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6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41
第十七章 軍民魚水情
        
    陝西被兵已久,善後事務極其繁難。民政方面,關卓凡沒有時間精力插手;軍務方面,離開陝西前,關卓凡委了陶茂林負責西安以西部分,雷正綰負責西安以東部分。

    德興阿部雖然駐紮山西,但初衷也是為防回匪東渡黃河而設,算是剿回部署的一部分,因此關卓凡蒲州之行帶了雷正綰過來,命他兼管德部,囑他將這支疲怠之師好好整頓一番,該清的清,該殺的殺。

    軒軍陝西一行,叫雷正綰、陶茂林二將目眩神搖,二人都向關卓凡表達了投入麾下、為爵帥效死的意願。

    有人主動投附當然是好事,雷正綰、陶茂林也是能員,但這些事情總得等剿平捻子再說,現在還談不上。

    另外,軒軍體系已成,新的力量如何融入,關卓凡還沒有完全想好。比如軒軍的理念、戰法、訓練、器械,都不是雷正綰、陶茂林當下的見識可以企及的。這兩位總兵現在加入軒軍,短時間內,作用還比不上一個副團官。

    軒軍自然還要進一步擴軍,但這個得步步為營,不能操之過急,特別要留意和將來的淮軍的裁撤,保持一個微妙的事實上的互動。

    征西軍團在蒲州分為兩部分,關卓凡、白齊文率第二團、炮兵團、騎兵團、近衛團、工兵營奔赴山東壽光,吳建瀛率第七團、第八團北上,負責拱衛京畿。

    吳建瀛心知爵帥這個安排是心腹之寄了,非常激動,誓言效死。關卓凡也密密叮囑了很久。

    吳建瀛帶的這支兵。駐地是豐台大營。

    京畿的防衛。皇帝身邊是御前大臣的責任;紫禁城裡邊是領侍衛內大臣的責任;北京城內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責任;城外,主要是豐台大營和西山銳健營的責任。

    此外,還有驍騎營、前鋒營、護軍營。不過,到了這個時候,這“御三營”早已經腐朽不堪,基本就是擺設了。

    吳建瀛赴美之前,是從二品的副將銜,歸國後和大夥兒一起加一級。變成正二品的總兵銜;以拱衛京畿任重,特旨加一級為從一品的提督銜。

    豐台大營和西山銳健營原各有一個提督。因此吳建瀛部入駐豐台大營,豐台大營就出來了兩個提督。吳部名義上歸豐台大營提督節制,但實際上兩個提督品級相當,各不相屬,同時“直屬中央”。

    呂氏和珠兒主僕兩個,就坐了車子,和吳部一齊赴京。到了北京,如何安置她們兩個,關卓凡已經細細地交代妥當了。

    從鳳翔返回西安的時候。關卓凡“咨文”負責備辦剿捻糧台的直隸總督劉長佑,請他另外準備一萬五千套棉衣。“款式不拘”,限時送達前線。同時強調,不可在山東壽光當地備辦。

    “咨”是平級之間使用的公文,關卓凡對劉長佑算是特別客氣,但時間上定得很死,沒有任何通融餘地。

    大家都很奇怪,這批棉衣做什麼用呢?

    不會是軒軍自用。

    軒軍美式著裝,有自己的制式冬衣。軒軍的冬裝,裡面是綠色的制式毛衣,外邊是粗呢短上裝和羊毛長褲,最外邊再套上一件厚呢短大衣,擋風、禦寒、行動便捷,當時清軍那些五花八門、臃腫不堪的冬衣是沒有辦法比的。

    另外,軒軍的制式冬裝還包括棉質軍帽、保暖手套、羊毛襪。

    腳上是短筒皮靴,暫時冬夏不分。

    這些裝裹,大部分中國當時都無法大規模生產,所以軒軍回國的時候,掃乾淨了聯邦政府的軍需倉庫,裝船的存貨,足敷數年之需。

    回到這批“款式不拘”的棉衣上:為什麼“不可在壽光當地備辦”呢?

    不知道,欽差大人沒說,抓緊時間辦就是了。

    這批棉衣的用途,關卓凡另文通知了華爾和張勇。

    確實不是給軒軍用的。那麼給誰用的呢?劉長佑絕對想不到的:給壽光當地的老百姓用。

    軒軍從天津開拔之前,中央機樞指揮淮軍等各路剿捻官軍,按照關卓凡“略陳剿捻二三事”的方略行動,已頗見成效。

    河南全境堅壁清野,各路官軍步步緊逼,捻軍在豫省沒打過幾個像樣的仗,卻終究立足不住,被迫東入魯境。

    東捻入魯之後,山東各地也開始築圩立寨,捻子東突西奔,四處碰壁,終於不知不覺進入了關卓凡幾個月前設計好的“口袋”,蝟集在壽光以北的王胡城。

    北有大海,西有黃河,南有沂蒙諸山,東南有彌水阻隔。

    從中樞到地方,凡是知道關卓凡“略陳剿捻二三事”內容的人,無不驚駭於關卓凡的料事如神,包括李鴻章,嘴上不說,心裡卻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這也只能說“形勢已成”,不代表捻匪就完全沒有逸出包圍圈的可能性。

    畢竟以軒軍為主的前線部隊不過數萬。亞特蘭大戰役的時候,北軍十幾萬還圍不過來一個亞特蘭大城,現在官軍和捻匪對陣的區域,又遠遠大過了亞特蘭大一城。

    以前剿捻,官軍總是落後捻子一步,結果一步遲,步步遲,總也追不上捻子。一個重要原因,是官軍的紀律差,說是“剿匪”,有時候比匪還匪。於是當地的老百姓不但不幫忙,還通捻。官軍耳目閉塞,捻子消息靈通,怎麼追得上人家?

    這個局面必須徹底扭轉過來。

    關卓凡想:俺來自二十一世紀,搞“軍民魚水情”,正是俺那個位面所長呀。

    軒軍開拔之前,頒布了極嚴格、極細緻的軍紀,主要以下幾個方面:

    嚴禁一切搶掠。

    “徵集軍需,按價給償”。

    戰鬥結束之前,不可以撿拾戰利品。

    調戲、姦淫婦女更是厲禁。

    在假座直隸總督府召開的軍務會議上,關卓凡聲色俱厲,“摸手砍手”,壞了人家清白的,“大頭小頭一齊砍掉”。

    下面的將領有人想笑,不敢,都知道爵帥是來真的。

    總之,這不是在美國,更不是在敵國,百姓都是良善子民,王師弔民伐罪,救民水火,可不是來發水放火的。

    軒軍入魯,果然軍紀嚴明。華爾挖空心思,好不容易抓住一個倒霉蛋,說他調戲民婦,就在一個圩子前,當著村民的面,綁在了一個車輪上。

    這位老兄是第三師白人團的一個士兵,可憐他不過天性熱情,誇讚大閨女生的“美麗”,而且人家女孩還根本聽不懂他說啥?

    當地士紳和當事女孩父母都向“遠帥”求情,華遠誠一概不准,做足了姿態後,到底抽了這個士兵十五鞭子。

    於是三軍肅然。當地村民更是瞪大了眼睛,這麼一點小事就要挨揍?打得還是一個黃頭髮、綠眼睛、高鼻子的洋人!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這個山東都轟動了。老百姓都說,關公爺是岳武穆再世,軒軍是岳家軍重生!

    時已入冬,這一萬五千套棉衣,更是雪中送炭,不但應了老百姓的急需,甚至可能救命。

    這一帶靠近沂蒙諸山,素來貧瘠,有的人家,閤家只有一套棉衣。大冬天的,不分男女,誰出門誰穿。家庭其他成員,只好縮在家裡,瑟瑟發抖。

    數量有限,發放的時候,尤其當心。關卓凡特別交代,不可以像舍粥一樣,由民眾排隊自領。那麼做冷熱難均,也難保捻子不會混入其中搗亂。必須事先弄清楚附近有多少圩子,每個圩子大致多少人口,按比例分配勻當,然後由各圩子派人過來領取。

    事後還要派人“抽查”,看看有無人從中中飽。

    對各圩“代表”訓話的時候,張勇面目猙獰:“若有人匿了良心,私下截留,沒說的,一件棉衣,一顆腦袋!莫說爺的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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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關大人密升
        
    如此,關卓凡咨文劉長佑,要求這批棉衣不可在山東當地備辦,就很好理解了:你從人家那兒蒐羅了來,又還給人家,算怎麼回事?

    穿上關公爺送來的新棉衣,許多老百姓都流下了眼淚。

    這些措施,迅速收到奇效。

    關卓凡剛進山東省境,便收到華爾的戰報:擊斃匪首任柱。

    這個任柱,就是尹隆河之役,擊敗劉銘傳的那個捻子的首領。

    東捻南支,被鮑超逐出湖北之後,進入河南和北支匯合。東入魯省之後,東捻調整部署,分為“藍旗”“白旗”兩部,“藍旗”由任柱帶領,“白旗”由賴汶光帶領。有道是“任勇賴智”,任柱和賴汶光,是此時東捻的兩根柱子。

    這兩“旗”時分時合。近來形勢愈加艱難,官軍已隱有合圍之勢,賴汶光和任柱商量,不能坐以待斃,兩“旗”再次分開,不過“白旗”兼打“藍旗”的旗號,向西;“藍旗”偃旗息鼓,向東。

    這個計畫是賴汶光想出來的。他的算盤是以“白旗”做餌,吸引官軍注意。官軍兵力西移,東邊防守疏鬆,露出空檔,任柱的馬隊可以趁機破圍北上。發覺任柱走掉,官軍自然要掉頭追趕,那麼“白旗”的壓力也會大大減輕,也有了破圍的機會。

    賴汶光以身犯險,任柱非常感動,依計而行。

    開始的時候,軒軍確實中了他們的計,以為捻匪企圖西竄,軒軍主力於是跟著真“白旗”和假“藍旗”一起,也向西移動。任柱的馬隊則順順當當地向北疾馳。

    但這個情況瞞不住沿途的圩子。各圩發現捻子的異動,飛騎向官軍告警。

    華爾接連接到類似的報告,知道中了捻匪調虎離山之計,急令第一師急行軍東返。

    任柱部到了小清河的邊上,花了不少時間蒐羅船隻。正準備渡河,河對面軒軍第一師趕到了。

    渡河已不可能,任柱大為沮喪。天色向晚,他下令就在此紮營,等到明天早上,再做道理。反正隔著一條小清河。官軍也過不來。

    然而,當天夜裡,軒軍留一小部在原地多生篝火,以佈疑陣;大部在距此五里的上游渡過了河。

    任柱不知道這個世上有“工兵”和“浮橋”這回事——怪不得他,即便起吳子孫子於地下,也是不曉得不用船隻就能過河的。代差在此。無可奈何。

    但軒軍的工兵能夠倉促之間,在夜晚摸黑搭建浮橋,和當地村民的大力協助,也有莫大關係。

    當地圩寨派出熟悉地形、水文的村民,趁著太陽還沒下山,和軒軍的工兵一齊勘定了過河的路線。天黑之後,在夜色的掩護下。軒軍工兵順利地搭起了浮橋。

    第一師開始過河的時候,落在後面的炮兵剛好趕到,於是步兵、炮兵先後過河。

    過河之後,福瑞斯特沒有馬上發起攻擊,而是派了第五團即原德字團繞道捻匪的南邊,待第五團到位後,才下令攻擊。

    先炮擊,再衝鋒。

    睡夢中的東捻“藍旗”炸了營。

    血肉橫飛,馬匹驚竄,在軒軍的猛烈的炮火打擊下。這支轉戰南北多年、和僧格林沁的蒙古馬隊反覆糾纏不落下風的彪悍馬隊終於崩潰了。

    南逃的捻子大半被第五團截殺,但終究未能全殲任部,畢竟這是一支馬隊。一小部分的捻子拼了命闖出了軒軍的包圍圈。不過,東捻這支“藍旗”算是徹徹底底地倒了。

    戰後打掃戰場,發現了任柱的屍體。

    東捻痛折一臂。

    賴汶光此計。非但未能破圍,反而加速了東捻的覆亡。

    關卓凡、白齊文還在路上,騎兵團已經先行一步,到達前線和另外兩個騎兵團匯合,軒軍騎兵師在東捻“白旗”外圍,自西北至東南劃了大半個圈子,像牧羊犬趕羊群一樣,將捻子趕進了內圈更狹小的區域。

    幾道絞索從不同方向纏緊了,賴汶光已是插翅難飛。

    關卓凡終於到達壽光。之前,“督辦五省軍務欽差大臣行轅”從未在一個地方駐節兩天以上,現在總算正式建立了起來。

    軒軍各部及周邊各軍將領趕來參見,包括負責在軒軍外圍佈防的潘鼎新、楊鼎勳。

    潘鼎新安徽人,道光二十九年的舉人,按察使銜;楊鼎勳是四川人,白身從軍,積功至總兵銜。這兩人有一個相同點,都是原隸湘系,後投淮系。

    欽差行轅內一大片的紅頂子、花翎、黃馬褂,人人神采飛揚,都知道成就不世之功就在日內。

    關卓凡就便召開軍事會議。正在做最後部署,近衛團的值星軍官來報:捻子那邊來了個人,自稱是賴汶光的使者,要面見大帥。

    各位將領互相交換著眼神,張勇開了個玩笑:“賴汶光是要投降嗎?”

    傳進來吧。

    使者進來跪下,呈上一個封緘嚴密的信封,關卓凡接過,上面工工整整寫了一行字“督辦五省軍務欽差大臣毅勇公關大人密升”。

    關卓凡微微一笑,心想賴汶光也算棄文從武,怎麼話還是說得不倫不類?想來是在洪楊那邊呆久了的緣故。

    拆封看信,竟是好長一個“稟帖”。

    內容很有意思。

    先大罵李鴻章的淮軍:縱兵殃民,爭功諉過,諱敗冒勝,吃空自肥,背信殺降,貪生怕死……真是狗血淋頭。

    接著要求向關卓凡投降。

    至於條件,“願隻身赴營,受千刀萬剮”,只求大帥放捻軍弟兄們一條生路。弟兄們放下刀槍,各歸鄉里,再不敢背反朝廷,為非作歹。

    真讓張勇猜中了。

    關卓凡面無表情,將“稟貼”交給身邊的文案:“你念一遍,大夥兒聽聽,該怎麼答覆人家。”

    華爾、福瑞斯特、白齊文等,中文是能聽能說不能看,公文信件都得幕僚唸給他們聽;安德森是聽、說、看通通不能,文案一邊念,翻譯一邊在旁邊給他小聲講解。

    將領們的臉上都怪怪的,潘鼎新、楊鼎勳兩個聽得面紅耳赤。

    文案唸完了,將領們開始發言,大多數人都認為賴汶光不過行緩兵之計,信不過的。

    事實上,不論賴汶光真心還是假意,大部分將領都不想接受他的投降,勝券已經在握,“全殲捻匪”才夠爽啊。

    關卓凡卻另有想法。

    他對使者說道:“我堂堂之師,也沒有什麼好瞞你們的。最多兩天之內,便會發動總攻,到時候,捻軍上下,老幼良賤,玉石俱焚,盡作齏粉。我給賴汶光一天時間,明日此時要他隻身到我的欽差行轅來;談不攏的話,我會放他回去,戰場上見,絕不會害他性命。過了這個點不見人,就什麼都不必談了。”

    使者諾諾而去。

    關卓凡下令,所有軍事部署,加緊進行。

    但他的判斷是,賴汶光確有投降的誠意,他會“隻身赴營”的。

    賴汶光是洪楊後期,除了李秀成外,關卓凡比較欣賞的一個人物,算是洪楊裡面少有的德才兼備的能員。

    賴汶光原來只是洪楊的一個文案,天京事變之後,始為洪秀全重用,乃棄文從武,成為陳玉成麾下的得力幹將。

    賴汶光的戰略眼光相當不差,安慶失陷後,他強烈建議陳玉成:“務宜北連張、苗以因京左,次出奇兵進取荊襄之地,不出半年,兵多將廣,可圖恢復皖省,俾得京門鞏固,此為上策。”

    這裡的“張”指的是捻軍張樂行,“苗”指的是苗霈霖,“皖省”指的是安慶。

    可惜,陳玉成在手上尚有足夠實力的時候沒有採納賴汶光的建議,反而在廬州失守、窮無所歸的情況下跑到苗霈霖那兒去了。結果被苗霈縛送勝保,自個丟了性命,老婆也被勝保接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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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投名狀
        
    天京陷落之後,賴汶光率部和捻軍張宗禹合流,始成為捻軍首腦。捻軍分為東捻、西捻之後,他負責東捻,張宗禹負責西捻。

    賴汶光流竄數省,以僧格林沁和曾國藩之能,都拿他無可奈何;反而一個回馬槍,刺死了威名素著的僧王,也實在算得一時之雄了。

    賴汶光為人,也頗有擔當,頗見氣節。

    歷史上的賴汶光,最後落於淮系將領吳毓蘭之手。但不是吳毓蘭擒住了賴汶光,而是賴汶光主動“投案”。

    賴汶光“投案”,不是求生,而是求死。他的條件是:一,不受辱而死;二,死前可以讓他盡書胸臆。

    之所以選擇吳毓蘭,是在賴汶光眼中,吳毓蘭清廉自持,是淮軍裡他唯一看得起的人物,也是唯一有可能滿足他的要求的人物。

    事實證明賴汶光的眼力很好,他也因此能夠留下一份《賴汶光自述》。

    關卓凡看過賴汶光的這份自述,對其中一些句子有很深的印象。

    比如,“一路滔滔,攻無不取,戰無不克”,意氣昂揚,完全不是一個階下囚的口氣。

    又比如,“惟一死以報國家,以全臣節”。——當然,賴汶光窮途末路“投案”,不同攜大軍來降,是不可能邀得僥倖的,這一點,賴汶光很清楚。但無論如何,就氣節而言,高了李秀成一籌。

    原時空,賴汶光為自己人生畫的這個句號,非常漂亮。

    這是否證明,賴汶光“愚忠”於洪楊,願意為那個“太平天國”陪葬呢?

    關卓凡認為。剛好相反。

    賴汶光“投案”及之後種種,證明這樣一個事實:他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但他不願意死得糊裡糊塗。他希望自己的死是“明白”的,是有“價值”的。說到底,骨子裡賴汶光還是中國典型的士人。愛惜羽毛,重視身後的名聲。

    他向關卓凡提出的“隻身赴營”,以自己的一條性命,換千萬捻軍將士的性命,正是死得“明白”,死得有“價值”。死得其所。

    捻軍降後是否會復叛?關卓凡認為可能性很低。

    捻匪不是回匪,回到鄉里就是和旁人無異的良善百姓。那個“太平天國”,自十三年前洪秀全點起第一把火起,迄今早已柴盡成灰。沒有新的柴火投進去,死灰是不能復燃的。

    從歷史的記錄和發展看,不會有新的柴火投入了。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李鴻章蘇州殺降,捻軍不敢輕易向官軍投降,恐怕西捻也好、東捻也罷,都未必能支持到現在。

    所以,如果明天賴汶光真的“隻身赴營”,那麼證明他的投降,確有誠意。可以考慮接受。

    當然,要談條件,不是賴汶光和關卓凡談——賴汶光沒有這個資格,是關卓凡跟賴汶光談。

    打,當然數日之內就可以全殲捻軍,但除了為自己的勳名增加一點點血色外,已經沒有更多的意義。這些即將死去的人,說得“大義”一點,都是他的同胞;說得“實在”一點,都是將來工業化的勞動力。

    能夠證明賴汶光誠意的。還有他的那份“稟帖”。

    賴汶光在稟帖中大罵淮軍,固然是他對淮軍確有極深的怨念,趁著這個天賜良機大肆擴散;但關卓凡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是賴汶光對政治形勢的揣摩。是他為關卓凡獻上的一份“禮物”。

    這份“禮物”,關卓凡既叫文案當眾宣讀,就算是笑納了。

    李鴻章還不知道,自己已挨了從賴汶光那裡遞過來的一記重重的悶棍。

    知道了也怪不得關卓凡,因為軒軍會議時公文信件一向如此處理,憑什麼這一次就要例外呢?

    賴汶光有這種見識手段,真是一個人才!可惜啊。

    第二天一早,值星軍官來報:賴汶光來了。

    果真“隻身赴營”。

    賴汶光在關卓凡面前跪下,關卓凡沒有馬上讓他起身,而是認真觀察這位歷史上、現實中都得享大名的捻軍首領。

    賴汶光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敝舊夾袍,面容清瞿,遠不是關卓凡想像中那種飛揚豪邁的樣子。

    這種“飛揚豪邁”的印象,全拜原時空看的那些有關太平天國的圖畫所賜。其實非止洪楊,中國古代“農民起義”領袖形象,在原時空裡,都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賴汶光此時應該還不到四十歲,但形容憔悴,大半的鬚髮都已花白,看上去五十好幾了。

    只是神情沉靜,雙目依然有神。

    關卓凡說道:“你起來吧。”語氣溫和。

    賴汶光說道:“謝大帥!”又磕了一個頭,才站起身來。

    關卓凡說道:“你的部下,還有多少人?”

    賴汶光沒有想到關卓凡先問的是這個,愣了一愣。

    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問題。重要性不在於從賴汶光嘴裡“打探敵情”——完全沒有那個必要,而是從賴汶光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他到底有多少投降的誠意。

    賴汶光答道:“回大帥,‘白旗’和‘藍旗’的殘部加起來,大致還有一萬幾千人。確切的數目我也不曉得,天天都有人開小差,天天都在死人,”他頓了一頓,神情變得慘然,“一天要從營裡抬出去一百幾十具屍體,太慘了!”

    官軍和東捻的“白旗”還沒有大規模的交手,則這些人都是因為凍、餓、疾病而死,東捻確實窮途末路了。

    關卓凡對賴汶光的這個回答非常滿意。如果賴汶光聲稱“還有五萬八萬,士氣完足,可堪一戰”,以此畫虎皮、講斤兩,那就什麼都不用談了。

    關卓凡說道:“賴汶光,你的誠意,我是相信的。不知道你身邊的弟兄們,都是什麼意思?”

    賴汶光說道:“李允是願意的……”

    關卓凡冷冷地問道:“任三厭呢?牛喜子呢?”

    任三厭是任柱的胞弟,牛喜子是任柱手下悍將,這兩人在小清河一役中僥倖逃出,成為“藍旗”殘部的主心骨,整天叫嚷著“斬關清妖、福洋妖狗頭,祭奠魯王英靈”。

    任柱曾被洪秀全封為“魯王”。

    賴汶光低下頭,不說話了。

    關卓凡也不說話,很有耐心地等著。

    半響,賴汶光抬起頭來,面色慘白,說道:“我明白大帥的意思,我一定給大帥一個切實的交代。”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這兩個人都是你的生死弟兄,可餘下那一萬幾千人大約也是你的生死弟兄。孰輕孰重,你自有斤兩。賴汶光,小慈乃大慈之敵,這個道理,相信你是明白的。”

    賴汶光低聲道:“是,大帥訓誨的是。”

    關卓凡說道:“我給你兩天時間。兩天後這個時候,事情還沒辦妥,我可就要動手了。到時候什麼‘白旗’‘藍旗’,下場如何,你也曉得。”

    他停了一停,又說道:“若這件事情果真能如期辦下來,捻軍投誠人員,我一個不殺;你嘛,我也總要在朝廷那裡,保下一條性命。”

    賴汶光跪下磕頭,然後由近衛團的人帶出去了。

    那封信,僅僅是一件小小的“禮物”,份量遠遠不夠,關卓凡還要“投名狀”。

    第二天傍晚,賴汶光又來了,這次還有一個捻子跟著,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筐。

    把筐裡面的東西倒出來,是十幾顆人頭。

    叫了降人和俘虜過來點驗明白,裡面一顆任三厭的,一顆牛喜子的,其餘的,是他們的親信,東捻“藍旗”剩下的骨幹,都在這裡了。

    關卓凡很高興,說賴汶光擊斬梟獍,可以為他向朝廷請功。

    賴汶光黯然回道:“謝大帥好意,只是汶光萬不敢受。這些人,都是自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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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又發了一筆財
        
    關卓凡不無感慨,既為任三厭、牛喜子等人的自裁,也為賴汶光的表態。

    任三厭、牛喜子自裁當然是迫於形勢。他們既不肯投降,賴汶光也不能放他們走人,唯剩自裁一途。但這總比兄弟直接相殘要好一點。另外,也算是“全節”了。

    這種事,本來在奏摺的文字上略玩花巧,說成“任、牛二酋怙惡不悛,陰圖作亂,賴某疾馳入營,手斬梟獍”,則賴汶光不但可以確保免於朝廷刑典,說不定還有封賞。

    此間關竅,賴汶光不可能不明白。然而他逼死弟兄,負疚已深,絕不肯再用弟兄的血染自己的頂子。其為人之磊落,和大部分朝廷官員將領的所作所為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只是這奏摺到底該怎麼寫呢?關卓凡略感為難,但很快就決定還是照實上奏,不然,自己和賴汶光痛詬的淮軍,又有什麼區別?

    第二天,東捻開營出降。

    之前軒軍已經下了嚴令,除了衣服被縟和鍋碗瓢盆這些煮飯家什外,其他什麼也不許帶,刀槍不必說了,金銀也是厲禁,如果搜了出來,就不客氣了。

    不過捻子聽了反倒放心,因為官軍若想殺降,不會這麼囉嗦。

    軒軍已經準備好了“俘虜營”,裡面正在搭建簡易窩棚——不是帳篷,接下來嚴冬酷寒,捻子們大都衣衫單薄,帳篷是擋不住寒氣的。

    “俘虜營”內支起了幾十口大鍋,大鍋裡面水花翻滾,正在“煮粥”。

    當然不是正兒八經的米粥。俘虜沒那麼好的待遇。

    這種“粥”。是用能夠蒐集到的粗糧碴子和一點“掃倉底”的細糧打底。加入各種切碎了的說不出名字的菜葉,是一點油腥也沒有的,而且還非常地稀薄。

    但對於捻子來說,已經是無上的佳餚美味了!

    食物的氣息傳了過來,捻子排得長長的隊伍騷動了起來。

    關卓凡遠遠地看著,心中感慨:這哪裡是一支軍隊?

    蓬頭垢面,瘦骨嶙峋,衣衫襤褸。大冬天的,許多人就穿著件單衣,還光著腳。

    隊伍中有許多婦女兒童,小孩子泥人似的,母親的衣衫破爛,努力左右掩著,還是難免露了肉。

    捻軍到處流竄,也是攜家帶口的,全軍真正可以作戰的青壯也就一半多一點。

    關卓凡想,這個仗。再打下去,真不知道所為何來?

    關卓凡之所以沒有像一般的遣散戰俘的做法那樣:發一點路費。開一張路條,便趕人上路;是因為現在已經入冬,這批降人既無冬衣,又是飢疲交加,身體狀況很差,現在上路,許多都得死在路上。不想死,就得打家劫舍,重新為匪。

    因此關卓凡設“俘虜營”,暫時安置這些投降的捻子,待到明年開春,再發遣上路。

    每個捻子能吃的“粥”是有數的,不能多要。這除了食物數量有限外,也防備這些降人飢餓已久,一次吃的太多,腸胃受不了,甚至可能因此喪命。

    第二天開始,除了“粥”,每個人有一塊紅薯供應。

    賴汶光見到了“俘虜營”裡的設施和食物,這個統領大軍、身經百戰的漢子,跪在關卓凡的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關卓凡想,這個人,如果為政一方,一定是一個很好的官。

    捻子出營後,軒軍隨即進入捻軍老營。

    收穫之大,出乎關卓凡的意料!

    這支已經斷糧的部隊,輜重以及個人的包裹裡面,居然有大量的金銀珠寶。統計下來,其值約有三百六十五萬兩之巨。

    東捻多年搶掠積蓄,大多在這裡了。

    關卓凡暗暗稱奇,心想這可是又發了一筆財,單單是為了這筆錢,就值得接受賴汶光的投降,不然,仗打完了,這些金銀珠寶大部分都會散失掉,真落在自己手裡的,不會超過三分之一。

    還有,上繳給朝廷的那一部分,可以留下來,辦理地方的善後,支付俘虜營的費用。這些戰後向來叫人頭疼的事項,迎刃而解,一兩銀子也不用朝廷劃撥,也不需要其他地方省份支援了。

    軒軍馬上就要北上剿西捻,這些事情是顧不上的,關卓凡想到了一個很合適的人來辦理相關事務:吳毓蘭。

    關卓凡能夠感覺到,賴汶光聽到這個名字時明顯的欣慰。

    用吳毓蘭,除了此人廉能外,還有兩個好處。一,可以撫慰降人、確保不會生變;二,可以向李鴻章示好,這是“打完一個巴掌,再給一個甜棗”之意。

    至於賴汶光,暫時“交由吳毓蘭管束”,最後如何處置,平定了西捻再說。

    東捻一入“俘虜營”,關卓凡即令騎兵師先行北上。

    同時拜折,這個摺子的重點不是報捷,平定東捻只是一筆帶過,小清河大捷及收降賴汶光詳細情形會另折奏明。

    關卓凡判斷,西捻即將進入直隸,其原意是“圍魏救趙”:做出攻擊京畿的姿態,逼山東的軒軍回援,以解東捻之圍。

    西捻萬想不到東捻垮得如此之快,但其勢已發,回不了頭。

    關卓凡派騎兵師星夜北上,是要趕過西捻,然後“兜頭壓剿”;軒軍餘部趕到後,北、南合圍,將西捻聚而殲之。

    所以,這個摺子主要是為安北京那兩位御姐的心:西捻進了直隸也別著急,更別怕,一切都在俺的掌握之中。

    咦,我為什麼說“兩位御姐”呢?

    好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剿回大捷,半月之內陝西全省匪患肅清;接著,為禍十年、橫行八省、折損國家干城的東捻,倏然平定。幸福來得如此突然和猛烈,北京的兩位御姐都快受不了了。

    慈安太后不消說,接到一份報捷摺子抹一回眼淚;慈禧正在努力“養氣”,講究的是“臨大事要沉靜”,但不論是王公重臣,還是太監宮女,都能夠感覺得到,聖母皇太后慈顏大悅,臉上的笑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多,有時候高興起來,不自覺地頗為“嫵媚”。

    聖母皇太后一向御下嚴厲,但這一段時間,宮中沒有一個太監宮女在她那兒獲咎。

    看來,真的是可以好好兒地過一個年了!

    西捻已經竄入直隸,放在以前,這是天快塌下來的大事,但現在兩宮和重臣們確實不緊張。

    軒軍的馬隊已經入直,加上吳建瀛駐在豐台大營的一支兵,其他各路勤王的人馬不算,單是軒軍的人數就差不多趕得上西捻了,戰力更加不是捻子可比。關卓凡正統大軍在後趕來,這股捻匪釜底遊魂,覆滅可期,有什麼好著急的?

    雖然兵戈尚未止息,但同治中興的氣象,實實在在就在不遠處的前方了。

    還沒到告祀宗廟的時候,總要等西捻剿平,整個中原靖定了,才好向列祖列宗報喜。

    但這已算“國有大慶”,因此王公重臣和“內廷行走”們,紛紛“遞如意”恭賀,兩宮和小皇帝,一人一隻,一個大臣一遞就是三柄。結果北京市面上的如意,幾乎被蒐羅一空,什麼珠市口,琉璃廠,各家珠寶店、古玩鋪子,都拜關公爺所賜,好好兒地發了一筆財。

    軍機“叫起”的時候,御座下的一條長几案上,擺滿了如意,黃幔後面的慈安笑著說:“這麼些個如意,可叫我們姐倆擺哪兒呀?”

    大夥兒都笑了。

    開始談正事。

    慈禧說道:“這個賴汶光,倒是良心未泯。究竟該怎麼處置他呢?”

    恭王說道:“賴汶光算是攜大軍來降,如果比照前例,一個苗霈霖,一個李世忠。不過,自然是不能仿苗、李二人的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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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那又如何
        
    苗、李的例,是許他統帶舊部,給他劃塊地盤,讓他在那兒做土皇帝。

    當然不干。朝廷優容苗、李,乃是形勢所迫,結果弄得尾大不掉。現在“形勢一片大好”,怎麼可以重蹈覆轍?

    再者說了,賴汶光的兵都交了出來,正在那個什麼“戰俘營”裡貓著呢,他自己不過光桿一支,想仿苗、李的例也無從仿起。

    慈禧冷笑一聲,說道:“苗、李兩個,我看也沒有幾天好蹦跶了!他們自個知機便罷,不然,哼!”

    這個話題暫不宜深談,恭王說道:“是。賴某的處置,有兩個辦法似乎比較得宜,一個是交由關卓凡嚴加管束,一個是派他一個什麼閒職。這個等關卓凡回京陛見,問問他的意見,再做奪定可好?”

    兩宮自然沒有異議。

    接下來談到山東善後的事情。

    恭王微笑著說道:“啟稟兩宮皇太后,說句實在話,臣最頭痛的就是地方的善後。關卓凡不要朝廷一兩銀子,就把這件事情辦了下來,真是幫了朝廷的大忙!”

    兩宮深以為然。想起克復金陵的時候,國庫空空如也,原以為洪秀全的偽天王府裡金山銀海,辦理善後的費用就著落在這上面,不想曾國荃一把火,把個金山銀海全“燒沒了”,朝廷措手不及,狼狽不堪。

    慈禧、慈安同時浮起一個念頭:兩相比較,還是那句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慈禧沉吟道:“這個吳毓蘭,似乎是淮軍的人?”

    恭王說道:“回聖母皇太后,正是。”

    慈禧和慈安對視一眼。微笑道:“這可有點意思了。”

    恭王說道:“啟稟兩宮皇太后,關卓凡用人,不存門戶之見,這是國家和朝廷之福。”

    兩宮心裡都很妥帖,慈禧含笑道:“六爺說的是。”

    最後談到了勝保的案子。

    兩宮和恭王。因為關卓凡的關係,對勝保都有心“曲以優容”,但礙於清議,“優容”到什麼地步,拿捏不好。因此勝保的案子只好一直拖著不辦。

    現在關卓凡不但平定了美國叛逆,回到國內。也是接連剿匪大捷。以這份接近“定鼎”的功勛,即便言路上覺得輕縱了勝保,也當能體諒“上面”維持功臣體面的苦心。

    於是定下了處置勝保的調子,大致是“革去一切品級職務,交由本旗教導管束”,連“永不敘用”四字都沒有。這就為勝保日後起復留下了餘地。

    這個“調子”只是私底下的,檯面上的程序還是要走。

    大臣議罪,一向由重臣會同吏、刑二部,在內閣會議。這個“重臣”,首先指的是大學士,其次才是“軍機處行走”。

    於是上諭指定大學士周祖培和軍機大臣寶鋆領銜,會審勝保。

    勝保感覺。近日刑部提牢廳的司官和差役,對他的態度,明顯地“客氣”了起來。

    其實原本也是“客氣”的,只是那種“客氣”是一種例行的“客氣”。

    對勝保這種所謂“浮系”的大員,刑部提牢廳的“潛規則”一向是“客氣”的。因為誰也不知道,在自個手下坐牢的這些傢伙,明兒是綁上菜市口殺頭呢,還是官復原職,甚至一不小心,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

    但這幾天。提牢廳司官差役們的態度,“客氣”到接近諂媚的地步了。

    勝保正在奇怪,蔡壽祺來訪。

    蔡壽祺帶來了兩條消息。一,關卓凡陝西剿匪大捷;二,關卓凡回師經過蒲州的時候。痛毆德興阿,把呂氏姨太太搶了回來。

    勝保瞪大眼睛,呆了半響,突然放聲狂笑。

    他中氣充沛,笑聲沒完沒了,簡直“聲震屋瓦”,惹得提牢廳的差役紛紛過來偷覷,勝大人別不是發了癔症?

    到了後來,勝保的眼淚、鼻涕都笑了出來,蔡壽祺看著,不曉得他到底是笑是哭,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勸慰,不免好生尷尬。

    勝保終於止住了“笑聲”,一邊咳嗽,一邊掙紮著說道:“好,好,這個關小三兒,我就知道他好!”

    蔡壽祺第一次聽到有人叫關卓凡“關小三兒”。心想即便是親王貝勒,酒酣耳熱之際,內室私交之間,最多叫他一句“關三”。勝保此言,還是出於提牢廳這種地方,著實不妥,要不要提醒一下他?

    正在猶豫,勝保問道:“呂氏可是送進了我府中?”

    蔡壽祺微笑道:“這倒沒有。我聽說軒帥派人另外尋了地方,請呂姨太分府別居。”

    勝保大出一口氣,連連點頭:“好,好,真是貼心,真是貼心!若是送了進府,家裡那隻母老虎,呂氏可憐見兒的,怎麼吃得消?”

    又問道:“德興阿呢?”

    蔡壽祺說道:“走不動路,擱在車子裡送回了北京。現在家裡養傷,閉門不出,也不見客。”

    勝保又想大笑,但他之前笑岔了氣,嗓子也笑得有點啞了,“呵呵嘿嘿”了幾聲,咳嗽起來,只好做罷。

    蔡壽祺待勝保平靜下來,說道:“軒帥現正在山東剿捻。以軒帥之能,想來過不了過久就會收功。到時候朝廷就會正式開審克帥的案子了。”

    勝保愣了一愣,說道:“那又如何?”

    這個口吻,和他那個冤家德興阿,如出一轍。

    蔡壽祺也愣了一愣,心裡說這還用問嗎?

    他隱然生出一種“無力感”,定了定神,說道:“學生以為,朝廷對克帥的處置,大約是開去一切品級職務,再加一個‘永不敘用’,應該不會抄家充軍。總之,克帥的人一定是沒有事的。”

    勝保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竟似意有不屑。

    他不同意蔡壽祺的判斷,當然不是認為蔡壽祺的分析中,對自己的“處置”輕了,而是嫌他說的重了。

    勝保此時的眼睛又重新長到了頭頂。他想的,是如陳平出奇計脫漢高之厄般,出得提牢廳,便官復二品大員,職位嘛,倒不一定是兵部尚書,內務府堂官也過得去!

    蔡壽祺帶來的消息,極大地刺激了他的自信心。

    勝保的這個態度,既令蔡壽祺不快,也覺得深為不安,為他進一步籌劃的話就難以再說下去,泛泛地聊了幾句,便告辭了。

    過了幾天,蔡壽祺再次來訪,又帶來了兩個消息。一,關卓凡山東剿匪大捷,東捻已經平定。二,朝廷已下了諭旨,派了周祖培和寶鋆主審勝保的案子。

    勝保聽了,又是重重“哼”了一聲。

    寶鋆也罷了,這個周祖培,勝保一向是看不起的。

    當年周祖培和肅順同在戶部做尚書,一個漢尚書,一個滿尚書。尚書坐堂,司官送上公文,周祖培先看,肅順後看。周祖培在公文上畫了“行”的,肅順但凡看不順眼,一言不發,一律打上一個紅叉廢棄。

    肅順跋扈到了這個份上,周祖培卻忍氣吞聲,不置一詞。

    這件事被朝野傳為笑談。勝保想,換了我,早就對肅老六老拳相向了。這個周祖培,活了一大把年紀,頭髮鬍子全白了,骨頭是不是也都酥掉了?

    而且,周祖培既受肅順壓制,肅順又是自己打倒的——勝保一向是以此自居的,自己就是周祖培的恩人。現在這姓周的居然高坐堂上,審起自己來了!這,這他媽的不是恩將仇報嗎?

    這兩重因素疊加在一起,使勝保對這個主審官極其反感。

    勝保這種態度,令蔡壽祺愈發不安。無論如何,有一件事,是要提醒勝保的。

    蔡壽祺說道:“克帥,商城相國是河南人。”

    周祖培是河南商城人,大學士在名義上相當於宰相,因此蔡壽祺稱呼周祖培“商城相國”。

    勝保皺眉,還是那個調調:“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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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下場
        
    蔡壽祺見勝保如此遲鈍,暗暗嘆息,決定不和他兜圈子了,說道:“克帥在河南剿匪,商城相國他們一班在京的河南籍官員,對克帥屬下士兵的風紀,是很有誤會的。”

    勝保曾帶兵在河南剿捻,縱兵殃民,姦淫擄掠,典型的“比匪還匪”,河南人恨勝保過於發捻。

    勝保瞪圓了眼睛,說道:“哪個帶兵不是這樣……”想想如此說不妥,改了口:“哼,欲加之罪!”

    蔡壽祺勸他:“克帥,大丈夫能屈能伸,總要給上面一個台階下!前漢絳侯,既脫囹圄,也不得不感嘆,‘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忍一忍,便過去了。”

    勝保想的卻是:獄吏對我可是客氣得很啊。

    他冷笑道:“我不怕他們!周勃是塊木頭,我勝克齋豈能叫小人揉來搓去?”

    蔡壽祺愕然,勝保這是怎麼了?他被押解上京的時候,自己和他孤旅對唔,那個時候的勝保,不是這個樣子啊?

    現在怎麼自大狂妄到了這種地步?

    終於開始提審勝保。

    按照程序,天還沒亮,提牢廳的司官便將勝保叫了起來。勝保睡眼惺忪,發了脾氣。司官差役都賠笑臉,說規矩如此,總要求勝大人體諒我們辦差不容易。

    到了內閣,天色剛剛泛起魚肚白,勝保被關在內閣外邊的一間小房子裡,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被帶了出來。

    勝保等得憋悶。肚子裡已是藏了火。到得堂上。見周祖培堂皇高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竟不肯以人犯的身份行大禮,只是長揖,直起身來後,便昂然站立。

    周祖培皺了皺眉,旁邊的寶鋆皮笑肉不笑的,倒都沒有說他什麼。寶鋆還說了幾句套話,諸如“請克翁體仰我們的難處。不可有什麼粉飾藏匿。我們問完了兩宮自然還有恩旨。上頭那裡,能為你說話的,我們自然是要說的。”

    勝保心裡說:寶佩蘅的話還有點人味,算他的良心沒被狗吃乾淨。

    於是開始問案。

    周祖培慢吞吞地說道:“勝保,你冒功侵餉,納賄漁色,其來有自。捫心自問,可覺得慚愧嗎?”

    勝保冷笑道:“既然‘其來有自’,為何沒有早日拿辦?”

    一張嘴就噎了周祖培一個怔。

    周祖培年長位尊,臉面自然掛不住。語氣就變得不善,案子問得也就格外苛刻仔細。

    基本上都是周祖培在發問。寶鋆偶爾插上一句半句,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話。

    諸多罪名中,勝保只承認“攜姬隨營”,其他一概不認。

    主審和人犯的語氣都愈來愈激烈。

    一口氣問了兩個時辰,堂上堂下都飢腸轆轆了,於是暫時退堂,勝保被帶回那間小房子。兩位主審官下來用了幾塊點心,休息片刻,傳勝保上堂,繼續問案。

    退堂的時候,人犯是沒有東西吃的,只喝了兩口水。勝保飢火上升,怒火便在心裡愈燒愈旺。

    待問到勝保在河南剿匪的時候“縱兵殃民,姦淫婦女”這一款罪名,周祖培問他:“可有其事?”

    勝保突然間衝動無法抑制,大聲說道:“實有其事!商城周祖培家的婦女,不分老幼,全被姦淫,無一倖免!”

    這句邪惡狠毒到了骨頭裡的話,把個鬚髮皓然的老相國氣得四肢冰冷,手足抽搐,當場半邊身子就動不了了。

    寶鋆目瞪口呆。

    清議大嘩,形勢急轉直下。

    恭王聞訊,長嘆一聲,說道:“勝克齋算是完了,神仙也救他不得!”

    兩宮太后都氣得渾身發抖。她們做為女性,對勝保的這句狂言尤為憤怒。慈禧恨不得馬上下旨,將勝保“斬立決”。有人委婉提醒,殺勝保之前,還是要“咨問重臣”。

    其實就是要先跟關卓凡打個招呼。

    慈禧大聲說道:“好,給關卓凡‘廷寄’。我就不相信,關卓凡還會護著他這個四叔!”

    關卓凡的回奏很快到了。

    拆開一看,“勝保悖逆倫常,非死莫贖”。

    這個摺子裡還有幾句話,比如“人情不枉,國法難縱”,朝野上下,倒也傳誦一時。

    於是勝保真的就死定了。

    又商議了一番之後,“上頭”特別加恩,賜勝保自盡。

    監刑的是刑部的滿尚書綿森。

    綿森露面之前,勝保一無所感,還奇怪為什麼今天把我帶到這間小房子來。待到綿森出現,紅頂花翎、仙鶴補褂,面無表情,勝保才曉得大事不好,大冬天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身上的棉袍子卻被汗水濕透了。

    綿森宣讀上諭,他的嗓子極好,洪亮爽利,從“前因中外諸臣,交章奏參勝保貪污欺罔各款”開始,一路鏗鏘,唸到“姑念其從前剿辦發捻有年,尚有戰功足錄,勝保著從寬賜令自盡,即派綿森前往監視”。“視”字唱戲一般,拉了一個漂亮的長調子,又幹脆利落地甩了回來,穩穩收住。

    差役進來,將白綾掛上屋樑,打了一個圈套,下面擺一張方凳。

    勝保已經完全癱軟,“謝恩”的話也說不出來了。他身軀肥大,幾個差役使了好大的勁,才把勝保扶了上去,“幫著”他把頭塞進圈套,然後極敏捷地一腳踢開方凳。勝保的身子猛地向下一沉,雙手微微地抖動著,人像個鐘擺似的晃蕩了一小會兒,很快便不動了。

    大夥兒都說,勝保事事學年羹堯,下場和年羹堯也是一模一樣。

    刑部外面,有一個人仰天長嘆,淚如雨下,他是蔡壽祺。

    蔡壽祺不怪兩宮,換了他是人主,也必定受不了勝保;也不怪關卓凡,畢竟已經竭盡所能了。

    蔡壽祺把滿腔怨毒,都對準了恭王。他認為恭王自始至終,都沒有為勝保說過什麼話,真正是忘恩負義。

    西捻得知東捻覆滅的消息後,行動明顯猶豫起來,因此軒軍的騎兵師很快便趕了上來,並超過西捻,繞到西捻的前邊,自西、自北,兩個方向同時“兜頭壓剿”。

    西捻和軒軍騎兵師甫一接觸,便承受不了,向東南方向一路退去,一直退到了滄州以南,運河以東,直、魯交界的地區。

    這個地區南邊是黃河,東邊是海,西邊是運河,北邊是軒軍的騎兵師,西捻“如期”進入了關卓凡的“口袋”。

    軒軍主力部隊一渡過黃河,西捻就從東南方向感到了泰山壓頂般的威脅,於是向西南方向狂躥。但他們既無法渡過黃河南下,也無法渡過運河西向,終於在臨清以東、濟南以西、張秋以北的高唐、禹城一帶被圍住了。這個地方,正是黃、運相交之處。

    西捻奔突數省,數九寒天,缺衣少糧,筋疲力盡,早已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軒軍發動總攻,一個時辰不到,西捻便全軍亂了套了。

    戰場上硝煙瀰漫,火光閃爍,槍炮交鳴和北風呼嘯聲中,是一片淒厲的哭喊聲。軒軍的騎兵師往來馳騁,捻子隨軍的眷屬都被逼了出來。老弱婦孺,披頭散髮,衣不蔽體,哭天搶地。

    關卓凡在近衛團的護衛下,立於高崗之上,風掀起了他的大氅。

    他的臉色陰沉,看不出一點即將大勝的激動和喜悅。

    但這個時候不能行任何婦人之仁。沒有跪倒投降的,還在狂呼奔跑的,不論男女老幼,騎兵師的士兵縱馬追上,手中馬刀揮舞,毫不猶豫地砍了下去。

    終於,西捻徹徹底底地崩潰了。

    一萬三千人的西捻被全殲,大半被殺,餘下的都做了俘虜,幾乎沒有逸出的。

    張宗禹投運河自盡,軒軍沿河大索,屍體三天後被找到。

    捻亂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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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奈何做賊
        
    平定了捻亂之後,關卓凡並沒有馬上北上陛見。軒軍向西,過了運河,騎兵師馬不停蹄,奔赴山西、河南、直隸交界處佈防,主力部隊則指向了豫北鶴壁、安陽之間。

    那兒有什麼呢?

    早前渡河北上的時候,關卓凡已經將自己的計畫密奏朝廷,兩宮和軍機略加商議,迅速批准了他的計畫。

    關卓凡的計畫是,平定西捻之後,立即對苗霈霖下手。

    現在苗霈霖部正蜷縮在鶴壁、安陽一帶,騎兵師的部署是防止他向西竄入山西。

    南邊,是河南巡撫李鶴年的豫軍;東邊,是剛剛完成剿捻“外圍任務”的淮軍。關卓凡已經下了嚴令,這兩個方向,“不許苗部一人一騎逸出”。

    關卓凡自己率軒軍主力,從東北方壓了下來。

    之前,關卓凡以“督辦五省軍務欽差大臣”的名義,命令苗霈霖將所部交副將“看管”,自己赴欽差大臣行轅聽令。逾期不至,軍法從事。

    關卓凡想,這是你唯一活命的機會,不過估計你抓不住這個機會。

    事實上我也不想你抓住這個機會,死苗霈霖才是好苗霈霖。

    還有,北京有一位麗人,雖然口口聲聲,“自己的罪孽已經太大,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但對於苗霈霖的死,一定還是很高興的。

    苗老兄,拿你的人頭作為給佳人的見面禮,很刺激呀。

    苗霈霖為勝保檄調入陝,但走到半路。就步履維艱。官軍層層設堵。小規模的衝突不斷發生;不久勝保被拿辦。就算勉強到了陝西,也未必就能夠立足。但這個時候再回徽北也很困難了,因為苗霈霖一離開,官軍便進佔他的老巢蒙城。

    只好在半路上豫北的鶴壁、安陽一帶窩著。

    苗霈霖發現自己兩頭不著,原先在徽北的時候,雖然官軍監視嚴密,好歹有一塊“根據地”,且經營已久。諸事就手;現在一不小心成了“客軍”,籌糧籌餉,都不容易,腸子都快悔青了。

    西捻進入直隸的時候,苗部出現異動,也跟著進入直隸。苗霈霖聲稱北上“勤王”,但朝廷可從來沒有調他“上來”。朝廷和關卓凡都判斷,苗霈霖是想和西捻合流,禍心包藏,不可言語。

    西捻迅速覆滅。苗霈霖成了孤軍,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豫北。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何況在旁邊盤著的實在是一條毒蛇。

    苗霈霖此人。後世有人認為,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軍閥”。關卓凡認為,以此描述苗霈霖,“格局”稍小了一點,多少“委屈”了一點苗霈霖。

    中國歷史上有這麼一類人物:身逢亂世,趁機而起,割據一方,最後“志在天下”。苗霈霖正是其中典型。

    苗霈霖和洪秀全很像,都是落魄秀才出身。洪秀全開啟亂世模式,苗霈霖隨即投身其中。

    苗以辦團練起家,提出“築寨,積粟,治兵”,是最早倡議築圩寨以自保的人,並以此擴張勢力。最盛時據圩寨數千,擁眾十餘萬,號令行於徽、豫數十州縣。

    苗霈霖在這些圩寨內,“每寨置心腹一人監守其中,統名為先生,婚姻、田土、錢債細故悉主之”。他控制的地盤,成為事實上的獨立王國。

    在淮北一帶,苗霈霖造民謠曰:“高築牆,廣聚糧,先滅賊,後稱王。”口吻和他的老鄉朱元璋如出一轍。

    苗霈霖還玩出了“日月合照,五星聚奎”這種例牌的把戲。

    他是想當皇帝的。

    英法內犯,文宗倉皇西狩。苗霈霖居然忙不迭地在蒙城設壇,大臨三日,為清帝縞素發喪,聲稱“天下已無主,我等當各自求全”。然後,給自己加尊號“河北順天王”,建立“天順王國”。

    苗霈霖有兩個最大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他錯誤判斷了當時中國的基本政治形勢。當時的中國,亂則亂矣,但未至末世,在洪秀全和愛新覺羅之外,容不下第三個皇帝。

    第二個問題,苗霈霖毫無節操。

    他在清廷和發捻兩大勢力之間倒來倒去,形勢稍有不對,便出賣友軍,投向敵軍。就如陳玉成痛詈他的那樣,“牆頭一根草,風吹兩面倒;龍勝幫龍,虎勝幫虎,將來連一賊名也落不著。”

    這種策略,只能得逞於一時。除非中國永遠地亂下去,不然硝煙散去,不論勝利者是誰,都要滅此獠而後快、而心安。

    政治要講利益,但也是有原則的。

    關卓凡決心要實現陳玉成的預言。

    苗霈霖果然開始西竄。苗部剛剛進入山西境內,就在平順縣的石窯灘,被已經到位的軒軍騎兵師堵個正著。

    根本沒有發生實質性的戰鬥,苗部的前鋒一見到藍色洋裝的部隊,立即駭呼:“軒軍來了!”就此四散而逃。

    後隊做前隊,掉頭往東跑,然後撞上軒軍的主力部隊。

    關卓凡很快就見到了苗霈霖的人頭。

    不是軒軍砍下來的。和騎兵師一樣,軒軍的主力部隊也沒有和苗部發生任何實質性的戰鬥,苗霈霖的頭是他的部下砍下來的,投獻於關大帥。

    關卓凡看時,這個秀才出身、以陰鷙剽悍著名的梟雄,倒確實是一個“讀書人”的面相。

    他“嘿”了一聲,“奈何做賊?”

    呼嘯徽、豫十餘年的苗部,灰飛煙滅了。

    苗霈霖覆亡的消息傳了出來,駐軍**的李世忠立即上奏朝廷,以雙腳濕氣嚴重,不良於行,請求裁撤他的“豫勝營”,致仕回鄉養病。

    這個頗出關卓凡的意外。

    他的計畫中,確實打算在收拾了苗霈霖之後,回軍解決李世忠,不想叫這個傢伙搶先了一步。

    李世忠原名李昭壽,河南固始人,降清後賜名“李世忠”。這是一個和苗霈霖極相似的人物,先從發捻,後為勝保招降,也是以反覆無常、出賣朋友著名。

    他的“豫勝營”,控制兩淮鹽場,這是好大一個財源,土匪鹽梟,出入門下,朝廷根本無法干涉。

    關卓凡之所以意外,是因為李世忠沒有讀過書,他的出身,地地道道一個“痞子”,吃喝嫖賭,偷盜搶劫,典型的“不良少年”。不想在“政治覺悟”上,倒比苗霈霖這個落魄秀才高上了一籌。

    好吧,暫時讓你撿回一條命。

    李世忠的奏摺,朝廷自然照準,於是發捻餘孽的最後一根“肉刺”也拔掉了。

    中原靖定。

    軒軍凱旋。

    朝廷裡許多人,尤其一幫滿洲親貴,極想來一套“百官郊迎”“午門獻俘”“聖主郊閱”的把戲,庶幾宣揚我天朝兵威、盛世中興。這些花活多年沒有玩過了,兩宮皇太后被他們說得興頭,慈禧尤其起勁。

    她天性喜愛浮華,想到那龍旗蔽日、金戈輝煌的光景,香花醴酒、拱揖伏禮的熱鬧,“他”自翠華紫蓋、黃金節鉞中來,在千騎萬乘前,對自己推金山、倒玉柱,不由就心旌蕩漾、神魂飄搖!

    對了,還有“御花園賜宴”。急管繁弦,觥籌交錯,還可以叫“大將軍”舞劍一歌,多麼風光和有趣的事情!

    軍機處是為難的,但不好直接掃大傢伙兒的興,於是恭王提議問一問關卓凡的意思?

    兩宮都愣了一愣,心想這有什麼好問的?這些儀注,關卓凡不會懂吧?

    既然軍機上說了,那就問一問吧。

    關卓凡的回奏,以最堅決的態度,婉謝了朝廷的“美意”。

    年大將軍就是玩這一套把自己的小命給玩沒了的,這個覆轍,老子堅決不能重蹈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43
第二十四章 午門的正門
        
    如此一番浮華盛事不就,讓慈禧頗為失望。

    如果慈禧“讀史”,會瞭解關卓凡的韜晦之意,也會明白其實軍機上是為關卓凡好。但慈禧畢竟“書讀的少”,於是便想到了別的路子上。她以為,是因為恭王有所暗示,關卓凡才被迫做出這種“謙退”的表示的。

    和慈安姐倆獨處的時候,聊起這件事來,慈安也覺得可惜。慈禧終於把藏了幾天的話說了出來:“這個事,老六推三阻四的,姐姐你說,他會不會……”說到這兒,故意停了下來。

    慈安自然要追問:“會不會什麼呀?”

    慈禧稍稍放低了聲音:“會不會怕關卓凡的風頭蓋過了自個?”

    慈安愕然:“不能吧?”但她也拿不準,遲疑著說道:“老六許是怕花錢太多了?”

    慈禧說道:“不該花的錢,咱們一兩銀子也不花;該花的錢,可不能瞎省。比如告祭宗廟,自然也要花錢,難道可以因為這個,就不向祖宗報喜了?”

    慈禧這番話,慈安深以為然,連連點頭。

    慈禧微微冷笑,說道:“我看哪,老六是掌權掌得太久了,有些事辦起來,開始隨心所欲了。”

    這是嚴重的指責,慈安不能隨便附和,她猶豫著問道:“有這樣的事情嗎?”

    慈禧說道:“怎麼沒有?在湖北打捻子,鮑超和劉銘傳爭功,你瞧老六那事辦的,捅了多大的簍子?”

    這件事恭王是不能辭其咎的。慈安也無法為恭王辯解。嘆了一口氣。說道:“也是。”

    慈禧說道:“這樣下去可不好,咱們得想個法子,提醒提醒老六。”

    慈安說道:“你說的是。可該怎麼提醒他呢?”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我也沒想好。不過,咱們得把這個當成件事——這可是為老六好!”

    慈安又是連連點頭。

    軒軍“凱旋”即是“北上”,暫時駐紮在滄州、天津附近。數萬大軍分成兩部分,一部分駐紮在青縣馬廠,一部分駐紮在塘沽新城。

    原時空的同治十三年。即1874年,馬廠和新城之間修築了“馬新大道”,沿途設立驛站,四十里一大站,十里一小站。共設大站四所,小站十一所。

    其中,大沽以西的第五個驛站,叫做澇水套,駐紮在這兒的軍士,習慣上稱之為“小站”。

    關卓凡自己帶近衛團入京。

    這一次不是尋常的“陛見”。而是“凱旋”,因此不像之前那樣。入城後先到宮門遞請安摺子,然後回到賢良寺等候召見;而是入城之後,直接進宮。

    近衛團入駐豐台大營,吳建瀛和豐台大營的提督過來參見。關卓凡就在豐台大營歇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帶了五百名換上八旗勁裝的近衛團士兵,打馬進城。

    本來這五百兵關卓凡也是不想帶的,但上諭煌煌,指定要他“選五百精銳,隨侍入城,以壯聲色。事涉朝廷體面,國家戎威,該大臣當毋輕忽”。

    話說到這份兒上,沒法子了。

    雖然沒有安排什麼“郊迎”的儀式,但關公爺“得勝回朝”的消息早早就漏了出去。上一次北京人民沒捉住關公爺,這一次哪裡能放過?因此,到了日子,生冷的天兒,許多人卻天沒亮就起了身,西直門一開,就湧出城去。

    從城外的潞河驛,到城內的紫禁城,大路兩邊,人群開始三三兩兩,不久數量愈來愈多,終於密密麻麻。

    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傾巢出動,幾千兵丁衙役沿路維持,比真搞什麼“郊迎”也省不了多少力氣。

    許多人自發地擺上香案,點燃爆竹。不斷有人高喊“關公爺萬福安康”“關公爺公侯萬代”云云。

    萬頭湧動,歡聲如潮。

    這個場面,讓關卓凡深感不安。他一路縱馬,不和道路兩旁熱情的民眾做任何“互動”。五百鐵騎捲起黃塵,自西直門而入,不久就到了紫禁城。

    午門前下了極嚴密的關防,一個百姓都沒有,關卓凡正想感慨“整個世界清靜了”,突然大嚇一跳:午門的正門洞開了!

    午門的正門,平時只有皇帝才能出入;皇帝大婚的時候,皇后進一次;殿試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入宮謝恩,出宮的時候,出一次。沒有第四種情形了。

    今天這是什麼情況?

    恭王帶著一大班王公文武迎了上來。

    關卓凡立即下馬,不等恭王等走進,便趨步上前,請下安去。

    這是不合儀注的。關卓凡現在是“大將軍”,禮絕百僚,必須等代表皇帝迎接的恭王解開他身上的披風,在形式上“去了甲冑”,才能給恭王請安。

    恭王趕忙緊走幾步,上前將他扶了起來,心中奇怪:這些儀注,昨天到豐台大營打前站的禮部的司官,應該都給他交代過的,怎麼忘了?

    然後解下關卓凡的披風,完成了“去甲冑”的程序。關卓凡立即給其他的王爺貝勒請安,老惠親王、睿王、惇王、醇王、伯彥訥謨詁,一個沒有拉下。

    恭王呵呵笑道:“逸軒,昨兒晚上,宮裡面頒了諭旨出來,叫今兒打開午門正門,大將軍功在社稷,著由午門正門入宮!”

    原來慈禧查看前朝儀注,年羹堯西海大捷,返京入宮的時候,是和世宗皇帝一塊兒從午門正門入宮的。心想既然什麼“郊迎”“獻俘”“檢閱”都不搞,不能太委屈了關卓凡,從午門正門入宮的恩典總是要給的,反正惠而不費,大臣們應該不會囉嗦。於是說動了慈安,連夜發了一道諭旨出來。

    表面上來看,慈禧做的沒有什麼錯。年羹堯下場不堪,但當時迎接他的儀注都是由禮部擬定、世宗欽定,都是符合“程序”的。當然,裡面也有雍正自個特別的心思和花樣。但既然皇帝親迎,“大將軍”和皇帝一同從午門正門入宮,邏輯上是說的通的。

    問題是現在皇帝不在現場,恭王只是皇帝的代表。

    還是那句話,慈禧聰明天生,但畢竟“書讀得少”。她進入政治最高殿堂的時間還太短,不是什麼都能摸得準情況。還有,好消息來得太快太多,確實有點沖暈了頭了。

    關卓凡背上滲出一層細汗,心道:這位御姐,太隨心所欲了!

    他搖搖頭說:“這個恩典,卓凡萬不敢領。”

    恭王微笑著說道:“逸軒,你不必推讓,你當得起!”

    關卓凡說道:“王爺一定相強,卓凡只好長跪在午門外邊,給兩宮皇太后和皇上謝罪。”

    這事就這麼僵住了。

    最後曹毓瑛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欽差大臣的“王命旗牌”由午門正門入,欽差大臣本人和王公百官一齊,由側門入。

    “王命旗牌”代表“如朕親臨”,從午門正門入,勉強說得過去。

    這個方案立即報入宮內。過不多時,太監氣喘噓噓地跑出來,傳了兩宮皇太后的口諭:准奏,同時強調,關卓凡著由午門右側門入。

    清制,文武百官入宮,走午門左側門;宗室王公入宮,走右側門。

    這個“王命旗牌”,裝在隨軍的一輛車子裡,乃是一座龍亭,裡面供著一面二尺六寸長的長方形的藍緞旗子,還有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圓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上面鈐著兵部的大印。

    於是軒軍近衛團中四位品級最高的軍官,包括圖林,抬著龍亭,太監前導,進入午門正門,然後從側門出來。這就算是“禮成”,“領了兩宮皇太后和皇上的恩典”。

    然後宗室王公行右、文武百官行左,魚貫進入午門。

    恭王和關卓凡兩個走在宗室王公的最前面,這個關卓凡就沒有辦法再推讓了。

    可他雖是旗人,卻並非宗室,這個安排到底只是特別示以榮寵,還是有其他的什麼原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43
第二十五章 紀錄保持者
        
    入得宮來,關卓凡和幾個軍機大臣先到軍機處,一班軍機章京上來參見,彼此打過招呼,關卓凡就呆在軍機處裡,和幾位大軍機一邊聊天,一邊等候。

    以前等候召見,是在專門的朝房;但這一次並非只是召見他一人,而是要舉行“大將軍奏凱”的典禮,參加的,是滿朝文武:王公親貴、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大夥兒都在自個衙門的班房裡候著。

    舉行典禮的地點,還是養心殿,但不是兩宮皇太后平日聽政的東暖閣——地方太小了,而是養心殿的明殿,即正殿。

    太監們昨天開始就裡裡外外地打掃養心殿,現在已是纖塵不染。

    明殿正中設一張一丈一尺的紫檀御案,搭著繡有“**同春”花色的卓圍,繫著明黃色的緞子。

    御案後面,擺一張御榻,鋪著簇新的黃緞皮褥子——這是為小皇帝準備的。

    御榻後面,一左一右,兩張御座,上面各懸一幅方眼黃紗,這是兩宮皇太后的座位。

    巳時正,即九點正,文武百官進殿。

    巳時三刻,接太監傳報,鴻臚寺的官員宣佈:皇帝已奉兩宮鑾輿,起駕而來。

    於是淨鞭一響,肅然無聲。

    不久,醇王打頭,一班御前大臣先進殿來,然後兩邊一分,左右成列,後面,小皇帝的明黃軟轎居中而入。

    站好班的文武們一齊跪接。

    接著,兩宮皇太后的軟轎並排而入。

    皇帝和兩宮皇太后升座後,鴻臚寺的贊禮官高聲唱禮。文武百官。三跪九叩。

    大夥兒起身後。一個藍翎太監扯著尖細的嗓子喊道:“有旨意,著恭親王宣旨。”

    恭王出班,另外一個太監雙手捧著黃綾聖旨,躬身遞上,藍翎太監接過,轉身雙手遞給了恭王。

    恭王面向群臣,展開聖旨,輕咳一聲。說道:“關卓凡聽旨。”

    關卓凡出班,重新跪了下來。

    曹毓瑛的手筆,洋洋灑灑,將關卓凡的功勞,從頭到尾鋪敘了一遍,好一篇花團錦簇文章!

    先講祺祥政變,關卓凡“擎天扈駕,翦除凶頑”;再說上海之役,“不以名位為念,獨赴君父之難”;蘇常戰役。“掃蕩妖氛,迭復失地”;炮擊金陵。“群丑喪魄,巨憨就擒”。

    接著到了美國,“不避萬里波濤之險,提軍入美。荒服異域,百轉功成,乃滌清南逆,訂定中美萬世盟誼”,“天朝兵威揚於海外,聖化恩澤流及荒蠻”。

    回到國內,“人不解甲,馬不卸鞍”,“雷霆掃穴,回匪乃作齏粉”,“霹靂手段,積捻一朝盡蕩”;然後,“梟獍膽碎,苗逆授首”。

    終於到了戲肉。

    “該員謀勇兼備,公忠體國,扶危定頃,雖古之名臣不能過也。朕思爵以勸功之義,豈肯因循?關卓凡著加恩錫賜固山貝子銜,賞用金黃帶,一切仿宗室貝子例,入宗人府玉牒。”

    關卓凡腦子裡輕輕地“嗡”了一聲。

    沒完。

    “固山貝子爵承三世後再行照例降等,至不入八分輔國公,世襲罔替。”

    沒完。

    “賜‘毅勇忠誠’四字佳號。”

    沒完。

    “賜四團龍服,圖形紫光閣。”

    沒完。

    “賞加太子太保銜。”

    總算完了。

    並非沒有一點預感,但事實面前,關卓凡還是覺得,哇!

    清朝的爵位分成兩個體系,一個是宗室體系,即愛新覺羅他們家的;一個是所謂“世爵”,或者稱“世職”,即異姓功臣體系。

    關卓凡原來的公爵,是“世爵”中的“頂封”,對應宗室體系的話,大致相當於奉恩鎮國公,或者低一級的奉恩輔國公。

    奉恩鎮國公之上,是固山貝子,這是為皇子準備的封爵。

    現在,嘿嘿,愛新覺羅認定我是他們家人啦。

    “入宗人府玉牒”,“賞用金黃帶”,“仿宗室貝子例”,這三點加在一起表明,這個“固山貝子”不僅僅是一種榮銜,而是被真正納入了帝系,即努爾哈赤的老爸塔吉克的子孫這一系。

    “玉牒”是皇帝的家譜,分“黃冊”和“紅冊”。

    清制,太祖努爾哈赤之父塔吉克的子孫為“大宗”,稱“宗室”,入玉牒黃冊,用黃色腰帶,即“金黃帶”,俗謂“黃帶子”者也;塔吉克叔伯兄弟之子孫為“小宗”,稱“覺羅”,入玉牒紅冊,用紅色腰帶,俗謂“紅帶子”者也。

    不知道宗人府會拐彎抹角把“關卓凡”安在塔吉克老先生哪位子孫的後面?旗人往上查祖宗八代,大多沾親帶故,說不定也不算生安硬造啦。

    嘿嘿,俺潛伏得夠深的啊。

    還有,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你們幾位,不好意思,見到我,得正兒八經地給我行大禮了,哈哈。

    有清一朝,異姓功臣生前得封貝子銜的,只有福康安一人。但福安康是富察皇后的親侄子,地道的“外戚”。還有,他封貝子時,已經四十多歲。而且,不到半年就掛掉了。

    而且,不曉得他進了“玉牒”沒有?

    總之,我肯定是紀錄保持者了。

    奉恩輔國公之下,是“不入八分鎮國公”,接著就是“不入八分輔國公”。

    所謂“八分”,指的是顯示身份的八種標誌:朱輪、紫韁、玉壺、紫墊、寶石、雙眼、皮條、太監。其中,“雙眼”即“雙眼花翎”,“皮條”是車子上用以清道的皮鞭。

    “不入八分”就是不能用這八種家什。級別在“不入八分”之上的,就是可以用這八種家什。不過,“不入八分輔國公”依然算“超品”,大致和“世爵”中的伯爵對應。

    就是說,即便俺從現在就開始混吃等死,俺的後世子孫也代代都是“超品大官”。

    特旨許以四字為爵號的,有清一朝只有四人:阿桂、兆慧、明瑞、福康安。

    “四團龍服”是王爵的服飾,貝子的補服是“兩團行蟒”,就是說,俺這個貝子,可以穿親王、郡王的衣服照相。

    “太子太保”,嘿嘿,這個人臣的極品勳名,在俺現在的一堆銜頭中,居然是最不值錢的一個了。

    關卓凡朗聲道:“臣領旨謝恩。”然後磕下頭去。

    伏在地上,也能感覺到黃紗後面,兩位御姐壓抑不住的笑意。

    然後是軒軍有功將佐的封賞。

    打頭的是張勇,晉一等子爵,領山東提督事。

    張勇所帶馬隊,打贏無比關鍵的入美第一戰;之後在馬隊基礎上擴編而來的騎兵師,在多個戰役戰鬥中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另外,他協助關卓凡和華爾指揮全軍,也算是有板有眼。

    接下來是伊克桑,晉二等子爵,領安徽提督事。

    伊克桑打得也好,但能夠緊隨張勇之後,當然也是佔了他是旗人的便宜。

    華爾,晉三等子爵,賞頭品頂戴,加提督銜。

    福瑞斯特,封三等男爵,賞頭品頂戴、黃馬褂,加提督銜。

    “福鬼子”能夠一躍而入“五等封”,最關鍵是他指揮的第一師擊滅東捻“藍旗”,擊斃任柱。

    姜德,封一等輕車都尉,接任張勇所遺之狼山鎮總兵,加提督銜,賞頭品頂戴、黃馬褂。

    姜德這個一等輕車都尉,最關鍵是他在入美平叛第一次大會戰查塔努加戰役中,“先登”傳教士高地的南逆主陣地。

    吳建瀛,封騎都尉,授豐台大營右提督,賞穿黃馬褂。

    白齊文,封騎都尉,加提督銜,賜“巴圖魯”名號,賞頭品頂戴、黃馬褂。

    鄭國魁,封雲騎尉,記名總兵。

    方濟成,記名副將。

    展東祿,記名副將。

    圖林,封雲騎尉,記名總兵。

    安德森,賜“巴圖魯”名號,賞二品頂戴、黃馬褂。

    伊克桑所遺之蘇松鎮總兵,著由關卓凡稍後保薦。

    這一系列的封賞中,最值得留意的是張勇的“領山東提督事”,伊克桑的“領安徽提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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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大學士
        
    提督一般是一省一設,但山東、山西、河南、安徽、江西五省不設提督,以巡撫兼領提督事。

    張勇“領山東提督事”,伊克桑“領安徽提督事”,就是說,魯、皖兩省的巡撫不再“兼領提督事”;事實上,張勇和伊克桑也不會跑到山東、安徽就任,只是“遙領”,那麼,這麼做的意義在哪裡呢?

    這意味著軍制、乃至政制的重大變化即將發生。

    到了晚清,各地的旗營、綠營,即各位提督下面的軍隊,已完全淪為治安部隊,甚至連治安戰都打不了。這幫丘八,正經野戰根本不能指望,更別說近代化的戰爭了。

    一定要打,只能夠像湘軍、淮軍那樣,臨時拉桿子,拼湊出一支部隊來。這種部隊的戰力,不論曾國藩之流怎樣會“看人”、“治軍”,說到底繫於兩點:一,銀子;二,同鄉情誼。

    所以,仗一打完,銀子賺飽了,氣就洩了,戰力頂多剩下五成;同時,自然變成個“同鄉會”,成為統兵將領的個人私產,國家指揮不靈。於是對於國家來說,戰力再打個對折,頂多剩下個二、三成。

    這種部隊,有什麼用呢?

    關卓凡的規劃中,這一類部隊,不論旗營、綠營,湘軍、淮軍,全部都要裁撤、縮編,留下不超過五分之一的尚堪用者,一部分整編成純粹的治安軍,每省置一副將、甚至參將足矣;另外一部分,進入新建立的警察系統。

    裁軍要花錢,但養著大量沒有用處的軍隊更花錢。

    同時。在軒軍的基礎上。建立正規的、近代化的國防軍。

    新的軍隊。不論是國防軍還是治安軍,都要和政權嚴格區離。

    現在的地方督撫,不但擁有行政權、財政權,還在事實上擁有軍事指揮權。

    清朝和明朝一樣,為防止武人跋扈乃至作亂,刻意壓低軍事指揮官的地位和權力。提督從一品,總督正二品,巡撫從二品。但軍人提督卻要受文人總督和巡撫的節制,從一品的官,見到正二品和從二品的官,要行庭參禮,非常搞笑。

    為使行禮受禮的都沒那麼彆扭,拉近大夥兒的距離,朝廷一般會給總督和巡撫加一個銜頭:尚書,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這兩個從一品;侍郎,這個正二品。

    有的總督是大學士。協辦大學士是從一品。殿閣大學士是正一品。大學士就不是一個純粹的銜頭了,對於一個提督來說。這是泰山壓頂般的存在。明明和人家平級,或者也就比人家低一級,但到了人家面前,未等行禮,腿腳就先變軟了。

    這種制度在有效地控制了武人跋扈的同時,也有效地消減了戰鬥力;還有,中央政府足夠強大的時候自然無事,但一旦中央政府衰弱,手中同時捏著政、財、軍大權的地方督撫便很難控制了。

    這是原時空清朝滅亡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關卓凡既要改革軍制,也要向地方收權——首先要收的就是軍權。

    所以,張勇和伊克桑“領提督事”,不是單純意義上去山東和安徽佔地盤的。而是,一,裁撤、整編當地的軍隊;二,將原屬巡撫的軍事指揮權收歸朝廷,或者說,暫時收歸代表朝廷的關大帥。

    山東這塊地盤,東捻、西捻都覆滅於斯,就是說完全是由關卓凡打下來的,拿過來一點問題也沒有;安徽,苗霈霖、李世忠都自淮北起家,又都衰在軒軍手中,朝廷以此為由交給了關卓凡。但安徽一向是李鴻章的地盤,似乎多少會引起點麻煩,但沒關係,山人自有妙計。

    打完了仗,裁汰劣兵,收軍權於朝廷,兩宮皇太后和軍機全班當然舉雙手贊成。但剛開始的時候亦不無憂慮,怕的是會遭到地方督撫的抵制。但關卓凡成竹在胸,很快,事實證明他的判斷完全是正確的。

    最配合的就是手上軍隊最多的那位:李鴻章。

    大出李鴻章意料的是,剿平東捻之後,關卓凡在報捷請功的摺子中,極力鋪敘淮軍的功勞。單從字面上看,淮軍簡直還在軒軍之上。

    關卓凡這麼做,有三個原因。

    首先,雖然劉銘傳對鮑超恩將仇報,但淮軍整體上確實是有功勞的。在軒軍回國之前,官軍比較成功地執行了關卓凡“略陳剿捻二三事”的方略,其中,淮軍是主力。這個為軒軍最後速競全功,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

    其次,不管李鴻章有多少毛病,縱觀當時的地方督撫,他算是思想最開通、能力最強的一位。做什麼事情都是需要同盟軍的,即將展開的大規模的改革和建設,需要李鴻章這種人的支持和參與。

    再次,就是俺要裁你的淮軍,希望你配合。

    李鴻章作為一個讀書人,和中國其他所有的讀書人一樣,最大的夢想是“入相”,即當上大學士。但這個,得拿功勞來換。

    這個功勞,關卓凡給了李鴻章。

    內閣大學士兩殿兩閣,一共四位;協辦大學士兩位,都是滿漢各半。

    拜勝保之賜,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出缺,遺缺由曾國藩以協辦大學士升補。空出來的這個協辦大學士,給了四川總督駱秉章。

    不想廷寄沒到四川,駱秉章便病逝了。於是,這個協辦大學士轉到了資格最老的吏部尚書朱風標手裡。朱風標官運爆棚,他剛剛入閣,武英殿大學士賈楨就告病,於是朱風標順理成章地扶正了。

    這一串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動過後,朱風標遺下的那個協辦大學士“掛起來”了。

    終於,這塊叫人垂涎欲滴的肥肉落到了李鴻章的嘴裡。

    李鴻章終於變成了“李中堂”。

    不僅如此,還賞戴雙眼花翎,加太子太保銜。

    這種封賞,就李鴻章的實際功勞而言,多少過了,但關卓凡一力促成。

    李鴻章對關卓凡感激得不得了,他對關卓凡一直是有心結的,這一次芥蒂全消,公開感嘆:“公平方正,謀國以忠,李少荃不如關逸軒!”

    收到封賞的旨意的第二天,李鴻章就上奏朝廷,請求裁撤淮軍。

    “大將軍奏凱”的儀式結束之後,兩宮皇太后移駕養心殿東暖閣,單獨接見關卓凡,這才算是“陛見”。

    還是慈安先開口,而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把接見弄得不似君臣奏對的格局。

    慈安先在黃幔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就哽住了,輕聲抽泣。

    關卓凡頗為尷尬,心想:這位御姐,您是水做的嗎?

    慈禧語帶責備地輕輕叫了一聲:“姐姐!”

    慈安終於止聲,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向慈禧自失地一笑。

    慈禧轉過頭來,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心潮澎湃:這個好日子,終於叫你給打下來了!

    慈禧說話了,語氣異常柔和:“關卓凡。”

    “臣在。”

    “這一次,可要在京裡多待些日子了。”

    關卓凡心中微動,這種話,這種語氣,慈禧可從來沒有說過。

    他說道:“是,臣遵旨。”

    慈禧沉吟了一下,說道:“軒軍打了這麼久的仗,自然是要好好休整一番的。只是現在中原雖然都平定了,但甘肅、新疆還有亂子。這個,你怎麼看呢?”

    這話有點味道。先把軒軍摘出來,意思是你如果不願意可以不辦這個差使,但這個事你可不能不管。

    關卓凡說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軒軍是朝廷的軍隊,休整過後,一樣是要為國家出力的。只是……”

    他略略停頓了一下,正在斟酌用詞,破涕為笑的慈安接上說道:“只是功勞總要給別人留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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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