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7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2:00
第七十七章 大熔爐
        
    本來,軍火庫是總軍需官貝靈格的責任,但人家貝靈格不止一次對華爾和張勇就此提出異議,可兩位軍團長也有苦衷。

    軒軍是打平了捻匪才決定常駐天津的,諸事倉促,現在的庫存彈藥,大部分是其後才從上海裝船北運。兩地未通電報,訊息不暢,終於一不小心,就超過了天津駐地臨時庫房的正常存儲量。

    華爾和張勇當然不會以此辯解卸責,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刷”地站了起來,說道:“是,屬下處事不當,請求處分!”

    關卓凡“哼”了一聲,說道:“好,華遠誠、張克山,罰俸二月,以示惕厲!”

    華爾和張勇胸膛一挺,同時立正,大聲說道:“是!”

    這個“俸”,可不僅僅是“正俸”,而是他們所有的“正項”收入。

    華爾的“正俸”,只有“三等子爵”一項,每年三百六十兩,月俸不過三十兩。

    張勇的“正俸”,包括一等子爵,每年四百一十兩;提督從一品,每年一百八十兩;另外,身為提督,張勇每年還有兩千兩的“養廉銀”。合計每年兩千五百九十兩,每月二百一十六兩。

    他們收入的大頭,是做松江軍團軍團長、副軍團長的俸銀。

    當然,這個俸銀,包含朝廷行政職務的正項收入。華爾在朝廷裡沒有行政職務;張勇的行政職務是提督,其正俸和養廉銀,是包含在他的松江軍團副軍團長的俸銀裡的,並不重複發放。

    軍團長的俸銀是每年八千四百兩,副軍團長的俸銀是每年七千二百兩,則華爾每年“正項”收入為八千七百六十兩,每月七百三十兩;張勇每年正項“收入”為七千六百一十兩,每月六百三十四兩。

    所以,“罰俸二月”。就是扣華爾一千四百六十兩,扣張勇一千二百六十八兩,相當不少了。

    其餘將領,無不凜然。

    補充幾句。

    清朝的官員,給幕僚的“束修”,迎來送往的費用,都要出自自己的“正項”收入。這個措施。用現代的標準來看,當然不合理。但農業社會的統計監督手段有限,如果這一類“公出”,另列開支,則不知道能從中生出多少花樣情弊?

    這種“財務包干”的概念,現代社會也是很普遍的。但工資和報銷總得分開來。不然錢不夠花,或者雖然夠花,卻總覺得“公出”的花了自己的錢,難免另外“找撲”,為貪污受賄提供動機。

    軒軍明確規定,“俸銀”和“公出”分開,各級將領。在俸銀之外,根據可能發生的“交際”,另有一筆固定的“交際費”,依據級別,數額不等。這筆錢,花超了,自個填;花不完,歸自個。

    實際上。軒軍將領對外交際很少,這筆“交際費”,大部分能落到自己口袋裡,算是一種變相的“補貼”了。

    至於幕僚,當然視作“正式編制人員”,他們的“束修”,完全公費支出。和將領本人無干。

    關卓凡說道:“操典制度的執行,是否符合‘嚴’、‘整’、‘精’、‘細’,即刻全面檢查!這種檢查,著為永例!三月一查。半年一考,考核不能‘過關’的,降職!”

    諸將悶雷般地齊聲答道:“是!”

    關於軍事訓練,關卓凡提出了一個概念——“以戰備促訓練”。

    關卓凡目光炯炯地說道:“咱們當兵的,要做的事情,只有兩件:第一件,打仗!第二件,準備打仗!沒有第三件了!”

    這個說法好生提神,諸將都豎起了耳朵。

    關卓凡繼續說道:“訓練的標準,只有一個:你的這個兵,第二天一早,能不能拉到戰場上?上了戰場,到底是他一槍打中敵人,還是被敵人一槍打中?”

    關卓凡用手指“篤篤”地敲著桌子:“達到這個標準,就是‘合格品’,達不到,就是‘廢品’——就不能‘出爐’,就得‘回爐’,就得再煉!”

    關卓凡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們軒軍,就是一個大熔爐!”

    “能把石頭煉出鐵來,能把生鐵連成好鋼!”

    諸將都聽得熱血沸騰。

    關卓凡說道:“怎麼煉?就是這句話,‘以戰備促訓練’!”

    會議通過以下決定:

    一,增加“緊急集合”,特別是“夜間緊急集合”科目。

    原時空的軍事實踐證明,緊急集合對於提高和保持軍隊的戰鬥力和紀律性,真正是不二法寶。

    本時空這個時代的軍隊,像後世那樣,平時訓練就玩“緊急集合”的是很少的。因此,“夜驚”、“炸營”家常便飯,遇到敵人的突然襲擊也很容易崩潰;至於反應慢,貽誤戰機,就更加不必說了。

    咱們把這一課紮紮實實地補上,一定要把這個把戲熱火朝天地玩起來。

    二,增加對抗性實兵演習的科目。

    冷兵器時代,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對抗性演習”的,最多是“操演”。

    現在已進入熱兵器時代,但除了軒軍,中國其他的軍隊,還在近代戰爭的門外摸門釘。放槍的時候記得瞄準就不錯了,“演習”是談不上的,“實兵演習”更談不上,“對抗性實兵演習”就更更談不上了。

    模擬真實的戰爭環境,是軍隊——不論集體還是個人——適應戰爭、提高戰力的最優途徑。但是這種對抗性的實兵演習,在當時的歐美軍隊中也不多見,大部分的洋教官也不曉得該怎麼做。不過,爵帥的用意大家是能夠體會的,也都認為這是好點子,當下表示,會後集思廣益,盡快拿出方案。

    會議的最後一項議程,是決定編撰軒軍軍歌。

    中國舊軍隊不是沒有軍歌,但多是文人填的詞,文縐縐的,大頭兵大字不識幾個,誰知道你說啥?至於曲調,“宮廷音樂風”,平緩呆板,旋律感弱,難學難唱,唱起來亦根本起不到振奮軍心的作用。

    西風東漸,西洋音樂包括其中的進行曲傳入中國,中國才算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軍歌。

    軒軍軍歌,沒說的,當然是盜後世的版啦。

    關卓凡想,俺把大學軍訓“拉歌”時唱的歌曲搬幾支過來,應該就足夠用了。

    《大刀進行曲》,《游擊隊之歌》,《保衛黃河》,《團結就是力量》,《咱們工人有力量》,《打靶歸來》,等等等等。

    原時空的這些歌曲,實在詞曲俱佳。關卓凡如果要盜版的話,歌詞當然需要重填,但沒有必要大改——關卓凡不認為自己或這個時代的其他什麼人,可能寫出比原詞更帥的歌詞來——只需改動和本時空有明顯衝突的地方,再將歌中主角換成軒軍即可。

    曲子嘛,從軒軍軍樂團裡,抓個能記五線譜的,自己一邊哼,叫他一邊記就是了。

    原時空的賢哲們,俺盜你們的版,也是在這個時空為中國的崛起而奮鬥,所以,有怪莫怪。

    嗯,如果你們不見怪的話,俺首先要盜的,嘿嘿,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這首歌的曲子,應該是十八到十九世紀歐洲某國的軍樂,倒不能算俺盜版。不過是不是《德國威廉皇帝練兵曲》,關卓凡就表示懷疑。因為沒有一個人找得到這個《德國威廉皇帝練兵曲》的原版在哪裡,不少人把《腓特烈大帝頌曲》當成了《德國威廉皇帝練兵曲》,其實兩者根本不是一碼事。

    至於歌詞,有袁世凱版的《大帥練兵歌》和張作霖版的《大帥練兵歌》,但看來看去,關卓凡覺得,還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最帥。

    所以,嗯,就是你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2:04
第七十八章 新運程
        
    關卓凡從天津回到北京,已經是臘月二十九的晚上了。

    大年三十,接神,踩歲,參加賜外藩蒙古王公來朝的筵宴大禮。

    筵宴在保和殿舉行,但從南邊的中和殿開始,就陳“大樂”:中和殿北簷下左右,陳丹陛大樂、丹陛清樂;保和殿前簷下,陳中和韶樂、中和清樂。南北呼應,鐘樂齊鳴,倒也氣派。

    殿外東隅,還有笳吹、隊舞、雜技、百戲,熱鬧得很。

    殿南的場地正中,張立了一個大大的黃色的帳篷,內設反坫——就是土築的檯子,上面擺滿尊、爵之類的貴重器皿。

    殿內,寶座前設御筵,寶座左右陛下——就是台階下邊,設後扈大臣、牽引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和註記官席;然後就是筵宴的客人——外藩王公,以及陪筵的文武大員們的席位,關卓凡的位置就在這裡。

    殿內的席位擺得滿滿的,出了殿門,殿前的丹陛上也設席,客人是台吉們,陪筵的是侍衛們,按品級排序。

    殿東簷下是理藩院堂官席。

    場子中央的那個大黃帳篷兩邊,左邊是所謂“帶慶隆舞大臣”席——就是晚會總導演;右邊是內務府大臣席。

    關卓凡想,寒冬臘月的,這兩位被扔在戶外空地上吃風,可憐啊。

    沒法子,這就是所謂“儀注”。

    午刻,皇帝奉兩宮皇太后鑾駕御殿,行燕禮、奏樂、進茶、進爵、行酒、進饌、樂舞、雜技、百戲。

    然後,宴畢,謝恩,各回各家。

    這個冗長的程序,完全就是“行禮如儀”,根本不能真吃什麼東西。有經驗的人,赴宴之前,都會先吃一點東西打底。可憐關卓凡經驗不足。在回家的路上,聽到自己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

    第二天,元旦,更忙了,大夥兒要從早上摺騰到晚上,一口氣都歇不了。

    最慘的那個還是小皇帝。丑正——凌晨二點,就被人從熱被窩裡拎了出來。盥洗,著吉服,然後爆竹聲聲,到宮內各處“神牌”、“神主”前拈香行禮。

    御花園的欽安殿、天一門、千秋亭、斗壇;福建宮花園的妙蓮華室、凝暉堂、廣生樓;乾清宮東廡的聖人前、藥王前;坤寧宮的西案、北案、灶君前、東暖閣佛前;樂壽堂佛前;承乾宮、毓慶宮、壽皇殿、西大高殿等處的歷代帝后御容前;東六宮東邊的天穹寶殿……等等等等。

    真是哪位都不敢拉下,哪位都不能得罪啊。

    小皇帝不止一次,拈著香。行著禮,小腦袋就開始“釣魚”。有一次差點就睡了過去,幸好旁邊的總管太監黃敬忠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不然小皇帝摔個跟斗,這個漏子可就捅得大了。

    拈香行禮後,小皇帝得到養心殿東暖閣——就是兩宮皇太后平日召見大臣的地方,“開筆”。就是寫幾個吉祥的字。以求新的一年國泰民安,政通人和。小皇帝自個還在學寫字,意思意思罷了。

    他寫的是“萬象更新”。

    “開筆”後,是“祭堂子”。

    “祭堂子”原是滿洲人的“薩滿”之祀,專祭本族神明和祖先。太宗稱制後下旨:“凡官員庶民等,設立堂子致祭者,永行禁止。”於是,“祭堂子”就被壟斷成愛新覺羅家族的專利了。

    這個活計小皇帝當然幹不了。這一次,代皇帝主祭的,是恭王。

    “祭堂子”不干小皇帝的事了,卻干關卓凡的事。他的任務,是率領不參加行禮的文武百官和外藩蒙古王公台吉等,在午門外“跪送”。

    等祭祀人等回來了,再“跪迎”。

    寅正——凌晨四點。“祭堂子”的隊伍從午門出發。就是說,關卓凡得天不亮就爬起來,寅正之前到位,同一大班人杵在午門外。然後一直等到天亮。寒風凜冽中,穿的再暖和,也是瑟瑟發抖,有的官員的鼻涕都凍出來了。

    關卓凡心中抱怨:這不是折騰人嗎?哪天老子真說話算數了,非改改這個制度不可!

    昨天我還笑話“帶慶隆舞大臣”和內務府大臣兩個,現在,哼哼,我還不如那兩位呢。

    “祭堂子”的回來了,“跪迎”,禮成。可大夥兒一口氣都不能喘,因為接下來就是元旦朝賀的儀式了。

    元旦朝賀是朝廷規模最大的儀式,有的時候,甚至比皇帝即位還隆重。因為新帝即位,常常事機緊促,不能從容。比如同治小皇帝,就是在熱河行宮登基,一切儀制,自無法和紫禁城相提並論。

    這元旦朝賀,到底怎麼樣盛大莊重,倒要見識一番。

    元旦朝賀“主會場”,是太和殿。

    午門、太和門及太和殿前,鑾儀衛已陳法駕鹵簿。

    和保和殿賜宴外藩蒙古王公時相仿,太和殿簷下陳中和韶樂,太和門北簷下陳丹陛大樂,南北呼應。

    殿內設表案和筆硯案。

    丹墀內御道兩邊擺“品級山”。這樣東西比較有趣,銅質,內空,大致是一個扁圓錐體,約一尺左右的尺寸,上以滿漢兩種文字註明品級,從正一品至從九品,一行十八坐,御道東西各兩行,共七十二座。

    這個東西形狀似山,因此叫“品級山”。它清楚指明參加儀式的官員該於何處就位,算是一種很科學的“位標”。

    除了“品級山”,還有糾儀御史和禮部司官,幫助辨定百官朝位。

    王公超品,不在丹墀內,而在更高一層的丹陛上——關卓凡就在這兒了。

    王公文武先在午門外集合,然後禮部司官引導,入紫禁城,至太和殿前,各就各位。

    欽天監報時,禮部堂官至乾清門,奏請皇帝御殿。

    於是午門鐘鼓齊鳴,皇帝奉兩宮皇太后鑾駕,先至中和殿升座。

    這是一個“過渡”,就是說。先在中和殿歇口氣,準備準備。

    辰正,中和韶樂奏,皇帝奉兩宮鑾駕,入太和殿,升寶座。

    升座後,樂止。階下三鳴鞭。

    鳴贊官喊“排班”,意思是:大夥兒各就各位,準備磕頭。

    丹陛大樂奏,王公百官由“立位”轉“拜位”。

    鳴贊官喊“跪”,於是呼啦啦一大片,整個場子都跪了下去。

    樂止。宣表官捧表,至太和殿簷下正中跪,一左一右,兩個大學士陪跪。

    宣表官是桑春榮,兩個大學士是倭仁和朱風標。桑春榮只是學士,兩個齒德俱尊的大學士上司卻要居他左右。這是因為桑春榮的嗓子最好,如果換了倭仁。一口河南土腔,中氣也弱,在這朝廷大典之上朗讀賀詞,聽著未免有點怪怪的。

    宣表官展表,宣讀賀詞,文意奇古,裡面的皇帝、太后是聽不懂他嚷嚷些啥的。

    賀畢,三位老先生入殿。進表於案。

    然後退出殿外,丹陛大樂復奏。

    王公百官於是行三跪九叩禮。

    禮畢,起身,由“拜位”而復“立位”。

    樂止,皇帝、太后賜群臣坐。王公入太和殿坐,百官就“立位”坐。然後大傢伙兒一叩首,表示謝恩。

    接著進皇帝、太后茶。皇帝、太后禮尚往來,賜群臣茶。群臣坐飲畢,再行一叩禮,謝恩。

    階下三鳴鞭。中和韶樂奏,皇帝、太后降坐,百官按次退下。

    這個“元旦朝賀”就算結束了,但今天的事體,卻只做了一半。

    場子一空出來,禮部、內務府、宮裡邊的太監蘇拉,就開始流水價般出入,佈置接下來的“太和殿筵宴”。

    這算是清宮規格最高的宴會。

    殿內宴桌一百零五張,是接引大臣、後扈大臣、領侍衛內大臣、王公親貴和一、二品大臣的位子。

    不過,大臣中的理藩院堂官、都察院的掌院左都御史兩位,雖然都是一品大員,但他們的位子卻不在殿內,而是擺在在太和殿前簷下。這是因為,理藩院有懷柔遠人之義,都察院有監督糾舉之責,擺在外面,一個是“接待外賓”的意思,一個是盯著“你們有沒有犯錯失儀”的意思。

    殿前丹陛上設宴桌四十三張,是二品以上的世爵和侍衛們的位子,哦,內務府大臣和“帶慶隆舞大臣”的位子也在這裡。

    再往下,丹墀上,御道東西兩邊,各張立八個大大的藍色帳幕,三品以下官員在這裡入席。

    外國使臣的席位在西班之末。

    佈置好了,王公大臣重新入場,按朝班排立。

    吉時到,禮部堂官奏請皇帝、太后御殿。

    於是,午門鐘鼓齊鳴,太和殿前簷下中和韶樂奏《元平之章》。

    皇帝、太后升座,樂止。

    階下三鳴鞭。

    王公大臣就位,向皇帝、太后行一叩禮,然後入座。

    大宴正式開始。

    先進茶,丹陛清樂奏《海宇昇平日之章》。

    次進酒,丹陛清樂奏《玉殿雲開之章》。

    再進饌,中和清樂奏《萬象清寧之章》。

    然後,進“慶隆舞”,先來“揚烈”,繼之“喜起”。

    舞畢,笳起,奏蒙古樂曲。

    接著,奏各族樂舞、雜技百戲。

    關卓凡大感興味,這個,和原時空的“晚會”,頗有相似之處啊,也很有“民族大團結”的味道嘛。

    最後,丹陛大樂奏,群臣行一跪三叩禮。

    中和韶樂奏,皇帝、太后降坐還宮,群臣退出。

    大宴至此結束。

    皇帝、太后還要在乾清宮舉行家宴,但這個就不關大臣們的事了。於是車水馬龍,各自歸家,赴自己的家宴去也。

    這一天下來,儀注繁冗,個個疲憊,然而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這番盛世景象,去年這個時候,還根本不能想像!

    眼見盛世可期,怎麼能夠不喜動顏色呢?

    關卓凡想,不知道黃幔後面的御姐,是什麼樣的的心情?

    他長出一口氣:好罷,舊的一年過去了,新的一年開始了,中國,也要開始她的新運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2:04
第七十九章 拜師
        
    初六,“開印”。

    養心殿東暖閣裡邊,年節的喜氣猶在,君臣都是神采奕奕。

    這個年,是兩宮皇太后近十年來,過的最舒心的一個年。

    天下底定,只剩下西北還有亂子。不過,這一次,確實是“纖芥之疾”了。

    一來,徹底平定回亂只是時間問題;二來,甘肅、新疆的回亂,再也不可能像之前捻回合流那樣,有蔓延到中原的風險。

    三來嘛,畢竟西北離內地還遠著。

    所以,十年來,兩宮的心第一次真正放到了肚子裡。

    心態怡然,看一個又一個的慶賀典禮,不論規模大小,都愈覺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何況,又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在這種氣氛中,幾項人事安排:浙江巡撫馬新貽調任陝西巡撫,江蘇布政使劉郇膏署理浙江巡撫,江蘇署理巡撫趙景賢真除,“輕快”地通過了。

    講到“旗務改革”,東暖閣裡的氣氛開始變得凝重。

    慈禧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旗務要改,多少年了,誰都知道,誰都不敢做。難得你們有這個志氣,我們姐倆,都是很欣慰的。只是,萬事要小心。”

    關卓凡和恭王對望一眼,關卓凡說道:“是,臣等謹遵兩宮皇太后聖諭。臣等議過了,這個事情,調子要低,不用‘改革旗務’的名義,就說‘整頓旗務’便好。還有,一開始不必大張旗鼓,先在外省,尋幾處生計最苦的旗營,做一個……‘試點’,果然有效用,再在全國推行。還有,這麼做,另有一個好處:一開始如果有什麼措施不當的地方。後邊來得及改正;缺什麼,也好加進去。”

    “試點”兩個字,不是這個時代的用語,但兩宮都聽懂了。慈禧喜道:“好,好,這真是‘老成謀國’。你們放心,這個事情。不要怕我們姐倆耳根子軟,且放出手段,漂漂亮亮地把差使辦下來!”

    這是極難得的表示。辦這種差使,最怕的就是“上頭的”的“耳根子軟”,喊苦叫冤的聲音聽多了,便嚇住了。乃往後縮。而退堂鼓一打,第一個倒霉的是主政其事的人。為搪塞輿論,主事的大臣會被當做替罪羊扔出來,大多都落個沒下場。歷朝歷代,無不如此。

    當下關卓凡和恭王一起跪下謝恩。

    軍機準備跪安了,慈禧微笑道:“關卓凡,今兒是你第一次辦弘德殿的差使吧?”

    關卓凡說道:“是。請聖母皇太后訓喻。”

    慈禧含笑說道:“你學問大,我能有什麼‘訓喻’你的?不過,你仔細著,可別出什麼丑啊。”

    話是這麼說,臉上卻是笑意盈盈。下面的幾個軍機,也不由面上帶笑。

    關卓凡頗為尷尬,心想“沒有學歷”,就是被人說嘴啊。

    剛想答話。慈安開口了,是笑著向慈禧說的:“哎呦,妹妹你嚇到他了。”轉向關卓凡,溫言道:“皇帝年紀小,可也是很佩服你的,儘管好好的教。可惜,我們姐倆不能在邊上聽你講書了。”

    “皇帝也是很佩服俺的”?這可是一條重要的信息。

    關卓凡正想回話。卻又被慈禧搶了先。她微笑道:“這就嚇到了?好吧,關卓凡,你給皇帝講書講得好,回頭我們姐倆請你給我們姐倆講書。”

    這句話隨隨便便地說出來。卻似大有深意,幾個軍機大臣心中都是一動。

    今天第一次給小皇帝上課,關卓凡本來就有點緊張,被慈禧幾句話一“揉”,更是渾身微汗。

    回到軍機處,定下了神,在心裡把“備課”的內容,默默“過”了一遍,看看時辰差不多了,拿起“教具”,往弘德殿而來。

    本來,按照制度,不論教授哪門功課,不論授課時間早晚,所有的師傅和皇帝學生都要同時到殿、同時下學。上一門功課的師傅口若懸河,下一門功課的師傅就在一邊坐等。

    不過,教滿語的“諳達”,皇帝面前,是沒有資格坐的。“尊師重道”,尊重不到他們身上。如果想坐,只能退出殿外,到廊下坐著。

    這個制度,無法用於關卓凡身上。關師傅國家首輔,政務繁忙,而大部分的公事,包括覲見兩宮,都放在早上,是沒有可能陪小皇帝從早上到中午枯坐大半天的。因此有特旨,“兵事、洋務”功課開始前一刻鐘,關卓凡到達弘德殿就好了。

    為此,小皇帝午膳前的四段功課,“兵事、洋務”放在了最後一段。

    弘德殿在乾清宮裡邊,關卓凡今兒是第一次見識。太監帶路,到了乾清宮,進了一個院子,關卓凡四周打量,不由微愕。

    這個弘德殿,說是“殿”,其實不大,單簷,面闊三間而已,前邊另接三間小小抱廈。

    不過自成一院,十分清淨。

    轉念想想也對,這是給小皇帝讀書的地方,如果重檐畫壁,金雕玉砌,目迷五色,還讀個啥書。

    總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親自迎了出來。皇帝就在屋子裡,臣子之間是不能見禮的,於是相互微笑示意,一前一後,進了屋子。

    翁同龢的功課排在第三段,剛剛講完。這也是翁同龢第一天給小皇帝授課,看小皇帝的樣子,效果大致過得去。不像倭仁、徐桐,小皇帝每次上課,苦口苦面;課上完了,如蒙大赦。

    關卓凡和倭、徐、翁三位,相互點頭,以示招呼。然後,由醇王主持,小皇帝給關卓凡行拜師禮。

    年前,兩宮就專門召見了翁同龢,召見的時候,帶上了小皇帝,就便給翁同龢行了拜師禮。

    關卓凡太忙,年前實在沒有時間,現在補上。

    皇帝的拜師禮,和普通人家的拜師禮,頗有不同。

    首先,關卓凡以君臣之禮給小皇帝請安,站起身後,醇王才高聲說道:“奉懿旨……”

    關卓凡重新跪下,殿內的其他人等,包括小皇帝,通通跪了下來。

    醇王說道:“派定——毅勇忠誠固山貝子、軍機大臣關卓凡,充任皇帝‘兵事、洋務’功課師傅。師道尊嚴,雖天子不得例外,應行拜師之禮,著關卓凡毋得固辭,欽此!”

    關卓凡先磕頭謝恩,大夥兒站起身來之後,關卓凡說道:“兩宮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卓凡感戴不盡。可名分攸關,大義至重,皇上要行拜師之禮,絕不敢受。請王爺回稟兩宮,免了這個禮節。”

    醇王說道:“你太謙了。本朝最重師道,皇上行了禮,才會記得:要尊重師傅,要虛心受教。”言罷,轉頭向門外喊了聲:“來人啊!”

    立即有太監打簾進屋,打千侍立。

    醇王吩咐:“取墊子來!”

    取墊子來,自然是要行跪拜之禮。

    關卓凡連忙說道:“若行大禮,這個師傅,就不敢奉詔了!”

    醇王略略沉吟一下,說道:“也罷。那麼,皇上就作揖吧——這個,你可不能不受。”

    關卓凡不再多說,走到書案之前,偏著身子站好——意思是,即便皇帝只是作揖,這個禮,也不敢受全了。

    醇王說道:“皇上,給師傅作揖,叫‘關師傅’。”

    小皇帝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做了一個長揖,喊了聲:“關師傅。”

    關卓凡心中漾起一股奇異的滿足感:給俺行禮的是皇帝哦,嗯,做這個師傅,還是有點意思的嘛。

    至此“禮成”。

    其實,“懿旨”叫皇帝給師傅磕頭,師傅反覆“固辭”,最後皇家“不得不”讓步,改成叫皇帝作揖,都是“套路”。以此表示:即張揚師道尊嚴,又不廢君臣之義。

    師弟歸坐,關卓凡說道:“皇上,咱們今兒的功課,先講‘兵事’。”

    然後將“教具”在書案上攤了開來,小皇帝一看,大感興味,原來是一捲圖畫。

    看清楚畫中形象,更有意思:一共四位人物,前面三位,頂盔貫甲,都是將軍,不過非本朝人物;最後一位,翎頂輝煌,乃是本朝一位大臣,卻不知道是哪一個?

    關卓凡說道:“這第一位將軍,名字叫做李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2:04
第八十章 新年第一課
        
    小皇帝眼睛一亮,說道:“我曉得,是‘飛將軍’!”

    關卓凡讚道:“皇上真是聰明。這個李廣,是前漢時候的一員大將,他守邊的時候,匈奴對他,是又怕又佩服,號曰‘漢飛將軍’。”

    從師傅那裡得到“真是聰明”的考語,對小皇帝來說,實在是極罕有的,當下不由興奮得小臉通紅。

    關卓凡說道:“李廣的名氣好大,武帝即位,把他從邊郡調到京城,做了將軍。說來奇怪,自從李廣升了官,開始獨自帶領大軍出擊匈奴,卻是打一仗,敗一仗。到了後來,武帝都不敢叫他領兵了。”

    關卓凡頓了一頓,問道:“皇上想一想,這是為什麼呢?”

    小皇帝的眼睛骨溜溜地轉了一輪,說道:“他沒本事嘛!”

    關卓凡心裡感嘆:其實是多麼簡單的一個問題,無數讀飽了書的人,千百年來爭論不休;尚未成年的孩子,因為沒有成見,卻反而可以輕鬆識得其中關竅。

    關卓凡微笑道:“這位‘飛將軍’,武藝是很高的。他打獵的時候,把草叢中的一塊大石頭當成了老虎,一箭射去,大半隻箭矢沒入了石頭中——皇上拉過弓,自然曉得,這得多大的臂力,多好的箭術啊?”

    “可是,帶兵打仗,將軍要做的,是排兵佈陣,不是衝鋒陷陣;將軍的武藝高不高,甚至會不會武藝,其實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皇上曉不曉得,這個排兵佈陣,最緊要的是什麼?”

    小皇帝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曉得。”

    關卓凡說道:“是紀律。排兵佈陣,令行禁止,才能‘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才能打勝仗。不然。叫進攻,偏向後退;叫往東,偏要往西,這個仗,還怎麼打?”

    這些都是小皇帝聽得懂的,他睜大了眼睛,連連點頭。

    關卓凡說道:“這個紀律。就是管人。做將軍的,既要管好自己的部下,也要管好自己。”

    “管好自己的部下”好理解,“管好自己”是什麼意思?

    關卓凡曉得小皇帝的疑惑,說道:“有一次,李廣打了敗仗。被免了職,空閒得很,就大晚上的跑到山裡打獵。回來的時候,在一個叫做霸陵的地方,被驛亭的亭尉攔住了。嗯,那個時候,遵照朝廷的章法。晚上是不許通行的。”

    關卓凡略停片刻,以便小皇帝“消化”。

    然後繼續說道:“李廣的從人說,‘這位是故李將軍。’亭尉說,‘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故”也!’李廣沒有法子,只好在驛亭外面待了一宿——當然,氣得要死。請問皇上,這位亭尉做的。對還是不對呢?”

    小皇帝響亮地回答:“當然對,這是王法嘛!”

    關卓凡喜道:“皇上聖明!”

    頓了一頓,說道:“不久,武帝重新啟用李廣。這位‘飛將軍’上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那位亭尉調到自己的軍中。然後,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小皇帝“啊”了一聲。說道:“這不是無法無天了嗎?”

    關卓凡淡淡一笑:“這就叫‘管不好自己’了。李廣既然‘管不好自己’,那麼,他能不能‘管好自己的部下’呢?”

    關卓凡緩緩說道:“李廣行軍的時候,隊伍是很亂的。沒有什麼行列陣式;安營紮寨,也是一樣,三三兩兩,士兵們愛呆在哪裡就呆在哪裡,也不派人警戒巡邏——皇上想,如果敵人突然發起進攻,可怎麼得了?”

    講到這裡,不但小皇帝似懂非懂地聽入了迷,就連醇王、倭仁、徐桐、翁同龢幾個,也豎著耳朵,聽得住了。

    關卓凡說道:“所以,‘管不好自己’,必然‘管不好部下’。這樣的人,武藝高強,帶領幾百個兵,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是好的;可要給他幾千兵、幾萬兵,他便擺不開,玩兒不轉了。”

    又頓了一頓,說道:“所以,李廣做邊郡太守的時候,小打小鬧,無往不利,匈奴人也怕他;等到當了將軍,率領大軍作戰,便打一仗、敗一仗了。”

    到了這兒,今天的“書”便算“講”完了;但課程卻只進行到一半。接下來,關卓凡要小皇帝自個兒複述方才“講書”的內容。

    這麼做,是為了加深小皇帝的印象,訓練小皇帝的表達能力;還有,你不把功課從頭到尾“背出來”,回去了,兩位御姐怎麼曉得俺的“書”講得好呀?

    “背”是“背”,但不是“死記硬背”,而等於是“說故事”,所以小皇帝很有興趣。開始的時候,磕磕巴巴,掉三拉四,關卓凡在旁,一一提點,不斷鼓勵。如此兩三遍下來,從頭到尾,基本流暢了。

    看看時辰,已經到了午初,關卓凡宣佈“下學”。

    小皇帝猶自不捨,看著圖畫,問道:“關師傅,這後面的幾位將軍,是什麼人呀?”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這個嘛,下次講書,臣慢慢兒說給皇上聽。”

    這是“下回分解”的意思,小皇帝心癢難搔,可沒有法子,只好乖乖下學,由黃敬忠等太監前圍後繞,送去長春宮進午膳了。

    關卓凡的第一次“講學”,極其圓滿。

    午膳的時候,沒等兩宮發問,小皇帝自己就滔滔不絕,把關師傅的功課,由頭到尾,講了一遍。

    新師傅,特別是那位關師傅,講書講得好不好,當然是兩宮皇太后非常關心的事情。但原先並未打算在午膳時候詢問,因為小皇帝進午完膳,還有“國語”功課,不想叫他吃不好飯。

    小皇帝主動“報告”,可是以前沒有過的事情。

    聽他竹筒倒豆子般,理路清楚,敘事明快,有些道理連慈禧都覺得“茅塞頓開”,耳目一新。

    小皇帝這“背書”的“水準”,更是前所未有!

    兩宮又驚又喜。而且,小皇帝心心唸唸,已在掛著明天的功課,如此“上進”,也是頭一遭。

    兩宮膳後議論,慈安感嘆:“皇帝好像變了一個人!這個關卓凡,會變戲法嗎?”

    慈禧心中得意,想到那班外官,囉囉嗦嗦,心說看你們還怎樣說嘴?

    確實不太好說嘴了。

    先從倭仁這兒,對關卓凡的印象,就大有改觀。

    李廣的事例,聽在倭仁耳朵裡,認為關卓凡以此對皇帝“橘諫”:廣心胸,守制度。

    他對徐桐嘆道:“‘君子過言則民作辭,過動則民作則’,‘君之行雖過,而民尤以為法’,天子行止,稍有踰矩,臣民即惶惑無以法則。關貝子以李廣做譬喻,皇上年紀小,更容易聽得進去,算是苦心孤詣了!“

    這個調調,和倭老先生板起臉來給皇帝說的種種大道理,異曲同工嘛。

    還有,不論是蒙旗的倭仁,漢旗的徐桐,還是漢人翁同龢,都有一個概念:旗人親貴“不讀書”,“不讀史”。可關卓凡顯然不但“讀”,讀得還很透徹,深入而能淺出,某些見解,連倭、徐、翁幾個,也未必就能生發得出來。

    此人年少而立奇功、得大名、享厚爵,實非幸致!

    “總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當了大半年的“旁聽生”,今天是第一次把“功課”聽了進去。他生性好武,李廣的事情很對他的脾胃。之前,他一直以為李廣“數奇”,運氣不好,沒想到這位名動於後世的“飛將軍”,竟是個“沒本事”的?

    下了學,醇王還發了半天的愣。

    其實,李廣的“沒本事”,還不止於此。他的部隊,戰役準備、後勤保障,也是一塌糊塗。不過,一堂課要有一堂課的重點,貪多嚼不爛。關卓凡想著,其他的“點”,也要用得其所,現在先放一放,以後再說。

    從弘德殿出來,關卓凡長出了一口氣。這新年第一課,應該是過關了。

    事實上,關卓凡這個皇帝學生,不是一個好相與的的角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2:04
第八十一章 別操這個心
        
    自關卓凡一進殿,小皇帝的目光就在落在他的身上,眼睛骨碌碌地直轉。這代表小皇帝對關卓凡的興趣;可同時,你不曉得,這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到底在轉多少念頭?

    原時空的同治皇帝,因為早逝,被時人和後人給予了過多的同情,可關卓凡認為,同治固執偏狹,飛揚跳脫,實在算不得一個合格的皇帝。

    喜愛浮華熱鬧,這一點,同治和他老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年紀大了之後,主張重修圓明園的,同治其實是最力的一個。名義上當然是給太后“頤養天年”,但同治本人對這個園子的興趣,絕不在慈禧之下。

    一親政,同治就開始著手做這個事情。

    圓明園不是頤和園,真重修,國家財政是一定要破產的。恭王反對,同治居然對他六叔拍桌子,大聲咆哮:“我把這個皇帝讓給你做好不好?”

    然後大發威風,撤掉恭王的一切差使——這還不夠,居然“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入不入八分輔國公”。

    軍機大臣和御前大臣驚憤交諫,同治牛脾氣上來,居然親自擬旨,要將五軍機、五御前等十位重臣,一起革掉。

    這就不僅是“倒行逆施”,簡直是“喪心病狂”了。

    同治根本不明白:清朝的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脫胎於滿洲貴族共和,滿洲親貴,是政權的“股東”。就算經過康、雍、乾三朝,“股東”的“表決權”,就比例而言,相對於皇帝這個“董事長”降低了,但依然還是“董事”。

    同治這麼幹,等於要把所有的“表決權”,收到“董事長”一人手裡。這種行徑,真正叫“動搖國本”,即以聖祖、世宗、高宗之盛年。也絕不敢幹。他一個剛剛親政,沒有任何真正權力基礎的毛頭小子,就這麼亂來,下場如何,用腳後跟也能想到。

    早已“撤簾”的兩宮皇太后,不跟皇帝打任何招呼,御弘德殿。召見軍機大臣和御前大臣,當著皇帝的面,恢復了恭王的爵位差使。皇帝親擬的那道撤軍機和御前的旨意,自然作廢,連明發的機會都沒有。

    這其實相當於一場政變。皇帝的權威大損,兩宮的手重新伸回了政府中樞。同治心灰意冷。更加縱跡於花街柳巷,直接導致了他的早薨和兩宮的再次垂簾。

    穆宗的繼任人選,有“立長”、“立幼”之爭,“立長”皇帝親政,“立幼”兩宮垂簾。

    慈禧當然希望“立幼”。但關卓凡認為,這個問題,根本不是慈禧可以自專的。實在是:一。滿洲親貴被穆宗的糟糕表現嚇到了;二,那些已經成年的“爺”,看來看去,沒有一個靠譜的。所以,寧肯選擇一直善盡職責的兩宮皇太后繼續執政。

    同治親政,還辦過一件極其荒唐的案子。

    當時的烏魯木齊提督叫成祿,鑲藍旗。此人身為烏魯木齊提督,卻滯留甘肅高台。坐視新疆糜爛,前後七年,遷延不進。非但如此,還苛索駐地周圍民眾錢銀三十餘萬兩;士民抗議,成祿居然巫良為匪,縱兵虐殺二百餘人,然後上報朝廷。說自己打了一個勝仗。

    左宗棠西征,查得情弊,上摺嚴劾,成祿“革職拿問”。

    但成祿是醇王的私人。如此惡行,最後只擬了一個“斬監候”。

    大夥兒都知道,這一“候”,腦袋就算保住了。找個什麼機會“加恩”,或等到“大赦”,就可以減刑,甚至釋放。

    一位甘肅籍的御史,叫吳可讀的,悲憤之下,上摺力爭,內有警句:“皇上先斬成祿之頭,懸之匯街以謝甘肅百姓;然後再斬臣之頭,懸之成氏之門,以謝成祿。”

    這幾句話,激怒了同治,以為吳可讀欺他年輕,才出此錐心刺耳之語。於是,不但不殺成祿,反倒真要斬吳可讀的頭了!

    這就太荒唐了。

    成祿的案由是沒有爭議的,有爭議的只是量刑的尺度,因為這個殺言官,不成了桀紂了嗎?

    兩宮皇太后苦勸,但同治像後來對恭王那樣,發了牛脾氣,生母的話固然不聽,一向敬愛的母后皇太后的話,也不聽。

    醇王主持,三法司會審,竟真辦了吳可讀死罪!

    到了“畫行”的時候,大理寺少卿王家璧死活不肯下筆。

    定死罪,需要三法司所有堂官,正、副都算上,“全堂闕諾”,缺一不可。就因為王家璧不肯昧了良心,阿附上意,吳可讀終於逃得一命,改了充軍。

    關卓凡認為,不客氣的說:同治絕對有做桀紂的潛質。他死的早,是中國人的福氣;不然,原時空的中國,命途會更加多舛。

    慈禧對兒子的教育,雖然竭盡全力,但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簡單粗暴”,結果完全失敗。可以說,他媽的好處,同治一樣沒學到;他媽的壞處,同治學了個全。

    關卓凡想,我來試著改造改造小皇帝;改造不成功的的話,將來這個皇帝,是不好給你做的。

    改造——從哪裡入手呢?

    既然偏執狹隘,賞黜隨心而無度,那麼,就如倭仁說的,要“廣心胸,守制度”;然後,“天子將身為天下法則”。只不過,倭仁那一套,小皇帝聽都聽不懂,自然談不上聽不聽得進去。關卓凡要用小皇帝聽得懂的、感興趣的方式,把這些觀念灌輸給他。

    接下來,關卓凡還打算以戰爭的後勤保障作為切入口,給小皇帝好好講一講“國力”、“民力”,希望他能夠形成“愛惜國力、養護民氣”的概念。

    關卓凡回到軍機處,除了值日的許庚身,其他幾位,都不在軍機直廬。

    軍機大臣各有本職,軍機處每日要務一了,就得趕去處理本衙門的公事。恭王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文祥去工部,寶鋆去戶部,曹毓瑛去兵部。許庚身如果不值日,就得去吏部。而關卓凡,名義上,有個“顧問委員會”要對付,只是他幾乎從不“到部”就是了。

    許庚身濡墨援筆,正在練“大卷子”。

    這個“大卷子”,指的是殿試的試卷。殿試掄文。除了文章要寫得花團錦簇之外,字體講究“黑、大、光、圓”,所謂“館閣體”是也。練“大卷子”,就是練這個“館閣體”。

    許庚身舉人出身,向以未中進士為憾,幾年前便有心發奮。要考一個進士回來。只是他既俗務纏身,又名士風流,始終安不下這個心來好好用功。現在大軍機都當上了,還沒有一個進士“傍身”,實在有礙觀瞻。乃痛下決心,今年一定“下場”,非蟾宮折桂不可。

    關卓凡曾經暗暗感慨:在當時的士人中。許庚身算是“開明派”了;而座師、同年這些東東,對他的宦途進身,意義已經不大,但許庚身還是對科舉帶來的身份和榮譽心心唸唸。看來,日後改革科舉制度,委實不是一件容易事啊。

    許庚身見關卓凡進來,擲筆起身,笑道:“關師傅下學了!餓了吧?請問貝子是回家吃。還是在這兒吃?在這兒吃,我這就叫小夥房給你做,想吃點什麼?”

    關卓凡笑著擺手:“我在這裡隨便吃點——不過可不敢打攪你用功,我自個去小夥房裡瞅一瞅。”

    話音剛落,便聽見外面一把清亮尖細的嗓子在喊:“兩宮皇太后賞關貝子用飯,御膳房伺候!”

    是安德海的聲音。

    關卓凡和許庚身一愣,門簾挑開。安德海已經進來,先笑嘻嘻地給關、許兩位大軍機請了安,然後向門外招呼一聲,兩個小太監跟了進來。各擔著一個大食盒子。

    關卓凡謝了恩,安德海打開食盒,將裡邊的菜餚,一樣一樣,親手端到桌子上擺好,極其慇勤。

    看時,有黃燜羊肉、鴨條溜海參、熏肘花小肚、銀絲翅子、白肉菠菜燉豆腐、炸春捲、酒糟丸子。

    器皿下邊,都托以盛裝了熱水的瓷瓶。

    關卓凡笑道:“這麼多!我一個人哪裡吃得了?星叔,咱們倆一塊吃罷。”

    這次輪到許庚身搖手了:“我已經吃過了,再吃,就寫不得字了。”

    關卓凡一笑:“也罷,請幾位公公把飯菜端到隔壁,咱們別打擾許大人用功。”

    安德海一聽,正中下懷,指揮兩個小太監,將菜餚都端到隔壁房間,重新安置好了。

    安德海叫兩個小太監出去,一邊擺放碗筷,一邊笑嘻嘻地對關卓凡說:“我伺候大哥用膳。”

    關卓凡笑道:“哎呦,我的大總管,你是伺候聖母皇太后的人,我怎麼當得起?咱們自己兄弟,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事實上,關卓凡對和一個太監稱兄道弟,已經非常膩味,但表面上一如以前,什麼不愉也看不出來。

    安德海喜道:“大哥真是爽快!嘿嘿,聽說,咱們要給兩宮皇太后修個園子,叫做‘頤和園’?”

    關卓凡心中暗暗冷笑:來了!

    點點頭,說道:“是有這麼回事。”

    安德海說道:“只修一個‘頤和園’,會不會小了一點?咱們把圓明園重新修起來,那是何等氣魄,可有多好呢?”

    關卓凡搖搖頭:“沒那麼多錢啊。”

    安德海乾笑了兩聲,說道:“也是。”

    頓了一頓,壓低了聲音,說道:“內務府那邊,央求我向大哥討個准信兒,這個頤和園,什麼時候開工?有什麼章程?他們好巴結辦差。”

    關卓凡說道:“這次的‘園工’,不少地方要用到‘西法’。許多關節,內務府未必十分明白,這個差使,得另外尋人來做。”

    安德海大愕,呆了半響,臉上又堆出笑容來,說道:“那麼,我伺候大哥辦差!宮裡邊都歸我接頭;宮外邊,我也可以替大哥跑個腿!”

    關卓凡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個‘園工’,具體的事務,我也是不插手的。事權專一,下面的人才好辦差不是?兄弟,我說啊,咱們就都別操這個心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2:05
第八十二章 小人之心
        
    安德海几乎是面无人色地出了屋子,回到值差的下处,心中那一股委屈和窝囊的怨气不仅丝毫未减,而且越来越是郁积。

    太监的心性,与常人不同。地位卑微的时候,就像个小媳妇一样逆来顺受,万般委屈都可以忍得下去,一旦得势,则往往又变得异常跋扈。以安德海来说,虽然还只是长春宫的总管,但为慈禧太后所宠信,整个宫内谁见了他都多半要退让三分,就连正四品的总管太监黄敬忠,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兄弟”。

    何况安德海的位分,与别的太监依靠勤谨当差,打熬资历升上来的不一样——在打倒肃顺一案中,他是实实在在立过功的。有了这一层缘故,他平日里更是不把宫内任何人放在眼里,除了两位太后,就数他安二爷最大,连小皇帝都不在话下的。

    现在却被落了这样大一个面子!以后走出去,那些往日里被自己欺侮惯的太监宫女们,岂有不在背后对自己指指戳戳、捂嘴窃笑的道理?

    而且,内务府那边怎样交差?当初对着一班司官,自己夸下好大的海口,拍着胸脯说,“这个‘颐和园’,都包在我身上!”

    现在呢?

    宫里边的面子没了,内务府那边的面子也没了。

    最重要的是,这么几年,日思夜想,就指着能修一个圆明园,从中上下其手,发一笔大财,好“过下半辈子”;现在,不但圆明园没了,连什么“颐和园”也不关自己的事了!

    这样一想,不免把满腔怨毒都转到关卓凡身上来——亏我平日在主子面前维护你,现在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由此又想起当初在热河的种种情形,若是没有我安德海牵线搭桥,哪有你关贝子今日的威风了?

    此时此刻。就记不起关卓凡从前给他的种种好处,因为与修园子能够弄到的少则数十万、多则成百万、甚至可能上千万的银子相较,从前那些几千几万的就不够看了。于是越想越是不甘,一个人坐在屋角里哭了半晌,心中的郁积无处发泄,便自然而然地兴起了一个念头——我能扶你起来,自然也能跌你下去!

    这个念头一起。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觉收起了眼泪,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把这个念头思量了一番,却又气馁了。若是别的人,莫说是一个贝子,就是王爷。他安德海也敢斗上一斗。可是这个关卓凡,眼见得就是朝廷柱石,权倾朝野,连恭王都被比下去了,自己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太后面前的一名奴才,拿什么跟人家去斗?

    把脑子想得生疼,也没琢磨出一个章法。但毕竟无法释怀,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做事情,于是把长春宫的副总管太监叫进来了。

    “李进喜,”安德海坐在暗处,让李进喜看不见自己红红的双眼,“我这会肚子疼得厉害,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敢进去伺候了。今儿晚上宫里归你照应。你给我仔细着,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可收拾你!”

    李进喜是跟安德海同一年进宫的,相貌生得朴实,当差极为小心谨慎,份外的话从不多说一句,因此虽不是安德海的死党。但安德海对他却很是放心。

    “是,是,二爷您尽管歇着,身子要紧呐。”李进喜赶紧点头应了。“要是有什么病,可得养好了,安心多躺两天。”

    “呸!”安德海斜睨着李进喜,啐了一口。太监最迷信,最喜好讨口彩的,自己的一个托辞,却被李进喜说得如此晦气,安德海的草包脾气又发作了,“你才多躺两天!合着指望我不行了,你好顶上这个位子?”

    李进喜对安德海的颐指气使、胡乱发作早已习惯了,因此也不往心里去,只是把腰一弯,不说话了。安德海这才觉得气顺了一点,挥手叫李进喜出去了,把宫里的管库太监小成子叫进来。

    这个“小成子”,年纪却不小了,已经有三十出头,平日里活计做得不怎么样,但在偷奸耍滑、钻次打探上却是一把好手,而且年纪大,见识和心计都比别人要强,因此一直被安德海视作亲信死党。安德海的为人,既骄狂又刻薄,宫里面的太监虽然对他当面奉承,但真正跟他走得近的,其实也只有这个小成子。

    “二爷,”小成子觑着安德海的脸色问道,“今儿是怎么了?”

    “我心里不痛快,”安德海摇着头说道,“你换身衣裳,陪我喝酒去。”

    “好咧,咱们上哪?”

    “老地方。”

    喝酒是好事,但看安德海的样子,只怕还另有别情。小成子想了想,笑嘻嘻地说道:“单是二爷和我,也缺点儿意思,不如把老明也喊上?”

    这两年安德海的权势渐增,因此自然有替他办事的人。在家里,是他叔叔安邦太替他管着,在宫里,是这个小成子,而内务府的一个六品的笔帖式,叫做明山的,则是负责替他在外面奔走的。这三个人,便算是安德海手下的“三驾马车”了。

    于是由安德海派了一个苏拉,先到内务府去找明山,他自己和小成子换了便衣,到敬事房领了条子,从角门出宫,绕到了内务府北面的一排平房,进了一家叫“春山居”的馆子。

    进了门,早有跑堂的忙不迭将二人请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包厢,明山却早已等在房中,连菜都已经叫好了。

    安德海跟明山点点头,将帽子随手一扔,大刺刺地坐了,不管不顾地先夹了一筷子肚条大嚼起来,再接过明山捧过来的酒杯,滋溜一声喝了,这才仰起脸,长吐了一口气。

    “那个贝子爷,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

    *

    这个春山居,就是安德海口中的“老地方”——其实馆子就是明山开的,专一用来招待各路官员商人,内务府明盘暗盘的交易,都可以在这里谈。最里面的这个包厢,平日里不开。是特为留给安德海的,因此安德海在这里说话,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可以百无禁忌。

    安德海这一句话说出来,让小成子和明山两个都不明所以,京城里的贝子多了去了,他说的究竟是哪一个?话又说回来。贝子虽多,能把安德海惹出这副脸色来的人物,却又想不出来能有谁。

    “安二爷,您这话没头没尾的,倒叫人不好猜。”明山是旗人,跟安德海是熟极了的。晓得他的狗熊脾气,不晓得怎么跟人生了大气,于是笑着开解道,“亲王底下是郡王,郡王底下是贝勒,贝勒底下才到贝子,再往下。系黄带子的又不知道有多少,里面总有几个不长眼的愣头青,和他们置气,那还气得过来么。”

    “和他们置气,他们配么?”安德海将那张小旦一样的脸一扬,轻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哦?”明山一愣,“那安二爷说的是哪一位?”

    “关——贝——子——”安德海翻了翻眼睛,拖长了声音说道。

    嚯!小成子和明山都是大吃一惊。怎么把这个主给扯出来了?安德海平日里提到关卓凡,都是得意洋洋的,一口一个“关大哥”,现在转了话风,怕不是什么好事!两个人对望一眼,都讷讷的没敢接话。

    安德海找了他们两个来,本来是要宣泄一下心中的郁闷。顺便再商量个主意,现在见了他们脸上的这一副形容,愈加恼火,闷闷地喝了几杯酒。发作了。

    “真没有意思!”他把酒杯一放,开始数落了,“亏你们平日里把自个儿夸得智计无双,就好像没有你们摆不平的事儿!现在怎么怂得连句话都不敢说了?我是短过你们的好处还是怎么的?你小成子的老娘身子不好,哪次我不是五两十两的给?库里出去的东西,你那一半我少过你的?”

    愈说愈是愤愤不平,又指了明山说道:“外头的事,哪一件我不是交给你明山去办?你说初一,我没说过十五!做人得讲良心,你明山自个儿说说,每一回的两成银子,我短过你一两没有?”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个人不能再不开口了。

    “天地良心,安二爷,您可错怪我们了,我们连来龙去脉都没弄明白,哪敢胡乱出主意呢。”明山定了定神,陪着笑说道,“说到底,这可是尊大佛……”

    “大是大,可也大不过二爷去。”小成子也反应过来了,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先把安德海的面子兜住再说。

    这还像句话。安德海疾风暴雨般发作了一顿,至此脸上的颜色才算稍缓,于是一边喝着酒,一边把跟关卓凡的这一次冲突,向二人说了个大概。

    “这也太……太不仗义了!”小成子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安德海,只好先说这么一句,权充门面。

    明山则不同,他是内务府里的老油条了,听到重修圆明园一节,眼睛都放出光来——若是事情能成,这得是一笔多大的进项!这样大的数目,就连府里的堂官大人们,也未必能不动心。

    “安二爷,”他试探着问道,“修园子的这件事,就不能再争一争么?”

    “怎么争?”安德海把心中的话都倒了出来,痛快了不少,心境也便不像起初那样郁闷了,此刻听明山这样问,想想关卓凡的厉害,不免泄气,苦笑着答道,“人家在外是贝子爷,大军机,大将军!在内呢,有两宫太后宠着。咱不过是太后跟前的一个奴才,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奴才是不假……”明山觑着安德海的脸色,慢吞吞地说道,“安二爷,您也是个爱看戏的,这个《红楼梦传奇》,《绛蘅秋》,想来是瞧过的?有一句芳官说赵姨娘的话,不知您还记得不记得?”

    “哪一句?”安德海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明山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芳官自然是奴才,她赵姨娘也一样是个奴才!大家一般的奴才,何以见得不能斗一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2:05
第八十三章 玩兒命的勾當
        
    明山的這句話,初初一聽似是戲言,然而仔細琢磨,卻是越琢磨越有味道。

    說梅香拜把子,那就是說一群丫鬟拜把子,而都是奴幾的這個“幾”字,那就分出了奴大,奴二,奴三,位分上不一樣。可是再怎麼不一樣,都逃不過奴才二字,進退之間,無非是主子的一句話而已。

    主子是誰?自然是太后!想到此節,安德海和小成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明老爺,你的這句話,學問大了!”小成子也學了明山的樣子,壓低了聲音說道,“不知道鬥一鬥,那該是怎麼一個鬥法?”

    怎麼鬥,其實也是明擺著的,如果硬碰硬,那是雞蛋碰石頭,非得繞開了這一層,從太后身上想法子不可。不過真說到要和關貝子鬥一鬥,明山畢竟還是心虛,不肯從自己嘴裡把話直接說出來,於是想了想,先宕開一筆。

    “那得看安二爺的意思。”明山睃著安德海,小聲說道,“宮裡頭的事,誰也比不了安二爺清楚,前頭有多少例子擺著呢?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論聖母皇太后的脾性,誰又能像安二爺那樣,熟得透透?”

    安德海沒說話,連酒菜也不用了,仰起臉,呆呆地看著屋子頂上吊著的一盞燭台,把明山的話放在心裡反覆琢磨著。

    他才只有二十出頭,對宮裡頭勾心鬥角那一套固然不陌生,挾私報復、說小話、告黑狀這些更是拿手好戲,但說到政治鬥爭的心術,則一絲章程也沒有,因此只能順了明山的話去想。

    說起例子,從前的他不知道,但至少知道原來跟關卓凡權勢相仿的,先有一個肅順,是被太后聯合了恭親王。一紙諭旨,革職拿問。後有一個恭親王,則是太后聯合了關卓凡,也是一紙諭旨,就把恭王趕出了軍機。

    想到這裡,把明山的意思弄明白了,自己想要出這口氣。再把修園子的事辦成,從中大吃特吃,吃出足夠花幾輩子的銀錢,那就不是要跟關卓凡“鬥一鬥”這麼簡單,而是非把他從掌權的位子上去了不可!

    去就去!安德海心想,從前肅中堂那麼橫的人。再加上兩個親王,五大軍機,不也說沒就忽巴拉的沒了?恭親王以御弟之尊,議政王之名,總攬朝政,天下人都說他賢明,太后一句話。不也就開去一切差使,只好在大鳳翔胡同的王府裡面閉門思過?

    “這件事兒,辦了!”安德海一拍桌子,做出一副毅然決然的樣子。然而還沒等明山和小成子接話,他卻又想起一件事來,忽然又閉了嘴,瞪著眼睛不說話了。

    他想起來的,正是這件事之中一個絕大的漏洞——當初打倒肅順。是太后聯合了恭王做的,然後由恭王來執政。打倒恭王,則是太后聯合了關卓凡做的,然後由關卓凡來執政,可見太后辦這樣的事,總是要聯合一個人。他再狂妄,到底也還有幾分自知之明。現在要打倒關卓凡,未必太后會聯合他小安子,然後由他小安子來執政?

    “二爺,您是說……咱們辦了?”小成子試探著問道。

    待到安德海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大家才都意會到他所說的,乃是真正關鍵的地方,而明山更是對安德海再高看一眼,對他能辦成這件事的信心,不由也增了三分。

    “安二爺,有你的!”明山豎了大拇指,“心思這樣通透,難怪太后要對你言聽計從。不過你的這一層擔心,也不是沒有變通的法子。”

    明山提出來的法子,有兩個。

    第一個是拉攏恭王一系的人,畢竟“恭關之爭”才過去不久,恭系的健將未必都對關卓凡心服口服,多半仍有遺恨在心。如果能取得他們的助力,聲勢自然不同。

    “何況內務府與六爺的淵源很深,寶鋆寶大人和文祥文大人,現在還佩著內務府的印匙。如果安二爺答應,將來肯從修園子的好處裡,多給內務府分潤一些,那麼從這一條線往上攀,不難聯絡到六爺這一派的人。”

    “你是說,事成之後,還是六爺來執政?”安德海楞了。從前恭王當政之時,從來對太監沒有什麼好臉色,那一副崖岸高峻的神情,至今仍是歷歷在目。

    “那怎麼行!”明山大搖其頭,“我敢說若是由六爺來執政,那這個園子,一定修不成!”

    “那你怎麼說……”安德海不明白了,覺得明山所說的話,自相矛盾。

    “這不是還有第二條麼,”明山狡黠地一笑,“要說嫡親的皇叔,卻也不止六爺一個啊。”

    “你是說……”安德海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喜上眉梢地說道,“你是說……”

    “正是!”明山替安德海斟上了一杯,賣弄似的說道,“太平湖的風景絕佳,您安二爺豈有意乎?”

    *

    *

    皇帝的親叔叔,一共有五個,除了恭王之外,真正能做事的,不過就是五叔惇王和七叔醇王這兩個。而惇王是有名的“糊塗王爺”,誰也不會把他當回事,其他的比如鐘王,才滿十八歲,剛剛可以掛名辦差而已。如此一來,明山所指的,自然是醇王無疑。

    他口中所說的太平湖,正是醇郡王的府邸所在地。

    安德海在心中掂量了片刻,仍不免有所疑問。

    “五爺是個糊塗的,這不必說,可是七爺的名聲也不見得就能高明到哪裡去啊,”安德海猶豫地說,“這麼大一攤子,他能挑得起?我怕太后看不上他。”

    安德海這話不算錯。醇王這個人,志大才疏,好大喜功,這是坊間有定評的。他來執政,大約沒有人會服氣。

    “喲,原來您安二爺是為國選賢來著?”明山故意張大了嘴,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安德海一窘,知道自己想岔了——像醇王這樣不甚能幹而又好大喜功的人上台,不是正遂了自己的心願?修園子這樣的事,一定能辦成。

    明山知道他明白了,小聲又加一句:“這裡面還有一樁緣故——七福晉是什麼人?椒房懿親,與眾不同。我敢說若是七爺上台,必能得西宮信任之專。我直說了吧,若是非恭非關,那這個位子非七爺莫屬!”

    這一下,就連小成子也都聽明白了,何況是安德海?兩個人對明山的“老謀深算”,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明山。真有你的!”安德海喜滋滋地說道,“就按你說的辦!將來事情辦妥了,你拿兩成,內務府那邊,也拿兩成!”

    有清一朝,對太監的管制是歷朝歷代之中最為嚴厲的。絕不准許出現閹人幹政的情形。然而現在兩個五品的宦官加上一個六品的筆帖式,就敢在這個不起眼的小館子裡,謀劃朝廷首輔的更迭,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然而三個人都有了酒意,以酒遮臉,原來不敢說的話也就敢說了,酒壯人膽。原來不敢做的事也就敢做了。待到謀劃已定,更覺得這件事似乎也並不如何為難,全然沒想到已經行走在了懸崖邊上,乃是玩命的勾當。

    內務府只拿兩成,略嫌不足,不過明山想到自己的兩成,那可是上百萬銀子的巨款,心浮氣躁之下。也就顧不上想那麼多了,一心琢磨著如何能把事情“辦妥了”。因為話說到現在,還都只是在談宗旨,談分肥,而具體如何去著手,卻還沒有一個章程。

    “歸我來辦!”安德海滿有把握地說,“現成有恭親王的例子在那兒擺著呢!”

    照安德海的想法。恭王的垮台,是栽在“門包”這件事上,說明太后對於招權納賄這樣的事看得很重。對付關卓凡,自然可以依著葫蘆畫瓢。

    “只是不知道。關貝子有沒有這樣的情形?”明山問道,“總要有實在的把柄才好。”

    “怎麼沒有?”安德海冷笑道,“他的貝子府,我去過不止一趟,堂皇得很!還有他當初從江蘇進京的時候,把銀子花得像流水一樣,誰不知道?他關卓凡又不能屙金尿銀,錢從哪來的,還用說麼……”

    說到這裡,語氣一窒,不免想起當初關卓凡回京的時候,他的銀子自己也沒少拿,另有送給太后的那二萬兩,也是自己親自經了手的。

    明山看他的臉色,也猜到了七八分,沉吟著說道:“這想必不假。他帶兵好幾年,江蘇又是個富得流油的地方,撈得還能少了?不過現在統兵的將官,莫不如此,單靠這個,不見得就扳得倒他。”

    “撈得自然不少。”安德海想了想,又找出一條來,“他養的女人也不少,上海納了個妾,聽說把個小姨子也一併收了。去了趟美利堅國,又弄了兩個洋婆子,你說,這得花多少錢?

    “嗯嗯,”想到關貝子能抱著洋婆娘睡覺,明山的心裡極是豔羨,乾笑了兩聲才接著說道,“這是私德不檢,原是做大臣的忌諱。不過您說的這幾個,都是奏明過朝廷的,現在拿這個去攻他,好像還差那麼點意思。”

    “那……”安德海有些撓頭了,一時想不起來,關卓凡還有什麼錯處。

    “我倒聽見過一個說法,”做太監的,最喜歡這些窺人陰私的事情,小成子聽得津津有味,此刻見是話縫,插了一句,“傳得挺神的,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什麼說法?”安德海和明山見他說得神神秘秘的,一起來了興趣。

    “說起來離奇得很,”見兩個人都拿自己這句話很重視,小成子說得愈發來勁了,“聽說他在京裡有個外房,是他一個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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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志得意滿的關貝子
        
    三個人在春山居一直商量到入夜,人都已經醺醺,這才喊了轎子,各自散了。明山回到家裡,婆娘見他醉成這樣,跟個丫鬟一起替他收拾了,扶上床,嘴裡不免埋怨了兩句。

    “你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明山醉得不行,嘴裡嘟嘟囔囔的,向床上四仰八叉地一躺,轉眼便已鼾聲如雷。

    待到第二天上午醒轉,只覺頭痛欲裂,一時竟是想不起自己為了什麼喝這麼多酒,昏頭漲腦地喊自己媳婦進來,要水喝。

    “沒那個酒量,還非要跟自己身子過不去!”他婆娘一邊拿熱手巾給他,一邊數落著。

    “我昨個兒是跟誰喝酒來著……”明山拿熱手巾擦著臉,自言自語道。

    “誰知道你!”他婆娘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一進門就胡言亂語的,連說都說不得了。”

    “哦?我都說什麼了?”明山呆呆地問。

    “啊喲,都是了不起的話,”那婆娘笑道,“什麼這回一場大富貴跑不了啦,什麼貝子爺都不在話下啦……你明老爺下輩子投胎,許是要投在皇家?貝子都不在話下,敢情是要當王爺了,那可好呢,我也跟著當一回福晉。”

    那個碎嘴婆娘還在嘮叨著,明山已經把昨天的事想起來了,臉色驀地變得煞白,冷汗唰的就下來了,隔夜的宿醉帶來的那種噁心感,忽地湧上來,急忙把手巾一甩,跑到馬桶旁邊乾嘔起來。

    吐了半晌,才覺得心頭煩惡稍去。定了定神。揮揮手讓媳婦出去。自己坐在炕沿上發呆。

    明山跟安德海和小成子這樣的太監不一樣,行事多少還知道深淺。昨天在那個小小的包廂之中密語,酒酣耳熱之際,順著安德海的話風,賣弄才學,只覺得天下無難事。

    現在清醒過來想一想,自己跟著安德海,要插手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案子。而且安德海的主意,竟還都是自己給他出的。自己這幾年雖然混得風生水起,可是在關卓凡面前,亦不過是伸出一個指頭就能捻死的人物,但凡有點差錯,那是要粉身碎骨的!

    然而再想想那上百萬銀子,白花花堆在眼前的樣子,明山又有些含糊起來。所謂富貴險中求,這樣一個大好的機緣,若是就這麼白白扔掉。又覺得舍不下。

    就這樣心大心細,天人交戰了半晌。到底還是咬了牙,吩咐下人喊了轎子,到內務府來找人討個主意。

    要找的人,叫做文錫,五十多歲,賞著三品頂戴,是內務府最重要的“廣儲司”的“總辦郎中”。在內務府裡邊,幾位內務府大臣之外,就得數到這個文錫了。

    兩個人算是遠親,明山在內務府之內有請託的事情,多半便是託了文錫來辦,文錫從他手裡得的孝敬也很不少,時候長了,慢慢變得跟一家人一樣,熟不拘禮。

    然而這一天,明山卻格外客氣,見到文錫,照足規矩請了一個安,恭恭敬敬喊了聲:“文大爺!”

    “嘿——日頭打西邊出來了,這倒新鮮!”文錫先是一愣,繼而笑道,“又想在我這兒打什麼主意?”

    “不敢,”明山陪著笑說,“是有一個事,要跟您老討教。”

    文錫點點頭,把一支水煙拖過來,拿紙媒點燃了,吸了兩口,這才望向明山,等著他開口。

    於是明山把重修圓明園的事,從中能夠有多大的好處,很起勁地向文錫說了一遍、

    “這事我聽說了,先頭六爺,後來關貝子,都不同意。”文錫乾脆地說,“特別是關貝子,他不點頭,你那說的那些個好處,都是痴心妄想。”

    “也不見得非得他點頭……”明山瞧著文錫的臉色,試探著說道,“文大爺,我覺得關貝子上台之後,對咱們內務府好像也不怎麼待見,還不如寶大人他們,您老說是不是?”

    “你想說什麼?”文錫警惕起來,“有一半沒一半,藏著掖著的,我聽不懂。”

    明山這才吞吞吐吐地,把通過內務府聯絡寶鋆,進而恭王,跟宮內合力把這件事辦成的意思說出來,隱隱約約地表明,若是有人不同意,何妨換個能同意的人來主事?同時指出,內務府從中能夠得到的分潤,至少有兩成,而宮裡頭亦有西太后身邊的人物,總承其事,有把握說得進話去。

    “文大爺,您老的見識廣,”明山很艱難地把事情說完了,嚥了口唾沫,眼巴巴地望著文錫說道,“您說這件事,辦得辦不得?”

    文錫的臉上變得面無表情,抱著那一支水煙,咕嚕咕嚕吸個沒完,半晌沒有言聲。明山亦不敢去打攪他,耐著性子在一旁慢慢地等。

    “唉,”文錫總算抽完了煙,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真是再不錯的。”

    “文大爺……”明山陪著笑問道,“您是說……?”

    “我是說,你腦仁兒讓狗給吃去了!”文錫盯著他,幽幽地說,“我知道你跟小安子走得近,以前他幫咱們辦事,咱們也幫他辦事,誰也不欠誰什麼。現在說修園子,讓咱們拿兩成,他拿內務府給他白當差麼?”

    “成數還可以再商量……”明山辯解似地說道。

    “你怎麼就不明白,根本就不是成數的事兒!”文錫手裡搓著紙媒,點著明山說道,“說的是小安子太張狂了,內務府就沒在他眼裡,現在連關貝子都不在話下了?眼見他這是要惹大禍的!我告訴你明山,趁早躲遠一點,不然小安子瘋,你也陪著他瘋,總有你後悔的那一天。”

    “還有,方才已經跟你說了,先駁修園子的就是六爺!現在你要六爺寶大人自個兒把自個兒的話吃下去——說你腦仁兒讓狗吃去了。有錯嗎?”

    文錫的話。不僅等於是封死了通過內務府。聯絡恭王一脈的路子,而且是對明山極嚴厲的警告。等明山訥訥地從屋子裡辭出來,裡面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

    要不要躲遠一點呢?明山徹底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自己跟安德海之間,還能不能摘得開。想來想去,到底對安德海的權勢和在西太后身邊的地位,仍抱了一絲想頭,於是決定。先看一看宮裡的動靜,再做打算。

    關貝子的日子,卻是過得正舒坦,一絲一毫也沒有想到,這幾個人已經起了對付自己的心。

    也難怪,西征美洲,東裂日本,都進行得順風滿帆。回國之後,鎮壓捻軍,撲滅回亂。也不過是指顧間的事情。至於鎖拿苗沛霖,則以軒軍的戰力。根本連一槍一彈也沒費,就輕輕鬆鬆地辦了下來。

    現在的局面,除了江蘇上海的大本營,浙江也掉到了自己手裡;張勇提督山東,伊克桑提督安徽,都是盤踞要津;華爾等一班入籍的洋將官,亦以自己的馬首為瞻。京城左近,則有吳建瀛的一師精銳,圖林的近衛師也近在咫尺,而城內的步軍衙門,更是親信遍佈,隨時都在掌握之中,一旦有什麼變故,不信有誰能夠抗手。

    不遠的天津,更有數萬隻聽命於自己一人的大軍駐紮。

    至於朝廷這一面,自己參贊機樞之後,連恭王這樣的狠角色,皇親國戚,黨羽遍佈的鐵帽子王,都讓自己鬥了下去,而最難得的,是贏了政爭,卻不曾跟恭王一派的人馬決裂,很有些得力的人才,能夠收歸己用。

    現在環顧上下,惇王昏庸,醇王疲弱,都不是可以擔當大事的人,不知道還有哪一個,能夠對自己的地位有所威脅?總領樞臣的人選,自是非自己莫屬。

    這些事情,當然離不開兩宮的力挺。自己有擎天保駕之功在前,有東征西討的勞績在後,只要哄住了兩宮,簾眷不減,那麼不管自己想做什麼,都有寬闊的餘地。特別是慈禧,總不至於幫著別人來對付自己的。

    而說起洋務,雖然中間也有過些磕磕碰碰,該做的那些事情,有的快些,有的慢些,可畢竟都是在往前走,倭仁這一班衛道士、保守派,也全被自己壓制,聲光已不復往日之盛。何況現在自己又以教授小皇帝新學的名義,佔了“帝師”的身份——新學跟洋務,原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從今往後,誰敢反對洋務,那不就是在反對皇上?

    看來“欲將大筆,重寫春秋”這八個字,也沒有多難!

    這樣的好局面,是自己奮鬥經年才得來的,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終有一日,能把心中所想的事,做成了它!這麼一想,多少有志得意滿之感,覺得可以像詩裡面說的那樣,“我自橫刀向天笑”了。

    想到這句詩,不由得又把苗沛霖想了起來——這樣一句氣勢磅礴的大作,居然是出自這個土豪之手,實在是匪夷所思,好在後來有譚嗣同的發揚光大,才不至於埋沒在無名之中。

    不過人總得有歇口氣的時候,關卓凡這樣想道,奮鬥五載,稍加喘息,似乎也說得過去?

    之所以要拿這個理由替自己開解,實在是因為最近奮鬥的時候少了一點,歇的時候多了一點,而說稍加喘息,則多半是“喘息”在呂氏的房中。

    開始的時候,是定了一個“偶爾”的“章程”的,但城東呂氏那處宅子好像一塊巨大的磁鐵,關卓凡很快就陷於溫柔鄉中不能自拔,見天兒的,就要往那裡跑。

    以致有時候,連正事都耽擱了。

    他這樣的情形,時候稍長,連白氏都瞧出了不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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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不以為然
        
    白氏所感覺的不對頭,倒不是嫌關卓凡這段日子到自己房中的時候少了,而是他精神上和身體上表現出來的微妙倦怠,很容易被最親近的人所感知。

    “年下進給宮內的銀子,一共是三萬兩。”年後盤賬,白氏把最後一筆也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了。

    “這些事,何必非要扯著我說?”關卓凡笑著說道,“家裡的事,有你管著,我放一百個心。”

    “話不是這麼說,”白氏搖了搖頭,微笑道,“到底你才是一家之主,有些事,你要是懶得去管,別人可替不了你。”

    關卓凡不笨,把白氏話外的意思,多少聽出了一點。

    “雙雙,你這是說的什麼?”他笑嘻嘻地說,“最近外頭事情忙,家裡的事,是‘辦’的少了點,今兒晚上我來補上!”

    “好稀罕麼?”白氏輕輕啐了一口。她要說的是正事,關卓凡拿風話來打發,她卻不肯讓他輕鬆矇混過去。

    “要說忙,是夠忙的,裡裡外外都操心,能不忙麼?”白氏看著他的臉,溫柔地說道,“這陣子你大約是沒照過鏡子——連形容都清減了,你好歹得知道心疼心疼自己的身子骨。”

    “是麼?”關卓凡一愣,不自覺的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每次在呂氏那裡行樂,不弄上兩回三回,是再不捨得離開的,人能不瘦麼?只是白氏的話雖然語帶譏諷,但溫溫柔柔地說出來,聽著並不覺得如何刺耳。

    “卓凡。我一個婦道人家。原也不懂得許多大道理。”白氏嫻靜地說。“只是跟你的日子久了,你的風流性子,有什麼不知道的?可有一條,你從沒讓女色這兩個字佔了心去,就算是當初最膩著我們姐倆的時候,也從沒耽誤過自己的正事,因此我說你你關三爺是好漢子,真英雄!”

    從沒聽白氏說過這樣的話。此刻鋒芒一露,倒把關卓凡聽得呆住了。

    “現在天下的事,都是你關貝子管著,除了太后,就數你最大。你做到這麼大的官,不要說三妻六妾,就是再多養幾個女人,旁的人也不能說什麼。不過我聽說,你現在下朝越來越早,可看你回家的時候。卻是越來越晚,那些到府裡來辦事的官兒。天天把花廳都擠滿了,卻再也見不著你一面的——這些事,有沒有呢?”

    “這……”關卓凡無言以對,強笑著說道,“雙雙,怎麼沒來沒由的,說起這些了?”

    “自然有來由,還有一條我不曾說,”白氏的臉上,微帶赧色,咬了咬牙說道,“我和明氏,原本都是你嫂子,跟了你,也不是什麼有臉的事情。不過這個府裡的家法大,大門一關,誰也不敢亂嚼舌頭,羞人的事做了也就做了。外面的事,跟家裡可就不太一樣了,說到底,她生得再好看,好歹也是你嬸娘啊。”

    關卓凡當場鬧了一個大紅臉——呂氏的事,他不曾向白雙雙說過,但亦猜得到她會有所耳聞,心照不宣罷了,沒想到此刻她忽然說出來。不過白氏畢竟是自己最親近的那個人,既然已經提起來了,關卓凡也不願意再欺瞞她什麼。

    “也不能算是什麼正經嬸娘……”他定了定神,由這句話開始,把呂氏的經歷向白氏說了一個大概,末了想了想,笑著加上一句:“若論顏色,也未見得就壓過了你去。”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說的不是這個。”白氏柔聲道,“這個女人,跟過長毛頭子,也跟過你勝四叔,照你說的,還跟過那個德都統,他們的下場可都不怎麼好,都是敗了事的。卓凡,你可要當心!”

    “你是說,她的命硬,會尅夫?”關卓凡一笑,以為白氏又要跟慈禧一個說法了。

    “不是,她的命再硬,也硬不過你。”白氏堅決地搖著頭,極認真地說道,“你有老天看顧,是天底下命最硬的人,誰也別想尅了你去!”

    關卓凡心中感動,握了她的雙手,問道:“既然不是,那你還擔心什麼?”

    “有一類女人,倒不是說有多壞,可憐人罷了,只是天生的媚到了骨子裡,男人一沾上,便欲罷不能,在她身上,花了無數的錢來討她歡心,耗了無數的時光來行那個樂子,卻把該辦的正事,都丟在了腦後。”白氏把雙手任由關卓凡握著,顫聲說道,“我沒見過呂氏,不知道她是不是這樣的人……卓凡,你要好好想清楚了,她前頭那些男人,都是怎麼敗的。”

    沒想到白氏有這樣一番大見識!關卓凡腦子裡亂亂的,還沒理出個子午寅丑,卻聽見圖伯在門外咳嗽一聲。

    “爺,內務府的周家玉周老爺,說有機密的事情要稟報,無論如何也要見貝子爺一面。”

    圖伯已經去傳人了,關卓凡坐在書房的靠椅中,暗自琢磨著這個周家玉。

    無論如何也要見自己一面?他皺著眉頭想,這原本是個極機靈會來事兒的人,怎麼也沒上沒下的,口氣變得這樣大了?

    想想這個周家玉,也真有緣分,最早是在英法聯軍進城的時候,那個印度兵從他府上搶走的一包金銀,成了自己起家的資本。而上次自己從江蘇回京,辦理軍費報銷,又是周家玉特意登門替自己出了主意,比照京營部隊的舊例,省下了原本要被盤剝的六萬兩“部費”。

    為了這個緣故,自己已經幫他從戶部調任了內務府,品秩也從五品晉了四品。這一回他來,又是為了什麼?他一個四品的官,又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機密要稟告了?

    關卓凡心裡還在猜度,周家玉已經到了,進了書房的門,就在門口遠遠地請下安去。

    有“鄰居”這一層故誼,關卓凡倒也沒擺架子,一邊請他起身看茶,一邊笑著稱呼他的字:“寄瑕,有日子不見,真是愈發富態了,家裡都還好麼?”

    “不敢當,”胖胖的周家玉誠惶誠恐地說道,“托貝子爺的福,一切都好。”

    關卓凡要示人以從容,笑著點點頭,並不開口動問他的來意。周家玉卻是個乖巧的人,自然知道關貝子沒有功夫跟他嘮閒嗑,於是立刻便把來意說出來了。

    “我在內務府,聽到一個消息,”他惴惴不安地說道,“說是西太后跟前的那位安總管,要對貝子爺不利。”

    安德海要對自己不利?關卓凡在心中一怔,不過並沒有在神色上表現出來,只是緩緩點著頭,表示鼓勵,等著他說下去。

    明山跟他的文大爺所說的一番話,到底還是慢慢地透了出去,不過所流傳的範圍,也只是在內務府中層的那些老爺之間。凡是聽說過此事的人,無不把“小安子要對付關貝子“,當做一個天大的笑話來聽,茶餘酒後說起來,盡有把眼淚都笑出來的。

    只有周家玉,卻不把這視為一個玩笑。他在戶部跟底下的胥吏打過十幾年交道,深知這些人心黑皮厚,手眼通天,一旦使起壞來,往往連一品二品的堂官們亦拿他們沒有辦法,小鬼跌金剛的事絕非奇談。何況安德海是西太后身邊的人,破壞力更是不可估量。

    關卓凡聽完,先是搖搖頭,繼而又點了點頭。周家玉心裡打鼓,正不知他是什麼意思,關貝子終於開口了。

    “寄瑕,你能特地來跑一趟,承情之至!”關卓凡說道,“另外,那個明山,也請周兄替我稍加留意。”

    有這一句就夠了,周家玉大喜過望,嘴裡說著“理當效犬馬之勞”,連連躬身,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他卻不知關卓凡的點頭,只是禮貌上的敷衍,而前面的搖頭,才是心中的真實想法——關卓凡對周家玉所說的話,大不以為然。

    在修園子這件事情上,他駁了安德海的面子,安德海大約很不高興,這是可以猜得到的,他亦有考慮,做適當的彌補來安撫安德海。然而不高興歸不高興,若說是安德海會走上跟自己決裂的道路,甚至於要跟自己鬥一鬥,這就未免太過匪夷所思,周家玉所聽見的,多半是謠言。

    退一步說,即或不是謠言,而是確有其事,可是說起“鬥一鬥”這種事情……

    就憑他安德海?

    關卓凡搖頭一哂,拿起茶杯閒閒地喝了一口,在抽斗裡找了一會,翻出一封信來,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這才揚聲把圖伯喊了進來。

    “爺,您吩咐。”圖伯躬身道。

    “嗯,”關卓凡沉吟著說道,“你替我叫張順到書房來一下。”

    張順是四天以前從上海到京的,除了帶來了扈晴晴和婉兒的家書,還帶了不少南邊的各色特產,以及洋場上的新鮮東西,孝敬府裡的“嫂子”。白氏和明氏的心思,卻不在這些東西上,而是捉住了張順,問上海納兩位姨太太的情形,而最為關心的,自然是婉兒肚子裡的孩子。

    不過張順此來,其實負有更重要的使命。他帶來了楊坊的一封密信,信裡面所說的,是近來江蘇官場上的一件奇事。無巧不成書的是,這件事,恰恰又與安德海相關。

    這真是“正想睡覺,就有人送來了枕頭”,關卓凡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安德海的這個把柄,該如何處置,他還沒有想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2:10
第八十六章 膽大妄為
        
    這件事,又是安德海和明山一起惹出來的。

    明山與安德海的關係,跡近他的智囊,又像是替他拉皮條的——所謂權力掮客是也。有那一班想請託安德海辦事的人,便常常通過明山的路子來走。明山負責招攬“生意”,談好價錢,經手銀兩,而事後則可以從酬金之中,分得兩成。

    這一回,是一位叫做李開生的人找到明山,想謀求起復。他是江蘇人,原來在漕運總督吳棠手下當差,做一個七品的押運使,結果江蘇戰事打到激烈的時候,他趁著亂局,捲了十一萬兩本該撥付給曾國藩安慶大營的漕銀,居然就這麼悄悄溜了,到上海躲了起來。

    待到戰事平定,吳棠清查賬目,張榜緝拿的名單之中,自然少不了他老兄,同時報部,把他列為了要“歸案訊辦”的要犯。

    他若是一直躲在上海做寓公,本來也沒有事,偏偏他看見這一兩年,那些在戰事中受了處分的官員,有不少都起復了原職,不免動心,於是偷偷進了京,經人指點,找到了明山,要走安德海的路子。

    聽完明山的話,安德海先皺了眉,大搖其頭。

    “怎麼了?”明山見他這個樣子,不免喪氣,“是不是辦不了?”

    又是漕銀又是軍餉,麻煩至極,自然是很難辦的事情。不過安德海不願意在明山面前丟面子,傲氣地說:“有什麼辦不了?只是費了好大勁,掙他那一寸兩寸的板子。沒什麼意思,我也不短這點錢使。”

    這是他們交易的行話。一百兩一張的銀票疊起,叫做板子,十張算“一寸”,是一千兩。

    “怎麼是一寸兩寸,”明山矜持地笑道,“這個事兒,得按尺去量。”

    按尺去量,那就是說有萬數以上的銀子。

    “這個李開山,夠闊的。”安德海來了興趣。“他想怎麼樣?”

    “看怎麼想個法子,只要能讓吳督帥把他的案子銷了,他願意出這個數。”明山豎起了兩根手指,“若是吳督帥能向朝廷再美言幾句。替他在上海謀個差使。還可以另外再加兩尺。”

    一共四萬銀子。那也很可觀了。安德海怦然心動,雖然明知是個燙手山芋,還是大包大攬地接了下來。

    接是接下來了。可是該如何去辦,卻還沒有一個主意。他的權勢雖然不小,然而即便在京裡,也還沒到呼風喚雨的地步,何況是面對吳棠這樣的外省大員,慈禧太后的紅人?

    對了!一想到這裡,把吳棠的出身想起來了——他可是受過太后特達之恩的!原本一個籍籍無名的官兒,因為當年在清水縣,到靈船上弔唁贈金,雪中送炭的那一段典故,現在才能飛黃騰達,當上紅頂子的大員。

    可見他吳棠一定正對太后滿懷感激,必定要知恩圖報的,這件事,非得借太后的名義才辦得成。反過來說,吳棠亦是極得慈禧太后的信任,只要他肯替那個姓李的保上一保,太后想來也一定會照準,斷不至於駁了他的面子。

    想出了這麼一個主意,安德海很是得意,忙活了幾天,終於借了一次傳旨的機會,把事情向吳棠派在京裡的一名親信差官提出來了。

    旨意倒也平常,不相干的,要緊地是他交給那名差官的一個小包袱。

    “有一件事,請你們吳大帥辦一辦。”安德海放出一副漫不經心地樣子說,“原來你們大帥手底下,有一個叫李開山的人,打仗的時候,受過一點小處分。現在仗打完了,四海昇平,他到底是個人才,想再出來為國家效力。看看請你們大帥怎樣想個法子,替他在上海保一個個差事。”

    “是,是,”那名差官誠惶誠恐地答道,“請問安總管,該安排一個什麼樣的差事給他?”

    “他原來是七品,請你們大帥看著保一保辦就是了,至於什麼差事,我哪裡知道?”安德海從容地說道,“聽說他是走了方家園那邊的路子,別的,我也說不清。”

    這又是安德海想出來的一個說法。按他的想法,吳棠的發跡,本來就是源於對太后娘家的照顧,這一回有了同樣的機會,吳棠自然食髓知味,一定會格外巴結。

    聽說是太后娘家的來頭,那名差官更是一諾無辭,看看手裡的小包袱,又把目光看向安德海。

    “安總管,這個……?”

    “這個麼,”安德海神神秘秘地笑著,“拿回去交了給你們大帥,他一看便知。”

    等到這名親信差官回到江蘇,到設在揚州的漕運總督衙門之中,先把公事向吳棠回報了,再把安德海的託付一說,吳棠不由得大起躊躇。

    這個李開山,官兒不大,事情卻不小,侵吞漕銀十一萬兩,不是說銷就可以銷得掉的。何況前不久自己才呈文報部,將李開山作為要犯緝拿,現在反過來卻要替他保一個官,出爾反爾

    之間,該如何措辭才是?

    然而聽自己親信所說的意思,這件事雖是安德海交辦的,但卻是李開山走了方家園的路子,由太后吩咐下來的。及至打開那個小包袱一看,登時心驚膽顫,出了好大一身冷汗。

    包袱裡所裝的,是七八份奏摺的節略底稿,略去了姓名日期,件件都是參劾他吳棠為官昏庸,貪財漁利的事。吳棠明白,這些摺子,都是太后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沒有發下軍機處置的。此刻送了來,自然是讓自己知恩圖報,趕快把交待的事情辦成了。

    這樣看來,這件事是太后的交辦,確定無疑。然而吳棠畢竟是積年老吏,官場熟透的人,等到驚魂稍定,便從看似絕無疑問之中,生出了絕大的疑問。

    吳棠知道,這樣的手法,在君主而言,叫做“示恩”,既是一種信任的表示,同時也有警告的意味在裡面,意思是你幹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只是保全你,沒有追究罷了。然而這樣的手法,是帝王心術中少見的例子,不到特別的時候,絕不會輕易動用。

    在太后來說,真要讓自己保李開山,不過是隨便一句話的事情,何至於大費周章,為一個七品官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以西太后的精明,斷不會去做這樣的無謂之舉。

    吳棠猜得不錯,這果然只是安德海所弄的一個花招。

    安德海知道,這幾年裡參劾吳棠的摺子很有不少,都為慈禧太后壓住了,留中不發。於是他到了內奏事處,讓人把這些摺子找出來,抄了底稿,打成一個包袱,專讓那名差官送交吳棠,要讓吳棠死心塌地地相信這件事是太后的交辦。

    這就是安德海見識淺薄的地方了,彷彿一個小孩子硬著頭皮來辦大人的事,結果玩火玩過了頭,用行話來講,叫做“玩脫了”。

    這裡面的來龍去脈,吳棠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心裡面有了底。只是他雖然吃驚於安德海的膽大妄為,但卻並沒有要跟安德海為難的意思——這件事,能幫他辦就辦,實在幫不了,那也犯不上為這個去得罪他。而且安德海並無一字一據落在自己手裡,空口無憑,中間都是那個差官傳話,也難以質證。

    於是靜下心來想一想,這件事到底能不能幫他?由自己出面,自然是不太像話,想了半晌,靈機一動——既然是要在上海謀差使,而上海是楊坊的地盤,何不把這件事,推給楊坊?

    吳棠和楊坊,自打從李鴻章手裡“虎口奪食”,搶了上海道的位置那一回之後,就開始熟絡起來,而以楊坊的海派和吳棠的性子,現在更是成了熟不拘禮的朋友。吳棠心想,聽說安德海跟關卓凡是朋友,而楊坊是關卓凡的私人,現在關卓凡當政,由楊坊這條線報上去,豈不正是順理成章?何況他們自己人之間,成與不成,都怪不到我吳棠頭上。

    想定了主意,提筆給楊坊寫了一封信,雖然語氣吞吐,到底還是把事情隱約說明白了。隨後還是派了那名差官,坐船順江直放,到上海把信送給了楊坊。

    楊坊看了信,也是又覺吃驚,又覺好笑。不過楊坊是個老奸巨猾的人,他卻不肯按照吳棠的意思,貿然保奏,而是又細細地寫了一封信給關卓凡,把這件事的利害得失做了分析,認為不值得替安德海去冒這個風險,不然將來怕有麻煩。這兩封信,一齊封好,交給回京的張順,帶給了關卓凡。關卓凡從抽斗裡拿出來的,正是楊坊寫給他的那封信。

    吳棠和楊坊沒有想到的是,信到京裡,形勢已經不同,這兩封信,變作了抓在關卓凡手裡的安德海的一根“辮子”。

    安德海這樣的行徑,讓關卓凡對他的蔑視之心,又增一層。這個人,無論是心術還是權謀,比起之前歷朝歷代的權監,要差的太多。為人輕佻,行事張狂,實在不是一個能成大事的人,這樣的人想做自己的對手,想挑唆太后跟自己為難,一句話,他還不配。

    應該說,關卓凡並沒有看錯安德海,他看錯了的,是慈禧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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