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8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19
第一五五章 恭喜!恭喜!
        
    以為鐘王將要“大用”的,並不止於恭王一人,當然,恭王對他八弟的預測,半真半假,少真多假,還多少夾帶著一點兒揶揄;可是,自有人真把鐘王參與迎接“普魯士訪華代表團”、並名列元老重臣之前,當做“八爺要大用了”的“的證”。

    這班人裡頭,普通朝臣之外,還有不少宗室,在“上頭”是否信用親貴的問題上,他們的看法,同恭王剛好相反,並不以為什麼“撥亂反正”、“回歸故例”,剛好相反,他們覺得,“上頭”對親貴的信用,非但沒有停止,而且,範圍還愈擴愈大,由帝系而近支,由近支而遠支——

    穆宗駕崩當天的軍機處集議,以及其後的王大臣會議,都是明證——無分帝系、近支、遠支,姓愛新覺羅的,共同參與定議新君人選,這是多少年沒有過的事情了?若不信用親貴,“上頭”豈會出此非常之策?

    這班人私下底多有這樣一個看法:今上的大位,實在是她那個“異姓宗室”老公替她從“本姓宗室”手上生搶過去的,因此,為了安撫人心,自然就要特別籠絡“本姓宗室”,因此,信用親貴,實在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六爺退隱林下,七爺獲罪幽居,八爺不就成了宗室第一人了嗎?不用親貴則罷,若用親貴,第一個不就該是八爺嗎?何況,八爺和關某人一向走的近,可以算是關某人的“自己人”,用八爺,關某人那兒,也放心,也順手,如此之兩全其美,八爺之“大用”,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了嗎?

    八爺若進軍機,他是王爵,在排名上頭,不能像普通朝臣那樣講資歷,一定得緊跟著輔政王,那可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嘿!那還了得?

    官場最講究“預留地步”,既如此,事不宜遲,趕緊上桿子巴結啊!

    燒灶這種事兒,得燒冷灶,不能燒熱灶,等到人家進軍機的上諭下來了,你才登門投貼,話說的再好聽,也不值什麼錢了,因此,鐘王一回到北京,大木倉胡同鐘郡王府的大門口,就熱鬧起來了。

    剛開始鐘王還見人,但突然間就什麼人都不見了——不論來者何人,一律不見,朝臣固然不見,宗室——都是親戚——也不見。

    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可是,大夥兒的熱情,非但沒有被打消,反倒愈加堅定了原先的猜想:若不是就要“大用”了,八爺又何必做出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呢?

    朝廷確實有“親貴不得交通大臣”的規矩,不過,早就形同虛設了——好吧,就算你崖岸高峻,嚴守分際,可是,你不見朝臣也罷了,有什麼理由連宗室也不見呢?——都是親戚啊!

    說穿了,還不是“故作姿態”?

    什麼情形下才有“故作姿態”的必要?

    哈,還說八爺不是即將“大用”?

    於是,鑽頭覓縫的更加起勁了,大門進不去,沒關係,還有側門——叫老婆去給鐘郡王福晉請安!

    於是,鐘王福晉那兒的三親四戚突然間多了起來。

    有女人拐彎抹角的向鐘王福晉“恭喜”,鐘王福晉一臉茫然,客人心中暗道:這兩口子,做的好戲!

    不過,別的客人鐘王可以不見,但今天這位客人,無論如何,鐘王不能不見。

    因為,來者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孚王。

    鐘王、孚王和他們那位正在“幽居”的七哥,都是莊順皇貴妃一母所出,不過,如果三兄弟站在一塊兒,不知底細的人,斷想不到,這三位,原是一個娘肚子裡鑽出來的——實在是誰和誰長的都不像。

    奕譞的形容,大夥兒都是熟悉的了:眯縫眼、掃帚眉、塌鼻樑、厚嘴唇;鐘王呢,眉清目秀,鼻挺唇薄,丰神俊朗,同他的七哥,真正雲泥有別,不曉得,這兩位怎麼就成了兄弟?還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只好說,一個隨爹,一個隨娘了。

    可是,那個爹,呃,也不是……那副形容啊?

    咳咳。

    孚王呢,大致也還稱得上“清秀”二字,鼻子、嘴巴,都生的不錯,有七、八分他八哥的意思;可惜,眉眼沒生好,眯縫眼、掃帚眉——這就頗有些他七哥的神韻了,如此“混搭”在一起,便自成格局,既不像老七,也不像老八了。

    總之,一眼看過去,孚王的“清秀”,給人一種憋憋屈屈的感覺,總覺得意思不到,話沒說透似的。

    見到鐘王,孚王先規規矩矩的請了安,起身之後,態度就變得隨意了,笑嘻嘻的說道:“我來給八哥道個喜!再向八哥撞個木鐘!”

    幾兄弟之中,鐘、孚二王既一母同胞,又年紀接近,交集最多,感情最好,彼此說話,也是最隨便的。

    “什麼喜不喜的?”鐘王大皺眉頭,“我哪兒來的喜?又有什麼木鐘可撞?你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孚王沒接鐘王的話頭,自顧自坐了下來,向鐘王一個名叫“六福”的貼身侍女說道:“哎,別愣著呀,你們家有什麼好茶,倒一碗來我喝呀!”

    六福抿嘴兒一笑,“是,九爺稍候!”

    待六福出去了,孚王轉回鐘王,“外頭都在說,八哥眼見就要‘大用’了,這還不是‘喜’?”

    鐘王的臉,“刷”一下放了下來,“外頭胡說八道,你也跟著瞎起鬨!——哪兒有的事兒?”

    “八哥你還謙!”孚王說道,“外頭可是傳的有鼻子有眼兒的!——要不然,關三哥這一回幹嘛帶你去天津?你的排名,還在曾滌生、文博川的前頭!——這不就是要‘大用’了嘛!”

    “胡說!”鐘王的聲音,透著壓抑不住的惱火,“都哪兒跟哪兒!這一回去天津,是去接普魯士訪華代表團的!人代表團裡頭,王太子、太子妃、親王、公主什麼的一大堆,咱們這邊兒,總也得有個王爺出面兒,做皇家的‘代表’吧?”

    微微一頓,“三哥是政府的頭腦,代表政府的,他既代表了政府,就不大好再代表皇家了;另外,他是皇夫——是‘夫家’那邊兒的人,也不大好做皇家的‘代表’——這才抓了我的差!關什麼‘大用’不‘大用’的事兒?”

    “不是吧?”孚王不以為然,“親王、郡王一大堆,為什麼別人的差都不抓,偏偏抓你八哥的差?”

    “什麼叫‘偏偏抓我的差’?”鐘王說道,“就像你說的,那麼些個親王、郡王——反正,總要從中抓一個誰的差的——難道,抓到誰的差,就是誰要‘大用’了?難道,接一回泰西的‘訪華代表團’,就得送一個王爺進軍機處?——嘿,軍機處就那麼幾間屋子,裝的下嗎?”

    孚王愣了一愣,鐘王的這個話,倒是不大好駁。

    “可是,你的排名,在曾滌生、文博川之前啊……”

    鐘王“嗐”了一聲,“這能說明啥?都說了,人普魯士那個代表團,是王太子領的銜!咱們這邊兒,如果把代表皇家的王爺放到後頭去,好看嗎?咱們自個兒或許無所謂,普魯士人的臉,先下不來了!”

    “呃——”

    孚王的眉頭也皺起來了,想了一想,“那……‘大用’什麼的,三哥也沒有……透一點兒什麼意思給你?”

    鐘王剛要說話,六福進來了,於是,兩兄弟打住了話頭。

    六福一出去,鐘王就說道:“沒有!一丁點兒也沒有!”

    “那就怪了!”孚王狐疑的說道,“那……外頭的這些話,是怎麼傳出來的?”

    “我怎麼曉得?”鐘王再次皺起了眉頭,“這幾天,我也在為這事兒苦惱呢!沒法子見人!沒法子辯解!——唉,如果這些個荒唐說法,不小心傳到了三哥那兒,還不曉得——唉!還不曉得他會怎麼看我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19
第一五六章 我真有點兒等不及了
        
    “對啊,”孚王笑著說道,“說不定,關三哥還以為,這些個話,就是打大木倉胡同這兒傳出去的,嘿,咱們鐘郡王,伸手要官做呢!”

    這個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也正正戳到了鐘王的痛處,他臉色立變,“啪”一下,在案几上拍了一掌。

    孚王立即雙手合十過頂,連連搖動,做了一個求饒的姿勢。

    鐘王的脾氣發不出來,只好扭過頭,重重的吐了一口氣,悶悶的“哼”了一聲。

    “唉!”孚王說道,“八哥崖岸自高,我自愧不如——本來,我可是打算‘伸手要官’的!若真像你說的這樣,我這個官兒,只怕沒啥戲唱嘍!”

    鐘王皺眉,“你什麼意思?”

    “我不是說要撞一撞你的木鐘麼?”孚王說道,“原本想著,若外頭傳言屬實,你果然進了軍機,那就要請八哥帶挈帶挈我,在三哥那兒,替我美言兩句,也派我一個正經差使,叫我也過一過官癮!”

    鐘王頗出意外,想了一想,“正經差使?你有正經差使啊!前不久,你才加了‘內廷行走’,奉旨‘管理樂部’啊!”

    樂部主管樂舞,主官曰“長樂”,由禮部滿尚書兼署,其下神樂署掌效廟、祠祭樂章佾舞,和聲署掌殿廷朝會、燕饗樂舞;有時候,禮部滿尚書之上,還會派定一名王公親貴,“管理樂部”或“總理樂部”。

    孚王一聲冷笑,“那叫‘正經差使’?‘內廷行走’不過是個虛銜,皇子成年,誰沒個‘內廷行走’的頭銜?至於‘管理樂部’——”

    說到這兒,打住,輕輕“哼”了一聲,語氣之中,透著不加掩飾的輕蔑。

    “你別看不起這個差使!”鐘王說道,“這個差使,老莊親王也是做過的!再者說了,王公里頭,你是頂通音律的,能和你比的,也就是奕謨了,叫你‘管理樂部’,不是適得其所?”

    老莊親王,指的是聖祖第十六子允祿;奕謨,前文交代過了,已故的惠端親王第五子,號“心泉貝子”,在大年初二寧壽宮“曲宴”上唱“子弟書”《鳳鸞儔》的那一位。

    “什麼叫‘適得其所’?”孚王說道,“我最煩這個‘適得其所’!好像我會玩兒幾件樂器,會唱兩句戲,就別的什麼都做不了了似的!”

    頓了頓,“再者說了,老莊親王是‘總理樂部’,我是‘管理樂部’!”

    “不過一字之差,”鐘王說道,“有什麼區別……”

    “一字之差,”孚王沒容他八哥說完,“區別大了去了!”

    頓了頓,“還有,老莊親王是什麼情形下‘總理樂部’的?犯事奪爵,又坐與胤礽子理親王弘皙往來‘詭秘’,停雙俸,罷都統!窮極、閒極,無聊到了頭了,才命‘總理樂部’!可以想見,這是樁什麼差使!”

    鐘王笑了,“你怎麼不說老莊親王‘總理樂部’之後又‘復授議政大臣’呢?看,‘總理樂部’了,就能‘授議政大臣’了,你說這是一樁什麼差使?”

    “嗐!”孚王說道,“八哥,你拿我開涮呢?老莊親王的‘總理樂部’和‘復授議政大臣’,中間隔了十來年,這前頭、後頭,八竿子也打不著啊!”

    頓了頓,“還有,老莊親王那陣子,樂部大約多少還有點兒事情可做,現在的樂部,有什麼正經事情可做?不定哪一天就裁撤了也說不定!我看,要說‘正經差使’,就算去軒軍軍樂團做個‘團長’,也比‘管理樂部’正經些!”

    “得,”鐘王說道,“我不跟你爭了——你說,你到底想做什麼吧?總不成,真去軒軍軍樂團做‘團長’吧!”

    “有什麼不可以?”孚王說道,“三哥要我,我就去!”

    “你這麼說就是抬槓了——有意思嗎?”

    孚王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的說道,“哪怕,叫我‘押班’,也是好的呀!”

    哦,明白了,你想要的官兒,是這個呀。

    “押班”也叫“帶班”,就是“叫起”的時候,將入覲的大臣帶到御前,“叫起”之後,再將該大臣帶出殿去。除了軍機“叫起”不許旁人在場之外,一般大臣入覲,負責“押班”的,都是由頭至尾在場照料,此謂之“押”。

    “帶班”、“押班”,本是御前大臣的責任,不過,御前大臣地位崇高,人臣之極,數量有限,還多是兼職——譬如咱們的輔政軒親王,有的時候,實在忙不過來,所以,御前大臣之外,也會安排某些身上有“內廷行走”銜頭的、爵銜較高的親貴做“押班”的差使,譬如鐘王。

    “押班”不掌實權,不過,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差使。

    “押班”的大臣,並不參與“叫起”的討論,但是,因為全程在場,皇帝和入覲的大臣說了些什麼,都清清楚楚,不折不扣,“與聞機密”。

    還有,“押班”的算是皇帝和入覲者的“中間人”,負有控制“叫起”的場面和節奏的任務,皇帝和入覲者之間,彼此不清楚、不明白的,“押班”的要上聯下通,皇帝和入覲者眼看著要吵起來了,“押班”的要想法子降溫。

    單論爵銜,孚王確有“押班”的資格,可是,說到資歷以及能力,就差的太遠了;就是鐘王,也只能“押”一些沒那麼重要的“起”,真正重要的“起”,譬如曾國藩、左宗棠一類大員入覲,一定是關卓凡自己親自“帶班”的。

    反倒是地位更高的人物入覲——譬如他六哥,倒可以交給鐘王“押班”,因為如果恭王和“上頭”吵了起來,也只好由得他們吵去——沒有人有資格去控制他們的“場面和節奏”,所以,哪個“押班”,都一樣。

    “你分府還沒多久,”鐘王說道,“總要再過個一、兩年,‘上頭’才會考慮派你這一類的差使,現在……稍稍早了一點兒,用不著這麼心急。”

    “我還真有點兒心急——”孚王似笑非笑的,“八哥,你開始‘押班’,不就是我眼下這個年紀嗎?”

    “這……此一時,彼一時。”

    “怎麼個‘此一時,彼一時’法兒呢?”孚王還是似笑非笑的,“彼時的八哥比較聰明,此時的我,比較笨一些?”

    這話就不好聽了。

    鐘王大皺眉頭,“老九!你混說什麼呢?我是這個意思嗎?”

    孚王再次雙手合十過頂,連連搖動,“當然不是,當然不是!”

    雙手落到臉前,再搖了一搖,“所以,才要請八哥指教啊!”

    鐘王躊躇半響,咬了咬牙,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好吧,我就跟你說了——不然,瞧你那個不服氣的樣子,東跳西串的,遲早折騰出事兒來!”

    “我是有點兒不服氣——不過,可不是不服八哥你的氣。”

    “得,”鐘王擺了擺手,“不說這個了。”

    過了片刻,“我‘押班’,確實早了些,不過,不是因為我聰明什麼的——”

    頓了頓,“而是,‘彼時’,‘上頭’要籠絡親貴。”

    “瞧八哥你這個鄭重其事的樣兒!”孚王說道,“我還以為,‘彼時’,真有什麼驚天的大秘密呢!”

    微微一頓,“是啊,‘彼時’,‘上頭’是要籠絡親貴;可是,‘此時’也是一樣的——難道,現在‘上頭’就不要籠絡親貴了?”

    “你真這麼想?”

    “當然!”

    鐘王微微搖了搖頭,“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

    鐘王輕輕吐了口氣,聲音好像從牙縫兒裡擠出來似的,“你該好好兒的想一想,五哥、六哥、七哥,都什麼下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20
第一五七章 嚇到了
        
    孚王一呆,張了張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說道:“五哥、七哥……那是他們自個兒瞎折騰,怪得了誰?”

    突然想起鐘王方才說的“瞧你那個不服氣的樣子,東跳西串的,遲早折騰出事兒來”話裡頭也有個“折騰”,心中不禁一緊。

    鐘王緊盯著他,“那六哥呢?”

    孚王又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說話了。

    “就是五哥、六哥,”鐘王說道,“你也得想一想,他們到底是怎麼出的事兒?”

    “我又不會像他們那樣子亂來……”

    鐘王微微冷笑,“不會?”

    頓一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五哥、六哥也跟外頭瞎傳我似的,進了軍機,管了部,你說,他們還會那樣子亂來麼?”

    “這……”

    “說一千,道一萬,”鐘王說道,“他們倆,還不就是因為所求不遂,慾壑難填,終於鋌而走險?”

    “八哥,”孚王說道,“五哥確實是這麼回事兒,可是,你這麼說七哥,似乎”

    “你以為,”鐘王冷笑,“七哥僅僅是因為不滿咱們那位侄女兒做皇帝,才要‘清君側’的?跟你說如果咱們那位侄女兒請他進軍機、做宰相,他早就顛顛兒的‘滿’了!還會去發那個瘋?”

    “這……”

    “七哥想的是進軍機,”鐘王說道,“五哥呢,想的不過是個宗人府的宗令他還沒敢想軍機呢,就把自個兒折進去了!”

    頓了頓,“拿你來說,現在叫你‘管理樂部’,你覺得沒勁兒好吧,就算叫你去‘押班’了,剛開始的時候,你可能興興頭頭的,可是,日子一長,你肯定還是覺得沒勁兒!為什麼?只能聽、只能看,不能說、不能真管事兒呀!”

    孚王目光游動,不過,沒有出聲反駁。

    “到時候,”鐘王繼續說道,“你肯定就想‘更進一步’了,小事兒就像‘管理樂部’什麼的,你看不上;大事兒什麼是大事兒?”

    微微一頓,“還不是管部、進軍機?那不就走上五哥、七哥的老路了?!”

    孚王強笑道,“八哥,你說的怪滲人的至於嘛!”

    “怎麼不至於?”鐘王說道,“人心苦不足!最好的法子,就是一開始就啥也別想!不然,愈想,愈不服氣,愈不服氣,就愈”

    頓了頓,“反正,最好就是‘上頭’叫你幹啥,你就干啥,不叫你幹呢,你就老老實實的呆著,安富尊榮不比在外頭東跳西串的瞎折騰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孚王說道,“你是說,‘上頭’已經變了大局已定,大權在握,已經沒有籠絡親貴的必要了?”

    “我不是說沒有籠絡親貴的必要,”鐘王說道,“我是說不是這個籠絡法兒!‘上頭’不會拿緊要的位子來籠絡親貴你明白嗎?”

    頓了頓,“其實,‘上頭’這麼做,也不是因為什麼‘大局已定,大權在握’,而是打一開始,‘上頭’就要把這些緊要位子,拿在自己的手裡如果這些位子原在親貴手裡,那就得從親貴手裡拿過來!不然,五哥、七哥不去說他們兩個了,說六哥不然,六哥怎麼會‘退歸藩邸’?”

    孚王不吭聲。

    “有時候,有些念頭,”鐘王緩緩說道,“想著想著,能嚇自己一身冷汗我想,五哥、六哥、七哥,挨個兒的出事兒,接下來,該輪到誰了?五、六、七……接下來,不就是八了嗎?”

    孚王渾身一震,“嗐,八哥,你瞎想什麼呢?怎麼可能呢?你……你和三哥,一向走的近……”

    “走的近管什麼用?”鐘王說道,“之前,三哥和六哥走的不近?哪個不把三哥看成六哥的鐵桿兒?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

    “這……”

    “這一回,”鐘王說道,“我如果也像你似的,因為去了一趟天津,接了一次普魯士代表團,排名又靠前些,就以為自己要‘大用’了,就開始上跳下竄了”

    說到這兒,重重“哼”了一聲,打住。

    孚王的背上,起了一層寒慄,“八哥,你的意思,該不是說……三哥故意拿這個來試探你吧?”

    鐘王默然,半響,說道:“應該不至於不過,我也不去想那麼多,我只守著自己的本分,一句話不多說,一步路不多走,就是了。”

    過了好一會兒,孚王說道:“八哥,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你到底是啥時候生出來的啊?之前……不覺得你是這麼想的呀?”

    “有些念頭,”鐘王嘆了口氣,“七哥出事兒之後,就生出來了,不過,那個時候,還模模糊糊的,真把這些東西想明白,還是這一回去天津。”

    “天津……怎麼啦?”

    “天津……把我給嚇到了。”

    孚王愕然,“嚇到了?”

    “是,嚇到了,”鐘王面色凝重,“是閱兵……閱兵把我嚇到了。”

    “閱兵?”孚王還是不解,“這……我就不明白了。”

    “你沒在場,”鐘王說道,“沒看到那些兵,是不能明白,如果你在場”

    說到這兒,搖了搖頭,“以前,我是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子的一支兵!”

    吐一口氣,“待親眼看到了軒軍,才曉得,七哥的‘清君側’,有多麼可笑!有多麼不自量力!在這樣子的一支兵面前,你什麼不該有的想法,都不要有!”

    孚王隱約曉得鐘王的意思了,兄弟倆一時無語。

    不過,孚王的關注點似乎轉移的很快,“軒軍這麼厲害,想來,這一回,咱們和法國人的這一仗,是贏定了的嘍?”

    “兵凶戰危,”鐘王說道,“我又不懂軍事,怎麼敢說贏定不贏定?不過,照我看,如果這樣子的一支兵還打不過法國人,我也不曉得,還有什麼樣的兵打得過法國人了!”

    “這麼……厲害?”

    鐘王沒說話,默默點了點頭。

    孚王出了一會兒神,突然一笑,“哎,說起不懂軍事我給你說個笑話兒,是世鐸的。”

    世鐸,禮親王世鐸。

    “世鐸?”

    “是,”孚王說道,“你曉不曉得,世鐸擬了個摺子,準備給朝廷獻上一條奇計,說是可叫法國人‘首尾難顧,一戰而潰’?”

    鐘王倒有些好奇了,“不曉得奇計?什麼奇計?”

    “世鐸不曉得從哪裡打聽出來,”孚王說道,“印度並不都是英國人的,法國人在印度也有一塊地盤,他的‘奇計’就是,拿一支兵,去打印度的法國人,叫法國人越南、印度兩頭顧不著,此所謂‘首尾難顧’也。”

    “打印度?怎麼去,走海路嗎?”

    “不是!”孚王笑道,“好玩兒就好玩兒在這裡了世鐸說,應該行唐朝王玄策故事,從廓爾喀或是西藏進印度,此謂‘拊敵之背’,法國人再也想不到,頭頂掉下這樣一支兵來,,必‘一戰而潰’!”

    “啊?行得通嗎?我不熟悉那邊兒的地理,法國人在印度的地盤……和廓爾喀或西藏接壤嗎?”

    “當然不接壤了。”

    “那怎麼‘拊敵之背’呢?”

    “向英國人借道啊!”孚王說道,“世鐸說,咱們跟英國人的關係,不是挺好的嗎?目下,就有兩位英國公主在咱們這兒呢!”

    “這……太匪夷所思了吧!”

    “可不是!”孚王說道,“先不說英國人肯不肯借這個道,單說從廓爾喀或西藏進印度那得繞多大一個圈兒啊!”

    “是啊,西藏那個地方那是能累死馬的!”

    “反正,大夥兒都等著看笑話!”孚王說道,“世鐸自個兒,倒是起勁兒的很,到處找些‘知兵’的人替他參謀呢!”

    聽到“知兵”二字,鐘王目光微微一跳。

    “之前,”孚王繼續說道,“世鐸不就替今上擬了個什麼‘熙乾’的年號麼?結果,沒一個人搭理他!這一回,耐不住寂寞,又跳出來了!”

    頓了頓,“八哥,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上頭’像防賊似的防著親貴,世鐸這麼瞎折騰,會不會……觸霉頭啊?”

    鐘王默然片刻,“應該不至於吧他到底是好心。”

    頓了頓,“還有,就像大夥兒都覺得的他到底是‘可笑’,既然‘可笑’,‘上頭’就應該一笑置之,不會生出什麼戒心;如果他的‘奇計’真有些道理的話,‘上頭’反倒難辦了”

    說到這兒,打住了。

    “咦,八哥,你這個看法,倒是……別具一格啊!”

    鐘王淡淡一笑。

    “得,不說世鐸了,”孚王笑嘻嘻的,“八哥,你給我講一講軒軍到底怎麼個嚇人法兒吧!反正,我沒親眼見著,再怎麼嚇人,也嚇不壞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20
第一五八章 伊克桑的苦惱
        
    京津線天津至北京方向,一列火車,吞雲吐霧,穿行在廣袤的田野中。

    伊克桑從包廂的窗戶望出去,出發的時候,還是春光明媚的,可是,現在起了風沙,窗外風捲黃沙,一片迷茫,新萌的草木,變得綠不綠、黃不黃,一片又一片,看上去都是一副蔫頭耷腦的模樣。

    他厭惡的皺了皺眉,收回了視線。

    勤務兵過來請示:茶還是咖啡?

    伊克桑擺了擺手,“都不用,你讓我一個人安靜呆會兒!”

    勤務兵曉得伊軍門的心情不好,沒再說什麼,悄悄的退了下去。

    伊克桑的心情確實不好。

    昨天,上諭明發,“張勇、丁汝昌、姜德督辦桂、越軍務。”

    嗯,一口氣出來三位欽差大人。

    整篇上諭,不過寥寥三、四句話,卻有三大“毒點”:

    第一,迄今為止,對法國人的“最後通牒”,朝廷未給出任何直接的回覆,這道上諭,可以視為某種間接的回覆了

    你要戰,便作戰!

    第二,桂是廣西,越是越南,桂為後方,越為前線,兩者之中,越才是重點,但桂、越並列,越還排在桂之後,隱含著這樣的一層意思

    屬土也好,藩屬也好,對中國來說,都一碼事兒,反正,“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對於“越”,俺們擁有和“桂”同樣的權利。

    第三,是軒軍內部的事兒,也是伊克桑最關注的

    他認為,上諭本該這麼寫的,“張勇、丁汝昌、伊克桑督辦桂、越軍務”。

    結果

    唉!

    越南戰場陸上一線,最高指揮官以張勇為正、姜德副之的決定,不是昨天才做出的,伊克桑也不是昨天才曉得的,不過,上諭發佈,才算真正塵埃落定。

    張勇為正,伊克桑沒有意見,克山是副軍團長嘛!可是,姜德副之憑什麼?!

    在伊克桑看來,張勇副手的位置,實實在在,應該是自己的。

    論資歷,自己遠在姜德之上軒軍諸將之中,自己的資歷,僅次於丁世傑和張勇,可以說,丁、張、伊三個,是最早跟著王爺打天下的三個,那個時候,他姜德還在哪裡混著呢?

    論戰功,自己較之姜德,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特別是,自己是軒軍諸將之中,唯一一個有獨立執行“戰略任務”經驗的

    西藏生亂,波及川邊瞻對、理塘,自己受命入川平叛,由天津而川邊,輾轉近萬里,那是一次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戰略級”的行動。

    未曾想,在“督辦桂、越軍務”的競爭中,自己川邊藏區平叛的資歷,竟然成了某種意義上的“負資產”

    有人半開玩笑的說,功勞不能都讓你伊子山一個人佔了呀,也要讓一點給別人嘛!上一回去川邊,是你伊子山;這一回去越南,就換個人吧!

    操!這叫什麼話?

    上一回,這一回能比嗎?!

    上一回川邊平亂,軒軍的作用,其實主要是“威懾”,兵鋒尚未伸入瞻對,叛軍頭目貢布朗傑父子就“自縛請降”了。

    其後“改土歸流”,情形亦彷彿:色達土司勒兵觀望,軒軍即向色達挺近,先鋒團進至打箭爐的時候,色達土司手下的一個頭人,殺掉了自己的主子,向朝廷投誠。

    由始至終,一槍未發。

    究其竟,雙方實力相差太遠,叛軍自知無力與抗,不投降的話,只有“玉石俱焚”、“老少無遺”一條路可走了。

    因為成功太易,功勞也就有限。

    這一回可就不同了!

    法國人的戰力,較之瞻對叛軍,天壤有別,打敗法國人,那是“不世之功”!

    之前,平美國南逆,平日本長逆,以及平洪、捻、回,都要相形見絀了!

    什麼叫“功勞不能都讓你伊子山一個人佔了”?這不啻說,來來來,這一粒芝麻你拿好,那顆西瓜,你就不要去想啦!

    焉有是理?

    這也罷了,最關鍵的是,對法之戰後,軒軍的格局,將要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調整,若不能成為對法之戰的領軍人選,在這次即將到來的大調整中,就可能被擺到一個很不如意的位置。

    王爺那兒,已經有了初步的決定,對法之戰後,軒軍將拆分為兩到三個軍團,原來的“松江軍團”的番號,可能作古,或者只作為一個“別號”保留下來。

    軒軍現在的軍團,即松江軍團,既不是最大的戰術單位軒軍最大的戰術單位是師,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戰略單位,嚴格說起來,僅僅是一個管理和協調的機構;拆分之後的新軍團,有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戰略單位,不過,這一層並沒有定下來,因為有不少人覺得,如是者,軍團長的權力就未免太大了。

    當然,有一點,還是有基本共識的:軍團遲早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戰略單位,只不過,應該在軒軍進一步擴軍至少擴多一倍,也就是說,在至少能夠組成五到六個軍團的情形下,再來推行這個“改革”,更加的穩妥一些。

    新軍團是真正意義上的“戰略單位”,還是暫仍其舊,只是作為一個管理和協調機構,並不是伊克桑最關心的,他最關心的是,軍團長以及副軍團長的人選。

    松江軍團如果一分為二,兩個軍團長,一個自然還是華爾,另一個,自然就是張勇,這都是不消說的。

    副軍團長呢?

    華爾是美裔,他的副手,絕不能還是美裔,一定是一個華人;張勇的副手就不好說了,可能是華人,也可能是美裔。

    兩個美裔師長,福瑞斯特憨厚有餘,白齊文則氣量太狹,似乎都不是將來要獨當方面的軍團長的合適人選。

    還有一點,大夥兒包括福瑞斯特和白齊文本人在內都是心知肚明的:

    華爾是一個特例,到了軍團長這樣級別的位置,華人一定比美裔的機會更大一些,所以,張勇的副手,華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至於炮兵師師長安德森和軍團參謀長施羅德,尚未入籍,不在考慮之列。

    幾位華人師長,伊克桑和姜德的資歷、戰功,皆遠超同儕,副軍團長如果是華人,就只能從他們兩位中選擇了。

    如果兩個軍團長都是華人,那是最理想的,不必爭搶,伊某人一個,姜某人一個,皆大歡喜。

    可是,如果張勇的副手是福、白二人之一呢?無論可能性是大是小,這種選擇,總是不能完全排除的,畢竟,軒軍的情形很特殊,“華、洋搭配,幹活不累”,未必不是王爺的考量之一。

    如是,伊、姜二人,就只好去爭華爾副手的位子了。

    松江軍團如果一分為三

    那就更刺激了。

    三個軍團長,華爾一個,張勇一個,第三個軍團長不比副軍團長,出現第二個美裔軍團長的可能性極低,則松江軍團若真的一分為三,幾乎可以肯定,這第三個軍團長,一定要在伊克桑和姜德中二擇其一了。

    一想到“軍團長”三個字,伊克桑的心,就“怦怦”的跳了起來。

    說到這兒,我們就可以完全理解伊軍門的心情何以如此灰惡了:

    打完法國人,立下“不世之功”,姜德累積的戰功,將遠超伊克桑,伊克桑有限的資歷的優勢,將完全被姜德的戰功的優勢蓋過,則不爭則已,一爭,不論是爭軍團長還是爭副軍團長,伊克桑必然都要敗下陣來。

    現在,伊克桑只能夠祈禱松江軍團一分為二而非一分為三,而且,張勇的副手,一定要是個華人。

    唉!

    不曉得王爺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對那個姓姜的,愈來愈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20
第一五九章 何以解憂?
        
    姜德的親事,是王爺親手撮合的,而且,明發懿旨“指婚”,這份風光,是一般人包括自己比不得的。

    這也罷了,最關鍵的是,那位未過門的姜夫人的身份——玉兒本人的出身雖然有限,卻是聖母皇太后的貼身侍女,而王爺和聖母皇太后的“特殊關係”,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則他們兩位替姜德和玉兒“拴”的這門婚事,就連瞎子都看的出來,是對當事人的極刻意的籠絡。

    還有,玉兒是旗女,姜德是漢男,為了“拴”成這門婚事,聖母皇太后和王爺連旗漢之別也不顧了,姜德的婚事,就由此擁有了一層“破除旗漢樊籬”的重大意義,愈加顯得金光閃閃了。

    可是,在婚事上頭,認真說起來,自己其實也並不遜色於姜德啊!

    自己的婚事,也是王爺親手撮合的;而且,夫人的祖父,是慈麗皇太后的父親慶海的大舅子,即是說,夫人是慶海的內侄孫女,自己呢,是慶海的內侄孫女婿,也即是說,自己同慈麗皇太后,非但同為他他拉氏一族,還是正正經經的親戚!

    由是,自己和王爺、皇上兩夫妻,也就是正正經經的親戚了啊!

    姜德和他還未過門的老婆,再怎麼攀扯,也不能同王爺以及聖母皇太后攀上親戚啊!

    還有,聖母皇太后到底已經“撤簾”了,現在住在紫禁城裡的,可是慈麗皇太后!姜德這門婚事的份量,應該沒有之前那麼重了才對啊!

    此消彼長,更上層樓的那一個,應該是自己才對啊!

    怎麼會——

    唉!怎麼想,怎麼不忿氣!

    伊克桑隱隱有一個感覺,因為在馮姓班長毆傷李姓士兵以及馬進忠偷出營房兩案上,自己站錯了隊,“小站會議”之後,王爺對自己的態度,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兩個案子,回頭去看,伊克桑是嚇出了一身冷汗的。

    兩個案子的案由,事兒都沒有多大,可是,伊克桑後來想明白了,案子雖然不算大,但如何處置馮姓班長和馬進忠,卻代表了王爺治軍的大方向、大原則,在這種事情上同王爺擰著幹,那是——

    自尋死路。

    不過,他的“感覺”,也僅僅是“感覺”,並沒有任何實在的證據可以支持,“小站會議”之後,王爺對自己的信用,一仍其舊,包括殺李世忠、平叛川邊一類重大而敏感的任務,都交給了自己。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婚事,就是“小站會議”過後,王爺替自己撮合的呀!

    如果說王爺真因為馮姓班長毆傷李姓士兵以及馬進忠偷出營房兩案對自己不滿,又怎麼會替自己撮合這樣一門好婚事呢?

    這真的是一門很好、很好的婚事。

    夫人二九年紀,容貌娟秀,性格純良,而且,幼承庭訓,知書達理,處事既溫和,也公道,家裡老老少少,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衷心服帖的。

    不論伊克桑什麼時候回來,家裡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條,和和睦睦;亦不論他在外頭有多少的煩惱,在夫人這朵溫柔的解語花前,都會煙消雲散。

    伊克桑出身極其微寒,入伍又早,長年戎馬,風餐露宿,刀頭舔血,什麼時候過過這樣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對於他來說,就是神仙日子了!

    夫人曾經委婉表示,老爺可以納一、兩房的侍妾,“也算是為我分勞”,伊克桑斷然拒絕,他雖然說不出什麼“一生一世”之類的話,卻實實在在,一心一意,只擺在夫人一個人身上,絕對沒有生過一點兒旁騖的念頭。

    事實上,在女色上頭,伊克桑一向潔身自好,從不涉足風月場所,這一點,他和姜德,判然有別。

    姜德在加入軒軍之前,就是窯姐兒最歡迎的那種客人了,目下,雖然還未正式成親,卻已經收了兩房妾侍了。

    當然,納妾之前,都得到了聖母皇太后的“御准”,明面兒上,都算是那位未過門的夫人的意思——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兒,你聖母皇太后扣著人家正經夫人不放手,還不給人家納兩房妾?

    不然的話,血氣方剛的,長夜漫漫,叫人家怎麼熬呢?

    因此,“私德”方面,伊克桑是頗看不起姜德的——別的不說,單這一點,我就該居你之上!

    哼!

    伊夫人的家世也很好,祖、父兩代,都是翰林出身,父親端善,還放過好幾任學差,宦囊豐富,真正“清華貴重”,不比普通翰林,只有“清華”,沒有“貴重”。

    認真說起來,伊夫人的家世,其實比慈麗皇太后的母家,也即“後家”,還要強不少。

    女兒既做了皇太后,慶海自然就封了“承恩公”,不過,除此之外,一仍其舊,依舊在工部屯田清吏司,做他的員外郎。

    慶海為人,老實本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更加小心謹慎,倒是管部的文祥過意不去,做主要升他的官兒——好歹升個郎中吧!

    消息傳進宮裡,慈麗皇太后派人傳信兒:郎中位份雖然不高,但也是國家名器,不可濫授,更不可以因為我的關係,開悻進之門。

    文祥解釋,承恩公多年勤勤懇懇,不無勞績,升郎中不過循資遷轉,絕無“濫授”之嫌。

    慈麗皇太后還是不同意,說,祖宗規矩,後宮不得干政,文中堂你一定要這麼做,那就是逼我幹政了。

    這頂大帽子拋出來,文祥只好放棄了。

    於是,慶海還是繼續“勤勤懇懇”的做他的員外郎。

    慈麗皇太后的“嚴於律己”,自然傳做美談,不過,也有少數人暗地裡說,文中堂實在是表錯了意,人家慶海有那樣一個了不得的外孫女婿,“照應”什麼的,難道還要朝廷來出面兒?

    就像聖母皇太后的兄弟照祥,除了襲了“承恩公”,加了個“散秩大臣”的虛銜之外,再沒有任何正經差使了,可是,方家園內裡,起居的豪奢,卻過於王侯,錢都哪裡來的?難道是戶部給的?又或者是聖母皇太后的梯己?

    都不是!

    嘿嘿!

    好了,話頭扯的略略遠了些,總之,對於自己的親事,伊克桑還是很感激王爺的。

    唯一的遺憾,就是家在北京,人在天津,不能時時和夫人見面。

    夫人曾經說過,她可以把家搬到天津,“就近侍候老爺”。事實上,小站附近,官港一帶,也有軒軍專門為中高級軍官建造的“家屬區”,一水兒的小洋樓,還有暖氣、抽水馬桶、自來水等一整套的洋玩意兒,起居是很舒服的。

    環境也很好,有花有草,有樹有水。

    只不過,無論如何,“家屬區”同外界處於一個相對隔絕的狀態,出入不便,伊克桑既不忍夫人過這種清冷的日子,同時,岳父、岳母都在堂,夫人和父母的感情又很好,亦不忍她和父母分隔,夫人搬家的建議,就沒有同意,反正,現在通了火車,來往北京、天津,也十分方便了。

    本來,照朝廷的規矩,封疆大吏入京,一定要奉旨才行,不過,軒軍高級將領不受此例規管,因為張勇、伊克桑等人身上的“提督”,都是“遙領”,並不赴本任,就如伊克桑,他是安徽提督,但非有特別任務——如殺李世忠,並不會跑到安徽去。

    不過,不論級別高低,離開天津,假是一定要請的,伊克桑一收到“張勇、丁汝昌、姜德督辦桂、越軍務”的上諭明發的消息,立即就向“軍事委員會”請了假,第二天一早就上了火車,直奔北京而去。

    此時此刻,何以解憂?

    唯有家,唯有愛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20
第一六零章 夫君救命!
        
    一見夫人的面兒,伊克桑的心裡,便微微的“咯噔”了一下。

    夫人的臉上,依舊是那種令他如沐春風的笑容,可是,眉宇之間,隱約鬱結,好像有什麼沉重的念頭,無論如何,排遣不開;而目光閃爍,也沒有了往常那種秋水般的光亮,甚至同伊克桑的目光一對,便下意識的移了開去——竟有些不敢和夫君直接對視似的。

    總之,笑還是在笑,可是,那是一種勉力維持、岌岌欲墜的笑容。

    她畢竟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子,暖房中一朵花兒一般長大,沒有經歷過任何的大風大浪,還沒有能力將所有的心事,都隱藏在溫婉的笑容之後。

    換一個大大咧咧的,未必第一眼就能發現伊夫人的異常,但伊克桑對夫人的神態笑靨,異常敏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人還沒坐定,侍女還沒上茶,他便確定:情形有異,家裡必定是出了什麼事兒!

    上過茶,伊克桑將侍女支了出去,然後轉向夫人,溫言說道:“我瞧你好像不大高興似的——怎麼,家裡出了什麼事兒嗎?”

    夫人身子一顫,臉上的笑容,立即無影無蹤了,勉力壓抑的驚恐,隨即浮現出來,“家裡都好,是,是,是——”

    說了三個“是”字,說不下去了。

    她的神情,好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伊克桑心中大為不忍,伸出手去,在她手背上輕輕一按,“你慢慢兒說——一切都有我。”

    夫人喘了口氣,聲音中已經帶出了哭腔,“是父親……”

    父親,自然是指她自己的父親,伊克桑早就父母雙亡了。

    “岳丈?”

    “是……”

    又喘了口氣,伊夫人終於把話說了出來,“父親惹上人命官司了!”

    伊克桑微微一驚,“人命官司?”

    腦子裡轉著念頭:岳丈端善,官居詹事府少詹事,那個位子,清華貴重,與人無尤,與世無爭,端善本人的脾性,也很溫和,能惹上什麼人命官司呢?

    他的念頭還沒有轉完,伊夫人已站起身來,往地上一跪,淚水長流,“老爺,求你……救一救父親!”

    “別這樣,起來!慢慢兒的說——”

    伊克桑彎下腰,將夫人攙了起來,“還是那句話——一切都有我!”

    待夫人坐好了,伊克桑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沒給我送信兒呢?”

    這件事情似乎還沒有揚開來,不然,就是家裡不送信兒,自己也該收到消息了。

    “半個月前的事兒,也不曉得怎麼跟老爺說……本來……以為已經沒事兒了,誰知道……”

    “好,好,”伊克桑說道,“我不打岔了,你慢慢兒從頭說起吧!”

    “半個月前,”伊夫人依舊是一臉驚忪的樣子,“父親有一個學生,請父親去聽什麼‘髦兒戲’……”

    說到這兒,打住,等著丈夫發問,果然,伊克桑問道,“髦兒戲?那是什麼?”

    “就是女人唱戲……”

    “女人唱戲?”伊克桑頗為意外,“洋人是男、女都唱戲的,咱們中國——上海那邊兒,好像開始有女人唱戲了,不過,北京這邊兒也有了?——我倒不曉得。”

    “這個女戲子,”伊夫人低聲說道,“不唱戲園子的,也不出去唱堂會,只在‘下處’……唱的。”

    “下處”,指的是優伶的本寓。

    伊克桑心中一動:只在“下處”唱?那不成了——

    他不動聲色,點了點頭,“你說下去吧。”

    伊夫人的聲音,愈發的低了,蒼白的面孔上,也泛起了紅暈,“那天晚上,父親就留在了那個女人的‘下處’……”

    果然。

    伊夫人停了下來,微微的喘著氣,好像方才這兩句話,有著很大的重量,說出來,花了很大的氣力似的。

    伊克桑再次在她手背上輕輕按了一按。

    過了一會兒,伊夫人面上的紅暈消散了,臉色顯得愈加蒼白,“當天晚上,不曉得為了什麼事情,父親同那個女人吵了起來,期間,拉拉扯扯的,你來我往,一不小心,那個女人,就跌了一跤,碰到了桌角還是牆角什麼的——我也說不大清楚,反正,人,就沒有救轉過來……”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伊克桑的頭皮,隱隱有些發麻。

    岳丈的這樁爛事兒,牽扯的,不止是人命,還有“官常”——真正叫“有玷官常”!

    如果個中情形,果然如伊夫人所說,那個女戲子是因為自個兒“失足”跌死的,那麼,端善這兒,償命是不至於的,可是,“喪心病狂”、“卑鄙無恥”的考語,是絕對逃不掉的,一擼到底之後,“永不復用”、“交本旗管束”,是必定的——這還算輕了,整的不好,發譴、軍流什麼的,也不稀奇。

    “你方才說,”伊克桑用儘量溫和的語氣說道,“‘本來以為已經沒事兒了’——什麼意思呢?”

    “父親那個學生,”伊夫人說道,“替父親向那家人賠了一大筆錢,那家人答應……不再追究了……”

    “那家人?”

    “是,”伊夫人說道,“那個女戲子,還有一個叔叔、一個嬸子。”

    伊克桑微微皺眉,“親叔叔?”

    “呃,似乎是的,不過,這也不大好說……”

    伊克桑沉吟片刻,“賠錢——怎麼?是岳丈的學生賠的?不是咱們自個兒賠的?”

    “是,”伊夫人低聲說道,“很大的一筆錢,具體數目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咱們自個兒……拿不出來。”

    好傢伙。

    端善是放過兩、三任學政的人,再清廉,宦囊也不是癟的,居然拿不出這樣一筆“買命”的錢?

    這個數目,到底是多大?

    當然,裡面夾著人命,夾著“官常”,對方獅子大開口,也沒什麼稀奇。

    “岳丈的這位學生——是他外放學差時的學生吧?”

    “是,姓李,是父親做安徽學政時的學生。”

    就是說,端善是秋闈的主考,李某是中式的舉人。

    “這位李先生是做什麼的?”

    “做生意的,不過,身上捐了一個同知。”

    舉人,商人,捐班的同知。

    嗯,有點兒意思。

    “如此說來,”伊克桑說道,“事情不就了結了嗎?不過咱們欠人家一筆錢,慢慢兒還就是了,怎麼——”

    “唉,”伊夫人說道,“我們自個兒,本來也以為事情了結了,誰成想——”

    說到這兒,又有點兒喘不上氣兒來的樣子了——下面的話,真的有很大的重量,說出來,真的要花很大的氣力了。

    “不管怎麼著,你直說就是——”伊克桑用鼓勵的語氣說道,“我再說一次,一切都有我。”

    “姓李的……對父親說,”伊夫人終於極吃力的把話說了出來,“他要……見一見你。”

    伊克桑目光一跳,語氣還是很平靜,“哦?要見我?有沒有說,為了什麼呢?”

    伊夫人的話,更加澀滯了,“沒說,就說……仰慕你什麼的……”

    彷彿朝廷的“親貴不得交通朝臣”,軒軍也有“將領不得交通朝臣”的規矩;朝廷對於親貴的約束,只是“具文”,形同虛設,可是,軒軍的這條規矩,雖然從未擺到檯面上,卻沒有任何人敢於輕易違反,即便桀驁如吳建瀛者,對於這條“潛規則”,亦十分小心謹慎。

    因為,大夥兒心裡都明白,王爺是極在意這件事情的。

    不然,你以為陳亦誠那幫子人是做什麼用的?

    關於軒軍的“將領不得交通朝臣”,外人自然不知底細,可是,伊夫人父女是清清楚楚的——沒有公務,即便尚書侍郎,伊克桑都不會輕易與之往來,何況一個捐班的同知?

    端善不會不把這個情形告知李某,即便如此,伊夫人還是將李某的要求轉致夫君,則端善受了李某的挾制,是不消說的了。

    “父親說,”伊夫人覷著丈夫的臉色,小心翼翼的,“也許,姓李的是想做些軍需的生意……”

    伊克桑微微一笑,“軒軍的軍需,皆由糧台負責,糧台自成系統,不關我們軍事主官的事情,做軒軍的生意,甭說找我了,就找華軍團長,也是沒有用的。”

    頓了頓,說道:“先不說這個了——這樣吧,我先見一見岳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21
第一六一章 做局,入彀
        
    當天下午,伊克桑就陪著夫人,回了娘家。

    當然,所謂“娘家”,也在四九城裡頭。

    岳母見到伊克桑,臉上的笑容,同早些時候女兒見到女婿時,幾乎一模一樣,都是那種努力討好、勉力維持、岌岌欲墜的笑容。

    岳父見到伊克桑,可就笑不出來了,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本來一個氣度雍容的洵洵君子,眼睛都不曉得往哪裡看,手腳都不曉得往哪裡放了。

    可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伊夫人母女自行迴避,房間裡,就留下岳父、女婿兩人了。

    端善掙紮著開了口,“不佞之過,牽及賢婿,真正羞慚無地……”

    這話聽著彆扭——有岳父對女婿自稱“不佞”的麼?

    伊克桑打斷了端善的話,“這些都不必說了——咱們說事兒吧!”

    “啊?好,好……”

    “事兒”大致是這樣子的:

    “我那個學生,姓李,名致遠,字復圓……”

    本來,端善和這個李致遠,在安徽學政任上,並沒有多少往來,回京之後,更是從未通過音信,上個月,李致遠卻突然攜重禮登門拜訪老師,說自己會試不第,早已棄文就商,這一次到京裡來,一是捐班,二是看一看有什麼生意好做,大約是要久居長安了,今後,一切要請老師指點提攜。

    端善想著,李致遠既打算“久居長安”,他是做生意的,自然要到處鑽營交結,鄉試的師生關係,雖然難比會試的師生關係,不過,到底也是一條現成的路子,如何不用?因此並不虞有他;加上李致遠送的幾件金石碑版,既雅緻,又貴重,亦叫端善大生好感,師生二人,迅速的熱絡起來。

    半個月前,李致遠對端善說,有一個同鄉,姓潘,名興邦,算是他生意上的合夥人,也到了北京,隨行的,除了夫人,還有一個侄女,乳名錦兒——潘某的兄弟走得早,錦兒自幼失怙,打小就跟著叔叔嬸子過日子。

    李致遠說,這個女孩子秀外慧中,琴棋書畫,都有涉獵,除此之外,還有一人不能及之處——皮黃唱的極好!懂行的聽了,都翹大拇指,說她唱的那些戲,個中甘苦,非名家不能道,難得她一個玩票的女孩子,能有這份功力!

    端善大奇:還有女人唱皮黃的?

    李致遠笑道:其實,拿上海人的說法,這叫“髦兒戲”——上海十里洋場,開風氣之先,就連戲園子裡,都有女人在唱戲了。

    端善連連點頭:嗯,有意思,有意思!

    李致遠說,他這個朋友,也很仰慕老師,很想屈老師的大駕,到他的蝸居,用一頓便飯,只不過潘某沒有進過學,身上只有捐班的功名,在老師面前,自慚形穢,也不曉得,老師能不能賞他這個面子?

    哦,對了,我這個朋友說了,如果老師肯賞光的話,筵席之上,除了絲竹之外,也要請錦兒“下海”,曼歌一曲,為老師侑酒。

    對於端善這種宦囊豐富的翰林來說,載酒看花,尋常之事,不過,“清吟小班”的紅姑娘,歌喉雖佳,唱的卻不是皮黃,八大胡同有一條算一條,就沒有一個女人唱皮黃的,聽了李致遠的話,早就心癢難耐,略一思襯,就答應了潘某的邀約。

    到人家裡吃飯,叫人家的女眷“侑酒”,自然是極唐突的事情,不過,端善隱隱覺得,這個“錦兒”,未必就是潘某的親侄女——就是,也是遠房的——反正,不管“錦兒”的真實身份是什麼,十有八九,是潘某專門拿來交結朝臣巨賈之用的——人家是做生意的嘛!

    別的不說,單單“錦兒”這個名字,就頗叫人浮想聯翩啊!

    所以,“錦兒”不能算是真正的“女眷”,因此,載酒看花,亦不必有什麼心理壓力。

    一見了面,錦兒點漆流波,一門熱絡心思的端善,三魂之中,已是流去了兩魂了。

    待錦兒正經“開嗓”,鶯聲嚦嚦,繞樑不絕,端善剩下的那一魂,也被繞沒了。

    酒酣耳熱,李致遠說道:“老師有酒了,天色也晚了,此時回府,路上只怕不大安生,老潘,你看——”

    潘興邦連聲說道,“是,是!端大人若不嫌寒舍簡陋,就請在此將就一晚,明兒一早,再傳轎回府吧!”

    端善還在沉吟,李致遠即向潘興邦微微頷首,潘興邦高聲說道,“錦兒,來!伺候端大人安置!”

    就這樣,錦兒和端善便“安置”到一個被窩裡去了。

    心滿意足、通體舒泰、迷迷糊糊之中,端善聽錦兒問道:“大人,你答應我的事兒,什麼時候辦呀?”

    端善微微一怔,“什麼事兒呀?”

    “就是休了家裡的黃臉婆,娶我續絃呀!”

    端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錦兒又說了一遍:“休了家裡的黃臉婆,娶我續絃!”

    端善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

    妻死再娶,謂之“續絃”,休妻再娶,只能叫做“繼室”,不過,端善自然無心糾纏這種細節,他“騰”一下坐起身來,厲聲說道:“你胡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這個話?”

    錦兒也抬起了身子,“喲,大人真是貴人忘事!——就是方才呀!大人欲仙欲死的時候,我問大人來著,大人答應我了呀!”

    “欲仙欲死”之時,說了些什麼,昏天黑地的,端善已不記得了,但無論如何,我不可能說這個話!

    我他媽又不是第一次碰女人的雛兒!

    他掀開被子,“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你必是失心瘋了!”

    一邊兒說著,一邊兒扯過衣裳,往身上套。

    錦兒冷笑,“我是好人家的女兒!你以為是外頭的‘姑娘’?——奸騙了我的身子,就想這麼一走了之?做你的清秋大夢!”

    於是,兩個人就開始“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了。

    *

    *

    “我真是不曉得……”端善滿臉的驚恐,“她那一跤,是怎麼跌的?她扯著我不放,我只是往回奪啊,沒有出力推她呀……”

    伊克桑沉吟了一下,“她跌成了什麼樣子?”

    端善在自己右額前用手比劃了一下,“這兒好像破了一個洞,半張臉都埋在血裡……”

    “臉朝下?趴在地上?”

    “呃……是的。”

    “什麼時候確定救不轉了的?”

    “我伸手去探她鼻息,當時,就,就已經沒了呼吸了……”

    “心口呢?脈象呢?”

    “這個,我沒去摸……當時,我已經慌亂的很了……”

    “請了醫生過來嗎?”

    “沒有啊!如果請了醫生過來,這個事兒……不就揚出去了嗎?”

    “嗯,請說下去吧。”

    “呃……好……那個,呃,沒等我叫人,潘興邦就進來了,接著,李致遠也進來了……對了,同潘興邦一起進來的,還有他的老婆……”

    *

    *

    潘妻一進門,便撲到錦兒光溜溜的身子上,呼天搶地。

    潘興邦頓足說道:“唉!端大人,你怎麼可以強污民女呢?——這也罷了,竟然還行兇殺人!這,這——”

    端善目瞪口呆:“強污民女?不是你……是你叫錦兒伺候我——”

    潘興邦打斷了端善的話:“端大人!我們剛搬到北京,家裡的僕役不夠用,錦兒這孩子,打小就特別懂事兒,常幫著她嬸子做些家務——哎,我叫錦兒伺候你,只是伺候你安置,沒任何別的意思啊!沒想到你——唉!”

    端善的腦子,“嗡嗡”作響,差一點兒就昏了過去。

    站在一旁的李致遠,作好作歹,“老潘,端大人也是無心之失!這個……人死不能復生!來,來,借一步,咱們哥兒倆聊一聊,聊一聊!”

    “聊”的結果是:十五萬兩銀子,三天之內,交割清楚。

    十五萬兩?三天?

    端善眼前一黑,緩過勁兒來之後,結結巴巴的說道:“這樣大……大一筆現錢,三天功夫,叫我哪裡去……”

    潘興邦微微冷笑,端善話沒說完,也只好把嘴閉上了。

    “端大人!”潘興邦面挾寒霜,“錦兒可是好人家的女兒!十五萬銀子,買的回她的清白?她的性命?”

    頓了頓,“別說我沒有提醒你——目下已經入春了,過了三天,屍身可就擺不住了!”

    端善曉得他的意思,眼前又是微微一黑。

    “老潘,”李致遠說話了,“端大人是讀書人,詹事府又是地地道道的清水衙門,十五萬的數目,一時半會兒的,確實也拿不出來——”

    頓一頓,慨然說道,“這樣吧,這筆錢,我替我老師墊上!”

    端善心中怦的一跳,險些又以為自己聽錯了。

    潘興邦斜乜了李致遠一眼,“格格”一笑,“怎麼?老李?你手頭居然還有這樣大一筆閒錢?我怎麼不曉得?”

    李致遠微微苦笑,“我的家底你不曉得?現銀都擺在內務府那樁生意上頭了,去哪兒找這樣一筆閒錢?是這樣——內務府的那筆生意,我不做了!”

    “喲!”潘興邦說道,“你倒捨得?那樁生意,少說整一倍的利!”

    “老師有難,”李致遠說道,“我做學生的,怎麼能夠站干岸兒?再者說了,老師到底也是男人——唉,到底也是無心之失!”

    微微一頓,“就這麼說定了!”

    說著,看向端善,輕輕的嘆了口氣。

    端善張了張嘴,想說“好意心領”,可是,只囁嚅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好吧!”潘興邦說道,“不過,老李,醜話說在前頭:親兄弟、明算賬!你墊款,一樣是三天功夫——過時不候!”

    李致遠咬了咬牙,“行,三天就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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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二章 你拿腦袋往我的槍口上撞?
        
    “對於李致遠,”端善說道,“我本來是很感激的,可是——”

    你感激他?伊克桑心裡,重重一聲冷笑。

    “事發第四天,”端善舔了舔嘴唇,繼續說道,“李致遠過來找我,說,十五萬銀子,都已給了潘家了,叫我不必再擔心了;這筆錢呢,他也不急用,我儘管慢慢兒的還,一年還一點兒,還個十年、八年的,甚至再久些,也沒有什麼問題——”

    頓了頓,“我對他打躬作揖,說真是不曉得該怎麼謝他才好!李致遠說,我是老師,他是學生,這個禮,他當不起,至於‘謝’嘛,其實也簡單,呃——”

    說到這兒,小心翼翼的覷著伊克桑,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了。

    伊克桑很平靜,“他說要見我嘍?”

    “是,”端善澀聲說道,“李致遠要我……將他引見給你——”

    頓了頓,“我當時就有些糊塗了,問他,所為何來呢?”

    頓了頓,“李致遠說,呃,‘伊爵爺當世名將,學生仰慕已久!若能一睹風采,實在大慰平生!再者說了,伊爵爺是安徽提督,造福皖民良多,別的不說,沒有伊爵爺誅李世忠,皖境也不能像今天這般安靜!身為皖人,很應該代鄉梓向伊爵爺致意的。’”

    伊克桑突然發現,端善和自己,一翁一婿,做的竟都是安徽的官兒,一個學政,一個提督,嘿。

    “我大感為難,”端善說道,“對李致遠說,你有所不知,軒軍是有規矩的,公務之外,將領不得隨意交通朝臣,再者說了,他也忙——我指的是你軍務繁忙——一個月難得回一次北京,我看,這個面兒,就不必見了吧!”

    “李致遠的臉子,立即就放了下來,冷笑著說道,‘我為老師,盡心竭力,搭進去的,何止是全副身家?——我還替老師擔著血海般的干係!姦殺民女這種事情,可不是民不告、官就不究了的!怎麼?現在不過小小一個請求,老師都要敷衍我?’”

    “我聽到‘姦殺民女’四字,差點兒背過氣去,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唉!”

    嗯,至此,事情大致明白了。

    “我也不曉得,”端善喘了一口氣,“這個李致遠,為什麼一定要見你?如果——”

    頓了一頓,咬了咬牙,“賢婿,如果他真有什麼不法、不堪的要求,我立即仰藥以殉,決不能叫你為難!”

    哈,您連“仰藥以殉”的話都說了出來,還不是“叫我為難”?

    伊克桑微微搖頭,“岳丈不可生這樣的拙主意!不然,岳母怎麼辦?娟兒又怎麼辦?一之謂甚,其可再乎?”

    娟兒,是伊克桑夫人的乳名。

    端善倒沒想到,“一之謂甚,其可再乎”這樣的書包,伊克桑一個從沒正經讀過書的武將,掉的如此順溜,呆了一呆,說道,“是,賢婿的責備,我不敢不受。”

    “岳丈言重了,”伊克桑淡淡的說道,“我哪裡敢責備長者?”

    頓了頓,“給李某寫了借據吧?”

    “呃,是的……”

    頓了頓,端善覷著女婿的神色,很困難的將下面的話說了出來,“借據上……還寫了借款的情由……呃,‘為賠付潘氏損失’……”

    伊克桑目光一跳,“什麼?”

    “呃,本來,”端善的話,說的更加困難了,“潘興邦還要我……寫的再明白些、詳細些——寫明‘強污’什麼的,我死活不干,說事情本不是那麼回事兒,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認的,他們才沒有堅持……”

    還沒蠢到家——不過,僅僅“為賠付潘氏損失”七個字,就已經是黑紙白字的將把柄交到人家手裡了!

    不過,也叫沒有法子,按照借貸的習慣,正常情形下,數額如此之大的借據,沒有不寫明情由的。

    “借據是寫給李致遠的,”伊克桑說道,“卻是潘興邦叫你如何落筆?”

    “呃,是……”

    “李致遠在一旁,”伊克桑說道,“對於潘興邦的指手畫腳,必是由頭至尾,未置一詞嘍?”

    “是……”

    “好罷,”伊克桑的眼睛裡,閃著幽暗的光,“我就見一見這位李先生。”

    *

    *

    伊克桑幾乎可以肯定,李致遠、潘興邦兩個,合夥做了一個局,將岳丈裝了進去。

    最大的疑點,是“錦兒”那個極其荒唐的要求,“休了家裡的黃臉婆,娶我續絃”,稍稍有點兒腦子的人,都曉得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則“錦兒”提出這個要求,其目的,根本不是真要做端善的繼室,而是為了激端善翻臉,然後,兩個人就可以“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了。

    然後,在推搡拉扯之中,覷空兒跌上一跤,叫端善以為,弄出了人命。

    就是說,目下,這個“錦兒”,只怕什麼都好好兒的——莫說性命無憂,就是油皮都沒擦破一塊,也說不定。

    伊克桑仔細分析了端善的敘述,沒有任何實打實的證據,可以證明這個“錦兒”確實是跌死了——

    “錦兒”面朝下趴在地上,端善並沒有看到她額角的傷口,也說不清楚,這一跤,她是怎麼跌的?是撞到了牆角還是桌角?

    仰面跌倒,摔到了後腦,有可能一跤便將人跌死;但俯身跌倒,如果沒有撞到什麼尖銳的硬物,幾乎是沒可能將人跌死的。

    沒有鼻息?屏住呼吸就是了。

    心跳、脈象做不了假,可是,端善並有沒有伸手去摸。

    至於“半張臉都埋在血裡”,手腳夠快的話,拿一袋紅顏料什麼的做個假,是很容易的事情。

    還有,潘興邦夫妻進來的也太快了些!

    而且,一進門,既不救人,也不問究竟,甚至連地上的“侄女”的鼻息也不摸一下,就當她已經死了,哭天搶地的哭天搶地,斥責端善的斥責端善,因此,“強污民女”、“行兇殺人”什麼的,絕不是眼見侄女死了,為了多要賠償,臨時起意說出來的話,而是事發前就已經裝在肚子裡了。

    至於李致遠、潘興邦兩個人一唱一和,那也不必說了。

    做局一定是做了局的,只是,雖然這個局做的不算頂頂高明,但要拆穿它,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關鍵的是,事發已經半個月了,“錦兒”的生死,已經難以證實,其人自然是早就不在北京了,若要“開棺驗屍”什麼的——人家若說,根本沒有下葬,直接送了化人場呢?就算“下葬”了,但若對方早有準備,棺材裡頭,確實有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你又如何證明,其人不是“錦兒”呢?

    潘某到北京未久,識得“錦兒”形貌的,大約只有潘、李兩家人,再加上端善,攏共不過寥寥數人,潘、李必一口咬定,棺材裡的,就是“錦兒”,而這件案子,這件事情,端善的證言,是無法採用的。

    還有,半個月下來,屍體也開始腐爛了,愈發難以辨別形貌了。

    好吧,先不去想這些,先想最重要的:李致遠、潘興邦做這個局的目的是什麼呢?

    李致遠要見自己,是得隴望蜀?還是自己本就是李、潘這個局的真正的目標?岳丈只是非常倒霉的做了他們的踏板?——踩住岳丈,才能夠跳到自己這兒?

    如是,這個李某、潘某,膽子也未免太大了!大的有些不可思議了!簡直是拿腦袋往自己的槍口上撞了!

    不過——

    唉,仔細想一想,李某、潘某所作所為,看似膽大包天,其實並沒有多大的風險,如果雙方翻了臉,縱然自己砍了他們兩個的腦袋,但魚死網破,岳丈的身敗名裂,無論如何,避免不了,自己投鼠忌器,只要不被逼到絕路上,實在也不會拿他們兩個怎麼樣。

    這一點,李、潘一定是看的很透徹的,所以,才會由李致遠出面,替端善“墊款”。

    端善這十五萬銀子的欠款,分成十來年“分期付款”,每一年一、兩萬銀子,雖然也是很沉重的負擔,但無論如何,還沒到“逼到絕路”的份兒上,不然,端大人若真的“仰藥以殉”,事情爆了出來,李、潘逼死朝廷命官,自個兒的腦袋,十有八九,也是保不住的。

    伊克桑倒有些好奇了,姓李的見了自己,到底要說些什麼呢?

    也可能……就是為了錢?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十五萬兩銀子,是足以叫人鋌而走險的。

    貪心不足,端善那兒,榨不出更多東西了,於是便得隴望蜀,盯上了自己?

    或者,真像夫人猜的那樣,李、潘想做軒軍的軍需生意?

    軒軍的軍需,歸糧台統一負責,軍事主官無權干涉,這一點,外人大多是不曉得的。

    不然的話,李、潘兩個,還能在自己這兒得到什麼好處呢?

    嗯,真是不大好想。

    還有一種可能,李、潘盯上端善,是為了“賣參”——也是為了錢。

    詹事府雖然是一清到底的清水衙門,但並不是沒有發財的法子,同在“言路”,翰詹科道有相同的權力:專折建言,並且可以“風聞言事”,即無需真憑實據,便可入奏,就算說錯了,也不會負多大的責任。

    因為這項特權,言路上便時有不肖者,暗地收受巨款,為人出奏,攻訐政敵,是為“賣參”。其奏如果不實,受到的處分,一般來說,不過申斥降級,最嚴重亦不過免官去職,可是,京官清苦,有十萬、八萬的銀子打底兒,就算把官兒丟了,又有何妨?

    有人說笑話:如果錢再多些,這種人,就是太后、皇帝,大約也是敢參的。

    李、潘拿住了端善,時機合適,將端善“轉手賣掉”,又可以大賺一筆。

    好吧,無論如何,見了李某的面,就什麼都清楚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21
第一六三章 冤枉!卑職有功無過!
        
    第二天下午,按照約定,李致遠來到了伊府。

    見了面,伊克桑不由頗出意外,對於李致遠,他的想像中,原本存了一個膽大包天、窮凶極惡的“梟獍”形象,未曾想其人麵糰團的,未語先笑,那個面像,非但和善,簡直有兩、三分彌勒佛的意思,是那種叫人特別安心、特別信任的長相。

    怪不得岳丈會墮入他的彀中呢!

    李致遠是“具衣冠”來拜的,他捐的是同知,水晶頂子、白鷴補子,全套新嶄嶄的五品服色,對著伊克桑,規規矩矩的行了一遍“庭參”的大禮。

    本來,文武異途,文官的地位,遠高於武將,李致遠又是中過舉的人,伊克桑的品級,雖較李致遠高的太多,但正常情形下,多少都會謙讓一番;見禮之後,也一定會請客人“更衣”,即換上便衣。

    如果要表示特別的尊重,主人會堅持客人“更衣”之後再見禮,這樣,因為彼此都是便衣,便只需作揖,不需磕頭了。

    但這一次,伊克桑站著不動,什麼話也沒說,只冷冷的看著李致遠,由得他行了全套的“庭參”大禮,然後,將手一讓,“坐吧!”

    語畢,自己先坐了下去。

    李致遠的圓臉上,沒有任何不豫,從從容容的坐了下來。

    侍女上過茶之後,李致遠便開始歌功頌德了。

    對伊克桑的“功德”,李致遠如數家珍:打平洪楊開始,接著,平美利堅南逆,平捻,平回,平日本長逆,平川邊藏亂,最後,誅李世忠,“皖境乃得太平”,“爵帥惠皖,至切至深”,“鄉人銘感五腑”,等等。

    伊克桑的“履歷”,李致遠確實相當熟悉,譬如,講到“平美利堅南逆”的時候,他曉得“查塔努加之役”;講到“平川邊藏亂”的時候,他曉得“理塘之亂”和“色達之亂”的區別——這些,一般人根本分不出來。

    不過,“爵帥”二字,卻叫伊克桑莫名一怔,大生違和之感。

    按照習慣,進了“五等封”的統兵大員,都有被尊稱為“爵帥”的資格,不過,在軒軍內部,這兩個字卻有特殊的含義,絕沒有人敢於“僭居”的,真正懂行的人,只會稱伊克桑“爵爺”或“子帥”,或者直接稱“軍門”,不會稱他“爵帥”。

    則李致遠是真懂行、假懂行抑或明明真懂行卻故意扮成假懂行,就不大好說了。

    李致遠說話的時候,由始至終,伊克桑一言不發,面上亦毫無表情,不過,李致遠並沒有任何尷尬的意思,不急不慌,一大篇兒的話,從容不迫的說了下來,好像在講單口相聲似的。

    最後,“法夷囂張,爵帥自然又要領軍出征,大張天討!不世之功,指日可待!卑職焚香祈禱,靜候捷音。”

    這時,伊克桑的嘴角,才不易察覺的抽動了一下。

    屋子裡,出現了難得的靜默。

    過了片刻,伊克桑終於開口了:

    “怎麼?你以為我殺不了你?”

    聲音冷峭,隱含著巨大的威壓。

    這句話,同李致遠說的一大篇兒話,沒有一個銅板的相干,好好兒的一段“單口相聲”,統統白說了。

    李致遠一怔,隨即滿臉愕然:“爵帥此話……從何說起?”

    不過,僅僅是一副錯愕的模樣,神態話語,都沒有任何的慌張失措。

    “我叫伊克桑,”伊克桑冷冷說道,“一等子爵,敕命軒軍松江軍團第三師師長!朝廷經制,提督安徽軍務!”

    李致遠又是一怔——這一次是真的“一怔”了。

    對方“自報家門”,啥意思?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囁嚅了一下,說道:“呃,是,這個,爵爺……軍門……呃,子帥……”

    不喊“爵帥”了,神態話語,也出現了一絲慌張。

    如果他是“假懂行”的,無論如何,不會明白伊克桑“自報家門”的用意,他既然改了口,就證明其實是“真懂行”——可是,“明明真懂行”,卻“故意扮成假懂行”,居心何在?

    被覷破了心思,而且,這個心思,又異常的不堪,如此一來,李致遠就不能再那麼淡定了。

    伊克桑一擺手,“‘子帥’的稱呼,當不起!”

    “子帥”的稱呼,伊克桑自然沒有什麼“當不起”,不過,“子帥”之“子”,是“子山”之“子”,以字號相稱,有一個前提:彼此關係或地位,須相對接近,李致遠的品級,雖遠低於伊克桑,但他是文官,是舉人,其實是有資格稱伊克桑“子帥”的,伊克桑不受李致遠的“子帥”,是擺出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

    李致遠只好說道:“是……爵爺。”

    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重新鎮定下來了,恢復了滿臉堆笑、一團和風的樣子。

    “‘此話從何說起’——”伊克桑銳利的眼神,刀子般扎向李致遠,“你不曉得?”

    李致遠微微垂下眼皮,避開了伊克桑的目光,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卑職愚笨,請爵爺明示。”

    “啪”一聲,伊克桑在案几上一拍,厲聲說道,“你夥同潘某,搆陷朝廷大臣!不曉得你們兩個加起來,有幾顆腦袋可砍?竟敢喪心病狂,至於此極?”

    李致遠渾身一顫,抬起頭來,臉上笑容,已不見了。

    “我明白了,爵爺必是以為,我和潘某,勾起手來……替端大人做了一個‘仙人跳’的局?”

    伊克桑微微咬牙,“難道不是?”

    “冤枉!”李致遠高聲說道,“潘某或許確實貪心未足,獅子大開口,要錢要的狠了些,可是,‘做局’一說,純屬子虛!卑職更是有功無過!”

    “哦?‘子虛’?‘有功無過’?”伊克桑冷笑,“你倒說說,如何‘子虛’法兒?你又如何‘有功無過’?”

    “這,這不是明擺……”

    說了半句,打住,李致遠吐了口氣,正容說道,“別的不說,錦兒是真的跌死了!——爵爺必是以為,她是裝死的——對吧?可是,潘某夫妻,已盤柩回鄉,棺材裡的屍體,是走不掉的!”

    頓一頓,“北京識得錦兒的人很少,可是,安徽鄉下,識得錦兒的人就多了!就算屍體已經腐爛,仵作們也總有驗明正身的法子吧?”

    伊克桑心中一動:已經“盤柩回鄉”了?

    這一層,倒是沒有想到,原先以為,要麼送化人場“毀屍滅跡”,要麼就在北京尋一處地方“下葬”。

    “出事兒的時候,”李致遠說道,“屋子裡只有端大人和錦兒兩個人,個中情形,誰也說不清楚……確實,潘某一口咬定,端大人‘強污民女’,可是,事已至此,人家為了多要些賠償,硬要這麼說,咱們又有什麼法子?畢竟,錦兒不是丫鬟的身份,潘某也並沒說過叫錦兒‘陪床’一類的話的……”

    伊克桑厭惡的打斷了他,“你把‘咱們’兩個字收起!”

    “啊?呃,是,是!”

    頓了一頓,李致遠繼續說道,“這個事兒,鬧成這個樣子,卑職也是有責任的——畢竟,潘某是卑職的朋友,端大人是卑職替潘某請過去的——唉!”

    再頓一頓,“因此,卑職並非因為替端大人墊了些銀子,就敢自居‘有功無過’了——卑職的‘過’是有的,替端大人墊銀子,不過是‘補過’罷了,並不敢‘居功’!”

    伊克桑冷笑,“這麼說來,‘墊銀子’之外,你竟還另有功勞?”

    “是!”李致遠斬釘截鐵的說道。

    “奇了!好罷——請教!”

    “端大人或許以為,”李致遠說道,“清者自清,事情總能說得清楚——即便最終還是說不清楚,但鐵骨錚錚,即便拼著清譽受損,去職免官,甚至身陷囹圄,也不能降心屈志——”

    說到這兒,雙手抱拳,高高舉起,“可是,如是,如慈麗皇太后何?如今上何?”

    伊克桑眼中,倏然精光大盛,“你說什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8 13:21
第一六四章 天價孳息,碎骨粉身
        
    一瞬之間,李致遠只覺得上座的伊克桑殺氣瀰漫,接下來,似乎只要自己一句話沒說對,他就會掏出短槍,照自己摟頭一槍。

    李致遠心裡滯了一滯,背上隱約生寒,可是,聲音朗朗,聽不出任何畏縮的意思:

    “承恩公慶公諱海,既娶端大人的老大人的女弟,則端大人和慈麗皇太后,就是實實在在的親戚!端大人或許以為,自身榮辱,並不足惜,可是,想沒想過,他清譽受損,將牽及慈麗皇太后,甚至……牽及今上呢?”

    伊克桑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慶公諱海”,就是“慶海”;“老大人”是“父親”的意思;“女弟”是“妹妹”的意思——

    他腦子裡“嗡”的一聲,如遭電殛:還真是沒想過這一層!

    端善有沒有想過這一層,不曉得;可是,伊克桑自己,確實是沒有想過這一層!

    心頭立時大亂,各種念頭,紛至沓來,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李致遠見伊克桑目光閃爍,曉得自己的話已生了作用,心頭大定,微微放緩了語氣,從容說道:

    “慈麗皇太后律己,何其之嚴?承恩公多年勤勤懇懇,不無勞績,不過升一個小小的郎中,都為慈麗皇太后堅拒!真正是纖毫之私,不入後家!古之賢後,亦不過如此啊!”

    伊克桑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端大人和慈麗皇太后的親戚,”李致遠覷著伊克桑的神色,緩緩說道,“雖然要略疏一些,可是,到底也是後家一系!承恩公微秩之進,尤不得慈麗皇太后之御准——”

    頓了頓,“如果……咳咳,如果端大人竟然被以‘強污民女’——甚至,咳咳,‘姦殺民女’——之污名,則傷慈聖之心,何其之甚也!何其之甚也!”

    伊克桑的嘴角,又抽動了一下,呼吸開始急促,原本豹子般凌厲的眼神,開始散亂了。

    李致遠的語氣,愈發柔和了,簡直有某種催眠的效果了:

    “今上登基未久,典學未成,慈安、慈禧兩位皇太后‘撤簾’,移蹕頤和園,慈麗皇太后主持六宮,咳咳,這種時候,爵爺,咱們做臣子的,無論如何——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該拿些不相干的事情,上煩二聖的厪慮啊!”

    “二聖”——自然不是指“撤簾”的那兩位,而是指今上和慈麗皇太后母女——這個說法,還是第一次聽見,嘿。

    伊克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來。

    李致遠的威脅,惡毒之至,可是,正因為如此,他才無法反擊。

    今上承嗣繼統,有多少人不服氣,他是清清楚楚的,端善的這樁爛事兒,如果揚了出去,那些伺機而動者,哪有不拿來大做文章的道理?

    如果一步沒走對,真的因為岳丈的這樁爛事兒,累及了慈麗皇太后和皇上的聖德——自然也就累及了王爺!那麼,就算他伊克桑——哪怕全家攬在一起——一塊兒“粉身碎骨”了,也是贖不了這個罪過的!

    “所以,”李致遠的語氣,極其懇切,“當時,一進那間屋子,一瞧見那個情形,我就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莫說賠上全副身家,即便粉身碎骨了,我也不能叫這個事兒揚了出去!”

    伊克桑的腦子裡“嗡嗡”的,“粉身碎骨”四個字,轉來轉去。

    “所以,”一絲笑容浮上了李致遠的圓臉,“卑職以為,端大人的這個事兒,卑職固然有過,不過,通扯起來,到底還是功大於過——爵爺以為然否?”

    伊克桑緊抿著嘴唇,不說話。

    過了好一陣子,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一伸手,“拿來!”

    李致遠微愕,“拿來?——什麼東西?”

    “借據!”

    說著,伊克桑掏出一疊極挺括的紙來,往身旁的案几上“啪”的一拍。

    李致遠的眼神兒極好,細覷時,見是“見票即兌庫平足紋一萬兩”的銀票——這一疊,應該攏共十五張。

    他倒是有些意外了:不過一天功夫,伊克桑就能拿出這樣大的一筆現錢?——都說軒軍清廉,清個屁廉!

    “爵爺這是在罵人了!”李致遠“嘿嘿”一笑,“我又不是過來討債的,怎麼會把借據帶在身邊兒呢?”

    微微一頓,“再者說了——”

    打住。

    “怎麼?”

    “這沓銀票,”李致遠慢吞吞的說道,“大約十五萬兩吧?不過,爵爺見諒,我是個商人,借貸,是要收利息的。”

    借據上並未註明利息。

    伊克桑目光一跳,“好!你說,你要多少?”

    “咳咳,是這樣的——”李致遠微笑說道,“爵爺大約也曉得,我墊的這筆錢,原本是投在另一筆生意裡頭的,那筆生意,若做成了——”

    “整一倍的利?”伊克桑冷笑,“這麼說,你要整一倍的利息?”

    “不,不,”李致遠說道,“爵爺誤會了,我的眼皮子雖淺,尚不至此——”

    “那你到底要多少?痛痛快快兒,給個數兒吧!——趁我還按捺的住!再拖下去,不定我真叫你‘粉身碎骨’了!”

    李致遠“格格”一笑,“爵爺,你嚇到我了!”

    微微一頓,“呃,其實,我也不曉得這個數兒該是多少——”

    伊克桑怒氣上衝,不可抑制,正要爆發,李致遠已說了下去,“其實,這筆錢——連本帶息在內,實在也不必端大人、更不必爵爺自個兒解囊的……”

    伊克桑一怔,“什麼意思?”

    “是這樣,”李致遠說道,“我和兩個朋友——哦,裡頭沒有潘興邦——合夥兒做國債的生意——”

    “國債?”

    “是啊,”李致遠說道,“國債是怎麼一回事兒,爵爺一定是曉得的,咱們中國,也是發過國債的,只不過,咱們發的國債,攏共沒有多少,不過區區五千萬銀子,沒什麼大做頭,我和那兩位朋友,做的是法蘭西的國債——”

    “法國國債?”

    “是啊!”

    “你那兩位朋友,都什麼人啊?”

    “一個中國人,一個法國人——”李致遠說道,“不過,爵爺儘管放心,我可沒有通敵!我這位法蘭西朋友,地地道道一個生意人,藍眼珠只認得白銀子,你給錢給夠了,就叫他賣國,他也是肯幹的!”

    頓了頓,“不過,他就是一個普通商人,既不‘與聞機密’,也沒有什麼‘上頭’的關係,就叫他賣國,也無從賣起,嘿嘿!”

    “你做國債生意,關我什麼事兒?”

    “歐洲第一位大銀行家,叫做羅斯柴爾德的,不曉得爵爺聽說過沒有?”

    羅斯柴爾德?這個名字,伊克桑倒是聽說過的,而且,此氏和王爺,似乎也頗有些微妙的關聯——

    不過,怎麼扯到姓羅的身上了?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好,好!”李致遠趕緊說道,“呃,待卑職說完了,爵爺就會明白,這個國債,嘿嘿,同爵爺,到底有何關聯了——”

    頓了頓,“拿破崙一世,爵爺一定是曉得的了?滑鐵盧一役,拿破崙一世敗於英將威靈頓,大勢盡去,被迫退位,幽死孤島——”

    伊克桑不看李致遠了,端起茶碗,自顧自慢慢兒的啜著。

    這倒不是“端茶送客”,不過,李致遠也只好不再和伊克桑“互動”了,一口氣說了下去:

    “滑鐵盧一役,拿破崙一世折戟沉沙,一蹶不振;羅斯柴爾德一氏,卻借由此役,一躍而執歐洲金融之牛耳!”

    “其中關竅,就在國債!”

    “羅氏的眼線,遍佈歐陸,滑鐵盧之役,事關法、英兩國國運,羅氏格外留意,他們甚至將探子派到了滑鐵盧的戰場上!見拿破崙一世敗局已定,不待法國軍隊正式投降,探子便快馬加鞭,趕到海邊,上了快船,渡過海峽,將戰報交到早已等候在對岸的羅內森——彼時羅氏之族長——的手上。”

    “羅內森隨即趕往倫敦交易所,一進門,便命令手下,拋售英國國債。”

    嗯,拋售英國國債?說錯了吧?英國不是打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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