的吏部尚書齊澣竟然親自去抓了流外銓,給他調回來一批極其精幹的令史和書令史,替換了一大批李林甫和楊國忠時代在政事堂也就是中書門下執役的小吏,只留用了寥寥幾個才幹還算得力,風評不算差的。如此一來,骨架還在,又充填入了新血的情況下,裴寬雖只一人,也能夠把政務料理得井井有條。

        可裴寬是什麼人?當年他和王毛仲對著干的意氣早就沒了,眼看天子不上朝,自己這個左相竟是比李林甫和楊國忠還要攬權,簡直就形同於監國副君的身份,他哪能不惶恐?他連番上書請求再擇選賢臣拜相沒回音,見其他人亦是鎩羽而歸,他又聯絡不到人在河北的杜士儀,思來想去只能病急亂投醫,這一天便親自來到了大明宮最北面的飛龍廄。

        既然獨自秉政,權握天下,對於軍務裴寬是一丁點都不敢沾手,生怕招惹閒話,可今天從右銀台門右羽林軍和右龍武軍駐地一路過來,僅剩那些禁軍的狀況盡收眼底,他頓時憂心忡忡。他並不是完全不懂兵的人,當初開元中期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君毚戰死,蕭嵩前往河隴收拾大局時,他被任為節度判官隨行,和王君毚遺留下來的節度判官牛仙客一搭一檔,曾經頗有軍功。軍隊的軍心士氣如何,進退配合如何,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看到頭髮花白的陳玄禮親自操練,那些禁軍卻是氣勢全無,他只覺心中沉甸甸的。北門四軍人數銳減不說,而且天子至今也沒發話補齊軍額。想來也是,從民間徵調勇士,李隆基只怕擔心補進來的人不可靠,而若是從那些邊鎮抽調,李隆基只怕就更睡不著了,因為天子在軍中早已經名聲狼藉!

        直到飛龍廄在望,裴寬方才丟開了這些遐思。他遠遠只看見一團奔騰的黑云,耳邊隱隱能聽到馬蹄聲的悶響,可卻沒有其他喊叫之類的雜聲,他最初有些納悶,可隨著漸漸近了,他看清楚那赫然是一隊隊兵馬正在演習騎射,登時為之肅然。長長的馳道上,一隊隊兵馬急速掠過,拉弓搭箭射靶,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偏偏卻一片沉默無聲,這一幕給他帶來了沉重的壓力。尤其發現每一隊十數人都是如此,他就更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留下大多數隨從,只帶著一個令史上前,入目第一眼卻是豎在馳道邊的一塊紙板。上頭密密麻麻記載著昨日的騎射成績排行,一個個墨跡淋漓的大字龍飛鳳舞,而背後的嘉獎名頭更是清晰可見,他看得分明,不少經過這塊紙板面前的軍士都會抽冷子瞅上一眼,隨即帶著不服輸的表情上馬訓練。而等到他默默再往前行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個更大的木架子,上頭糊著更多這樣的紙。

        有隊列成績,有讀書成績,有馬術成績……各式各樣的排名表一張張貼在那裡,而裴寬走馬觀花掃了一眼後,便注意到最後頭一張最大的榜文,上頭赫然標註了飛龍騎全天的各種訓練。他從頭剛看到尾,被那密密麻麻的安排給嚇了一跳。尤其是發現晚上還有什麼憶苦思甜總結會的時候,他更是有些不解地揉了揉太陽穴,暗想這些不知道是杜幼麟自己想出來的,還是杜士儀的言傳身教。

        唯有一點他異常明白,相比於已經完全丟掉了軍魂的北門四軍,這支完全新生的飛龍騎,戰力何止更勝數倍!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好勝和勇氣,怪不得杜士儀根本沒有想著去編練禁軍,而是完全從頭開始。可杜士儀對將來到底是怎麼想的?事到如今,他已經完全琢磨不透這個相交多年的人物了!

        「相國安好,這是到飛龍廄來微服私訪了?」

        聽到這聲音,裴寬方才回過神,見是崔錡迎了上來,他就笑了笑說:「我是宰相,又不管軍中事,哪來的微服私訪?倒是飛龍廄附近竟然不曾派人值守戒嚴,就這樣輕輕鬆鬆放了我過來,未免太過懈怠了。」

        「相國紫衣金帶,又在禁苑行走,他們自然不會隨意阻攔。而且,杜少卿有過吩咐,飛龍騎訓練並無不可示人之處,既然少不了有人窺視,不如大大方方給人看。」崔錡乃是已故趙國公崔諤之的幼子,崔儉玄的幼弟,論輩分還是杜幼麟的長輩,但在此時此地,他卻是一口一個杜少卿。見裴寬的臉色似乎有些複雜,他便笑問道,「相國此來,是看看飛龍騎的情形,抑或是見杜少卿的?」

        裴寬這才覺察到了一絲微妙:「怎麼,杜少卿不在?」

        「所以說相國來得不巧,平日杜少卿天天在此,晚上都常常不回去,但今日晉國夫人身體有些欠安,他就臨時出宮了一趟。」

        得知王容病了,裴寬登時一愣,可這時候如果轉身立刻出宮去探望,實在有些小題大做,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既然來了,我便好好看看這飛龍騎是什麼光景吧。」

        只不過短短數月時間,究竟打造出了一支什麼樣的軍隊?

        杜幼麟接到家中捎來的信,緊趕慢趕回到了宣陽坊杜宅。徑直衝進寢堂的他見母親正和妻子笑著說話,看樣子分明身體正好,根本沒得病,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快步上前後便抹了一把汗道:「阿娘,什麼藉口不好找,偏要說你病了!」

        「你一心軍務,勤勞國事,用孝道這個藉口召你回來,當然最妥當。我還不到忌諱這些的年紀。」王容微微一笑,示意幼子在身邊坐下,見媳婦已經知機地抱起小孫子要退下,她卻開口說道,「錦溪,你不用當自己是外人,外頭我已經讓人看住了,你也坐下來一塊聽。」

        宋錦溪這才依言坐下,心中也好,面上也好,全都存了幾分鄭重。而杜幼麟這才在妻子身邊挨著坐了,伸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隨即便看向了母親說道:「阿娘,是不是阿爺有信捎來?」

        「昨天和今天,先後送來了兩封信,本以為正式捷報這一兩天之內必然會到長安,所以前一封信我沒有特意讓人告訴你。你阿爺一天之內收復幽州城,渾釋之斬殺史思明,接下來兩路大軍又收復密雲漁陽二郡,如今整個河北全境都已經收復。」見杜幼麟登時喜上眉梢,王容卻沒多少高興的樣子,而是淡淡地說道,「至於第二封信,是南陽王李係抵達,幽州既下,他手中的那道制書自然就找不到人可以頒了,結果在這個時候,鬧出了一場拙劣的刺殺案子。」

        此話一出,剛剛陪著婆婆閒話好一陣子,卻始終沒得到任何口風的宋錦溪登時大吃一驚。而杜幼麟則是目光沉靜地問道:「阿爺身邊儘是大將和牙兵,難不成是對南陽王下的手?」

        「不錯,是高力士身邊的人行刺南陽王,卻被高力士見機得快撞開了正主,他自己奪刃受傷,如今在幽州將養,恐怕也不知道有多心灰意冷。」

        王容對於高力士並不算陌生,儘管還不到她這個婦人去和高力士打交道的程度,可杜士儀凡事都不避她,她卻也能夠深深瞭解,高力士對於天子的忠心耿耿。但這會兒,她無心去感慨這樣一個義宦的一生,停頓了片刻就對杜幼麟吩咐道:「你阿爺囑咐你,把飛龍騎牢牢攥在手心裡,看住內侍監的梁若謙,還有就是看住陛下,別又鬧出他悄悄調動禁卒,不知道從哪裡偷偷跑出長安城的事。」

        杜幼麟登時笑了:「阿娘,一個內常侍且不必說,就說如今北門四軍七零八落,縱使有陳玄禮這樣的大將,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禁軍人心散了,陳大將軍自己也已經心亂如麻,如何會輕易被陛下調動?再者,陛下曾經在馬嵬驛被禁軍逼死了楊玉瑤,阿爺到了之後又鼓動禁軍殺了楊國忠,陛下還怎麼信得過這些人?我說一句最最大逆不道的話,天下之大,他能到哪裡去?」

        宋錦溪到底不像杜家母子這樣全無顧忌,她有些遲疑地說道:「阿娘,阿爺為何要幼麟留心陛下的行蹤?」

        「群臣一再進諫定立東宮,可到現在這件事都鬧得沒結果,上次死了永王父子,這次險些又死了個南陽王,再這麼繼續下去,誰還受得了?興慶宮也該換個主人了。」

        說到這裡,見宋錦溪完全明白了過來,顯然嚇得不輕,王容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老而不死謂之賊也,用來形容如今這位老邁昏聵卻又戀棧皇位不肯放手的天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可就在這時候,她陡然只聽外間傳來了一聲轟隆巨響,登時嚇了一跳。幸好杜幼麟見機得快趕緊扶住了母親,隨即起身快步來到門外喝道:「快去打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樣大的動靜,難道會是一場地震?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 09:52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驚天動地的登聞鼓
       
        「大……大……大……大……大王,真的是地震了!」

        幾乎是抱頭鼠竄逃出自家宅邸的豐王李珙聽到身邊這個結結巴巴的聲音,怒上心頭的他轉過身來就是一腳踹了過去。直到那隨從一觔斗滾出去好幾步遠,他方才怒喝道:「瞎了你的眼睛,如果真的是地震,震倒的怎麼會只有我的房子,這十六王宅其他人家全都是好好的?」

        「可剛剛大傢伙都聽到那一聲嚷嚷,說是地龍翻身……」

        地上那個捂著臉的從者帶著哭腔辯解了一句,又轉頭看向了門前大街上那些往這邊廂張望的閒雜人等,心裡委屈得不得了。不但是他,剛剛那些聞聲從屋子裡跑出來的豐王宅中僕役婢女也都面面相覷,可同時也不得不承認豐王李珙的話有道理。

        這街坊四鄰的皇子皇孫們雖說全都被驚動了,可人家的房子還好好的,自家的房子卻是震倒了不少,動靜絕大,有沒有死傷還鬧不清楚。可要說是人為,什麼東西能夠有那樣的威力?

        李珙使勁抽吸了一下鼻子,聞到空氣中某種嗆鼻的味道,他更加深信不疑這次是有人和他做對。那次李隆基駕幸十六王宅,卻在那麼多皇子當中只擇選了四家人。其中,永王李璘父子都已經歸西了,當然忽略不計,剩下的便是穎王,盛王以及他這個豐王。而穎王為人不哼不哈,不少人覺得賢能,照他看來不過偽君子;盛王是武惠妃那個妖孽生的,上頭還有壽王李瑁這個無能的兄長;只有他,又年輕又強力,儲君之位捨他其誰?

        可偏偏那些大臣非要推選出自東宮的南陽王李係!李係是誰,一介宮人之子,卑微下賤,竟然也敢和他爭!

        「一群自不量力的東西!」

        看著自家屋宅損毀,婢妾子女無處容身的慘狀,李珙臉色發黑,雙目凸出,到最後便咆哮道:「給我備馬!我這就去敲登聞鼓,定要讓朝中上下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誰敢暗地裡下黑手!」

        聽說李珙竟然也要去敲登聞鼓,他身邊那些悲悲切切又或者驚魂未定的婢妾們登時全都嚇住了。而從者們看著剛剛那個同伴的下場,全都不敢開口諫勸。到最後,還是李珙一個年長的兒子乍著膽子勸了一句,誰知道卻立刻被自己的父親甩了重重一個耳光。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我這個當父親的用不著你教!別人都欺到頭上了還裝聾作啞,那還算什麼大唐皇族!」

        氣惱之下,他終究還有一句話藏在心裡沒說。永王李璘上一次之所以事敗,還不是因為信錯了兒子!襄城王李億倒是個好樣的,可惜兩個弟弟全都是軟蛋膿包,若不是調換了那支淬毒的箭,李隆基死了,帝位空缺,那時候他就可名正言順奮力一爭,哪裡還要和現在這樣不死不活地等著?

        豐王李珙素來是說幹就幹的人,等到下頭準備好了馬匹,他便精挑細選了十餘個隨從前後扈從,這才往大明宮而去。等到了登聞鼓前,他跳下馬來徑直上前,因他沒穿正兒八經的冠服,幾個禁衛連忙上前阻攔,結果全都挨了他的鞭子。這下子頓時激起了眾怒,四面八方竟是不少禁卒拔刀圍了上來。

        「怎麼,都要造反不成?我是皇二十六子豐王李珙!有人預謀暗害我,毀我屋宅,我要敲登聞鼓向陛下,向朝廷,向天下人訴冤!」

        李珙這一聲大吼,禁軍們不禁全都吃了一驚。儘管有人仍舊難掩怒色,可發現李珙的隨從不少都是灰頭土臉,顯然所言非虛,眾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眼看這位豐王搶過一把鼓槌,就這麼咚咚咚徑直在登聞鼓上奮力敲打了起來,起頭那些遠遠圍觀這一幕的路人全都知道是出了大事,少不得圍攏上前。須臾,之前那地動山搖一般的巨響是豐王宅中出了事故,屋宅損毀嚴重,豐王李珙就此認為是有人暗害他,這個消息就立馬瘋傳了開來。

        登聞鼓的動靜雖說很大,但情況稍好就從大明宮清涼殿中搬回了興慶宮的李隆基當然聽不到,可他終究是天子,縱使宦官們在經歷了一次次的清洗之後,已經不太敢往天子面前湊,但裴寬總不能隱瞞豐王李珙敲登聞鼓這樣的大事,須臾就親自前來興慶宮請見。平日裡李隆基不太願意見人,這一次,他同樣只命人出來傳話,道是茲事體大,由左相派人會同京兆府廨萬年縣廨一同處置。

        對於這樣的結果,裴寬無可奈何,也只能就此離去。而李隆基得知裴寬走了的消息,卻是冷笑連連。

        豐王李珙這種角色當然不會放在杜士儀眼中,恐怕連算計都沒工夫,既然如此,一定是那些眼熱東宮,又或者說眼熱皇位的龍子鳳孫們在搗鬼。那就讓他們去掐個死去活來,他倒樂得看一場好戲!還有他名義上的媳婦懿肅太子妃張氏,不是正下了狠勁為南陽王李係爭東宮之位,也好將來當上太后嗎?為了這個目的,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已經把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

        也不知道回頭幽州那邊傳來好消息時,這長安城會是怎樣的軒然大波!

        希望他沒看錯人,希望他的判斷是對的,郭子儀和程千里不是杜士儀的鷹犬,不會跟著其一條道走到黑!

        「列祖列宗,如果各位在天有靈,還請保佑我大唐百多年基業能夠亙古長存,綿延不息……」

        李隆基一面決定作壁上觀,藉著豐王李珙家宅莫名被震毀一事,打壓自己的子孫宗室,一面卻還惦記著列祖列宗的加護保佑,這樣言行不一的行徑若是傳揚出去,必定會淪為笑柄,可這會兒誰都顧不上他了。敲了登聞鼓,只驚動了宰相和群臣,卻竟然還是沒有驚動出天子來,豐王李珙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因此,他索性豁了出去,直接跑到當初的太子別院,又是哭又是罵,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人圍觀。

        「我的太子阿兄!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說了一句公道話,卻有人惦記上了我的性命,竟是不知道用什麼陰謀詭計毀了我的屋宅,這是把我往死裡逼!安祿山叛亂都打了你的旗號,還有人惦記著為你正名追封,我那兩個侄子廣平王和建寧王也就罷了,不管父親做了什麼事,當兒子的前後奔走,終究是孝義,可南陽王李係對你的事情不哼不哈,一味當他的縮頭烏龜,現如今卻又藉著是你的子嗣抖了起來,你在九泉之下怎麼能安心,我的阿兄唷!」

        他這不管不顧說話沒個條理地這麼一鬧,傳到內宅深處張良娣耳中時,登時把她氣得七竅生煙。原本竇鍔答應她能夠設法讓她改嫁,可她跟著太子李亨這麼些年,感情當然是有的,雖則擔驚受怕,可終究等同於實質上的太子妃,再要她嫁給尋常臣下,而且還不能隨便出來拋頭露面,她怎麼能忍受?而現如今頂著懿肅太子妃這個名號,若是能夠把任何一個庶子拱上皇位,她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后,到時候大可行武后韋后之事,兩樣加在一起還用她選擇嗎?

        「該死,這個該死的狗東西!」惡狠狠地罵了一通李珙,她便憤怒地對李靜忠喝道,「總不能讓他一直這麼鬧下去!二郎原本就不是什麼名聲好的,要是再由得李珙這樣敗壞他的名聲,之前那些苦功夫就全都白做了!」

        李靜忠很清楚,當初太子李亨被囚,張良娣唯獨選中了廣平王和建寧王去奔走,正是因為忌憚兩人一個是庶長子,一個卻是李亨諸子之中最賢良的,如果他們有個萬一,李亨放出來後,她年輕能再生,實在不濟還能挑個庶子養,所以方才有現在推出了這個生母早逝才能平平的南陽王李係。

        面對如今的突發狀況,他緊急思量了一下,到最後便來到張良娣身側,低聲說道:「李珙現在是在發瘋,誰出去都彈壓不住他,不如去向杜少卿求助!據說他今天因為家中母親身體不好,回了私宅。」

        「杜幼麟?」張良娣登時遲疑了,躊躇半晌,她便搖搖頭道,「之前興慶宮那位派二郎去幽州的事情,他是第一個不贊成的,甚至聽說跑到政事堂去大鬧了一場,怕是因此連東宮都恨上了。而且杜士儀一而再再而三表態不管東宮的事,只怕他這個兒子……」

        「可太子妃要知道,追贈已故太子的事情,這是杜士儀一再堅持的,他不會不知道追贈已故太子和廣平王建寧王代表什麼。而且,杜士儀之前陪著陛下駕幸十六王宅,據說對豐王可是相當不客氣。而且,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杜士儀就算要當曹操,那也得有個合適的漢獻帝!」

        李靜忠把話說到這份上,見張良娣勃然色變,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當然,如今沒有漢末諸侯林立,他手底下那些大將也不是鐵板一片,天下人也都還心向皇室,所以他當不成曹操。如果杜幼麟今天不來,那明天長安城裡頭四處就會全都是流言,豐王家宅的事,是杜家人做的!」

        張良娣這才轉怒為喜,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好,就照你說的去辦!只要這次杜幼麟出面,這條船他杜家人就坐定了!」 本帖最後由 不是小孩 於 2015-4-2 09:56 編輯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4-2 22:23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君臣倒置

長安城中在永王父子鬧出了那一場絕大的風波之后,曾經平靜過一陣子。然而,李隆基在前線連連告捷之際,卻又一意孤行打算冊封史思明為幽薊節度使,保有范陽、密云、漁陽三郡之事傳出之后,立刻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可天子不上朝,一心一意拿著養病當借口,縱使裴寬身為左相,十次請見都難能見到一次,其他臣子就更不用說了。這下子,再多的憤懣也就被擋在了宮墻之外。

而因為至今尚未定下誰人監國,眾多繁雜的事務全都壓在了裴寬一個人肩膀上。連他自己在內,也不知道多少大臣上書勸諫,請擇選賢良為中書侍郎又或者門下侍郎,又或者同中書門下三品,分擔政務,可奏疏送進去就仿佛石沉大海。平日里大家還能夠通門路的高力士偏偏又跟著南陽王李去了幽州,姜度和竇鍔雖說是左右監門將軍,可他們全都放出話,沒事絕不往宮里去,所以縱使那些有意拱衛皇權的衛道士們,竟也都給攔在了高高的宮墻之外。

只有裴寬自己知道,除了最早拜相的那段日子焦頭爛額過,此后上了手,他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新調回來的吏部尚書齊潮竟然親自去抓了流外銓,給他調回來一批極其精于的令史和書令史,替換了一大批李林甫和楊國忠時代在政事堂也就是中書門下執役的小吏,只留用了寥寥幾個才于還算得力,風評不算差的。如此一來,骨架還在,又充填入了新血的情況下,裴寬雖只一人,也能夠把政務料理得井井有條。

可裴寬是什么人?當年他和王毛仲對著于的意氣早就沒了,眼看天子不上朝,自己這個左相竟是比李林甫和楊國忠還要攬權,簡直就形同于監國副君的身份,他哪能不惶恐?他連番上書請求再擇選賢臣拜相沒回音,見其他人亦是鎩羽而歸,他又聯絡不到人在河北的杜士儀,思來想去只能病急亂投醫,這一天便親自來到了大明宮最北面的飛龍廄

既然獨自秉政,權握天下,對于軍務裴寬是一丁點都不敢沾手,生怕招惹閑話,可今天從右銀臺門右羽林軍和右龍武軍駐地一路過來,僅剩那些禁軍的狀況盡收眼底,他頓時憂心忡忡。他并不是完全不懂兵的人,當初開元中期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君鼉戰死,蕭嵩前往河隴收拾大局時,他被任為節度判官隨行,和王君鼉遺留下來的節度判官牛仙客一搭一檔,曾經頗有軍功。軍隊的軍心士氣如何,進退配合如何,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看到頭花白的陳玄禮親自操練,那些禁軍卻是氣勢全無,他只覺心中沉甸甸的。北門四軍人數銳減不說,而且天子至今也沒話補齊軍額。想來也是,從民間征調勇士,李隆基只怕擔心補進來的人不可靠,而若是從那些邊鎮抽調,李隆基只怕就更睡不著了,因為天子在軍中早已經名聲狼藉

直到飛龍廄在望,裴寬方才丟開了這些遐思。他遠遠只看見一團奔騰的黑云,耳邊隱隱能聽到馬蹄聲的悶響,可卻沒有其他喊叫之類的雜聲,他最初有些納悶,可隨著漸漸近了,他看清楚那赫然是一隊隊兵馬正在演習騎射,登時為之肅然。長長的馳道上,一隊隊兵馬急掠過,拉弓搭箭射靶,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偏偏卻一片沉默無聲,這一幕給他帶來了沉重的壓力。尤其現每一隊十數人都是如此,他就更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留下大多數隨從,只帶著一個令史上前,入目第一眼卻是豎在馳道邊的一塊紙板。上頭密密麻麻記載著昨日的騎射成績排行,一個個墨跡淋漓的大字龍飛鳳舞,而背后的嘉獎名頭更是清晰可見,他看得分明,不少經過這塊紙板面前的軍士都會抽冷子瞅上一眼,隨即帶著不服輸的表情上馬訓而等到他默默再往前行的時候,就現了一個更大的木架子,上頭糊著更多這樣的紙。

有隊列成績,有讀書成績,有馬術成績……各式各樣的排名表一張張貼在那里,而裴寬走馬觀花掃了一眼后,便注意到最后頭一張最大的榜文,上頭赫然標注了飛龍騎全天的各種訓他從頭剛看到尾,被那密密麻麻的安排給嚇了一跳。尤其是現晚上還有什么憶苦思甜總結會的時候,他更是有些不解地揉了揉太陽穴,暗想這些不知道是杜幼麟自己想出來的,還是杜士儀的言傳身教。

唯有一點他異常明白,相比于已經完全丟掉了軍魂的北門四軍,這支完全新生的飛龍騎,戰力何止更勝數倍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好勝和勇氣,怪不得杜士儀根本沒有想著去編練禁軍,而是完全從頭開始。可杜士儀對將來到底是怎么想的?事到如今,他已經完全琢磨不透這個相交多年的人物了

“相國安好,這是到飛龍廄來微服私訪了?”

聽到這聲音,裴寬方才回過神,見是崔椅迎了上來,他就笑了笑說:“我是宰相,又不管軍中事,哪來的微服私訪?倒是飛龍廄附近竟然不曾派人值守戒嚴,就這樣輕輕松松放了我過來,未免太過懈怠了。”

“相國紫衣金帶,又在禁苑行走,他們自然不會隨意阻攔。而且,杜少卿有過吩咐,飛龍騎訓練并無不可示人之處,既然少不了有人窺視,不如大大方方給人看。”崔椅乃是已故趙國公崔諤之的幼子,崔儉玄的幼弟,論輩分還是杜幼麟的長輩,但在此時此地,他卻是一口一個杜少卿。見裴寬的臉色似乎有些復雜,他便笑問道,“相國此來,是看看飛龍騎的情形,抑或是見杜少卿的?”

裴寬這才覺察到了一絲微妙:“怎么,杜少卿不在?”

“所以說相國來得不巧,平日杜少卿天天在此,晚上都常常不回去,但今日晉國夫人身體有些欠安,他就臨時出宮了一趟。”

得知王容病了,裴寬登時一愣,可這時候如果轉身立刻出宮去探望,實在有些小題大做,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既然來了,我便好好看看這飛龍騎是什么光景吧。”

只不過短短數月時間,究竟打造出了一支什么樣的軍隊?

杜幼麟接到家中捎來的信,緊趕慢趕回到了宣陽坊杜宅。徑直沖進寢堂的他見母親正和妻子笑著說話,看樣子分明身體正好,根本沒得病,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快步上前后便抹了一把汗道:“阿娘,什么借口不好找,偏要說你病了”

“你一心軍務,勤勞國事,用孝道這個借口召你回來,當然最妥當。我還不到忌諱這些的年紀。”王容微微一笑,示意幼子在身邊坐下,見媳婦已經知機地抱起小孫子要退下,她卻開口說道,“錦溪,你不用當自己是外人,外頭我已經讓人看住了,你也坐下來一塊聽。”

宋錦溪這才依言坐下,心中也好,面上也好,全都存了幾分鄭重。而杜幼麟這才在妻子身邊挨著坐了,伸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隨即便看向了母親說道:“阿娘,是不是阿爺有信捎來?”

“昨天和今天,先后送來了兩封信,本以為正式捷報這一兩天之內必然會到長安,所以前一封信我沒有特意讓人告訴你。你阿爺一天之內收復幽州城,渾釋之斬殺史思明,接下來兩路大軍又收復密云漁陽二郡,如今整個河北全境都已經收復。”見杜幼麟登時喜上眉梢,王容卻沒多少高興的樣子,而是淡淡地說道,“至于第二封信,是南陽王李抵達,幽州既下,他手中的那道制書自然就找不到人可以頒了,結果在這個時候,鬧出了一場拙劣的刺殺案子。”

此話一出,剛剛陪著婆婆閑話好一陣子,卻始終沒得到任何口風的宋錦溪登時大吃一驚。而杜幼麟則是目光沉靜地問道:“阿爺身邊盡是大將和牙兵,難不成是對南陽王下的手?”

“不錯,是高力士身邊的人行刺南陽王,卻被高力士見機得快撞開了正主,他自己奪刃受傷,如今在幽州將養,恐怕也不知道有多心灰意冷。”

王容對于高力士并不算陌生,盡管還不到她這個婦人去和高力士打交道的程度,可杜士儀凡事都不避她,她卻也能夠深深了解,高力士對于天子的忠心耿耿。但這會兒,她無心去感慨這樣一個義宦的一生,停頓了片刻就對杜幼麟吩咐道:“你阿爺囑咐你,把飛龍騎牢牢攥在手心里,看住內侍監的梁若謙,還有就是看住陛下,別又鬧出他悄悄調動禁卒,不知道從哪里偷偷跑出長安城的事。”

杜幼麟登時笑了:“阿娘,一個內常侍且不必說,就說如今北門四軍七零八落,縱使有陳玄禮這樣的大將,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禁軍人心散了,陳大將軍自己也已經心亂如麻,如何會輕易被陛下調動?再者,陛下曾經在馬嵬驛被禁軍逼死了楊玉瑤,阿爺到了之后又鼓動禁軍殺了楊國忠,陛下還怎么信得過這些人?我說一句最最大逆不道的話,天下之大,他能到哪里去?”

宋錦溪到底不像杜家母子這樣全無顧忌,她有些遲疑地說道:“阿娘,阿爺為何要幼麟留心陛下的行蹤?”

“群臣一再進諫定立東宮,可到現在這件事都鬧得沒結果,上次死了永王父子,這次險些又死了個南陽王,再這么繼續下去,誰還受得了?興慶宮也該換個主人了。”

說到這里,見宋錦溪完全明白了過來,顯然嚇得不輕,王容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老而不死謂之賊也,用來形容如今這位老邁昏聵卻又戀棧皇位不肯放手的天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可就在這時候,她陡然只聽外間傳來了一聲轟隆巨響,登時嚇了一跳。幸好杜幼麟見機得快趕緊扶住了母親,隨即起身快步來到門外喝道:“快去打探,究竟生了什么事”

那樣大的動靜,難道會是一場地震?
dreamkangta 發表於 2015-4-2 22:26
盛唐風月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驚天動地的...

“大……大……大……大……大王,真的是地震了”

幾乎是抱頭鼠竄逃出自家宅邸的豐王李珙聽到身邊這個結結巴巴的聲音,怒上心頭的他轉過身來就是一腳踹了過去。追小說哪里快去眼快直到那隨從一跟斗滾出去好幾步遠,他方才怒喝道:“瞎了你的眼睛,如果真的是地震,震倒的怎么會只有我的房子,這十六王宅其他人家全都是好好的?”

“可剛剛大家伙都聽到那一聲嚷嚷,說是地龍翻身……”

地上那個捂著臉的從者帶著哭腔辯解了一句,又轉頭看向了門前大街上那些往這邊廂張望的閑雜人等,心里委屈得不得了。不但是他,剛剛那些聞聲從屋子里跑出來的豐王宅中仆役婢女也都面面相覷,可同時也不得不承認豐王李珙的話有道理。

這街坊四鄰的皇子皇孫們雖說全都被驚動了,可人家的房子還好好的,自家的房子卻是震倒了不少,動靜絕大,有沒有死傷還鬧不清楚。可要說是人為,什么東西能夠有那樣的威力?

李珙使勁抽吸了一下鼻子,聞到空氣中某種嗆鼻的味道,他更加深信不疑這次是有人和他做對。那次李隆基駕幸十六王宅,卻在那么多皇子當中只擇選了四家人。其中,永王李父子都已經歸西了,當然忽略不計,剩下的便是穎王,盛王以及他這個豐王。而穎王為人不哼不哈,不少人覺得賢能,照他看來不過偽君子;盛王是武惠妃那個妖孽生的,上頭還有壽王李瑁這個無能的兄長;只有他,又年輕又強力,儲君之位舍他其誰?

可偏偏那些大臣非要推選出自東宮的南陽王李李是誰,一介宮人之子,卑微下賤,竟然也敢和他爭

“一群自不量力的東西”

看著自家屋宅損毀,婢妾子女無處容身的慘狀,李珙臉色發黑,雙目凸出,到最后便咆哮道:“給我備馬我這就去敲登聞鼓,定要讓朝中上下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誰敢暗地里下黑手”

聽說李珙竟然也要去敲登聞鼓,他身邊那些悲悲切切又或者驚魂未定的婢妾們登時全都嚇住了。而從者們看著剛剛那個同伴的下場,全都不敢開口諫勸。到最后,還是李珙一個年長的兒子乍著膽子勸了一句,誰知道卻立刻被自己的父親甩了重重一個耳光。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我這個當父親的用不著你教別人都欺到頭上了還裝聾作啞,那還算什么大唐皇族”

氣惱之下,他終究還有一句話藏在心里沒說。永王李上一次之所以事敗,還不是因為信錯了兒子襄城王李億倒是個好樣的,可惜兩個弟弟全都是軟蛋膿包,若不是調換了那支淬毒的箭,李隆基死了,帝位空缺,那時候他就可名正言順奮力一爭,哪里還要和現在這樣不死不活地等著?

豐王李珙素來是說于就于的人,等到下頭準備好了馬匹,他便精挑細選了十余個隨從前后扈從,這才往大明宮而去。等到了登聞鼓前,他跳下馬來徑直上前,因他沒穿正兒八經的冠服,幾個禁衛連忙上前阻攔,結果全都挨了他的鞭子。這下子頓時激起了眾怒,四面八方竟是不少禁卒拔刀圍了上來。

“怎么,都要造反不成?我是二十六皇子豐王李珙有人預謀暗害我,毀我屋宅,我要敲登聞鼓向陛下,向朝廷,向天下人訴冤”

李珙這一聲大吼,禁軍們不禁全都吃了一驚。盡管有人仍舊難掩怒色,可發現李珙的隨從不少都是灰頭土臉,顯然所言非虛,眾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眼看這位豐王搶過一把鼓槌,就這么咚咚咚徑直在登聞鼓上奮力敲打了起來,起頭那些遠遠圍觀這一幕的路人全都知道是出了大事,少不得圍攏上前。須臾,之前那地動山搖一般的巨響是豐王宅中出了事故,屋宅損毀嚴重,豐王李珙就此認為是有人暗害他,這個消息就立馬瘋傳了開來。

登聞鼓的動靜雖說很大,但情況稍好就從大明宮清涼殿中搬回了興慶宮的李隆基當然聽不到,可他終究是天子,縱使宦官們在經歷了一次次的清洗之后,已經不太敢往天子面前湊,但裴寬總不能隱瞞豐王李珙敲登聞鼓這樣的大事,須臾就親自前來興慶宮請見。平日里李隆基不太愿意見人,這一次,他同樣只命人出來傳話,道是茲事體大,由左相派人會同京兆府廨萬年縣廨一同處置。

對于這樣的結果,裴寬無可奈何,也只能就此離去。而李隆基得知裴寬走了的消息,卻是冷笑連連。

豐王李珙這種角色當然不會放在杜士儀眼中,恐怕連算計都沒工夫,既然如此,一定是那些眼熱東宮,又或者說眼熱皇位的龍子鳳孫們在搗鬼。那就讓他們去掐個死去活來,他倒樂得看一場好戲還有他名義上的媳婦懿肅太子妃張氏,不是正下了狠勁為南陽王李爭東宮之位,也好將來當上太后嗎?為了這個目的,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已經把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

也不知道回頭幽州那邊傳來好消息時,這長安城會是怎樣的軒然大波

希望他沒看錯人,希望他的判斷是對的,郭子儀和程千里不是杜士儀的鷹犬,不會跟著其一條道走到黑

“列祖列宗,如果各位在天有靈,還請保佑我大唐百多年基業能夠亙古長存,綿延不息……”

李隆基一面決定作壁上觀,借著豐王李珙家宅莫名被震毀一事,打壓自己的子孫宗室,一面卻還惦記著列祖列宗的加護保佑,這樣言行不一的行徑若是傳揚出去,必定會淪為笑柄,可這會兒誰都顧不上他了。敲了登聞鼓,只驚動了宰相和群臣,卻竟然還是沒有驚動出天子來,豐王李珙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因此,他索性豁了出去,直接跑到當初的太子別院,又是哭又是罵,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人圍觀。

“我的太子阿兄我做錯了什么,我不過是說了一句公道話,卻有人惦記上了我的性命,竟是不知道用什么陰謀詭計毀了我的屋宅,這是把我往死里逼安祿山叛亂都打了你的旗號,還有人惦記著為你正名追封,我那兩個侄子廣平王和建寧王也就罷了,不管父親做了什么事,當兒子的前后奔走,終究是孝義,可南陽王李對你的事情不哼不哈,一味當他的縮頭烏龜,現如今卻又借著是你的子嗣抖了起來,你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安心,我的阿兄唷”

他這不管不顧說話沒個條理地這么一鬧,傳到內宅深處張良娣耳中時,登時把她氣得七竅生煙。原本竇鍔答應她能夠設法讓她改嫁,可她跟著太子李亨這么些年,感情當然是有的,雖則擔驚受怕,可終究等同于實質上的太子妃,再要她嫁給尋常臣下,而且還不能隨便出來拋頭露面,她怎么能忍受?而現如今頂著懿肅太子妃這個名號,若是能夠把任何一個庶子拱上皇位,她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后,到時候大可行武后韋后之事,兩樣加在一起還用她選擇嗎?

“該死,這個該死的狗東西”惡狠狠地罵了一通李珙,她便憤怒地對李靜忠喝道,“總不能讓他一直這么鬧下去二郎原本就不是什么名聲好的,要是再由得李珙這樣敗壞他的名聲,之前那些苦功夫就全都白做了”

李靜忠很清楚,當初太子李亨被囚,張良娣唯獨選中了廣平王和建寧王去奔走,正是因為忌憚兩人一個是庶長子,一個卻是李亨諸子之中最賢良的,如果他們有個萬一,李亨放出來后,她年輕能再生,實在不濟還能挑個庶子養,所以方才有現在推出了這個生母早逝才能平平的南陽王李。

面對如今的突發狀況,他緊急思量了一下,到最后便來到張良娣身側,低聲說道:“李珙現在是在發瘋,誰出去都彈壓不住他,不如去向杜少卿求助據說他今天因為家中母親身體不好,回了私宅。”

“杜幼麟?”張良娣登時遲疑了,躊躇半晌,她便搖搖頭道,“之前興慶宮那位派二郎去幽州的事情,他是第一個不贊成的,甚至聽說跑到政事堂去大鬧了一場,怕是因此連東宮都恨上了。而且杜士儀一而再再而三表態不管東宮的事,只怕他這個兒子……”

“可太子妃要知道,追贈已故太子的事情,這是杜士儀一再堅持的,他不會不知道追贈已故太子和廣平王建寧王代表什么。而且,杜士儀之前陪著陛下駕幸十六王宅,據說對豐王可是相當不客氣。而且,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杜士儀就算要當曹操,那也得有個合適的漢獻帝”

李靜忠把話說到這份上,見張良娣勃然色變,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當然,如今沒有漢末諸侯林立,他手底下那些大將也不是鐵板一片,天下人也都還心向皇室,所以他當不成曹操。如果杜幼麟今天不來,那明天長安城里頭四處就會全都是流言,豐王家宅的事,是杜家人做的”

張良娣這才轉怒為喜,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好,就照你說得去辦只要這次杜幼麟出面,這條船他杜家人就坐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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