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6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49
第四十七章 得動手了
        
    變生不測,島津家的武士大駭,從兩旁撲上。桂小五郎數刃加身,居然不閃不躲,手中小太刀揮出,正中島津久光。

    徐四霖說道:“島津久光受了重傷,但似乎沒有性命之憂;至於傷在身上那個部位,眾說紛紜。桂小五郎生死不明,只是聽說島津家找了最好的英國醫生,在藩邸裡呆了好幾天,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搶救桂小五郎。”

    關卓凡眉頭微皺,而內心的波瀾,遠比臉上的表情強烈。他現在的感受,和之前徐四霖說的一樣,“真正想不到”。

    徐四霖說道:“桂小五郎一向是以‘親薩’著名的,為人做事也比較‘中庸’,島津久光萬萬想不到他會行刺自己。因此會面的時候,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防範,叫桂小五郎幾乎得逞。”

    “消息傳了出去,整個日本都轟動了,都說桂小五郎是‘義士’。長州那邊,正和藩軍開仗的‘諸隊’,更是士氣大振。”

    徐四霖講得口乾舌燥,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薩藩內部,當然有許多人十分惱火,主張討伐長州。但看情形,這場仗,恐怕打不起來。”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事情出來之後,島津家的調子很低,薩摩藩境內的場面上,是禁止談論這件事情的。”

    還有,徐四霖瞭解到,英國人在日本很是活躍。先前,鹿兒島戰役後,和薩摩藩“不打不相識”。交往密切;現在。又搭上了長州藩。一個叫古拉伯的英慾火商。和高杉晉作互動頻繁,不僅暗地裡為“諸隊”採購西洋軍火,還顧問諸多事體。

    徐四霖說道:“這一次桂小五郎刺殺島津久光,英國公使親自出面,在長州、薩摩兩藩之間奔走,為兩家講和。”

    至此,徐四霖已講了足足一個時辰,日本的事體。大致稟報完了。

    這個過程中,關卓凡大多數時間都在靜靜地聽著,偶爾插上一句兩句。

    他的腦子一直在飛速地轉動著,徐四霖講完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也做出來了。

    沉默片刻,關卓凡開口了:“子綏。”

    “子綏”是徐四霖的字,徐四霖精神一振,應道:“卑職在。”

    關卓凡說道:“過了年,你要立即返回日本。”他微微停了一下,以鄭重的口氣說道:“我估計。來年年內就要對日本用兵。”

    徐四霖睜大了眼睛,直起了背。雙手撫膝,身子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聽著。

    關卓凡說道:“你說的對,長州藩軍,決計不是‘諸隊’的對手,年前估計就能分出勝負。以後長州的藩政,一定是‘正義派’把持了。”

    所謂“正義派”,就是原來的“尊攘派”。英、法、美、荷合攻下關,長州藩不能支持,被迫和四國聯合艦隊簽署《下關條約》,長州從此只尊王,不攘夷。既不能再叫“尊攘”,於是就給自己起了這麼一個響亮的名字。

    關卓凡說道:“我會給德川家茂、德川慶喜兩位,寫一封紮紮實實的信。大致是這麼個意思:長州藩即將淪於逆黨,一兩年後,必然尾大不掉,不復可制。到時候,你不去打人家,人家也會來打你。”

    他看著徐四霖,說道:“有些話,顧及幕府的面子,我在信裡不好明說,你要想法子叫德川家的人明白——長逆會愈來愈強,幕府會愈來愈弱。此消彼長,到時候不消薩藩插手,單是長州一家,幕府便未必吃得消!”

    徐四霖點頭道:“是,貝子爺的吩咐,我一定辦到。”

    關卓凡說道:“因此,來年是幕府最後的機會,總要趁長州羽翼未曾豐滿,‘扼殺於搖籃之中’!”

    “扼殺於搖籃之中”,這句話殺氣騰騰,可比喻新奇,令人印象深刻,徐四霖第一次聽到,連連點頭。

    關卓凡說道:“只要幕府正式行文——當然得以天皇的名義,向朝廷請求助兵剿逆,我自然一力促成。”

    他看著徐四霖,目光中滿是激勵之意:“子綏,此事關乎中國的國運,你要放出手段,實實在在地把它辦下來!”

    此事關乎日本的國運是一定的,為什麼也關乎中國的國運,徐四霖倒沒想明白。但他非常激動,貝子爺委以重任,寄以腹心,自當輸誠效命;更重要的是,這一場大征伐下來,軍功上保舉最是見效,自己一個紅頂子是跑不掉的了!

    當下連連應承。

    關卓凡又說道:“大軍動作,最重情資。日本的情形咱們還要多多瞭解,不能單單指望幕府。這個事情,我會安排軒軍專人和你聯絡,一起拿一個章程出來。過了年,花半年時間,好好鑽研鑽研日本。”

    徐四霖興沖沖地去了,關卓凡一個人靜靜地將此事從頭到尾又想了一遍。

    “薩藩封建”會遭到反對,原在關卓凡意料之中;但反對的力度如此強烈,卻多少是意料之外的。

    這讓關卓凡體認清楚這麼幾個事實。

    第一個,日本的統治階層,從最底層的武士,到最頂層的公卿,已經有了非常明確的民族和國家的意識,特別是其中思想開化、主張新政的,這種意識尤其強烈。

    “薩藩封建”,算是逆潮流而動,事倍而功半,不稀奇。

    第二個,用西法,行新政,富國強兵,是日本諸多利益集團的共識,甚至也包括幕府。只不過大家在權力的再分配上沒辦法達成統一意見罷了。

    像中國那種大面積的不可救藥的守舊冬烘,日本是不存在的。

    事實上,日本並非“黑船事件”後才開眼西望的。日本有很深厚的“蘭學”基礎,很早就開始向西方學習近現代的文化和技術。

    第三個,日本正在覺醒的過程之中,一旦它真正地甦醒過來,再予打壓,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因此,得動手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長州的“正義派”取得政權後,一定會像原時空那樣,“富國強兵”,“殖興產業”,“開港貿易”。還有,破除門閥和身份的限制,不拘一格選拔人才;改革軍事制度,實現軍備現代化,玩什麼“武備恭順”——就是準備以武力推翻幕府,等等。

    基本上,就是日後的明治維新的一場預演。

    結果,短短一年多時間,長州藩實力大漲。1866年6月,幕府忍耐不住,終於第二次征討長州,結果被長州痛扁,一敗塗地。

    幕府的覆亡,不用等到伏見、鳥羽之役;第二次長州征伐失敗,其實就已經敲響了幕府的喪鐘。

    至於長、薩同盟,如果沒有足夠的外力干涉,遲早還是要建立起來的。

    好在“薩藩封建”雖然失敗,但總算在長、薩兩家之間打下了一根釘子,拔出這根釘子,總得花上不少時間。

    但既然“薩藩封建”失敗了,自己就得赤膊上陣。

    只要打垮長州,自然就沒有什麼“薩長同盟”;然後再繼續搗鼓“薩藩封建”。人家如果實在不願意,就只好硬來。

    到時候中國的新式海軍剛剛成軍,正好拿薩摩藩練手。琉球是個不錯的由頭,可以由此生發,師原時空日本對待朝鮮的故智,硬逼著薩摩藩“獨立”。

    一報還一報,只是本時空還原時空的報。

    總之,一定得把日本打散架了,不然,不可能阻止它的崛起;甚至,長時間地延緩它的崛起,也很難做到。

    跨海遠征日本,首先得解決運兵渡海的問題。

    這個時候的中國,還沒有自己的海軍,連日本都不如,日本可是已經有了可以橫渡大洋的炮艦。

    只能打美國的主意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0
第四十八章 體面的婚禮
        
    長州已經“開港”,美國未必肯直接武力介入日本的內政;但本也不是要美國打日本的內戰,負責在中國和日本之間來回擺渡就好。如此,自己的面子應該還是夠用的。

    當然,得給美國好處。怎麼和美國“分潤”日本,要好好想一想。

    一過完年,就要啟動美國的“遊說集團”了。

    其次是軍費,這個沒有辦法,只能中國先掏自個的腰包了。

    因為日本和美國沒法比,以幕府那個財政狀況,是一定拿不出這筆錢的。只好在長州來一番“特別軍需徵集”,看看能不能把本賺回來?

    嗯,日本窮嗖嗖的,得翻來覆去地多“刮”幾遍。

    這個過程,應該很爽。

    再次,不能輕敵。

    長州“諸隊”,戰意高昂,以西法訓練,也擁有不少新式槍械,固然還比不得美國的南軍,但已遠勝國內的長毛捻回,必須予以足夠重視,獅子搏兔,全力以赴。

    有幾件新奇的傢伙,已初步定型,就在長州試驗試驗威力吧。

    最後,是介入日本內戰的“名目”。

    這個“名目”,並不是對外使用的。

    對外,有日本中央政府的邀請已經足夠——此為萬國公法允准,只要保證戰後不損諸強在日本的利益,英國之流就只能乾瞪眼,和長州的軍火貿易都得停下來。

    但怎麼說服國內的人們呢?

    就算到時候自己已經成為或者事實上成為政府的首腦,上面還有兩宮;輿論上也要交代,不好被別人在暗地裡嘀咕自己“擅起邊釁”。

    說不得。只好在原時空挖料。狠狠陰一把小日本。

    原材料交給徐四霖。叫他把製成品弄的像樣一點。

    時間真的是很趕,一天都不能浪費,算算日子,得回北京了。

    但回京之前,在上海,關卓凡還要辦最後一件事情——和楊婉兒的婚禮。

    他答允給婉兒“一個體面的婚禮”的。

    婉兒的肚子已經大了,這個時候是不能見外人的;傳統的婚禮,辦得得再體面。也不過“擺酒”二字。酒宴上,新娘子不能出來見人,和新郎行交拜合巹之禮,這個婚禮就非常奇怪,對誰都交代不過去。

    幸好俺是從二十一世紀過來的。

    關貝子新收姨太太,整個上海灘都轟動了。

    娶妾沒有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關貝子的做派!

    許多有頭臉的官員士紳——大致就是關貝子娶扈太太時請的那些客人,收到了一份精美的喜帖。這份喜帖僅僅是“報喜”用的,不是邀請“觀禮”的。因為註明了:不辦喜宴,不受禮金。

    這還不最稀奇的。最稀奇的是,和喜帖一同送來的。是一個精緻的錦盒,打開來,裡面是一枚大大的懷錶。

    就是說,關貝子納妾,不但不受禮,還倒過頭來“送禮”!

    這份“禮”還不輕。懷錶在上海,雖然不是什麼太稀罕的物件,可是也只是有錢的“洋派”人物的“玩物”。收到喜帖的人裡面,有不少是沒有懷錶的。

    這是什麼意思?

    坊間的“標準解讀”很快浮出水面:“不辦喜宴”是為了“不受禮金”,關貝子以身作則,藉著這個由頭,提倡“廉政”。

    送懷錶,則表示“提倡新政”,包括“培養時間觀念”。

    真正是微言大義啊。

    又都說關貝子新娶的這位楊姓姨太太,是和關貝子一起在美國同生共死過的,最是洋派,藉著她的婚禮,做這番宣示,合適不過。

    整個上海都沸沸揚揚了。

    人們都伸長了頸子等著,看看到了迎親的那一天,又是怎麼樣的一番“洋派”?

    沒想到,關貝子迎親,卻還是咱們中國的做派。

    楊太太是扈太太的妹妹,扈太太是羅四太太的妹妹,那麼楊太太自然也是羅四太太的妹妹,因此,租界喬治街胡雪巖的府上,就算楊太太的“娘家”。

    迎親的日子到了。

    送親的隊伍,由胡府發轎,從北門進城,一直逶迤到清雅街。

    花轎前後,一共四頂轎子簇擁著。隊伍前面,是軒軍近衛團的騎兵開路;後面,也是近衛團的騎兵護衛。

    近衛團的騎兵一身嶄新呢料的藍色美軍軍禮服,極其精神。

    這是軒軍這支上海的“子弟兵”,第一次以軍禮服在上海市民面前亮相,登時滿城大彩。大街兩邊,觀者如堵,就有人自發地點起了鞭炮。後來,鞭炮聲愈來愈多,上海灘上,猶如過節一般熱鬧。

    路邊,有穿著美**服的洋人,抱著一架大大的“照相機”,跑前跑後地拍照。這是軒軍的“隨軍攝影師”。鎂粉燈時不時“砰”地一個爆閃,煙霧瀰漫,又引起旁觀市民的轟動。和著鞭炮聲起此彼伏,愈發熱鬧了。

    路上不用鼓樂,送親的隊伍到了清雅街關貝子的公館——原巡撫衙門,才響起嗩吶吹奏的喜樂,意思是新娘到了。

    關貝子的公館,到處張燈結綵,一片喜意。

    花轎直接抬進了公館,公館的大門隨即關上了。

    一切程序,都和關貝子娶扈太太的時候相彷彿。

    不同的是——誰也想不到的:花轎中坐著的,並不是新娘。

    婉兒身懷六甲,怎麼可以這麼長途跋涉的折騰?因此,轎子裡面,不過是貝子公館派出的一個丫鬟“替身”而已。

    婉兒一直就呆在公館裡面,花轎進了大門,大門關上了,一身紅妝的她才披上蓋頭,在丫鬟們的攙扶下,上了花轎。

    花轎再抬進二門,如此,楊婉兒就算“進門”了。

    轎子落地,丫鬟上前,將新娘攙了出來,羅四太太在一邊陪著,進了花廳。

    花廳裡紅燭高照,正中的案子圍了紅緞桌圍,案子上供著五色緙絲的合和之仙。

    關卓凡也已一襲紅袍,在案子前站著等候了。

    羅四太太將新娘子送到關卓凡面前,關卓凡伸手揭開蓋頭,燭光照映,婉兒一張柔美如玉的臉龐笑意滿盈。

    充作司禮的胡雪巖微笑著喊了一聲:“行禮——”

    婉兒微微地向關卓凡福了下去,柔柔地叫了一聲:“老爺。”

    關卓凡伸手相扶,心中感嘆:戰火紛飛,萬水千山,你總是我的人了。

    然後婉兒轉向站在旁邊的扈晴晴,又微微地福了一福。

    如果扈晴晴是正妻,自然要受婉兒的禮,但“大家是一樣的人”,原本是沒有這個程序的。

    這個程序是婉兒自個堅決要求加進去的。

    扈晴晴受了婉兒的禮,又偏身還了一禮——如果她是正妻,是不需要還禮的。

    然後上前輕輕摟住婉兒的肩膊,眼睛中有晶瑩的淚光閃動。

    這一來一往,意味著,兩個人雖然是平等的地位,但“先進門者為大”,扈晴晴是“姐姐”。

    當然,扈晴晴本來就是楊婉兒的姐姐,可是,這兩個“姐姐”的含義是不一樣的。

    禮畢,轉到花廳另一邊,這兒擺了兩張案子,案子上的東西,是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沒有見過的。

    一張案子上,晶瑩剔透,一層層地疊放著高腳的玻璃酒杯,上面一層比下面一層少一隻,最頂上的,就只有一隻酒杯了。

    家人送上一瓶好大的淡黃色的洋酒,這叫“香檳”。關貝子親自開瓶,“砰”一聲響,酒花直湧出來。關卓凡捧著酒瓶,婉兒的手在酒瓶上虛扶著,從最上面的那隻酒杯斟起,很快,酒杯滿溢,香甜的泛著氣泡的酒水向著其他的酒杯流淌而去。

    一瓶酒盡了,再遞上一瓶;如此連著幾瓶,終於把所有的高腳玻璃酒杯都斟滿了。

    旁邊觀禮的幾位拍起手來,婉兒笑靨如花。

    然後轉向另一張案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0
第四十九章 暫領軍機
        
    這張案子上擺著一個足有半人高的“蛋糕”,下面寬,上面窄,寶塔似的。這是在租界的禮查飯店定做的,上面用奶油填出“鸞鳳和鳴”、“百年琴瑟”、“宜室宜家”、“瓜瓞延綿”等等字樣,五顏六色,煞是好看。

    關卓凡將一柄繫著絲帶的長餐刀遞到婉兒的手中,然後握著她的手,在蛋糕上面,自上而下慢慢地劃了一刀。

    周圍的人又噼噼啪啪地拍起手來。

    切完蛋糕之後,公館的男女僕人,張順打頭,一個個過來給楊姨太請安,算是完成了確定楊婉兒在這個家庭裡面的地位的最後一道程序。

    然後開出酒席來。堂上的酒席,只有一桌,關卓凡、楊婉兒、扈晴晴、胡雪巖、羅四太太五個,圍桌而坐,猶如家宴。

    堂下襬了幾桌,是給家人們的。

    略略吃了一點東西,松下勁兒來的婉兒便有疲態。於是,羅四太太和扈晴晴便帶著一群丫鬟僕婦,簇擁著婉兒先回了後院正廂的新房。

    關卓凡和胡雪巖喝了兩杯酒,胡雪巖便笑著催他趕快去陪新娘。

    關卓凡來到後院,進得新房,絳燭高燒,整間新房都紅彤彤的。扈晴晴和羅四太太見他進來,笑著站起身來,相攜著走出了房間。出門之後,為裡面的新人帶好了房門。

    關卓凡替婉兒脫了大紅的喜服,除去鞋襪,扶她在床上躺下,蓋好被子。然後自己也脫了大衣服,吹熄了蠟燭,上了床。掀起被子,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

    關卓凡伸過胳膊,輕輕地攬住婉兒,婉兒仰面躺著,把頭靠在他的肩膊上。

    關卓凡開始給婉兒講今天外面送親時的種種熱鬧。告訴她都拍了照片,過兩天就可以拿來給她看了。

    婉兒靜靜地聽著。

    “老爺。”

    “嗯。”

    “從美國回來之後,我總是夢見爺爺。”

    “嗯?”

    “在夢裡,爺爺總是跟我說,我現在過的日子,是在做夢。”

    ……

    “然後我就會醒過來。過了好一陣子,才能確定我現在過的日子,不是做夢。”

    關卓凡摟著婉兒的手,微微地緊了緊。

    “如果爺爺今天晚上來找我,我會和他說,我現在過的日子。真的不是在做夢。”

    關卓凡知道自己的眼睛濕潤了,他偏轉頭,輕輕地親吻著婉兒的額角。

    黑暗中,能夠感覺到,懷中的小人兒,淚水正從面頰上滑落。

    今夜,會有誰入我的夢?

    第二天。關卓凡啟程返京。

    現在,“恭系”比誰都盼著關卓凡早日回京。

    之前,非常出乎“恭系”意料,許庚身婉拒了派給他的“中間人”的這個差使,表示自己沒有這個資格。

    仔細一想,許庚身的拒絕也是有道理的。這件事情上,要麼站在“恭”這邊,要麼站在“關”那邊,哪有什麼“中間”的餘地?還有,事涉國家最高權力的分配。誰又有這個資格做什麼“中間人”?

    而且,有一層意思許庚身沒有說出來,但可以意會。在“恭系”眼中,許庚身已經有“棄恭投關”的嫌疑,他自然不願再自居嫌疑之地。

    許庚身暗示。這種事情,只能由雙方直接“面談”。

    恭王自己是不可能出面的。“恭系”人物,恭王以下,就是文祥了,那麼就只能由文祥這位“恭系”的“頭馬”出面了。

    關卓凡進宮陛見,兩宮吩咐,著“關卓凡領班軍機”。關卓凡力辭,說文祥“老成練達,賢能素著”,應該由文祥領班軍機。

    軍機隨後叫起,兩宮就此咨問其餘四位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曹毓瑛、許庚身的意見。

    幾個人都大出意外。

    這種情況下,當著關、文兩位,寶、曹、許三個根本不能發表任何實質性意見,最多說一句“國家機樞黜遷大權操之於上,臣等不敢妄議”;文祥身為當事人,卻不可以這麼含糊,不然豈非自認自己有“領班軍機”的資格?

    也不可能在這種情形下保舉恭王。不然等於說關卓凡沒有這個資格,當場打兩宮和關卓凡的臉。不但幫不到恭王,還為恭王種禍更深。同時,自己也完全站在了關卓凡的對立面,是否會為自己取禍還不是最緊要的,關鍵是自己再也不能代表“恭系”和人家談判了。

    大夥兒的目光都落在文祥身上。

    滯了一滯,文祥終於說道:“臣德能淺薄,斷不能居此地位。關卓凡功勛卓越,威望著於海內,領班軍機,是很適宜的。”

    關卓凡繼續謙辭。

    慈禧笑道:“好啦,不要再互相推來推去啦。兩個都是好的,都是為國家朝廷效力。這樣吧,就著關卓凡‘暫領軍機’;文祥,你們幾個,要同心協力,辦好差事。”

    關卓凡從“領班軍機”變成“暫領軍機”,算是兩宮照應關卓凡“滿盈謙抑”,關卓凡就不必再辭。把文祥和關卓凡放在一起褒獎;“文祥,你們幾個,要同心協力,辦好差事”,又單單把文祥點出來,等於確定了文祥在軍機處的第二號人物的位置。

    這不是一個具體的職位,文祥既無法“辭”,又如芒在背,渾身地不自在。

    關卓凡和軍機全班表示“謹遵懿旨”。

    回到軍機直廬,文祥認為事情不能再拖了,瞅了個空子,對關卓凡說,希望晚上能夠過府拜訪,“向貝子請教機宜”。

    關卓凡自然表示“掃榻以候”。

    下值之後,文祥、寶鋆、曹毓瑛幾個先去了一趟鑑園。恭王已經得到了“著關卓凡暫領軍機”的消息,面色沉重。文祥安慰他:“六爺,你不必灰心!關逸軒不肯直承‘領班軍機’,事情還有可為。”

    恭王微微苦笑了一下。所謂“暫領軍機”和“領班軍機”,不過半步之遙,隨時一紙詔書甚至一道口諭的事情。

    但此時沒有更多可以安慰之處。避開恭王,文祥和寶鋆、曹毓瑛兩個商量了一番,然後就在鑑園隨便用了兩塊點心,抹了一把臉,便打轎往柳條胡同而來。

    到了毅勇忠誠固山貝子府,文祥原想在大門口下轎,但門房上說,貝子爺交代過,文大人到了,轎子請一直抬進去。

    文祥只好卻之不恭了。

    轎子一直抬到二堂的滴水簷前。聽差上來掀開轎簾,文祥躬身下轎,直起身子,見關卓凡大冷的天兒,只穿了一件綢面棉夾袍,光著頭,負手立於台階之上。

    文祥趕緊疾趨數步,上了台階,照樞臣見貝子的禮節,請下安去。

    他剛要蹲下身子,關卓凡就一把將他扶住,口中埋怨:“博川,你這是罵我呢?”

    文祥正色道:“國家儀制,不可輕忽,貝子爺也不能太隨意了。”

    關卓凡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吩咐聽差:“伺候文大人換便衣。”

    文祥的跟班,從轎子裡取來衣包,服侍主人換好衣服。關卓凡親自肅客,引著文祥到了後院的書房。

    賓主坐定,一個長身俏麗的丫鬟,端著一個銀質的托盤,上面放著一瓶絳紅的葡萄酒,兩隻高腳的玻璃杯,另有四樣幹果,一碟點心,都用銀質的碟子裝著,一一放到檀木圓桌上面;又布好了兩隻小銀碗,兩雙銀筷子。

    文祥心中微動,關卓凡這個做派,和恭王倒是有幾分相似。

    小福斟好了酒,放到賓主兩位的跟前,然後躡著腳步,退了出去。

    關卓凡端起酒杯,說道:“這是我從美國帶回來的葡萄酒。博川,你平時喝的葡萄酒,大概法國的居多——請嘗一嘗,這美國酒和法國酒,到底有什麼不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0
第五十章 誅心之論
        
    這句話似有所指。文祥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稍稍停了一停,意在回味,然後說道:“好酒,都是好酒。”

    關卓凡微微一笑,說道:“博川,法國我沒去過——我這次在美國呆了一年,你知道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文祥說道:“請貝子賜教。”

    關卓凡說道:“就像五柳先生《桃花源記》裡的村人,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等到終於走出深山看世界,已經‘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成了先秦的老古董了!”

    文祥心中一震。

    關卓凡舉起手中的酒杯,輕輕晃動,聲音變得冰冷:“那種感覺,就像在土裡埋了不知幾百幾千年,剛剛灰頭土臉地鑽出來,看著外面的青蔥世界,瞠目結舌,莫知其所以!”

    文祥心中大起波瀾,既驚駭於關卓凡話中意味,也實在意外:這些話,他怎麼會和自己說?

    關卓凡說道:“什麼‘天朝兵威揚於海外,聖化恩澤流及荒蠻’?這些話,只好迷迷外人的眼,我聽了都臉紅!”

    言罷仰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臉上真的有一點紅了。

    文祥實在沒有想到關卓凡會和自己說這些話,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接話才好?

    關卓凡自己給自己斟了半杯酒,微笑著說道:“痛快——博川,這些話,從美國回來以後,我還沒有對第二個人說過。”

    文祥定了定神,低聲說道:“貝子以腹心語我,文祥也非草木之人。”

    他略略沉吟。說道:“不過我想。貝子是過謙了。咱們打了勝仗。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咱們是還比不上人家,所以才要興辦洋務,奮起直追。”

    關卓凡一字一句地說道:“照現在這麼辦法,咱們和人家的差距,只會愈拉愈大。”

    文祥愕然。

    關卓凡說道:“事情是人做的,是依憑著制度做的;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督撫藩臬道府縣,咱們這班人,這個制度,銀子砸下去,大約也造得出槍,造得出炮。但是人家的槍打得到一千步外,咱們的只好打到五百步;人家的炮摧堅折銳,咱們的只好炸膛——博川,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

    這番話把文祥繞得有點暈了。因為“咱們”現在其實還不大“造得出槍。造得出炮”,是否好說:造出來之後。便“只好打到五百步”,“只好炸膛”?

    但關卓凡只是“設問”,並非真要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人家十兩銀子就能造出一支槍來,咱們得二十兩銀子——還沒有人家的好用!這二十兩銀子,倒有一半進了主事人的口袋!”

    關於銀子的去向——這是實情。不僅造槍造炮,在中國,造什麼,買什麼,大致都是這麼個情形。

    文祥默然。

    關卓凡說道:“博川,我總在想,如果這造槍的錢都拿來造槍,不走到別的地方去,咱們大約也能花十兩銀子就造出一支槍來,說不定還和洋人的槍一般好用,你說是不是呢?”

    文祥不能不點頭。

    關卓凡說道:“如果咱們富得流油也就罷了,偏偏窮的很!你也是當家的人,知道朝廷的家底兒。好不容易省吃儉用攢下一點本錢,如果都這麼個花法,能辦成什麼事情?”

    文祥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貝子爺說得是。”

    關卓凡說道:“還有,正因為錢少,所以更得花在刀刃上。博川,咱們倆都是旗下的,沒有什麼可忌諱,你說,朝廷每年最大的一筆支出,花在什麼地方了?”

    文祥長嘆一聲:“將養八旗。”

    關卓凡說道:“八旗是國本,這話不錯。可咱們的八旗制度,是在鞏固國本還是動搖國本?國家一年的收入才多少?就要花差不多兩千萬兩銀子,養一堆廢物,提不得筆,抓不得槍,不耕不織,不事生產,只會趴在國家的身子上吸血,等到把國家的血吸乾了,沒血可吸了,怕就要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文祥是第一次聽到對八旗制度如此誅心的話,雖然知道關卓凡說的是對的,可還是難免驚心動魄。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這個關卓凡,他想做什麼?要改革八旗?那可是粉身碎骨的事情!

    文祥心潮起伏,關卓凡已換了話題:“我打勝了仗,進京報銷軍費,卻得在戶部一班蠹吏那裡先挨一刀——博川,這個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文祥臉上顏色微變,低聲道:“是,我知道。”

    關卓凡緩緩說道:“誰都知道,誰都當做不知道——一切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博川,你不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文祥的臉上陰晴不定。

    關卓凡說道:“六爺辦洋務,用心怕不是好的?可用的還是這班人,依憑的還是這個制度,辦出來的洋務,我只怕表面光鮮,裡邊還是老朽,中看不中吃,人家一記狠拳,就要塌掉的!”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文祥聽得很不舒服。恭王辦的洋務,畢竟起步沒多久,怎好一棍子打死?何況,自己也是參預其中的有力者,自我否定,怎會願意?可他已經不知不覺開始接受關卓凡的觀點,心情矛盾,只好緘默不語。

    關卓凡說道:“博川,我跟你說一件事情。這是我在上海的時候聽說的。是咱們江南的兩位官員的対唔——當然是託名而作,不然內室私談,怎麼會公之於眾?咱們也別管這兩位是誰,一個叫甲,一個叫乙吧。”

    文祥豎起了耳朵。

    “甲說:‘京中來人所云,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裡乞丐成群,甚至婦女裸身無袴。民窮財盡,恐有異變,為之奈何?’

    “乙說:‘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芯一爛,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某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甲說:‘然則南遷乎?’

    “乙說:‘恐遂陸沉,未能效晉宋也。’

    “甲說:‘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

    “乙說:‘君德正矣,然國勢之隆食報不為不厚。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淹,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

    “甲說:‘吾日夜望死,憂見宗廟之隕!’”

    文祥愈聽愈是心驚,背上的汗滲了出來。

    關卓凡說道:“這段話,如果世宗或者高宗皇帝聽到了,大概會興起大獄也說不定——可是,時至今日,如果咱們還要掩耳盜鈴,哼,博川,法王路易十五生前說的一句話,你聽過沒有?”

    文祥說道:“這個,文祥孤陋,請貝子賜教。”

    “我死後,將會洪水滔天。”

    文祥身上的汗,已經濕透了內衣,坐立難安。

    關卓凡淡淡地說道:“這位法國國王,算得實在很準。因為太子早薨,他的王位由王孫繼承,是為路易十六。新王登基十五年後,法國革命爆發;三年後,國王王后,雙雙被推上斷頭台,身首異處。”

    文祥抬起了頭,神色驚恐。

    關卓凡說道:“博川,咱們辦洋務,洋人的史實也該好好瞭解一番。法蘭西大革命殷鑑不遠,這面鏡子,咱們要時不時地照一照。”

    文祥低聲道:“是。”

    關卓凡說道:“博川,你所為何來,我大概不會猜錯。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為國家計,為朝廷計,為子孫後代計,有些人不能再用,有些制度不能不改,有些錢不能再花——這幾條六爺贊成,我自然唯六爺馬首是瞻;不然,道不同不相為謀,又何必硬湊在一塊,互相碰得頭破血流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0
第五十一章 奉恩基金
        
    文祥離開毅勇忠誠貝子府的時候,已是深夜了。

    天上飄起了雪花,他坐在轎子裡,卻血脈賁張,渾身燥熱。

    激動、興奮、迷茫、恐懼,幾種情愫混雜在一起,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

    關卓凡開出來的“盤口”,實實在在地把文祥驚到了:他真的要改革八旗。

    關卓凡說道:“背著這個包袱,中國永遠也走不快,人家走兩步,咱們走一步——人家本來就遠遠兒地走在咱們前面,這可怎麼追?只有人家走兩步,咱們走三步、四步,才有可能追得上去!”

    “怎麼才能走得快?這個和行軍打仗一樣,‘輕裝上陣’!”

    “這個道理,回匪都懂。鳳翔一役,回匪拋棄老弱輜重,輕騎急竄,如果我不是早已派了一支兵在回匪西逃的路上等著了,還真就給他們逃進了甘肅!”

    “狠不下這個心,就只有到時候一塊兒同歸於盡了!”

    關卓凡目光炯炯地說道:“你文博川自然想著,‘這是粉身碎骨的事情’——不錯,關某就是報定‘粉身碎骨’這四個字來做這件事情的。做不成,這個大清朝反正是要‘粉身碎骨’的,關逸軒不過先走一步而已!”

    關卓凡銳利的目光錐子一般釘在文祥臉上,說道:“文博川,你怎麼想啊?”

    自己是怎麼想來著?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熱血上湧。撩袍子跪下,大聲說道:“文祥願追隨貝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計!”

    自己許是真的昏了頭?

    關卓凡的“改革”,不是肅順那種“扣減錢糧”的小打小鬧,而是要引誘、逼迫旗民,將國家將養他們的這一份錢糧,永遠放棄,只保留一個名義上的旗籍。

    朝廷給的條件主要有兩個。

    一個是,一次性給予一筆類似於“遣散費”的款子。數目相當於一個旗兵五年的俸銀,也即這家旗戶未來五年的總收入。這筆錢,大致是三百兩銀子。

    一個是,解除實施了兩百多年的對於旗人的從業限制,允許旗戶“自謀出路”。同時,“協助生業”,就是給予“就業指導和幫助”。

    這個“協助生業”。包括一段時間,大約三至五年內,免繳、少繳各種賦稅;國家給予小額的低息甚至無息貸款;無償提供種子、農具等。

    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開發東三省”。

    關卓凡說道:“東北是我朝龍興之地,進關以後,順治朝以降。都把東北當做咱們旗人的‘後方基地’。既然是‘基地’,就得用心經營;現在這個樣子,千里沃野,就這麼白白的荒著,算怎麼回事?說句難聽點的話。萬一哪天咱們在中原立不住腳,退回關外。一大家子,一塊兒喝西北風嗎?”

    清朝對東北的政策,是把東北視作自己的“禁臠”,不許漢人染指。可旗人大多進了關,那麼一點子人口,向全國一撒,胡椒面一般,哪裡顯得出來?更加沒有多餘的人力開發關外了。

    這個政策,早些年還不覺得什麼,到了清朝的後期,愈來愈莫名其妙,很多人包括旗人都覺得不對勁。可一來這是“祖制”,輕易動不得;二來旗人自己沒這個人手,如果要開發東北,就得允許漢人出關,所以十分糾結。

    現在如果像關卓凡說的那樣改革八旗,就會有相當的人手騰出來,正好趕到東北去開荒。

    關卓凡說道:“博川,你想想,一個東北,認認真真地開發起來,能有多少生發?我估摸著,頂的上小半個中國!”

    聽著十分美妙,可前提是“改革八旗”。

    文祥雖然已經表示“願追隨貝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計”,但還是覺得,如果真干,恐怕真的就是“粉身碎骨”了。念及於此,他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關卓凡知道他為什麼嘆氣,狡黠地一笑:“博川,你放心,這件事情,咱們一定做得成。我和你,都不會那麼容易‘粉身碎骨’的。”

    文祥精神一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當然妙之極矣,可關貝子何以有這樣的底氣呢?

    關卓凡的“改革八旗”,其實是對旗人的廣大下層開刀,並不直接觸動旗人上層的利益。普通旗民既不掌握政權,也沒有話語權,他們的聲音,得通過本旗的上層,才能傳達出來,形成輿論,影響施政。

    如果旗人的上層——主要就是宗室,不肯出聲的話,普通旗民就是案板上的魚肉,任關卓凡宰割了。如果是漢人,還得擔心他們會不會造反;旗人,連這個擔心,都是不必要的。

    那麼,怎麼才能保證宗室們少說兩句呢?

    當然不能靠嚇。關卓凡還沒那麼大的勢力。即便有了,人家嘴上不說,腳底下使絆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招,多了去了。

    要想法子,叫他們真心實意地擁護“改革”,至少,反對得不是那麼堅決。

    聽起來天方夜譚,可其實說穿了非常簡單,一個字,“買”。

    中國曆朝歷代的改革,都是新政動舊政的奶酪,然後激起既得利益者的強烈的反抗,於是改革半路夭折。在農業社會,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因為生產力有限,奶酪就那麼大,我多了,你就少了。不你死我活,分不清爽。

    進入工業社會,就不完全是這麼回事了。

    工業化創造出了大量的新的前所未有的社會財富。社會財富的增加,從緩慢的代數級數,變成快速的幾何級數。社會財富的獲取,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由甲轉到乙的過程。

    就是說,社會財富增加的方式和速度,使新、舊兩個階層,第一次有了共同獲益的可能性。

    這意味著,關卓凡有了向舊的統治階層“贖買”支持的可能性。

    至少,短時間內是存在這種可能性的。

    把這種可能性“變現”,會在很大程度上,減少改革的阻力。

    關卓凡打算籌建一個叫做“奉恩基金”的東西,專門對在京的有爵位的宗室發放“恩俸”,以及為生活困難的閒散宗室提供補貼和低息貸款。

    “奉恩基金”的資金來源,在名義上,明確定為:從各地開辦的新式工礦企業的盈利中,按比例抽取。

    清朝的宗室到了這個時候,生息繁衍,總人數得以萬計了。但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居住在盛京,主要是遠支宗室——這部分關卓凡是不管的。原因很簡單:他們實際上是被皇室“監視居住”的對象,沒有什麼話語權。

    關卓凡要對付的,主要是居住在北京的這一部分。

    這一部分的宗室,又分成兩部分,一小部分有爵位,大部分是所謂“閒散宗室”。

    這兩部分要區別對待。

    身上有爵位的宗室,是真正掌握話語權的。

    在京的宗室,身上有爵位的比例很低,遠支的比例就更低,有的不過百分之幾。這有賴於清朝獨特的“降襲”封爵制度。即爵主去世後,他的爵位只能由一個兒子繼承,而且,是降一等繼承。這樣,就有效地避免了前明宗室爵位氾濫的情況。

    關卓凡算盤中的“恩俸”,說白了就是給有爵位的宗室發多一份工資。

    清朝有爵位的宗室的名義工資,其實並不算高。最高的親王一年一萬兩銀子,最低的奉恩將軍一年不過一百一十兩。關卓凡這個固山貝子,瞅著威風得很,一品大員都要下跪請安,但一年俸銀不過一千三百兩。

    而且,爵位的分佈,由高而低,完全是一個金字塔形狀的走向。塔頂的親王,不過十來位。

    關卓凡算過一筆賬,如果僅僅是給這撥人發工資,一年一百萬兩銀子就夠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1
第五十二章 顧問委員會
        
    當然,“恩俸”的數字,並非完全比照俸銀。關卓凡的想法是,金字塔上部的稍少一點,金字塔下部的稍多一點,就是說,把大家的距離拉得稍近一點。

    至於閒散宗室,人數龐大,但真正過不下去日子的,畢竟是少數。補貼也好,貸款也罷,實際支出不會太多,而且,一定是“嚴格審查”的。

    閒散宗室也有相當的影響輿論的能力,但並不直接掌握話語權。對於這部分宗室,主要是邀買名聲。

    “奉恩基金”的發放,是有一定的彈性和條件的。比如,每個月發放“恩俸”的數量不是恆定的,“基金”收入多就多發,“基金”收入少就少發,“基金”沒收入了,就可以暫時停下來。

    某宗室如果受到朝廷的處分,也是可以“停俸”的。

    和“雙俸”一樣,“奉恩基金”的“恩俸”,也可以不要。比如,某宗室如果反對新政,就有人會問一問你,要不要“辭了這個恩典”?

    所以,支持還是不支持“新政”,大夥兒看著辦吧。

    如果每年花個一百幾十萬兩銀子,就能買個耳根清淨,就能避開改革的種種阻力,值不值呢?

    國家每年虛擲在“將養八旗”上面,要兩千萬兩;即便省下一半,也是一千萬兩。

    上海關的關稅,一年超過一千萬兩,一百多萬,不過上海關年入的一個零頭。

    所以,太值了。

    實際上當然不會那麼美妙。最有能力影響政策和人事的宗室,比如恭王和幾個鐵帽子王。並不見得在乎這點錢。不會為了這點銀子改變自己的基本政策取向。

    可有人在乎。在乎的人數還不會是少數。對於一些低階爵位的宗室,一年多個幾百兩銀子,不是沒有意義的事情。反對新政,就是反對他們的荷包。在上位者,不能不慮及“民意”啊。

    還有,也不見得不能用經濟手段,對宗室裡面的幾個大頭子施加實質性影響,無非在哪個工礦裡面給一點乾股就是了。

    這樣。“新政”和舊統治階層一定程度上就綁在了一起。

    當然,最大的“贖買”對象,其實還是紫禁城裡的那兩位御姐。這個,關卓凡已經成竹在胸,另做計畫了。

    這是旗人的“上層”,至於拿來開刀的旗人“下層”,關卓凡認為,阻力不會像文祥等人想像的那麼大。

    當時的旗民,由於朝廷的奇葩制度——旗人除了當兵,什麼事情也不許做。因此常常是一大家十來口子人,全靠一個當兵的一個月幾兩餉銀過活。許多人家生活極其困苦。

    北京還稍好點,在外省駐防的旗人,景況更窘。每年都有不少旗民凍餓而死,甚至不斷生出了“逃旗”——貧困的旗民,寧肯放棄身份,逃去無蹤,只求一條活路。

    既然都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了,關卓凡就不信,有人寧願餓死凍死,甚至“逃旗”,也不願拿三百兩銀子,去搏一條生路?

    特別是開發東北,朝廷的“優惠政策”更多,可以極低的、象徵性的價格將土地租給旗人耕種,還可以提供免費的種子和農具,購買或租賃牲口也可以予以一定的補貼。

    不會種地不要緊,漢人會啊,可以允准旗、漢合夥,共同耕種,收成雙方均分。事實上,山東一帶,已經有許多漢人開始偷偷地“下關東”了。這種事情,禁不勝禁,不如大家合夥來幹!

    關卓凡把這些一條一條地擺出來,文祥愈聽眼睛愈亮,一件本以為不可能做成的事情,怎麼一過了關貝子的手,就像是一定能做得成了呢?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服”了關卓凡。

    這種“服”,既包括理路上的“佩服’,也包括心態上的“降服”。

    這種心境下,關卓凡說的另外一件事情,就覺得沒有那麼刺耳了。

    關卓凡說道:“既然咱們覺得,這班人不好用,這個制度不好用,那麼,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咱們繞開他們,另起爐灶!”

    所謂“另起爐灶”,是在現有的各個衙門之外,新建立一個叫做“顧問委員會”的機構,可以簡稱“顧委會”。關卓凡的意思是,新政裡邊,其他衙門辦不了的,又或者拖拖拉拉辦不清爽的事項,放到這個“顧委會”來辦。

    關卓凡說的輕描淡寫,文祥也正在對關貝子的縱橫捭闔、高瞻遠矚歡喜讚歎,可還是馬上意識到,這個叫做“顧委會”的新衙門,名字低調,其實權重,只要請一道旨,便什麼事情都能夠辦了!

    那麼,這個“顧委會”,將來會不會和其他的衙門,特別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發生什麼衝突?

    可這話不好直接問出口來。文祥正在沉吟,腦子中突然一亮:自己太傻了,這有什麼好問的呀?這就是來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權的——這也是一個“盤口”啊。

    當下鄭重表示支持,並說了一句“六爺也是一定贊成的”。

    關卓凡微微一笑,心說,你恐怕並不真瞭解這個“顧委會”是做什麼的。

    事實上,關卓凡的“顧委會”,何止要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權?

    關卓凡要把中樞各部的權力,一點一點轉移到這個“顧委會”裡來——架空六部,架空九卿,架空軍機處。

    當然,也是要架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

    就是說,這個“顧委會”,就是關卓凡心目中未來中央政府之濫觴。

    在實現這個目標的過程中,先要把軍機處變成一個橡皮圖章——專門負責給“顧委會”蓋章的。

    關卓凡對文祥說,“改革八旗”,“設立顧委會”,這兩件事情,只要恭王贊同,“我就是那句話,‘唯六爺馬首是瞻’——我要舉薦六爺,重領軍機!”

    文祥自知此事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因為不贊同又如何呢?這兩件事,你不贊同,人家一樣做,只不過關在朝、恭在野,關卓凡唯一忌憚的,是你在台下給台上的人使絆子。難道自己還真能鼓動恭王這麼幹不成?

    還有,關卓凡既然已經“暫領軍機”了,就絕沒有退下來的道理,恭王“重領軍機”,其實是和關卓凡“共領軍機”,這又是一個新的“同治”的局面了!

    無論如何,這已經是能夠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了。

    文祥說道:“貝子為國為民、不計利害的一片心意,六爺是一定能夠體會的。我想,六爺是一定要和貝子同心協力,一塊兒把朝政辦好的。”

    最後,文祥表示,明日自己將面奏兩宮,請辭內務府大臣的差使。

    關卓凡微愕,問道:“這是為什麼?”

    文祥也稍稍地愣了一愣,心中不免奇怪,關卓凡這個樣子並不像做作啊。

    他斟酌著說道:“我身上兼的差使太多了,實在照應不過來,辭掉一件兩件,才能辦好最緊要的差使。”

    關卓凡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對!博川,你說我以腹心語你,轉過頭來,你卻跟我打馬虎眼,這,不合適吧?”

    文祥一下子紅了臉,嚅囁了下,說道:“貝子責備的是,我的意思是——”

    猶豫了半響,下定決心,低聲說道:“我在想,也許宮裡邊的意思是……”

    關卓凡“嘿”了一聲,他明白了。

    關卓凡想了片刻,說道:“說不定宮裡邊還真有這個意思——但正因為如此,博川,這個內務府大臣,你萬萬辭不得!”

    文祥遲疑著說道:“可是……”

    關卓凡說道:“非但你不能辭,寶佩蘅也不能辭,六爺復出之後,還得繼續‘管理內務府銀庫’!”

    文祥不說話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1
第五十三章 大局初定
        
    關卓凡說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放心,兩宮皇太后那邊有我,斷不會叫你和六爺為難。”

    他緩緩說道:“兩宮聖明,但宮裡邊還有其他的人。內務府交了出去,若有人在一旁攛掇著,誰知道會生出多少花樣來?國家艱難,這一點本錢萬萬不能隨便揮霍了。咱們身為朝廷大臣,這個關,可得把住了!”

    關卓凡的表態叫文祥又驚又喜,這確實出乎他的意料,原以為這個問題上,關卓凡和“宮裡邊的”,特別是“西邊的”,是“合而謀我”。

    心裡愈發感佩,想著若恭王能夠和這個人真正同心協力,實是國家之福!

    關卓凡說的都是實在話,並非故做姿態。他作為一個穿越者,對慈禧某些方面的瞭解,超過這個時空的任何一個人,包括慈禧自己。慈禧天性喜愛浮華熱鬧,奢適享受,錢到了她的手裡,掌握不了分寸的。

    何況,宮裡邊確實“還有其他的人”。

    這個人是安德海。

    安德海自以為辛酉政變立下大功——事實上他也確實立了功;在宮裡的太監中,他的品級雖非最高,但因為這層特殊的經歷,和聖母皇太后的關係便不同於一般的總管太監,所以是紫禁城裡事實上的頭號太監。

    但這層經歷、這個身份,並沒有為安德海換來什麼太大的金錢上的好處。政府為恭王嚴格把持,賣官鬻爵啥的。輪不到他在聖母皇太后那兒下嘴;中保私囊吧,聖母皇太后自個花錢都做不得主。哪裡有他上下其手的機會啊?

    因此整天想著怎麼樣才能把內務府“拿過來”,好好地予取予求一番。

    安德海也是主張重修圓明園最力的一個。這一項“大工”,不知道要花幾百幾千萬兩銀子?而且是“宮裡邊”的事,許多環節,一定要過他的手,不知道能有多少生發?一項圓明園的“大工”,就夠吃一輩子的了!

    內務府也罷,圓明園也罷。安德海看來,最大的障礙是恭王。加上他被恭王罵過,銜恨在心,因此在“倒恭”的過程中,內外奔走,是最積極的一個。

    安德海何所求,關卓凡一清二楚。當“倒恭”是大家的共同目標時。不能不對他這個結拜兄弟虛與委蛇。現在恭王已不成為障礙,怎麼能夠允許一個太監,在自己和御姐之間,礙手礙腳?

    拿內務府和圓明園庸酬你一個閹人?能不能不這麼搞笑?

    還有一層意思,關卓凡沒有對文祥說出來。錢袋子交到慈禧的手上,花多花少先不說。他接下來對這姐倆兒的“贖買”,就沒那麼靈光了。

    所以,請奕老兄、文老兄、寶老兄,替俺把錢袋子紮緊了。

    呃,還有。御姐有啥不滿意的,也是對著你們三位去的——就是說。請你們三個唱黑臉;紅臉嘛,俺來唱好了。

    文祥告辭,關卓凡一直送到了垂花門。

    一直等文祥轉過二堂看不見了,關卓凡才轉身回去書房。

    剛拔腳,一個窈窕的身影匆匆趕到,將一件厚呢軍大衣給他披在肩上,看時,卻是小福。

    關卓凡微笑道:“還沒睡?快去睡吧,不然熬出黑眼圈來,過幾天做新娘子,就不漂亮了。”

    垂花門懸吊的宮燈下面,能夠隱約看出小福的臉兒紅了。她福了一福,沒有說話,跟著關卓凡回到了書房。

    紫檀圓桌上已經收拾乾淨了,小福又沏了一杯熱熱的釅釅的茶進來,放在桌面上,然後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書房。

    關卓凡坐下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熱茶緩緩地流下食道,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身心愉悅。

    外面似乎下起了雪,關卓凡裹好大衣,將茶杯攏在手裡,走出了書房。

    果然下雪了。

    關卓凡立在簷下,黑暗的天空中,隱隱約約,無數白色的羽毛,紛紛揚揚而下,落到燈光裡,便一一現出身形來。

    天地間,很快白茫茫的一片了。

    關卓凡靜靜的站著,時不時小抿一口熱茶,腦子和這深夜的空氣一樣清爽。

    大局初定。

    恭王只能接受他的條件,關卓凡有十分的把握。

    文祥是一個很好的“代表”,如果來的是寶鋆,許多話,特別是許多“有違礙”的話,就不能說了。

    文祥是真正的正色立朝,可以用“大義”打動;寶鋆是一個鑽到錢眼裡的人,打動他的,只能是利益。文、寶同為恭王的心腹,但關係的性質並不一樣。文祥以恭王之友自居,而寶鋆,是恭王真正的“私人”。

    所以,如果寶鋆作為“談判代表”,雖然還是能夠達成協議,但話說不透,這份協議淪為單純的利益交換,其效果就差得遠了。

    而且,這個“談判代表”本人,你也攏不過來。

    文祥,也不好說就完全“攏過來了”。但關卓凡可以確定,文祥會是一個積極的合作者,至少絕對不會拖後腿。

    就像他對文祥說的:“博川,你不是誰的私人——我請你為國家做事。”

    還有,過了關卓凡這一手,較原時空,文祥的思維會更早打開,日後可能成為“關式新政”的有力推動者。

    文祥有一個好處,他不結黨,也結不了黨,他就是一個辦事的。這種人,用起來,比較放心。

    至於恭王,嘿嘿。

    關卓凡向恭王讓這一步,把恭王重新弄回軍機處,有兩層作用。

    其一,關卓凡的勢力還遠沒到“專擅”的地步,他需要合作者,需要儘量少的人在暗地裡使絆子。

    其二,接下來的許多新政,不論之前做了多少“贖買”,一定還是有人反對的。有的人腦子已經鏽死了,你向裡面灌多少潤滑油都是沒有用的。所以,關卓凡需要一個人在前面替他“擋雷”。

    關卓凡的如意算盤是:收買人心的政策,他自個領銜,或單獨上摺;得罪人的政策,推恭王領銜。

    恭王不願意?不願意你還做什麼軍機領班啊?

    擔不擔心恭王在下面搗亂、在背後捅刀子呢?

    恭王對待政敵不是個狠角色嗎?

    不擔心。

    從歷史資料和現實表現來看,關卓凡認為,恭王是一個只能打“順風仗”的人。

    風向在他這邊的時候,確實氣勢如虹;但風向一變,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祺祥政變一仗,恭王打得確實漂亮。

    辛酉之前,恭王一直為文宗壓制,從沒有掌過實權,已憋了許久。祺祥一役,算是他出山第一戰,猶如畢業論文,反覆綢繆,十年寒窗的苦功都傾注在裡面,所以一拿出手,立時博得滿堂華彩。

    可是,既然之前沒有掌過權,辦過事,也就沒有受到真正的政治鬥爭的琢磨,包括“挫折訓練”。

    辛酉之後,意氣奮發,以為天下事無不可為,兩宮皇太后也不放在眼裡。以致在兩宮面前,聽到“有人參你”,失態咆哮。

    緊接著被慈禧兜頭一棒,天堂落到地獄,頓時懵了。

    驚慌失措,任人擺佈。

    這一切,絕對不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應該有的作為。

    原時空的恭王,再入軍機之後,小心謹慎,畏首畏尾,銳氣盡失,已無復當初的任事之勇,好像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是在“韜晦”,但這是無所做為的“韜晦”,說到底,是被嚇怕了。

    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奕的骨子裡,其實是一個脆弱的、不自信的人。

    祺祥政變中,恭王對肅順、端華、載垣施以非必要的辣手,關卓凡認為,根子就在於他對自己的不自信。

    關卓凡不認為這種人會是一個值得敬畏的對手。

    當然,也要防著。

    原時空,殺安德海之時,恭王還是小小地“雄起了”一把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1
第五十四章 主任委員
        
    不過,殺安德海的主角,是皇帝和丁寶楨,背後的靠山是慈安,恭王不過是在程序上配合了一把,其實是這個事件中最小的一個角色。

    要他自己來幹,或者說此事要他來發難,借他一個膽子也不敢。

    當年在內務府大罵安德海,聲稱要小安子的腦袋的恭王,早已過眼雲煙了。

    而且,如果他不配合,就是得罪皇帝侄子和慈安太后——這個,恭王也是不敢的。

    曾國藩和他的幕僚趙烈文,曾經有一段議論恭王的對話,比較有意思。

    趙烈文對恭王的評價,先從長相說起:“見恭邸小像,蓋一輕俊少年耳,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鎮百僚。”

    曾國藩說:“然貌非厚重,聰明過人。”

    趙烈文說:“聰明信有之,亦小智耳。”

    然後就開始了苛刻的批評:“至己為何人,身處何地,似全未理會。身當姬旦之地,無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勢極而慮不出戶庭,恐不能無覆悚之虞,非淺智薄慧、塗飾耳目之計所能倖免也。”

    曾國藩嘆息著表示贊同:“恭邸極聰明而晃蕩不能立足。”

    趙烈文對恭王的評價,不算公平。恭王也曾有“自立之心”,可被嫂子夾頭夾腦一頓亂棒,從此徹底沒了脾氣。只好如曾國藩所言,“晃蕩不能立足”。

    雖不公平,但卻準確,恭王再入軍機之後的樣子。就是趙、曾給他畫的這副像。

    本時空,恭王會表現得更好嗎?

    次日。軍機叫起,關卓凡奏請求設立“奉恩基金”。

    之前,摺子就已經遞進了內奏事處。兩宮皇太后問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便當場允准。

    軍機大臣回到軍機處,軍機章京隨即寫旨。軍機大臣會閱旨稿,曹毓瑛略作潤色,關卓凡首肯,發軍機章京校對謄抄。然後用黃匣進呈。

    兩宮看了一遍,沒有可加減之處,於是取出印章,母后皇太后用“御賞”印,聖母皇太后用“同道堂”印,明黃旨面,朱痕宛然。用印後。諭旨裝回黃匣,由軍機處轉內閣,“明發上諭”。

    不過半個上午,一樁轟動京城內外的重大政策便出台了,效率實在驚人。

    本來這種重大政策,一向是要“交議”的。即由王公大臣、翰詹科道,充分發表意見,朝廷再決定是否實行。

    但關卓凡暗示:不必強人所難。

    宗室不必說了;普通的旗員,雖然不能從“奉恩基金”中直接撈什麼好處,但也絕不會反對。

    可漢員就不然了。本來就對旗人不服氣。這個“奉恩基金”,尺足加二地給宗室恩典。厚彼而薄此,瞅著心裡怎麼會舒服?可如果站出來反對,就是和整個宗室作對,又怎麼張這個嘴呢?

    所以,“交議”的話,只會“叫”大夥兒“不容易”。

    所以,不如就“宸衷獨斷”了吧。

    這個政策確實是有副作用的。但關卓凡認為,資源有限,現在要集中力量抓主要矛盾。面面俱到,誰都想討好,誰都不想得罪,就什麼事也不用辦了。

    而且,並非所有漢員都反對這個政策。京內京外,反應截然不同:地方督撫,幾乎一面倒的支持這個政策。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大佬,紛紛上摺表示,“奉恩基金”乃“鞏固國本”的“善政”。

    這個現象實在有點奇怪:“奉恩基金”是要“新政”掏銀子的,可辦“新政”的爭先恐後地搶著說:宰我!宰我!

    反倒是不辦、甚至反對“新政”的大皺眉頭,憤憤不平——當然,不是為“新政”不平。

    在京的宗室,猶如滾開了水。尤其是爵位較低的宗室和閒散宗室,激動異常,一個個口沫橫飛地嚷嚷:“我說什麼來著?關三主事,就是比恭六強!強太多了!”

    一大堆黃帶子,滿北京城地亂竄,各個衙門到處打聽:什麼時候派銀子?派多少?哪個衙門辦這個事?

    可能經手其事的衙門,如戶部、內務府,也十分緊張,因為這是每年過手一百幾十萬兩銀子的“大活”,而且,年年都有!

    消息很快出來了,這個差使落到了一個叫做“顧問委員會”的衙門頭上。

    大夥兒愕然,這是個什麼衙門?什麼時候設立的?

    剛剛設立,只有一塊牌子,一個“主任委員”,兩個“委員”——通衙門就這三號人。

    品級可不低,“主任委員”從一品,和部院尚書、都察院左右都御使,是同樣的品級。

    戶部、內務府之流自然失望,但宗室們卻興高采烈。朝廷居然專門為這個“奉恩基金”設立了一個衙門,還是從一品,可知有多麼重視這個“奉恩基金”——這個“奉恩基金”,一定會興旺發達的!

    進一步的消息出來了:“管部”的就是關貝子。

    這就不消說了!

    於是黃帶子們一股腦兒湧到了“顧問委員會”去。

    “主任委員”容易見不到,兩位“委員”笑容可掬,總是這麼回答的:

    “‘奉恩基金’由各地新辦工礦之盈利按例撥付,這個‘盈利’有多少,得一家一家盤賬;還有,這個‘例’定多少,要請旨。呃,這個‘例’不好定太高的,是吧?不然不成了殺雞取卵了嗎?

    “各位爺也是曉得的,咱們的新式工礦還不多,所以剛開始這幾年,‘奉恩基金’一定是有虧空的,這個虧空,怎麼填,也要請旨。”

    總之,什麼時候派錢、派多少錢,這些關於時間、數字的問題,都沒有一個確實的答覆。

    但幾個概念很快便形成了。

    第一,“奉恩基金”是和新式工礦捆綁在一起的,也就是說,是和“新政”、“洋務”綁在一塊兒的。

    第二,新式工礦還不多,“新政”也好,“洋務”也罷,還非常單薄,單靠現有的這幾間“企業”,是不足以支持“奉恩基金”的。

    第三,“奉恩基金”不好長期虧空的,不然,必無以為繼。

    黃帶子們都有點急了,那你們倒是趕快多辦幾間“新式工礦”啊。

    “委員”連連點頭,說道:“各位爺的意思,我們一定轉告郭主委,郭主委一定會上奏朝廷,加快開辦‘新式工礦’的。”

    “郭主委”,“顧問委員會”的“主任委員”,郭嵩燾。

    這是一個再叫人也想不到的任命。

    郭嵩燾剛剛被左宗棠從廣東巡撫的位子上趕了下來,明發上諭“著郭嵩燾來京”。來京幹什麼呢?原來是坐這個位子啊。

    大夥兒原來都以為郭嵩燾倒了大黴,沒想到人家一進京,正二品的巡撫變成從一品的“主任委員”,陞官了!

    只是有人提出疑問:這個“顧問委員會”既然負責為“奉恩基金”籌資,“主任委員”難道不應該由一位宗室來做嗎?

    很快便有聰明人給出了答案:“‘顧問委員會’是要和各地的督撫打饑荒的,你叫一個宗室來做,這些賬,算得明白嗎?想想人家郭筠仙,是什麼出身啊?”

    有疑問的恍然大悟:“郭嵩燾從曾國藩幕中出身……對啊,由他來和地方打交道,督撫們要買賬的!”

    於是都讚歎:“關貝子真會用人!”

    對於郭嵩燾的任命,最出乎意料的,還是郭嵩燾本人。

    郭嵩燾抵京之後,實在不想住廣東會館;他雖然是湖南人,可現在身份尷尬,也不好住湖南會館,於是和軍機上打了招呼,就住在老朋友潘祖蔭的家裡。

    每天和潘祖蔭切磋書法金石,貌似逍遙,可始終等不到陛見的通知,其實無比氣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2
第五十五章 人生都是可憐蟲
        
    不久前,軍機處奏准,進京陛見的官員,入宮之前,不禁和周圍往來。外省官員進京陛見,並非甫一抵京便能獲得召見,因為要“排班”,常常是要等上好幾天的。這些官員在京的日子有限,這麼呆在公館裡無所事事,實在是浪費時間。

    當然,京籍的官員,陛見之前,還是不能回家的。

    郭嵩燾也四處走動了一番,但不論相交深淺,都只能虛安慰他,因為確實沒有人知道對他的安排的“的信”。

    有人說,恭王去留未定,關貝子還在上海,總得等這個天字第一號官司有了眉目,才談得上下面的人的出路的。

    這倒是見得深。

    郭嵩燾只好耐著性子等。

    終於“等來了”。

    等來的不是通知入覲的時間,而是任命他為“顧問委員會”的“主任委員”的上諭。

    和上諭一塊兒過來的,是嶄新的一品朝服,亮紅珊瑚頂子,仙鶴補服。

    郭嵩燾目瞪口呆。

    到潘祖蔭家傳旨的是醇王——這個傳旨的欽差的身份也出乎郭嵩燾的意料。

    領旨謝恩之後,郭嵩燾小心翼翼地向醇王請教,這個“顧問委員會”,是怎麼一回事?

    醇王笑著搖頭,說道:“我也不曉得。‘管部’的是關逸軒,他是你的頂頭上司,你直接問他好了。”

    醇王剛走,關卓凡的帖子和名刺就到了。

    郭嵩燾趕忙奉還名刺,對貝子府的來人說。隨後就過府拜見貝子。然後換上新的朝服,打轎往柳條胡同而來。

    臨行之前。和潘祖蔭小議了一番。

    潘祖蔭也不曉得“顧問委員會”的來頭,不過,潘祖蔭對關卓凡是很有好感的。他對郭嵩燾說道:“筠仙,咱們這位貝子,有氣魄,有手筆,是個辦大事情的。既然他親自‘管部’,這個‘顧問委員會’。大約錯不了。”

    到了毅勇忠誠貝子府,禮遇同文祥,門房上面關照轎子一直抬到二堂階下,關卓凡已站在階上相迎。

    郭嵩燾跪下行禮,關卓凡親手相扶,說道:“筠翁,你是前輩。這個禮我當不起!”

    郭嵩燾起身,關卓凡執著他的手,含笑說道:“仰慕已久,得睹風采!筠翁,我還記得你的那句詩,‘人生都是可憐蟲’——我每一念及。都是大暢心胸,端的是寫盡天下人、畫完世間像!”

    郭嵩燾驚喜莫名,這位關貝子,居然連自己這首打油詩一般的“戲作”都曉得?

    說是“戲作”,其實是“孤憤之作”。

    咸豐九年。即1859年,英法軍艦屯集大沽口。郭嵩燾受命赴天津僧格林沁軍中幫辦軍務。僧王既看不起漢人,又看不起文人,而郭嵩燾以學識風骨,也不肯對僧王摧眉折腰,所以兩人處的並不愉快。

    郭嵩燾旋奉皇命,赴山東煙台等地查辦隱匿侵吞貿易稅收情形。地方接待隆重,並致送厚禮。可郭嵩燾自定章程,“不住公館,不受飲食”,更不受禮。

    他認真查賬,嚴加整頓,清理積弊。稅收是增加了,但山東地方怨聲載道,隨行的人員也因為不能發財而暗地不滿。

    僧格林沁趁機會同山東巡撫文煜,聯手發難,彈劾郭嵩燾。

    僧王的劾折,朝廷不能不尊重,郭嵩燾以“查辦貿易不妥”,“交部議處”。

    郭嵩燾被迫返京,悲嘆“虛費兩月搜討之功,忍苦耐勞,盡成一夢。”

    回京路過獻縣的時候,旅邸題壁一首:“人生都是可伶蟲,苦把蹉跎笑乃公。奔走逢迎皆有術,大都如草只隨風。”

    這首詩並未“刊行”,不曉得關貝子是如何曉得的?

    郭嵩燾說道:“慚愧,鄙陋之作,有污貝子耳目。”

    關卓凡大笑道:“筠翁,這是‘金句’!正因為‘人生都是可憐蟲’,我輩才要每日奮發,就算成不得龍,也要做一條筋骨強健的大蟲子!”

    幾句話,郭嵩燾被這位小自己二十幾歲的年輕旗人,講得熱血沸騰,頓時就起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這個名揚四海的關逸軒,真正是名不虛傳。

    那個僧格林沁,也是旗人,和這個關逸軒比,真是“兩世”的人!

    還有,“金句”二字,真是打入心坎,搔到癢處,郭嵩燾入耳,痛快得不得了。

    換了便服,延入書房,關卓凡款客的,不是茶水,是他“從美國帶回來的葡萄酒”,不過,這一次,沒扯“法國”就是了。

    關卓凡說道:“筠翁,洋人飯前飯後,都要喝酒,咱們也學一學。先喝一點酒,我再請你用一頓便飯,大冷的天兒,羊肉火鍋如何?”

    逸興遄飛,這麼痛快的一頓酒,這麼痛快的一頓飯,郭嵩燾不記得,已經多少年沒有用過了?

    為人攻訐去粵,以為橫遭波劫,正在悲憤莫名,突然發現:原來是天降大任於我之前的琢磨!那種痛快,已經不是“人生得一知己”所能概擬的了。

    郭嵩燾的感覺:原先自己面前有一扇門,開了一條縫,門外的光芒透縫而入。自己扒著門板,從門縫中看出去,但見光景綽約,已足夠動人。

    現在,關卓凡替他將這扇門完全推開,明日世界,豁然開朗,萬千繽紛,目不暇給。然後關卓凡攜著他的手,說道:“筠仙,咱們一塊兒走出去!”

    郭嵩燾的心念是:怕什麼粉身碎骨?

    關卓凡啟用郭嵩燾,是在左宗棠入粵之前,就已經定下來的章程。關卓凡暗中慫恿左宗棠驅郭,一方面是要謀廣東這塊地盤;另一方面,是要借左宗棠的手,把郭嵩燾趕進自己的懷抱中。

    關卓凡的眼中,若論目光之犀利透徹,觀點之卓妙超遠,清末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就是這位郭筠仙。什麼林則徐、曾國藩、李鴻章,都得向後排。

    首先,郭嵩燾對清末的積弊的認識,極其深刻。

    這可以從他評價肅順的一段話中窺得端倪。

    郭嵩燾為肅順所信用,但他對肅順嚴刑峻法的政策的評價卻並不高。

    “國家積弊之由,在以例文相塗飾,而事皆內潰;非寬之失,顢頇之失也。

    “今一切以為寬而以嚴治之,究所舉發者,仍以例文塗飾也,於所事之利病原委與所以救弊者未嘗講也。是以詔獄日繁而錮弊滋甚。

    “向者之寬與今日之嚴,其為顢頇一也。顢頇而寬猶足養和平以為維繫人心之本,顢頇而出之以嚴,而弊不可勝言矣。

    “故某以為省繁刑而崇實政為今日之急務。”

    可以看出,郭嵩燾認為,清末的問題,已經是“體制”的問題”,是“系統”的問題,不是一個人、一個部門、一個地區的問題。整個機體都腐敗了,切掉什麼部位都不解決問題。極可能,切下來的腐肉愈多,失血愈快,死的愈早。

    而且,切肉的刀子,原本就是這個機體的組成部分,和機體佈滿同樣的病菌,甲乙同體,以甲攻乙,不過交叉感染,加重病情。

    整個機體不發生化學變化,也即不對整個制度進行改革,單純做肅順那種物理層面的加減法,沒有用。

    不久,肅順就以“棄市”的悲慘結局驗證了郭嵩燾的預言。

    這個時候,郭嵩燾還沒有想清楚如何從制度層面改革國家,只是含糊地認識到必須“崇實政”。

    原時空,到了光緒元年,即1875年,郭嵩燾的思想已經成熟了。他在《條陳海防事宜》中說,單單將西方的強盛歸結為船堅炮利是錯誤的,中國若單純學習西洋的兵學“末技”,“如是以求自強,適足以自弊”。只有學習西方的政治和經濟,“先通商賈之氣,以立循用西方之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2
第五十六章 驅龍入海
        
    有意思的是,文祥的《密陳大計疏》,也是光緒元年,即1875年的事情。

    漢、滿各自最有洞察力的兩個人,同時認識到了,中國在制度層面和西方諸強的巨大差距;而郭嵩燾還認識到了:不同的經濟基礎,決定不同的上層建築。這一點,郭嵩燾的見地,又過於文祥了。

    郭嵩燾對於關卓凡“另起爐灶”的設想,感覺猶如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從濃霧中走了出來——就是那種腦子中有隱約的形象,口中卻難以名狀,結果被人家明明白白活生生地擺在了眼前的感覺。

    那份痛快和驚喜,無可言語!

    正是!原先的那個“制度”,既然已經腐敗不堪,也不知道如何變戲法叫它煥然一新,索性完全不搭理他;在旁邊建立一個全新的“制度”,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在這個過程中,一點一點抽舊“制度”的血,慢慢地“陰乾”他,等到新“制度”茁壯長大了,舊“制度”也就自然死掉了!

    最緊要當然是不要叫新“制度”感染舊“制度”的病菌,大家離得如此之近,如何做成功的“隔離”?

    關鍵有兩個。

    一個是用人,要分得清“新人”和“舊人”,新“制度”一定要用“新人”。

    一個是新“制度”裡邊,要有足夠的新鮮空氣,保證“新人”不會“洩氣”而變成“舊人”。

    這方面,郭嵩燾是有切膚之痛的。

    就是他赴山東煙台等地。查辦隱匿侵吞貿易稅收的那一次。

    郭嵩燾在當地設局抽釐,可是用人不當。他任命的釐局紳董私自增加了名目,大肆盤剝商旅,竟至發生福山縣的商民怒搗釐局、打死紳董的事情,這也成為僧王和文煜攻訐他的重要口實。

    這個事件,正好成為郭嵩燾品評肅順的那段話的絕好註腳。

    郭嵩燾談及此事,長嘆一聲,說道:“真正是‘請君入甕’!”

    曾國藩對郭嵩燾有一個評價,是“難堪繁劇”。意思是郭嵩燾只適合出主意當高參,不適合做政務官。

    這個評價,關卓凡認為,只說對了一半。

    郭嵩燾有書生氣是真的,可絕非沒有任事之能。他不論在山東還是廣東,清理積弊、整頓政務,都是立竿見影。而郭嵩燾的“問題”。也正是他不論到哪兒,總要“清理積弊、整頓政務”,也就因此得罪當時當地的官場,包括處理不好和上官的關係。

    在天津,和僧格林沁不睦;在山東,和文煜不和;在廣東。和瑞麟不搭調,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就是說,以郭嵩燾的性格和見識,在舊“體制”中,確實“難堪繁劇”。

    在新“體制”中呢?

    郭嵩燾這種人。難道還嫌太多不成?

    何況,在關卓凡的設想中。“顧問委員會”實行“垂直管理”,並不需要和北京的其他衙門發生過多的聯繫,“顧問委員會”聯繫的對象,主要是各地的“新政”。

    “顧問委員會”需要的權力,由關卓凡出面,拿過來交到“主任委員”手裡。

    所以,應該可以揚郭嵩燾所長,避郭嵩燾所短。

    郭嵩燾的“出身”,對“顧問委員會”早期的工作,也有特別的幫助。

    一般認為,郭嵩燾出身曾國藩幕中。但是,郭嵩燾絕非曾的普通幕僚,他在湘系中,有超然而獨特的地位。

    郭嵩燾的年紀,雖然小曾國藩七歲,但兩個人卻算是“同學”,他們都曾在岳麓書院讀書,時間上是有交集的。

    最重要的是,曾國藩的“出山”,是郭嵩燾一力促成。

    洪楊亂起,文宗敕令丁憂在籍的曾國藩興辦團練,曾國藩猶豫不決。郭嵩燾幾度登門,反覆勸說,曾國藩終為所動,出面創辦湘軍。

    曾滌生最終變成曾文正,始作俑者,是郭筠仙。

    郭嵩燾於左宗棠,也大致起到了類似的作用。

    郭嵩燾,實在是時代風向最敏銳的感知者。

    “顧問委員會”的第一樁差使,是籌辦“奉恩基金”。關卓凡打的算盤,除了“贖買”宗室對“新政”的支持外,他還要通過“奉恩基金”,實現一樁同樣重大的圖謀:控制所有“新政”的企業的財務。

    因為“奉恩基金”的來源,是從各地新式工礦的盈利中抽成;而要抽成,首先就要弄清楚你有多少盈利,就是說,要盤你的帳。

    如此,就掌握了新式工礦的財務。

    關卓凡決定,新辦企業,一律採用西法財務制度,就是“損益表”、“資產負債表”那一套。

    原時空的洋務,辦的不倫不類,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財務制度老舊混亂,缺乏符合近現代企業制度的“數目字管理”,多少資源的浪費,多少人在其中上下其手,都根源於此。

    建立了統一的近現代財務制度,企業自己才清楚到底賺了多少,虧了多少;而關貝子呢,也才好查你們的賬。

    還有,現在的中國,西法財務人才是奇缺的,哪兒有呢?

    上海的洋行裡有。

    上海的廣方言館的西洋會計科裡有。

    廣方言館下面的“會計速成學校”裡有。

    嘿嘿,現在曉得俺多麼高瞻遠矚了吧。以後中國的新式企業裡,管財務算賬的,都是從俺那疙瘩出來的人。

    原時空那些名字響噹噹的企業,現在大多還沒有開辦。話說在前面,而不是中途插進去,事情就好辦的多。新的財務制度的推行,應該不會受到太大的阻力。

    但如果有人不理解甚至反對,郭嵩燾的“出身”就會起到一定的作用,因為辦這些企業的,除了“軒系”,不是湘,就是淮。

    用郭嵩燾有大把的道理和好處,但也是有隱患的,最大的隱患,是他的和左宗棠的恩怨。

    這兩個人,都是意氣用事的人,同時,也都不是仰承上官鼻息的人,不是關卓凡說一句“你們別鬧了”,就會乖乖坐下來合作無間的。

    這個心結,不能系得太久,不然遲早誤事的。

    既然意氣用事,就是性情中人,由此突破,未嘗不能演一出“將相和”。

    關卓凡說道:“筠仙,我知道左季高對不起你!”

    關卓凡舉薦左宗棠西征,為左宗棠擺平洋人銀行、籌借洋款的事情,也已經傳到了北京,則關逸軒和左季高的關係不言自明。郭嵩燾不能在關卓凡面前詆詈左宗棠,只好沉默不語。

    關卓凡說道:“左季高給我寫信,說起這件事情,有這麼幾句話,嗯,‘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他曉得對你不起,‘於親’、‘於私’,都說不過去,只好以‘義’、以‘公’來自況了”。

    郭嵩燾輕輕地“嘿”了一聲。

    關卓凡繼續說道:“‘左騾子’的心腸還沒有變成石頭——且不論他的心腸是硬是軟,左季高的眼光可從來是好的,筠仙,你曉得他是怎麼品論你的?”

    郭嵩燾還真想知道,自己這個生平第一位“冤家”,人前人後,是如何講說自己的?

    關卓凡微笑著說道:“左季高說,‘筠仙大才,非一省一地之格局。粵撫之位於筠仙,猶龍困淺灘。某驅郭去粵,乃驅龍入海也!’”

    郭嵩燾心頭大震,心裡五味雜陳,不知道說什麼好?

    關卓凡說道:“左季高確乎‘英雄欺人’,但唯有英雄能識英雄!筠仙,說起來,我倒要謝一謝‘左騾子’——非如此,你我又何能在此相見?”

    說罷大笑。

    郭嵩燾既感動,又尷尬。心裡想,難道就此“放過”左宗棠?又好像太“便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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