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6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37
第七章 請公爺救幕府
        
    “一橋慶喜”就是“德川慶喜”,這在日本並不是秘密,但這位中國公爵能夠如此迅速反應過來,還是讓兩個日本人吃了一驚。竹內四郎不必說,德川慶喜臉上的神情顯示,他也是聽得懂中文的。

    不奇怪,這個時代的中文之於日本,和後世的英語之於中國差不多。

    德川慶喜開口了:“關公爺,你好。”聲調發音聽起來略略有點彆扭。

    此時的德川慶喜,還不是幕府將軍。

    第十三代幕府將軍德川家定沒有子嗣,為他挑選繼承人成了一個頭痛的問題。候選人有兩個,一個德川慶福,出身紀伊藩,擁戴他的稱為紀伊派;一個德川慶喜,因為繼承了一橋家,也叫一橋慶喜,擁戴他的便稱為一橋派。

    德川慶喜年紀較大,身體素質也較好。本來天下動盪,國賴長君,但紀伊派的勢力較大,終究把慶福推上了台,改名家茂,是為第十四代幕府將軍。

    德川慶喜在幕府中的地位,套句戲詞,就是“一字並肩王”。

    開始的時候,慶喜自然頗受警惕和打壓,但近年來尊王攘夷風起雲湧,幕府的統治岌岌可危,德川家的人意識到必須一致對外,德川慶喜的幕府第二號人物的位置才算真正坐實了。

    關卓凡想,幕府派了這麼一位人物,從江戶微行至長崎來見自己,心思如何,不消說了。

    然而口頭上,日本人卻是另外一套說辭。

    竹內四郎說道:“徐大人說,關公爺和貴國政府。願意出兵助我國平叛。原是美意。將軍和慶喜大人都是心感的。只是現在我國的叛逆都已打平,嗯,這個,慶喜大人特來向公爺致達謝意。”

    說罷,又是深深一躬。旁邊的德川慶喜沒有出聲,對關卓凡微微欠身頷首。

    都已打平?致達謝意?你妹的,日本鬼子討價還價的功夫,甫一張嘴。我就領教了。

    關卓凡微笑道:“都已打平?我聽說這次長州征伐,幕府向各藩徵兵,各位大名都不大起勁啊?”

    兩個日本人臉色一變,此事剛剛開始著手,這個情況,這個剛到日本的中國人是怎麼知道的?

    幕府原打算征六藩共十五萬兵力,由“御三家”之一的尾張藩主德川慶勝率領,出征長州,“大張天討”。不想眾藩個個叫苦喊窮,既拿不出銀子也派不出人。

    關卓凡說道:“我還知道。橫濱鎖港,築波山舉兵。下野、常陸暴動,烽煙處處,這些算不算‘叛亂都已打平’?”

    竹內四郎額上微汗,不再說話,偷偷地覷了德川慶喜一眼。

    德川慶喜終於說道:“然則計從何出?請公爺教我。”說罷一躬。

    關卓凡想,年輕人還是懂禮貌的嘛。

    他微笑著說道:“慶喜大人客氣了。以在下的愚見,這次征伐長州,未必需要大動干戈呢。”

    德川慶喜愕然,這話怎麼說?他又是微躬,說道:“請公爺明示。”

    關卓凡說道:“現下長州藩主政的不是尊攘派,而是俗論黨,對朝廷尚算恭順。在下以為,長州藩多半會找幾個家老出來切腹,以示扶正去邪之意。”

    德川慶喜將信將疑,如果真是如此當然好,幕府的面子有了,可以就坡下驢,撤兵回江戶了。

    關卓凡繼續說道:“這一層揭過去並不如何為難,可是之後呢?”

    之後?

    關卓凡道:“請問大人,薩摩藩為何轉而擁戴‘公武合體’?”

    如果這個時候還硬著頭皮說什麼“忠君愛幕”“幡然悔悟”就太沒誠意了,德川慶喜老老實實回答:“鹿兒島一役,薩摩藩不敵英人,審時度勢,乃向朝廷恭順。”

    關卓凡說道:“著啊,而且,恕在下說句不中聽的話,薩摩藩恭順的是天皇陛下,不是幕府。”

    德川慶喜默然不語。這是幕府的隱痛,薩摩藩雖然不再“倒幕”,但只肯駐防京都,不肯直接受幕府指揮,也不肯主動攻擊其他倒幕的大名。“禁門之變”是長州主動攻擊皇宮,薩摩藩盡守衛之責而已。這次征伐長州,薩摩藩就全然地不奉召。

    更大的隱患是,薩摩藩借支持“公武合體”、禁衛皇室的機會,大肆發展自己在中央機樞的勢力,已隱然有和幕府分庭抗禮的勢頭。對於幕府,薩摩藩即便不是一杯毒酒,也是一杯苦酒,但口渴無計,不能不喝。

    關卓凡再問道:“再請教大人,這次朝廷得以征伐長藩,得益於什麼?”

    這還用說?德川慶喜答道:“英、美、法、荷四夷合攻下關,長藩力不能支,所以,所以……”

    關卓凡說道:“在下聽說,長州藩已經和聯合艦隊簽了《下關條約》,從此不再‘攘夷’了。”

    德川慶喜知道他還有下文,屏息靜聽。

    關卓凡說道:“薩摩藩不再‘攘夷’,長州藩不再‘攘夷’,‘尊王攘夷’就剩‘尊王’了;不但不‘攘夷’,還要‘開港’,大人請想一想,這以後,夷人會支持幕府呢,還是會支持‘尊王’呢?”

    德川慶喜目瞪口呆,額上見汗,半響,突然一揖到地,大聲道:“請公爺救幕府!”

    嗯,這個態度對頭,接下來才好談嘛。

    直到這個時候,幾個人才坐了下來,勤務兵——不是婉兒,端上茶來。

    關卓凡說道:“最為幕府心腹之患的,不過兩藩,一個薩摩,一個長州,所以維持大政的關竅,在於不叫此兩藩勾連在一起。”

    德川慶喜嘆了口氣,道:“這個將軍和我又如何不知?對薩藩,幕府一再曲於優容,真不知道還能再做什麼了。”

    關卓凡搖頭道:“做是做了許多,不過恕某直言,只怕是做反了。”

    德川慶喜一怔,連忙道:“如何‘做反了’?請教!”

    關卓凡說道:“幕府召請薩藩入衛京都,時間久了,中樞權柄漸移,在下說句不中聽的,這是何進請董卓進京的故技!”

    德川慶喜悚然而驚。薩藩進京的弊端,幕府早有感受,但從來沒有像關卓凡說得這般明白。想到董卓的種種惡行,慶喜不由如坐針氈。

    德川慶喜低聲道:“不如此又能如何?請公爺賜教。”

    關卓凡說道:“終究還是要將薩藩請出中央機樞的。”

    他啜了一口茶,微笑道:“如果天皇陛下下旨,封薩藩一個‘薩摩國王’,會如何呢?”

    這就是說准許薩摩藩完全從日本獨立出去,只和日本天皇保持一個名義上的藩屬關係。

    薩摩藩能夠抵禦這樣一個誘惑嗎?

    德川慶喜心中怦怦直跳,這樣一來,自然不存在薩、長聯合的可能性,幕府的統治很長一段時間內會穩如磐石。但,茲事體大,太大了!

    關卓凡緩緩說道:“薩摩藩本來就是一個外樣大名,羈縻之地,封他一個‘國王’,既為酬功,也不失春秋之義。”

    這是在教德川家如何為封建薩摩製造“理論根據”。

    日本的大名,分“親藩”“譜代”“外樣”三種。

    “親藩”是德川家的同族,最為親信,以有“御三家”之稱的尾張、紀伊、水戶為重要。德川家茂即出身紀伊家,德川慶喜則出身水戶家。

    “譜代”又稱“世襲”,是德川家忠心的家臣,“關原之戰”之前便追隨德川家康,地位僅次於“親藩”。

    “外樣”是在關原之戰中被迫臣服的大名,不得信任,封地都是在最偏遠的地方,關卓凡因此指為“羈縻之地”。薩摩、長州都是外樣大名。但也正因為這個原因,這些個“外樣大名”理所當然成為倒幕的主力。

    德川家康設計的“幕藩體制”,“親藩”“譜代”掌控中央機樞,“外樣”是不能參預的,薩藩的入衛,已經打破了這一曾經牢不可破的“祖宗家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38
第八章 吾之所欲
        
    因此,封建薩藩,既“不失春秋之義”,也符合“祖宗家法”。當然,“幕藩體制”才是真正的“封建”,關卓凡的“封建”,其實掛羊頭賣狗肉,本質是“裂土”。只是雙方心照,不說破罷了。

    關卓凡說道:“如果長州舉兵作亂,別的大名不肯奉召討逆,在下自然上奏朝廷,渡海而來,助將軍和大人一臂之力。”

    德川慶喜細思關卓凡所言,若真能成事,倒幕勢力被釜底抽薪,永失一臂,剩下的幕府自己未必對付不了。即便幕府力有不逮,這關逸軒公爵連美國的叛逆都打得平,區區一長州逆藩,豈在話下?“幕藩體制”可以千秋萬代下去了!

    而且,薩摩藩主雖然封建“國王”,到底不是賣給哪個外人,不能說幕府“賣國”。

    關卓凡說道:“至於夷人,別的國家在下不敢說,這美利堅是絕對不會和在下為難的。英法之流,只要德川將軍也答應‘開港’,咱們以正討逆,夷人最多私下接濟叛藩一點軍火,斷乎不會直接出兵干涉的。”

    德川慶喜愈聽眼睛愈亮,愈想愈覺四角俱全。只是關某和中國伸此援手,不知要索回多少報酬?如果割地相酬,得看地方大小,地方太大,可就為難了。

    這個問題,鄭重地問了出來。

    關卓凡微笑道:“只為惇睦兩國兄弟邦誼,哪裡索要什麼報酬?嗯,只是有一點,琉球自古以來。為我中國藩屬。成事之後。日本的勢力,除了商人,需全部撤出琉球,並承諾永不再染指。”

    德川慶喜暗暗出了一口氣,這個要求不算過分。而且,對幕府來說完全惠而不費。因為琉球的征伐,一向是薩摩藩所為,薩藩“封建”。琉球就完全不關幕府的事情,到時候叫中國人和“薩摩國”打去吧,此時倒也不必說破。

    於是一口答應下來。

    關卓凡心中說,我要什麼,你大概想不出來。

    我要的何止一個琉球?又何止一個“薩摩國”?

    我要把日本分成十七八塊,叫它永遠也不能再拼在一起。

    送走德川慶喜、竹內四郎,關卓凡又和徐四霖密密議計了一輪,徐四霖領命去了。

    這時候才有時間和利賓細敘別後溫寒。之前電報往來,畢竟只能談最緊要的事情。

    晚上,關卓凡和許庚身兩人把酒小酌。關卓凡叫婉兒取了兩個“罐頭”出來,以為佐酒。

    這可是“新鮮事物”。罐頭這東西美國內戰期間首度問世。還很粗糙,味道也怪,不過吃個新鮮罷了。

    許庚身說道:“有一些事情,朝廷怕干擾爵帥的軍務佈置,就沒在聖旨裡說。兩宮是希望軒軍能放一支到京畿附近的。現在北京周圍那些旗營綠營,別說對付捻子了,就是幾百個馬賊,都剿滅不了。如果軒軍分得出人手來,說句實在話,兩宮才睡得了安穩覺。”

    妙極,此亦吾之所欲也。

    接下來談到江蘇為楚軍支餉、左宗棠送禮的事情。

    許庚身說道:“左季高目高於頂,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厚幣卑辭,都說左某英雄欺人,那也得看人,到了爵帥這裡,就是英雄相惜了。”

    關卓凡笑道:“左季高的這份人情,我心領了。他想要什麼,我大致猜的到,也許還真給得了他。”

    又談到浙江人的感激和心思。

    許庚身含笑說道:“浙江這塊地盤,鄉親們心意可感,爵帥其有意乎?”

    關卓凡沉吟道:“馬谷山此人,聽說操守還好,也能任事,請他走,不大容易吧?”

    許庚身說道:“爵帥不必過慮。上面把馬谷山放到這個位子上,無非不想漲曾李師弟的氣焰罷了。如果爵帥夾袋中有人,兩宮一定是先要照應自己人的。何況,”他狡黠地一笑,“有一個好去處,可以安置馬谷山。”

    “哦,哪裡?”

    “西北。”

    關卓凡眼睛一亮,果然是好。

    此中妙處,只能意會。馬新貽願不願意呢?一定願意的。而且,一定是“全身心投入”,辦差唯恐不力。

    而且,這種安排,對馬新貽是真好。只是這種“好”,天底下永遠只有關卓凡一人知曉,因為,只有他一人,是“大預言家”。

    好吧,馬新貽,我就救你一命。

    關卓凡笑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星叔,這個浙江巡撫的位子,我要向朝廷保薦你。”

    許庚身連連搖手:“爵帥萬萬不可。”

    關卓凡愕然道:“為什麼?”

    許庚身說道:“我是杭州人。做本鄉本土的一省長官,雖至公亦有私。爵帥若作此提議,徒叫朝廷為難罷了。”

    關卓凡眉頭微皺,說道:“可惜,可惜。”

    心裡說,這些個情形規矩,其是俺是知道的。

    許庚身的語氣變得凝重,說道:“有一件事,要稟告爵帥知曉的。”

    是關於德興阿劫奪勝保呂姓姨太太的事。

    關卓凡的臉色慢慢變了。

    許庚身偷覷著,看到關卓凡眼睛中寒光閃過,那種猙獰凌厲,他從所未見,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許庚身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道:“這位呂氏,原是洪楊的‘英王’陳玉成的妻子——這個朝廷其實是知道的,只是一直裝聾作啞罷了。德興阿就是吃住了這一點,叫勝保和多隆阿都無可奈何。”

    他頓了一頓,說道:“德興阿的官職是西安右翼副都統,但現在在山西當差,也算是爵帥你的下屬。”

    又稍稍沉默了片刻,許庚身說道:“德興阿的後面,是惇王。”

    惇王?那位“糊塗王爺”?

    就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了。

    關卓凡儘量把粗濁的氣息平緩地吐了出來,看許庚身一臉擔心的神色,微微一笑,說道:“星叔,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不過你放心,我從不害人,可如果有人要騎在咱們頭上撒尿,”他獰笑了一下,“那也不成。”

    船隊離開長崎,就得分成兩部分,軒軍主力北上天津,其餘一部押運不是剿捻急需的物資軍火赴上海。這部分輜重數量非常之大,佔用了相當一部分運力。此外,就是軒軍戰沒士兵的靈柩,也同赴上海。

    軒軍各部知道要去剿捻,都大為興奮。這是一種“習得了屠龍技”,轉頭便要去屠獅殺虎的快意。

    關卓凡在會議上反覆告誡部下不能輕敵。但這其實是做不到的,此時的軒軍,哪裡還能把捻子放在眼裡?包括關卓凡自己,也難免生出“碾壓”的快感。

    關卓凡和各部主官在地圖上反覆研議,具體軍事佈置在抵達天津前就要做好,到了大沽口,下了船,便各自奔赴預定防區。

    許庚身素來知兵,國內情形又最熟悉,也參加了相關會議。

    至於婉兒,當然不願意和關卓凡分離,但既已歸國,不回上海,扈晴晴的面子上須不好看。因此雖然兩個人都頗為不捨,但婉兒還是主動提出回去上海,沒有叫關卓凡為難。關卓凡給扈晴晴寫了信,同時答應婉兒,打完仗,一定回去補她一個體面的婚禮。

    船隊啟程的前一天晚上,關卓凡在船艙裡,反反覆覆地“撫慰”小有委屈的婉兒。艙外,海浪聲聲;艙內,小婦人的嬌喘呻吟一直持續到深夜。

    第二天清晨,汽笛長鳴,船隊次第啟程。

    通過了五島列島,出了日本的地界;通過了濟州島、大黑山群島,朝鮮的地界遠遠地拋在了身後。終於,見到了山東半島。

    各船都傳出了歡呼聲,關卓凡也不由鼻酸眼熱。

    中國,我的祖國,我回來了。

    當然沒有停留,經廟島群島,穿過渤海海峽,船隊進入渤海灣,不久,天津大沽口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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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三頭六臂
        
    碼頭上鑼鼓喧天,披紅掛綵,人聲鼎沸。

    前來迎接的是直隸總督劉長佑和三省通商事務大臣崇厚。

    關卓凡下船,兩串萬響鞭炮先燃了起來,噼噼啪啪響個沒玩,震耳欲聾,三個人只好微笑“靜”候。

    鞭炮聲中,關卓凡想起劉長佑提出過的那個攻伐日本的戰略。一是“起東三省之兵,出松花江以臨庫頁島”,二是“別命一軍出朝鮮,以扼其西”,三是“率舟師趨長崎,以攻其南”。

    在美國打了大半年的仗,關卓凡的眼光已經和一年前不一樣了。如果真要對日本大興征伐,劉長佑說的“出朝鮮”、“趨長崎”都是正辦,但以中國目前的國力,沒有強大的海軍,“出松花江以臨庫頁島”,是做不到的。

    當時,東北開發的程度還很有限,愈往北愈荒涼,到了庫頁島,簡直就是蠻荒之地了。如果陸路進軍,後勤補給的難度可能過於出西域。

    所以說,國力是戰爭之本;所以說,必須擁有強大的海軍。

    不過,現在有了幕府這麼一個大大的帶路黨,事情就簡單多了,一條南路便夠用了。

    正在浮想聯翩,鞭炮終於放完了,關卓凡是欽差,劉長佑和崇厚跪請聖安,關卓凡答“聖躬安”。

    關卓凡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制度,我剛剛回國,聖躬安不安,你們應該比我清楚吧?

    這套官樣文章做完,三個人歡然道敘,“軒帥”“默公”“地翁”叫了一輪。關卓凡乃在劉長佑陪同下。來到總督府小憩。

    一年前見面。關卓凡的官職比劉長佑要低,一年後見面,劉長佑已經成了他的下屬。不知道劉長佑怎麼想,關卓凡心中不能沒有一點感慨。當然,嘴上依舊客氣,一口一個“默公”。

    誰知道到了總督府,劉長佑拿出一份諭旨,變作宣旨的欽差。又輪到關卓凡跪倒磕頭了。

    上諭的內容叫關卓凡微微心驚:西北出事了,多隆阿陣亡。

    朝廷把陝西也劃給了關卓凡,“著該大臣全盤統籌辦理,如何調遣兵馬,並糧草輜重,乃細思詳劃,預為之計,陛見之時,明白回奏。”

    就是說,關卓凡現在“總督陝西、山西、直隸、河南、山東五省軍務”。不但要剿捻,還要剿回。

    北京那位御姐。您真以為我三頭六臂呀。

    接完旨,劉長佑講起多隆阿陣亡詳細,原來不是打了敗仗,而是,實在倒霉。

    多隆阿入陝,大力振作,本來軍務上已頗有起色。東邊,同州、朝邑一帶,他派手下大將雷正綰、陶茂林北拒回匪,大大緩解了潼關的壓力;西邊,西安一帶的軍務他自己親自主持,隔著渭河,猛轟對岸的回匪巢穴。

    回匪立不住腳,向西退去,多隆阿沿河追擊,追到了周至。於是全軍猛攻周至。多隆阿親登炮台,指揮作戰,不想一顆流彈飛來,正中右目,很快便傷重不治。

    多軍失去主帥,潰回西安;陝東的回匪得訊,士氣大振,反撲雷正綰、陶茂林部,二將接戰不利,苦苦支撐。

    陝西的匪情,幾乎完全回到多隆阿入陝之前、勝保主事時候的局面了。

    朝廷對多隆阿的陣亡深感痛惜,賞雲騎尉世職,並給一等輕車都尉,晉封一等男爵,著其獨子雙全襲之。

    還是那句話:這些都好辦,問題是,接下來的仗,怎麼打?

    竄入山西的西捻愈來愈西,差不多要接近山西、陝西邊境了。一旦西捻西渡黃河,或回匪東渡黃河,就會回、捻合流,西北即全境糜爛,再圖收拾,一定大費周章。

    朝廷手上是真沒有人了,反正山西、陝西接壤,剿捻、剿回相關,於是索性全部扔給了關卓凡。

    關卓凡的頭略略有一點大。

    多隆阿此人,不但能打仗,為官也是清廉自守。其子雙全自黑龍江赴陝西迎喪,居然因為家貧,湊不出足夠的盤纏,幾乎無法成行。後來是在別人的資助下才終於上了路的。

    多隆阿雖然不文,卻沒有什麼滿漢之別的念頭。他到了西安,斥革了許多不合用的旗人,軍心振奮。這也是他能打勝仗的一個原因。

    關卓凡的計畫中,是要把多隆阿收為己用的。多隆阿不但在軍務上會成為一個好幫手,日後改革,他的旗人身份,也會起到特別的作用。

    這下子,鏡花水月了。

    劉長佑說道:“這副擔子,當真極重。不過事權一統,也許更易收功。我想,軒帥也不必親赴陝西,坐鎮中央,調兵遣將即可。畢竟回匪蘚芥之疾,捻匪心腹之患。”

    這個看法,關卓凡並不同意。陝西,恐怕要親自走一遭。

    剿東捻,離最後收功的時候,還有一小段時間,他要抓住這個“時間差”。

    不過,關卓凡知道,這次是劉長佑替軒軍備辦糧台,因此說了不少懇切拜託的話。

    劉長佑卻說道:“為軒帥辦糧台的,其實是恭王抓總,我不過跑腿辦差而已。”

    哦?

    關卓凡反覆請劉長佑叫自己“逸軒”,但劉老頭張開嘴就是“軒帥”。算了,由得他了。

    軍情緊急,所有迎來送往的虛花樣,關卓凡一律推了,就借總督府,又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重新調整了部署。

    第二師和一個炮兵團、一個工兵營先行赴陝;關卓凡帶近衛團和一個騎兵團入京,陛見之後,即從北路赴陝。兩路入陝,都要經過山西,但關卓凡決定,完全不搭理西捻,銜枚疾進,在同州、朝邑以北匯合。

    這一帶的回匪,正盯著黃河以南、以東的官軍。關卓凡要出其不意,拊敵之背,從後面一拳砸碎這股回逆,然後順勢西進,將全陝的回匪趕到甘肅去。

    西捻西竄,根本是為了和回匪搭上頭,如果回匪垮了,西北貧瘠之地,西捻一家子是混不下去的,只好東返。於是不需官軍“兜剿”,山西的危局自解。

    然後回軍山東,此時壽光一帶,捻匪入彀,大兵雲集,聚殲東捻的“火候”就到了。

    剿清東捻後,再掉頭西向,那時的西捻,孤魂遊魄,不難一舉蕩平。

    軒軍其餘各部,次第開拔,分赴山東各地。

    終於到了北京。

    騎兵團和近衛團大部駐紮在城外一處軍營,關卓凡自帶近衛團一部進城。

    一進城先到宮門遞折請安,然後前呼後擁地到了東華門冰盞胡同的賢良寺。入宮之前,就在這裡休息。

    陛見之前,不能回家,這不消說;關卓凡現在的身份,是軍機大臣兼督辦五省軍務的欽差大臣,不是江蘇一省巡撫,也不好再住江蘇會館。

    這賢良寺本是雍正年老怡親王允祥的府邸,怡王生前向佛,舍宅為寺,世宗皇帝賜名“賢良”。這處所在既精緻,又清淨,距紫禁城也近,於是自然成為大員述職入覲的歇腳之處。只不過“潛規則”是只有總督或大學士等一品大員才有這個資格入住。

    剛剛坐定,順天府的首縣大興知縣的手本就遞了進來。

    原來大員蒞臨,例由首縣做東,備辦供應,“公款接待”。

    自然擋駕。圖林跟大興知縣說道:“爵帥跟貴縣道乏!再跟貴縣說一句,爵帥一向不擾地方,貴縣什麼都不必預備,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辦。”

    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早在大興知縣這個老油條料中,因此這傢伙表面上點頭哈腰,但實際上什麼也沒有準備。

    關公爺回京了!

    整個北京城轟動起來,賢良寺周圍立即喧鬧起來。無數人探頭探腦,想一睹打敗了洋人的大英雄是何等樣的風采?只是近衛團關防極嚴,外面熱鬧,寺裡面總還算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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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嫂姐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黑著,關卓凡便起了身,洗漱完畢,穿戴齊整,手裡拿起大帽子,看著上面的三眼花翎,心中嘿然:這可是同治朝的第一人了。

    端端正正地“上頭”。

    寅時六刻,出門上了八抬綠呢大轎,兩名宮裡派來的太監前導——這次不是安德海的安排,而是出於“懿恩”.圖林等材官跟著,一行人往紫禁城而去。

    進午門,入隆宗門,到了候見的朝房,今兒帶班的御前大臣是醇王。

    醇王一看見關卓凡,便呵呵笑道:“逸軒,恭喜!”

    關卓凡上前請安,笑嘻嘻地說道:“王爺一年不見,愈加英武了。”

    醇王哈哈大笑,說道:“你這話,我回去說給福晉聽去!”壓低了聲音,眨了一下眼睛,神秘兮兮地說道:“逸軒,你們家,還有好事。”

    還有好事?“我們家”?能是什麼呢?總不成再封誥一個一品夫人吧?

    此時,太監來傳懿旨,著醇王帶領關卓凡覲見。

    醇、關二人來到養心殿門口,醇王報名:“一等公、軍機大臣臣關卓凡候見。”

    那個乾淨、清亮的聲音今兒分外柔和:“進來吧。”

    關卓凡進得殿中,三步走過,雙膝跪下,口稱:“臣關卓凡恭請聖安。”然後免冠叩首。

    磕過頭,戴上大帽子,起身前趨數步,在離御前“最最近”的一個墊子上,又跪了下來。

    他隱約能夠感覺到黃色紗幔後面。有不平靜的氣息。

    還是慈安先開口:“唉。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聲音裡居然帶出了哽咽。

    這哪裡是君臣奏對的格局?

    關卓凡腦子裡飛速地轉動著:她們畢竟是女人。

    地位再高、權力再大、能力再強。也畢竟是女人。

    還是孤兒寡母、四邊不靠的女人。

    而女人,一旦對你產生了依賴,這種心理只會愈來愈重,甚至可能一輩子也擺脫不了。

    看來這一年中,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情。

    哥不在朝,朝中到處都是哥的傳說呀。

    關卓凡咬了咬牙,好吧,我也肉麻點。

    他略略伏低了身子。說話卻微微地提高了聲量:“臣在美國,仰念懿恩,思慕慈顏,中夜徬徨,也是恨不得身生雙翼,能夠早一日越洋回國,以慰兩宮皇太后的厪慮。”

    這一下戳中淚點,慈安差一點就要放聲兒,拿個手帕子用嘴咬住了,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向慈禧歉然地搖了搖頭,意思是:“我不成了。妹妹,你來吧。”

    慈禧表面上還拿捏得住,但內心激盪,並不輸慈安。

    何況,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她還感受著慈安無法體會的一種“況味”。

    那個多少個夜晚向自己壞笑著俯下身來的“他”,終於變成實實在在的一個人了。

    這個,不會還是夢吧?

    慈禧開口了,她儘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但旁人聽來,還是非常溫柔:“關卓凡。”

    “臣在。”

    “你今後的擔子,很重。”

    “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話慈禧卻不愛聽,哪個要你“盡”?哪個要你“死”?

    於是話裡就多少帶出一點責備的味道:“總要平平安安地,把差使辦下來。”

    關卓凡聽明白了慈禧的意思,說道:“是,臣努力巴結,斷不使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失望。”

    頓了一頓,關卓凡說道:“臣在天津的時候,軒軍各部都已出發。白齊文部已赴陝西,其餘各部,已開赴山東各地。”

    這麼快?!兩宮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極為欣慰的笑容。

    慈安說道:“唉,難為你,難為你。你走了一年多,這次回京,可要在家裡好好呆上一段日子。”

    這個慈禧心裡大表贊成。當然,聖母皇太后是有“私心”的。念及於此,臉兒不由微紅,好在隔著紗幔,沒人發現。

    誰知關卓凡卻說道:“臣擬明日在家裡呆上一天,後日一早便出發,赴陝西和白齊文會和。”

    兩宮都大出意外。慈安連連嘆氣,說道:“唉,這怎麼好?這怎麼好?你這也未免也太辛苦了,白氏、明氏兩個,一定埋怨我們姐倆太不近人情了。”

    嗯?還帶了明氏出來?什麼情況?難道真的又封了一位夫人?怎麼可能?

    關卓凡回道:“軍情緊急,臣不敢先家後國。呃,白氏……明氏她們,也是曉得……這個‘大義’,斷不會生出什麼意見的。”

    慈禧也很感動,只是同時不自覺地有一點點“失望”。

    她微笑著說道:“有一件事情,事先沒有和你商量,你只怕還不知道。七爺的福晉,認了白氏和明氏兩個,做自個的親妹妹。”

    啊?

    信息量好大。關卓凡的腦子一時有一點亂,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個應該就是醇王說得“好事”。

    慈安喜孜孜地說道:“白氏和明氏成了七爺媳婦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們姐倆的妹妹,關卓凡,今後咱們可真成了一家人了。”

    關卓凡還能說什麼?他只好磕頭謝恩:“慈恩深重,臣惶恐之至。”

    心想,以後我該叫你們姐倆啥呢?“嫂姐”?

    這就是慈禧挖空心思想出來的給明氏的“恩典”。

    當然,說給醇王福晉的時候,是要她認白氏做妹妹的。不過白氏、明氏“人家一家子,這個不是朝廷的封誥,咱們單單認一個不大好,一起認了才是四角俱全”,云云。

    認白氏做妹妹,醇王福晉是很樂意的,她本來就和白氏交好,特別是想到今後對關卓凡說話,可以擺出“嫂姐”的款來,著實有快感!

    至於明氏,醇王福晉沒什麼太多感覺,既然太后姐姐這麼說,就這麼辦唄。

    這次認姐姐妹妹,雖然不是朝廷的封誥,但“親承懿旨”,當事的三個女人都是很有面子的。

    慈禧的聲音變得鄭重:“這一段日子實在辛苦你了。你出京後,家裡面我們姐倆和七爺都會好好照應,你不必擔心。”

    關卓凡再次謝恩。

    慈安笑著說道:“你班師回朝之後,得空請我們姐倆到家裡面坐坐,聽半天戲,就算謝恩啦。”

    這話其實是為慈禧說的,慈禧是個戲迷,慈安於此道倒是普通。

    醇王福晉既然已經認了白氏、明氏為妹,關家就算“懿親”,即便關卓凡在家,太后臨幸,也可以算是“走親戚”,名正言順了。

    “家常話”說完,慈禧問道:“你這次剿匪,估計要多少時間,才能竣功?”

    這是要緊的問題,關卓凡沉吟了一下,說道:“回聖母皇太后,西北的軍務,臣暫時只能做到將回匪逐出陝西,如果要收全功,包括新疆,臣估計須費時三年上下。”

    他微微停了一下,說道:“至於捻匪,臣總要請兩宮皇太后好好兒地過一個年。”

    西北的軍務,把回匪驅出陝西已經很好了,真能三年收全功,已經算很快的了。

    最後面一句話,兩宮卻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總要請兩宮皇太后好好兒地過一個年”,自然是說要在年前剿平捻匪。現在已經是十月份了,離年下不過兩個多月,從西北至中原的遍地烽火就能熄滅,咸豐三年開始作亂、迄今已猖獗十餘年之久的捻匪,就能完全打平?

    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情。

    慈禧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溫言道:“我們姐倆不是要你立什麼軍令狀,飯總要一口一口吃,可不要太著急了。”

    關卓凡說道:“聖母皇太后訓示的是。臣經已反覆籌劃,不敢欺君。”

    那麼就是真的了。慈禧、慈安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睛中看到了渴望的神情。

    慈禧轉過頭來,說道:“既如此,我們姐倆,就在北京等你的好消息。”

    稍稍停了片刻,慈禧說道:“你自個總要保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39
第十一章 擎天柱
        
    關卓凡說道:“臣謝兩宮太后眷念。”

    君臣之間,小小地沉默了一下,慈禧又問道:“這次美利堅國主致書,請求結盟,你以為美國人確實是有誠意的麼?”

    關卓凡說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臣以為,美國人此議,確乎出於至誠。美國人當然不會給咱們白當差,說到底也是為了他們自個。他們在大洋的那一頭,孤零零的,又受英國人的氣,也亟需強援。美國總統林肯對臣說過,他以為中國、美國,一東一西,就像兩根擎天的柱子,互相搭把手,就都能站得穩、立得牢;中國和美國立定了,這個世界就安穩了,庶幾正氣張揚,邪佞不生。”

    這番話極其動聽,兩宮愈聽眼睛愈亮。

    她們並不傻,知道現在洋人派什麼公使、領事過來,可不是康乾時候的“萬國來朝”了。“天朝上國”四字,不過自己虛糊弄自己,只是沒人肯說破罷了。

    關卓凡在美國打的這場仗,剛剛說的這番話,卻實實在在畫出了一幅“領袖萬國”的圖景。

    而且,這副圖景,似乎觸手可及。

    兩宮的心跳,都快了起來。

    慈禧說道:“你這麼說,我們姐倆,就放心了。嗯,和美國人結盟,我們姐倆是贊成的,這件事,下去之後,你和六爺他們,好好研議一番。”

    關卓凡暗暗舒了一口氣,說道:“臣領旨。”

    慈禧還有許多話想問。包括那個什麼“照相機”。但這一“起”已經“叫”了好久,下面還有“早朝”。於是其他的話。只能放在日後再說了。

    慈禧微微一笑,說道:“好啦,如果沒有什麼別的要回奏的,你就跪安吧,咱們一會兒再見。”

    “一會兒再見”,是說:“叫”完關卓凡這一“起”後,待一會兒,軍機全班“叫起”。即所謂“早朝”,關卓凡既已入直軍機,當然要和其他的軍機大臣一起入覲。

    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地參政中央機樞。

    關卓凡到了軍機處,恭王、文祥、寶鋆、曹毓英幾個都在,獨無恭王的岳丈桂良。關卓凡既進軍機,桂良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順勢便上摺致仕,朝廷錫賜金銀寶器幾杖,算是榮休了。

    關卓凡先給恭王請了安,恭王攜著他的手,覷了半響,嘆道:“黑了。瘦了,可也精壯了!”

    關卓凡又和文、寶、曹幾個相互見禮道敘,亂哄哄地鬧了好一陣子。

    養心殿的太監過來“叫起”,這時,為了軍機大臣的“順位”。發生了爭執。

    曹毓瑛請關卓凡居己之前,關卓凡堅決不干。一定要排在最後一位。兩個人你來我往,最後關卓凡說道:“琢翁,你如果一定要這麼謙退,我只好上摺,辭掉這個軍機了。”

    曹毓瑛只好作罷。

    恭王幾個包括關卓凡,都以為曹毓瑛只是做一個題中應有的謙讓的姿態,然而他們不知道,曹毓瑛是真心實意的。

    曹毓瑛的心中,已隱然生憂。

    朝會上,議的還是剿捻剿回,也就是說,議的還是軒軍的事情。

    白齊文等洋將的入籍申請,照準。

    軒軍以全套“西法”練兵,包括著裝儀注,照準。

    上奏此事,關卓凡表面上是把重點放在“練兵”上,但他的根本目的,是借此為軒軍的特殊的著裝、儀注,請一個御賜的“金鐘罩”。這個慈禧和別的軍機誰也沒留意,留意了也不甚了了。軒軍靠“西法”打平中、美叛逆,以此“練兵”,自然通通照準。

    軒軍赴美所有有功將佐,全部先加一級,平定捻亂後,再詳細敘功。

    接下來,主要議論如何為軒軍籌備糧台。

    淮軍的糧台,是曾國藩在辦,這個朝廷是絕對放心的;軒軍的糧台,是劉長佑在辦,實話實說,朝廷就不能百分之百放心,這才有“恭王抓總”的說法。

    在美國打仗,根本上後勤的事情關卓凡是不需要怎麼操心的,都是華盛頓一手操辦,他作為前線指揮官,只是負責提要求而已。他雖然抽了麥克道爾一頓鞭子,那只是欲求未滿,吹毛求疵罷了。

    回到國內,這一套可行不通了。國庫裡沒有錢,更加沒有類似美國的高效率的後勤支援系統。彼時作戰,主要依靠地方支持,所謂“協餉”。而能不能解足“協餉”,幾乎全靠統兵大將和督撫們個人的交情,朝廷都插不上什麼話。常常是吃著上頓就得找下頓;動不動就會斷頓。軍隊的戰力因此大打折扣。

    以前軒軍剿洪楊,是靠江海關和江蘇的財政養著,而這兩塊關卓凡都抓在了自己的手裡,因此運用指揮,稱心如意;餉源糧路不絕,仗就打得好。

    現在軒軍北上,關卓凡“督辦軍務”的五省,沒有一塊是他自己的“地頭”,倉促之間,糧草輜重都要“別人”替他辦。餉倒沒有問題,江海關和江蘇藩台原支應軒軍的預算已攢了一年,雖然軒軍擴了一倍的軍,但單是這筆錢也足以給軒軍發半年的餉了。

    問題是軍隊的後勤絕不僅僅是一個“餉”字。比如麥克道爾挨揍,並不是因為他剋扣軍餉。

    尤其是近代化戰爭,後勤支援遠比冷兵器時代複雜繁難。

    這是朝廷給他加了個“大將軍”銜頭的重要原因之一。頭頂著這個銜頭,關卓凡在他“督辦軍務”的地區,權威幾乎趕得上皇帝:覺得誰辦差不力,即便位高權重如督撫,一個摺子就能參倒;品級較低的官員將領,甚至可以請王命旗牌,先斬後奏。

    以此來威懾沒人敢怠慢軍務,保證作戰部隊的後勤無虞。

    但這個措施的副作用太大。“大將軍”可以指揮督撫,不但大大分了中樞的權力,甚至還侵佔了皇權,如果有人生不臣之心,可以釀成彌天大患。

    因此“大將軍”只能作為“特例”,不能作為“制度”。

    有清一代,只有一個半個例子在前面,一個是年羹堯,半個是曾國藩。

    關卓凡能夠成為“大將軍”,除了軍情緊急,軒軍戰力強悍,更重要的因為兩宮對他有超乎尋常的信任,這叫“異數”。

    關卓凡心想,中國軍隊的作戰、後勤制度,必須做徹底的改革,不然,不論士兵操得多好、武器如何先進,也只能對付洪楊、捻、回這種層次的敵人,是打不了大規模的近代化戰爭的。

    在這種制度下,軒軍的戰力也會大打折扣,假入現在英、法大舉來攻,恐怕一樣應付不來。

    正在痛定思痛,御姐又發話了:“關卓凡。”

    關卓凡趕忙收攝心神,道:“臣在。”

    慈禧說道:“有一件事,許庚身應該已經和你說過了。軒軍的人手,夠不夠分出一支,駐守京畿?”

    關卓凡做出略略思索的樣子,然後說道:“回聖母皇太后,軒軍各部現下都已派了出去,不過,等陝西的軍務告一段落,白齊文部可以分出一半,駐防京畿。”

    慈安、慈禧都很高興,不約而同說了一個“好”字。

    但慈禧轉念想起一事,沉吟道:“白齊文雖然已經恩准歸化,畢竟是個洋人,京師寢陵重地,這個……”

    關卓凡說道:“是,確實有所關礙。那麼請旨,就讓白齊文的副將吳建瀛來帶這支兵好了。”

    “吳建瀛”這個名字好熟。慈禧微一凝神,想了起來,問道:“這個吳建瀛,是否就是始終立於營壘之上指揮作戰、身負重傷的那一位?”

    關卓凡說道:“回聖母皇太后,正是他。”

    慈禧歡然道:“好,這個吳建瀛好,這支兵就由他帶好了。”

    在慈禧心目中,這個吳建瀛不但極為忠勇,而且還是一員“福將”:那麼多子彈沒有打中要害,受了那麼重的傷沒有喪命,可不是福將嗎?

    這樣的人帶兵,放在身邊,既安心,“綵頭”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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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還是家裡好
        
    關公爺下朝,午門外邊,已經遠遠地圍了許多人,都是來“瞻仰打平‘洋逆’的大英雄的風采”的。

    先前關公爺在賢良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是天沒亮就進宮上朝,誰也沒瞅見關公爺的人影。現在天光日白,跑不掉了吧?

    大夥兒都盯著關公爺那頂綠呢大轎,指指點點。

    恭王和諸位軍機大臣都下了朝,上轎的上轎,坐車的坐車,各自打道回府。

    咦,怎麼還不見關公爺啊?

    關公爺的大轎終於抬起來了——可是,這是一頂空轎子啊!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從早上盯到中午,不可能把人漏掉的!

    難道關公爺被兩宮留在宮裡邊了?這是什麼規矩?

    無數唾沫星子就這麼飛了出來,滿北京城都在傳:這是“亙古不遇的隆恩”,真真是“異數”!

    從這個時候開始,市井之中,生出了一種永遠不會到達天聽的流言:咱們那兩位年輕的皇太后,和關公爺,嘿嘿,你懂得的……

    實情是這樣的:宮裡邊曉得了宮外面的熱鬧,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關卓凡是從紫禁城東側的東華門出來的。一輛後檔馬車已經提前等在宮門外,關卓凡上了車,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柳條胡同。

    整條柳條胡同都已下了關防,無關人等一律不許入內,為的也是怕熱情的北京人民騷擾到征途疲憊的關公爺。胡同口自然有許多探頭探腦的,可誰想的到這輛平平無奇的馬車裡面,坐著的就是督辦五省軍務的大將軍呢?

    府裡面老早就開始做各種準備了。粉刷裝裱。除舊添新。到處打掃得纖塵不染,比太后臨幸那一次還要上心。今兒一大早,天還沒亮,閤府人眾便都起了身,一個個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除了沒有張燈結綵,臉上飛揚興奮的神情,嘴裡收不住的歡聲笑語。真和過年無異。

    白氏、明氏兩個,細心妝扮妥了,在白氏的房中坐著,靜靜等著。

    大喜的時候,她們美好的眉目中,卻透出一股淡淡的憂愁。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他給盼了回來;然而除了一等公和軍機大臣,他又加了一個“督辦五省軍務欽差大臣”的銜頭。陞官固然是好,可白氏、明氏都明白。這個銜頭的意思是,朝廷要他繼續打仗。

    都明白。他在家裡呆不了幾天的。

    這個仗就打不完嗎?

    子彈不長眼睛,總在槍林彈雨中出出入入,誰知道會不會……他當然吉人天相,百神呵佑,可是,可是……

    不過四年前,還是幾個月吃不上一頓肉,見天兒地被人呼喝,看人家的白眼。四年後,成了一品夫人,成了親王福晉的妹妹;以前給自己臉色看的那些人,見到自己都要磕頭;被當做貴客接進皇宮;在自個家裡,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招待聖母皇太后……這日子,就像做夢一樣,就像變戲法一樣。

    有時候,真的很怕一覺醒來,煙花散去,什麼都不剩下了。

    除非他在身邊。

    這些個夢一般的日子,是他給的;他是這個家的天,也是她們姐倆的天。

    這個天,永遠都要好好的呀。

    關卓凡在府前下車,公爵府早已大門洞開,圖林先導,高聲道:“欽差大人回府了!”

    圖伯帶著一班長隨跪在門口,關卓凡上前攙起老人,含笑道:“圖伯,身子骨還好吧?”

    圖伯眼泛淚花,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道:“托爺的福……”哽嚥了一下,卻說不下去,轉頭偷偷抹了把眼淚,然後前面帶路。

    進了二門,院子裡已經烏壓壓跪了一片人,當中兩個,遠遠瞅著便覺明豔照人,正是白氏和明氏。

    嫂子,我魂牽夢繞的嫂子。

    關卓凡快步上前,張開雙臂,一邊一個,輕輕地扶了起來,未及開聲,淚水已經從兩張嬌美的面龐上滑落下來。

    關卓凡柔聲道:“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咱們都是好好的。”

    白氏、明氏的眼淚沒有停下來,臉上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關卓凡揚聲說道:“都起來吧。”

    周圍人等一片聲地“謝老爺”,然後都歡歡喜喜地站了起來。

    明氏旁邊,一個穿淡綠衫子的少女婷婷玉立,關卓凡眼睛一亮,卻是小福。這丫頭,和上一次關卓凡進京相比,愈發顯得窈窕豐潤。這原也是一個美人底子,這幾年日子愈過愈滋潤,終於如鮮花般綻放了。

    小福望著關卓凡,紅暈上面,關卓凡心中一動:這丫頭,莫不是對我……

    關卓凡偏轉頭,對一旁的圖伯說:“圖伯,圖林爭氣,現在是掛總兵銜的正二品大員了,總督、巡撫也就是這個品級!”

    他向邊上讓開一步,說道:“圖林,給你爹磕頭!”

    身後的圖林滿臉通紅,跨上一步,在圖伯面前噗通跪倒,摘下大帽子,一個頭重重磕到地上,大聲道:“爹!”

    圖伯扶著兒子的肩膀,終於老淚縱橫。

    關卓凡想了起來:“咦,小芸呢?”

    白氏用手絹抹了抹紅紅的眼睛,從身後拉了一個小女孩出來:“快,三哥叫你呢。”

    小芸和一年前相比,長高了好多,白雪可愛,靦靦腆腆地叫了一聲:“三哥。”

    上一次可不是這樣啊,小女孩長大了,知道害羞了。

    關卓凡心中感慨,彎下腰,抱了抱小芸,摸摸她的頭,說道:“三哥給你帶了好多好玩的,一會兒都拿給你。”

    於是攜了小芸的手,兩個嫂子陪著,來到了正廳,坐了下來。

    公爺既已回府,存在賢良寺的行李便流水價般運了過來,這些自有圖伯圖林和府裡的下人們打點處理,也不必細表。

    廚房生起火來,很快,五六樣精緻的菜餚傳了上來,關卓凡在外邊這一年多時間,吃的是洋餐、軍糧、罐頭,前後幾個月的海程,更是連蔬菜也是極少見的。這一頓飯大快朵頤,幾乎連自己的舌頭都吞了下去。

    白氏、明氏兩個,坐在一旁,看著他狼吞虎嚥,一邊笑,一邊擦眼淚。

    關卓凡自覺肚子已經鼓了起來,同時眼皮也愈來愈沉重,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於放下了筷子,微笑道:“晚飯不要等我。告訴門上,所有訪客一律擋駕。唔,且讓我睡他一覺。”

    倒在西廂房他自己的大床上,幾乎頭一沾枕就睡了過去,最後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是:“嗯,還是家裡好啊……”

    這一覺無夢,醒來的時候,天已黑得透了。關卓凡自己摸黑下床,點亮了燈,拿出大懷錶來看時,原來已是晚上八點了。

    西廂房的燈一亮,白氏、明氏和小福都趕了過來。先叫廚房燒了熱水,送到房裡。關卓凡在澡盆裡痛痛快快地泡了一個熱水澡。出浴後擦乾淨身子,穿上小衣,白氏、明氏和小福又進來幫他更衣梳頭。一切料理妥當了,一同來到正廳。

    幾樣宵夜已經擺好,關卓凡一邊慢慢吃著,一邊將在美國時候有趣的事情,一件件講給她們聽。幾個女人聽得入神,不時發出驚嘆的聲音,又不時笑出了聲來。

    吃完飯,和白氏、明氏兩個回到西廂房,關卓凡把不好當著小福的面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們。

    雅克琳、米婭和婉兒。

    白氏和明氏早就料到這位爺到了那個美利堅是不會消停的,可沒有想到,兩個外國美人原來居然是叛軍的細作!白氏、明氏都瞪大了眼睛,心裡面怦怦直跳。如果這兩位外國“姐妹”不是“深明大義”,“棄暗投明”,而是對咱們這位爺有所不利,那可怎麼好?可叫我們姐倆“怎麼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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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爺聖明
        
    對於婉兒,白氏、明氏一致認為,真是一位好姑娘。跟著關卓凡赴萬里波濤之險,摸爬滾打,出入槍林彈雨,這不單是“共患難”,還是“同生死”。這樣的姑娘,打著燈籠找不著,可是要好好地待人家!

    最後聽到雅克琳和米婭有了身孕,白氏、明氏張開的小嘴合不攏了。

    關家有後,當然是天大的喜事!可姐倆不約而同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白氏滿面暈紅,低聲道:“萬一,我們姐倆也……那可如何是好?”

    關卓凡微笑道:“什麼‘如何是好’?你們也說,這是‘天大的喜事’,當然是把孩子好好兒地生下來。”

    他柔聲說道:“我都已經做好了安排,你們放心,一切有我。”

    白氏、明氏對望一眼,低下頭,輕輕揉弄著自己的衣角,不出聲了。

    燈花“噼啪”爆了一個,關卓凡站起身來,笑道:“良宵苦短,再不趕緊的,就來不及生孩子了。”

    白氏、明氏兩個羞紅了臉,又慌慌張張對望了一眼,卻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希翼甚至渴望的神情。

    燈吹滅了,大床上窸窸窣窣的,很快,男人的喘氣粗重起來,女人的聲息也急促了起來。

    嬌柔而努力壓抑的呻吟在西廂房內悠悠蕩蕩。

    直到半夜,斷雲零雨之聲才完全平息,關卓凡躺在床上,大被之下,兩個光溜溜的嫂子。一左一右。小貓一般蜷在他的懷裡。

    關卓凡緩緩地舒了一口長氣。心滿意足。

    半響,白氏輕聲說道:“爺。”

    “唔?”

    “你在家裡呆不了多久,有一件事,要先請你的示下。”

    “什麼事兒啊?”

    “是小福的事情。”

    小福?難道要把小福給我?白氏居然這麼大方賢惠的?

    關卓凡想到小福那個窈窕聘婷的身段,下體某個已經安靜下去的物件又蠢蠢欲動了。

    真是南有扈晴晴、北有白雙雙啊,我的命咋就這麼好呢?

    白氏沒有發現他的“騷動”,繼續說道:“小福年紀不小了,我不能再把她擱在身邊。耽誤她的終身了。”

    嗯?口風不對呀。

    白氏輕輕一笑:“小福自個已經有了中意的人了。”

    關卓凡大轉念頭:不是我吧?問出來的是:“誰呀?”

    白氏、明氏同時說道:“爺你猜。”話音一落,姐倆不由又一齊“撲哧”一笑。

    我猜?不是我的話,我哪猜得著啊……

    關卓凡突然福至心靈,說道:“莫不成是圖林?”

    白氏、明氏又是同時說道:“爺聖明!”說完,姐倆“咯咯”地笑了起來。

    關卓凡回想見面的情形,小福的滿面紅暈,原來不是為了關公爺,而是為了關公爺身後的圖將軍啊。

    關卓凡不由哈哈大笑,說道:“好,好。不知道圖林對小福怎麼樣?”

    白氏一笑,明氏搶著說道:“那還用說?他們倆個。但凡對上眼兒,兩張小臉,立即紅到一塊兒。在小福前面,圖林這個二品大員,結結巴巴,整話都說不完一句。”

    關卓凡再次回想剛進家門時圖林的形狀,還真是這麼回事。

    他笑道:“你們的意思我明白,好,明兒一早,就把他們倆這門親事給定下來!”

    說是“一早”,只是白氏、明氏“一早”,關卓凡還是起晚了。一年來,他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

    圖林早早地就過來站規矩了。

    洗漱完畢,用完早點,關卓凡和白氏、明氏在正廳坐著,叫圖林去請圖伯過來。

    圖伯來了,給關卓凡請了安。關卓凡微笑著說道:“圖伯你坐。”

    圖伯一愣,說道:“爺的面前,奴才哪能坐著?沒有這個規矩。”

    關卓凡溫言道:“今兒我要說的話,你一定得坐著才能夠聽的。”

    圖伯只好在右側最外邊一張椅子上斜簽著身子坐下了。

    關卓凡慢吞吞地說道:“圖林跟了我這些年,年紀也不小了,我想,他也到時候該娶親,給圖家傳繼香火,給圖伯你抱孫子啦。”

    圖伯、圖林一起愕然,白氏身旁的小福,臉兒“唰”得變得雪白。

    關卓凡不管他們,自顧自說道:“太太身邊的小福,”他故意頓了頓,待相關人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才繼續說下去:“也到了該嫁人的年齡。太太和我,有心給這兩個年輕人做一個媒,不知道圖伯你意下如何?”

    小福和圖林的臉一下子都漲得通紅。圖林滯了一滯,突然雙膝跪倒,大聲道:“謝爺成全!”然後重重一個頭,磕到地上。

    關卓凡哈哈大笑:“你倒心急。然則圖伯怎麼說呢?”

    圖伯又驚又喜,說道:“圖林的一切,都是爺給的,爺怎麼說怎麼好。只是,不知道小福姑娘願不願意?”

    他還不知道兒子和小福的“私情”。

    關卓凡轉頭,笑著問小福:“小福,你願不願意啊?”

    小福的臉已經紅得像一個熟透的蘋果,她用低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是太太和爺的人,太太和爺怎麼說,我就怎麼……”

    關卓凡笑道:“那就是願意了。好,圖林明兒要跟我出兵放馬,等打完了仗,過年的時候,太太和我,給他們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圖林和小福喜心翻倒,不必細表。

    毅勇公府的門房已經受命,今天來訪一律擋駕,說是“我們老爺明兒一早就要出兵放馬,今兒一整天都得忙著籌劃軍務,不能見客,各位大人見諒”。

    其中包括蔡壽祺。他深為失望,但亦無可奈何,他也親眼見到不止一位一、二品的大員被關府擋了駕。

    關卓凡確實是忙。比如,大白天的忙著在白氏、明氏身上反反覆覆地“籌劃軍務”;但也有另外一個原因:有些人現在見並不合適。

    蔡壽祺就是這樣的人。

    但關卓凡並非什麼人都不見,天色向晚的時候,他在府裡先後見了三、四個人,這幾個人都從角門進府,沒有一個是朝廷官員。

    這些事都料理妥當了,晚上關卓凡放過了白氏、明氏,早早上床就寢。畢竟,白天裡已經和兩個嫂子“籌劃”了足夠多的“軍務”;而且,明兒他得起個大早。

    第二天天沒亮,關卓凡就起身洗漱,然後換上了美國的軍裝。閤家都是第一次看他穿“洋裝”,不免瞪大了眼睛。

    吃完早飯,在白氏、明氏、圖伯、小福們的淚眼朦朧中,關卓凡翻身上馬,帶著圖林和一眾近衛官兵,打馬卷地而去。

    出得城來,馳到騎兵團和近衛團駐紮的軍營。軒軍將士早已扎束停當,爵帥一到,立即上馬,鐵騎滾滾,西南而下,向陝西奔去。

    一路曉行夜宿,終於在山西境內的河津縣,同白齊文率領的由第二師、炮兵團、工兵營組成的“征西軍團”會師了。

    河津古稱絳州龍門,位於山西西南,當黃河要津,黃水、汾水在此交匯。河津和陝西的韓城隔黃河相望;韓城距南邊的同州、朝邑已不算遠,現並無回匪騷擾。

    稍事休整,關卓凡下令渡河。

    事前,已傳令河津地方收集船隻器材,只不過船隻的主要用途並不為載人馬過河,而是為了工兵搭建浮橋使用。

    時已近初冬,黃河的水很淺,浮橋很快便搭好了,大隊的人馬、炮車、輜重,源源不絕地開過河去。

    山西的官員士紳、民夫百姓,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近代化成規模的工兵作業。

    關卓凡感嘆,在冷兵器時代,“過河”,哪怕只是過一條不算寬的河,都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許多戰役乃至戰爭的勝負手就在於此。但在近代化戰爭體系中,“過河”二字,已經不值一提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40
第十四章 拊敵之背
        
    過了黃河,征西軍團自韓城南下,偃旗息鼓,到達同州以北的預設陣地時,回匪還一無所知。

    回匪肆虐同州、朝邑,眼睛只盯著渭河以南、黃河以東的官軍,哪裡想得到打北邊從天上掉下來這麼一支大軍?

    事先關卓凡已派人通知渭河南岸的雷正綰、陶茂林,命他們先向河北發動佯攻,吸引回匪注意。

    雷正綰、陶茂林得知軒軍來援,關爵帥親自統軍,士氣大振,結果把佯攻打成了真正的進攻。

    於是軒軍在回匪背後發動攻擊。

    先是炮兵團怒吼。回匪的堡寨的土牆根本抵抗不了十二磅拿破崙炮的轟擊,紛紛倒塌。寨中房塌屋陷,人鳴馬嘶,體折肢斷,血肉橫飛,火光四起,亂成一團。多有人不明白這橫禍從何而降,哭泣喊叫,以為天罰。

    待軒軍發起衝鋒,藍色軍裝的士兵越過倒塌的土牆,呼嘯而入,回匪紛紛駭呼:“洋人來殺我了!”就此大潰。

    回匪已經知道關卓凡“督辦五省軍務”,也做好了和軒軍交手的心理準備。但他們腦袋中的軒軍,一樣是穿著清兵的號衣,根本沒有意識到眼前穿藍色洋裝的軍人就是軒軍,何況裡面還真有不少綠眼睛、大鼻子的洋人!

    關卓凡這一拳“拊敵之背”,當真把回匪砸得粉碎。從頭至尾,回匪沒做過任何像樣的抵抗,便全軍向西潰去,同州、朝邑之圍。一戰而解。

    雷正綰、陶茂林過渭河來見關卓凡,兩位總兵都是鬚髮蓬亂。形容憔悴,跪在關卓凡面前的時候,都流下了眼淚。

    關卓凡好生撫慰了幾句,問明敵情,對部署略作調整,下令追擊。

    追擊以軒軍征西軍團為主,雷正綰、陶茂林部太過疲憊,主要負責後路。保護輜重。

    騎兵團先行,他們的任務不是正面向回匪發動攻擊,而是咬住回匪,不斷襲擾,使回匪沒有足夠的時間築圩立寨;步兵和炮兵大隊到後,先炮擊,再衝鋒。

    西北地勢開闊。沒有堅固工事的保護,回匪完全就是拿破崙炮的血肉靶子;等到軒軍步兵發動衝鋒的時候,回匪已經沒有任何還手的力氣,任由屠戮了。

    回匪起反,都是整條村子、整個地區的回回加入進去,因此拖家攜口。運動的速度無法加快,也就無法擺脫征西軍團的追擊。

    在軒軍的這種戰法的打擊下,回匪像砧板上的魚肉,被一錘一錘地砸將下來,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終於在抵達西安附近時。陝西東路的最後一股回匪完全平滅。

    陝西西路的回匪聞訊,拚命向西退去,蝟集在鳳翔一帶。西安周邊的匪情自然消解。

    關卓凡進入西安,署理陝甘總督熙麟、陝西巡撫英桂、西安將軍穆騰阿趕忙過來參見。他們幾個,坐困愁城,盼關卓凡如大旱之望雲霓。果真軒軍一到,回匪立即土崩瓦解!於是笑逐顏開,諛辭潮湧,把關爵帥捧成了孫武復生,武穆再世。

    在關卓凡眼裡,這三個旗人卻是三個笨蛋。陝甘糜爛至此,他們除了向朝廷報急之外,一無所為。不過他們好在多少有自知之明,至少多隆阿督陝的時候,“禮帥說什麼就是什麼”,沒有添亂。因此也敷衍了幾句。

    關卓凡在西安多待了兩天。

    一來,是因為軒軍推進速度過快,他得等後面的軍火輜重跟上來。沒有鐵路和火車,全靠馬拉人馱,就是這樣子了。

    二來,現在將回匪趕出陝西並不為難,但關卓凡想的,是要給陝西西路的回匪以殲滅性的打擊。最好,能生擒或擊斃大頭目白彥虎,那樣,省了以後多少麻煩!

    因此要適當重新調整部署。

    想聚殲這股回匪,第一,不能把他們嚇跑;第二,要切斷他們向西逃入甘肅的道路。

    第二師第八團即原祿字團先行出發,先行和回匪接觸。一個團的兵力應該嚇不跑回匪,這算“示敵以弱”。待第八團和回匪黏上了,回匪想脫離接觸也沒那麼容易了。這時後面跟著的第二團即原洋二團、第七團即原建字團和炮兵團趕到現身,發起總攻。

    近衛團都是騎兵,關卓凡只在身邊留下一個連,其餘和騎兵團合在一起,組成軒軍征西軍團的騎兵支隊,由吳建瀛帶領,兜到鳳翔以西,切斷回匪西潰的道路。

    西安城內,有陝西各地逃難來的人士,關卓凡在裡邊找了幾個陝西土著做騎兵支隊的嚮導,都是熟稔鳳翔以西直至陝甘邊界地理的人。

    鳳翔北部地勢較高,也較複雜,不利騎兵運動,騎兵支隊只能從鳳翔南部的平原地區通過,這是有可能被回匪發現的。所以步、騎搭配要好,必須等第八團黏上了回匪,大部隊即將現身的時候,騎兵支隊快速通過鳳翔南部,繞到鳳翔以西。

    關卓凡估計,回匪倉促之間,未必能夠準確判斷這支騎兵的真實意圖。等他們醒過神來,已經晚了。

    部署準備完畢,軍火輜重到齊,征西軍團沿渭河一路向西。

    沿途村莊,十室九空。殘垣斷壁,白骨曝露,野草沒頂,狼犬出入。

    關卓凡愈走臉色愈是凝重。

    第八團到了鳳翔,並不急於發動攻擊,而是在回匪據守的堡寨前,挖掘戰壕,修築工事。

    回匪見這支官軍全部穿著洋裝,驚疑不定;又見官軍只有二千餘人,於是內部先起了激烈的爭論。

    由於陝西東路回匪全滅,陝西西路的回匪缺乏這個對手的準確情報,雖然知道敵人戰力強悍,但畢竟沒有直接吃過苦頭,敵人人數又少,終於,“留下來一戰”的主張佔據了上風。

    回匪大開寨門,蜂擁而出,分成幾路,向第八團的陣地吶喊著衝了過來。

    官軍陣上聲息不聞,回回們正在詫異,站在堡寨土牆後的人眼前一花,官軍陣上冒出無數股白煙,片刻之後,衝向敵陣的回回們紛紛摔倒,這時槍聲才傳了過來。

    從來沒聽過這麼密集的槍聲!

    回匪丟下一地屍體,敗回堡寨。

    匪首們覺得,情形有點不對了。

    這時探馬來報,一支騎兵打鳳翔南邊經過,向西去了。騎兵們穿的,是和對面這支官軍一模一樣的藍色的洋裝。

    這是一支官軍的騎兵不消說了,問題是:他們想幹什麼?

    不論他們想幹什麼,肯定是不懷好意的。

    匪首們再次激烈地爭論起來。主張撤向甘肅的人變多了,但主張原地堅守,或者在陝西轉戰的人還是不少。畢竟,放棄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基業”,這個決心不容易下。

    最後決定,再等兩天看看。不過,做好撤退的準備。

    第二天一早,天剛剛亮,匪首們便被氣急敗壞的部下叫醒了。奔上土牆,目瞪口呆:變戲法一般,官軍陣前多出來幾十門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堡寨。每一門大炮周圍,都有幾個藍色的身影在晃動。

    匪首們聲嘶力竭地大吼:“撤!”

    已經來不及了。

    大炮咆哮起來,遠遠看著,回匪的堡寨,像土疙瘩一樣,被一隻無形的巨手,一點點捏碎了。

    和東路回匪一樣,西路回匪也開始向西瘋狂逃竄。比東路回匪的情況稍好一些,他們之前畢竟已做了兩手準備,居然在猛烈的炮火打擊下,拉出了一多半的人馬。

    但和東路回匪一樣,西路回匪也無法擺脫軒軍的追擊。看情形不妙,匪首們下令,拋棄輜重和老幼婦孺,不然,誰也走不脫!

    這一招很管用,回匪的輕壯甩脫了“包袱”,逃跑的速度馬上加快了;反而軒軍要處理他們扔下來的“包袱”,被他們愈甩愈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40
第十五章 叫你一聲叔
        
    幾個回匪的匪首正自以為得計,探馬來報,前路發現官軍,也是穿著藍色洋裝的!

    這支官軍哪裡冒出來的?仔細一想,明白了:就是那支騎兵,兜到我們退路上來了!

    問:有多少人?答:不好說,大致二、三千人吧。

    匪首們急急合計了一番。官軍人數不多,咱們甩開“包袱”的時候,帶走了全部馬匹,現在大半的弟兄都有馬——於是做出決議:一咬牙,衝過去,再走不多遠就是隴山,鑽進大山,官軍就拿咱們沒辦法了!

    隴山即六盤山,主峰在寧夏境內,西北、東南走向,陝西、甘肅交界的地方是隴山的南段。

    好,整頓隊伍,衝!

    打阻擊是吳建瀛的強項,除了在大路上密密地列隊,他還在左右兩邊地勢較高的方向佈置了阻擊線,形成了立體交叉的火力網。

    這三張大網相互交纏,網眼細密,牢不可破。

    回匪一次又一次的衝鋒,都被斯潘塞連珠槍釋放的死亡之網牢牢裹住。到了後來,即便軒軍一槍不放,回匪也沒辦法順利地發動衝鋒了。因為道路上死傷枕籍,死人死馬,重重疊疊,縱馬疾馳,很容易絆個大大的觔斗,人仰馬翻。

    匪首們正在絕望,軒軍的追兵趕到了。

    征西軍團前後夾擊,回匪乃徹底崩潰。

    陝西西路的回匪,和東路一樣,終於被完全碾成了齏粉。

    從陝西逃入甘肅的回匪。十不存一,陝西全境廓清。

    軒軍入陝不過半月。肆虐陝西三年之久的回亂便被徹底平定,陝西人三年地獄般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陝西各地,處處鞭炮聲聲,家家燃香祝禱,許多地方自發修起了“關公祠”。當然,在裡面享食的,不是關雲長,而是關卓凡。

    除了軒軍自個的。陝甘總督、陝西巡撫、西安將軍等的報捷摺子雪片般飛向北京。

    關卓凡卻並不如何高興,因為沒有找到白彥虎。不知道這個大魔頭是死在亂軍之中了,還是僥倖逃逸。

    關卓凡嘆了口氣,以後,還是有的麻煩。

    班師的時候,軒軍沒有原路返回,而是從風陵渡過黃河入山西。河對面是蒲州,關卓凡要在蒲州辦一件事。

    軒軍剿回大捷,駐防蒲州的德興阿是知道的,但他並不知道軒軍回軍的路線。不過,即便他知道了,心思也不會放在這些事情上面。這些日子。他滿腦子想的,是怎麼“對付”從勝保手中搶過來的那位呂姓姨太太。

    煞是作怪!

    德興阿自問也算體壯如牛,近年來雖然酒色虛淘了身子,也不至於“上陣就敗”,甚至還沒有“入港”便“繳槍”?可在這個呂氏面前自己就是不中用!最可氣的是。在其他女人身上都還走得一兩個回合,就是在這個女人身上不成。愈急愈不成!

    那種感覺,就像一道鮮美無比的佳餚擺在面前,卻只能幹嚥唾沫,吃不到嘴裡,能把人急死!

    德興阿的一個幕僚,曾經很含蓄地向他提起勝保和關卓凡的關係。德興阿愣了愣,問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幕僚苦笑一下,不再說什麼了。

    德興阿倒是把這個幕僚的話又在腦子中過了一遍。他想:勝保下獄,又不是我害的,拿辦他的也不是我,關卓凡怎麼也不會怪到我頭上來吧?

    呂姓姨太太在其中有什麼關礙,德興阿想都沒想過。更談不上對她做什麼“重新處置”了。

    至於要他把呂氏交出去,那還不如叫他把自個娘老子交出去。

    不管那麼多,現在最緊要是解決“下半身的問題”。

    德興阿手下一個親信的材官曉得副都統大人的苦惱,為此專門跑了一趟洛陽,花了五十兩銀子,在一位據說頗通“養生之道”的道士那兒弄了一瓶藥酒。這個材官自個喝了小半瓶,在勾欄的姑娘身上畫符做法,居然頗有效驗。於是連夜趕回蒲州,一大早將剩下的大半瓶獻給了副都統大人。

    德興阿如獲至寶,公事也不管了,回到內院,脫下朝服,咕咚咕咚灌了半瓶,靜待片刻,下面果真熱烘烘地大起動靜。

    德都統大喜,正待奔向後罩房,捉住呂氏,大加撻伐,忽聽外面人聲嘈雜,腳步紛沓,德興阿皺起眉頭,喝道:“外面起反了嗎?”

    一個家人連滾帶爬地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大人,那個,欽差,關大帥……到了!”

    德興阿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眼睛瞪大了:關卓凡來了?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進,進到我的後院裡來了?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門房忽的被人推開,門外有人大喝:“一等公、軍機處行走、督辦五省軍務欽差大臣到!”

    德興阿慌忙跪下,門外邊呼啦一下湧進一群藍色裝裹的人來,馬刺鏗鏘,佩劍晃動。

    接著,一個翎頂輝煌的大員踱了進來。

    德興阿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威勢壓迫過來,他又往下伏了伏身子。

    關卓凡開口了,語氣冰冷:“你就是德興阿?”

    德興阿說道:“是,卑職參見大帥……啊不,奴才恭請聖安!”

    關卓凡皺了皺眉,說道:“聖躬安。”心想:這什麼制度嘛,影響俺的氣勢嘛。

    他緩緩說道:“德興阿,有一件事情,我要請教你。”

    德興阿一愣,趕忙說道:“不敢,請大帥吩咐。”

    關卓凡說道:“我是不是該叫你一聲‘叔’呢?”

    德興阿真楞了:“這個,這個……”

    皺起眉頭,冥思苦想,自家和關家不是一個旗下的,好像沒有什麼親戚關係啊?

    關卓凡見他這副樣子,心裡又好氣又好笑,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勝保我是叫四叔的,你既然霸佔了他的庶妻,於情於理,我也該叫你一聲‘叔’的。”

    德興阿猛地抬起頭來,臉色一下子變得像全身被抽乾了血一樣。他嘴唇哆嗦,牙關打架,話已經說不完整:“大帥,我,我,我這就,就……”

    他想說“我這就請呂氏走人”一類的話,但不知道是不曉得如何措辭,還是怕得實在厲害,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哆哆嗦嗦,這句話始終說不出來。

    關卓凡覺得自己的內心愈發猙獰了。

    關卓凡低低喝了一聲:“更衣!”摘下大帽子,圖林馬上接了過去。然後由圖林和親兵伺候著,脫了朝服,裡面原來是美軍制式軍裝,只是沒穿外套,上身馬甲襯衣,下身是軍褲馬靴。

    德興阿呆呆地看著,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關卓凡伸了伸胳膊,點點頭:“嗯,這樣才得勁嘛。”突然俯下身子,掄圓了胳膊,“啪”地一聲大響,結結實實一個巴掌甩在德興阿臉上,“王八蛋!”

    這一掌力氣好大,德興阿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被整個打翻在地,半邊臉腫了起來,一隻耳朵已聽不見了。

    關卓凡也小吸一口冷氣,心中暗道:媽的,手好疼。

    他伸出手去,圖林趕緊把馬鞭遞了上來。

    關卓凡掄起馬鞭,照著德興阿身上狠抽。

    德興阿不敢躲避,癱在地上,蜷起身子,抱著頭,一疊聲地叫:“大帥饒命!”

    馬鞭太短,設計上也不是打人用的。關卓凡抽了十幾鞭子,覺得很不盡興,心想掄鞭子還真是一個技術活,不耐煩了,大喝一聲:“張成林!”

    “到!”張成林越眾而出,手裡拎著一條長長的行鞭刑用的鞭子。

    眾人一見張參將出馬,趕忙向後退出,不然一個不小心,就要受池魚之殃。

    張成林一鞭甩出,德興阿背上衣服開裂,鮮血從裂口中飛濺出來。

    德興阿隨即發出了一聲瘆人的慘叫,那個調調,和麥克道爾一模一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40
第十六章 豔絕人寰
        
    關卓凡大皺眉頭,心想:麥克道爾一個坐辦公室的,叫兩聲也就罷了;你身為前敵統兵大將,也這麼叫喚,單憑這一點,就該往死裡揍!

    德興阿滿地打滾,卻怎麼也躲不開張成林的鞭子。一會兒工夫,一件夾棉的綢袍子便撕成了一條一條,棉絮飛舞,渾身上下,鮮血淋漓。

    德興阿的叫聲整個副都統行轅都能聽得見,他的幕僚和材官在院子裡遠遠看著,一個個臉色灰敗,卻沒有人敢湊到前邊來。

    慘叫聲震動屋瓦,小小一個空間裡,關卓凡耳膜生疼,真想退出房間去。

    他終於受不了了,說道:“夠了。”話音剛落,張成林的鞭子已收了回來。

    出於“慣性”,德興阿的叫聲卻沒有立刻停下來。

    關卓凡大怒,喝道:“這頭豬再敢叫一聲,成林你給我繼續抽他!”

    話音未落,德興阿的慘叫聲倏然而止,變成了努力抑制的哼哼唧唧。

    關卓凡說道:“叫西安右翼副都統行轅的人過來。”

    幾個文案、材官被帶了過來,一進門,便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

    關卓凡說道:“德副都統這一跤摔得好狠,全身都磕破了,你們找個醫生給他抹點藥。願意回北京呢,就送他回去。嗯,我已准了他的假。”

    那幾個文案、材官一聲不敢出,落手落腳,把氣息奄奄的德興阿抬了出去。

    關關卓又道:“找一個丫環或者老媽子過來。”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丫環被帶了過來,跪下來的時候。嚇得渾身簌簌發抖。

    關卓凡溫言道:“你不用害怕,起來帶我去見你們呂姨太。”

    小丫環前面帶路。關卓凡來到了整個副都統行轅最裡邊的後罩房。這一次,只有圖林和張成林跟著。

    小丫環在門口停下來,怯怯地回頭看了關卓凡一眼。

    關卓凡點了點頭,走上前去,朗聲說道:“在下關卓凡,是勝四叔的侄兒,求見呂姨太。”

    屋裡一個輕柔的聲音說道:“珠兒,你去開門。”

    這個聲音。莫名其妙地,叫關卓凡心裡一跳。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淡黃衫子的少女對著他福了一福,然後讓在一邊。

    就這麼一瞬,關卓凡卻也看清了,這個“珠兒”,清秀柔美。眉目如畫。

    關卓凡微微頜首致意,然後跨進門去。

    一張紫檀木的圓桌邊,一位麗人裊裊地站了起來。

    關卓凡突然間口乾舌燥。

    這位麗人容顏體態之美,無以設詞。

    關卓凡目眩神搖,心裡怦怦直跳。

    原來,女人的美。可以驚心動魄。

    原來,女人的美,可以錐心刺骨。

    真正豔絕人寰。

    這個“絕”字,有叫人“絕望”的意思。這位麗人之美,真是不給天下人留餘地。天下的男人,天下的女人。

    男人在她面前。如關卓凡般失態,麗人已見得多了。她微微一笑,輕輕蹲了一福,說道:“呂氏見過大帥。”

    關卓凡只覺得滿室生輝。

    他定了定神,說道:“卓凡來遲,姨太太受委屈了。”

    唉,我應該叫你嬸子嗎?

    呂氏輕聲道:“妾身還好。”

    關卓凡神魂飄蕩,趕忙努力收攝心神,說道:“就請收拾一下,卓凡派人護送姨太太上京。”

    呂氏靜靜地望著他,不言語。

    關卓凡差點把持不住,暗吸一口氣,說道:“到了北京,自然請姨太太分府別居,等勝四叔的案子有了眉目,再做道理。”

    呂氏眼波流動,卻看不出是喜是憂?

    她又福了一福,說道:“妾身謝過大帥。”

    關卓凡眼裡,她一蹲一起,姿態都無比曼妙,勾魂攝魄。心想此地不可久留,再流連下去,自己非失控不可,於是微微一躬,說道:“卓凡告辭。”

    剛剛轉身,呂氏在後面輕輕叫了一聲“大帥”。

    關卓凡骨酥筋軟,想說你不如叫我“卓凡”?

    他轉過身來,呂氏低聲道:“你……會殺掉德興阿麼?”

    關卓凡衝口而出:“你要我殺掉他麼?”

    呂氏渾身一顫:“不,不!我的罪孽已經太大了。如果再有人因我而死,我,我……”

    淚水從她明麗無儔的臉龐上滑落下來。

    關卓凡瞪著她,心裡起了極強烈的擁她入懷的慾望。

    他盡最大的毅力控制住自己,低聲道:“你放心,我不過是和德興阿打了一架而已。”

    然後大步走出房門。

    望著天空,長出一口氣,心裡說:原來世上真有傾國傾城這回事啊。

    他冒出一個念頭:陳玉成,勝保,德興阿,你們都值了。

    德興阿是個糊塗蛋,他劫奪呂氏的時候,腦子中根本沒有勝保和關卓凡是“叔侄”關係的念頭。他對勝保寵妾下手,完全是"se yu"熏心,連報復勝保都不是他的主要目的,更加沒有冒犯關卓凡的意思。

    但看在旁人的眼中,這卻是嚴重的冒犯。

    勝保下獄,只要罰當其罪,怎麼處置都可以,包括綁上菜市口問斬。

    但不可以羞辱他,不可以打他的臉。

    不然就等於打關卓凡的臉。

    所以德興阿此舉,不管有意無意,都狠狠地打了關卓凡一個耳光。

    “地位”這個東西不是一切。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別說關卓凡一個一等公軍機大臣了,就算太后、皇帝,如果軟弱的話,一樣會被人欺負,甚至,“爬到頭上撒尿”。

    朝野上下,都在看關卓凡如何反應。

    自己人在看,潛在的敵人們也在看。

    敵人們在看他值不值得畏懼,自己人在看他值不值得追隨。

    所以,關卓凡必須有所反應,或者說,他必須“立威”。

    但他又不能殺掉德興阿,至少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殺掉德興阿。因為那樣一來,他會被目為“公報私仇”。而且,是急吼吼地“公報私仇”。這對於一個剛剛進入政治中樞的人來說,是一個非常負面的形象。

    於是,關卓凡採取的手段,是繞開一切官面上的程序,直接抽德興阿一頓鞭子。甚至地點也選擇在“私人空間”——德興阿的內室。

    就像他對呂氏說的,和德興阿“不過打了一架”。

    但“這一架”卻把德興阿整個人打廢了。

    德興阿除了飽嘗皮肉之苦外,前程也毀掉了。關卓凡雖然沒有撤掉德興阿的西安右翼副都統,但誰都知道德興阿傷癒之後,不可能再回任。非但如此,德興阿面皮既已被剝得精光,走到哪裡都是個笑話,也就無法再出仕了。

    這種懲罰,過於撤職充軍。因為撤職充軍,還有起復的可能。被關卓凡揍過的德興阿,後半輩子只好混吃等死。

    足夠向敵人“立威”,對自己人交代了。

    這麼做好還有另外一個好處。

    這件事會在朝野引起極大的轟動,一定會有人目關卓凡為“跋扈”的。現陝西剿回大捷,加上關卓凡正“督辦五省軍務”,不會有人在這個點上自討沒趣。但時過境遷,難保不翻舊賬。那個時候,因為關、德的衝突完全不涉公事,彈劾關卓凡的人,只好說他“胡鬧”,無法說他“跋扈”。

    有趣的是,引發衝突的呂氏,就像空氣,誰都知道在那兒,但誰都會當做看不見的。

    因為一提呂氏,就無法迴避她的“原始身份”:洪楊“英王”陳玉成的妻子。

    德興阿拿這個堵勝保和多隆阿的嘴;同樣,關卓凡從德興阿手裡把呂氏搶走,德興阿也只能吃這個啞巴虧。

    日後即便有人彈劾關卓凡,就算拼了往死裡得罪關卓凡,也不能拿呂氏說事。原因很簡單:這個呂氏是逆犯的老婆,你今天才知道麼?以前為什麼不說啊?

    所以,所有的人,都只好繼續地裝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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