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盛唐風月 作者:府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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呠王子~!! 2013-6-10 21:10: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3 2972352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2 13:30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殺

「這次復推肯定不能決定新君人選,因此新君最後塵埃落定,至少還要四五日,你死了,我這個第一輪就被刷下來的就有亂中求生的機會!」

「老東西,我知道你當初先是給李係畫餅充饑,又許儀哥太子之位,都只是權宜之計,你根本就不想退位,不想過沒有權柄的日子!」

「既然如此,你一死,外頭正好沒結果,我豁出去再爭一爭,總比一切都操縱在杜士儀手上好。所以你趕緊去死!趕緊去死!」

這些話一遍一遍在李隆基腦海中響起,簡直快把他逼瘋了!他不過是靠著那點頑強的求生欲望,這才從一次次的打擊之中支撐到了現在,可現在,他的兒子,他的嫡親兒子,竟然讓他趕緊死!他連李珙刺激完他之後,狀似悲慟地出去叫人也不知道,只是渾渾噩噩地沉浸在那無盡的憤怒和悔恨之中。他甚至沒有察覺三個御醫什麼時候回來,又圍著自己忙碌了什麼,也聽不到竇鍔開口對人說了什麼話,更聽不到四周那些雜亂無章的聲音。

他李隆基能夠登上皇位,出生入死,殫精竭慮,而後在位四十餘年,怎會落到今日下場?

天子見了三個前來探病的皇子之後,狀況一下子極度惡化,當杜士儀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結合阿茲勒從張良娣那得來的消息,他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李珙三人之中,有人想方設法用話語刺激了這位本來就只剩下一口氣的九五之尊。而濟王李環以及涼王李璿全都是當著御醫之面說出自己的來意,唯有豐王李珙是屏退了人對李隆基密談,可就是這期間偏偏出了事,這其中名堂還用說嗎?

他當然不在乎李隆基什麼時候死,自己也曾經用過這一招,可既然是別有用心之人,那他就不得不出面了。

趕到興慶殿的杜士儀就只見裡頭一片慌亂,早走一步的濟王李環和涼王李璿還沒來得及出興慶宮,就被人截了回來,至於豐王李珙就更加不用說了,自然被當成始作俑者扣在了這裡。此時此刻,當他看向這三位不省心的皇子時,濟王李環和涼王李璿只是一臉晦氣的模樣,豐王李珙卻是滿臉桀驁,直到和他目光對視時,方才不服氣地開口嘟囔道:「我只是對阿爺說,終南山那邊有道士找到了一株千年靈芝,可以下藥,想不到阿爺竟歡喜得病了!」

指量當時興慶殿中只有你父子君臣二人,縱使胡謅也沒人知道?

杜士儀玩味地一笑,等來到御榻前,見李隆基總算又清醒了過來,可那渾濁的眼神之中再沒了半分光彩,即便看到他時,也沒有任何神情波動,他便低聲說道:「陛下,濟王和涼王,一則為兒女婚事,一則為生母祭日,愛子之心和孝敬之心可嘉,想來陛下是不會怪罪他們的。然豐王卻妄圖語亂君心,詆毀聖躬,實在是大逆不道,陛下覺得可是...」

誰也沒想到,杜士儀竟然一現身就直接給今天之事定了性。濟王李環和涼王李璿在鬆了一口大氣的同時,齊齊打了個寒噤,同時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挪了兩步,生怕沾染了豐王李珙身上那霉氣。而豐王李珙則是張大了嘴,滿臉不可思議,繼而如夢初醒似的咆哮道:「杜士儀,你不要血口噴人!」

見李隆基連眼珠子都不會轉動了,也沒有任何表達喜惡的樣子,杜士儀就徐徐站起身來。當他從御榻邊讓開的時候,順手拉開了床頭邊上一處彷彿是櫃子似的小門,裡頭竟是鑽出了一個矮小纖瘦的小宦官,他的年紀很小,約摸只有六七歲,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慌慌張張地說道:「奴婢聽到……奴婢聽到豐王反反覆覆地詛咒陛下趕緊去死!」

豐王李珙登時面色鐵青。他當時查看過大殿每一個角落,確定不可能藏人,床下卻只是瞥了一眼,因大殿之中黑乎乎的,也沒看得太清楚,哪裡想到那狹小的空間裡藏了一個童子。他本能地大聲指斥這是栽贓,是陷害,繼而手舞足蹈大聲辯解自己根本沒有做這種事,可他猶如瘋狗亂咬似的名聲早就爛大街了,誰也不會相信。當他被人堵住了嘴,拚命反抗死蹬雙腿,卻仍然不能避免被人架住押下去的時候,突然只聽耳邊傳來了一個有些含糊不清的字。

「殺!」

杜士儀有些訝異地扭頭看了一眼御榻上的天子,見李隆基死瞪著眼珠子,臉上憋得通紅,卻仍是吐出了這個足以讓人聽清楚的字眼,他遂答應道:「子咒君父,當賜死,陛下既然這麼說,臣等自當遵從。」

豐王李珙一下子陷入了呆滯,濟王李環和涼王李璿亦是心頭涼透了。後兩者今天藉著前來探病的藉口,實則是為了一己之私,也不是沒有存心氣一氣君父的意思,畢竟,他們這些無寵皇子,從前根本沒有這個機會。兩人一千遍一萬遍在心底慶幸,自己是對著三位御醫說那些話的,頂多被人指摘一句冒失,至少不會像豐王李珙這樣趁著私底下密談的機會,卻詛咒君父,還被人抓了個現行。

左相裴寬和宗正卿吳王李祗也都趕到了這裡,聽到杜士儀借由天子這句話,直接就定了豐王李珙的命運,兩人想到近期亂糟糟一片的十六王宅,縱使吳王這個正牌宗室,也只是稍稍蠕動了一下嘴唇,卻沒有提出任何反對。裴寬則在沉默片刻後,淡淡地說道:「我這就命中書舍人擬旨,吳王還請前去監刑!」

當自己被直接架到興慶殿外西偏殿,繼而被五花大綁了起來的時候,豐王李珙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經歷是真的。他已經準備好了李隆基死後的所有計劃,包括如何煽動某些宗室去鬧事,如何散佈流言,如何將挾天子親口冊封的儀王李璲陰私醜事曝光於天下,如何讓南陽王李係和平原王李伸兩敗俱傷,如何讓穎王李徼知難而退。他也已經想好萬一剛剛說的那些話萬一被人聽見,該如何抵賴,橫豎天下無人不希望李隆基這個天子快點死快點讓位。

可杜士儀竟然想要他死!竟然想要藉著李隆基吐出的那個殺字要他死!裴寬和吳王李祗也全都見死不救!這不應該!既然有人刻意鬧出毀他屋宅的陰謀,他不應該是棋盤上一顆極其重要的棋子嗎,為什麼現在這麼快就成了棄子?

「你把自個想得太重要了!」

隨著這個聲音,李珙茫然抬頭,恰是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出現在自己面前,登時心頭大恐。如果是一年之前,他不會認為這個紈袴著稱的嗣楚國公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李林甫都死了,姜家沒了靠山,家世一定會迅敗落下去,可誰能想到姜度竟然藉著時勢脫穎而出,如今赫然佔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更令人心悸的是,姜度那嗜殺成性的煞星名聲。

「別人都不願意沾這種事,只能我這個天殺星出馬了。」姜度好整以暇地將一壺鴆酒放在李珙面前,見其已經顫抖得猶如篩糠似的,他方才好整以暇地說道,「既然做了,就該想到最糟糕的後果,這時候還怕什麼?是條好漢,就痛痛快快喝下去,橫豎你的兄長和侄兒們有很多都是這麼死的!」

李珙已經嚇得快瘋了,他拚命地搖著腦袋,可嘴被堵住的他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見姜度一臉懶得和他廢話的樣子,一招手叫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健卒過來,他登時更加驚駭欲絕。當堵嘴破布一下子被拿掉的時候,他本待叫出聲,可下頜卻被人緊緊捏住,緊跟著,那穿腸毒酒就順著他的喉嚨下了肚。那種鑽心絞痛一瞬間讓他狂性大發,竟是掙脫了箝制自己的人,隨即在地上打起了滾。口中噴出的星星點點的血跡濺得四處都是。

「你們...你們...也會不得好死的……」艱難地吐出這最後一句話後,李珙就此歪頭氣絕。

而姜度卻反而如同聽到了笑話似的,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蹲下來親自探視了李珙的脈搏和鼻息,這才輕蔑地說道:「每個人都會死,好死歹死又有什麼分別?想當初王守一貴為國戚,還不是曾經自以為是,到頭來是什麼下場?你要怪就怪自己做事太不小心,要想把陛下氣死,就別落下痕跡,更別讓陛下有機會清醒過來。本來你那些兄弟之中就有很多人嫌你多事,你還讓陛下吐出那個死字,是你自己害的你自己!」

說完這話,姜度便衝著左右說道:「把遺體收拾一下,回頭和門下的誥旨一塊送出去。」

「是,將軍。」

等回到興慶殿內覆命的時候,現濟王李環以及涼王李璿已不在這裡,姜度言簡意賅地解說了李珙的死,卻得到了另外一個讓他心情複雜的消息。

李隆基這條性命,怕是就在旦夕了。

「要不要召諸皇子前來?」

吳王李祗開口建議了一句,見杜士儀和裴寬面色微妙,他方才意識到,如果這時候舉哀,新君人選卻還未決定下來,反而會有的是麻煩。於是,身為宗正卿,也是現如今所有皇室親王中輩分最高的一個,他當機立斷地說道:「我等輪流守著興慶殿,若真的陛下有萬一……只能先秘不發喪了。」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3 10:53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世間再無唐明皇

  說是輪流守著興慶殿,但實際上,裴寬這個左相如今基本上所有政務一肩扛,吳王李祗身為宗正卿也是事務繁忙,尤其是目前尚有廣平王妃崔氏母子三人先後「橫死」一事要追查,最終,真正在興慶殿中等待李隆基嚥下最後一口氣的人,只有擔著右相名義卻閒得沒事幹的杜士儀。

  當然,還得加上裴寬和李祗先後離去之後,被杜士儀召入殿中的僕固懷恩。

  「原以為回來之後興許還能轟轟烈烈打一仗,沒想到竟然都是這些糟心事!」

  僕固懷恩是縱橫沙場的名將,打仗奮勇當先,也不是沒見過爭權奪利的腥風血雨,旁的不說,漠北僕固部以及夏州僕固部中,因為他那野心勃勃的父親乙李啜拔,也不是沒有掀起過大風大浪。可他何曾看過嫡親兄弟子侄之間,用上了從投毒到放火這些卑劣手段,甚至還不惜刺激臥病不起的父親,促其早死!抱怨了一句後,他又很不得勁地問道:「大帥,咱們什麼時候能回漠北去?」

  「怎麼,想念安北牙帳城了?」

  「那裡天藍水清,草木繁盛,牛羊成群,子民淳樸,要打要殺全都會明著來,哪像這長安城中處處殺人不見血,不是陰謀陷害,就是暗箭傷人?」僕固懷恩生在水草豐美的夏州綠洲,長於朔方軍中,成名於狼山一役,以及安北大都護府北遷之後的一場場戰役,豪闊疏朗是他人生的主旋律,縱使和同僚下屬偶爾也有些小齟齬不痛快,比如和李光弼,但這卻無損於他的格調。所以,他很快就懇切地吐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話。

  「只要大帥點頭,回到安北牙帳城後,我便提槍四戰,葛邏祿、突騎施、黠戛斯,誰若敢擋我便斬於馬下,屆時為大帥一統漠北,和大唐分南北而治!」

  什麼叫做豪氣衝天,杜士儀算是見識到了。不論怎麼說,這都是在大唐都城長安興慶宮興慶殿中,可稱得上中樞的中樞,僕固懷恩卻在此大放厥詞要和大唐分治天下,而這裡除卻一個正在走向死亡的大唐天子李隆基,還有幾個宮人宦官。只看這些人魂飛魄散的模樣,他就知道,僕固懷恩這番話對他們來說是多大的衝擊。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一會兒方才停了下來。

  「懷恩啊懷恩,幸虧沒讓你回京當什麼十六衛大將軍,否則你不是悶死,就是死於奸人之手。」

  他衝著那幾個彷彿覺得一隻腳已經跨入死亡的宦官宮人掃了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若是我日後在外聽到僕固將軍這隨口戲言,格殺勿論。退下吧。」

  杜士儀知道僕固懷恩當著外人之面說這話是何用意,因此也沒有多少殺心。見一干人等戰戰兢兢伏地行禮過後,慌慌張張魚貫而出,他方才來到了御榻邊上。他也不去看李隆基是醒著還是仍在昏睡,自己先在踏板上坐了下來,隨即拍了拍身邊的空地,示意僕固懷恩就這樣挨著自己坐下。

  「程千里多半會藉著此次勝局,請辭河東節度使一職。至於子儀,他似乎也打算留京,由渾釋之接掌朔方。我雖勸過他們,但未必能勸住他們的決意。」

  在這興慶殿中漫談接下來的諸鎮人事,僕固懷恩卻沒有半點不自然。只是,杜士儀說出的這兩個消息,讓他很有些意外。他和郭子儀既是至交,又是兒女親家,從沒想過郭子儀竟然會放棄朔方根本之地回京。而在河北和程千里共事期間,他對這位膽子賊大的勇將亦是頗為契合,亦是沒料到程千里竟會有意請辭河東節度使!他不知道這會兒是該開口罵娘,還是該說別的什麼,只能苦惱地抓了抓頭髮。

  「你若回安北牙帳城,我便舉薦奇駿節度河東。你若屬意河東,我便舉薦奇駿坐鎮安北。你二選一吧!」

  河東岢嵐軍距離夏州僕固部不過一州之隔,到長安快馬加鞭亦不過數日路程,然而安北牙帳城卻在漠北,回一趟中原路途遙遠。僕固懷恩思前想後,最終卻是輕舒一口氣道:「安祿山這一番叛亂,我一個鐵勒人去節度河東,花幾倍的力氣還可能不討好,我還是回安北牙帳城!張長史追隨大帥這麼多年,又曾經任過河東節度掌書記,他出鎮河東比我合適。大帥若是覺得他獨木難支,我把李光弼調回來輔佐他!」

  「你還不如明說,你和光弼的性子不合,擔心我若是不在,你二人會打起來!」杜士儀打趣了一句,見僕固懷恩訕訕一笑,赫然默認了自己這說法,他就點了點頭,「把你長子僕固瑒調去河東輔佐奇駿,至於光弼若是調回來,我需要他彈壓那些河北叛將。再說,他是契丹人,他父親李楷洛至今還聲震契丹,在幽燕比在河東更合適。」

  話雖如此,僕固懷恩仍是有些不死心:「大帥,我剛剛當著他們說的南北而治並不是空話,雖說這次為了平叛,抽調了安北牙帳城和同羅僕固二部的眾多軍力,可只看安北牙帳城至今屹立不倒,無人敢犯,就可知大帥在塞外的威望!大帥登高一呼,君臨漠北,這絕不是難事,而且必定眾望所歸!」

  「我知道你國學不錯,成語用得也好,不用在我面前賣弄。」杜士儀哂然一笑,回頭看了一眼榻上一動不動的李隆基,見其雖說眼睛緊閉,但依稀能夠看到眼皮在微微顫動,顯然已經聽到了他和僕固懷恩的對話,他也不在意,回過頭後就繼續說道,「漠北基業雖是我一手奠定,但那裡和中原不同,各部有不同的風土人情,不可能合而為一共治,我也不稀罕一個大汗的虛名。更重要的是,對我來說,那裡已經沒有挑戰性了,你這個勇將反而大有可為。」

  僕固懷恩頓時有些失望。他也跟著看了一眼天子,心中思量著禁苑那六千兵馬如果能夠聽從自己指揮,李隆基一死就殺出宮去,把十六王宅之中的皇族全都清洗乾淨,到那時候硬逼杜士儀黃袍加身,這樣會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可他還沒想到最後,就只聽得叮的一聲,低頭一看,卻發現是杜士儀一指頭彈在他懷裡的金盔上。

  「好了,別胡思亂想,派人去一趟政事堂,替我知會一聲裴相,高仙芝既然回來了,獻俘獻捷之事拖到新君登基再辦不遲,但先給我把杜廣元調回長安來。」

  見僕固懷恩去了,杜士儀方才嘆了一口氣。之所以不能隨隨便便篡唐自立,還有一個重大原因,那就是南方的巨大空白,他從前不是不想染指和兵權同樣重要的財賦,可出於實力至上原則,只能先抓兵權,放掉江淮財賦,但今後就不一樣了!同時,豐王李珙的死,郭子儀和程千里的留京,崔五娘和固安公主的離開,這些消息都會漸次傳開,所有的因素都會被人掰碎了思量,足以讓這場看似公正的賢王推舉往某個深淵的方向不停地滑落下去。

  「陛下大可放心,縱使你去了,大唐一時半會還是在的。」杜士儀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宗室王孫,絕不會亡於杜氏之手!」

  李隆基茫然睜開眼睛,卻已經無法扭動脖子,只能依稀看見杜士儀的背影。儘管他的腦子已經不若從前那樣靈敏,可他當了幾十年天子,又豈會真的安心?他聽得出杜士儀的弦外之音,宗室王孫,只會亡於李唐皇族自己之手,就如同他殺了自己的好幾個兒子和孫子一樣!杜士儀這看似公平的推舉之法,卻讓近乎每一個皇子都參與到了這場爭鬥,即便未必人人手中染血,可只要沾了這份參與過的因果,得到過大臣的推舉,異日新君的心裡便會多一根刺。

  最重要的是,每一個候選的宗室都無法確定,某些信誓旦旦擁護自己的大臣是否真的投下了那一票!疑忌的種子從種下開始,就無法解除。

  杜士儀,爾真是天下第一大奸!

  李隆基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了起來,巨大的痛苦從心靈席捲到了四肢百骸,到最後完全把他整個人給吞沒了下去。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妃妾無數,兒女成群,可最終在這臨到終了的這一日,陪伴在身邊的,竟然是他曾經認為可玩弄於指掌之上的臣子,如今刻骨銘心的仇人!他奮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面前這個人,可那些蜂擁進殿的御醫,那些宦官和宮人,卻把杜士儀給擋在了身後,讓他無法再看清那張即使下了九幽黃泉也要記在心裡的臉。

  一聲呼喊把外間等候的御醫等人都叫了進來,杜士儀自己卻已經悄然退到了大殿門口。

  他曾經親眼見證了開元盛世,曾經親眼見證了開元天寶之交的群魔亂舞,也曾經見證了安祿山兵出漁陽,席捲河北河洛,直逼關中的鐵蹄軍威,更曾經親自領兵,將這一場本該肆虐天下八年的兵災平息了下去。而現在,他便要見證曾經自詡功業直追太宗李世民的李隆基之死。只不過這一世,李隆基不會再過上幾年太上皇的淒冷生涯,亦不會因為李亨而得到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這個謚號,而被後世因避諱康熙而稱為唐明皇!

  世間再無唐明皇!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4 13:39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有毒的誘餌

  李隆基嚥下最後一口氣,是大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臨死前,他的身邊沒有妃妾,沒有兒女,沒有任何親人,只有一群惶恐獲罪的御醫和宦官宮人。所以,在天子實質上駕崩,而他們不得不和一具屍體一塊軟禁在此,同時得到了保命的承諾之後,每一個人都長長鬆了一口氣,竟然沒有一個人為這位君王嚎哭舉哀。這時候的流淚非但沒有必要,還會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忠於天子的人不是心灰意冷,便是在一次次清洗之中或死或逐。如今,只剩下李隆基自己孤零零冰冷地躺在御榻上,任憑一雙雙手在身體上塗抹香料,在身邊放置冰塊。

  如今人都死了,杜士儀也懶得和一個死了的天子繼續同處一室。他只想了一想,便命人去給姜度和竇鍔傳話,說是自己回去有些事情,請這兩位左右監門將軍接替自己輪流守著興慶殿。即便如此,偵知他離開的消息,十六王宅中那些宗室幾乎就沒有人不明白的。

  豐王李珙被賜死後,又追廢為庶人,濟王李環和涼王李璿也跟著被放出了宮。兩人這一趟驚嚇實在是不輕,恨不能一回來就閉門不出誰也不見,奈何卻被兄弟們直接堵了個正著,再加上心存憤懣,哪能不透露一些內情?

  在位四十餘年,比大唐前頭任何一位皇帝都在位時間長的李隆基,他們的君父,恐怕已經死了!對於他們來說,不啻於搬掉一座大山!

  在復推只剩下最後一天的情況下,那條嘴上沒個把門的瘋狗豐王李珙死了,李隆基也一命嗚呼,即便龍子鳳孫們沒人敢在臉上帶笑,一個個全都面色沉重,行頭上也不約而同以莊重肅穆為主,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那愉快的心情。例如張良娣便是在得知消息後,把自己關進屋子裡痛痛快快大笑了一場,最後抱著李亨的牌位在懷中,眼睛裡卻是一滴一滴的眼淚滾落了下來。

  「三郎,只可惜你沒有活著看到這一天!沒想到他也會死,那個視兒孫若豬狗的狠心皇帝也會死!」

  發洩時的怒吼了兩句之後,張良娣方才用袍袖擦了擦眼睛,似笑非笑地說道:「只不過,三郎你若是當了皇帝,興許也會和你父親一樣薄情寡義,到時候遲早也會忘了我這個舊人。李係雖說並不是那麼聰明,孝順也只是裝出來的,可好在沒有太大的本事,盡可掌控。你放心,來日我若成了太后,不會如同則天皇后那般面首三千的!你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會是我最後一個男人!」

  哭過笑過,張良娣再回到人前的時候,已經是恢復了常態。只是,她那微微紅腫的眼圈,還是顯露出了她剛剛的心情波動。然而,李係自己得知李隆基可能已經死了的消息時,也曾經大為失態,此刻自然而然對張良娣的這幅神態更有認同感。畢竟,他們都曾經是失去了一顆參天大樹庇護的可憐人!

  「預備得如何了?」

  「母親放心,李瑛的那些兒子早年都被嚇怕了,這次能夠衝出來只是僥倖,我怎麼會輸給他們?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李係看了一眼身邊侍立的魚朝恩,用一種信心十足的語調說道,「要知道,我可是從幽州那場殺局之中逃脫的人,天命在我不在他!」

  見張良娣先是一怔,隨即異常滿意地點了點頭,魚朝恩便賠笑說道:「之前廣平王妃母子之死,說是吳王領頭徹查,可至今也沒說查出什麼,更不曾有任何宗室被訊問過,可這次李珙卻被雷霆處死,分明是杜相國給大家劃出了一個分寸。而我們爭取到的,有竇家,有王中丞,有好些對已故懿肅太子心懷同情和忠義的大臣。相對而言,儀王無能,穎王懦弱,平原王根基全無,大王勝出毫無疑問,說不定這場復推就奠定大局了!」

  南陽王李係帶著魚朝恩去了一趟幽州,回來之後就對這個中年宦官異常寵信,李靜忠看在眼裡,心中不知不覺就有幾分危機感。然而,現如今不是爭權奪利的時候,他只能不動聲色地說道:「但既然是不記名投票,哪怕人家是當著你的面把選票填了,也未必能保證這是真的,所以這所謂支持能有幾分準還不好說。我已經得到了陳大將軍的承諾,他會擁護東宮。」

  李靜忠巧妙地把陳玄禮的承諾給稍微變化了一下,因為陳玄禮的原話只是,一旦李隆基去世,他將誓死效忠新君。但他自然不會暴露自己和陳玄禮的接觸什麼結果都沒有,只能誇大了言辭。想到自己把原本該送給陳玄禮的重金送給了那些禁軍將校,他又有些自鳴得意。想當初在馬嵬驛,陳玄禮那麼高的威望尚且不免被將卒脅迫殺了楊玉瑤和楊國忠,如今這種情勢下,只要他自下而上挾持了陳玄禮,這些禁軍還在話下?

  「那飛龍騎呢?杜士儀帶回來的三鎮精銳呢?」張良娣反問了一句,見李靜忠啞口無言,其他人亦是為之啞然。她方才站起身道,「請神容易送神難,更何況杜士儀是不請自來,氣勢洶洶裹挾著二郎回長安的!他是說要回去安撫幽燕,固安公主和崔五娘已經去打了前站,可封賞和好處都要給足了,才能確保把他送走!之前他那義子杜隨帶著禁軍撥下來給各家當護衛時,對我多有奉承,所以,你們給我想個辦法,我要見一見他的夫人,晉國夫人王容!」

  丈夫和庶長子齊齊過世,張良娣如今正在服喪期間,論理是不見客不出門,可事急從權,更何況如今是非常時期。誰都知道這次接觸事關重大,故而太子別院雞飛狗跳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辦法,最終成功促成了這樣一次會面。儘管會面的地方並不在十六王宅,而是在王元寶舊居前的偶遇,但也足以讓死死盯著東宮一系的暗哨為之心動。於是,穎王家的皇孫「偶遇」杜幼麟,儀王的小舅子「撞見」阿茲勒,直叫平原王李伸咬碎了銀牙。

  身為廢太子李瑛和薛氏所出的長子,他不同於其他人的拐彎抹角,竟是直接來到了杜宅求見。杜士儀剛剛回來時在勤政務本樓上提出了推舉賢王,這座私宅一度曾經讓人趨之若鶩,可迄今為止,除卻昔年幕僚之外,能夠進入這裡的也就只剩下了已經「橫死」的崔氏母子。所以,誰都不看好直接上門的平原王李伸。可不曾想在干晾了這位郡王小半個時辰之後,裡頭終於有了消息,阿茲勒親自出來,將李伸請進了這座庭院深深的私宅。

  「平原王可還記得,你的生父和生母究竟是什麼樣子?」

  李伸本來準備了一大堆話想要對杜士儀說,可此時此刻聽見杜士儀打頭問自己的第一句,他便把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語全都丟到了九霄云外,因為那些他尤其想要忘記的久遠記憶,已經完完全全被勾了起來。父親和母親一則被廢流放嶺南,一則被廢幽居尼寺的時候,他已經到了懂事的年紀。所以,在淒惶之中被送進了慶王宅,成為了膝下沒有子女的慶王李琮養子,那段經歷刻骨銘心,他永遠不會忘懷。

  可是,養父慶王的音容笑貌,他如今還能夠清清楚楚地記得,但杜士儀問起生父生母的模樣,他雖然冥思苦想,卻駭然發現,那本該不可磨滅的記憶,竟然早已經動搖,連那兩張面容也是隱隱約約模模糊糊。他只依稀記得,父親和母親很恩愛,對兒女們更是照拂有加,尤其是母親對庶出的子女亦是從不苛刻,這也以至於他們這些兒子被慶王收養之後,仍然能夠齊心合力,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

  嗣慶王李俅承襲了慶王的爵位,父子名分已定,即便李瑛得到追封,他也只能稱呼生父一聲叔父,可李伸當初把嗣慶王的爵位讓給了嫡親弟弟,自己只是平原王,那麼便仍然能夠稱呼李瑛一聲阿爺。回答不上杜士儀前一個問題,他把心一橫,便大膽反問道:「杜相國和我的阿爺很熟悉麼?」

  「說實話,不熟悉。」見李伸因為自己這個回答而瞠目結舌,杜士儀便笑道,「只不過曾經因為在麗正書院編過書,所以因緣巧合,跟隨賀學士給太子殿下上過一次課。雖則因為年紀相仿,太子殿下對我頗為和氣,也有留我侍讀之意,但講經是陛下御定的,也就只有這樣一次機會。等到我後來回朝為中書舍人的時候,殿下因為處境堪憂,讓身邊人趁著宮中賜酥酪,夾帶了一張字條給我,當時我將其毀了,只當沒有這麼一回事。」

  這些已經過去二十年的隱情,平原王李伸完全不知情,他能做的,只有呆呆地聽下去。

  「太子殿下想來也知道此舉的冒險,再未有過如此不明智的舉動。可是,這件事終究還是被人捅到了御前。於是,一天深夜,輪值宮中的我被緊急召到了陛下面前,而陛下交給了我一個任務,草擬一道廢太子的詔書。我那時候大為驚異,找了一大堆理由幫殿下搪塞了過去,誰知道陛下轉瞬之間又把告密者押到了我的面前。」

  聽到這裡,李伸已經感覺到渾身血脈都彷彿被斷絕了。他清清楚楚記得,父親被廢是在武惠妃死前不久,而那時候,杜士儀已經出鎮在外。這也就是說,在大多數人根本沒有察覺的時候,李隆基就曾經打算過廢太子!

  「那時候,我記得我大約是對陛下說,『此人雖侍奉太子殿下,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是陛下的臣子,本就應該事無鉅細向陛下稟報,更何況這樣的反常舉動,為何一直拖到現在?』。至於此後婉轉打消陛下疑忌的言辭,現如今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杜士儀笑了笑,有些悠然神往地說,「之所以至今還記得,因為那大概算是我一生中極其驚險的情形之一。只可惜,保得殿下一時,沒有保住他一世。」

  李伸絕對不會認為杜士儀是用這種事往臉上貼金,李瑛已經被廢,死於嶺南,和這樣一個廢太子扯上關係,對杜士儀又有什麼好處?直到現在,杜士儀竟然還口口聲聲稱呼父親為太子殿下!想到張九齡也曾經給父親說過話,可後來也罷相貶斥荊楚,等到那次大變來時,朝堂上再無一人為父親鳴冤,他只覺一顆心全然揪到了一起。

  「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我和太子殿下不熟悉,但卻一直很同情他的遭遇。可太子殿下母族本就衰微,歷經這麼多年,遠遠比不上懿肅太子這一脈。我出面請求追復太子殿下和鄂王光王名爵,只是為了給他們討一個公道,並不是想讓本當太太平平過完下半生的你們去趟這渾水!所以,你為何想豁出去一爭皇位,我很清楚。可如果你懷著想要說動我的目的而來,那就請回吧。」

  「杜相國!」

  「大王請想一想,你活到現在,可曾學過帝王心術,可曾學過治國之學,可曾學過如何用人?當今陛下當年寒微的時候,還曾經相交三教九流,還曾經離開過京師前往潞州親歷民情,還曾經讓心腹結交禁軍勇士,可你幽居十六王宅,又有什麼積累?當年李重茂是如何退位的,你身為皇孫會不知道?」

  這連番反問之下,李伸只覺得整個人搖搖欲墜。他想要反駁,可腦袋也好,嘴巴也好,全都不聽自己的使喚。他悲哀地發現,正如同杜士儀所說,和別人相比,他這匹所謂的黑馬真的什麼都沒有!他是毫無準備,只憑一腔血氣之勇,一頭撞進了這奪嫡之爭中!

  「杜相國……」李伸終於艱難地吐出了這三個字,隨即喃喃問道,「那為何上一次推舉,我竟會蓋過其他人?」

  「只是因為我上書請追復廢太子名爵,僅此而已。」揭穿了這個殘酷的真相,見李伸果然已經徹底頹然,杜士儀方才開口說道:「回去吧。我讓杜隨護送你。此後之事你不用擔心,有廣平王妃前車之鑑在,誰若敢對你不利,便和李珙一個下場!至於今後,你兄弟也儘管放心。」

  等到阿茲勒進來,將失魂落魄的李伸給送了出去,杜士儀不禁想起了如今尚在都播的李瑛兄弟三人。

  這個皇位他決定當成有毒的誘餌送出去,就不要禍害已經境遇悽慘的李瑛之子了!說來也是奇怪,李瑛也曾經試圖招攬過他,還給他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他對這位廢太子卻沒有什麼惡感,反而一直對其保持著同情,甚至在人流放嶺南之後還設法瞞天過海弄了出來。相對而言,李亨也不過同樣是招攬他,可他卻對其戒心滿滿,一找到機會就反手取了其性命。至於廣平王和建寧王,那就只能怪張良娣的私心了!

  要說原因……實在是原本歷史上的那位肅宗太不招人待見了!



附註:

唐殤帝李重茂(695年-714年),唐中宗幼子,景龍四年(710年)六月在位,開元二年(714年)逝世,諡曰殤皇帝。

李重茂生於武后延載元年(695年),聖曆三年(700年)封為北海郡王,中宗神龍元年(705年)進封溫王,授右衛大將軍,兼遙領贈州大都督,沒有到任。景龍四年(710年)中宗被毒死後,六月初四韋后臨朝,改元唐隆。六月初七韋后矯詔立時年僅16歲的李重茂為帝,韋后臨朝稱制。李重茂即位不足一個月,六月二十日夜,睿宗三子臨淄王李隆基、中宗妹妹太平公主等交結禁軍將領,發兵入宮,將韋后與安樂公主等人殺死,是為唐隆之變。

六月二十二日,宮人、宦官請求中書舍人劉幽求草詔立太后(可見李重茂母仍在人世),劉幽求意圖復辟睿宗,遭到拒絕。六月二十四日李重茂退位,睿宗復辟。睿宗景雲二年改封襄王,李重茂離開長安,被遷到集州,睿宗令中郎將率武士五百人守備(有監視與軟禁的意味)。玄宗開元二年(714年),重茂除房州刺史,不久死於房州。葬於武功西原,享年二十。,很可能沒有子嗣。
waynes0426 發表於 2015-4-26 00:53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複推又見軒然大波


    複推這一日,狂風大作,烏雲滿天,但好在沒有下雨。

    和上一次的群臣雲集一樣,但凡是有上朝資格的,無論是常朝官,還是六朝官、九朝官,全都準時趕到了這裏,見證這可能產生新君的瞬間。至於最前頭那些有投票權的高官們,連日以來都幾乎被所有候選人給騷擾了一遍,有些人給出了複數的許諾,有些人則始終不露口風,甚至在這會兒三三兩兩議論的同時,每個人還在謹慎地隱瞞著自己的底牌。

    而高台上那進入複推名單的四位候選人,則是各自神態不一。在他們的身邊,十幾位已經沒有希望角逐這場奪嫡之爭的皇子們則是大多意興闌珊,若非這時候投棄權票只怕會讓新君登基之後惦記著自己,豐王李珙的死亦是一大刺激,他們沒有幾個人想來看這場自己沒份再參與的大戲。也有天潢貴胄在悄悄斜睨依舊坐在東邊閉目養神的杜士儀,想到這一次複推杜士儀仍是棄權,每一個人的心情都異常複雜。

    這其中,平原王李伸絕對可以稱得上是最最心亂如麻的一個。他是近期以來除卻廣平王妃崔氏之外,唯一進入過宣陽坊杜宅的,但昨日出來時,他那渾渾噩噩失魂落魄的表情很多人看在眼裏,無不認為他在杜士儀那裏碰壁而回。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並不是因為無望登頂,而是因為杜士儀除了透露那些昔年秘辛之外,對自己流露出的某種善意。豁出去爭過皇位的人,歷來沒有好下場,那個承諾代表什麼,他又豈會不明白?

    突然,他猛地感覺到身邊有人使勁撞了自己一下,抬頭一看方才發現是弟弟嗣慶王李俅。儘管同是皇孫,但李俅承襲了慶王的那一票推舉權,故而就坐在他身側。他還有些不明所以,就只聽李俅壓低了聲音說道:   “別走神,情況不對,儀王遭到群起而攻了。”

    就在剛剛李伸心不在焉的時候,儀王李遂已經面對了人生之中最大的一重危機。裴寬才剛剛宣布了複推的流程,底下就突然有官員高聲指斥儀王李遂侵占民田、強搶民女、暗藏禁書、交通宮闈等數條罪名。儘管誰都知道,當初李隆基對兒孫防範極其嚴密,這些皇子根本不可能如同當年寧王岐王等皇兄皇弟那般驕奢淫逸、肆無忌憚,前兩條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可暗藏禁書和交通宮闈卻實在是非同小可的大罪。

    如果不是李隆基恐怕已經死了,即便儀王曾經得天子親口許封太子,天子一怒之下,不死也要脫層皮。

    儀王李遂氣得滿臉通紅:   “血口噴人!裴相國,這等莊肅場合,豈能容這些無禮之徒胡說八道。”

    裴寬見剛剛那個御史跳出來之後,轉瞬又有好幾個官員也跟著宣揚儀王李遂的種種不法事,他登時沉下了臉。如今李隆基已死,他當然希望能夠快刀斬亂麻定下新君,也好立刻發喪辦事,否則長長久久拖下去,縱使皇家威信降低,他善始善終的願望也許能夠達成,但麻煩也會更多。因此,他當機立斷地說道:   “來人,先將叫囂者帶下去,等今日事了再另行勘問。”

   “裴相國,既然是用了古今未有的推舉新君之法,當然是要選出最賢德的宗室來承襲皇位。可儀王貪鄙無恥,何德何能進入複推之列?我並不是信口開河,我這裏有明確的證據。”

    當今日維持秩序的飛龍騎上前抓人的時候,說話的那個御史便從懷裏掏出好幾張紙,突然將其奮力往空中一撒。可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風實在是太大,只不過一瞬間,這幾張薄薄的紙片就被大風忽的捲起,緊跟著就不知道飛到哪去了。當事者本人登時呆若木雞,臉上表情猶如見了鬼似的。

    看到這一幕,杜士儀頓時忍俊不禁:   “人算不如天算,此言還真是誠不我欺。”

   “不過是連場猴子戲而已!”   阿茲勒卻是冷笑一聲,繼而低聲說道,   “義父,如果今日沒有結果,只得兩個最終人選,怕是到終推之日期間會鬧出大麻煩。要不要我親自駐守十六王宅,以防出亂子?”

   “今天這一場複推要是不出結果…嗬嗬,也不用擇日,立刻就終推。不過,今天應該用不著這麼麻煩。我也好,其他人也好,誰都想快刀斬亂麻。”   見阿茲勒一下子呆住了,杜士儀便緩緩說道,   “此一時彼一時,興慶殿中如果繼續耽擱下去,只怕沒人能受得了。”

    就算是現在那一層層防腐材料塗上去,再加上那些冰盆擺著,在這種天氣,屍體也避免不了漸漸腐壞。那股味道也已經極其嚴重了。從上到下的人,如今都是在興慶殿外的左右配殿暫居,只苦了那些為屍體做防腐處理的人。總而言之,這座李隆基最最喜歡的興慶宮,只怕新君登基之後是絕對不會樂意住的,一來是前任天子留下的烙印和痕跡太深,二來就是因為這在興慶殿業已停靈兩天秘不發喪。

    大風捲走了儀王李遂那些罪名的黑材料,告發者目瞪口呆。被告發者儀王卻忍不住暗自大叫慶幸,拿著絲帕拚命擦汗。然而,這卻還沒完,可稱得上謹慎自守的穎王竟然也被人抓到了把柄,有人跳出來指斥這位繼榮王李琬之後被稱之為賢王的皇子,曾經以借書為名,將民間百姓家珍本書據為己有,甚至還有強搶家奴。眼見穎王那張臉一下子變得雪白,整個人也為之搖搖欲墜,卻咬牙沒有抗辯,他身邊的兄弟們頓時全都明白,這罪名竟也是真的!

    短短這麼些天,能夠把儀王和穎王的罪名全都查證清楚,這是何等效率!南陽王李和平原王李伸,到底是誰這麼下手穩準狠?

    這樣重要的場合,張良娣和上一次李隆基強撐上朝一樣,她又換了宦官的行頭悄悄混入宮中。雖則證據隨風飄去,她略略有些懊惱,可當看到穎王亦是焦頭爛額的一幕,她便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竇家雖說多年貴幸,可隨著武惠妃和楊玉瑤先後崛起,早就很靠後了。竇鍔不肯表示支持東宮,卻有的是人向她示好人多力量大,這些平日以為和皇位無緣,於是或自暴自棄、或放縱自己,一個個都是私德有虧的龍子鳳孫們,把柄還會不好抓?

    哪裏像李亨早年本就謹慎,當了太子之後卻被李林甫連番打擊得越發謹小慎微,唯恐走錯了一步路。


    張良娣輕輕吸了一口氣,可今日安排好了一切跟她過來的李靜忠卻總覺得心神不寧,此刻便低聲提醒道:   “太子妃,今天這樣大的事情,宮門處的檢查卻如此稀鬆,以至於咱們輕輕巧巧混了進來,會不會其中有詐?”

   “還能有什麼詐?杜士儀若真的大逆不道,當初那六千兵馬入城後,就足夠改朝換代了,也不會拖到今天。”   張良娣不耐煩地示意李靜忠不必再往下說,目光便盯向了高台之上,   “戲肉就要來了,別說話。只要能把李遂打下去,其他人不足為懼。”

    因為那畢竟是李隆基曾經有意立為太子之人,只不過非嫡非長,故而前次推舉之中就已經呈現劣勢。即便如此,仍是需要比平原王李伸優先對付。

    在一片亂糟糟之中,剛剛擾亂秩序的一個御史和兩個門下錄事被架了下去。而裴寬再次重申,回頭將徹查他們舉發之事。可是,還不等他再次宣布推舉開始,吳王李祗身邊的宗正少卿嗣韓王李叔璿突然開口說道:   “裴相國,剛剛這兩件事固然還可以延後徹查,但眼下卻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前時太子別院失火一事,宗正寺追查多日,已經有了初步線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一次,裴寬簡直是出其憤怒了。然而,當他看向嗣韓王李叔璿時,卻注意到其身邊的吳王李祗面沉如水,顯然對李叔璿的突然發言並沒有什麼意外;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吳王李祗首肯,這位素來不摻和外務的嗣韓王是絕不會貿貿然開口的。忽然之間,裴寬又想起李叔璿的母親杜氏正是出自京兆杜氏,乃杜思溫之女;而杜思溫對杜士儀的情分,那根本就是整個長安城人盡皆知的。於是,他不得不把質疑的衝動給強摁了回去。

    如果不是關係重大,杜士儀不會默許,李叔璿也不會在這種時候重提此案。可為何不早與自己通個氣?

    李叔璿顯然也是第一次在這種場合開口。他有些不自然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沉聲說道:   “太子別院縱火,以至於廣平王妃崔氏母子殞命於火中,還有前時崔氏幼子中毒身亡一事,乃是儀王李遂之子,鍾陵王李冼指使。”

    如果說前頭那些罪名只是聽著能唬人,那麼,此刻李叔璿吐露出來的這件事,就著實讓下頭一片嘩然了。眾目睽睽之下,就只見剛剛大呼冤枉的儀王李遂面色登時慘然,哆哆嗦嗦想要辯解,卻連話都說不齊整,誰人心中沒有判斷?

    而甚至不等李遂回過神來想好開脫之詞,李叔璿便繼續說道:   “經查,鍾陵王李冼不報宗正寺,納婢為妾,而此婢女的兄長乃是太子別院的雜役,故而能夠趁亂潛入縱火。事發之後,鍾陵王李冼將此婢妾溺死滅口,又試圖毒殺其兄。不料其人早有準備,詐死脫身,如今人在宗正寺看押,尚留有與鍾陵王有關的多件物證。”

    這簡直是人證物證俱全啊!

    旁人都覺得崔氏母子一死,吳王李祗說是追查,實則雷聲大雨點小,可如今聽到李叔璿作為宗正寺的代表,竟是當眾把這樁大案給剖析得清清楚楚,登時有人高聲嚷嚷道:   “此等謀害宗親之人,怎稱得上一個賢字,怎配為賢王候選!” 本帖最後由 waynes0426 於 2015-4-26 01:13 編輯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6 09:35
第1272章 亂成一鍋粥
  
  對於儀王李璲來說,他的人生本來只是在十六王宅中當個尋尋常常的皇子親王,等太子李亨按部就班接了李隆基的皇位,然後對他們這些兄弟表現一下孝悌,他就可以過上比從前那種幾乎如同坐牢似的日子多幾分自由的生活,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李亨以及廣平王建寧王父子三人,再加上榮王李琬的死,安祿山這場叛亂的結束,卻給他帶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因為他赫然發現,自己竟然成了碩果僅存的十餘位皇子之中最年長的一個!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李隆基竟然在勤政務本樓上金口玉言,要冊封他為太子,入主東宮!
  
  可他甚至還來不及對未來有什麼美好幻想,就重重挨了當頭一棒。什麼冊封儀式,什麼祭告天地都還沒來得及進行,就在李隆基話音剛落的時候,先是南陽王李係現身揭破自己的遭遇,緊跟著就是杜士儀現身指斥天子,將一場好好的朝會攪和得亂七八糟,而杜士儀更是完全無視天子一度冊立了他這個皇子為太子,當廷提請李隆基退位,推舉賢王為新君!而他固然有天子冊封的優勢,在上次推舉時得到的票卻少得可憐!
  
  可李璲終究是擠進了復推的四人名單,但今天一切都還沒開始,他就被人揪著罪名狠狠編排了一通。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前頭那些罪名還只不過是暫時摁了下去,接下來被揭開的卻是另外一個最最要命的罪名!他當然知道自己的長子鐘陵王李侁是個什麼貨色,狠毒自大,貪得無厭,可他做夢都沒想到,廣平王妃母子被害這件事竟然是李侁做的!事到如今,他就算辯解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把一切罪名都推到李侁身上,那又如何?誰會相信?
  
  他把心一橫,終於抬起頭來:「宗正寺既然查出此事和我之長子有關,我無話可說!然則太子別院廣平王妃崔氏母子所居院落遭人縱火,卻遲遲不見人營救,分明是懿肅太子妃和南陽王因為崔氏母子曾經登杜相國之門求救,這才故意拖延時間,致使她母子殞命火中!如果查證出來李侁該是什麼罪名就是什麼罪名,我絕不姑息包庇,可若是懿肅太子妃和南陽王什麼責任都不擔,我也絕不心服!」
  
  張良娣早已得到宗正寺內線傳來的消息,正在幸災樂禍看著儀王李璲吃癟這一幕,卻不想李璲突然話鋒一轉,矛頭直指她和李係,她登時氣惱地罵道:「這個老匹夫!」
  
  可她恨恨的罵聲話音剛落,卻不想李璲乾脆就抬起手指向了自己這一邊:「各位全都好好看看,身為懿肅太子的未亡人,張氏本只是區區良娣,如今卻不次擢為太子妃,卻不在家為皇兄守制,竟是帶著宦官改頭換面混到了這種地方來!她不就是自恃出身勳戚,想要當太后嗎!」
  
  精彩的反擊!
  
  高台之上的杜士儀忍不住想為儀王李璲喝一聲彩。這位資質和能力無不平平,只是佔了年紀大這唯一便宜的皇子在被人逼到了絕境的時候,竟然還能拿出這樣的殺手鐧來,真是不枉他吩咐宮門口的禁衛稍稍放點水,讓張良娣能夠混進來!
  
  儘管張良娣所處的位置本來是極其犄角旮旯,不會有人關注的地方,可隨著儀王李璲這一指,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匯聚到了她的身上。她在事先對儀容做了精心的修飾,然而一旦被人揭破,這樣的修飾又怎麼可能瞞得過別人?她平生第一次經歷這樣難堪恥辱的場面,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之中,滿是輕蔑、鄙視、懷疑、不屑,她甚至希望自己乾脆就這麼一頭栽倒暈過去,也好過繼續處在這樣的窘境!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一直任憑嗣韓王李叔璇開口,自己則一聲不吭的吳王李祗終於打破了沉默。他用力擊掌數下,把人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這才淡淡地說道:「儀王所言,太子別院之中有人故意放縱崔氏母子殞命一事,我亦是已經命人徹查過了。我當日就說過,曾經命人於太子別院之外監視,其中一人莫名失蹤。失蹤之人如今已經找到,卻已經化作了太子別院花園下頭的一具屍骨!太子別院縱使從前杯弓蛇影,但若是抓到可疑人,軟禁也好,事後送交有司也好,全都是處置的辦法,可現如今卻是死在太子別院,是應該有人給一個交待!」
  
  高台之上的南陽王李係已經開始後背心冒汗了。早就預備好的戲肉以意料之中的形式開始,卻又以意料之外的形式展開,他本就不是善於應變的人,能夠給他出主意的魚朝恩因為身份所限,只能待在下頭,放眼看去,他身邊全都是幸災樂禍和冷嘲熱諷的面孔,赫然舉目無親!如果地上有一條地縫,他恨不得就此鑽進去,也好過杵在這裡千目所視千夫所指!
  
  轉瞬之間,儀王背上了謀害宗親的罪名,南陽王李係和喬裝打扮到這裡來打探消息的張良娣也給牽扯了進去,這連場變故使得本該舉行的復推儀式成了一場鬧劇。然而,冷眼旁觀的平原王李伸卻已經回過神來,心裡終於做出了決定。
  
  他突然起身踏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說道:「當年阿爺無罪被廢,奇冤天下皆知,如果阿爺還活著,這東宮之位理應是他的!可阿爺如今已經故去,我兄弟幾人托伯父慶王之福,方才能夠苟活至今,本也無德無能,不該企及大寶!今天再看到這場兄弟子侄相爭的鬧劇,我不想和別人那樣成了笑話。所以,感謝之前推舉我的諸位,但我要讓諸位失望了!我,平原王李伸,今日在此鄭重宣佈,這次復推,我就此退出!」
  
  「好!」
  
  阿茲勒大為意外,突然聽到耳邊這低低一個字,他扭頭一看,恰是發現杜士儀臉上那一閃而逝的笑意和讚賞。想想別人為了這皇位打破頭似的爭鬥不休,而李伸卻當斷則斷毅然退出,他也不禁輕聲嘀咕道:「這麼多龍子鳳孫裡頭,總算有個明白人!」
  
  今天這熱鬧湊得值了!
  
  沒份登上大寶的宗室們無不驚嘆連連,既看到了狗咬狗的好戲,又看到了有人急流勇退,豈不是比上一次按部就班的推舉要精彩多了?就連妻子被李隆基奪走之後,就一蹶不振渾渾噩噩度日的壽王李瑁,也在聽到平原王李伸這番話後,整個人猶如被天雷劈中一般,待在了那兒。可呆滯的他卻第一次感到腦際清明,甚至生出了深深的悔意。
  
  如果他能夠如李伸那般雷厲風行,而不是優柔寡斷,想當初就應該對武惠妃說自己不娶楊氏,就應該在父親要奪楊氏這個子媳時,豁出去鬧開來,哪怕是死了,人生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現如今有誰還記得,他,十八皇子壽王李瑁,曾經是最有希望成為太子的人!前次推舉時,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他,沒有人注意到根本連一個推舉他的人都沒有!
  
  李伸卻不管別人反應如何,他撂下這番話後,便轉身看著嗣慶王李俅。見這個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先是呆滯,隨即竟是驚喜地跳了起來,他便沖其嘿然一笑道:「這個皇位,誰愛坐誰去坐,我們兄弟不稀罕!今日推舉,阿弟你棄權吧,我們走!」
  
  李俅本就只是因為兄長不忿多年來遭受的苦楚和輕視,再加上父親追贈有望,這才出來爭,現如今兄長都要放棄,他就再高興不過了。他當即重重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應道:「好!我們走!」
  
  當著在場官員加上飛龍騎,整整上千號人的面,平原王李伸和嗣慶王李俅兄弟拱了拱手,就這麼揚長而去。看著他們那毫不回頭瀟瀟灑灑的背影,儘管有人嗤之以鼻,但更多的人卻不由得在心底讚歎了一聲。哪怕廢太子李瑛在無數人的心目中,是一個已經廢死十多年的人了,杜士儀提出追贈李瑛與鄂王李瑤光王李琚的名爵,還有不少人不以為然,可在此時此刻,人們卻覺得此事應當。
  
  只憑李伸今日見此鬧劇棄權而去,對比其他兩邊的醜態,實在是高下立判!
  
  隨著高台上突然傳來的一陣鼓掌聲,無數為之出神的人方才被拉了回來。眾人循聲望去,這才發現發出聲音的不是吳王李祗,而是杜士儀。就只見剛剛一直在旁坐著監督的他已經來到了左相裴寬身側,與其低聲交談了幾句後,便來到了最前方。
  
  「平原王高風亮節,孝悌可嘉,而其父冤屈人盡皆知,是該早日昭雪。只平原王之退出,固然出人意料,可宗正寺查出的這兩件事情,更是讓人匪夷所思。想當初廣平王妃攜子前來求我,不過是為了求一個自保,可笑卻有人認為我當初曾經在馬嵬驛中抱過其長子,便認為我有偏向,故而一再加害,實在是人神共憤,天理難容!平心而論,今日復推人選,本是從朝堂上這麼多五品以上官員以及宗室親王之中推舉出來的,可請諸位看一看今日這群情沸騰的模樣,然後想一想,如今有人尚未登上大寶就能下手殘害子侄,日後又豈能為聖明之主?」
  
  事到如今,裴寬方才真正明白了杜士儀的用意。他看了一眼再度起了騷動的宗室們,隨即沉聲說道:「宗正寺既是表示有人證物證,儀王李璲就此革除候選資格,如有反對者,現在就可以提出來!」
本帖最後由 不是小孩 於 2015-4-26 09:40 編輯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7 10:16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名不正言不順的新君

  李隆基在勤政務本樓上當著眾多大臣的面許封太子的儀王李璲,就此出局。儘管也有一兩個人提出反對,可當時儀王李璲自己辯解的時候,也並未完全否認,這樣的聲音自然不成氣候。轉瞬之間,原本的復推竟是只剩下了南陽王李係和穎王李璬,偏生兩人全都身上也有還沒洗乾淨的污名。不但如此,儀王李璲在痛痛快快放棄了最後一絲希望之後,卻還不忘對著張良娣的方向冷笑連連。

  「則天皇后以周代唐,韋庶人和悖逆庶人禍國亂政,太平公主謀逆擅權,咱們大唐一代一代出了這麼多女人禍國的勾當,該當引以為戒!選南陽王李係的人全都擦亮眼睛好好看看,選了他,大唐說不定就要再多一個禍國亂政的太后!如果我之長子李侁有罪,他們母子同樣罪不可赦!」

  事到如今,儀王李璲很清楚,自己作為被李隆基點過名的皇子,這一次事敗的結果是毀滅性的。如果讓南陽王李係真的登上皇位,他只有死路一條,而若是換成了生性軟弱謹慎的穎王李璬承襲大寶,那麼他也許還可能有一線生機。至不濟,穎王李璬說不定會記得自己硬拚掉最有希望的東宮一系這樁功勞,不說富貴榮華,讓他和子孫安安生生過完下半生總應該是有保證的!

  張良娣已經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快炸裂開來了。儀王李璲出局,平原王李伸不管不顧棄權而去,可接下來分明是本應對自己有利的二選一格局,可被李璲這樣拚命一反咬,東宮一系卻已然落了絕對下風。她很想開口反駁所謂婦人禍國的那些污衊,可話到嘴邊卻根本說不出來。到最後,她死死按著胸口,卻是真的一頭栽倒昏了過去。

  她生來錦衣玉食,嫁人之後雖也面對過夫喪那最驚惶的局面,可她並沒有本事力挽狂瀾,從根子上說,她不過是一介稍通陰謀的婦人,僅此而已!

  南陽王李係看到張良娣倒了下去,看到李靜忠手忙腳亂地攙扶,看到下頭無數充滿疑慮和躊躇的目光,不可抑制地感覺到大勢已去。那一具被埋在花叢底下的屍體他是知道的,即便他沒有參與,發號施令的是張良娣,但嫡母和他這個庶子在外人看來是一體的,張良娣需要他這個兒子坐在皇位上,而他也需要張良娣背後外戚的支持。可眼下,這卻成了被人惡毒攻擊的最大短板!

  他忍不住朝東宮一系最大的支持者王縉瞅了一眼,見王縉面色陰沉,竟是別開眼睛不和他對視,他只覺得心頭那最後一絲希望就此落空。想到繼續爭下去,到時候若仍是一場失敗,那麼結果很可能是新君登基後,他就會迎來一場殘酷的清洗。與其如此,還不如放棄負隅頑抗到底這種奢望,向穎王李璬賣個好。呆立許久,他方才使勁一咬舌尖,用那種刺痛讓自己平靜下來,隨即聲音沙啞地說道:「公道是非自在人心,我,南陽王李係……棄權!」

  即便進入復推,穎王李璬一直都很有陪選的自覺,可他怎麼都沒想到,今日這一場復推竟是變故迭起。有人指斥他以愛書之名侵佔民產,他雖說面上發慌,可心底裡反而鬆了一口氣。因為那樣一來,背著這麼一個不好名聲的他肯定就沒指望了。可誰曾想峰迴斗轉,平原王李伸退出,儀王李璲出局,緊跟著連南陽王李係也退出了,到最後,他竟是成了唯一的候選人!

  發現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李璬心中發慌,喉頭發緊,竟是沒有多少驚喜。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當然知道自己素來不得寵愛,李隆基從前駕幸十六王宅,其中就來了自己家,那根本就是障眼法。如果真的輪到自己,他這皇位是否能夠坐穩?那些兄弟子侄是否會讓自己坐穩?他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來擺平杜士儀以及那些功臣?在周圍兄弟子侄們那些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包圍下,李璬只覺得一顆心越跳越快,到最後,原本端坐在位子上的他竟是也身體一歪,就這樣昏了過去。

  看到那邊登時雞飛狗跳一片混亂,杜士儀登時笑了起來。他也沒有裝作關切的樣子去那邊幫襯,直接就這樣對著同樣一片亂糟糟的文武官員們開口說道:「事到如今,這場復推既然四去其三,只餘下穎王一人候選,那麼各位覺得如何?」

  他說到這裡,人群之中立時有官員高呼道:「既然是四去其三,結果已經很清楚了。穎王得天獨厚,正是新主!」

  聽到有人振臂一呼,不少支持穎王李璬的人立刻亂糟糟地跟著附和。這時候,杜士儀卻已經悄然歸位,冷眼旁觀這亂鬨哄的局面。

  很快,穎王李璬身邊就有人嚷嚷道:「醒了醒了!大王只是太過歡喜激動,這才一時昏了過去,並沒有什麼大礙。」

  裴寬終於從這一次又一次的震驚失語中回過神來。雖說這個結果實在有些意外,可仔細想一想,穎王李璬確實不是什麼最差的選擇,畢竟,相比其他三位候選人,當初李隆基巡幸十六王宅號稱選東宮的時候,也曾經去過穎王宅,雖說李璬表現並不出色,可在出了永王李璘父子謀刺的事情之後,這種本分反而有些稀缺。於是,他便清了清嗓子,沉聲說道:「那麼,我會立時稟告陛下,就此先請穎王監國,然後召集相關官員商議接下來的儀制。」

  攥著的選票成了廢票,給出去的承諾如今全都變成了空口說白話,至於對方承諾的回報,那就更加別提了,一個個高官離開勤政務本樓前這偌大的廣場時,大多有些失魂落魄,步履蹣跚。可失落歸失落,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暗自慶幸此前的投票推舉是不記名的,否則就是被新君攥在手中的大把柄!離開的時候,和之前平原王李伸揚長而去時還能收穫許多關注目光不同,這一次沒有人再關注儀王李璲和南陽王李係,甚至是張良娣。

  李璬現在興許還未反應過來,可日後他一登基,就算他想要有心寬仁,也自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代君分憂!

  無緣復推的宗室們也看了一場好戲,此時散去的時候,少不得要對李璬說幾句場面上的好話,可誰都聽得出來,他們恭敬有餘,誠意不足。至於投向失敗者的目光,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意興闌珊,也有人心滿意足。裴寬則沒心情理會他們,立刻把仍在失魂落魄期間的李璬以及杜士儀一起請到了政事堂。

  儘管已經笑到了最後,可畢竟李璬還是宗室,並非太子,可裴寬已經從言行舉止之中把李璬當成了未來的天子,恭敬而不失距離。當他儘量用最沉重的語氣解說了李隆基已經過世的消息時,就只見這位未來的大唐天子眼睛發直臉色發白,彷彿隨時隨地又要昏過去,不禁嚇了一跳。說時遲那時快,他就只見杜士儀突然不輕不重把手中茶盞往一旁小几上一放,那清脆的聲音就彷彿回魂曲,立刻就把李璬的魂魄給拉回了體內。

  「大王。」杜士儀見李璬打了個激靈,立刻正襟危坐看著自己,他便微笑道,「國本已定,陛下身後事已經無憂,臣此次趕回來的任務,也就算是完成了。如今幽州初定,百廢待興,臣不能在長安多耽擱,恐怕是趕不上陛下發喪,大王登基了。」

  直到這時候,李璬方才真正確信,杜士儀是真的要離開長安!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仍然小心翼翼地問道:「杜相國德高望重,朝政怎可離開相國?」

  「大王謬讚了,臣從來不曾在政事堂料理過一天的政務,反而是裴相國勞苦功高,又有諸多賢臣殫精竭慮,臣又怎敢居功?而和長安城中賢臣眾多相比,河北動亂之地,如若一個不好,降軍復叛,又或者民心動盪,那就是大問題了。」

  杜士儀見李璬竟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暗嘆李隆基圈養兒孫,果然是把宗室都給養廢了。於是,他越發態度恭謙,和顏悅色地說道:「自從陛下改元天寶之後,改各項官名,又改州為郡,奸佞橫行,權臣禍國,又有安祿山叛亂,所以臣希望朝廷能夠恢復各項舊制,復郡為州,將左右相改回侍中和中書令。如此,天下人就會覺得這是除舊布新,遵從祖制,對大王將來施政不無裨益。」

  「是是是,我也意下如此。」

  「廢太子和李瑤、李琚三庶人被冤多年,希望大王能夠答允臣的建言,追復名爵。」

  「這是當然,三位兄長的冤屈,我從前也是敢怒不敢言。」

  見李璬忙不迭地答應,杜士儀方才拋出了最後一條:「今年河北恐怕會顆粒無收,臣臨走之前,希望朝廷能夠體恤此次河北兵災,蠲免河北各項租賦三年。同時,與河北接壤的淄青萊登四州,此前亦曾有叛軍滋擾,臣希望能夠劃入河北道,以便於臣號召商戶通過海路入江南,如此南糧北運,可彌補河北的糧食缺口,這樣,朝廷就不用費心撥錢糧賑濟了。而均田制已然崩壞,三年後的河北租賦,臣意下按照戶稅和地稅的兩稅制來辦,當然,絕不至於比從前河北的租賦少。」

  雖說穎王李璬還未完全建立起這天下就是自己的自覺,可一想到不用從國庫往外掏錢,他自然而然舒了一口氣。所以,他僅僅猶豫了片刻,最終便點點頭道:「此事便依照杜卿所言。」

  「另外,臣此前請論功行賞的奏疏早就送到了長安,除朔方郭子儀,河東程千里二位節帥功勛卓著,有功將士尚有僕固懷恩、渾釋之、張興、僕固瑒、李誠光以下三十二人,校尉百餘人。此前降附安祿山的達奚珣、陳希烈等人已經由陛下寬赦為庶民,但東都留守李憕等人雖敗卻抗擊到底,更有顏杲卿、顏真卿等河北忠義之臣以大無畏之心堅持到了最後,常山長史袁履謙更是不屈戰死,不可不賞。」

  「此次若無眾多忠臣良將前赴後繼,大唐社稷危在旦夕,論功行賞自是應當,一切都依照杜卿所言!」

  穎王李璬終於有了一丁點當皇帝的覺悟,只要杜士儀不留在長安,自己頭上沒有這尊實質上的太上皇,這些要求又算什麼?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8 20:55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杜氏有後

  一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兵災之後,長安城各大門全都回覆了往日熙熙攘攘的人流。城西金光門外,此時並非早晚高峰進出城人最多的時刻,卻仍然不斷有來自西邊河隴,甚至西域的商隊湧入城中。這些人也帶來了西邊發生過的那些零星戰事,比如吐蕃犯境卻被河隴邊軍打退,安西和北庭亦是穩若泰山,總而言之全都是讓人心情振奮的好消息。當幾個兵卒又放行了一行商隊,彼此之間議論著昨日宮中那場復推的時候,突然有人看到遠處煙塵滾滾。

  「又是一行馬隊!」

  「今天怎麼商人這麼多?」

  為首的隊正嘀咕了一句,可抬頭遠望就發現不對,立刻出聲吩咐道:「來的是兵馬,快,先預備好拒馬!」

  等那一隊兵馬漸漸近前,分明看得清是磧西節度使,也就是安西四鎮節度使的旗號,眾人仍是不敢怠慢。雖知這一路上這些兵馬必定經人檢驗過無數次過所,可他們還是上前仔仔細細查驗,當隊正看清楚最上頭的一個杜字時,他立刻抬起頭往為首的那個年輕將軍看了過去。

  「來的是小杜將軍?」

  被人這麼叫一聲小杜將軍,杜廣元忍不住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他在西域這幾年,也算是漸漸站穩了腳跟,憑藉武藝軍略以及為人博得了不小的聲望。可是,父親名聲太大就是這點不好,在長安要說一個杜字,那麼所有人聯想到的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的父親杜士儀!

  然而,這一絲嘀咕來得快,去得更快,想到這次緊趕慢趕從龜茲鎮回長安的緣由,他就朝那隊正和氣地微微點了點頭,等到對方立刻吩咐讓路,他在策馬過城門之後,便一夾雙腿讓坐騎小跑了起來。好不容易順著春明大街拐進了宣陽坊,見到了那熟悉的家門口,他更是不自覺縱馬快跑了幾步。

  「郎君回來了!」

  杜廣元緊繃著臉向迎出來的門房打了個招呼,卻是下馬之後拔腿就往裡頭趕。當杜士儀得到龍泉報信時,杜廣元已經推開書齋大門闖了進來。他溫和地朝龍泉打了個手勢,等人退出去之後,卻見杜廣元和進門時的莽撞不同,竟是站在原地面色變幻不定,躊躇了好一陣子,這才快步來到了他的面前。

  「阿爺。」

  久別父親,而且自己在西域打了一場大仗,父親領兵平叛,杜廣元不禁雙膝跪下先行四拜行禮,這才抬起頭說道:「阿爺,我回來了。」

  「恐怕不是高仙芝讓你先回來,是你自己請求回來的吧?」杜士儀笑著反問了一句,見長子默不做聲,他便伸出手來按在了那已經以及寬厚結實的肩膀上,「上次從高仙芝打了小勃律,這次又跟著去征石國,你也算是見過大陣仗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沉不住氣?」

  「我經歷的只是戰場廝殺,阿爺經歷的才是真正的凶險。立了這樣的大功,還要被人疑忌,幾次三番險死還生!」杜廣元說到這裡,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下決心問道,「阿爺,我到金城縣時,聽說了朝中正在推舉新君,這是真的?」

  「你回來得剛剛好,昨天方才真正定下來,是穎王李璬。」

  見父親說得就猶如吃飯喝水一般平平淡淡,杜廣元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他好歹也是在外鎮守多年的大將了,鎮定了一下心神後,他便低聲說道:「阿爺若是願意,挾平叛之功,不世之聲望,單憑此前陛下殺了懿肅太堊子父子三人,就可以輕易操縱新君人選,卻還要這樣費盡苦心地上演了這麼一場推舉大戲,一定是另外有目的,對不對?」

  「不錯,總算是有長進了,我還以為你氣急敗壞一回來,就要問我緣何不趁此大好機會成就大堊事!」

  杜士儀大笑了起來,隨即站起身,卻是一把將跪在地上的杜廣元一塊拽了起來。看著長子如今比自己尚且高一截的魁梧身影,他方才負手說道:「為臣者,最忌諱的是無所不能,私德無缺,如果不是你母親背了個妒婦之名,我懼內的事被人當笑話說,而且,避居漠北偏遠之地,遠離權力中樞集聚實力,我這才有今天。所以,無論任何時候都要謹記,治大國如烹小鮮,小不忍則亂大謀。陛下是失盡人心,可李唐宗室還沒有失盡人心。」

  「這麼說,阿爺是利用這次推舉,讓這些宗室醜態畢露?」

  「不錯,我這抽身一退,別人會認為我是高風亮節,而我自可從容經營河北,蓄養聲望,如此一來,河北、河東、朔方乃至於安北,就能夠連成一片。收了淄青登萊四州,也就有了最好的出海口,南下海路可與江南互通有無。」

  杜廣元滿腔脾氣一下子無影無蹤,眼睛也越來越明亮:「而穎王本就不是眾望所歸,而是矮子裡拔高子,和他爭過皇位的宗室,如南陽王、儀王、盛王,甚至還要加上身上有不少票數的其餘宗室,每一個人都心存不滿,而他也會對這些兄弟子侄心存芥蒂。若有揣摩聖意之輩從中挑撥,很容易演變成動堊亂和清洗。而穎王沒有根基,便容易疑忌大臣,甚至於重用閹宦等等,全都是很有可能的!」

  「是啊,天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這話用在李隆基身上很適當,用在李璬身上是否適當,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只不過,陛下把兒孫當牛羊似的圈養了這麼多年,太堊子還好歹有大儒教導經史,至於其他的指望還有資質才具出眾的,那簡直是太苛求了。而且,穎王固然謹慎小心,但可惜的是,他沒有好兒子,想當初他那幾個兒子全都在外頭拚命為父親搖旗吶喊,他甚至約束不住,接下來他登堊基之後,為了東宮人選,還有的是腥風血雨!」

  杜士儀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擲地有聲地說道:「然則我走歸走,朝中人事卻不可能丟下。齊澣因為高力士而起,也因為高力士而衰,其人有才能,卻同時又因為攀附閹宦而被人瞧不起,他這個吏部尚書的位子本來是人人側目,不抱緊我的大腿,就得等著別人把他一腳蹬下去。至於其他人也是一樣,尤其是攀附東宮一系的,這次遭遇前所未有的重挫,便只能來求我庇護。所以,幼麟仍然會留在這中樞險地。」

  前面這些話杜廣元全都能夠領會,可聽到又是幼弟留在這看似太平實則最危險的長安,他立刻出聲反對道:「阿爺,怎能老是讓阿弟承擔這些艱險,我是阿爺長子,自當我留在長安坐鎮!」

  「阿兄何必和我爭?行軍打仗,我也許比不上你,但左右逢源,你卻絕對比不上我。」

  隨著這個聲音,書齋大門被人推開,杜廣元回頭一看,見是弟弟,他立刻沉下臉道:「長幼有序,這事情聽我的!」

  「好了!」杜士儀見兄弟倆你眼瞪我眼,卻是為了最艱難的任務,他只能開口喝止了他們,這才解釋道,「飛龍騎是幼麟一堊手堊組建起來的,當然也只有他一堊手帶到底,驟然易帥,就如同軍中臨陣換將一樣,最是忌諱。更何況,我已經老了,等不得十年八年,也不可能再把所有兒孫都丟在千里之外。」

  「阿爺……」

  見兩個兒子立刻滿臉漲得通紅,雙雙跪在了面前,杜士儀不禁笑了笑,猶如他們還在總角時似的,伸出手來輕輕摩挲著他們的頭,隨即溫和地說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郭子儀有六個兒子八個女兒,但我並不羨慕他,因為你們的阿娘給我生了兩個好兒子,一個好女兒!」

  不等他們開口說話,杜士儀又繼續說道:「廣元,你不必再回西域了,雖說李隆基此前要任你為安西副大都護,都知兵馬使之事被駁了回去,但高仙芝心裡難免會有芥蒂。西域四鎮固然重要,但我既然已經在北庭打下堅實根基,派你去只不過是當時為了釋疑加錘煉,再留在那裡也就沒有任何必要。你既然回來了,就隨我調任幽州,為都知兵馬使,我若不在幽州,則你為節度留後!」

  話說到這個份上,杜廣元已經明白,父親是決定把自己帶在身邊,繼承軍權,培養人望。他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弟弟,見杜幼麟也朝自己看了過來,卻是笑著點了點頭,他登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老半晌才訥訥說道:「阿爺,我定然不負期望!」

  「很好,這才是我有擔當的兒子。」杜士儀將長子的不安和決心都看在眼裡,這才對杜幼麟說道,「幼麟,日後出入不可輕忽,不要怕人說你擺排場!」

  這就是提醒行刺的意思了。杜幼麟立刻肅然應下,隨即提醒道:「阿爺,河北各州郡的官員……」

  「經此一劫,河北各州縣主司死傷不小,而生存者全都會論功行賞,升任要職,大多都不會留在河北。至於空缺,我已經撂下一張名單在齊澣那裡,他會盡力周全的。」

  也許名單上的很多人在調任河北時,都會不明所以,甚至或驚疑或歡喜。而除卻當年他用過的屬僚之外,更多的人則是他這些年來暗中留意的人才,以及宇文融那夾袋中仍然在世的人物。即便很多人已經六十出頭,垂垂老矣,可這個時代,六十出頭仍可老夫聊發少年狂!

  說到這裡,杜士儀上前一步,將兩個兒子一左一右攬在懷裡,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無論過去我有多少功績,多少名聲,可阿爺已老,未來是你們的!記得不但要在正事上努力一些,在家裡也努力一些,給我多添幾個孫子!」

  此話一出,杜廣元和杜幼麟兄弟二人全都有些傻眼,怎麼都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樣不正經的話來。緊跟著,杜廣元便想起了自己剛剛完全忘在腦後的一個好消息,咧嘴笑道:「阿爺,寧寧剛剛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之前一直在打仗,消息不通,沒來得及告訴你和阿娘!」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29 10:33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真忠臣也!

  穎王一得到監國名義,雖說並未立刻宣佈李隆基的死訊,但論功行賞卻立馬毫不拖延地開始了。

  郭子儀封代國公,拜司徒,程千里爵封虢國公,拜司空,俱加開府儀同三司。以僕固懷恩為安北大都護,安北四鎮節度使,轄安北牙帳城、僕固牙帳城、同羅牙帳城、回紇牙帳城,控黠戛斯、骨利干、葛邏祿等諸都督府。以張興為河東節度使;以侯希逸為平盧節度使,李明駿為平盧節度副使兼安東都護;一應均加特進。調李光弼於范陽,任范陽節度副使,北平軍使。准北庭節度使李佺告老,以北庭節度副使段廣真接任北庭節度使。

  然而,最引人矚目的不是別的,而是杜士儀辭相,拜范陽節度使,進太尉,仍加同中書門下三品,安撫河北。同時將淄青登萊四州劃歸河北道,蠲免河北道二十八州郡租賦三年,由杜士儀主持清丈田畝及核定人口,招募隱戶流民耕種。同時與之同往河北上任的,尚有一張長得讓人目瞪口呆的官員名單。只有真正仔細的人方才能夠發現,其中不少都是杜士儀平定河北後臨時辟署的那些官員,至於降將的安置,誥旨避重就輕地提了一句酌情使用,再無他話。

  同時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原本在西域幹得有聲有色,憑藉自己的本事,而不僅僅是父親的名聲站穩腳跟的杜廣元,竟是同在調任之列。杜士儀彷彿絲毫不在乎外間的議論,直擢長子為范陽都知兵馬使,調去河北。同時,其幼子杜幼麟仍舊留在了長安,將飛龍騎。當得知杜士儀辭不受封王爵,兼且辭相意堅,登時那些虛懷若谷,高風亮節之類的評價,猶如不要錢似的往杜士儀身上傾瀉而去。

  丟下在朝中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宰相不當,卻要去千瘡百孔的河北,這是何等風範!而且據說,杜士儀甚至不等新君登基就走,此前帶回京的兵馬亦是隨之各歸本鎮!

  臨走之前,宣陽坊杜宅仍是閉門謝客,不接待那些前來求見的人,而杜士儀本人親自前往辭行的,除了姻親平康坊崔家,便是吳王李祗這位如今最有聲望的宗室。而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在這兩地之外,他最後拜訪的,卻是業已門庭冷落車馬稀的高力士家。昔日王公貴戚往來頻繁,外官進京無不最先前來拜會的朱門豪宅,現如今粉牆如新,明瓦燦然,卻流露出了一種蕭瑟腐朽的味道。

  親自迎出來的麥雄有幾分誠惶誠恐,行過禮後方才低聲說道:「家翁病了好些天,不能前來迎接,還請大帥恕罪。」

  「我和高老相交多年,這些話就不要說了。」

  在杜士儀想來,高力士這場病自然是心病。無論是誰,自幼入宮,又忠心耿耿侍奉天子那麼多年,臨到頭卻被那樣算計一場,即便最終平安退場,那心裡被狠狠戳的一刀,絕不亞於肉體上的真實創傷。然而,當他真正見到高力士時,發現對方在這短短十幾天之內,已然形銷骨立奄奄一息,他仍然大吃一驚,回過頭來便瞪著麥雄問道:「這樣重的病,怎麼不讓人告知我?」

  麥雄在杜士儀那犀利的目光下,唯有低頭不語。而這時候,還是高力士用極其低沉的聲音說道:「是我不讓他說的,也沒有請大夫。」

  聽到竟是連大夫都沒請過,杜士儀登時心頭咯噔一下。在床榻邊上坐下,見高力士那隻手枯瘦得青筋暴起,他沉默良久,這才輕聲說道:「高老這是何苦。你已經仁至義盡,難道真的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高力士目視麥雄,見其已經悄然退了出去,他才閒適地笑了笑,彷彿不是虛弱不堪的病人。他看著兩鬢蒼蒼的杜士儀,悠然說道:「我這一生,吃過苦頭,受過屈辱,經過艱險,卻也享受過旁人無法企及的榮華富貴,已經心滿意足了。他是至高無上的天子,而我不過天子家奴,又怎能指望他真的把我當成家人?可幾十年情分,既然他已經早走一步,我再掙扎多活幾年,卻又有什麼意思?」

  「高老……」

  高力士目光倏然轉厲,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陣子,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只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杜思溫固然看重你,朝中那麼多賢臣名相都曾經看重你,可你卻比所有人能夠想像的心更大,心更高!杜士儀,你真的明白,你想要什麼?」

  「高老這話問得好!正因為我一直都很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麼,我才會有今天,而不會如同信安王李禕、張守珪、王忠嗣一樣,落得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因為我一直都很明白他是什麼樣的秉性,所以一直都在悄悄留後路,做準備。風骨錚錚的名臣,到頭來不過宋璟、張九齡一般下場;賢明能幹的賢相,到頭來也不過是姚崇、張說一般,至於其餘如劉幽求、王琚之輩,那就更不用說了。我的生死榮辱,妻兒家小,怎能捏在別人手中?」

  高力士第一次從杜士儀口中得到這樣明確的回答,他忍不住奮力支撐著想要坐起身來。奈何他病倒多日,水米不進,整個人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還是杜士儀扶了他一把,他才終於靠著對方的手臂略略直起腰。死死瞪著那雙沒有半點動搖的眼睛,他不由得深深嘆息了一聲。

  「我看錯了你……不只是我,天下大多數人只怕都看錯了你!」

  杜士儀微微一笑,復又將高力士安置躺下。見這位垂垂老矣的暮年老者微微閉上眼睛,眼角倏忽間滾出了幾滴淚珠,他沒有再解說什麼,只是將被角掖上去一些,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高老子侄以及本家族人,我定會善加照拂。」

  「你不欠我什麼!我是幫過你很多次,可你也給予了無數金銀田產作為報酬。」高力士冷淡地答了一句,隨即無力地說道,「你走吧,今日一見,再相見時便是在九泉之下,我會在那兒好好看你怎麼做的。」

  杜士儀告辭離開,出了寢堂,他的心情說不出是沉重,還是輕鬆。然而,當他在阿茲勒的隨從下,眼看快要到高家門口的時候,卻突然聽到身後有呼喊聲,他回頭一看,卻只見是麥雄滿頭大汗追了出來,到他面前時便撲通跪下,聲音顫抖地說道:「杜大帥,求你勸一勸家翁。我之前不敢說,其實他已經絕食七日,如今又嘔血了!」

  杜士儀登時一愣,旋即轉身拔腿就往裡走。待到再次進入高力士的寢堂時,他就看見了床前那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想到剛剛高力士那蒼白的臉色,他便側頭向麥雄問道:「這是第幾次?」

  「已經是第三次了,一次比一次嚴重。」麥雄的聲音裡帶了幾分哭腔,可看到主人那渾濁而黯然的眼神,他又補充了一句話,「從上一次三王探病之後,杜大帥從興慶宮出來,家翁就開始絕食嘔血,精神也是越來越差。」

  杜士儀只看那血跡就知道,高力士的嘔血比起所謂吐血來,要嚴重很多倍。可和身體上的病相比,高力士的心病同樣嚴重,而且在人已經完全存了死志的情況下,區區藥石之力又能有多大的用場?他默然再次走上前去,卻發現高力士仿若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返回,兩隻眼睛呆呆地看著上方那虛幻的空氣,口中喃喃自語道:「陛下……九幽黃泉之下……你不會孤單的……」

  見高力士整個人如同完全失去生氣一般,就這麼頹然栽倒了下來,杜士儀眼疾手快託了一把,卻發現人固然軟軟地靠在了自己身上,那雙眼睛卻已經永久地合上了。他有些遲疑地伸出手來,試探了一下高力士的鼻息和脈搏,最終輕輕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見麥雄已經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他方才聲音低沉地說道:「高老已經去了。他是不是早就備好了遺折?」

  麥雄雙手捧臉,好半晌才應了一聲,旋即就聽到杜士儀開口說道:「交給我吧,我替他送上去。想來高老的遺願就是將來陪葬泰陵,這個願望我會替他完成的!」

  高力士的遺折,麥雄身為心腹,曾經看到過,此刻見杜士儀甚至不看就能明白主人的遺願,他登時以頭撞地,嚎啕大哭,血淚齊流。而杜士儀將已經氣絕的高力士重新扶著躺下,卻取下了其頭頂那支束髮的骨簪攏進懷中,這才站起身來,對著那已經沒有氣息的遺體深深躬身一揖。

  李隆基故世的時候,身邊只有他杜士儀這樣一個逆臣,再無忠臣相隨,但身後至少還有高力士願意相從!

  已然不復煊赫的高力士死了,對於長安城的公卿顯貴,黎民百姓來說,本是一樁不值得太大關注的小事,只是杜士儀竟然正好在場,又代為呈遞遺折,方才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注。於是,杜士儀在高宅盤桓到殯堂備好,親自上香致祭的這些內情,自然而然就流露了出去。如齊澣等本就和高力士相交密切的,少不得也跟著登門祭拜送上賻儀。在這樣的背景下,穎王李璬這位監國親王甚至不用旁人提醒,一看遺折後,就立刻慷慨地給了高力士最想要的東西。

  追贈高力士太尉,陪葬泰陵!

  一時間,早已蕭瑟的高宅門前,赫然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而當杜士儀臨走之前,親筆一蹴而就的一篇祭文送到高宅時,更是不知道引來多少人嘖嘖稱羨,尤其是其中幾句話,更是令無數人為之動容。

  「公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驕,順而不諛,諫而不犯。故近無閒言,遠無橫議,真忠臣也!」

  PS:高力士的一生,當得起這四個字!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4-30 10:29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傳奇的結束和開始

  穎王監國不數日,祭告天地宗廟以及登基的儀式正在籌備之中時,杜士儀就攜妻子長子悄然離京前往幽州上任。僕固懷恩不顧自己應該先往安北牙帳城上任,執意帶兵護送,其餘河東朔方二鎮四千兵馬,亦是各歸本鎮。當是時,灞橋送行者,官民上千,盛況空前,幾乎折盡灞橋柳,送行詩賦之中的佳作,事後在長安更是出了一本厚厚的《送杜相國之幽州集》。

  而杜士儀前腳剛走,穎王李璬便將李隆基的死訊公諸於眾。一時間,早已得知此事的宗室們雖說已經哭不出幾滴真實眼淚來,可一場復推鬧到先前那光景,也不知道多少人心存憤懣,再加上穎王李璬的皇太子名分還沒過正路,哭靈之日立刻鬧出了一場絕大風波。若非李璬把陳玄禮請來宮中坐鎮,又將杜幼麟的飛龍騎放在長安城中警戒,險些釀成大亂。暫時彈壓下去之後,李璬的即位儀式方才總算是順順利利辦成了。

  新君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明年改元為應天,取應天順人之意,同時大赦天下,復開元舊制,將左右相改成中書令和侍中,同時復郡為州。

  紛紛亂亂的喪事辦得長安城中昏天黑地,直到這時候,姜度方才品出杜士儀不等一切塵埃落定就溜之大吉的緣由——卻原來是嫌棄這跪了又跪,哭了又哭實在是太過麻煩。於是,他索性藉口宮門關隘之地不得擅離職守,連去前頭哭兩聲點個卯都不肯,竇鍔來勸他時,他亦是懶洋洋地把人頂了回去。

  「我是懶得去那裡拜了又拜,假裝恭敬,我也哭不出眼淚來。橫豎我們倆這個監門將軍本就不是趨奉天子得來的,如今先君去世,新君登基,無時不刻不想拿掉我們這絆腳石,既然如此,多個錯處少個錯處又有什麼關係?」

  見竇鍔被噎得作聲不得,他方才懶洋洋地說道:「你有功夫管我,還不如好好想一想竇家那些鼠目寸光之輩。他們之前一個勁支持你那個外甥女兒,和東宮關係那麼深,這泥潭該怎麼抽身?新君從前只是看上去脾氣好,但你豈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裝?而且他那幾個兒子,沒有一個省油燈!」

  竇鍔登時變了臉色,心裡亦是苦澀難當。他不是沒有勸過張良娣,可被權力迷昏了眼睛的張良娣執意要往那條路上走,竇家其他人亦是捨棄不了那巨大的誘惑,他又能如何?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方才沉聲說道:「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姜度眉頭一挑,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殺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朝不去,召見不去,進進出出帶足了護衛隨從,不給人暗算的機會!只要你在,別人動竇家就得有個分寸!你不用給我那副苦臉,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杜十九告誡他兒子的,要不是杜幼麟手中有兵,民心又向杜,你以為他敢留下寶貝兒子在這裡當人質麼?非但如此,他那義子杜隨親自去接我家六娘和我那兩個寶貝外孫了,到時候從西域過來時,直接從朔方送去河北,不往長安城過,就是為了省得別人起歹心!」

  天子的訃告快馬馳驛,由一個個信使向全天下各個角落傳送。

  訃告送到河西涼州時,之前臨危受命的河西節度使南霽雲默默摘下了頭盔上的紅纓,心裡與其說是悲傷,還不如說是空空落落。他懷念的並不是那位曾經締造了開元盛世,又親手將其推向無底深淵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而是在懷念辭官在蜀中養病的王忠嗣。那樣丹心如鐵的忠臣良將,現如今尚在盛年卻纏綿病榻,不能再躍馬橫刀,建功沙場,讓人又心痛,又心寒。

  訃告傳到隴右鄯州的時候,隴右節度使安思順嘿然冷笑,隨手拔劍書齋起舞,卻是劍氣橫飛,寒光照人。當劍勢收起之時,他想到杜幼麟向自己通風報信時的斬釘截鐵,想到那一場燒盡長安那座私宅的大火,想到自己劫後餘生回到隴右這漫漫長路,想到那一場肆虐大半個北方的兵災,他最終吐出了輕蔑不屑的四個字:「自作自受。」

  訃告送到庭州時,尚未離任的前北庭節度使李佺五味雜陳,默然不語。而剛剛正式接任節度使的段廣真也沒工夫去考慮李隆基的死,只覺得對不起在此開拓根基的王翰。已經六十有六的王翰卻舒朗得很,彈劍唱了一首涼州詞,這才下帖請了段廣真,並昔日雲州舊人,以及封常清、段秀實這些後起之秀,當眾出示了杜士儀一封親筆信。信上別無他話,也沒有憶往昔傷別離之類的俗語,只有滿滿噹噹的勉勵。

  「我們已經見證了盛衰,今後將在西域親歷諸國諸部興亡!」

  訃告送到安西大都護府首府龜茲鎮時,高仙芝正在感慨於杜廣元的說走就走。沒了對方取而代之的顧慮,他不禁心平氣和地回想起這樣一員身世顯赫的小將在自己麾下的每一仗。相比李嗣業等大將,杜廣元雖說年輕氣盛,竟還更貼心一些。唯一讓他心中有些不快的,就是杜士儀提到,若要對戰大食,當精兵盡出,全力以赴,不可視之為等閒,更不可過度依賴於葛邏祿。所以,當杜黯之進來稟報李隆基故世時,高仙芝登時怔在了那裡。

  不論對天下臣民來說,李隆基是否昏聵,可對他來說,能得安西四鎮節度使之位,卻離不開天子的首肯!

  深深吸了一口氣,高仙芝便沉聲說道:「傳令四鎮,下旗,素服,舉哀!」

  劍南、朔方、河東、幽州、平盧、安北、嶺南……當這些遠近不一的地方也漸次收到李隆基訃告的時候,真心痛哭的人卻是百中無一,尤其是軍旅之中,無數將士甚至舒了一口氣,生出一種天子終於死了的感慨。

  登基四十餘年,大唐至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從此終於成為了歷史!

  「應天,居然年號是應天……」

  正在路上的杜士儀感興趣的不是別的,而是這年號。當年他便對南京應天府這個名頭頗感興趣,還特意去查過典籍,最終卻發現這兩個字還曾經作為過年號,卻是全都短命得很。一則是晚唐盧龍節度使劉仁恭之子劉守光自稱燕王的年號,一則是西夏那位驕奢淫逸的襄宗年號。劉守光一代而亡,襄宗亦是只當了四年皇帝。沒想到如今李璬竟是用了這樣聽似恢弘,實則短命的兩個字。

  他看了一眼左右騎兵,含笑說道:「去纓,易服,不要耽擱了我們去幽州的行程!」

  「喏!」

  面對這齊刷刷的高聲應和,杜士儀摩挲著手中那一截用了多年的馬鞭,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了按懷中那支高力士用過的骨簪,依稀覺得冥冥之中彷彿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自己,看著自己將來的一切。

  未離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萬國明!

  PS:正文結束,接下來大概還有四章正式完結,正好趕上五一長假。最後一次求個月票,一本持續了近兩年的書,就要完結啦
不是小孩 發表於 2015-5-1 15:29
終章一 華年不再

  又到一年春,土戶真河,都播東牙帳城前,當一行人終於抵達此處的時候,男男女女看著藍天白雲黑土,全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為首的男子滿臉鬍子拉碴,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打理過了,周身風塵僕僕,灰頭土臉,哪裡還看得出半點從前的凜然貴氣?可即便如此形容狼狽,想到長安城中那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清洗和屠殺,平原王李伸仍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竟然真的能從那必死的境地中逃出生天!先是儀王一系幾乎被連根拔起,然後是東宮一系一個個倒霉,緊跟著就輪到了他。這幾年來,那些當初認為李璬頗有才名,為人仁善的傢伙全都錯得離譜透頂,別說李璬自己就不是省油燈,他那些兒子們更是如狼似虎,視叔伯以及堂兄弟們如同寇仇,赫然是趕盡殺絕的勢頭!如果沒有杜幼麟通風報信,暗中護送,他一個人丟了性命不算,還要連累兄弟妻兒子侄!

  「阿兄,這裡就是昔日的契丹牙帳?」嗣慶王李俅這一路奔波,也已經是累得狠了。他問了一句之後,見兄長仍然心不在焉,但眼圈卻漸漸紅了,他遲疑片刻便開口說道,「阿兄,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別想那麼多。那關在家裡如同坐牢似的榮華富貴,咱們不稀罕!如今既然到了這裡,我們也不再是什麼天潢貴胄,只是兄弟!」

  李伸回過神來,微微點了點頭。隨著城中一行兵馬出來,如同押送似的將他們迎進了城中,他的心裡卻不由自主忐忑了起來。按照他的本意,杜士儀既然曾經承諾會保護他周全,又是杜幼麟規劃好行程,派人暗中護送,他應該去幽州,投奔在河北數年就將這二十八州經營得欣欣向榮的杜士儀,所以他們這一路是先北上,經朔方直走塞外軍道,避開了李璬意識到不對之後的追擊。可直到前幾日,他方才知道目的地是都播東牙帳城。

  按理說杜士儀如果要害他,不會如此大費周折,可這到底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請貴客一人先進去,主人正在裡頭等候。」

  李伸此次並不僅僅帶了妻兒家小以及嗣慶王李俅一家,還有被嚇怕的其他庶出兄弟子侄,故而人員龐大,足有百多人。這樣一支隊伍能夠化整為零在夏州會合,隨即到達這裡,在他自己看來簡直是奇蹟。因此,聽到這座可汗宮的主人,很可能是都播那位懷義可汗的大人物只見自己一個,他定了定神,對弟弟嗣慶王李俅囑咐了幾句,便跟著來人大步入內。

  可是,當沿著平整的甬道進入來到深處的一處屋宅,那兩扇大門在面前被推開時,他看到的人卻大大出乎意料。在片刻的呆愣之後,李伸就失聲叫道:「杜大帥?」

  「平原王,久違了。」杜士儀微微頷首,隨即就溫和地說道,「一別五年,重見卻是在大唐疆域之外了。」

  李伸下意識地往前快走幾步,可隨即就發覺,自己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是好。長安城中宗室遭到血洗的事,杜士儀不會不知道;自己這一路上的艱難險阻,護送的兵馬都是杜幼麟派的,杜士儀也不會不知道;那麼,他還能說什麼,真的在這種時候敘別情嗎?

  見李伸默然不語,杜士儀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平原王今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李伸囁嚅重複了這兩個字,片刻便笑了起來,笑聲之中隱含悲憤,「先帝間接殺了我的父親母親,而當今天子更是逼得我們無處容身,倉皇背井離鄉,我還能有什麼打算?我李伸並不是什麼抱負遠大的人,能夠安安穩穩如同正常人那般活下去,那就夠了!」

  不說央求借兵殺回長安奪取皇位,而只求如同一介常人一般過日子,這樣一個答案杜士儀聽在耳中,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他若有所思看著李伸,突然開口說道:「你隨我來,我帶你見兩個人。」

  李伸有些不明所以,隨即認為杜士儀要帶自己去見的,是都播那位懷義可汗。可他跟著杜士儀在這偌大的可汗宮中東拐西繞,就只見杜士儀如同出入自己家似的輕車熟路,來來往往見到他二人的,也大多不以為奇,退避行禮。直到接近一處幽靜的院落,他發現杜士儀在門前停了一停,彷彿並沒有立刻進去的打算,他心中不禁有些詫異。等來到杜士儀身邊時,他方才聽到裡間隱隱傳來了說話聲。

  「算算日子,二郎、四郎他們應該就快到了吧?」

  「郎君,這話你都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十幾年都苦苦等了下來,如今不過是多等幾個月。」

  「即便只有幾個月,我也覺得就好比十幾年那樣漫長!從前你和兒子們都在身邊,我只覺得理所應當,沒有半點珍惜,君子抱孫不抱子,我甚至都沒親手抱過他們……瑾娘,在嶺南孤零零一個人的那些日子,我現在想想,都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若沒有一線希望支撐,只怕我早就死在了那兒!一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兒孫,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萬一他們還沒回來,我就先挺不住了怎麼辦?」

  「別說傻話!他們會平安抵達的,郎君的這些兒孫,全都會平安抵達的!」

  站在那裡的李伸已經有些傻了。說話的一男一女,聲音彷彿已經頗為蒼老了,可他的心裡卻覺得約摸有一種熟悉而又親切的感覺。不但如此,那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意思簡直驚心動魄,讓他無法置信。他下意識地往杜士儀看了一眼,見其終於伸手輕輕推開了那虛掩的門,他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彷彿猛然間顫抖了一下,竟有些不敢去看內中之人。

  然而,心頭那渴望終究還是戰勝了恐懼,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院子裡相依而立的兩位老人身上。就只見他們滿頭髮絲已經白了一多半,身形也微微有些佝僂,臉上亦是皺紋密佈,可他仍舊把他們和記憶中的身影重合了起來。這明明是值得狂喜的事,可他渾身如遭雷擊,腳下彷彿生根似的難以挪動半步,嘴唇亦是微微顫抖,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杜士儀跨進門去。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李瑛恍惚記得,上一次近距離見到杜士儀,還是在李隆基夤夜召見想要廢太堊子的時候,其他都是那種只能打個照面的朝會。此後,自己被廢,於嶺南之地幽居多年,死遁後更是輾轉來到都播避禍,儘管杜士儀來往此地多次,可他沒有機會再與其相見過。如今在此時此地再次相見,他簡直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尤其是杜士儀仍然叫出了舊日稱呼時,他甚至感覺到,這不是在大唐疆域之外,而是在那長安深宮之中。

  還是薛氏反應得更快。攙扶著李瑛的她稍稍收緊了手,暗中提醒夫君不要失態,這才儘量從容地笑道:「我和郎君如今只是寄人籬下之人,不敢再當杜大帥如此稱呼。」

  聽到那老婦如此回答,李伸心中再無任何懷疑。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神態,熟悉的口氣,除了他記憶中的母親,還能有誰?可是,他記憶之中那個常常愁眉不展,卻依舊英氣勃勃的父親,怎會變成如今這蒼老的模樣?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快走幾步上前之後,叫出了那多年未曾出口的兩個稱呼。

  「阿爺,阿娘!」

  哪怕是被慶王李琮收養之後,他也只稱呼過他們父親和母親!在他心目中,阿爺和阿娘是不可替代的!

  李瑛正在思量如何應對杜士儀不期而至的造訪,可遽然聽到一聲這樣的稱呼,他登時忘記了這個難題。他朝聲音來處望去,見是一個鬍子拉碴看不出年紀的男子趕上前來,就這樣伏跪於地,他一時渾身劇烈顫抖了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杜士儀,見其面色沉靜,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麼,身軀一晃,險些站立不穩。他艱難地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見薛氏亦是臉色蒼白,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和薛氏彼此攙扶著一步一步掙扎向前,來到對方面前時,他方才彎下腰去,按住了那雙肩,隨即挪動雙手,漸漸捧起了那塵灰密佈,尚未來得及擦洗過的臉。四目相對時,他盯著那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呆看了許久,這才發出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哀痛的呻吟。

  「這麼多年了!想不到我李瑛竟有連兒子都認不得的一天!」

  見李瑛腿一軟,竟是就這樣跪坐於地,如同小孩子似的淚流滿面,沒來得及扶住他的薛氏也忍不住一個趔趄。可聽到丈夫這痛苦的聲音,她感同身受,顫抖地伸出右手去,摩挲著面前那張自己也完全不認得的臉,老半晌方才輕聲說道:「是二郎嗎?」

  「阿娘,是我,李伸。」李伸一把抓住了母親的手,使勁點了點頭,這才看著李瑛說道,「阿爺,是我一路緊趕慢趕,實在太邋遢了,所以你才認不出來。不但我來了,四弟,還有其他兄弟們,大家都來了,還有很多你沒見過的孫子孫女!如果大家知道,你和阿娘還好好活著,一定會歡喜得發瘋!」

  「是啊,我還活著,我從來都沒想到掙紮著活到現在,竟然還能見到兒孫滿堂的一天!」李瑛終於回過神來,臉上淚痕猶在的他突然笑了,攬過李伸的頭,讓兒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道,「五弟和八弟全都在這裡又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我和你阿娘相扶相伴,唯一遺憾的就是兒女遠在數千里之外,卻一生難見!」

  薛氏使勁擦了擦眼淚,這才笑著說道:「一家人終於團聚,這是好事,看你們父子倆這樣子,讓杜大帥看到了豈不是笑話?」

  她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卻發現杜士儀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這時候,她終於隱約明白,為何當年自己以及李瑛李瑤李琚能夠從李隆基以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死遁成功,來到了這塞外之地。如果說都播懷義可汗是收留他們的人,那麼,讓他們能夠有機會重見天日的,只可能是杜士儀!

  一家人再次團聚,自然有無數的話要說,但李伸還惦記著外頭的兄弟子侄,當即對父母告罪了一聲,興沖沖地打算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告知他們。可這一次,在外頭等候的換成了一個精悍的侍衛,對方把他帶到了安置他們這好幾大家子的客院,請他和其他人一樣先沐浴更衣,並解說晚間會設宴款待,這才悄然離開。直到把自己整個人浸泡在浴桶之中的熱水裡,李伸方才漸漸有餘力去思量今日這重聚背後的玄機。

  當李伸將消息告知李俅以及其他兄弟,激動和驚喜過後,也有人和他一樣,心情複雜難明。

  這一晚,可汗宮中一處迎賓堂裡設下大宴,當李俅等人跟著李伸,見到了李瑛和薛氏的時候,抱頭痛哭便成了主旋律。由於沒有任何外人,在痛飲了團聚的美酒之後,李伸李俅和幾個兄弟便團團圍在了李瑛和薛氏身邊,詢問父母這些年來是如何過的。當得知他們的叔父李瑤和李琚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塞外生活,成家生子,甚至改姓為王,一個叫王瑤,一個叫王琚,兄弟幾人全都吃了一驚。

  「我留著這姓氏,本來只是為了一個念想,可現在既然有了你們,不再是和你們的阿娘相依為命,我便不用再拘泥了。從今往後,世間不再有李瑛,只有王英!」李瑛握緊了妻子那冰涼的手,對原本滿臉憂切的她笑了笑說,「瑾娘,李瑛本來就是一個死人,難得過了十幾年安穩日子,我不打算再去爭。你放心!」

  見父親如此表態,李伸只覺得心頭那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一下子鬆開了。再見其他兄弟有的如釋重負,有的仍有遺憾,還有的咬牙切齒心氣難平,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義無反顧地說道:「阿爺既然這麼說,從今往後,我也改姓為王!」

  李伸都這麼說了,其他人想到長安城中如今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大多都覺著那樣如同牢籠似的富貴榮華不值得流連。更何況,李瑛和薛氏雖說看上去蒼老,服飾卻精美合體,臉上也沒有愁苦,分明日子過得舒心愜意,李瑤李琚甚至在此重新成家生子,他們還有什麼好猶疑的?只有嗣慶王李俅在掙扎再三之後,低聲說道:「父親畢竟曾經養了我們這麼多年,我身為嗣子,即便改姓,仍然應當奉祀傳繼他的香火。」

  「好。」李瑛欣慰地看著李俅,欣然點頭道,「我不在,多虧長兄收養你們。生恩養恩都是恩,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如此。四郎,就按照你的本心吧,來,飲勝!」

  李俅見父親直接推了一大斛來,登時苦笑不已。等到接過來閉上眼睛咕嘟咕嘟一口喝乾淨了,他看到滿堂那些還小的子侄輩們已經和平日一樣,各自找親近的說笑玩耍,他心裡一暖,隨即就收回了目光,向李瑛和薛氏鄭重其事地問道:「阿爺,阿娘,事到如今,一切應該都已經很分明了。是杜大帥悄悄援手,我們一家人方才能夠團聚。可現如今天子無道,我們今後應當如何,還請阿爺阿娘明示。」

  見兒子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李瑛長嘆一聲,最終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已經說過,從今往後,我不再是李唐宗室。天子無道,天下討之,和我再無半點關係。既然我已經見到了兒孫,完成了今生最大的心願,我打算和五弟八弟一起,出海東渡,先去新羅,再去日本,一覽海外風光。」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伸便接口說道:「阿爺既然這麼說,我們也同去!」

  燈火通明的廳堂之外,聽到這裡,杜士儀悄然轉身,和羅盈相視一笑,隨即步履輕快地離開。等離開這宴客之地,他們站在漆黑的天穹之下,仰望著滿天星光,久久沒有出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羅盈方才開口說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看人的眼光,這次還是一樣。利字當頭,也不知道多少人為之顛倒迷醉,可這一家子竟然還能清醒地知道該如何抉擇,倒著實是異數。」

  「救都救了,如果有人冥頑不靈,那頂多就是白費功夫,不得不殺人而已。更何況,每逢改朝換代,縱使殺盡宗室,也有的是前朝餘孽跳出來,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不少。」杜士儀隨口笑了笑,這才轉過身來,和羅盈面對面而立,「長安城中局勢一旦真正失控,就是圖窮匕見之日。我這一走,也許今生今世,我們便很難再有相見的機會了。」

  「你想說成王敗寇?要我說,你只會成功,不會失敗,李璬登基,來不及惠民便陷入內堊斗的泥沼,嫡系宗室快給他清洗得差不多了。如此一來,縱有反彈,也不可能真的威脅到你。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太宗皇帝的原話,只可惜他的子孫後代早已經忘了。」羅盈說到這裡,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弟便在此恭祝賢兄,馬到成功!」

  「希望承你吉言!」杜士儀長長吐出一口氣,對羅盈一點頭,旋即便大步往前走去,不多時便消失在那夜色之中。

  羅盈卻一直看著那深沉如水的夜色,隔了許久方才轉身離去,龍行虎步,昔日的小沙彌,雖已華年不再,卻早已是王者之姿。

  也許今後,他和杜士儀的子孫不會如同他們倆這樣和睦,也許會忘了祖輩之間的情義,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天下大勢,本就是分分合合,不由人心!

  幽州薊北樓上,幾個女子正在仰望著同樣一片璀璨星空。王容挽著帶了孩子大老遠跑來探望自己的女兒杜仙蕙,正若有所思地聽女兒指給自己看那些二十八宿之類的星星。杜仙蕙小時候當了多年女冠,閒來沒事讀了很多天文觀星之書,這會兒說得頭頭是道,振振有詞。而群星之下,崔五娘卻正在和固安公主討論者最沒有詩情畫意的話題,也就是今年河北各州郡的收成,與江南那邊的貿易來往。可不一會兒,杜仙蕙就過來拖了她們過去。

  「看,那顆就是紫薇帝星,是不是黯淡無光?就算是照星象所說,這也是隕落之兆!」

  「真要是星象就能看出人間帝位更迭來,那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固安公主笑著在杜仙蕙的額頭上彈了一指頭,這才對王容和崔五娘說道,「想來這時候,儀王那幾個倖存的孫兒應該已經遍發檄文於州縣邊鎮。等到阿弟這次回來,一切差不多就要開始了!」

  王容和崔五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想到崔家其他人已經悄然離開長安,杜仙蕙也帶著兒女到了幽州,可長安那邊尚有杜幼麟和崔朋郎舅倆,兩人不免心中沉甸甸的。這時候,杜仙蕙嫌氣氛太沉鬱,遂岔開話題道:「今天師尊和阿姊怎麼沒來?我記得今天是師尊的生辰,一早還親手做了壽麵送過去。」

  杜仙蕙問到玉真公主和玉奴,這薊北樓上反而更加沉默了。良久,王容方才低聲嘆道:「換做是我,此時此刻也同樣會心結難解。」

  幽州城內一處幽靜的別院中,玉真公主和玉奴師徒二人也在看著天上的群星。她們是世人眼中已經化成一杯黃土的死人,泰陵的公主園中,有玉真公主的一席之地,而楊家的祖塋之中,也有楊氏玉環的墓碑墳塋。當她們被杜士儀從云州接到幽州的時候,最初還有些不敢在人前出現,可很快便發現,這天底下認識她們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畢竟,這是距離長安數千里之遙的幽州。

  李隆基的死,對外人來說,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可對於玉真公主來說,死去的雖是她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卻已經不再是昔年在宮中相依為命的親人,只是君王。她在痛哭了一場之後,不飲不食三日,此後便再不進葷腥。

  她心裡很明白,不論如何,她和杜士儀之間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因為,杜士儀謀取的是這個天下!可當廣平王妃崔氏及其子千里迢迢來到自己和玉奴面前之後,得知長安城中宗室亂象,她卻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麼心情。

  玉奴為了習練龜茲樂舞,本就體態輕盈了不少,得知嫡親阿姊楊玉瑤和族兄楊國忠的死訊後,也同樣消沉清減,外甥女崔氏和孫外甥李傀到了身邊後,她心情有了寄託,總算漸漸又開朗了起來。想到崔氏留在房裡看護有些咳嗽的李傀,她此時出神片刻便開口說道:「師尊,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帶著六娘和小傀去一趟江南吧?」

  「你說服了你師傅再說。」玉真公主見玉奴登時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手腕上那隻無暇玉環,呆呆出神,她知道那是上次玉奴生辰時杜士儀送的,只覺得心中惘然。

  如若他日泉下見父兄,他們會不會怒責自己有眼無珠?

  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須臾,霍清就來到了自己的面前,手中恰是捧著一個小小的匣子。

  「觀主,杜大帥命人送來的,說是恭賀觀主芳辰。」在霍清心裡,天子也好,別人也好,全都不如玉真公主重要。她不等玉真公主回答就自作主張打開了匣子,卻只見裡頭沒有什麼名貴的玩器,只有兩對一男一女小小的泥人。其中一對,恰是女子伏在男子膝頭。而另一對,則是女子伏在男子肩頭。

  那一瞬間,玉真公主恍然想起了那已經極其久遠的舊事。當初王維遠貶濟州,自己悲憤之下伏在杜士儀膝頭痛哭一場;金仙公主去世,自己在悲痛欲絕的時候,也曾經借過杜士儀的肩頭一洩心頭悲苦。她這一輩子,當著人面真情流露時,除卻當初王維那一曲郁輪袍,也只有這樣兩次。

  她信手拿起那匣子中的一張素箋,展開之後看了一眼,已是痴了,甚至連紙箋被風一吹飄落飛去也恍然未覺。

  玉奴默默上前俯身撿拾起了素箋,可看清楚那上頭的詩,她亦是為之恍惚出神。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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