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6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2
第五十七章 復出
        
    笑聲甫歇,關卓凡說道:“最緊要的是,左季高不曉得那兩句話真正的出處。”

    他頓了一頓,朗聲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郭嵩燾大愕,這確實是他對左宗棠最不能釋懷的一個地方——問題是,關卓凡是怎麼知道的?

    關卓凡說道:“這是潘伯寅跟我說的。此事縈繞伯寅心頭多年,他可是掠人之美的人?筠仙,你也太為難伯寅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

    咸豐四年,即1854年,左宗棠入湖南巡撫駱秉章幕中。駱秉章倚俾極殷,言聽計從,“所行文書畫諾,概不檢校”。左宗棠愈發獨斷,自行其事,甚至拜折發炮之前,都不通知駱秉章。

    左師爺權過督撫,以致得了一個花名,叫“左都御史”。

    從二品的巡撫,一般會掛兩個銜頭。一個是兵部右侍郎,正二品;一個是右副都御使——這個品級倒不高,正三品。掛兵部右侍郎銜,乃為管轄軍事將領方便,尤其是從一品的提督;同時,“右副都御使”意味著巡撫可以參劾官吏,不論級別。

    左宗棠叫“左都御史”,意思是他比駱秉章這個“右副都御使”牛多了。

    這麼大包大攬,終於整出事情來了。

    咸豐八年,即1858年,當時的湖南總兵樊燮,不合得罪了左宗棠,左師爺乃以巡撫的名義。上摺嚴劾樊燮,“貪縱不法”。“目不識丁”。

    這個摺子,駱秉章事前也是不曉得的;事後索了稿子來看,見所劾事項都是事實,也就罷了。

    樊燮自然革職。他懷恨在心,先後向武昌的湖廣總督衙門,北京的內閣、都察院提控,告左宗棠“驕縱不法”,湖南巡撫衙門“一官兩印”。

    上面派員查辦。樊燮上上下下使足了銀子。形勢對左宗棠相當不利,頗有人曰左某“可殺”的。

    當時郭嵩燾已離開曾國藩幕中,進京入直南書房,文宗和肅順對他都甚為器重。郭嵩燾內外奔走,聯絡同官,全力替左宗棠疏通。

    可郭嵩燾和左宗棠是同鄉,檯面上如果由他來說話。份量大減。郭嵩燾乃說動江蘇籍的潘祖蔭,為左宗棠上了一個後來流傳全國的摺子,其中最著名的兩句話,就是“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這兩句話,文宗大為激賞。左宗棠就此過關。

    這個摺子,其實是郭嵩燾和潘祖蔭兩人合擬,而且是以郭嵩燾為主。但既然由潘祖蔭具銜,郭嵩燾就嚴守秘密,內中詳情從未對第三人道過。左宗棠自然也就無從知曉。

    左宗棠驅郭出粵,是地地道道的“恩將仇報”。可是左宗棠自個卻不知道。

    以潘祖蔭對左宗棠有恩,郭嵩燾抵京之前,關卓凡就請潘祖蔭設法,調和郭、左的矛盾。潘祖蔭乃對關卓凡說了這段公案。潘祖蔭的打算是,左宗棠進京陛見,自然要來拜訪自己的,到時候將實情和盤托出,看看“左騾子”有什麼反應?

    甚好,那咱們就等著吧。

    關卓凡含笑說道:“筠仙,我倒想看一看,目高於頂的左季高,磕頭認錯是一副什麼樣子?”

    郭嵩燾微微苦笑,既然“目高於頂”,怎麼可能“磕頭認錯”?他感激關卓凡苦心孤詣,調和鼎鼐,但並不相信左宗棠會真的在自己面前屈膝。不過,有左宗棠“驅龍入海”那幾句話,郭嵩燾內心芥蒂雖然還在,但胸口那股無以宣洩的積憤,卻已經消了大半。

    當下鄭重說道:“請貝子放心,不論左季高認不認錯,我和他的恩怨,都是私人糾葛,絕不會帶一絲一毫到公事裡面。郭嵩燾身為朝廷大臣,當報貝子知遇之德,決不能這點子道理都不曉得。如果言不由衷,自無顏屍餐素位。”

    關卓凡眼睛一亮,說道:“筠仙,你言重了。來,為上下同心,早臻大治,咱們幹了這一杯!”

    郭嵩燾自然不知道,左宗棠說“筠仙大才,非一省一地之格局。粵撫之位於筠仙,猶龍困淺灘。某驅郭去粵,乃驅龍入海也!”——這幾句話,是關卓凡編出來的。

    第二天,關卓凡上摺,以為恭王雖有過失,但已有悔意,“觀其心性行徑,尚為可錄用之人”,當然,如何“錄用”,“總須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獨斷,以詔黜陟之權,實非臣下所敢妄擬。”

    這個摺子引發的轟動,不在奏請設立“奉恩基金”之下。

    大夥兒看不懂了,他們倆不是對頭嗎?

    有宗室甚至抱怨:“關三自個幹得好好的,又把恭六扯回來幹什麼?就恭六那個德性,‘奉恩基金’啥的,不會出什麼幺蛾子吧?”

    也有不少人鬆了一口大氣,特別是為恭王提拔上位的那一撥。大家明面上都翹大拇指,說道:“關貝子宰相肚裡能撐船,這份氣量,真正了不得!”

    心底暗暗歡喜:應該不會跟著恭王一起倒霉了。

    有少數真正為朝廷國家著想的,說道:“樞府首領,不計前嫌,同心一德,此乃國家祥瑞。我朝中興大治,指日可待了!”

    沒過兩天,明發上諭下來了:

    “日前將恭親王過失,嚴旨宣示,原翼其經此懲儆之後,自必痛自斂抑,不自再蹈愆尤。此正小懲大戒,曲為保全之義。

    “茲覽軍機處領班、毅勇忠誠貝子關卓凡所奏,以恭親王咎雖自取,尚可錄用。

    “此與朕意正相吻合,見既明白宣示,恭親王著加恩仍在內廷行走,並仍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此後惟當益矢慎勤,力圖報稱,用副訓誨成全至意。”

    這道上諭又是由內閣直接發出的,沒有經過軍機處。

    當天上午關卓凡去了豐台閱軍,不在軍機處。文祥、寶鋆、曹毓瑛、許庚身幾個看了,各有心思。文祥、寶鋆兩個的心裡,是既喜且憂。

    喜的是,恭王這就算“復出”了!

    憂的是,上諭中的兩個差使,“內廷行走”純屬“帽子”,沒有實際意義;真正重要的就是一個“仍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

    而最重要的“軍機處行走”,不在其中。

    文祥沉吟半響,說道:“星叔,你怎麼看?”

    許庚身微微一笑,說道:“我怎麼看不緊要。博川,這件事,我覺得不需要兜圈子,貝子回來了,晚一點過府拜訪,直接請教就好了。”

    文、寶、曹幾個互相對望,深深點頭。

    下值後,打聽得關卓凡已經進城回府,文祥趕忙來到了柳條胡同毅勇忠誠貝子府。

    關卓凡看了文祥帶來的上諭的抄件,不說話,手指在桌子上輕輕地敲著。

    文祥心中著急,卻不敢出聲。

    關卓凡終於開口了:“博川,有一個事情,六爺似乎疏忽了。”

    文祥一驚,趕忙說道:“請貝子明示。”

    關卓凡說道:“聖母皇太后親擬的那道上諭,你總記得?”

    文祥說道:“是,當然記得。”

    關卓凡緩緩說道:“對這道上諭,一直到今天,六爺可是都沒有一個說法。”

    文祥恍然大悟。

    慈禧親擬的那道上諭,由蔡壽祺劾恭王的“貪墨、驕盈、徇私、攬權”生發,對恭王諸多指責,什麼“妄自尊大,諸多狂傲”,“目無君上”,“諸多挾制”,“暗使離間”,“胡談亂道”,等等,最後“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預公事”。

    之前恭王用曹毓瑛“避重就輕,以退為進”之計,上摺自認“荒唐”,“開去一切職司”,“閉門讀書思過”。

    恭王的摺子在前,慈禧的詔書在後——確實,一直到今天,恭王都未對慈禧的親擬的上諭做出任何反應。

    就是說,沒有“謝罪”,沒有“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的表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2
第五十八章 謝恩還是謝罪
        
    即便恭王上的那個摺子可以視做“謝罪”的摺子,也是過不了關的。那個摺子只是含含糊糊地說自個“荒唐”,可到底怎麼個荒唐法?是像上諭中指責的那樣;還是你君臣對唔的時候,不小心放了個屁?

    你不“謝罪”、“悔過”,我就把你放出來,豈非說,是我處分你處分錯了?

    在恭王沒有任何正式“謝罪”表示的情況下,兩宮就恢復了他的“內廷行走”和“仍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兩項差使,其實已經算寬宏大量了。

    文祥想到恭王這邊居然一直念不及此,不由渾身直冒冷汗。

    從毅勇忠誠貝子府出來,文祥叫人先去給寶鋆送信,約了晚一點在鑑園會合,自己則趕到了曹毓瑛家裡。

    在曹家,和曹毓瑛兩個一起,替恭王擬好了一個摺子,然後結伴往鑑園而來。

    到了鑑園,恭王和寶鋆都在等著了。

    文祥複述了關卓凡的話,寶鋆聽了,瞪大了眼睛,用手一拍大腿,說了聲,“嗐!”是頗為失悔的語氣。

    恭王輕輕嘆了口氣。

    事實上,上不上這個“謝罪”摺子,他不是沒有想過的。

    上了這個摺子,就是認了蔡壽祺的種種攻訐,就是“立存此照”,就再也翻不得案,就只能從此做小伏低了!

    天潢貴胄的一股傲氣始終頂在胸口,就猶猶豫豫,下不了狠心。

    同時。也存了僥倖之心,也許“西邊的”會疏忽過去呢?

    現在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許多事情,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恭王緩緩地說道:“逸軒的意思,我明白。事已至此,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你們說吧,我要做什麼?”

    文祥心中頗有不忍,但其勢已不能不發,說道:“明兒一早,六爺要進宮謝恩。嗯。我和琢如,替六爺準備了一個謝恩的摺子。”

    曹毓瑛取出折稿,遞給恭王,說道:“王爺,請你過目。”

    洋洋灑灑,披肝瀝膽,真是一篇好文章——可哪裡是“謝恩”。根本是“謝罪”!

    但恭王很平靜,看過了,抬起頭來,說道:“很好,辛苦幾位,就這麼辦吧。”

    恭王如此配合。倒有點出文祥和曹毓瑛的意料,兩個人都非常欣慰。

    曹毓瑛說道:“我馬上就辦。這個摺子,我給內奏事處打個招呼,叫他們接了就往裡邊遞,‘西邊的’安寢之前。一定能夠收到。”

    於是趕回軍機處,找到值班的軍機章京。謄正後裝在黃匣子裡,然後密密囑咐了,由外奏事處而內奏事處,遞了上去。

    不是緊急軍報,卻用黃匣子,軍機處如此安排,不曉得是什麼緊要的事體?內奏事處不敢耽擱,腳不沾地地將摺子遞進了長春宮。

    慈禧果然正準備梳洗了歇息,一看見是恭王的摺子,心中就曉得是怎麼回事了。

    看完了摺子,快意無比:老六,你總算服了!

    心想:“他”算得真準!

    明兒老六進宮謝恩,跟他說點什麼呢?當場就讓他回軍機嗎?

    一邊思索,一邊吩咐太監,把摺子送到鐘粹宮去。

    慈禧說道:“跟母后皇太后說,六爺明兒要進宮謝恩。嗯,請母后皇太后明兒早一點到養心殿西暖閣,我有話和她說。”

    第二天軍機叫起,奏對的政務之中,有兩項重要的人事任命。

    一個是兵部尚書出缺,關卓凡奏請由曹毓瑛調補。

    曹毓瑛現在的“本職”是左都御使。這個差使總領柏台,需要道德聲望較高、形象相對“獨立”的人物來做,才叫人心服。曹毓瑛的長處在於籌謀策劃,又是眾所周知的恭王的“私人”,在人們的心目中,就不是那種“風骨挺拔”的人物。

    當初恭王把曹毓瑛放到這個位子上,主要是為他掙個“一品”的功名,就是說,是為了“酬功”。既然如此,自然不免譏評。曹毓瑛在都察院,上下左右都不大順暢,做的實在不很痛快。

    兵部尚書這個位子,調兵遣將,籌餉練勇,正是曹毓瑛所長。而且,不像左都御史,做兵部尚書,“能力比資歷重要”,也是大家可以勉強認同的。

    事前關卓凡沒有放出任何風聲,曹毓瑛萬沒想到這個餡餅會砸到自己頭上,心裡怦怦直跳。

    軍機奏對,不能有任何“失儀”的樣子,現在也不是“謝恩”的時候,曹毓瑛雖然心情激盪,仍然一默無言。

    曹毓瑛的遺缺,關卓凡奏請,由左副都御使、署理禮部侍郎的潘祖蔭升補。潘祖蔭在士林中的聲望,遠在曹毓瑛之上。而且,潘祖蔭不是那種一味悠遊金石林下的人物,肯言,敢言,一向頗有直聲。由他來接左都御史的位子,非常合適。

    這兩項人事一通過,君臣都小小有朝廷“氣象一新”的感覺。

    奏對完畢,關卓凡說道:“恭親王感念天恩,想當面跟兩位皇太后謝恩,現正在南書房候旨。”

    兩宮對視一眼,慈禧微微一笑,說道:“那就傳吧。”

    於是喊了太監進來,把當值的御前大臣找過來。

    軍機奏對的時候,不比其他,關防森嚴,連御前大臣都得遠遠避開。

    今天當值的御前大臣是醇王。醇王進得東暖閣,領了旨,興沖沖往南書房去了,為他的六哥“帶班”覲見。

    軍機大臣正待跪安退出,慈禧突然嘆了口氣,說道:“唉,皇帝的功課,真是叫人不省心!”

    這句話說的沒頭沒腦,大傢伙兒都是一愣。

    慈禧繼續抱怨:“下了書房,問起功課,瞎三話四,差不多就是‘一問三不知’了,你們說說,這麼下去,可怎麼好?”

    皇帝在弘德殿“上學”,“總司弘德殿稽查”的是醇王,承認“聖學”有問題,就是指責醇王的差使辦得有問題。

    一時間大家都有點不大好接這個嘴。

    關卓凡卻知道,慈禧確實是對小皇帝的功課頭疼,倒不是借此對醇王表示什麼不滿。只是御姐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上提這個事,他一時間還沒想明白。

    小皇帝的功課為什麼不好,關卓凡比慈禧這個當媽的更清楚一些。

    這個其實真怪不到醇王頭上。

    醇王這個“總司弘德殿稽查”,能夠“稽查”的,不過是一些小皇帝的飲食、筆硯、書包這種瑣碎的事情。

    小皇帝的功課不好,說到底是師傅“不好”;而皇帝的師傅的選擇,還輪不到年輕的醇王說話。

    小皇帝的師傅,主要是兩位,一位倭仁,一位徐桐。

    在關卓凡看來,這兩位師傅,都選得莫名其妙。

    倭仁理學大家,“學問”自然是好的。可倭仁為人,極其古板,他那張臉,沒人知道笑起來是什麼模樣。同僚們不曉得,可憐小皇帝也不曉得。

    倭仁授課,學生雖然是皇帝,但他從來不假辭色。皇帝學不好,他的臉色愈加難看;學得好,從不褒揚。

    小皇帝見到他,就怕,就煩,這個學,怎麼上得好?

    偏偏倭仁講得是《尚書》,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叫他在這詰屈聱牙的文字和典故中打轉,怎能不暈?

    關卓凡想,別說小皇帝了,換了老子,一樣學不好啊。

    至於徐桐,前文說過了,依附倭仁,以理學裝點道貌,不好說他是偽君子,但真實的學問是很有限的。肚子裡的貨色,不過一部《太上感應篇》,一部《了凡四訓》。整天捧著一部《袁了凡功過格》,填填寫寫,叫人好笑好氣。

    正途的儒宗翰林一向是瞧徐桐不起的,可他居然因為倭仁的關係,當上了皇帝的師傅,真正是欺負兩個御姐沒文化!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3
第五十九章 最長的一天
        
    徐桐講《大學》,《中庸》,一樣是煩死人不償命的東西。

    除了倭仁、徐桐兩位,還有教“國語”的“諳達”。對於滿語這種處於“殭屍”狀態、滿洲貴族之間都不使用的語言,小皇帝能有興趣學嗎?

    偏偏中國歷代王朝,以清朝對皇帝和皇子的教育最為嚴格。

    拿小皇帝來說,每天卯初——早上五點起身,卯正——早上六點上書房,十歲不到的孩子,大冬天的從被窩裡撈起來,不容一絲假借。除了中午回宮進膳,有半個時辰的空閒,一直到午後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之間,功課才完。

    清制,皇帝、皇子“上書房”的時候,師傅權威最重,其他的人,包括太后、皇帝,都不能干涉。如果師傅不放學,全世界只好一起陪著等。以致常常有這種情況發生:已經過了飯點,師傅還在那裡長篇大論,慈安、慈禧兩個太后,只好餓著肚子等小皇帝下學,然後才能傳膳。

    這種教育制度,如果不考慮小孩子的承受能力,本來是要點個“贊”的,可是——教的都是些什麼東東嘛!

    這就是清末對於皇帝的教育:花最大的氣力,教最沒有用的東西。

    小皇帝的痛苦可想而知。

    不是“不學好”,實在是“學不好”。

    慈禧抱怨小皇帝的功課,其他軍機大臣可以暫時不說話,關卓凡身為軍機領班,不可以不說話。因為“啟沃聖聰”。絕不僅僅是皇室自個的事情。而是真正的國家大政。軍機處責無旁貸。

    關卓凡只好說道:“許是功課太重了?雖然聖明天縱,年紀總是還小。”

    “功課太重”是實情,慈安地位超然一點,看得反倒明白,剛想出聲表示支持,慈禧卻說道:“唉,明年就十歲了,快成大人了。怎麼能說還小?康熙爺這個年紀,已經辦了多少大事?”

    在對待兒子的教育上,慈禧和原時空那些一到週末就把小孩子送到各種“班”裡的母親,沒有任何區別。總是求全責備,望子成龍——雖然她的兒子已經是“龍”了。

    當然,此“龍”非彼“龍”。

    還有,康熙擒鰲拜的時候已經十五週歲,按當時的算法就是十六歲,聖祖爺十歲的時候,似乎也沒做什麼大事情。

    關卓凡覺得很有趣。對康熙的這個模糊的誤會,原時空和本時空原來是一樣的。甚至包括慈禧這樣的皇室的成員。

    這種場合自然不好說破。關卓凡說道:“臣以為,倭仁的學問太大,總要慢慢領會,略假時日,皇上的聖學一定是可以精進的,聖母皇太后不必過慮。”

    這個話暗指倭仁古板,教而不得其法,兩宮皇太后都聽出來了,互相望了一眼。

    “不是我兒子笨,是老師沒教好”,這種話,當媽的永遠是愛聽的。

    慈禧沉吟道:“倭師傅年紀大,差使多,實在是太辛苦了一點,弘德殿是不是再添一位師傅?”

    關卓凡腦子中靈光乍現:老子可以幹這個活!

    茲事體大,容俺好好想一想先。

    關卓凡說道:“是,朝廷體恤老臣,倭仁一定感激。臣等下去,好好商議一番,盡快將人選進呈御覽。”

    沒有更多的話了,軍機大臣跪安退出。

    一出養心殿東暖閣的門,就看見醇王陪著恭王,在院子裡遠遠地候著。

    關卓凡突然明白了,慈禧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扯兒子讀書的事情?——故意叫恭王在外面等。

    醇王看見軍機們出來了,帶著恭王,向東暖閣門口走去。

    雙方錯身而過,這個場合不好說話,彼此微笑點頭示意。

    關卓凡心中微動:恭王臉上的那種誠惶誠恐,他從所未見。

    醇王朗朗的聲音響起:“恭親王奕??候見。”

    就在軍機大臣將要走出養心殿東暖閣院子的時候,從東暖閣裡傳出了哭聲。

    是恭王的聲音。

    這兒到東暖閣,已經有一段距離,東暖閣的門上,還掛著厚厚的棉簾子,可恭王的哭聲,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哭。

    幾個軍機大臣心中大動,互相以目。

    關卓凡心想,真的是“伏地痛哭”啊,歷史的魔杖,究竟逃不過去。

    天上彤雲密佈,眼見又是一場大雪。雪停了,會是一個晴天嗎?

    恭王收淚之後,兩宮叫太監給他搬凳子、絞毛巾,然後絮絮如家人,頗說了幾句窩心的話。

    恭王則站起身來,反覆表示愧悔之意,特別是“不敢怨懟”。

    然後兩宮的話頭就轉到恭王的復出上,明裡暗裡,說這個出於關卓凡的一力舉薦,以後他和關卓凡,“一個鍋子裡攪勺子,可得好好兒地搭夥計。”

    恭王莊容說道:“臣和關卓凡,同為國戚,與國同體,一定同心共德,共赴王命,斷不會叫兩宮皇太后失望的。”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臣視關卓凡,於私為兄弟,於義為諍友,於公為良師,於國家,為柱石。”

    這話的調子,高,真是高。

    慈禧微笑著說道:“‘柱石’這個話說得好。關卓凡曾經跟我們姐倆,說過美國那位姓林的‘總統’的一段話。嗯,大約是這樣子的:‘中國、美國,一東一西,就像兩根擎天的柱子,互相搭把手,就都能站得穩、立得牢;中國和美國立定了,這個世界就安穩了,庶幾正氣張揚,邪佞不生。’”

    慈禧喝了一口茶,說道:“六爺,我們姐倆,也盼著你和關卓凡,能夠成為咱們中國的兩根擎天的柱子。”

    獎譽之隆,倚望之殷,恭王十分激動,跪倒磕頭,朗聲說道:“臣感念天恩,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雖然談得如此“投契”,但並未當場許恭王重回軍機,他還得回府等“後命”。

    這對於恭王,真是“最長的一天”。

    中午的飯,山珍海味,毫無滋味,到底只喝了一碗粳米粥。

    一直等到申初,終於聽見書房外腳步聲響,聽差來報:“文大人、寶大人到了!”

    開門迎出,看見漫天飛雪之中,文祥、寶鋆迤邐而來。走到跟前,看清楚兩個人的臉色,恭王心中的那塊大石頭輕輕落地了。

    文祥和寶鋆進了書房,聽差進來,替他們將落在身上雪打掃乾淨,將他們的大帽子接了過去。

    文祥舒了口氣,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恭王:“六爺,這是草稿,琢如留在軍機處主理,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了內閣了。”

    這是“明發上諭”。

    恭王接過來,手有一點點發抖。

    底稿是曹毓瑛的手筆,不過上面另有增減,字跡略顯拙稚,不曉得出自誰的手?但恭王此時顧不得這個,先細細地看下去:

    “諭內閣: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本日恭親王因謝恩召見,伏地痛哭,無以自容。當經面加訓誡,該王深自引咎,頗知愧悔,衷懷良用惻然。

    “自垂簾以來,特簡恭親王在軍機處議政,已曆數年,受恩既渥,委任亦專;特因位高速謗,稍不自檢,即蹈愆尤。所期望於該王者甚厚,斯責備該王者,不得不嚴。

    “今恭親王既能領悟此議,改過自新,朝廷於內外臣工,用舍進退,本皆廓然大公,毫無成見;況恭親王為親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耶?

    “恭親王著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復議政王名目,以示裁抑。望其毋忘今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圖報稱;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諉,以負厚望。欽此。”

    恭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內心欣慰,難以言喻。

    這道上諭,確定恭王重回軍機之外,措辭上也很給恭王面子。特別是“位高速謗”“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兩句,尤其叫他舒心。

    這兩句,都是後來加進去的。這個筆跡,恭王不認得,問文祥:“博川,這是哪一位改的呀?”

    文祥鄭重說道:“是關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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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軍機帝師
        
    這個確乎萬萬沒有想到,恭王呆了半響,長嘆了一聲,說道:“好,好,我服了這個人!”

    文祥內心的欣慰,一樣是難以言喻的。這場天大風波,至此終於濤平浪靜,他在中間費了多少心血還在其次,重要的是國家可以再度從容前進,而且,可以預期,由徐行而快趨,步子將愈邁愈大。

    他今年四十七歲,相信能夠看到中興大治的盛景!

    “明發上諭”中並未指明恭王“重領軍機”,但這是不言自明的。

    “軍機領班”本來就不是一個正式的官稱,大多見於口諭,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也會在筆諭中出現。比如因為當事人資歷有限,新官上任,為強調身份,講其他事情的時候,順帶一筆。

    恢復恭王“內廷行走”和“仍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上諭中,點明關卓凡的身份是“軍機領班”,就屬於這種情況。

    以恭王的身份資歷,不須做這種強調;在“裁抑”恭王的背景下,也不可以做這種強調,不然,一定有人會琢磨出事實上不存在的“意思”來的。

    中國近現代之前的官稱,大都如此含混、微妙,當然,非常討厭。

    根本原因,是皇帝為了集權於自己的手中,不把明確完整的權力賦予臣下,以方便自己隨時掌控整理調度。

    比如軍機大臣,本身沒有品級,儀制上互不相屬。皇帝既可以全班召見,也可以隨時召見其中任何一人;而任何的一件事。可以交給任何的一位軍機大臣辦理。

    不過,這個制度,對關卓凡不是沒有好處。如果他“簾眷獨渥”,軍機處真就是他的“橡皮圖章”了。

    因為就制度而言,皇帝交代某位軍機大臣辦理的事項,雖無需軍機處其他成員“公議”,卻是以軍機處的名義對外發佈的。

    比如,一件差使。明明是由“顧委會”辦的,但關卓凡可以“管部”的緣由,請旨以軍機處的名義施行。

    而這件差使,如果關卓凡不願意,軍機處其他成員,其實毛都碰不到一根。

    至於兩個“軍機領班”,如何“排班”。“站位”?

    這個問題,重要而微妙,但並不難解決。

    單獨覲見,沒有這個問題。

    如果“叫起”的是軍機全班,進養心殿東暖閣的時候,恭王年齒較長、爵位較高、資歷較深。當然走在前面。

    這個不會引起對恭王和關卓凡在軍機處的地位的任何誤會。就像朝廷大典上,老惠親王的排位一定在恭王之前,但沒有人因此認為,老惠親王的話比恭王管用。

    奏對的時候,恭、關並排站立——已經給了關卓凡“免跪”的恩典。

    其實御姐還是愛看關卓凡跪在自己面前的。只是為了和恭王“相敵”,只好請這位情郎站起來。

    回事情。一人一件,交替進行。

    只要沒有人故意搗亂,應該是井井有條的。

    第二天,恭王一大早就來到了軍機處。

    他早,其他幾個大軍機也不晚,關卓凡和他更是幾乎前後腳到的。

    恭王見了關卓凡,極其熱情,握著他的手說:“逸軒,你剿回剿捻、凱旋回京之後,可還沒去我那裡坐過。昨兒晚上,你六嫂還跟我嘮叨,‘關逸軒’三個字,聽得耳朵裡已經長出繭來,還不曉得人什麼樣子?你說,都是一家人,這成什麼話?揀日不如撞日,今兒下了值,晚飯在我那裡吃,你也該見見你六嫂!”

    好傢伙,這就成兄弟了?還有嫂子?這個……是不是太客氣了?

    關卓凡入玉牒,宗人府頗費心思,把關卓凡算成了文宗這一輩。雖然關卓凡的這一支和大宗遠了一點,但既然都是宗室,又是同輩,叫一聲“六哥”“六嫂”也不為過。

    關卓凡笑道:“六爺太客氣了,我恭敬不如從命,那,今兒就叨擾了!”

    軍機“叫起”,恭王含笑目視關卓凡,意思是咱們倆誰走在前面啊?

    關卓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清清楚楚地說道:“我附六爺驥尾!”

    恭王拱了拱手,道了聲:“有僭。”然後帶上大帽子,第一個走出了軍機處。

    今天軍機“叫起”,純粹“見面”,猶如“演習”。誰先誰後,如何“站位”,兩個領班如何輪流奏事,其他的軍機大臣如何“越次回奏”,等等。因此事先君臣已有默契,重要的事情,只要不是急務,不必放在今天交辦或者上奏。

    “演習”的結果,確實“井井有條”,於是彼此滿意。

    軍機大臣“跪安”之前,慈禧說道:“關卓凡,你留一留,有幾句話要問你。”

    這個原在關卓凡意料中。昨天下午,他上了一個密摺。密摺裡的提議,茲事甚大,關節甚多,今天兩宮非當面向他問個清楚不可的。

    既然是密摺,自有不足為外人道處,所以得單獨回奏。

    其他的軍機退出之後,慈禧高聲說道:“來呀,給關卓凡搬一張凳子來。”

    外面的太監,趕忙進來,搬了張錦凳過來,在御案的左手邊輕輕地放下。

    這就是“賜坐”了——這是關卓凡首次在兩宮皇太後面前享受到的“恩典”。

    他恭恭敬敬地謝了恩,坐下了。心裡想:什麼“待遇”都得比著恭老六,挺好。

    看著他坐下來,兩位御姐的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慈禧的笑容裡,還多少帶了一點俏皮的味道,好像關卓凡是一件什麼有趣的物事。

    她緩緩說道:“你那個摺子,教皇帝‘兵事、洋務’的師傅,是不是就是你自個啊?”

    關卓凡顏色不變,說道:“臣的一點小心思,難逃兩宮皇太后洞鑑。臣厚顏,是打算毛遂自薦來著。”

    關卓凡的這個密摺,就是關於為小皇帝添加師傅的事情。

    關卓凡建議的第一個人選,是翁同龢。

    翁同龢是咸豐六年的狀元,那一年,他不過二十七歲。翁同龢是有真學問的,而且,人也開通,不是倭仁那種老古板,也非徐桐那種道學家,拿來教小皇帝寫字、做文章,做基本的語文訓練,一定是好的。

    至於在政治上影響小皇帝,像原時空他做光緒帝的老師那樣,關卓凡以為,這個時候的翁同龢,還沒有這個意識,也沒有這個能力。自己先不需要操這方面的心。

    翁家是常熟望族,祖孫三代,都出牛人。

    翁同龢的父親翁心存,在咸豐朝做到大學士,也做過同治小皇帝的師傅。

    翁同龢的大哥翁同書做過安徽巡撫。

    翁同書的兒子翁曾源幼承家學,惜乎屢試不中。翁存心死後,以帝師故,朝廷賜其孫翁曾源舉人,免會試,直接參加殿試。結果翁曾源一舉大魁天下。

    如果翁同龢進“弘德殿行走”,那麼翁家前有“叔侄狀元”,後有“父子帝師”,算是佳話加佳話了。

    關卓凡舉薦翁同龢做小皇帝的老師,除了翁同龢確實是合適的人選外,和翁家的籍貫、背景也有關係。

    翁同龢既然是江蘇人,那麼和潘祖蔭一樣,可以算到“軒系”裡面。對於讀書人來說,成為帝師,既是絕大的榮耀,也是踏上入閣拜相的捷徑。“薦主”的情分至重,翁同龢必然感激。加以經營,翁某一定會成為自己的羽翼。

    除了舉薦翁同龢,關卓凡建議,為小皇帝的功課,加一門“兵事、洋務”。

    “洋務”——關卓凡在摺子裡說,現在這個世道和以前已經不同了,不論是友是敵,總得和洋人打交道。既然要打交道,就得知己知彼,這樣才不會吃虧,才有勝算。

    還有,咱們現在大辦洋務,曉得洋務是怎麼回事,才不會被下面“矇蔽聖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3
第六十一章 雙重保險
        
    至於“兵事”,更加理直氣壯。

    我朝馬上得天下,皇上的功課裡,現在還有“騎射”。這“騎射”,可不就是“兵事”?

    這是“祖宗家法”!

    只是,關卓凡委婉地說:現在的仗,單單“騎射”,已經不夠打了,多少要加入一點新鮮的東西。

    將來打仗,當然不是叫皇上親自上陣,開槍放炮。可總得大略知道,兵是怎麼練的,仗是怎麼打的,才好“乾綱獨斷”;不然,出入之間,萬千人頭,關係甚大。

    關卓凡還建議,將滿語的功課移到午膳之後,時間也不必長;卯正到午初,這兩個半時辰,分成四段,每段半個時辰、一門功課,分別為倭仁、徐桐、翁同龢主講,以及“兵事、洋務”。每段之間,給小皇帝一刻鐘的時間休息玩耍。

    這麼安排,小皇帝的功課雖然增加了兩門,但總課時反倒減少了半個時辰。當然,“代價”是倭仁和徐桐的功課被大大壓縮。

    關卓凡的密摺,慈禧、慈安姐倆是在晚膳的時候看到的,看著看著,便停箸不吃了。

    翁同龢既然是狀元,為人又“和平謹慎”,“純孝”,自然是夠格做小皇帝的師傅的——這一點,姐倆是沒有異議的。

    將小皇帝的功課分成五段,午膳前四段,午膳後一段,慈安大表贊成。

    “孩子的書唸得太苦了!照先頭那麼個唸法,日子長了。非念傻不可!關卓凡這個法子好!”

    慈禧皺了皺眉,覺得自己該發表點不同的看法。但略略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這就算默認了慈安的意見。

    該不該加“兵事、洋務”,慈安說不大好;然而慈禧的心裡頗為震動——這當然是應該的,自己原先可沒有想到!

    她甚至這麼想:要不要叫“他”也給我講一件這個“兵事、洋務”?

    慈禧的困惑在於,雖然知道倭仁的課講得呆板,可她還是不確定該不該大幅度地減倭仁和徐桐的功課——她並不曉得《尚書》、《大學》、《中庸》,到底是什麼“學問”?皇帝如果學少了。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

    沒辦法,御姐的書讀得少。

    要問關卓凡的,主要是這個問題。

    關卓凡略略沉吟了一下,說道:“回聖母皇太后,這個事情若要講得透徹,臣得先和兩位皇太后請罪,容許臣言語放肆。”

    慈禧心想:你還不夠“放肆”麼?

    念及於此。臉上微紅。剛想說話,旁邊的慈安先說了:“我們姐倆這兒,你還有什麼話不能說麼?儘管說好了。”

    關卓凡說道:“謝兩宮皇太后的恩典。臣斗膽請問,這個《尚書》、《大學》、《中庸》,兩位皇太后可讀過麼?”

    慈安笑道:“哎呦,我們姐倆哪裡讀過這麼大的書!”

    關卓凡說道:“可是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宵旰憂勤,咱們的國勢卻蒸蒸日上,中興可期!”

    這個馬屁幾乎把慈禧拍進雲端,御姐渾身輕飄飄的,好像凌雲駕風一般鬆快!

    關卓凡說道:“《尚書》的學問大。《大學》、《中庸》的學問也不小,可臣以為。皇上親政之後,要做的是撫育萬民,不是呆在書齋裡做學問。”

    言下之意非常明白:俺教的是怎麼“做皇帝”,倭仁教的是怎麼“做學問”。

    那麼,學什麼,跟誰學,不是一清二楚了嗎?

    關卓凡說道:“又比如,學做文章是緊要的,但也得看學做什麼文章。皇上並不需要下場論文,難道叫皇上學做八股文?”

    這個話,兩宮皇太后都點頭。

    慈禧微笑道:“那你說,翁同龢應該給皇上講些什麼呢?”

    關卓凡說道:“臣以為,應該講史。皇上年紀還不大,《治平寶鑑》,《帝鑑圖說》,這些書,都是好的。”

    這個話,和慈禧切身的感受,深深吻合。她早就覺得,作為君主,讀史,通史,太緊要了!有時候,自己吃虧,就吃虧在“史”讀得少!

    於是,關卓凡密摺裡建言的事項,在兩宮皇太后這兒,就算全部通過了。

    翁同龢由關卓凡舉薦,這是自然的;可在檯面上,小皇帝的“兵事、洋務”的師傅,並不能真由關卓凡毛遂自薦,得另外找人“舉薦”關卓凡。

    雖然現在的中國,找不到比他更有這個資格的人。

    這個年代,別說中國了,就是美國,早就民選總統了,也不大作興“毛遂自薦”這一套的。

    書友們也許還記得《星條旗之殤》中的一個人物,斯蒂芬.道格拉斯,民主黨大佬,綽號“小巨人”的。就是和林肯競求瑪麗.托德——後來的總統夫人瑪麗.林肯,敗下陣來的那一位。

    情場上輸了,道格拉斯就想在政壇上找回場子來。林肯首任總統的那一次大選,道格拉斯是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

    當時是不興自己競選的,候選人得呆在家裡,讓支持者去競選。道格拉斯首開風氣,自己親自上陣,一天發表多達二十場演講。

    結果美國人民對這種不曉得謙虛為何物的行為非常反感,一路上不斷有人朝“小巨人”扔雞蛋和水果。

    不知道格拉斯在政壇上也輸給了林肯,和這個有沒有關係?

    言歸正傳。

    慈禧星眸轉動,微笑道:“這個綵頭,給老七好了。”

    妙極,英雄所見略同,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醇王兼著“總司弘德殿稽查”的差使,由他來出面,合適不過。

    今天的御前大臣還是醇王,當下就傳了醇王進來,說了這件事情。

    不但建議增加小皇帝“兵事、洋務”的功課,並舉薦關卓凡出任這門功課的師傅;連“改良”弘德殿的功課為“五段”,也歸了醇王。

    醇王高興壞了,這個風頭可是出大發了!

    他滿面笑容地對關卓凡說:“逸軒,搶你的功勞,怎麼好意思?”

    關卓凡微笑道:“哪裡,啟沃聖聰,我一向是追隨七爺的。”

    跪安出門之後,關卓凡對醇王說道:“七爺,摺子怎麼寫,咱們可以請教一下琢如或者星叔。”

    醇王連連點頭。

    當然要找槍手的。

    回到軍機處,關卓凡的說法變成,醇王昨兒上了一個密摺,建議皇上的功課加一門“兵事、洋務”,兩宮皇太后把我留下來,就是問我願不願意做這個師傅?

    這是沒法辭的,自己縱然才疏學淺,也只好應承下來。

    兩宮皇太后又問,弘德殿還得再添一位師傅,你看,誰合適啊?

    這個話,兩宮皇太后昨兒已經交代了,不好再拖。自己想了想,翁同龢狀元及第,學問一定是好的。而且,“叔侄狀元”,“父子帝師”,佳話成雙啊。於是就舉薦了翁同龢。

    呃,六爺你看呢?

    恭王能怎麼看?自然好好好。

    幾個軍機都不相信醇王有能耐上這麼一個密摺,可關卓凡的意思大夥兒都懂,彼此心照就是了。

    幾個人都是敏感的,曉得這絕不僅僅是一門功課的事情,特別是這裡面有“洋務”,言路上會有什麼反應,要密切關注著。

    關卓凡做小皇帝的師傅,當然不是為了培養出一位彼得大帝。

    最根本的目的,是影響、控制小皇帝。

    距小皇帝親政,還有八年。這八年,會發生很多事情,有的事情會如自己所願,有的事情未必如自己所願。因此,要做好多手的準備。

    還有,影響、控制小皇帝,會間接地影響、控制小皇帝的媽。

    直接加間接,算是雙重保險吧。

    關卓凡所謂的“影響、控制”,要達到這樣一個程度:尊重,喜愛,依賴,直到不能離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3
第六十二章 固倫公主
        
    “兵事”也好,“洋務”也罷,其實都是個大筐,但凡關卓凡覺得有用的,都可以往裡邊裝。

    “兵事”和“史實”是分不開的,中外的史實,都可以信手拈來——俺是學什麼專業的呀?

    “洋務”,舉凡近現代西方的政治、經濟、科學、技術、文化、藝術,都可以算作“洋務”。

    還有,俺雖然是文科生,但複習複習,小學初中的數理化——也可以算“洋務”,大概還撿得起來,拿來唬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足夠用了。

    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擁有現代教育制度對古代教育制度的巨大優勢,關卓凡對實現這個目標有足夠的把握和信心。

    以有陰謀嫌疑的手段加於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身上,會有內疚嗎?

    不會,至少,小皇帝會有一個更加快樂和健康的童年。

    以後的事情,歷史大潮,浩浩湯湯,我們都只是其中的一朵浪花。

    關卓凡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以為小皇帝增加“兵事、洋務”功課為契機,打壓守舊勢力,加速推進新政。

    關卓凡估計,“兵事”爭議不會太大,就算達不成統一意見,也可以“置而不議”,即你牢騷你的,我幹我的。

    “洋務”可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連辦個“同文館”,還吵得沸反盈天;皇帝學“洋務”,那班守舊衛道之士,還不得如喪考妣?

    關卓凡真的很好奇,甚至有一點“期待”——想看看這班冬烘先生。到底能有什麼反應?

    如果這一關能過去。那麼連皇帝都學“洋務”。還有誰不能學、不該學的?

    這是最好的“標竿”。

    之後,“新政”就可以大踏步地向前進了。

    這是關卓凡和守舊勢力的第一次正面交鋒,這一關,一定要過。

    為此,關卓凡甚至不惜斥諸最極端的手段。

    不過,他判斷,應該用不著動刀動槍的。

    關卓凡認為,清末改革。最大的障礙,還是士紳階層對土地、農民的掌控;觀念上的守舊,如果上位者有足夠的決心,根本沒有看上去那麼可怕。

    而真正動士紳階層的奶酪,即大規模剝奪他們對土地的支配權——不論用什麼手段,和平的也好,暴力的也罷——還早著。

    沒有真正的強大實力包括武力做後盾,“言路”就是只紙老虎。

    何況,“言路”本身,也有支持新政的聲音。其實還不少。只是這些聲音聽起來,自然沒有守舊派哭爹喊娘“嚎喪”那般響亮。所以,上位者難免有敵人無比強大、我方勢單力薄的錯覺。

    還有,關卓凡對清末士林的“風骨”,並沒看得太重。

    中國士人對君主的“犯言直諫”,到了清末,基本淪為做秀。“清流們”倚仗的不過是君主的寬容,如果君主真的瞪起眼睛,身上的骨頭還沒軟的,剩不了幾個。

    應該說,兩百年下來,滿洲貴族對於漢族士人的打壓和奴化是成功的。

    前明天啟之前文官集團和君主的那種激烈對抗,根本不可能現於清朝。

    作為後人,看漢族士大夫對滿州貴族俯首帖耳,自然悲憤;可關卓凡現在是“時人”,士林的軟弱,現實中卻可能減少中國改革的阻力。

    歷史的弔詭,令人感慨。

    檯面上,建言增加小皇帝“兵事、洋務”功課的,是宗室的核心成員;舉薦的師傅,是政府的首腦,“洋務”的主持者,不久前立下了不世的功勛。

    而且,正手握重兵。

    最高權力的取態是很清晰的。

    除了以上泰山壓頂般的威懾,守舊派還有個倒霉的地方是,這個事情上,他們的領袖倭仁沒法子講話。

    因為都是“弘德殿行走”,怎麼好攻訐自己還沒上任的同事?反對非自己教授的功課?那不是擺明了說我“嫉妒”嗎?

    所以,得避嫌。

    軍機下值,一班軍機大臣轎馬紛紛,絡繹往後海的恭親王府而來。

    關卓凡是今天的主客,恭王把文、寶、曹、許四個全部拉上作陪。

    到了恭王府,換上便服,其他幾位大軍機在樂道堂的書房裡喝茶聊天,恭王親自陪著關卓凡,往後院來見“六嫂”。

    恭親王的福晉,端莊秀麗,氣度雍容,一看就是“大家子”出身的貴婦人。

    事實也正是如此。恭王福晉的祖父玉德做過閩浙總督,父親桂良更是巡撫、總督、尚書、大學士一路做將上來。督撫在地方上都是“諸侯”,建牙開府,儀制尊貴,八面威風,同級別的京官萬萬比不得。恭王福晉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是地道的“大家閨秀”。

    關卓凡乃以滿洲人見兄嫂的禮節給恭王福晉行禮。

    恭王福晉對關卓凡的態度,既親熱,又得體,很像個“大嫂”的樣子。

    她說道:“逸軒,咱們一家子人,又是親上加親的,以後可要多來多往。你回去跟白氏、明氏兩個說,要她們常來我府裡坐坐,別總是往七爺府裡去——怎麼,六哥六嫂這兒,是茶不好喝,還是飯菜不香?”

    說罷抿著嘴笑。

    “親上加親”四字,並不算是虛親熱,恭王福晉也姓瓜爾佳氏。

    所以,這也是一位“嫂姐”。

    回書房的路上,恭王對關卓凡說道:“今兒你侄女不在府裡,見不到。不過,不見也罷,見到了,你反倒要給她行禮,嘿!”

    恭王是抱怨的語氣,關卓凡不由略覺奇怪。

    前文交代過,恭王的女兒敦柔格格,為慈禧接進宮去養育。不久前,敦柔格格已封了宗室女最高品級的“固倫公主”。

    當然,那個時候,恭王和兩宮還沒有翻臉。

    固倫公主爵同親王,關卓凡這個貝子見了,確實是要行禮的。

    清制,只有中宮所出才能封“固倫公主”;妃嬪所出,或像敦柔格格這樣,王女撫育宮中的,封“和碩公主”。

    例外不是沒有,那是受到皇帝的特別寵愛,如高宗的第十女,固倫和孝公主,母親是惇妃汪氏;或者以婚姻為國家做出貢獻,如聖祖的第三女,固倫榮憲公主,嫁漠南蒙古巴林部博爾濟吉特氏烏爾袞,母親是榮妃馬佳氏。

    和敦柔格格情況彷彿的,是世祖的五皇子常寧,他的女兒撫育宮中,後晉封固倫純禧公主。

    巧的是,常寧的封爵也是恭親王。

    無論如何,這是殊榮,甚至是“異數”,恭王為何會抱怨呢?

    而且,關卓凡知道,不論慈禧和恭王之間有多少齟齬,慈禧對敦柔格格,是真心實意的喜愛。

    事實上,這個小姑娘,關卓凡是見過的。

    那是從江蘇入京陛見述職,自請“宿衛宮中”,兩宮皇太后在芳齋堂賜宴,小皇帝和敦柔格格一雙小姐弟都曾與席。

    關卓凡的印象中,這個小姑娘生的很端正,行事尤其安靜穩重。她比小皇帝也就大個二三歲,但舉止神情,比小皇帝成熟許多,已經全然是一個小大人的模樣了。

    晚飯是銀魚火鍋。

    六位軍機大臣圍坐一張圓桌子,屋外寒風凜冽,屋內熱氣騰騰,主人勸酒布菜,言笑晏晏;客人大塊朵頤,談笑風生。

    看上去一片其樂融融,“和諧”得緊。

    關卓凡暗生警惕:這個場面,現在還不容易出現在自己的府中。

    恭王畢竟是宗室中最有威望的親王,數年經營,根基已深,摘掉“議政王”的帽子,他的影響力會減弱,但不會消失,自己凡事要多做綢繆,不能過於樂觀。

    席間,又提起了敦柔格格。

    話頭是寶鋆挑起來的:“六爺,敦妞兒似乎有一段日子沒有回府了?”

    然後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道:“瞧我,以後可不能再叫‘敦妞兒’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4
第六十三章 器滿易盈
        
    這是說敦柔格格已經封了“固倫公主”,再叫小名兒,就“不敬”了。

    不過,在座的幾個人中,數寶鋆和恭王的關係最為親近,兩家的關係親密到可以穿堂入室,不避親眷。所以,即便敦柔格格沒有封公主,能叫她“敦妞兒”的,也只有寶鋆。

    恭王搖搖頭,苦笑道:“這個固倫公主,不提也罷!我現在就疑惑,敦妞兒回家,我該拿什麼儀注和她相處?”

    大夥兒一想,這確實是一件尷尬事。

    固倫公主爵同親王,敦柔格格和恭王在體制上就是“相敵”的,難道敦柔格格回家,真的要按固倫公主的禮儀迎接,甚至“平禮”?

    敦柔格格封了固倫公主後,不是沒有回過家,但每次都有特旨“只敘家禮”,這才暫時免了恭王一家的尷尬。萬一哪次“上頭”忘了這茬,恭王豈非得“失禮”?

    恭王對關卓凡說道:“逸軒,你不知道,‘言路’上有一班人,專門愛拿這種事情挑刺。誰人沒有父母子女?如果在這種事情上被人攻訐,真是無味得緊!”

    恭王這番話,說的倒是實在。

    確實有一種言官,國家大事上說不出什麼子午寅卯,可一碰到“禮儀”問題,就打了雞血般,生出蒼蠅逐臭的勁頭。

    當事人地位愈高,身份愈重,“禮儀”問題愈小——不是愈大,蒼蠅們便愈興奮。

    因為此時此事,邀名聲,出風頭,是最安全,最便捷的。

    明朝的“大禮儀”,放到清朝,言官們一個屁都不敢放。因為事情太大了,捲進去,不小心是要掉腦袋的。只好自我譬解。這是人家滿洲人的“家事”,不關俺的事。

    這個時候,“天子無私事”啥的,就裝不記得了。

    拿關卓凡來說,長時間和兩個如花似玉的嫂子住在一起,市井之間早有無數流言——連兩宮皇太后和關貝子的“緋聞”都能傳出來,編排編排嫂子和小叔子的“段子”又算得了什麼?

    但這種事情永遠不會拿到諫台上。因為那樣一來。就和關卓凡結了生死冤家,人家的報復,一定是衝著你的脖子來的。

    可在恭王這個老爸該用什麼禮儀接待敦柔這個女兒——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上面,言官便可“盡展所長”了。

    因為正常情況下,這種事情,當事人如果做錯了。大多數情況下改過來就好,不會受到什麼處分;就算有,所獲咎遣也甚輕。所以,不會真正得罪當事人。當事人為表示自己虛懷若谷,還得說“某公愛我以德”。

    當事人的地位愈高,身份愈重,彈劾他“逾禮”、“失儀”的言官。所獲得的“聲望”自然也就愈高。

    祭祀太廟事件中,吳鳳閣彈劾關卓凡“失儀”,雖然攻訐的事項相對嚴重,但其實還是不脫這個路子的。本來以為自己是安全的——再說上面還有人罩嘛。沒想到兩宮皇太后不肯照著劇本演,鬧得丟官回籍,十載寒窗之功,一朝盡送。

    這種惡劣的風氣,關卓凡早就想借個什麼機會。狠狠收拾一頓。

    因為接下來社會急劇變化,“禮儀”的改變也會隨之不斷發生;靜態社會無傷大雅的糾葛,在大變局中就會成為改革進步的摩擦和阻力,並可能成為別有用心者的藉口和工具。所以,要幫著言官們改一改這個臭毛病。

    關卓凡說道:“六爺說的是。這般聒噪,與國無益,虛叨聲名。確實叫人不耐。”

    恭王嘆了口氣,說道:“敦妞兒這個事,我心裡煩,也不僅僅因為這個。這些日子。我也讀了幾本書,覺得‘器滿易盈’四個字,說的真正有道理!人貴知足,為臣為人,許多事情,我真要好好和曾滌生學一學。”

    關卓凡心想:啊哈,繞了那麼大個圈子,原來等在這兒呢。

    恭王喝了一口酒,說道:“敦妞兒從沒有給朝廷國家立過什麼功勞,那麼小一個人兒,兩宮皇太后再寵她,也不好恩施逾格。非分之榮,她小人家當不起的,只怕福薄折壽!所以,這個‘固倫公主’,我是一定要上摺子辭掉的。”

    關卓凡沉吟說道:“六爺盈滿為懼,這份謙抑,兩宮皇太后當能體諒。不過,如果有小人因此以為兩宮對六爺還有什麼不釋,就不好了。”

    恭王眼中波光一閃,沒有說話。

    其他幾個人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寶鋆身子向關卓凡微微前傾,說道:“貝子見得是!請教,該怎麼辦才好呢?”

    關卓凡不說話,一時間只聽得火鍋裡水花翻滾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關卓凡終於開口說道:“這個事,我看不必急在一時,過個把月,六爺再向兩宮皇太后提也不遲。”

    他頓了一頓,微笑著說道:“聽說定陵的工程,辦得很好,這不全靠六爺坐鎮指揮,事無鉅細,一點兒也不肯馬虎?應該有天語褒獎的。我以為,這兩件事情,放在一起,更妥當一些。”

    “定陵的工程”,指的是文宗的寢陵,這個天字第一號“大工”,一直是由恭王為主、醇王為輔,兩兄弟一塊兒負責的。

    恭王居然站起身來,向關卓凡微微一躬,說道:“逸軒,托賴!”

    關卓凡急忙站起身來還禮,說道:“不敢,六爺為國為民,天下有目共睹。”

    恭王以女兒的爵位表明心跡,關卓凡心領神會,報之以向兩宮皇太后建言褒獎恭王督辦“大工”得力,以此向朝野表明,兩宮和他自己對恭王已不存在芥蒂,不會“一裁又裁”,去“議政王”銜頭,是處分的終結,而不是打壓的開始。

    兩個人先後坐下,席上諸人,臉上都有壓抑不住的喜色。

    恭王說道:“逸軒,下次敦妞兒回家,你要見見你這個侄女——不是我王婆賣瓜,真是一個好孩子!”說罷微笑,臉上是那種父母為子女感到驕傲,從而生出的矜持自得的神情。

    這種神情,讓關卓凡頗為心動。轉念一想,有什麼呀,老子也有兒女,不過現在都存在他們媽媽的肚子裡就是了。

    不過,一個爹下的種,一個媽肚子鑽出來,可以像敦柔格格那樣人見人愛,太后也搶著要;也可以像恭王長子載澄那樣,頑劣放蕩,氣得恭王屢屢用鞭子抽他,最終父子情斷義絕。

    一不小心,生不出敦柔格格,生一大堆載澄出來,可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你們長大了,可得給老子爭氣!

    這頓火鍋,吃到很晚,酒醉飯飽,盡歡而散。

    而且,在“和諧融洽”的氣氛中,關卓凡籌劃已久的一件大事,也為恭王等人予以充分的理解和支持。

    第二天軍機“叫起”,醇王上奏的幾件事情,一件為小皇帝加“兵事、洋務”的功課;一件舉薦關卓凡“入弘德殿行走”,充任小皇帝“兵事、洋務”功課的師傅;一件改小皇帝的功課為“五段”——軍機處的過場走過,交內閣明發上諭。

    又關卓凡舉薦翁同龢“入弘德殿行走”,亦照準,寫旨來看,明發上諭。

    年關一過,關、翁兩位師傅立即上任,課程安排的“改良”亦同時實行。

    這兩道諭旨,過了午時,便會傳遍朝野,能掀起什麼風波,且拭目以待。

    軍機全班叫起之後,是關卓凡單獨“遞牌子”請見。這個不是兩宮事先的安排,並不曉得他要說什麼事情。

    關卓凡進得養心殿東暖閣,胳膊下夾著一大捲紙,兩宮皇太后看著奇怪,是“地圖”麼?

    在御案上攤開,“圖”確實是“圖”,卻不是“地圖”。上面畫著許多亭台樓榭,還有大片的山水。慈禧隱約覺得有點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奇道:“這是什麼?”

    關卓凡說道:“兩位皇太后夙興夜寐,宵旰憂勤,臣以為,應該修一個園子,給兩位皇太后悠遊頤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4
第六十四章 萬壽清漪
        
    慈禧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扭過頭,和慈安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慈禧抑制住自己怦怦的心跳,說道:“修園子?”聲音微顫,已有幾分乾澀。

    關卓凡說道:“是,這是草圖,恭請兩宮皇太后聖鑑。宸衷若以為尚可愉目,臣就叫人繪製細圖進呈。”

    兩宮皇太后的眼睛不由向圖上看去,但見青山秀水,瓊樓玉宇,重門疊戶,眼花繚亂,也看不了那許多。

    慈禧壓低了聲音:“關卓凡,你可別哄我們姐倆虛高興!這個園子,倒是擱在哪兒呀?”

    關卓凡說道:“臣焉敢?兩位皇太后請看,這是清漪園,臣的想頭,是把這個園子重新修起來。”

    兩宮皇太后這才看出來,果然是清漪園,怪不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呢。

    北京的皇家行宮苑囿,集中在西郊一帶,有所謂“三山五園”的說法。

    “三山”乃香山、萬壽山、玉泉山,香山建有靜宜園,萬壽山建有清漪園,玉泉山建有靜明園,加上附近的暢春園和圓明園,合稱“五園”。

    其中清漪園乃高宗為孝母所建,規制宏大,全園四千四百畝,以萬壽山為基址,玉宇瓊樓,自山腳迤邐而上;萬壽山南邊,則是碧波浩淼的昆明湖。清漪園以這一山一水為主架構,朱樓錦閣,入境山水,“雖由人做,宛自天開”。

    北京的皇家園林,除了圓明園,就得數到清漪園了。

    道光朝以來,國力虛弱,無力維持偌大園林,宣宗“撤三山陳設”,事實上“丟荒”了靜宜、清漪、靜明三園。

    咸豐十年。英法內犯,一把火燒掉的,不僅僅是圓明園,“五園”盡遭焚掠,包括清漪園。

    如今的清漪園,基本上是一片廢墟,關卓凡要把它重新修起來。可能嗎?

    慈禧入宮的時候,清漪園早已荒廢,所以從未去過,只是在圖畫上領略過這一乾隆盛世的光景。

    現在,目光再次落到“草圖”上,看到萬壽山腳的長廊。山上的佛香閣;昆明湖畔的清晏舫,湖上的十七孔橋,不由心神蕩漾,難以自己。

    住進去,錦閣繡戶,重翠霞芬,碧波涵月。露白風清,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正在神魂顛倒,旁邊的慈安開口了:“關卓凡,我們姐倆知道你有孝心,可是,修這個園子,得多少銀子啊?這錢,可不敢亂花!”

    慈禧清醒過來。真是煞風景!

    修園子的費用,是她本能地想迴避的一個問題;當然,她也知道,這個問題,終究是裝不了傻的。

    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教訓的是,當下百廢待興,國家興作。在在都要用錢,國庫裡的錢,咱們得掰著手指頭,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地花。”

    他頓了一頓。說道:“不過,臣仔仔細細地算過賬,也籌擬了十分妥當的法子,斷不會給朝廷造成多大的負擔的。”

    這個話太動聽了,慈禧的眼睛都亮了,剛想說話,慈安又先開口了:“唉,我不是教訓你,這些道理,你當然比我懂得多——嗯,那麼你說說,到底怎麼一個狀況啊?”

    是啊是啊,你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個狀況啊?慈禧熱切的目光落在情郎的臉上。

    關卓凡說道:“回兩位皇太后,臣查過檔案,乾隆十五年,純廟為賀崇德皇太后六十整壽,開建清漪園,至乾隆二十九年建成,費銀四百四十八萬兩,打得寬一點,大致是四百八十萬兩。”

    兩位皇太后同時輕輕“咦”了一聲,慈安驚道:“要四百八十萬兩?”

    關卓凡說道:“是。”心中說,四百八十萬兩算啥,你是不曉得原時空後世重修這個園子花了多少錢!

    慈禧問的卻是:“修了十四年?”

    關卓凡懂得御姐的心思:十四年之後我都不漂亮了。

    他說道:“回聖母皇太后,高宗皇帝修這個園子的時候,還沒有萬壽山和昆明湖,萬壽山是用開挖昆明湖的土方堆成的,工程浩大,工時自然較長,咱們現在重修清漪園,山水都是現成的,不需要這麼長時間。”

    御姐的臉上明顯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慈安卻問道:“這麼說,也不用花這麼多錢了?”

    關卓凡說道:“是,母后皇太后聖明。”

    慈安突然微皺眉頭,說道:“可是,咱們現在的物價,似乎比乾隆爺那陣子貴吧?乾隆爺四百八十萬兩銀子辦成的事,咱們辦得成嗎?”

    關卓凡心中大喝一聲彩:慈安姐姐,這是我認識你以來,你說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話!

    誰說咱們慈安姐姐傻乎乎的?

    這樣不好——我會愛上你的!

    真是屁股決定腦袋啊。一件事情,位置坐對了,人自然清醒,甚至可以超水平發揮,俺們的慈安姐姐就是明證;位置坐不對,再聰明的人也會變傻,或者是裝傻——比如俺們聰明的慈禧姐姐。

    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聖明。咱們現在的物價,確實比乾隆朝貴了不少,不過這是以銅錢計價;咱們現在的銀價,比乾隆朝也貴了不少。兩相抵消,如果以銀計價,同治朝和乾隆朝的物價,沒有太大的變化。”

    他頓了一頓,說道:“還有,即便以銅錢計價,咱們現在的工價,和乾隆朝相比,也是大致持平的。”

    最後總結:“所以,純廟四百八十萬兩銀子辦到的事情,咱們花同樣的錢,也應該能辦到的。”

    這個時候,如果有人留意慈禧看著關卓凡的眼光,會發現,那種熱辣的眼神,已經不能叫做“欣賞”,而是應該叫做“愛慕”了。

    慈安明顯地舒了一口氣,說道:“那麼你總算過,咱們現在重修這個園子,到底要花多少錢呢?”

    關卓凡說道:“回母后皇太后,臣的想頭,是分成兩步走路。清漪園的精華,都在萬壽山的前山,咱們先把前山修起來,兩位皇太后就可以入園頤養了;後山,咱們手頭寬鬆,就修得快一點;手頭緊張,就修得慢一點。”

    又頓了一頓,說道:“如此,臣估計,花上三百五十萬兩銀子,清漪園就大致挺像個樣子的了;打得寬一點,不會超過四百萬。”

    慈禧想:三百五十萬兩,不算多嘛,也就左宗棠西征一年的軍費。

    慈安卻說:“三百五十萬兩,也不少了,國庫現在,能拿得出這筆錢嗎?再說畢竟不是急務,外面會不會說閒話?”

    關卓凡說道:“母后皇太后厪慮極是,三百五十萬兩,如果全要國家掏錢,壓力很大,也難免物議。臣的想頭,是國庫拿出一百萬兩就好,餘數臣自個想法子補齊。”

    有這樣子的好事?

    慈安、慈禧對視一眼,慈禧又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有什麼法子?關卓凡,可不能動不該動的錢!”

    關卓凡微覺感動,御姐並沒有完完全全一頭紮進園子裡出不來,還是為自己著想的。

    他說道:“臣受慈恩深重,焉敢負恩背德?兩位皇太后放心,這個餘數,臣不在國內籌措。”

    慈禧和慈安又對視了一眼,慈禧問道:“那麼是哪兒呀?”

    關卓凡微笑道:“美國人既然和咱們親近,總該要報效一點子的。”

    慈禧輕輕地透了一口氣,和慈安相視,微微頷首。

    姐倆一樣,都不瞭解外面的世界,對關卓凡在美國的能量的想像,近乎迷信。他說有法子,自然就有法子。

    不動國內的錢——不準確,是國內的錢僅佔修園子總花費的小頭,這樣一來,連慈安都沒有心理壓力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4
第六十五章 贖買和底線
        
    關卓凡說道:“還有,雖說是重修清漪園,但修好之後,許多地方和原來的園子畢竟不大一樣。臣請旨,這‘清漪園’是否可以改一個名字?”

    慈禧、慈安都心領神會:清漪園規制宏大,“重修清漪園”,外面的各種猜測說法一定很多;改一個名字,就說在清漪園舊址修一個“小園子”,輿論的壓力就會少很多。

    慈禧微笑著說道:“可以啊,不過,這上頭我們姐倆可不大懂,你說叫什麼好呢?”

    關卓凡說道:“臣以為,這個園子既為兩宮皇太后悠遊頤養之地,取‘頤養沖和’之義,就叫‘頤和園’如何?”

    好名字,又低調,又有“大義名分”——“太后以天下養”,修一個小小的園子,“頤養沖和”,天經地義。

    這個“和”字亦可理解為,太后“頤養”之後,自然內外相得,一團“和”氣。

    於是兩宮皇太后欣然同意。

    關卓凡準備跪安了,慈禧笑著說道:“這張圖,就留在我們姐倆這裡,明兒再還給你,成不成啊?”

    關卓凡說道:“是,當然要請兩位皇太后詳加指點。”

    關卓凡跪安退出,簾子放了下來。

    慈禧的眼光又回到圖紙之上,身子裡沒來由地生起了一股活潑潑的躁動,令她微微地口乾舌燥,不知道是因為這個還在圖紙上的園子,還是剛剛出去的那個人?

    頤和園,就是關卓凡“贖買”兩宮皇太后的“大計畫”;也是昨天晚上,在恭王府,得到了幾個大軍機的“理解和支持”的那件大事。

    所謂“贖買”,不僅要她們接下來支持改革朝政;還希望,她們能夠儘早地、儘量和平地離開權力中心。

    關卓凡認為,慈禧是一個生命力旺盛的女人。說得白一點,是一個“慾望強烈”的女人。這種“慾望”。包括了對生理、物質和權力的要求。

    如果她在生理和物質方面難以獲得滿足,自然就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對權力的追求。

    原時空慈禧對權力的執著,除了自保的要求外;關卓凡認為,生理需求的壓抑,喜愛奢適生活的天性未得饜足,是很重要的原因。

    平心而論,除了晚年終於忍不住。和醇王“權錢交易”,修了個頤和園,之前的慈禧,真沒花過什麼大錢。

    做一件色彩鮮豔的袍子都跟做賊似的。

    她的權力,一直受到體制、輿論和愛新覺羅家族的相當程度的制約;在財政上,尤其如此。

    慈禧從來沒有直接地掌握過財權。

    頤和園事實上是醇王給她修的。交換條件是:放棄垂簾,允許光緒自立,自個在這個園子裡“悠遊頤養,以盡天年”。

    慈禧基本上遵守了這個條件。如果不是光緒和康有為的事情辦得實在二,真不至於走到那麼一個幾敗俱傷的地步:光緒幽死;慈禧留下身後罵名;他們為之服務的家族,失去合法管理國家的最後機會。

    這個園子,既然早也得修。晚也得修,為什麼不早一點修呢?

    物質上面得到滿足,當然不會百分百消滅慈禧對權力的興趣,但一定可以大幅度地轉移她這方面的注意力。特別是現在的慈禧尚未掌握最高權力,她自己也認為“垂簾”只是一個暫時性的安排,兒子成人後,“還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這個園子,是促使慈禧離開權力中心的重要推手。

    在慈禧離開權力中心之前。獲得她對於改革朝政的強力支持,更是題中應有之義。

    所以,關卓凡認為,只要財政允許,就應該給慈禧修這個園子。

    誰叫咱碰到的君主不是漢文帝呢?

    話說回來了,真碰到漢文帝,關卓凡想。大概未必輪得到我上下其手了。

    那麼,財政允不允許呢?

    在君臣對奏的時候,關卓凡算的那些帳,自以為八九不離十。事實上。如果三百五十萬兩真的夠用的話,即便全由國家財政支出,也是可以承受的,只是名聲不大好聽罷了。

    所以,還是一百萬兩好了。

    “餘數由美國人報效”,只是關卓凡的一個幌子。兩百五十萬兩銀子,又不是一次性拿出來,哪兒勻不出這筆錢啊?

    左宗棠打一年仗,就花三百五十萬兩。而且,和原時空不同的是,陝西已經為關卓凡平定,左宗棠一出兵就可以進軍甘肅。平定全回之亂,費時一定比原時空少,估計能比原時空省下近千萬兩銀子呢。

    實在不行,這筆“餘數”,俺自己掏腰包好了。存在美國的銀子,溯本追源,也是美國人民奉獻的,說是“美國人報效”,也不錯吧?

    問題是,三百五十萬兩銀子,真的夠用嗎?

    原時空,醇王修這個頤和園,後世的學者們,可是算出了“兩千萬兩到三千萬兩”的天文數字啊。

    對於這個“研究成果”,關卓凡以一個歷史系研究生的身份,表示懷疑。

    先不說算多了算少了——修頤和園,因為資金來源不好見光,所以賬目極其粗疏,許多明細都刻意銷毀了。不曉得這個“兩千萬兩到三千萬兩”,是怎麼算出來的?

    不過,關卓凡也沒有足夠的證據否定這個數字。

    如果這個數字是真實的,那就太可怕了。

    高宗修清漪園,包括挖昆明湖、造萬壽山在內,才花了四百八十萬兩;你不用挖湖造山,修個規模只有清漪園三分之二大小的頤和園,要花五倍的錢?

    事實上,頤和園的建築,不論是質量還是面積,都比不上清漪園。

    為什麼?還不是錢不夠用?

    多花了五倍的錢還不夠用?

    前文已經說過了,通貨膨脹沒那麼恐怖,銀價還在上漲。

    如果真花了“兩千萬兩到三千萬兩”,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驚人的貪污、浪費、低效率。

    臉上身上,抹了幾塊洋務運動的紅藥水;但這個國家的裡子,比起乾隆時期,其實要爛得多了,朽敗不堪,藥石罔效。

    因為沒有確實記錄,不論哪種結論,關卓凡都只好存疑。

    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原時空修頤和園,沒有挪用北洋海軍軍費。

    慈禧挪用北洋海軍軍費修建頤和園——在原時空,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幾乎已成的論,連頤和園的講解詞都這麼說。

    真正冤枉啊。

    頤和園確實和清末的海軍發生了關聯,但不是和北洋海軍,而是和海軍衙門。

    這兩者的區別,大致相當於北海艦隊之於海軍司令部。

    海軍衙門的頭是醇王,他弄了一個無比奇葩的“水師內學堂”——學員是滿洲子弟,訓練地點是——你再也想不到的——昆明湖。

    就是說,他要在一個人工湖裡面,練近代海軍。

    醇王的原意,是不甘心海軍為李鴻章等漢員一手把持;於是,就像他當年練神機營一般,弄了一個更不倫不類的“水師內學堂”出來。

    在原時空,關卓凡第一次接觸到這段史實時,真覺得吐槽無力;本時空和醇王交往多了,覺得,唉,不奇怪。

    從這個“水師內學堂”身上,醇王生發出一條為修建頤和園籌集資金的路子:在昆明湖裡辦“操典”,請皇太后和皇上過來閱兵。呃,閱兵要花錢;皇太后、皇上駐蹕之地,也不能太簡陋了,得稍稍修繕一下——各省督撫,看著給一點?

    督撫們心領神會,踴躍捐輸。醇王化緣成功,到手二百六十萬兩銀子。

    這就是所謂“挪用海軍軍費”。

    那個時候的慈禧,已經開始向著歷史的反方向走去了。她如果能夠用修頤和園的勁頭去建海軍,甲午年的中國,不會輸得那麼慘。

    但無論如何,她沒有挪用公款,更加沒有貪污公款。

    她還是有底線的。

    沒有這條底線,愛新覺羅家族早就粉身碎骨了,根本拖不到1911年全身而退的那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1:54
第六十六章 木頭和石頭
        
    不管怎樣,關卓凡認為,修頤和園,三百五十萬兩白銀應該夠了。“另起爐灶”,“新人”辦“新事”,盡最大可能禁絕貪污,提高效率,也許還用不到三百五十萬兩。

    關卓凡還有一個重要的減少成本的路子:少用木料,多用石料。

    關卓凡不是學建築的,但他卻知道,中國傳統建築成本中,佔比最高的一項,是大件木料。建築的體量愈大,大件木料所費,在建築成本中的比例就愈高。

    說到建築體量,無過於皇家的宮殿、苑囿、陵寢了。

    這些建築中,大件木料主要用於柱、梁,首先是柱,其次是梁。

    問題是,京城在北方,而中國北方是不產這種可以充作巨柱的樹木的。

    這些樹木,都生長在中國的嶺南以及東南亞的深山老林。

    路途遙遠,交通亟乏——或者根本沒有“交通”。在前工業化時代,把這些巨大的木料,從南方的煙瘴荒莽運出山來,再長途跋涉地運回京城,不知道要費多少工,花多少錢,死多少人!

    常常為這麼一根巨木,就得築專用的路,造專用的船,勞役浩繁更不必說。到了京城——不一定是北京,哪怕只是金陵這種居南北之中的都城,費銀已經數十萬兩之巨。

    在前工業化時代,修一座宮殿,就把國家修破產了,是一點都不稀奇的事情。

    比如,頤和園裡的佛香閣,閣高十數丈,閣內有八根巨大的鐵梨木擎天柱,直貫頂部。原時空的光緒十七年,即1891年,重建此閣,共費銀七十八萬兩,其中相當部分。花在了這八根巨柱上面。

    還有,木結構為主的建築,成本雖高,自我保存能力卻低。

    風侵、雨蝕、蟲蛀,木頭對歲月最沒有抵抗力,更加經不起火災、兵災。中國曆朝歷代,傾無數國力。建成的錦繡宮闕,到如今,剩下了多少?

    真是驚心動魄:除了清朝從明朝繼承下來的,以及清朝自己修建的——以前各朝的,幾乎蕩然無存!

    關卓凡認為,即便只是為了給子孫後代多留下幾棟房子。建築也應以磚石結構為主。

    用石頭起大房子,不是當時中國建築所長,那麼就要聘洋建築師,用“西法”,增加西式建築的比例。

    關卓凡心目中的頤和園,是一個中西混合的建築群,和歷史上的清漪園。原時空的頤和園,都頗有不同。

    在原時空,關卓凡就有個看法,中國古代宮廷建築,外面看著氣魄,但裡面的空間利用率太低,使用功能更是叫人不敢恭維。

    皇帝后妃的寢宮,外面金碧輝煌。裡面昏暗狹小,關卓凡清楚記得初見識時閃過的念頭:當皇帝有什麼好?

    現在既然由我來修這個園子,就要好好過一把設計師的癮,且看我如何將現代建築文明注入古典宮廷苑囿。

    相信御姐一定會喜歡的。

    當然,雖然中西結合,畢竟還是以中為主,北京周邊的石場就可以提供足敷使用的石料。部分特殊的石料。關卓凡寧願進口,也不想求諸國內其他地方。

    還是運輸的問題。海運似乎途遠,但單位成本卻遠遠低過陸路。特別是,中國沒有可能在短期內就建設起發達的鐵路網。也基本不存在現代意義上的公路,長途運輸的費用,遠遠超過海運;就連時間,也未必快得過漂洋過海。

    中國工匠不能製造的石件,如西洋雕塑等,可以一併同船滿荷運來。

    還有一個重要的伏筆。

    外洋供應北京的貨物,當然在天津港卸船。像石料、石件這種沉重的貨物,卸船之後如何盡快運抵北京呢?

    咱們在北京和天津之間修條鐵路吧?

    單單是為了儘早入住頤和園,御姐也得支持鐵路的修築。

    鐵路這個東東,有了第一條,還怕沒有第二條、第三條嗎?

    關卓凡下值,回到家沒多久,翁同龢的帖子就遞了進來。

    關卓凡微微一笑,吩咐請進。

    兩個人見了面,翁同龢給關卓凡下跪請安。關卓凡很客氣,請翁同龢換了便服,分賓主坐定,下人端上茶來。

    翁同龢表示感謝貝子識拔,特來請益。關卓凡見他雍容儒雅,不卑不亢;驟膺大任,卻既無諂媚之色,又無輕狂之態,心裡也暗自稱讚。於是說叔平你太謙虛了,我為國家薦賢,以後“同殿行走”,也要請你多多指教。

    翁同龢表面從容,內心的感受,卻真正是“喜從天降”!

    人臣之貴,無逾帝師;從此登上入閣拜相之路——這些都不消說了。更重要的是,翁家現在處於一個很困難的時期,這個“弘德殿行走”,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說是“叔侄狀元”,但“侄狀元”翁曾源,身患極嚴重的隱疾——“羊角瘋”,即癲癇,隨時發作,是沒有出仕的可能的。

    翁曾源的父親,翁同龢的長兄翁同書,做過安徽巡撫,後獲罪革職拿問。因為老爹翁心存當時做著小皇帝老師的關係,翁同書倖免一死,“發往軍前效力”。迄今,已經在甘肅的瀚海戈壁中,啃了好幾年的風沙了。

    因此,翁同書能否生歸鄉梓,翁家能否重新崛起,全在翁同龢一人身上。

    現在,有望了!

    說起來,翁家因為翁同書的緣故,早已間接地和關卓凡發生了聯繫。這個“中間人”,是苗霈霖。

    咸豐十一年,即1861年,苗霈霖反水,圍攻壽州。壽州城內的安徽巡撫翁同書,對苗霈霖主“撫”,答應了苗的諸多要求,並上奏為苗說好話。苗霈霖乃暫時撤圍。朝廷只好順水推舟,令苗霈霖“戴罪立功”。

    不想苗霈霖沒過多久,重新圍城,終於攻破壽州,俘獲翁同書等大員。

    這下子事情就鬧大發了。

    翁同書封疆大吏,守土有責,身負和地方“共存亡”的義務,本該“殉節”的——何況你還被人俘虜了?

    翁同書沒有殉節,只好下獄。

    為了大兒子的性命,翁心存以古稀高齡,抱老病之軀,掙紮著每天入直,給小皇帝上課,結果不堪勞累,當年就掛掉了。

    追本溯源,罪魁禍首,當然是那個苗霈霖。

    因此,苗霈霖覆滅於關卓凡,翁家家祭乃翁,很是痛哭流涕了一番。

    也因此,翁家對關卓凡,極有好感,早生傾慕。

    現在翁同龢又蒙關卓凡舉薦,成了帝師,家道亦可因此中興,對關卓凡,更加感激。那種心態,用二十一世紀的話來說,就是“找到組織了”。

    翁同龢說道:“旨意裡邊,為兩宮皇太后‘進講’《治平寶鑑》的差使也派了給我,同龢不勝惶恐,一切要請貝子指點。”

    關卓凡心裡一笑,暗道:這件差使該怎麼辦,你還真得問我。

    於是說道:“叔平,兩宮皇太后雖然聖明天縱,不過畢竟沒有讀過大書,所以太晦澀的典謨訓詁是不好拿來‘進講’的。總要深入淺出,叫兩位皇太后聽得明白,聽得有意思。不然,如倭艮峰一般,學問再大,‘上頭’不明所以,又有什麼用?”

    翁同龢微微動容,這段話,真是字字千金!能否“啟沃聖聰”,“簾眷”是厚是薄,全在這幾句話裡面了。

    當下深深受教。同時,心裡面也異常欣慰:關卓凡如果不拿自己當“自己人”,是不會說這番話的。

    關卓凡又說道:“說起倭艮峰,以後‘同殿行走’,他是前輩,咱們該去拜訪拜訪的。”

    翁同龢頗為意外,他自己原本就打算去拜訪倭仁的,但沒想到關卓凡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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