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5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2
第六十八章 勝保跋扈
        
    關卓凡自查塔努加進軍亞特蘭大這一段時間,大洋彼岸的國內,政局頗有反覆。

    回亂愈熾,捻亂難靖。

    起於同治元年的陝甘回亂,迄今已經愈演愈烈,陝西、甘肅、寧夏、青海等省份遍地烽火,中原和新疆的交通完全斷絕了。

    非只如此,新疆受陝甘回亂的影響,也出現了變亂。庫車、和田、喀什、吐魯番等地先後豎起叛旗,當地清軍孤懸西域,苦苦支撐。

    而朝廷連陝甘的亂局都收拾不了,新疆更是鞭長莫及了。

    當時負責督剿陝甘回亂的欽差大臣是勝保。

    勝保此人,本就是眼睛長在頭頂的人物,辛酉政變,他接到關卓凡密報,統兵入衛,脅迫肅順,自以為立下旋轉乾坤、擎天保駕的蓋世功勛,更是全然目空一切了。

    恭王固然不在他眼中,就是太后、皇帝,在勝保看來,也不過是受他的恩澤的孤兒寡婦。

    慈禧曾告誡關卓凡“不可學年羹堯”,關卓凡是絕不會學年羹堯的——哪有難麼傻呀。但不知為何,勝保生平最愛學的一個人,就是這位被憲宗皇帝逼得一根索子吊死了自己的年大將軍。

    勝保督軍入陝,精力不是放在早日平定亂局上,成日價最大興趣,乃是模仿年羹堯之所作所為。

    他對品級相同的陝西、河南巡撫行文,不用平行的“咨”,而用上臨下的“札”。幕中的老夫子相勸,勝保振振有辭:“欽差大臣就是大將軍。大將軍節制防區內文武百官,對督撫行文,照例用‘札’。不論品級。”

    這就是年羹堯當年的做派。

    勝保和一位副都統在軍務上發生爭執,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他卻勃然大怒,喝令左右拉這個副都統下去重打軍棍。副都統抗聲說道:你我同為二品,如何打得我?勝保大聲道:我乃欽差大臣。莫說打你軍棍,砍你的腦袋都可以!

    副都統到底挨了一頓好打,不良於行,指揮不了軍務,只好送回北京。朝野上下,驚駭莫名。

    這也是年羹堯的做派。

    勝保吃飯。叫做“傳膳”,而且仿得非常地道,每樣菜一式兩份,吃得高興,動不動“傳諭”,賞某親兵一碗。賞某文案一碗。

    這還是年羹堯的做派。

    有一次,說韭黃不新鮮,居然殺掉了做這個菜的廚子。

    韭黃新不新鮮沒人知道,但口味不對、殺掉廚子這種事情,年羹堯也是做過的。

    勝保舉人出身,通識翰墨,喜歡自己起草奏摺。但事情壞也壞在這上面。他的奏摺。最愛用兩句話,一句是引漢周亞夫壁細柳故事,“軍中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一句是,“‘閫以外將軍治之’,非朝廷所能遙制”。

    這種話,偶爾說上一句半句也就罷了,他翻來覆去地念叨,為人君者,氣度再廣也受不了。

    勝保是忘了周亞夫和年羹堯怎麼死的了。

    如果勝保真能打勝仗也就罷了。問題是他入陝之後,毫無作為,凡有接戰,無不敗績,人送花名“敗保”。

    另外。勝保漁色、侵餉,也是劣跡斑斑。

    按照清制,是不可以攜帶家眷隨軍的,但勝保隨軍的妾侍居然有三十多個!

    其中最漂亮的一個姓呂,原是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的妻子。

    當年陳玉成窮無所歸,投奔壽州練總苗沛霖。苗沛霖素在朝廷和洪楊之間搖擺,見大局不利洪楊,便把陳玉成縛送和他素有結交的勝保。勝保天上掉餡餅,不但成就擒獲長毛第一勇將之功,還就手接受了陳玉成天姿國色的妻子,雙喜臨門。

    至於侵餉,也是勝保的愛好。他既喜歡對督撫用“札”,和人家的關係自然好不了。各省“協餉”常常不能按時收到,軍用已是異常匱乏。他個人享用,偏又揮霍無度,有一點軍費到手,必先花個河干水落。於是屬下官兵,飢寒交迫,離心離德。

    地方督撫、翰詹科道乃彈章交上。

    有人參他“觀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見”,有人以為“回捻纖芥之疾,粵寇亦不過肢體之患,唯勝保為心腹大患”。

    最有殺氣的一個奏章:“春秋之義,‘君親無將,將而誅焉’,況一勝保乎?”

    勝保是絕對不能再呆在這個欽差大臣的位子上了,不說別的,他在陝甘一天,賊勢便囂張一天。此時的慈禧和恭王,還唸著勝保祺祥政變中的功勞,想把他調入京中,讓他在兵部尚書和內務府大臣這兩個位子中選一個。

    兵部尚書自然比較威風,但內務府堂官卻是油水豐厚,勝保奢靡成性,可以用以維持他平日的使費。

    兩宮和議政王對勝保,算是苦心孤詣、仁至義盡了。

    誰知勝保暴跳如雷,他致信曹毓瑛:“欲縛保者,可即執付司寇,何庸以言為餌?惟記辛酉間事,非保則諸公何以有今?”

    不知道他是想像力太過豐富,真以為朝廷要把他騙進京裡治罪,還是故意譏諷,總之這封直斥兩宮、恭王和軍機全班忘恩負義的信,讓慈禧和恭王都對他動了殺機。

    但處理勝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難度並不在勝保本身。勝保雖說統兵一方,但御下無方,下面的人不會真為他賣命,是沒有兵變之虞的。

    難在另外三個人身上。

    一個是苗霈霖,前面已經說過了。

    一個是李世忠,此人原是捻軍悍將,為勝保招降,和勝保之間恩義聯結,情形彷彿苗霈霖。

    這兩人現都手握重兵,佔據要津,不能把他們逼反了。

    但文祥、曹毓瑛等人商量後認為,苗、李並非真正義氣之人,見風使舵而已。只要朝廷溫言撫慰,讓他們確信,拿辦勝保不是針對他們,他們應該不會有什麼異動。

    真正的難度在第三個人身上:關卓凡。

    關卓凡出身勝保軍中,還和勝保有親戚關係,平日裡是叫勝保“四叔”的,兩家走動得也很頻繁。

    拿辦勝保,一定要事先取得關卓凡的諒解,不然他統兵異國,一定會覺心寒。

    關卓凡肯定是識大體的,但兩宮、恭王、軍機有一個共識:除此之外,關卓凡還是一個性情中人,極重恩義,不論他“諒解”與否,對自己的“勝四叔”獲罪,心裡都會很不好受。

    勝保胡作非為,兩宮和恭王一直優容,除了念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正帶著軒軍在美國拚命的關卓凡。

    即便關卓凡可以“諒解”,又如何同他聯繫溝通呢?直接為此事下旨打電報去美國是不可以的,那等於硬逼關卓凡低頭,會影響軍心的。

    實在是一件頭痛的事。

    但此事又不可以拖得太久,不然,陝甘糜爛,會愈加不可收拾。

    還有一件大頭痛事,捻亂。

    捻匪在湖北、安徽、河南、山東一帶竄擾,朝廷一堆宿將名臣又追有圍,始終不得竟功。現在匪情頗有復張之勢,前些日子,甚至逼近了直隸。

    還有一個極可慮處。捻匪分成了東捻、西捻兩支,西捻明顯是想西向和回匪勾連,如果真讓捻回合流,那麼西北中原亂成一片,局勢一旦惡化,地近京畿,禍不可測,其險不在洪楊之下。

    兩宮每一思及此事,便覺食不下嚥。

    捻匪遲遲不能敕平,太后和幾位軍機的看法是相同的,根子出在總攬剿捻的僧王身上。

    僧王雖然既善戰也願戰,但為人太過驕傲,聽不得不同的意見。他的部下久戰無功,已有暮氣,軍紀變得十分敗壞,很招鄂、豫、皖、魯幾省百姓的厭惡,因此時勝時敗,收不得功。

    最重要的是,他的戰法不管用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3
第六十九章 車同轍
        
    僧王的王牌,是他的蒙古馬隊,追南逐北,算得上一世之雄。

    但捻軍也有馬隊,而且捻軍的馬隊一年比一年壯大。蒙古馬隊雖快,捻軍也異常機敏,你追我走,你走我擾,來去無定。僧王跟在捻軍屁股後頭攆,疲於奔命,卻永遠也追不出一個盡頭來。

    其餘參與剿捻各軍,在僧王這種戰法下,相互之間很難有效配合;也有不少積暮成習,根本不堪一戰;或者以鄰為壑,友軍有難不動如山,總之捻匪不竄擾我的轄區就好。

    慈禧想:如果“他”現在國內,哪裡需要這麼苦惱!

    問題是“他”現不在國內。

    恭王決定:調曾國藩以欽差大臣身份,駐紮鄂、皖邊境,坐鎮指揮剿捻。

    君臣奏對的時候,恭王說:“兩江可以暫交李鴻章署理,為曾國藩辦理糧台,他們師弟之間,應該最是相宜。”

    這個安排慈禧並不反對,但其他方面不能沒有疑慮:“僧格林沁呢?會不會生出什麼意見?”

    恭王躊躇了一下,道:“曾國藩用兵最為穩妥,深諳以靜制動的道理,和僧格林沁正好相得益彰。此舉有益國家,僧格林沁身為國戚,與國同體,明曉大義,一定是能夠顧全大局的。”

    所謂“相得益彰”,即暗指僧王冒進而無謀,非曾國藩予以矯正不可;“身為國戚,與國同體”,是逼僧王不能不接受這個安排;“明曉大義”,是承認慈禧的憂慮,僧王多少會“生出意見”來的;最後,只能指望他“顧全大局”了。

    恭王這些話。慈禧當然都聽懂了。對於僧王是否真能“顧全大局”,她心中可沒有什麼譜,但眼下並無更好的辦法,只好輕嘆了口氣:“說得也是,就這麼辦吧。”

    恭王補充道:“請兩宮皇太后寬心。僧格林沁必格外用命,以報天恩。”

    這句話的意思是:僧格林沁既不願曾國藩分功,又以此攸關一世威名,剿捻必出全力。情形彷彿當初關卓凡赴金陵會剿洪楊,金台號開炮轟城,曾國荃大受刺激。拚命先登,終於克復大城。

    曾國藩就是甩在僧格林沁頭上的“鞭子”。

    用意是好的,就是別過猶不及,捅出什麼簍子。

    文祥看出慈禧的不安,奏道:“啟稟聖母皇太后,用曾國藩督剿捻匪。並不求馬上收功,只要能控制住局面,等到軒軍回國就好。”

    慈禧的眉頭舒展了開來:正是,只要在軒軍回國前局面不繼續惡化,等“他”回來了,捻匪再凶狡,豈能當軒軍之一擊?

    仔細想想。竟是四角俱全,僧王那一點可能的不愉快,變得完全不重要了。

    於是擬旨,用印,六百里加急廷寄江寧。

    第二天,三等毅勇公關卓凡奏亞特蘭大大捷事的摺子到了。

    這一次的摺子是申時六刻到的,比上次從容的多,向晚時分,整個北京城便都曉得了。

    於是,宮內宮外。內閣軍機,六部九卿,翰詹科道,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鞭炮聲又足足響了一個晚上。

    “他”就快回來了。

    慈禧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種種憂慮那麼可笑,什麼捻亂回亂,有什麼好操心的?“他”回來之後,什麼亂子自然都風消雲散!

    這段日子,美國的地圖,連慈安也看明白了,也曉得打下了亞特蘭大意味著什麼,雖然還是忍不住感嘆落淚,但很快便笑逐顏開,更拿出自己的梯己,在宮中放了一輪賞。

    東邊的搶了先,西邊的自然不能後人,又放了一輪賞。

    於是宮女太監,個個私下底求神拜佛,保佑關公爺在那個什麼美利堅天天打勝仗。

    慈安悄悄跟慈禧商量:“妹妹,那個勝保,要不然咱們別辦了吧?”

    慈禧一笑:“姐姐放心,他不是因私害公的人。”

    這個“他”,慈禧未具其名,但慈安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而且聽在耳朵裡,自然而然,沒有一點突兀的感覺。

    慈禧沉吟了一會兒,道:“不過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以留勝保一條命。”

    慈安舒了一口氣,道:“這樣好,這樣好,永不敘用就是了。”

    這天晚上,雖然宮外邊的鞭炮聲不斷,但慈禧睡了一個多少天來都沒有的好覺。

    三更時分,“他”又來了。

    這一次,沒有半途而止,沒有白氏攪擾,一路舟行,終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

    花海中的帳幕,方家園的繡榻,全都回來了。

    她一定喊出了聲音,因為醒過來的時候,帳子外的一盞宮燈點亮了,兩個宮女惶恐地跪在地上。

    慈禧叫她們退了下去。

    重新熄燈之後,黑暗中,年輕的太后目光灼灼。

    次日一早,軍機全班叫起,四品道台銜利賓奉特旨隨班覲見。

    和上次一樣,利賓提前一天到了北京,恭王先接見,第二天關卓凡的報捷摺子由上海六百里加急送到,今天利賓隨軍機進宮為兩宮“譬解”。

    不一樣的是,昨天晚上,宮裡面頒下旨意,加賞利賓四品道台銜。

    隨旨意一起過來的,是全套的四品官服:青金石藍色涅玻璃頂戴,八蟒五爪蟒袍,雪雀補子,香木朝珠。

    這個恩典可真是異數。

    說實話,利賓之前的那個五品知府銜,因為是捐來的,不算多麼值錢。這個道台銜可不一樣,不但連升兩級,更重要的是特旨頒賞——這個含金量,十倍於捐官了。

    問題是,為什麼呢?

    利賓雖然辛苦,卻只是一個信使,朝廷似乎沒有給報信的打賞的規矩啊?再說,這也賞得太厚了呀。

    何況,前線將士還沒有正式頒賞呢。

    但君有賜,臣不能辭。利賓官小職微,也沒有辭的資格。

    他不知是禍是福,忐忑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候班覲見的時候,軍機大臣們對他一夜之間換了官服,卻似乎並不意外,只是微笑著恭喜他。利賓連連遜謝,得個空,悄悄向曹毓瑛請教。曹毓瑛卻只是笑著說了句:“總是好事。”便不肯再說什麼了。

    還是在養心殿東暖閣召見。

    兩宮滿面笑容,慈安太后還笑著說了句:“利賓,咱們可又見面了。”

    和之前的查塔努加大捷不同,亞特蘭大大捷是由一系列戰役組成的,比查塔努加大捷複雜得多。但有了查塔努加大捷以及這幾個月做的“功課”打底,加上利賓譬講生動,連慈安太后都搞明白了一連串大戰的來龍去脈。

    對關卓凡屢出奇謀,多爾頓迂迴奇襲,薩勒卡斷敵糧道,阿拉圖納掘壕抵近,新希望教堂散兵夜襲,妙計迭出,連克堅壘,君臣都不由讚歎不已。

    阿拉圖納月夜戰壕內生死相搏,肯納索山陣前屍山血海,兩宮想像當時情形,禁不住悚然動容。

    只是有一點兩位太后聽不明白:關卓凡的奏摺內、利賓的口中,反覆出現的“鐵路”、“火車”,是兩樣什麼東西?

    這個疑問由慈安提了出來。

    利賓道:“回母后皇太后的話,這個‘鐵路’和‘火車’,二而為一,算是一樣東西。‘鐵路’是在地面上鋪兩根長長的‘鐵軌’,這兩條‘鐵軌’之間的距離總是一樣的,並肩而行,永不相交。這‘火車’由許多車廂前後連綴而成,每一個車廂下面都裝有車輪,這車輪亦是鐵做的,同‘鐵軌’嚴絲合縫,‘火車’乃可在‘鐵軌’上奔走。”

    這還不算太難理解。慈禧點了點頭,道:“‘車同轍’嘛。”

    利賓道:“聖母皇太后聖明!”

    慈禧繼續問道:“這火車如此沉重,可是要套上許多馬匹方才能夠拉動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4
第七十章 最心腹的人
        
    利賓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這倒不必。這‘火車’能夠‘自行’,用的是水火之力。在車頭——就是第一個車廂裡邊燒煤,生出蒸汽,蒸汽驅動車輪,火車乃得前行。”

    這太匪夷所思了,不但兩宮愕然,就連軍機裡邊也有人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慈禧問道:“蒸汽?就是平日裡爐子上燒水的水汽嗎?”

    利賓道:“聖母皇太后聖明,正是咱們平日裡燒水生出的水汽。”

    慈安道:“在這個什麼……車頭裡邊燒煤,不會把車廂燒壞了嗎?”

    利賓道:“回母后皇太后的話,不會的。”

    他頓了一頓,又道:“啟稟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其實在河上、海上行走的汽船,用的是同樣的水火之力。洋人們是把船上的這套東西搬到了火車上。”

    汽船倒都是知道的,只是之前不曉得“汽”何以為“汽”罷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洋鬼子的腦袋瓜子,長得還真是奇怪,想得出這麼些奇技淫巧的東西!

    利賓道:“啟稟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這火車運力極強,一列火車便能夠運送一團人馬。更兼迅捷無比。駿馬短途衝刺,雖然不遜火車,卻無法像火車能夠一連多日不休不眠地奔跑。因此,行軍要十天功夫的,坐上火車,朝發夕至,和電報一般,最是第一等的軍國利器。”

    這段話乃是關竅,說得殿上君臣,人人怦然心動。

    就有人想到:如果我們也來築幾條這樣的“鐵路”呢?

    不過茲事體大,未經深謀,這個場合。沒有人肯輕易出聲。

    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說給兩宮太后聽的,比如美國大選。一國之主,居然由老百姓投票選出,說給慈禧慈安,非嚇壞她們不可。

    只說東線屢攻不克。傷亡慘重,民氣如沸,幾乎動搖國本。全靠西線大捷,全美國乃一夜之間同聲頌聖,林總統轉危為安。

    至於關公爺在床上策反兩位美貌的叛軍女細作,乃成就提前克復亞特蘭大之功。就更加不能說了。只說關總司令神機妙算,聲北擊南,叛軍中計,倉皇棄城北逃。

    接下來的戰局,由於西線叛軍主力已經潰亂,我軍南下掃蕩。必勢如破竹,叛軍苟延殘喘,拖日子而已。關卓凡預計,最多三個月內,必有克成全功的好音奏達御前。到時候乃可班師歸國,以慰厪念,以報慈恩。

    話說得雖然懇切。到底也只是文章故事,但“以報慈恩”四字,慈禧看在眼中、聽在耳中,卻莫名地渾身一陣微微發熱。

    軒軍擴軍,奏摺內也帶了一筆,但君臣都以為理所當然,更覺得是賺了美國人的便宜。

    慈安欣然道:“這可兵強馬壯了!”

    講到軒軍招兵,華工踴躍報名,軍機中有人感慨,去國萬里。異域他鄉之中,居然有這許多忠勇奮發之士,可知我朝恩澤深厚,化自聖躬,流及荒蠻。播於萬國。

    又道華爾和福瑞斯特之後,白齊文等六十七名洋將要求入籍中國,估計美國戰事結束,會有更多洋將洋兵請求歸化,其中除了美國人,還有不少其他國家的人士。軍機嘉言:萬國來朝的盛景,不久將現於我同治聖朝,可喜可賀!

    這一碗碗米湯灌起,黃幔之後,兩位年輕的太后竟是矜持不住,從始至終,滿面的笑容怎麼也拿不下來。

    白齊文等人的入籍申請自然恩准,至於是否仿華爾、福瑞斯特例,入籍地選在上海,軒軍回國,問過關卓凡的意思再說。

    最後,君臣議定,關卓凡加恩錫賜二等毅勇公。

    軍機退出之後,利賓卻被單獨留了下來。

    這是極其罕見的安排。

    氣氛明顯凝重起來,利賓伏在地上,心裡惴惴不安。

    慈禧太后開口了:“利賓。”

    “臣在。”

    慈禧緩緩地說道:“我想,關卓凡選你來為我們姐倆做這些譬解,你一定是他最心腹的人了。”

    這話讓利賓如何回答?他磕了一個頭,沒有做聲,汗水已從背上滲了出來。

    還好慈禧本就沒有要他回答,繼續說道:“就像關卓凡是我們姐倆最心腹的人一樣。”

    這句話,極重,極重。

    利賓已經汗濕重衣。

    慈禧溫和地說道:“所以,有件事情,要請你轉知關卓凡,叫他給我們姐倆一個實實在在的答覆。”

    對一個四品道員用上“請”字,利賓只能磕頭,不能置一詞。

    這件事情就是關於拿辦勝保。

    慈禧將勝保的劣跡一樁樁擺了出來,然後輕嘆了一口氣,道:“這公私之間該如何取捨,我不要關卓凡虛應故事,而是要他把心裡面真正的想法說出來。不然,他就對不住我們姐倆待他的一番心意。想來,他也不見得好意思的。”

    利賓連連叩首。

    慈安微笑道:“好啦,你別磕頭啦,頭不暈嗎?要磕頭,叫關卓凡回來磕。”

    慈安一向略有懵懂,但這句話卻說得很有意味。

    利賓訕訕地又磕了一個頭,微微直起身子,果然不再磕頭了。

    慈禧微微一笑,道:“這些話,不當著軍機的面說,不在上諭裡邊說,你明白為什麼吧?”

    利賓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臣懂。”

    慈禧點點頭,道:“關卓凡的回覆,也不要過明路,密摺遞給我們姐倆就好了。”

    退出養心殿的時候,利賓想,原來這個道員,是叫我做這件事情預付的報酬啊。

    他的新官服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了,但心神收定後,仔細回想兩宮說的每一句話,最後得出結論:全部都是好話,而且,極好,極好。

    關卓凡如何看待朝廷拿辦勝保固然是兩宮關心的,但不是方才這番對唔的重點。

    重點是,兩宮通過這番“私聊”,對關卓凡表達了最重視、最親密、最推心置腹的姿態,這種取態的價值,一百個勝保也比不了。

    就是說,不管兩宮和關卓凡君臣之間,對拿辦勝保有沒有分歧,對勝保最終的處置是否得到了關卓凡完全的“諒解”,兩宮的潛台詞是:都不會影響這種取態,都不會影響君臣之間的這種最親密的關係。

    出宮之後,回上海之前,利賓還要去一趟關卓凡的毅勇公府,有幾件東西,要交給關卓凡的嫂子。

    軒軍在美國“亞特蘭大大捷”的消息傳開後,政壇上自“查塔努加大捷”以來生出的幾股洶湧的暗流迅速浮出了水面。

    “查塔努加大捷”也好,“亞特蘭大大捷”也罷,許多人其實並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勝局已定”,軒軍不久就要凱旋回國。

    對這個勝利,對這支軍隊,包括對關卓凡這個人,各路人馬、各種勢力,都在暗地裡密鑼緊鼓地打著主意,希望以為己用。

    這些勢力之間,有不少根本就是完全對立的。

    一個是滿漢之間。

    許多八旗勳貴,早就不滿洪楊亂起以來,朝廷重漢輕滿,以前的肅順是這樣,現在的恭王還是這樣。向當政者抱怨,總是得到“旗下大爺無用”一類嘲諷譏刺。

    這班勳貴,以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和睿親王仁壽為代表。僧格林沁還稍好一些,因為畢竟一直在統領重兵作戰,八旗雖然被輕蔑,他本人還是很受重視的。

    但仁壽一班人,在京裡不說無所事事,也最多只是做個閒職,原本就頗為鬱悶;另外,他們自己當然衣食無憂,但同旗同支的許多人,過的卻很糟糕,盡有舉家食粥的。三天兩頭有親戚、包衣上門哭窮,盡力賙濟,也幫不過來那麼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4
第七十一章 倚關攻恭
        
    這是京裡。從北京望出去,天下督撫,幾乎儘是漢員。

    十五個巡撫,軒軍赴美之前,只有江蘇巡撫是旗人——關卓凡。軒軍赴美之後,江蘇巡撫由趙景賢署理,天下巡撫,一度全是漢員。曾國藩奉旨督師剿捻,他的兩江總督交給李鴻章署理,李鴻章的安徽巡撫騰了出來,由藩台英翰署理,如此一來,十五個巡撫裡面,才勉強擠進去一個旗人。

    而十個總督,連同“河道總督”、“漕運總督”在內,只有一個兩廣總督瑞麟是旗人。

    這個瑞麟,筆帖式出身,卻連字也認不全。他在廣東賣缺納賄,無所不為,唯一沒有興趣的,就是政務。這樣一個貨色,不止一次幾乎就被參倒,全靠了和慈禧太后的特殊淵源,才勉強留在兩廣總督的位子上。

    瑞麟是慈禧的同族,也姓葉赫那拉。當年慈禧姐妹扶靈回京,孤兒寡母,窘迫無依,族裡面時常過來照應的,只有這一個瑞麟。為了報答這份援手於微時的情誼,祺祥政變後,慈禧勉力照應,瑞麟的官運愈發亨通,最終爬上兩廣總督的位子。他簾眷深厚,雖然搖搖欲墜,可就是不掉下來。

    換個說法,如果瑞麟沒有和慈禧的這一層關係,只怕十個總督,十個漢人。

    有清以來兩百年,漢人的勢力從未壯大到這個地步。

    原因自然是洪楊作亂,八旗無能,全靠以湘係為主的一班漢人自籌兵勇。才得以戡平大亂。軍興的時候。朝廷的政策是誰打下的地方交由誰管理;戰後。地方政權自然就紛紛落入漢人手中。

    這個局面,愈來愈多的旗人不服氣。

    拿出來說事的,翻來覆去,就是一個關卓凡。

    誰說長毛都是漢人打平的?上海是關卓凡保住的;江蘇是關卓凡和李鴻章一起打下來的;金陵,軒軍的炮彈可是比曾老九先打進城裡的!如果不是恭老六維護曾家兄弟,金陵城就是咱們旗人拿下來的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現在旗人也不會被漢人逼得喘不過氣來了!

    恭老六和肅順他媽的一路貨色,吃裡扒外!

    現在。軒軍把美國的反叛都打平了,哪一個漢人辦得到?

    八旗的這份威風,真叫“超祖越宗”了!太宗皇帝最遠打到朝鮮,十全老人最遠打到尼泊爾,都比不得美利堅隔著一個大洋那麼遠。怎麼好說我們旗人“一蟹不如一蟹”?

    這班人,開始公開地要求朝廷重用旗人,貶抑漢人。

    慈禧和恭王都非常清醒。關卓凡是一個異數,除了他之外,旗下大爺們,不堪如故。是絕對不可以重用的。比如瑞麟那個位子,換一個旗人去做。一樣無能、貪墨,而督撫裡總要有個把旗人點綴,一動不如一靜,還是瑞麟做好了,倒也不完全因為他是慈禧的私人。

    用一個瑞麟,慈禧和恭王已經是捏著鼻子了,架得住再來幾個?

    欲求不得厭飽,這班人對當國的恭王愈加憎恨,暗地裡形成了一股倒恭的潮流。

    一個是洋務和保守之間,新舊水火。

    洋務派對軒軍的勝利,當然歡欣鼓舞,這是不消說的;荒唐的是,不少守舊人士也自以為找到了支持己方立場的依據:中國人既打垮了洋人,可見洋人那一套本不中用,之前道光朝和咸豐朝那兩場亂子,不過是洋人一時僥倖罷了。治國平天下,還是得祖宗章法、孔孟大道啊。

    洋務派瞠目:軒軍用的可是洋槍洋炮!

    保守派:洋人的堅船利炮,咱們花點銀子也就都有了。其他的奇技淫巧,拿來做什麼用?

    其時的中國,真正辦開洋務的,主要是兩個地方,一個北京,一個上海。上海那邊,保守派們自然當看不見,集中火力攻擊的,是北京這一塊。於是,一度被關卓凡獻“請他們來試試”之計壓下去的反對洋務的風潮,又抬起了頭。

    北京主持洋務的,是恭王,於是嫉恨漢人的旗人和反對洋務的守舊人士,自然而然,結成反恭的聯盟。

    另有一種人,專門投靠剛剛嶄露頭角的新貴,提前預留地步,以求日後的飛黃騰達。為此他們不惜對當道者主動發起攻擊,為後起的新貴掃清障礙。這班人中盡有膽大心黑的,遵循的是“高風險高回報”的思路,失敗了輕則降級免職,重則充軍殺頭,但若功成,回報卻極其豐厚。

    他們眼中,當道者自然是恭王;這新貴嘛,乃是關卓凡。

    其實,當時關卓凡還是被視為恭王一系的,但對於這班人來說,這個根本不是問題。歷朝歷代,把恩主踩在腳下,借勢上位的,不知凡幾。

    這一班“政壇狙擊手”,正暗地裡磨拳擦掌,只待軒軍回國,就要有所發動。在日後波雲詭譎的政爭中,他們會有精彩表演,現暫時按下不表。

    幾路人馬,共同的目標,是恭王;共同的“倚靠”,是關卓凡。

    還有最後一路,異曲同工,也是“倚關攻恭”。

    幾路之中,以這最後一路能量最大。但這一路說到人數,究竟起來,卻只有一人。

    這個人就是慈禧。

    對待旗人和洋務的態度上,慈禧和恭王是完全一致的。

    但對待權力的態度上,可就不一樣了。

    慈禧的地位非常微妙。名義上,最高的決策權在慈安手裡;而實際的辦事權,全部掌握在恭王的手裡。就是說,慈禧如果想做成一件事情,第一,要慈安支持;第二,要恭王服從。二者缺一不可。

    慈安是很少不支持她的,這一層問題不大;但恭王可就不是完全服從了。

    叔嫂二人如果生出不同意見,最終又不能達致統一,會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慈禧遷就恭王,這種情形並不算少。

    一種是慈禧堅持,恭王只好遵命。

    但“遵命”絕不代表慈禧的意志就能得到真正的貫徹執行。軍機都是恭王的人,六部也都看恭王的臉色,一件事情,如果恭王心裡不想辦,就算朝堂上口頭上答應了下來,也總有各種辦法,在執行的過程中消滅它於無形。

    除非“慈顏大怒”。但太后是不可以和議政王輕易發脾氣的。

    包括在一些看似很小的事情上,慈禧其實也做不得主。

    有一次,安德海拿了一張單子,去向內務府要東西。這張單子,安德海自作主張,比“常例”添了一些東西。不過,這個“常例”是在平洪楊的時候定的,當時錢得花在軍興上,宮裡的開銷壓縮得很厲害。

    安德海想,仗既然打完了,“太后以天下養”,多要一點東西不算過分。慈禧被他幾句好話一說,也覺得有道理,既然他自誇一定有本事要的回來,就由得他了。

    內務府的司官為難,向內務府大臣明善請示。明善指示:只要不需動用現銀,庫裡有的,盡可以撥給他。

    未曾想,這個時候兼領“管理內務府銀庫”的恭王來了,一問端詳,大為惱火:“拿‘則例’來!”

    所謂“則例”,就是“常例”的書面記錄。恭王拿著單子,一條條對照,多出來的,通通劃掉。

    處置完畢,臨走前還對明善扔下一句話:“告訴小安子,他再這麼渾水摸魚,挑事逗非,當心他的脖子上的吃飯傢伙!”

    這句話,明善當然不會轉告安德海,也沒有任何必要了:因為恭王的聲音很大,坐在屋子外的安德海聽得清清楚楚。

    恭王依據“則例”的做法當然是正路,但言語動作之間太不給人面子,安德海固然又怕又恨,回去偷偷哭了一整天,慈禧心裡也很不是味兒。

    慈禧痛感:沒有自己的班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5
第七十二章 特別的恩典
        
    那麼,自己的班底在哪裡?或者說,誰才算自己真正的“心腹”?

    就像在養心殿東暖閣裡跟利賓說的,她想到的第一個名字就是關卓凡。

    慈禧決定,這一次關卓凡一回國,就叫他進軍機。關卓凡雖然年輕,但身上的功勛拿來進軍機是足足夠夠了,就資歷而言,誰也說不了什麼。

    一般情況下,一人退出軍機,一人才能進軍機,恭王的老丈人桂良年紀大了,也該退出去了,而關卓凡既被各方包括恭王自己視為恭系人馬,對關卓凡補桂良的缺,恭王那邊一定欣然接受。

    慈禧有足夠的把握,將這位“恭系人馬”,踏踏實實地攏在自己的袖中。

    心裡邊默默籌劃這件事情的時候,那個“袖”字在眼前晃了一晃,莫名其妙地變成了“裙”字。慈禧臉上倏地燒了起來,不由偷偷地左右瞄了一眼。

    宮女太監遠遠垂首站著,沒人留意到太后小小的失態。

    關卓凡進軍機是第一步,之後總要一步一步,把辦事之權都抓在了自己人的手裡。

    想到和“他”每日君臣奏對,幾乎算得“朝夕相見”,慈禧的臉上又熱了起來。

    對於關卓凡回國後,可能和恭王發生直接間接的衝突,恭王自己是懵然不覺,但恭王一系的人士裡面,有人已經隱約生出警惕,如曹毓瑛。

    但這種擔心是不能夠說出口的,因為兩邊都是“自己人”,不可以在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情況下,為相關人等心中埋下芥蒂,自亂己陣。只能處處留心。調和鼎鼐了。

    在另外一個方向上“使用”關卓凡,慈禧和恭王,包括保守的旗人勳貴們,卻是有著共識和默契的。

    這就是壓制湘淮。

    不管什麼時候,某個派系過於坐大。永遠不會為在上位者所樂見。以曾國藩為核心的三湘人物,同年至好,門生故吏,彼此聯結,遍佈要津。“湘系”已成為政壇上一支壓倒性的力量了。

    湘軍裁撤,淮軍有代興之勢。這一次剿捻。單從軍事角度看,其實李鴻章比曾國藩更合適。曾國藩所長在於治軍,不在臨敵,要說指揮作戰,李鴻章是強過他的老師的。

    但軍機上有人憂慮,“湘系”已成尾大難掉之勢。若再重用李鴻章,豈非又扶出來一支“淮系”?

    因此剿捻的活計,終究還是派到了曾國藩頭上。軍機大臣們的心思是不可以公之於眾的:曾國藩的路子,穩打穩紮,能夠控制住局面,但短期內恐怕難以竟功,而軒軍不久就要回國了。

    就是說。實際上是請曾國藩為軒軍打一個頭站,最後的功勞還是軒軍的。“湘系”那裡,加不了多少分。

    要平衡“湘系”的勢力,不能用“淮系”,只能用“軒系”,因為,不論慈禧眼中,還是恭王眼中,“軒系”才是“自己人”。

    那班成日價要朝廷重用旗人的勳貴們就更不必說了。

    這幾股暗流,剛剛在水面上掀起浪花。離波濤洶湧,還有一段日子。

    柳條胡同的毅勇公府,這兩天著實地忙碌了起來:粉刷房子,定做帳幔,預備筵席。還在院子中央搭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戲台,備下了兩票戲,叫的是京城裡現最當紅的“四喜班”。

    內務府跟著一路忙前忙後,因為,聖母皇太后要來臨幸毅勇公府了。

    慈禧跑到關卓凡家裡來,源於醇王福晉那張碎嘴。

    白氏封了一品輔國將軍夫人的誥命後,毅勇公府馬上就熱鬧起來了,各家命婦紛紛上門。剛開始的時候,白氏還不大習慣,但常言說得好:“作此官,行此禮。”加上居移氣,養移體,白氏很快便成為一位地道的氣度雍容的貴婦。

    這是她白天的“工作”,到了晚上,終於卸下面具,和明氏姐妹兩個,燭下對唔,閨房笑鬧,她才變回真正的白雙雙。

    醇王福晉是毅勇公府的常客,除了為關卓凡做媒的心思不死之外,和姐姐不同,醇王福晉對白氏本人很有好感,樂意把她作為一個嘮叨的對象。

    於是每次進宮,幾乎都會向姐姐提起白氏。慈禧對這個話題的態度是很矛盾的,既厭煩,又想聽。厭煩是因為她始終擺脫不了對白氏的那種奇怪的反感,想聽是因為有時候會從妹妹那張碎嘴裡間接地瞭解到關卓凡的一些情況。

    有一次,當著慈禧的面,醇王福晉少見地對白氏帶出了抱怨的口吻。她終於向白氏提起了關卓凡的婚事,白氏當時的反應頗為古怪,雖然很快掩飾過去,但醇王福晉已經看了出來:她不願意。

    醇王福晉憤憤地說道:“好,又吃了人家一顆軟釘子。我就不明白了,如果是自個太年輕,小叔子那兒說不上話,也就罷了;可小叔子娶媳婦,你做大嫂的不陰不陽地不樂意,到底什麼意思呢?”

    “不陰不陽”的,除了白氏,還有一位,乃是她的太后姐姐。

    慈禧聽了,不由大起“敵愾”之感,一時間對白氏的感覺頗有改觀。同時也不由生出了幾分好奇之心

    那次進宮謝恩之後,白氏又進了一回宮。不過這一次是慈安太后接進去的,在慈禧的長春宮只待了一小會兒,而且晚上留宿在鐘粹宮中。慈安應該沒想那麼多,但這樣一來,就把上一次白氏在慈禧這兒的待遇比下去了。

    慈禧頗為懊惱,這些天正想著用個什麼辦法補救一番,聽了妹妹的話,突然靈光一閃:“我去‘他’家裡看看!”

    君主臨幸臣子的家,是對臣子非常高的獎譽,這個恩典,又遠遠超過了慈安留宿白氏了。

    但太后和皇帝又不同。皇帝當然哪個臣子的家都去得,可太后畢竟是婦道人家,一般說來,只能臨幸近支王公的府邸,本質是屬於“走親戚”的性質。

    如果關卓凡在家,慈禧反倒不好上門了,因為實在是沒有這個儀注。但現在關家裡面沒有男主人,只有一個嫂子,太后臨幸,可以理解為女主人們之間串個門,輿論只會把這個當成上面對關卓凡的一種特別的恩典,並不至於引起過多的其他的非議和聯想。

    慈禧這個人,這些事情上確實喜歡別出心裁,而且,做起來的時候,別有一番暢心快意。

    到了日子,天還沒亮,內務府、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各自派人,在柳條胡同附近驅趕閒人,清掃陛道,柳條胡同整個地嚴嚴實實地封了起來。

    慈禧之前已經下了懿旨,儀注一切從簡,因此例牌的近支王公接駕的程序就完全去掉了,不然一窩蜂地湧進毅勇公府,慈禧在關家,什麼話也別想說,什麼地方也別想看了。

    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鑾儀衛這些是省不掉的,但有懿旨,除了當班的醇王,其他無關人等,通通在關府的二門外候著。反正裡邊的每一進院子、每一個門口都站了御前侍衛。

    毅勇公府中門大開,因為沒有男主人在大門口跪接,所以太后的明黃大轎直接抬了進去,醇王扶轎,一直到了二廳階前才停下。

    白氏已經在階下盛裝相候,見轎子進了二門,插燭般跪了下去。

    慈禧搭著安德海的手臂下了轎子,直起身來,看到了白氏,含笑道:“快平身吧。”

    長春宮的宮女頭兒、慈禧的貼身丫鬟玉兒快步走上前去,扶起了白氏。

    慈禧微微地向左右兩邊各偏了偏頭,加帶眼角餘光,看清了大半個院子,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他”的家!

    白氏右手邊前面帶路,一行人拾階進入二廳。

    外面陽光燦爛,裡邊略顯昏暗。過了片刻,慈禧適應了廳內的光線,看向左首時,卻不由大吃一驚。

    關卓凡就在眼前,面帶微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5
第七十三章 流連關府
        
    定睛細看,原來是一副畫像。

    只是這畫像“像”得未免太可怕了!逼肖真人,絲毫不爽,就好像在牆上掛了一個關卓凡!

    慈禧治國理政,殺伐決斷,此時卻不由心中怦怦直跳。旁邊的醇王、安德海、玉兒等人也發出了低微的驚異之聲。

    白氏留意到客人們的詫異,趕忙解釋:這是關卓凡從美利堅寄回來的“照片”,前些日子利先生從上海帶了過來,剛剛掛上去的。

    “照片”,是什麼東西啊?

    白氏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利先生譬解過,可臣妾實在弄不明白,只是似乎不是用咱們平日裡見慣的畫筆畫的。利先生說,這‘照片’……嗯,‘摹寫人物,分毫不差’,臣妾初初見到,也是嚇了一大跳呢。”

    慈禧想,召見利賓的時候,他倒沒提起這個事情,不然定要他好好“譬解“一番,自己比白氏聰明得多,一定弄得明白怎麼回事。

    “照片”上的關卓凡,穿著的似乎是美利堅的“朝服”,領口肩上胸前零零碎碎掛了不少物件,但修身合體,英姿颯爽,比之我朝的翎頂輝煌,似乎更加神氣呢。

    慈禧下死眼盯著,心裡已起了“據而有之”的念頭。

    這副“照片”,原先是掛在正廳的,但御座也設在正廳,不知道旁邊的牆上掛一副關公爺的“畫像”,會不會有礙朝廷體例,於是便挪到了二廳,於是便提前嚇了慈禧君臣們一跳。

    安德海在一旁湊趣:“奴才看戲,不知哪一朝的皇上,畫了功臣的像,掛在一個‘凌……什麼閣’裡邊。奴才想,咱們大清朝,若是畫了功臣們的‘照片’,掛了起來。該多麼有意思呢。”

    那是“凌煙閣”。這些事情,慈禧當然比安德海清楚的多,但她卻偏轉頭,微笑著問醇王:“七爺,是這麼回事麼?”

    醇王對史籍並不如何熟稔,但他好武,這一類史實卻是“門兒清”。

    醇王道:“回太后的話。是有這麼回事。唐太宗為表彰功勛,命閻立本在凌煙閣繪二十四功臣像,真人大小,北面而立,太宗皇帝時常登閣流連。”

    他頓了一頓:“情形彷彿的是後漢。顯宗皇帝表揚先烈,繪了光武皇帝御下功勞最大的二十八位將軍的像。置於南宮雲台閣,世稱雲台二十八將。”

    這個慈禧就不知道了,不由欣賞地看了醇王一眼,心想,這倒真是一個好名目。

    醇王抖擻精神,繼續道:“前漢也是有相似情形的。甘露三年,匈奴歸降。普天同慶,孝宣皇帝追念輔弼,乃令繪十一功臣像於麒麟閣,稱麒麟閣十一功臣。”

    他本來要加一句:“打頭的是霍光,宣帝呼其姓而不名,以示榮寵。”但總算尚有急智,想到慈禧對“霍光”這個名字不會有什麼好感,生生把這句話吞了下去。

    慈禧道:“本朝呢?”

    這是明知故問。

    醇王道:“回太后的話。本朝高宗純皇帝於平準平回後,繪是役功臣一百人像,懸於紫光閣中,並御筆為功勛最著者五十人撰寫贊文。所謂‘勒圖畫壁思偉績’。隆恩盛景,遠邁前朝。”

    這幾句話激起慈禧的心潮:乾隆爺的“十全武功”,快重現於今日了吧?

    她用十分讚賞的語氣說道:“七爺的書讀得好!”

    滿洲勳貴能獲得“書讀得好”的評語實在太罕見了,醇王打從娘胎裡出來幾乎沒有這麼長過臉。激動地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大聲道:“謝聖母皇太后!臣惶恐!”

    鋪墊了這麼多,怎麼開口和人家討要呢?

    白氏好像知道她想什麼似的,說:啟稟聖母皇太后。關卓凡一共寄來了三張“照片”。

    哦?倒要看上一看。

    一張還是軍裝,只是換了個姿勢;一張卻是“便裝”,戴著頂高高的圓頂黑帽子,拄著一根枴杖,慈禧看了,嘴角不由泛起一絲笑意。

    她改主意了:要就要這張“便裝”的。穿美國“朝服”的有兩張,又不好把兩張都要回去;這張“便裝”的才是“獨一份”。

    二廳是一個“過渡”,開席開戲之前,供太后小憩。本來略坐一坐就往正廳去的,現已在關公爺的“照片”前流連了不少時間,慈禧偏又想起什麼:“關卓凡不是還有一位義嫂麼?請出來見一面吧。”

    周圍人等都是一愣,白氏也頗出意外。這個安排不是很合體例,但現在不是在宮裡,太后的話就是“體例”,於是趕忙傳了明氏過來。

    明氏自己更加意外,緊張得不得了,手心都捏出了汗。但她的性格剛強,大關節上反倒更拿捏得住,進了二廳的門,腿雖然發抖,外面卻看大不出來,大大方方地拜了下去:“太后吉祥!”

    關卓凡的“嫂子”,怎麼都這麼漂亮!

    壓抑住心中的詫異,慈禧發覺,自己對這個明氏,感覺和初見白氏,大不一樣。

    沒有那種莫名的反感,反倒是有一份天然的親切。

    為什麼呢?

    她很快想明白了:這個明氏,更“像”自己。

    這個女人,此時雖然輕聲細語,低眉順眼,但她眼角眉梢胎裡帶來的那一份明快剛強,卻怎麼也掩飾不了。慈禧看在眼中,覺得這個明氏,不但神情,連面目也和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了。

    那種感覺,就像對著一面鏡子。

    慈禧隨意問了幾句,不過“哪個旗下的”、“小孩子多大了”、“開了蒙沒有”,等等。語氣溫和,如對家人。

    明氏一一回答,聲音雖輕,但口齒清晰,自在從容,比多少家世豐厚、身上帶著祖宗給的勳名、卻在她面前渾身發抖的男人強多了!

    慈禧愈看愈是喜歡,就想給她一個什麼恩典。這個明氏養的珠圓玉潤,在關府的日子一定過得非常舒心,和白氏的關係也一定很好,給這個恩典,關家一定樂意。

    但明氏和關卓凡沒有任何檯面上的關係,慈禧書唸得少,腹笥有限,沒辦法像先朝的乾隆爺那樣,隨隨便便找出一堆典籍依據,甚至拐彎抹角,強詞奪理。只好先放下來,回去查一查成例再說。

    時候差不多了,白氏請聖母皇太后起駕正廳。

    戲台就設在正院中央,朝北,正廳就算是戲廳,朝南。關府已經將正廳的所有的榍扇全部拆了,居中設一張御案,這是太后的位子。東邊一張小點的桌子,是醇王的;西邊一張桌子再小一點,是一品輔國夫人白氏的。

    內務府的司員、長春宮的太監,相互傳呼,珍饈佳餚流水價遞送上來。

    同時,二門外邊候著的公人,由關府的下人們負責招呼。

    然後,開戲。

    一共四出戲。前兩出關府事先已經定好,第一出《四郎探母》,楊月樓扮的楊延輝;第二出《取南郡》,徐小香扮的周公瑾。後兩出呈上戲單,恭請聖母皇太后欽點。

    慈禧對這個安排非常滿意。

    《四郎探母》是她最喜愛的一齣戲,百看不厭。上一次在醇王府就看過這齣戲,那一次是程長庚扮的楊四郎,這一次是楊月樓扮的楊四郎,稱得上各擅勝場。而徐小香是她最欣賞的角兒,尤其愛看他扮的周公瑾,丰神俊朗,舉手投足,別具風流。

    她自己別出心裁,點了楊月樓的《長阪坡》,徐小香的《借趙雲》,兩個趙雲,好生有趣,倒要看看有什麼不同!

    在關府大半天地待下來,慈禧心暢神明,極其快意。心想這番自在享受,宮中哪裡得來?流連忘返,竟頗有“蜀中樂,不思歸”之意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5
第七十四章 扈太太
        
    慈禧對白氏的觀感,進一步改善,覺得不枉自己給了她一個一品誥命的恩典,著實會巴結!原先心裡對她的那份莫名的牴觸,已經很淡很淡了。

    趁著兩出戲的間隔,白氏向太后告了罪,起身更衣。回來的半道上,讓安德海給截住了。

    安德海極漂亮地請了一個安,笑嘻嘻地說道:“奴才有一件差事,要請夫人成全。”

    曲終席罷,慈禧吩咐,將帶來的給毅勇公府的賞賜放了。而且,指定其中有一份是明氏的。

    白氏代全府上下謝了賞,然後“回賞”:當著慈禧的的面,把一張三百兩銀子的票子交給玉兒——這是給宮女的,將另一張三百兩銀子的票子交給安德海——這是給太監的。

    帶著關卓凡那張“獨一份”的“便裝照片”,慈禧心滿意足地起駕回宮了。

    慈禧不曉得,這張照片並不是“獨一份”,還有一份,在上海。

    關卓凡的照片,是在查塔努加的時候,剛剛獲授榮譽中將的時候拍的。他自個的單人照,都是一式兩份,上海扈晴晴那裡一份,北京兩個嫂子那裡一份。

    上海那兒,除了他的單人照,還有楊婉兒的單人照和他和婉兒的一張合影。

    當時從美國交寄東西回國內,極其麻煩,商業郵路還不存在,只能託人,而這是望天打卦的事情。這批照片,走的是美國政府的和上海領事館之間的專用郵路,同路的。還有華爾的兩張照片。那是給楊鶯的。

    因此照片先到上海。利賓進京,正好將北京那份帶上,交給毅勇公府裡的兩位嫂子。

    和照片一路的,當然還有家信。和稍早前的電報不同,這是正兒八經的書信,封緘嚴密。給北京的還是只能說說官樣文章,儘量懇切點罷了;但給上海的卻盡可“煽情”。

    關卓凡第一次用文言文寫情書,很是起勁。放了許多肉麻說話上去。現摘錄一段,以饗書友,以供批判:

    “晴卿如唔:

    時光如矢,倏忽百日。寒暑無常,希自珍攝。

    去國萬里,獨自憑欄,江山無限,人影孑然,始知相憶之深!

    帳外東風,隔簾索索。無有佳人消息?

    月明西樓,人不成眠。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挑燈展箋,燭影搖曳,晴卿笑靨,桂馥蘭馨,如在眼前。

    午夜夢迴,晴卿在室。雞鳴而去,空留戍人。香澤猶溫,囈語尚聞。

    相思成結,歸期未定,何日解得?

    ……”

    扈晴晴一邊看,一邊哭,一邊笑,然後就摩挲著他和婉兒的照片,痴痴發呆。

    照片上的婉兒,穿著軍裝、馬靴,英姿玉立,颯爽極了,其中透出的那份嬌俏嫵媚,扈晴晴看了,都覺得搖心動魄。

    婉兒的單人照,戴的是小平頂軍帽;和關卓凡的合影,換了寬邊的牛仔帽。關卓凡坐著,婉兒站在他的身邊,大大的眼睛露出異樣的神采,扈晴晴能夠看清她臉上一對隱約的梨渦。

    扈晴晴柔滑纖細的手指慢慢滑過照片,輕聲道:“你們兩個,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呢?”

    當北京的慈禧君臣一班人正對著關卓凡的照片品論的時候,扈晴晴正在發呆,不過不是對著關卓凡的照片,而是對著一堆禮物。

    這是一份非常特別的禮物。扈晴晴估計,其價總在一萬銀子以上,好生貴重。

    但說“特別”,倒不是僅僅因為禮物的價值,而是送禮人的身份和送禮的“名目”,十分特別。

    禮物是時任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的左宗棠送的。

    由剛剛從杭州回來的“加按察使銜、以道員補用”的胡雪巖“轉遞”。

    “名目”嘛,胡雪巖說是“左大人賀關公爺新婚之喜”。

    扈晴晴啞然,這個“婚”是大半年前成的,還算“新婚”嗎?

    扈晴晴冰雪聰明,她原本就和胡雪巖認識,關家和胡家又是相交極深的朋友,中間關節不難猜的出來:左宗棠必有事情相求於關卓凡,而胡雪巖現為左宗棠倚重,為他備辦糧台,這份禮物名義上由胡雪巖“轉遞”,實際上肯定就是胡雪巖一手掏錢操辦的。

    用“恭賀新婚”這個名義,是要把自己牽扯進去,希望扈姨太能夠向關公爺吹一吹枕頭風。

    胡雪巖“轉述”的“左大人的幾句話”印證了她的猜想:“左大人說,他也聽過這位扈太太的大名,說她做姑娘的時候,‘舉身入衙’,俠義肝膽,真是當世奇女子,多少男人都比下去了!”

    名滿天下、目高於頂的“左騾子”,居然下這麼大的力氣誇一個姨太太,扈晴晴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而且,她留意到:左宗棠說的是“扈太太”,不是“扈姨太”。

    問題是,左宗棠求關卓凡辦什麼事呢?

    胡雪巖沒說,扈晴晴私下底問乾姐姐羅四太太,羅四太太卻說:“男人們的事情,叫他們自己折騰去就好了,咱們管那麼多干什麼?”

    可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這個枕頭風怎麼吹呢?

    左宗棠確實有事相求於關卓凡。

    左宗棠克復杭州後,又打下了湖州,浙江全省的長毛算是肅清了。但他卻沒有像曾國藩、關卓凡、李鴻章那樣封爵,是因為原先盤踞杭州的偽王汪海洋未被殲滅,而是逃往福建;同時,江西的偽王李世賢為湘軍鮑超所迫,也退入了福建。

    左宗棠平浙既未競全功,同時身為閩浙總督,對清剿閩省的匪情亦責無旁貸,所以,朝廷的上諭中特為交代:“俟浙贛肅清後再行加恩。”

    於是左宗棠抓緊時間,休整訓練士卒,囤積軍火糧餉,準備南下福建。

    胡雪巖是替左宗棠到上海來籌餉的。

    左宗棠這個人,心雄萬夫,但勢力沒有多大,人緣也不太好,餉源便有限得很。

    浙江本是魚米之鄉,暫時也還是左宗棠的地盤,但洪楊之亂,浙江被禍最慘,大傷元氣,無論如何需要一定的修養生息的時間,餉源肯定是不能全指望浙江的。

    天下富礦,一個廣東,一個江蘇。除了本身地方富庶外,廣東有一個粵海關,江蘇有一個江海關,都是富源。

    兩廣總督瑞麟,除了確保上供內務府的那一塊無虞外,其他任事不理,廣東的實權掌握在廣東巡撫郭嵩燾手裡。

    這位郭嵩燾也是有大本事的人物。說起來,他和左宗棠不但是同鄉,還勉強算是“兒女親家”:郭嵩燾的女兒嫁給了左宗棠的侄子。但不知為什麼,這兩個人的關係愈來愈壞,打洪楊的時候,廣東的協餉緊著照顧曾國藩,而不怎麼搭理左宗棠,更增左宗棠對郭嵩燾的惡感。

    無論如何,廣東是指望不上的。

    那就得打旁邊的江蘇的主意了。

    江蘇是關卓凡的地盤,左宗棠和這位旗下的新貴並無交情,但為他幫辦糧台的胡雪巖和關卓凡卻是深交,兩家的太太更是結義姐妹,這層關係,豈可不用?

    關卓凡現在美國,無法聯繫,左宗棠於是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托胡雪巖面交署理蘇撫趙景賢,將關卓凡的功勛和趙景賢的風骨,都大大誇獎了一番。

    趙景賢慨然道,軒帥對左公心儀已久,楚軍的事情就是軒軍的事情,江蘇每月可以為楚軍解協餉六萬兩。

    這個數字遠遠超過了過左宗棠的期望。

    軒軍的待遇在當時算是鶴立雞群,一個兵單是餉銀就要六、七兩銀子。但普通的行情,一個兵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加上營帳等雜項,大約是五六兩銀子。左軍實數一萬八千人,省點用,每月十萬兩銀子就能維持。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6
第七十五章 鐵算盤
        
    實際的數字當然不止,所謂籌餉從寬,左宗棠報給朝廷的是二萬三千人,加了五千。再加上大帥個人的使費、幕僚們的薪水和必不可少的迎來送往,每月大致要十五萬兩銀子。

    江蘇的協餉一解就是六萬兩,佔左軍全軍軍費三分之一強,既幫了左宗棠的大忙,也極大地緩解了浙江的壓力。

    這其實並沒有給江蘇增加額外的負擔,因為原來江蘇每月解給湘軍協餉的數目就是六萬兩,湘軍裁撤後,這筆錢暫時省了下來,現在不過等於從湘軍轉到了楚軍這裡。

    對於江蘇的慷慨,左宗棠固然心感,浙江一省更是感激得不得了。浙江人都說,關公爺是咱們浙江人的姑爺,當然向著浙江。又說,關公爺正在美國征討叛逆,這件事扈太太出了好大的力氣。

    許多人想起當初關卓凡斬殺長毛降人,為杭州人報仇的事情。於是這種說法愈傳愈真,最後連左宗棠都相信了,和胡雪巖商量,要好好謝一謝這位扈太太。

    扈晴晴是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認定為造福桑梓了。

    胡雪巖倒不認為趙景賢是看在扈晴晴的面子上才這麼大方的,但這種話沒必要說破,順水推舟,你好我好。

    但不可以直接謝扈晴晴的。一個是如果扈晴晴根本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不免大家尷尬。更重要的是,如此置趙景賢於何地呢?難道以趙瘸子的風骨,會看上司的姨太太的臉色辦事情?

    最後胡雪巖想了這麼一個主意:“補賀”關卓凡新婚。

    左宗棠叫好。

    這麼一來自然把扈晴晴掃在裡面。更重要的是,關卓凡回來後。雖會略覺突兀。但正因如此。對這份禮物,才會印象更加深刻;對送禮人的情意,才會更覺可感。

    聽說這位扈姨太是穿紅裙子進門的,一定很受寵愛。對扈姨太表示重視,關、扈心裡都會很舒服,都會領情。

    這會為他和關卓凡的交往開一個好頭。

    左宗棠在關卓凡那裡,所謀者,絕不僅僅是每月六萬兩的協餉。

    首先。他要引關卓凡為奧援,抵抗湘淮。

    左宗棠是公認的天下奇才,生平最不服氣的一個人,是曾國藩。左季高自負學識才幹,都在曾滌生之上,然而勳位名氣,卻都在他之下,這個心結,終生不解。

    而左宗棠最憎恨的一個人,是李鴻章。

    左、李交惡。說起來和關卓凡大有關係。

    當初打下常州之後,李鴻章鼓動關卓凡去打金陵。關卓凡投桃報李,慫恿李鴻章去打浙江,結果兩人都欣然“中計”。

    李鴻章由金山衛沿海而下,克復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鹽;淮軍的大將程學啟,由吳江而平望,攻克嘉興,收復了浙西許多地方。李鴻章得意洋洋,乃仿胡林翼收復安徽邊境前例,以左宗棠遠在杭州以南、無法顧及浙西為理由,派員署理浙西光復各縣。

    這一招氣的左宗棠發昏。李鴻章過來搶地盤也就罷了,他一個江蘇巡撫,居然把官做到浙江來了!嬲你娘別,欺人太甚!

    自此左宗棠便視李鴻章為一生死敵。

    左宗棠心氣雖高,但絕非不能正確判斷形勢之人。他知道自己和曾李師弟的勢力差的太遠,真要和湘淮叫板,一定要結有力的同盟。

    軒軍回國之後,必然成為政壇舉足輕重的力量,這一點,左宗棠和大多數人的看法無二。如果能夠和關卓凡紮紮實實套上交情,是否可以聯手對付湘淮雖未可知,但對日後楚軍的壯大發展,必定大有助益。

    但這個還不是左宗棠最重要的目的。

    打平汪海洋、李世賢不在話下,但單靠剿滅浙江、福建兩省的長毛,勳名是趕不上曾國藩的。

    現在國內還有兩場大亂,一是捻亂,一是回亂。欲成就不世之功,須從這兩處著手。

    曾國藩已經被派去主持剿捻,朝野都是是寄以厚望的。但左宗棠冷眼旁觀,卻認為曾國藩名位已足,心氣已衰,難成大功。捻亂短期之內怕是難以平定。

    不過,這不代表這個活計會落到自己頭上。

    因為軒軍就快回國,除非捻亂在軒軍回國前已經戡定,不然,軒軍一回國必會第一時間被派去剿捻。以軒軍的聲望、關卓凡的簾眷,自己是不可能和他競爭的。

    而且,捻亂遲遲不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參剿各部事權不一、各自為戰,就是現下,南曾北僧也是互不相屬。而不論誰去剿捻,包括關卓凡,都不可能爬到僧王的頭上,因此,這也實在不是件什麼好差使。

    平捻之後,自然就要平回。左宗棠要爭的,是平回亂。

    他認為,有能力和自己競爭的,只有兩人,一個是關卓凡,一個是李鴻章。李鴻章他不擔心,因為平回這個活計太苦了,李鴻章功名利祿之士,絕對避而遠之。於是,就剩下一個關卓凡了。

    軒軍初初打平捻亂,也需要休養生息,如果關左交好,關卓凡未必會有這個興趣來和自己搶這樁差使。

    這個才是左宗棠向關卓凡“補賀新婚之喜”的最重要的目的。

    而且,說不定到時候關卓凡還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軒軍在美國連戰連捷,左宗棠亦深為震動。這支部隊戰力之強悍是不消說的,有無可能借一借力呢?

    左季高一把鐵算盤,噼裡啪啦打得著實是響。

    胡雪巖不肯叫趙景賢難堪,這是他心思細膩,與人為善,但說到底還是一種商人的想法。其實,趙瘸子的心眼兒那有那麼窄?

    當時,浙江人在上海的首領是“許七大人”,他叫徐乃釗,做過江蘇巡撫的。許家是杭州望族,洪楊亂起,逃難到上海。許乃釗的兄長“許六大人”許乃晉,在吏部尚書的位子上致仕,因鬧發匪不得南歸,滯留京中,算是浙江人在北京的“家長”。

    許乃晉的長子許彭壽,和李鴻章是同年,這也罷了,“許六大人”“、許七大人”還有一位胞侄,和關卓凡大有淵源,就是許庚身。

    因此上海的浙江鄉親,公推“許七大人”出頭,代全浙向趙撫台致謝。

    徐乃釗科名前輩,也是趙景賢在蘇撫這個位子上的“前輩”,趙景賢乃大開中門,放炮迎接,“硬進硬出”,十分禮遇。見了面,更是執後輩禮,一口一個“老前輩”而不名。

    許乃釗向“竹翁”慇勤致謝,趙景賢卻道:“老前輩太客氣了。景賢不敢貪天之功為已有。軒帥去國之前,有兩句話交代。一句是‘楚軍的事情就是軒軍的事情’,一句是‘浙江的事情就是江蘇的事情’。景賢奉命行事而已。”

    關卓凡有沒有說過這麼漂亮的兩句話不可考,但許乃釗當然寧信其有,於是再向關公致謝。

    趙景賢微笑著說道:“浙江鄉親心意可感。老前輩面前,景賢冒昧,替軒帥說一句話:這件事,於公於私,都是應該的。”

    這可就坐實了!還說扈太太沒出過氣力?

    於是在上海的浙江鄉親議計,要紮紮實實謝一謝這位早已名動蘇浙的奇女子。

    對於普通人來說,只是表達一份感激之情,但對於浙江的士紳們,卻有著更深一層的考慮。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當時的軍機大臣裡面,不要說沒有浙江人,連正經南方人士都沒有。浙江一省,最接近中央機樞的,就是許庚身了。而許庚身的資歷有限,雖然在辛酉政變中有功,算是恭系的心腹,但說到要入軍機,浙江人包括許庚申自己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靠自身的能量暫時力有不逮,自然就想到“攀個髙枝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8
第七十六章 向海洋進軍
        
    軒軍回國,關卓凡必獲大用,有扈太太這一層關係在裡邊,就是最好的一棵大樹,怎能不攀,如何不抱?

    關鍵是敲磚釘腳,坐實他“浙江人的姑爺”這個身份,不怕他到時候好意思不照應浙江。

    江南向來是朝廷財賦淵藪,待浙江緩過氣來,一定重新予取予求。接下來還要剿捻、平回,浙江的負擔只會愈來愈重,如果朝中有人,手指稍稍鬆開一點,浙江的日子就會好過許多。

    有人見得更加深遠,如果主政浙江的是“軒系”的人物,而關卓凡位在機樞,到時候朝廷地方兩相得,才是一個最佳的局面。

    這個現在自然談不上,因為“軒系”的主心骨還在國外,總要軒軍回國,才好做下一步的勾連策劃。

    現在的浙撫由身為閩浙總督的左宗棠兼署,但大家都知道這只是一個暫時的安排。左宗棠一旦進軍福建,無法兼及浙江具體的事物,就得交卸浙撫的責任。左宗棠自己屬意現任的浙江藩台蔣益灃,希望自己入閩之後,由蔣益灃署理浙撫。

    但蔣益灃資望甚淺,做浙江這種大省的最高長官太過勉強。而且,浙江人也實在不願意蔣益灃做自己的撫台。倒不是蔣某貪瀆無能,而是誰都知道,左宗棠保蔣益灃,純粹因為蔣是他的私人,可以在後方為楚軍支應錢糧。

    就是說,左宗棠是純粹拿浙江做自己的錢袋子用。

    就像這一次,如果沒有江蘇幫忙,浙江就得以一省之力。獨自供應左宗棠的大軍了。

    當然。軒軍也是要“供應”的。但軒軍是朝廷的“親兵”,餉源廣闊,何況還有江蘇這塊大地盤,攤到浙江頭上的,就有限的很了。

    所以,這筆賬怎麼算,浙江人都更願意成為“軒系”的一員。

    這些話,終於多少傳了一點到扈晴晴的耳朵裡。

    聽起來似乎不是壞事。但茲事體大,扈晴晴一個年輕女子,人再聰明,其中許多關節並不能真弄明白,又沒有人可以請教。出入之間,關係甚大。而且,蘇省為浙省分擔,畢竟自己從頭到尾未置一詞,怎麼好“貪天之功為己有”?

    更重要的是,“後宮不能干政”。誰知道關卓凡到底會怎麼想?

    因此特生警惕,嚴守分際。深居簡出,浙杭來人,一律不見。

    浙江方面,卻把扈太太的反應,理解成“謙退謹慎不居功”,反而更增敬意,愈發覺得這條路子行得!

    正在興致勃勃,突然一盆冷水澆下來:京裡消息,朝廷派了一個叫馬新貽的來接署浙撫。

    大夥兒愕然:這個馬新貽,資歷比蔣益灃好不了多少,如何就能做浙江的巡撫?他是誰的來頭啊?

    事實上,馬新貽誰的來頭都不是,但惟其如此,他才能夠坐上浙撫的位子。

    馬新貽是位回回,先祖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分發到山東做官,乃定居曹州菏澤,至今已有四百年之久,算是地道山東土著。他進士出身,和李鴻章、許彭壽是同年。

    馬新貽做合肥知縣的時候,跟著袁甲三打長毛,雖然名義上做過曾國藩的屬員,卻和湘系沒什麼瓜葛;他的軍功主要在安徽得來,現居安徽布政使之位,但和李鴻章的淮軍毫無淵源,因此也不算淮系,真正是四邊不靠。

    洪楊亂平,湘系人物遍佈要津,向湘系收權是慈禧和恭王不宣於外的既定章程;同時,既不想再扶出一支“淮系”,那麼浙撫既空了出來,就得找一個和曾、李都沒有太多牽連的人來填這個位子。

    浙江是左宗棠打下來的,本來要尊重他的意見,但蔣益灃資歷實在太淺,做藩司都有點勉強,何況巡撫?左宗棠自己也不好意思過分強求的。

    總之,這件事情須怪不得別人,要怪,就怪他自己夾袋中沒有合適人選好了。

    而且,左宗棠要保蔣益灃,最重要的目的是籌餉,現江蘇幫忙,餉源已足,蔣益灃坐不上浙撫的位子,於左宗棠關礙已經不大。

    至於“軒系”,人還在國外,哪談得上啊?

    於是選來選去,選出一個馬新貽。

    浙江人雖然不甘,也只好先走著瞧了。

    華盛頓終於批准了西部戰區的“向海洋進軍”的作戰計畫。

    大方向上,林肯、格蘭特和關卓凡、謝爾曼並無分別,即拿下亞特蘭大後向薩凡納進軍,攻取薩凡納後掉頭北上。但林肯、格蘭特沒有想到,關卓凡、謝爾曼要進行無後方依託的遠距離作戰。

    不但沒有後續的後勤補給,甚至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會和華盛頓失去通訊聯繫。

    所以林肯和格蘭特不能沒有疑慮。

    尤其是胡德已經跑到北軍的後路上了。

    格蘭特電訊關、謝:“鑑於胡德已經向北長驅直入,你們難道不認為先同他算清總賬,再發動你們擬議中的戰役會更加合適嗎?”

    關、謝回電:托馬斯將軍已經去和胡德算總賬了,他的兵力幾乎是胡德的一倍。

    而林肯總覺得,應該把沿途的梅肯、米裡奇維爾、奧古斯塔,一個個地拿下來。而且,應該一步一步來,拿下第一個再拾掇第二個,不然,左右身後都是南軍,實在不放心。

    亞特蘭大戰役後,林肯的心態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連任已成定局,所以寧肯戰事拖得久一點,也不要突然吃一次敗仗。

    關卓凡和謝爾曼儘量寬總統的心:不放心的應該是叛軍。因為他們從他們的小窩裡望出去,外面的道路上全是聯邦軍隊。他們會選擇呆在家裡的。

    如果敵人跟咱們打游擊戰呢?

    請總統和總司令放心,叛軍根本打不起游擊戰。底層的窮苦白人不支持邦聯政府;百分之九十九的黑人會為聯邦軍隊提供情報,我們比邦聯還熟悉邦聯。

    關、謝不是在吹牛。關卓凡的情報網一直沿伸到了薩凡納,謝爾曼甚至建立了一支完全由南方人組成的亞拉巴馬近衛團,成員都是窮苦白人:來自窮困高原的聯邦派,還有和當地的富人家有宿怨的人。

    這樣的兵,松江軍團的騎兵師裡也有不少。

    游擊隊也是有的,不過是支持聯邦、襲擊邦聯的游擊隊。

    當初“強烈建議”林肯推遲大選的那幫子顧問,認為這個計畫瘋狂到了愚蠢的程度。

    林肯給關卓凡打來私人電報,問這麼幹到底是你的主意呢,還是謝爾曼的主意呀?

    關卓凡回電:是我們兩個人的主意。

    最後,華盛頓只好一字不易地批准了關、謝的計畫。

    林肯還是不放心,他私下底對一個朋友說:“我知道他們要鑽哪個地洞;但我不知道他們將從哪個洞鑽出來。”

    連外國人都為這個大膽的計畫擔心。《倫敦先驅報》說:“攻佔亞特蘭大的兩位英雄,一旦此行不利,將被失望的輿論大加撻伐,甚至可能在美國歷史上留下罵名。當然,如果他們成功了,將名垂青史。”

    計畫既已被批准,輿論種種關卓凡是不在乎的,就像亞特蘭大戰役前後一樣,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再一次把自己當成救世主的。謝爾曼更是興奮得面目猙獰:我們要叫佐治亞州哭嚎!

    叫佐治亞州哭嚎。關卓凡嘆了一口氣。

    山度士和雅克琳、米婭北上了,關卓凡派了一小隊兵護送。同行的還有阿倫特夫婦。之前關卓凡已經給教育部長寫了信,回信中答應,為阿倫特先生在紐約州或華盛頓的大學裡安排一個合適的教職。

    關卓凡親自把一行人送到了火車站。

    山度士和阿倫特夫婦先上了車,站台上留下雅克琳、米婭和關卓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28
第七十七章 火燒亞特蘭大
        
    風吹動佳人的裙裾和帽簷,雅克琳和米婭都紅了眼睛。

    昨天晚上,關卓凡在威利.希爾大宅盤桓到很晚,離開的時候,雅克琳和米婭已經掉過一次眼淚了。

    關卓凡的笑容也比較勉強。

    雅克琳和米婭看在眼裡,自然以為情郎和自己一樣,傷感離愁。於是愈發耐不住,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了。

    兩位美人不曉得,讓她們的情郎情緒不高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腳下的這座城市的在劫難逃。

    “特別軍需隊”已經建立起來,專門負責執行關卓凡“戰利品變現”的計畫。威利.希爾以“顧問”的名義,實際主持這支由商人、軍人和黑人勞工組成的龐大隊伍。

    林肯比關卓凡想像的更大方。華盛頓表示,西部戰區所繳獲之戰利品,可全部充作軍需,無需上繳聯邦政府。而謝爾曼則不止一次暗示,只要軍需充足,其餘數字去向,他完全不會過問。

    但是,謝爾曼有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就是關卓凡要支持他的對邦聯的焦土政策。

    關卓凡沒有理由不接受這個條件,畢竟,這也是他的“理論”;畢竟,這不是他自己的國家。

    畢竟,白花花的幾千萬兩銀子呢。

    謝爾曼表示,不會叫松江軍團太為難,最黑的臉都由孟菲斯軍團來唱。

    南下薩凡納之前,西部戰區駐亞特蘭大的部隊,又全面做了一次自我“清理”。除了傷兵送回查塔努加之外。全軍體檢。不合格的也都扔回查塔努加去。

    “清理”之後,南下部隊人數:補足員額的孟菲斯軍團二萬八千人,擴編後的松江軍團四萬八千人,共七萬六千人。

    大軍終於開拔了。

    松江軍團先走一步,孟菲斯軍團次之。待大部隊離開亞特蘭大之後,孟菲斯軍團的後衛部隊,在城裡點起火來。

    火頭從城北燒起,然後漸次向城南、向全城蔓延。

    這是一個陰沉的日子。密雲之下。樹頂上冒出了一條紅蛇,接著,紅蛇愈來愈多,火光愈來愈亮。天空先是粉紅,很快就變成了暗紅,最終熾紅一片。

    一團團黑色的濃煙翻滾著升向半空,在火焰上方形成了一股股浪濤般的烏雲。

    應該已經沒有什麼軍火留存了,但還是時不時傳出類似槍炮發射的聲音。那是各種物件——包括鋼鐵——被燒得爆裂,還有,一間又一間的房屋轟然倒塌。

    不知道什麼原因。時不時會閃過一道強光,亮度超過晴天的太陽。眩人眼目。

    終於,整個亞特蘭大變成了一支巨大無匹的火炬。

    關卓凡在城外的一個小山包上駐馬,回首望向亞特蘭大,天地間是一副煉獄般的景象。

    黑煙和天上的烏雲完完全全疊合在一起,猶如黑浪翻滾的海洋。在這片倒覆在空中的魔鬼的海域下面,亮紅一片,似有雷鳴閃電不斷從中傳出。

    綿延不絕的北軍士兵從山坡下經過,逶迤而南,他們沒有停下腳步,表情五花八門,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木然無語,有的臉上透著難以言喻的瘋狂的快意。

    沒人留意到山坡上的總司令。

    關卓凡想:真是開眼啊。不需要等到電腦模擬技術出現,就能夠欣賞《魔戒》了。

    雖然事先“受保護物業”周圍已經劃出了隔火帶,但燒成這個樣子,帶路黨們的那些物業,也未必保得住吧?

    燒到後來,亞特蘭大的上空,下起雨來,真正是電閃雷鳴了。但大雨澆不息大火,這場火,整整燒了四天四夜,直到再也沒有東西可燒為止。

    北軍已經走出了很遠很遠,回頭的時候,還能看到北方那根巨大的、筆直的、似乎是已經凝固了的黑色的煙柱,與天相接。

    這是戰爭史上極罕見的一次“遠征”:主要的工作是行軍和搶掠,作戰的內容極少,而且,慢條斯理,從容不迫。

    七萬六千人的大軍,擺出的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的作戰隊形。

    松江軍團的四個師,孟菲斯軍團的兩個軍,各成一路縱隊,南下大軍共分為六路縱隊。

    其中,松江軍團第一師、第三師和孟菲斯軍團的兩個軍在前,松江軍團的第二師、第四師在後。

    前面的四路縱隊,一字排開,彼此相隔十到十五英里,炮車和輜重車在大路上走,步兵走野地,騎兵在周圍警戒。

    後面的兩路縱隊,主要從兩翼為“特別軍需隊”提供保護。

    整支大軍,前後綿延長達二十五英里。

    就像一支巨大無比的六齒釘耙,緩慢地、堅定地,從西北至東南,在佐治亞州的大地上,深深地犁過。

    司令部制定的行軍計畫是這樣的:根據當天的行程,早四點到六點之間吹起床號,用完早餐後打點帳篷行裝,然後軍官宣佈今天的行程和有關事項,然後,開拔。

    各部必須齊頭並進,誰也不許爬誰的頭。晚上宿營的時候,聯絡一次,調整第二天彼此的前後和水平的距離。

    地地道道的一次武裝大巡遊。

    一股養“吉祥物”的風氣莫名其妙地蔓延開來。最早不知道是那支部隊養了一隻貓頭鷹,很快幾乎所有的部隊都有了自己的“吉祥物”:鬥雞,狗——不是軍犬,鸚鵡,猴子,蟒蛇。

    威斯康星八團甚至養了一隻熊,晚上趕進籠子裡,白天放出來,脖子上拴一根鏈子,大模大樣地和部隊一起“行軍”。

    這只熊的名字叫做“老艾伯”——敬愛的林肯總統的暱稱。

    鬥雞是最普遍的“寵物”,許多部隊養了不止一隻。很自然地,鬥雞眼互相看不順眼,開始捉對廝殺。

    鬥雞是當時各部隊的一件大事,因為這代表了部隊的“榮譽”,師長、軍長甚至軍團長都會親自做出“部署”。

    贏的雞被命名為“格蘭特”“關逸軒”“謝爾曼”,輸的則被命名為“戴維斯”“羅伯特.李”和“胡德”。

    松江軍團的鬥雞明顯不如孟菲斯軍團的,於是各團就養了一大堆“羅比特.李”和“胡德”。

    華爾的臉色很難看。

    司令部命令:以松江軍團各團、孟菲斯軍團各旅為單位,建立“徵糧隊”,蒐集軍糧。

    這是南下的北軍的最主要的活計了。

    命令中居然堂而皇之地包含了這麼一個內容:不擾民。

    實際情況呢?

    一個徵糧隊的列兵回憶道:“我們的行動很帶勁,解放南蠻子們的奴隸,將吃不掉的東西打包帶走,實在帶不走的就毀掉。燒他們的棉花,砸爛他們的軋棉機,將他們的高粱種子撒到河裡。總而言之,將那裡攪個稀巴爛。”

    需要說明的是,這支徵糧隊的做派不足為法。

    列兵繼續回憶:“特別軍需隊的人對我們破口大罵,說我們都是敗家的玩意兒——這幫吝嗇鬼。旅裡也批評了我們,說我們太浪費了,下次再這麼幹,就不能再派我們團出去徵糧了。好吧,團長專門跑到師長那兒認了個錯——這個活計太爽了,沒有人想丟掉它。”

    一位農莊女主人的回憶,更能準確描述當時北軍徵糧隊的標準做法。

    “他們像一群惡魔那樣衝了過來!……到我的熏臘房、我的奶牛房、儲食物櫥、廚房和地窖,像一群餓狼,砸開鐵索和所有擋路的東西。我的熏臘房裡上千磅的各種肉類不翼而飛,我的麵粉、豬油、奶油、雞蛋、醬菜……還有酒、所有罈罈罐罐全都給拿走了。”

    “我的十九隻火雞,還有公雞、母雞、鴨子、鵝、豬仔,全部被扔進一隻大大的竹籠子。北佬們興高采烈,好像俘虜了一大堆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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