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7603
kind998845 發表於 2014-10-17 22:54
第一百九十九章守陵人

  陳長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難道要告訴他,自己忽然對修行失去了所有興趣?想了想後說道:「我已經通幽,自然不用太著急。」

  唐三十六盯著他,問道:「很得意?」

  陳長生微怔,說道:「這個真沒有。」

  唐三十六指著林子裡說道:「路上就和你說過,對我們這些修道者而言,天書陵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周園要重要無數倍,只有那些視力不好,只能看到身前數尺之地的家夥,才會把在天書陵觀碑問道當作破境通幽的條件,你看看人苟寒食早已通幽,可沒浪費半點時間。」

  陳長生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青林裡的山道上人影閃動,破空之聲持續,離山劍宗四人的身影已經快要消失不見。

  他轉身望著唐三十六說道:「你不也還站在這裡?」

  「我覺得你今天有些問題,所以決定跟著你。」唐三十六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陳長生看著他認真說道:「機會難得,不要耽擱了時間。」

  唐三十六說道:「反正至少還有一個月時間,不著急。」

  便在這時,一道聲音在二人身後響起:「確實不應該著急。」

  來人是蘇墨虞。這名離宮附院的少年教士,在今年大朝試裡的運氣實在有些糟糕,對戰第一輪便遇著了折袖這等強大的對手,好在他的文試成績非常優秀,最後綜合評判,險之又險地進入了三甲的行列。

  看著他,唐三十六不解問道:「陳長生不著急是因為他今天腦子有問題,而我是要盯著他,你這又是為哪般?」

  蘇墨虞說道:「民間有俗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天書碑哪裡這般好解,心態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越急越容易出問題。」

  唐三十六提醒道:「周園一個月後就要開啟,時間可不會等人。」

  蘇墨虞平靜說道:「我不準備去周園。」

  唐三十六神情微異,陳長生也覺得有些奇怪,誰能對周獨夫的傳承不動心?

  蘇墨虞說道:「經過大朝試,我才知道自己的底子有些薄弱,當初的那些驕狂現在想來何其可笑,所以準備在天書陵裡多留些時間。」

  陳長生問道:「我們可以在天書陵裡隨便留多長時間?」

  蘇墨虞微異道:「剛才碑侍說的話你都沒聽?」

  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應道:「嗯,我先前在想別的事情。」

  唐三十六覺得他這樣的表現有些丟臉,搶著說道:「天書陵觀碑的規矩這些年來從來沒有變過,你只要能夠進來便隨便停留多長時間,但如果你要離開,之後想再次進天書陵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

  陳長生看著蘇墨虞問道:「你決定為了天書陵放棄周園?」

  蘇墨虞說道:「周園雖好非吾鄉。」

  青翠的山林裡不時響起驚鳥撲扇翅膀的聲音。

  唐三十六說道:「很明顯,別的那些家夥都不這麼想。」

  「周園如何能與天書陵相提比論?就算那裡真有周獨夫的傳承,也不可能比山間的這些石碑更重要,前者乃是捷徑,後者才是正道。」

  蘇墨虞看著沉默的青丘,感慨說道。

  陳長生沉默著,沒有說話。

  唐三十六嘲笑說道:「哪裡來這麼多似是而非的道理?兩點之間直線最近,所以最正的正道,本身就是最快捷的途徑。」

  正道便是捷徑?陳長生和蘇墨虞聞言微怔,發現竟無法反駁。

  「你可以啊。」陳長生看著他讚歎道。

  「我說不過你,我先走了。」蘇墨虞搖搖頭,背著手向天書陵裡走去。

  「我很擔心蘇墨虞的將來。」唐三十六看著漸要消失在青林裡的少年教士的背影,微微挑眉,說道:「以前曾經有很多例子,包括現在也還有很多人被困在天書陵裡,無法離開,希望他不會。」

  陳長生有些吃驚,問道:「被困在天書陵裡?」

  「從不願意離開到最後根本不敢離開,那些人在天書陵裡觀碑,一坐便是數十年,和囚徒有甚區別?」

  唐三十六說道:「那些人捨不得外面的繁華世界,不願意發血誓成為碑侍,又捨不得天書石碑帶來的感悟造化,離開,或者留下,都是極大的誘惑,面對這些誘惑,如何選擇,什麼時候才能做出選擇,本身就是天書陵對所有人的考驗。」

  陳長生說道:「我不認為這種選擇有多麼困難。」

  「那是因為我們現在還沒有看到天書。」

  唐三十六看著他說道:「當然,就算看到,我相信你也有能力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最想要什麼,就像苟寒食一樣,他肯定已經提前想好了,如果連這一道關隘都過不去,哪有資格在修道路上繼續前行。」

  陳長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問道:「如果可以在天書陵裡一直看下去,那麼,有飯吃嗎?」

  聽著這話,唐三十六很有些無語,心想你又不是軒轅那個吃貨,沒好氣說道:「當然有飯吃,你要看到死,就能吃到死。」

  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不要生氣,我只是覺得這件事情比較重要。」

  唐三十六懶得理他,指著滿是青樹的山丘說道:「天書陵裡只有一條路,那些石碑都在道旁,看完下一層,才能去看上一層。」

  陳長生問道:「天書陵有幾層?」

  這個問題是他一直以來的困惑,按道理來說,道藏三千卷裡有不少對天書陵的描述,但他卻從來沒有看到過天書陵究竟有幾層。

  「我不知道……嗯,準確來說,沒有人知道天書陵有幾層。」唐三十六說道。

  陳長生聞言很是不解,說道:「據我所知,雖然天書陵登頂極難,但還是有些人曾經做到過,怎麼會不知道層數」

  唐三十六說道:「老太爺曾經對我說過,真進天書陵的那一天,我便能知道為什麼天書陵沒有層數。」

  「為什麼?」陳長生依然不解。

  唐三十六盯著他的眼睛,沉聲說道:「第一,我不是碑侍,第二,我不是導遊,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問我這麼多為什麼?反正你只需要知道,那些石碑只能一座座看過去,最終能看懂多少塊碑,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陳長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有些糟糕,本想控制住不再繼續發問,但實在壓抑不住好奇,試探著說道:「最後一個問題?」

  唐三十六深吸一口氣,說道:「說。」

  陳長生說道:「按照道典裡的說法,祭天的時候,聖后娘娘和教宗大人都會從傳說中的神道登臨天書陵頂,就是你說的那條道路?」

  「不是。」唐三十六說道:「神道是另外的一條道路。」

  「可你才說過,天書陵只有一條路。」

  「那是對進天書陵觀碑悟道的人來說。」

  「如果要登頂,哪條道路更近些?我覺著應該是神道吧。」

  「神道乃是南麓正道,並不是登陵的捷徑,你不是那等畏難怕險的人,應該很清楚,書山無捷徑,只能努力登攀

  「可你才對蘇墨虞說過,正道就是捷徑。」

  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首先,那是我在和他鬥嘴,其次,不管那是正道還是捷徑,反正你不可能從那條道路直接登臨天書陵頂,你不用問我為什麼,我直接告訴你,因為那條神道上有人看守,從來沒有人能從那裡強行登陵成功。」

  「你不要生氣。」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唐三十六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這是第二遍,不要有第三次。」

  陳長生知道他這時候情緒已經到了暴發的邊緣,心想還是不要繼續煩他,說道:「我隨便去逛逛。」

  此時,進入大朝試三甲的年輕考生們都已經進入了天書陵,身影消失在青林之中,只有他們兩個人還留在外面。

  唐三十六的音調微高,問道:「你真要隨便去逛逛?」

  陳長生點點頭,理所當然地說道:「陵園裡的風景不錯,我想四處走走看看。」

  唐三十六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心想歷盡千辛萬苦,大家才成功進入大朝試三甲,得到進入天書陵觀碑悟道的機會,你不想著去那些石碑前靜思求學,居然只想隨便看看風景?你真當自己是遊客嗎?遊客可進不了天書陵

  不理唐三十六如何吃驚惱火,陳長生把他留在原地,圍著天書陵開始散步,初春的天書陵綠意喜人,陵下的園子裡花樹繁多,風景確實不錯,他在其間停停走走,負著雙手到處賞看,真像極了一名鄉下來的遊客。

  因為繁茂青樹的遮掩,天書陵外的人很難看清楚陵裡的畫面,而陵上的人卻能清晰地看到外面,那些行走在山道上的考生們,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發現他竟然沒有登陵,而是在外面遊覽,不由好生震驚。

  陳長生居然沒有登陵,眾人震驚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接著生出的情緒則是各自不同。有的考生覺得他故作淡然,真真令人不恥到了極點,比如槐院的書生以及聖女峰那名叫葉小漣的小師妹,有的人則覺得以他現在的境界以及在大朝試裡表現出來的水準,明明天書陵在前卻不入,實在是太過不自愛,比如關飛白和梁半湖都如此想,苟寒食接過七間遞過來的清水飲了口,看著山下坐在池畔石上發呆的陳長生,卻生出與大多數人不一樣的想法。

  他覺得今天的陳長生有些問題,應該是精神層面出了問題,卻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距離大朝試對戰不過數日時間,在他看來,陳長生的意志堅毅甚至有些可怕,怎麼也不應該在短短數日之內,發生太大的變化才是。

  天書陵是一座青山,面積很大,想要沿著陵下的道路完整地走一圈,不是很輕鬆的事情,尤其是像陳長生這樣停停走走,看著花樹便停停,看著池塘便去發發呆,一路走著一路想著那些有的沒的事情,更是走了兩個時辰,才來到了陵南。

  陳長生正在看道路上的那些五色石子拚成的圖案,忽聽著有轟轟水聲從空中傳來,他下意識裡抬頭望去,只見一道銀色的瀑布,從青山崖壁裡某處傾瀉而出,化作一道白練,落在數十丈高的崖壁間,四散流溢,變成數十道更細小的水線,穿行於嶙峋山石之間,最終落到地面。

  看著這幕美麗的畫面,他的第一反應是,天書陵南崖真的很陡,沒有太多樹木,怎麼也看不到一座石碑?然後他的視線順著那數十道流水,向下移動,只見道前有片極為寬大的黑色石坪,坪間有人工挖鑿而成的淺渠,天書陵上流瀉下來的清水,順著那些渠向前方流去。

  他沿渠而行,只見渠中的水無比清澈,渠底那些白色的石頭仿佛珍珠一般閃耀著光芒。不多時,他便來到了天書陵的正南處,瀑布的聲音漸隱,石坪上的水渠則更加密集,他不禁想到,如果從天書陵的頂處往下看,這些淺渠會構成一幅怎樣的圖案?

  然後,他看到了傳說中的神道。

  那是一條筆直的道路,從石坪直接通向天書陵頂。正如唐三十六所說,想要登上天書陵,這條神道是最近的道路。但這條神道禁止任何人通行,只有祭天大典的時候,聖后娘娘和教宗大人才能行走於其上。

  神道上沒有任何事物,兩側連樹也沒有,只有崖石。

  任何人,想著這條神道盡頭的天書陵頂,大概都會生出走上去的強烈欲望。

  但沒有人成功過。

  因為在神道起始處,在無數條淺渠清水之間,有座涼亭。

  亭子裡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穿著一身破舊的盔甲,胸甲上到處都是鏽跡,盔甲遮住了全身,從頭臉到手,沒有一處露在外面。

  那個人的手裡握著一把破舊的劍,劍鋒上有很多缺口,劍抵在地面。

  從遠處望過去,這個全身盔甲的人,就像是一座雕像。

  甚至有時候,會讓人懷疑,盔甲裡究竟有沒有人。

  但陳長生知道那是一個人。

  整個大陸都知道這個人。

  這個人在這座涼亭裡,已經坐了數百年。

  很多人都在說,如果不是在天書陵前枯坐了數百年,這個人或者早就已經進入了八方風雨。

  因為數百年前,他就已經是大陸第一神將。

  他就是天書陵這一代的守陵人,汗青。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3:37 編輯

mickmcik 發表於 2014-10-18 04:13
第二百章遊客

  一身舊盔,滿身灰塵,坐守書陵數百載。

  陳長生遠遠看著那座涼亭,看著亭下那位傳奇神將,沉默不語。

  偶爾有山風起,帶來瀑布裡的水星,飄進涼亭裡,落在那身破舊的盔甲上,沒有辦法洗去甲上的灰塵,大概反而會讓那身盔甲鏽蝕的更快些,盔甲裡的人沒有動,坐在石上,低著頭、拄著劍,似乎睡著了一般。

  數百年來,大陸第一神將汗青一直擔任著天書陵的守陵人,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極大的榮耀,然而無論風雨還是飄雪,日夜枯守陵前,直至把自己也守成了天書陵的一部分,這又是何等樣孤寂的人生?

  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很自然地想起金玉律。國教學院的院門破後,金玉律在竹椅上一坐,便是院門,只不過與涼亭下的這位傳奇神將相比,坐姿大不相同,然後他想起數百年前那場大戰,心想金玉律或者與此人還真的認識。

  他沒有離開,也沒有上前,隔著十餘道淺淺的水渠,靜靜看著涼亭下,沉默了很長時間,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偶生感慨、心頭飄過複雜的情緒,也不會持續太長時間,更多的還是敬畏與震撼。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對著涼亭恭敬行了一禮,便轉身離開,繼續在天書陵四周的風景裡行走。

  學宮裡的風景,其實要比天書陵的風景更加美麗,只是那種美麗總有一種與世隔絕的虛假感,或者是因為那些湛藍的天空與潔白的雲層太過完美的關係,看的時間稍長些,便很容易發膩,讓人有種想要遠離的衝動。

  落落站在大殿​​最上方的欄畔,看著遠處那些如絲如綢的雲絮,漂亮的小臉上神情微厭,說道:「我為什麼不能去天書陵?」

  陳長生和唐三十六去了天書陵,金玉律離開皇宮後便來到學宮裡看她,聽著這話,苦惱說道:「殿下,您當然可以進天書陵,只要您願意,隨時都可以進天書陵,但不是現在,因為您……大朝試不是沒成績嗎?」

  「那折袖為什麼能進?」落落轉過身來問道。

  「斡夫折袖只是一隻孤魂野鬼。」金玉律看著她,神情嚴肅說道:「周朝首重軍功,所以從娘娘到摘星學院,所有人都對他不錯,但他畢竟是隻孤魂野鬼,人類不會對他太過警惕,也不會太過重視。」

  「希望先生能幫到這個可憐的孩子。」落落微憐說道。她比折袖的年齡要更小些,但她是妖族的公主殿下,在她眼裡,所有妖族的少年少女都是孩子,而且折袖的身世血脈很讓她同情,她是真的希望陳長生能夠幫助折袖。

  金玉律嘆息說道:「斡夫折袖的問題比殿下您的問題棘手太多,如果不是不好解決,您的母親或者早就已經派人把他帶回白帝城,怎麼會讓他在雪原裡流浪這麼多年,靠著獵殺那些落單的魔族生活。」

  落落知道金玉律說的是實情,輕輕嘆了口氣,轉而問道:「天書陵不便進,那週園呢?」

  只有通幽境才能進入周園,但她相信自己能夠在一個月之內破境,哪怕不去天書陵觀碑。

  「就算殿下您真的破境成功,陛下也不會同意您進週園的。」

  金玉律說道:「甚至就算陛下默許,京都裡的這兩位聖人也不會讓您去冒險。」

  教樞處前的石階上,教士和官員們不停地忙碌著,或上或下,看上去就像是四處覓食的螞蟻。此時天色微暗,斜陽的光輝照耀在石階上,把他們的影子拉的極長,石階上又像是燃起了火,人們在其間穿行著。

  建築最深處那個到處都是梅花的房間裡,主教大人梅里砂睜開眼睛,有些疲憊問道:「那孩子在做什麼?」

  辛教士在一旁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說道:「他……在到處逛,似乎在看風景。」

  「看風景?」

  梅里砂大人望向窗外燃燒的晚霞,渾濁的眼神被艷光洗的清澈了些許,神情微異問道:「難道從清晨到現在,他就做了這麼一件事?」

  「是的。」辛教士有些緊張,低聲應道:「他已經繞著天書陵逛了整整一圈。」

  梅里砂微微皺眉,房間裡無比安靜,氣氛瞬間變得格外壓抑。

  就在辛教士以為會迎來一場怒火的時候,卻聽到了一道笑聲。

  老人家的笑聲有些沙啞,但聽得出來,是真正愉悅開心地笑,沒有別的什麼情緒。

  「在天書陵裡,不看天書只看風景?」

  梅里砂扶著椅扶手,緩慢地站起身來,然後在辛教士的攙扶下,走到窗邊,望向南方那座彷彿在暮色裡燃燒的青丘,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沉默了很長時間,緩聲說道:「我很好奇,他究竟想做些什麼呢?」

  大明宮偏殿裡,莫雨擱下剛剛批完的奏章,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看著殿前將要落下的太陽,想起今天是大朝試考生進天書陵觀碑的第一天,望向身旁的女官問道:「情況如何?」

  女官將那些年輕考生們從離開皇宮到進入天書陵的過程匯報了一遍,詳略得宜,重要的事情沒有任何遺漏。

  莫雨卻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被遺漏了,微微蹙眉問道:「陳長生做了些什麼?看到第幾座碑了?」

  那名女官沒有想到莫雨姑娘居然會關心單獨一名考生,微怔之後,趕緊去找到記錄呈了上去。

  莫雨翻開記錄隨便掃了一眼,神情驟變,細眉微挑,霜意上面,說道:「這個傢伙,他究竟想做什麼在這等緊要關頭,居然還要浪費時間」

  相同的情報,在正午的時候,便已經被送進了天海家。

  國教六巨頭裡,留在京都的三位聖堂大主教,坐在離宮正殿裡,看著天書陵處傳回來的消息,完全不知道該說些

  今天,整座京都城都在關注著陳長生在天書陵裡的動靜,因為他是今年大朝試的首榜首名,因為他如此年輕便已經通幽,更因為教宗大人已經兩次通過某種方法表達了對這名少年的善意與愛護,人們很想知道他在天書陵觀碑悟道,會不會再次帶來什麼震驚。

  陳長生做到了,他再次震驚了京都。

  整整一天時間,他什麼都沒有做。觀碑悟道?他一座石碑都沒有看,他甚至都沒有真正走進天書陵裡,他只是圍著天書陵逛了一圈,看了很多風景,發了很多呆,就像是一名真正的遊客,還是最有閒的那種遊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2:51 編輯

mickmcik 發表於 2014-10-19 04:19
第二百零一章籬笆牆畔兩小兒

  進了天書陵卻不看天書只看風景,沒有人​​知道陳長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這樣做,其實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不肯向天書陵裡踏進一步,不肯去看那些石碑,只肯在陵下的園林裡到處行走觀望。

  看著遠處將要落山的夕陽,他的手落在短劍的劍柄上,神識輕輕拂過那顆黑色的石頭,感受著那股溫潤的氣息,才清醒了些,明白原來觀望代表著猶豫,而他之所以猶豫是因為下意識裡不想繼續修行。

  修行使人成長、使人強大,只有變成真正的強者,他才有可能按照凌煙閣告訴他的那些方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是……他還沒有真正上路,卻已經看到了長路盡頭那些血腥的畫面,以至於腳步無比沉重,難以邁動。

  以前他不會思考這些問題,在生死的面前,一切都非常簡單,只有活下來才有資格去思考,現在他離解決問題還遠,卻開始想這些,不得不說這顯得有些矯情,當然換個角度,也可以說這是一種幸福。

  暮色漸濃,青丘彷彿在晚霞裡燃燒,他已經繞著天書陵走了一圈多,來到了西南角一片林園裡,看到了一間草捨

  草捨修建的很簡陋,樑木上甚至還看得到樹皮,顯得極為粗糙,簷上鋪著的草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換過,黑黑灰灰很是難看。

  在天書陵裡或者要停留很長時間,那麼便需要尋找住宿休息的地方,陳長生不打算和那些考生們一道接受安排,下意識裡不想太靠近青丘裡那些至今沒有見到的石碑,準備看看這裡能不能留宿。

  他對著草舍禮貌地喚了兩聲,卻無人相應,想了想後走上石階,推門而入,發現草捨裡只有一些簡單的陳設,桌面蒙著層淺淺的灰,擺在側門後的水缸快要乾涸,米桶裡的米倒還很多。

  應該有人在這裡居住,只是那人住的極其不用心。陳長生有些潔癖,看著屋裡的模樣,忍不住搖了搖頭,卻沒有離開,想了想後,竟是在房間角落裡找到水桶與抹布,開始打掃起來。

  從西寧鎮到京都,從舊廟到國教學院,他最擅長的事情不是讀書,而是打掃庭院,洗衣淨面,沒有用多長時間,草捨內外便被打掃的於淨無比,水缸裡清水蕩漾,簷下蛛網沒有踪跡,雖不敢說與先前完全換了模樣,但至少算是達到他的標準,可以住人了。

  把米飯在鍋裡燜好,把房樑上繫著的那根鹹魚切了三分之一蒸在上面,去園子裡拔了些小白菜洗淨待炒,做完這些事情後,他認真地洗了遍手,用手帕擦的乾乾淨淨,然後坐到石階上再次看著風景發呆。

  暮色漸退,天書陵漸漸變暗,風景不似先前那般美麗,卻給人一種更加神秘的感覺,山上那些青樹變成墨團,彷彿是些文字。

  數千年前,曾經有位魔君在天書陵裡學道十年,週獨夫當年,只用了三天三夜時間便悟透所有石碑,登上天書陵峰頂。像這樣的故事,在天書陵的歷史上比比皆是,數不勝數,因為這裡本來就是傳奇的聖地。

  想著那些故事或者傳聞,想著神道前那位枯坐亭下數百載的大陸第一神將,陳長生的心神微盪,眼瞳因為夜色變得越來越黑。

  「嚮往,或者敬畏,都很正常,但……你只是這麼看著,什麼都不做,在我看來,是非常愚蠢的……浪費生命。

  一道聲音在草舍破爛的籬笆外響起,那人的語速很慢,語調沒有什麼明顯的起伏,聽上去就像是一首無趣的曲子

  陳長生回頭望去,只見一個少年站在籬笆牆外,那少年很瘦,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看著很是漠然,就像他那雙淡眉一樣。

  正是狼族少年夫折袖。

  陳長生知道以折袖在北疆立下的軍功,可以很輕易地折算成進入天書陵的資格,只是他在國教學院等了對方數日對方都沒有出現,​​此時卻和大朝試三甲的考生們一道來到天書陵,不免還是有些意外。

  他對著籬笆牆外的少年揖手,想了想後說道:「聽曲子看戲看小說,其實很多人不都在浪費生命?我也很想想這種感覺。」

  「但你……不是這種人。」折袖隔著籬笆牆看著他說道,聲音依然有些於澀彆扭,卻非常肯定,不容質疑。

  陳長生默然,過了會兒後說道:「我有些事情始終想不明白,在那之前我暫時不想做什麼,至少今天不想做什麼

  他和折袖只是在大朝試裡見過,並不熟悉,而且他對這個狼族少年的第一印象便是此人極其危險,非常警惕,但不知道為什麼,今日在夜色籠罩天書陵的時刻,他忽然覺得這個狼族少年或者能夠理解自己的困惑,或者是因為漫天風雪的殘酷或者是與這名少年相關的傳聞。

  「活著,是最重要的事情嗎?」他看著折袖認真問道。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向同齡人詢問有關生死、似乎顯得很哲學的問題,在京都那些學院裡,他絕對會被人嘲笑一番。

  折袖不是普通少年,所以他沒有嘲笑陳長生,而是沉默了很長時間,經過一番非常認真的思考之後,才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活著,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風雪漫天的北疆,活著是很艱難的事情,一個自幼便被逐出部落的雜血狼崽子,想要活下去更是困難,折袖拼命地活了下來,為了生存做了無數冷血的事情,但他卻不認為活著是最重要的事情。

  這個答案有些令人吃驚。

  陳長生認真地想了想,說道:「謝謝。」

  折袖在籬笆牆外說道:「不客氣。」

  陳長生問道:「那對你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

  折袖說道:「清醒的活著,或者清醒的死去。」

  便在這時,草舍前方響起一聲吱呀,籬笆牆被推開一道口子,一名男人走了進來,那男人蓬頭垢面,衣衫破舊,竟看不出多大年齡,垂落的頭髮裡隱約能夠看到一雙明亮而乾淨的眼睛。那男人看著站在籬笆牆兩邊的這兩名少年,似乎想要問些什麼,但最終卻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沒有問出口。

  籬笆牆內外一片安靜,安靜的有些詭異。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2:44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10-20 01:40
第二百零二章 心血來潮

  那男人轉身進了草屋,看著被打掃乾淨的地面與桌椅,沉默了片刻,然後聞著香味,找到了剛剛蒸熟的米飯和鹹魚,然後看到了擺在灶台上的那盆青菜,他用手撩起眼前的亂髮,回頭望向陳長生,卻沒有說話。

  陳長生猜到這個蓬頭垢面的男子應該便是這間草屋的主人,走上前去,拿起先前便已經準備好的一塊豬皮,在燒熱的鐵鍋上抹了抹,便把青菜倒了進去,揮動鍋鏟,隨著滋拉拉的一陣碎響,不多時菜便炒熟了。

  青菜盛進盤裡,因為沒有什麼油,聞著不如何香,看著也沒有什麼好賣相,不過陳長生吃飯向來講究少油少鹽,在西寧鎮的時候經常白水煮菜,所以並不覺得不妥,接著,他把蒸熟的鹹魚切成段,擱了些蔥絲,又開始盛飯。

  冒著熱氣的白米飯擱到桌上,那名男子毫不客氣拿起筷子便開始吃飯,陳長生又給自己盛了碗飯,回頭卻發現桌邊又多了一個人,折袖不知道什麼時候從籬笆那邊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坐在凳子上,表達的意思非常清楚。

  陳長生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把碗擱到他的身前,又開始去盛第三碗米飯。

  青菜不多,三兩筷子便挑完了,鹹魚真的很鹹,非常下飯,只不過就像唐三十六在大朝試時對折袖說過的那樣,陳長生和折袖吃飯的速度都很緩慢,他們還在吃第一碗飯的時候,那名男子已經吃完了四碗米飯,擱了筷子。

  陳長生泡了杯茶,遞給此人。

  折袖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那名男子喝了口茶,滿意地揉了揉肚子,發出一聲很不雅的飽嗝。

  三個人始終沒有說話,這頓飯吃的很是安靜,氣氛很是詭異。

  陳長生和折袖幾乎同時吃完,折袖站起身來,開始收拾碗筷,燒水洗碗,陳長生看著這幕畫面,想了想,沒有與他去爭,又去倒了兩碗茶。

  折袖洗完碗後,把濕了的手在衣服前襟上隨意擦了擦,坐回桌邊,端起自己的茶碗,將裡面的茶一飲而盡,然後望著陳長生說道:「你還欠我東西。」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有看那名正在閉目養神的男人一眼,彷彿那個人根本不存在。

  陳長生說道:「我知道,這幾天一直在國教學院等著你過來拿。」

  「錢已經夠了,唐棠出的價很大方。」

  折袖看著碗裡的最後那點殘茶,沉默片刻後,說道:「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陳長生說道:「你說,如果能幫我肯定幫。」

  大朝試對戰的時候,唐三十六代表國教學院與這名狼族少年達成了一個合作的協議,在其後的對戰過程中,折袖很堅定地執行了那個協議,尤其是與苟寒食的那一場戰鬥打的快要天荒地老,陳長生能夠拿到首榜首名,有他的很大貢獻。

  折袖抬起頭來,盯著他的眼睛,面無表情說道:「我的經脈有些問題。」

  陳長生其實已經猜到折袖要自己幫他做些什麼,聞言並不吃驚,問道:「你確認我可以幫你?」

  「你能幫落落殿下,便有可能幫到我,雖然只是可能。」折袖說道。

  妖族與人類聯姻生出的後代,血脈融合往往會出現問題,有可能會生出一個天才,也有很大機率會生出廢物,而即便是那些血脈天賦不錯的後代,身體裡往往也隱藏著些很凶險的問題,落落因為父母兩系的血脈太強大,所以問題比較好解決,而折袖卻沒有這麼幸運。

  他的經脈問題不僅會影響到修行,最可怕的是,會影響到他的心志,甚至威脅到生命。

  「發病的時候,會很痛苦,最嚴重的時候,會讓我失去理智,準確來說,就是會發瘋。我不知道自己發瘋後會做什麼,可能會到處亂殺人,不然部落也不會在我那麼小的時候,便把我趕走。」

  折袖神情漠然說著,彷彿是在說別人的事情,臉上看不到任何情緒波動。

  陳長生這才明白,為什麼先前在籬笆那頭折袖會說,清醒的活著或者死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想了很長時間,說道:「最大的可能應該是與識海相連的經脈出了問題,有些畸形。」

  因為自身經脈斷裂的緣故,他一直在道藏典籍裡尋找相關的知識,對此進行了很長時間的研究,說起經脈相關的問題,很少有人比他這方面的學識更豐富,後來在國教學院裡對落落和軒轅破進行指導,實際經驗也變得非常豐富,此時聽折袖說完自己的情況,他很快便確認了問題所在。

  折袖沒有看到希望後的激動,面無表情說道:「天機閣也是這麼說的。」

  陳長生看著他,想了想後問道:「你想治成什麼樣?」

  「能活的久些,當然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要保證自己一直清醒,清醒的活著或者死去,只要清醒就行。」

  折袖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不想什麼都不知道地活著,渾渾噩噩地活著,不知道自己活著地活著,像條狗一樣地活著。」

  他是孤單而驕傲的狼,行千里吃肉,不肯吃屎。

  「我不能保證什麼,但我會努力想些辦法。」

  陳長生說道,然後伸手開始替折袖把脈。

  他的食指與中指並列,如兩把長短不一的劍,輕輕地擱在折袖的脈關上,就像擱在陳列兵器的架子上,似乎很隨意,實際上很穩定。

  嘭嘭嘭嘭,清楚的脈象從指腹處傳回,陳長生發現這個狼族少年就像落落一樣,心跳的頻率非常快,就像是戰鼓不停地被敲響,而且脈博異常強勁有力,皮膚表面就像緊繃的鼓皮不停微顫,讓他的手指有些發麻。

  忽然間,一道力量從折袖的脈關處迸發,那道力量並不如何犀利,雄渾如潮水漫漲,然而卻無比突然,彷彿瞬間,潮水便淹沒了所有礁石,陳長生對此毫無準備,兩根手指被猛地彈了起來

  他吃驚地望向折袖,折袖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很是漠然,但有個細節變化——眼瞳裡的光亮變得黯淡了很

  這是怎麼回事?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4-10-20 01:47 編輯

kind998845 發表於 2014-10-20 22:04
第二百零三章踏雪荀梅

  折袖經脈裡傳來那道力量很強大,就像是一道洪水衝破了堵塞河道的石堆,呼嘯而下,噴薄而出。陳長生能夠想像到這道力量會給折袖帶來怎樣的傷害與痛苦。折袖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說明他常年、甚至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承受這種痛苦,甚至已經麻木,然而他的眼光依然變得黯淡了起來,說明哪怕已經習以為常,依然沒有辦法完全無視這種痛苦,這種痛苦看來真的很可怕。

  陳長生沉默了片刻,再次把手指搭到折袖的脈關上,這一次更是緩緩地度了一道真元進去——他有些拿不準自己的判斷,折袖的經脈是不是這麼嚴重的問題,因為他無法想像一個人怎麼可能承受著這樣的痛苦還活了這麼多年。

  夜色下的草屋非常寂靜,油燈沒有點燃,他專注地觀察著折袖的臉色,只能看到那雙充滿了倔強堅忍意味的眼睛,他認真地等待著,沒有放過任何一瞬脈象的變化,然而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依然讓他措手不及。

  啪的一聲輕響,陳長生的手指再次被震到空中。

  這一次在真元與神識的雙重感知下,他對折袖經脈裡的異動有了更準確的認識,腦海裡隱約有了些畫面,情於是隨之變得愈發沉重,兩道眉毛不知不覺得緊緊地皺了起來,那道如洶湧潮水般的震動,到底是什麼問題?

  他收回右手,看著折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折袖的臉色依然一如平常,只是隔得近了,才能看到他的發間隱隱有些水漬,反射著草屋外的星光,點點發亮。初春微寒,意志如此強大的少年,哪怕天書陵崩於眼前也會面不改色,此時卻流了這麼多的汗,可以想像那種痛苦何其難以忍受。

  折袖這時候開口了,看著陳長生說道:「我沒想到,你的真元居然這麼弱。」

  陳長生完全沒想到,這種時候他最關心的事情不是自己的病,而是這種事情。

  「是的,太弱了。」

  桌旁響起一道聲音,來自那位陳長生和折袖快要忘記的男人。

  那名男人把髒亂的頭髮別到耳後,目光從陳長生身上轉到折袖處,道:「心血來潮,居然還沒死?」

  陳長生沉默不語,他知道道藏上曾經記載過的這四個字,便是折袖的問題。

  折袖的神情也沒有什麼變化,四年前,天機老人替他看病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

  「我不會死。」他看著那名中年男人說道。

  少年緩慢的聲音異常用力,就像石頭與石頭摩擦,又像劍鋒切斷骨頭,非常肯定。

  那名男人搖搖頭,不再理會,從桌旁站起身來,走到床邊直接倒下。

  陳長生本想對他說說借宿的事情,沒想到下一刻,便聽到床上響起了鼾聲,自然無法再開口。

  如雷般的鼻聲響徹草屋,他不理解,那個男人白天做了些什麼事情,居然會累成這樣,示意折袖跟自己走出屋去,來到被疏散的籬笆圍住的小院裡,借著星光,看著折袖,欲言又止。

  「天機閣都治不好,但你有可能治好我。」

  折袖看著他緩聲說道,語氣不算無禮,說的內容其實卻相當無理。

  陳長生想說的話,被這句話全部擋了回來,只好沉默不語,望向遠處如黑山般的天書陵,輕聲感慨道:「命運,果然都不公平。」

  折袖說道:「命運給了我強大的血脈天賦,附帶難以忍受的痛苦與黯淡的前景,在我看來,這很公平。」

  陳長生說道:「但你不能做出選擇,不能不要強大的血脈,同時不要這種痛苦,所以,我還是認為不公平。」

  折袖沉默了會兒,說道:「是的,從來就沒有公平。」

  可能是因為有極為相似的境遇,同病相憐,陳長生對折袖的觀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知道這個狼族少年看似冷漠的外表下隱藏著很多痛苦與不甘,不願意他的心境繼續這般繼續寒冷下去,說道:「但可以有相對的公平,比如我們進天書陵觀碑,能悟出什麼全看自己。」

  「天書陵就是最不公平的事情。」

  折袖看著星光下的天書陵,面無表情說道:「憑什麼人類能夠決定進入天書陵的規矩?憑什麼魔族就不能看天書」

  陳長生沒有想到,不知殺死過多少魔族的他,竟然會替魔族鳴不平,不禁怔住。

  「我不是替魔族鳴不平,只是講道理。」折袖說道:「天書陵裡的這些石碑,其實和雪原裡一塊被啃剩的鹿腿沒有任何區別,都是肉,所有人都想吃這塊肉,都有貪欲,但只有強大的人才有資格分配這塊肉。」

  陳長生問道:「所以你想更強。」

  折袖說道:「不,我要變強,不是想分肉,我只想吃肉。」

  陳長生想了想,準備說些什麼,這時,遠處的夜色裡忽然響起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

  「你在哪裡?陳長生你丫在哪裡?」

  聽著那個聲音,陳長生忍不住歎了口氣,就連折袖的神情都有些變化——大朝試上,這個聲音的主人給他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

  「我在這裡,三十六,我就在這裡。」陳長生對著夜林喊道。

  天書陵乃是聖地,非常神聖莊嚴,行走在其間的人們往往下意識裡都會斂聲靜氣,平日裡陵園裡非常安靜,今夜卻被兩名少年的大呼小叫聲所充斥,陳長生喊完之後才醒過神來,不禁覺得好生丟臉。

  伴著一陣衣衫與草枝的摩擦聲,唐三十六找了過來,一把推倒了六七尺寬的舊籬笆,來到陳長生身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餘悸難消說道:「我真擔心你腦子的問題還沒有解決,直接出了天書陵,還好沒有。」

  陳長生有些無奈,說道:「能不能不要喊的聲音這麼大?漁歌互答,那是離山劍宗的劍法。」

  唐三十六理直氣壯說道:「這麼大的地方,朝廷又沒設個傳音陣,那些碑侍又不是下人,不好使喚,除了喊,還能怎麼找人?」

  這話很有道理,陳長生竟無言以對。

  便在這時,折袖面無表情說道:「所有人進天書陵之後,都只會想著抓緊時間觀碑悟道,誰會像你一樣不忘呼朋喚友?」

  「噫,居然是你?」

  唐三十六這才注意到折袖,微微一怔後,熱情上前,把臂問道:「你終於來了,來要債的?」

  折袖很不適應這種親近的表示,向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手。

  唐三十六的手很自然地收了回去,又重重拍了拍陳長生的肩頭,說道:「能解決就趕緊解決一下。」

  陳長生揉了揉肩,心想如果不是在黑龍潭底莫名其妙地完美洗髓,今天還真要被拍壞,說道:「我會試試,但沒信心。」

  便在這時,那名男子從草屋裡走了出來,潦亂的散發遮住他臉上的倦容。

  陳長生行禮問道:「前輩您不再休息會兒?」

  那名男子看著唐三十六,說道:「太吵。」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找了過來,他有些高興。」陳長生抱歉說道,又對唐三十六介紹道:「這位前輩便是這間草屋的主人,我想著既然要在天書陵待上一個月,總不能餐風露宿,那樣對身體不好,所以想要借宿……」

  他自顧自說著,直到此時才注意到唐三十六根本沒有聽自己說話,而是怔怔地看著那名男子。

  那名男子把髒亂的頭髮綁到了後面,露出了臉,這也是陳長生和折袖第一次看見他的真容,只見此人容顏清俊,眉眼之間自有一抹寒意,卻並不會讓人覺得冷酷,反而給人一種於淨的感覺,雖然明明並不如何於淨。

  唐三十六看著這名男子的臉,神情微異,顯得有些困惑,接著想起些什麼,眼睛忽然變亮,驚愕說道:「你……你是……你是荀梅」

  那名男子微怔,看著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長時間,淡淡說道:「不錯,我就是荀梅,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我。」

  聽著荀梅二字,折袖微微挑眉,明顯也想起了此人的來歷,只有陳長生依然不知道。

  「踏雪荀梅怎麼可能沒有人記得前輩?」唐三十六看著這個名叫荀梅的中年男子,驚歎說道:「傳聞裡說前輩自那年大朝試之後,便一直在天書陵裡觀碑悟道,沒有想到竟然是真的。」

  荀梅看著天書陵裡隱隱能見的光點,微顯惘然說道:「原來今年大朝試已經結束,難怪今天多了這麼多人。」

  「是的,前輩,今天是今年這屆大朝試三甲入天書陵的第一天。」

  唐三十六想到一件事情,把陳長生扯到身前,得意說道:「他是我的朋友陳長生,和前輩當年一樣,拿了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喔?你們是哪座學院的?」荀梅問道。

  唐三十六說道:「國教學院。」

  荀梅點頭說道:「榕樹下出人才,倒也正常。」

  陳長生聞言微怔,心想一般人聽著國教學院複興,總會有些吃驚,怎麼這位前輩……轉念間,他才忽然想明白,這位前輩竟是根本不知道國教學院十幾年前那場大劫,豈不是說此人已經在天書陵裡觀碑至少十幾年時間,從來沒有出去過?

  唐三十六對他說道:「荀梅前輩是三十七年前那屆大朝試的首榜首名。」

  陳長生很是吃驚,心想這豈不是說這位前輩在天書陵裡已經停留了三十七年?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2:27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4-10-20 23:24
正文第二百零四章天涼王破

  荀梅看著陳長生搖頭說道:「只是你真元如此弱,居然能拿到首榜首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大朝試乃是大年,要比前些年的競爭激烈的多,陳長生沒什麼反應,唐三十六卻不依了。

  「即便讓天機閣來點評,今年大朝試也要比前輩那一年強些。」他說道。

  荀梅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寂寥,說道:「我不知道今年有什麼人參加,但我那年……有兩個人沒參加。」

  唐三十六微怔,想起曾經與荀梅齊名的那兩個名字,不得不承認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

  如果那兩人參加了那一屆的大朝試,那麼即便秋山君和徐有容來了,今年的大朝試也無法與那一年相提並論。

  說完這句話後,荀梅的情緒明顯有些波動,不再理會三名少年,走到院間一塊石頭上坐下,看著天書陵開始發呆

  陳長生看著這位前輩的背影,略生感慨。白天的時候,唐三十六對他說過,有些修道者會在天書陵裡觀碑很多年,沒想到這麼快便親眼見到一個,只是此人在天書陵觀碑三十七年,一步不出,必然有所隱情。

  一念及此,他覺得這位前輩的身影愈發顯得淒涼,不忍心再打擾他,伸手阻止想要繼續發問的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微異問道:「怎麼了?」

  陳長生看著他認真問道:「吃了嗎?」

  唐三十六這才想起這件最重要的事情,覺得飢餓感如潮水一般襲來,捧腹虛弱說道:「沒。」

  陳長生把他帶進屋內,把吃剩的鹹魚端了出來,又用熱茶泡了一碗剩飯,說道:「青菜沒了,將就著吃點。」

  「這能吃嗎?這能吃嗎?什麼叫將就啊?青菜沒了,你讓我用茶葉冒充?那能是一個味兒嗎?」

  唐三十六拿筷子挑出一片被泡至發黑的茶葉,惱火說道。

  陳長生沒有理他,藉著星光找到油燈,仔細地擦了擦後,點燃了燈繩,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屋內。

  桌旁也被照亮,唐三十六把頭埋在碗裡,不停地吃著,碗前已經多了好些魚刺。

  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忍不住想到,如果讓京都學院裡那些愛慕唐三十六的少女們看到他的吃相,會怎麼想?

  折袖自然不會看唐三十六吃飯,他看著屋外坐在石頭上的荀梅,說道:「沒想到傳聞是真的。」

  陳長生說道:「聽唐三十六說,天書陵裡應該還有不少這樣的人。」

  唐三十六忙中偷空,抬頭說了一句話:「但像荀梅這麼出名的人可不多。」

  折袖說道:「很多人以為他早就死了……在天書陵裡觀碑三十幾年,真是難以想像。」

  唐三十六在陳長生的眼光注視下,有些不習慣地從袖中取出手帕,仔細地擦了擦嘴,說道:「他捨不得出去。」

  折袖想著當年的那些故事,搖頭說道:「我倒覺得他是不敢出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搖頭說道:「如此說不妥,最多也就是不好意思出去。」

  捨不得、不敢、不好意思,這都不是什麼好聽的詞。

  陳長生有些訝異,心想那位叫荀梅的前輩既然是三十七年前大朝試的首榜首名,必然不凡,何至於得到這樣的評價?

  「荀梅前輩最出名的就是修行意志極堅毅,當年他七歲的時候,在雲山先生門前雪地裡站了三天三夜,才得以被收入門下。」

  唐三十六說道:「踏雪荀梅這四個字就是這麼來的。」

  陳長生問道:「雲山先生?」

  「雲山先生是茅秋雨院長的老師。」

  唐三十六看著陳長生說道:「你沒算錯,荀梅就是茅院長的小師弟。」

  茅秋雨是當今大陸有數的強者,他的小師弟可以想像是什麼層級的人物。而且小師弟裡的小字本身就代表了某種意義——小師弟必然是關門弟子,而只有那些天賦極其優異的人,才會被一個宗派或者學院派系收為關門弟子。

  比如離山那位傳奇的小師叔,又比如現在的七間。

  「荀梅就是當年天道院最出色的學生,比莊換羽現如今在天道院裡的地位不知高出多少,哎,說起來我們是不是進天書陵把莊換羽喊過來?荀梅是他的天道院大前輩,看看他給荀梅磕頭,真是極好的事情,又說回來,如果我不是進了國教學院,剛才豈不是也要磕頭?真是極險的事情。」唐三十六大笑說道,卻發現陳長生和折袖都沒有接話的意思,不由微惱說道:「像你們這般無趣的傢伙,世間有一個便足夠憋悶,怎麼偏偏出了兩個?怎麼偏偏你們兩個還遇在了一起?真是令人憋悶」

  陳長生不理他,對折袖問道:「荀梅為什麼不敢出天書陵?」

  折袖沒有來得及說話,唐三十六搶著說道:「這你算是問對人了,怎麼說我也在天道院裡待過半年時間,這段往事最是清楚不過。當年荀梅是天道院的驕傲,天賦很是驚人,但不幸的是,在同齡人當中,有人比他的天賦更好,更優秀。」

  唐三十六的神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說道:「荀梅這一生最不幸的事情,就是和天涼王破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從十二歲時開始,他們便經常在各種宗派聚會裡遇見,切磋比試不下百次,而每次都是荀梅輸,而在某​​年的煮石大會上,荀梅竟是連輸三場。」

  經過一年的京都生活,陳長生還是有些孤陋寡聞,但他知道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名字實在是太過響亮。

  在秋山君之前,那是整個大陸最響亮的名字,直到現在為止,這個名字還在逍遙榜上,高高在上。

  天涼郡的王破。

  然後他注意到,唐三十六在提到這個名字時,神情非常凝重,很是警惕。他有些不理解,即便秋山君現在已經是點金榜的榜首,與王破這種成名已久的逍遙榜中人都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怎麼看,唐三十六也不可能與王破之間有任何問題。

  「像荀梅這樣天賦過人、意志堅毅,又肩負天道院重望的人,怎麼可能甘心一輩子生活在王破的陰影之下?他進天書陵觀碑悟道三十七年,始終不肯出去,就是想在這裡悟到真正的天道之義,然後戰勝王破。」

  唐三十六看了一眼屋外,說道:「現在想來,天涼王破已經成了他的心障,他一天不能確信自己能夠戰勝對方,便一天不會離開天書陵,不捨不敢不好意思……都是對的,因為他很清楚,當他走出天書陵的那一天,王破一定就在外面。」

  陳長生起身走到門口,看著星光下那個落拓的中年男人,心情有些複雜。

  無法走出天書陵,是因為沒有勇氣面對陵外的世界或者說那個人嗎?他不這樣認為,曾經驕傲的天道院少年,不可能缺少勇氣,至少面對他的一生之敵王破時不會缺乏勇氣,不然當年也不可能連戰百餘場,那麼他究竟為什麼不敢走出天書陵?

  離開有時候便意味著永別,荀梅不敢離開天書陵是因為他害怕失去天書陵。從正值青春到落魄潦倒,整整三十七的歲月,盡數付予此間,天書陵讓他變得更強,而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敢離開。

  如唐三十六白天說過的那樣,對修道者來說,天書陵就像一壺美酒,越喝越醉,越醉越想喝,面對這樣一壺美酒,究竟喝多少為宜,是長醉不願醒,還是淺嚐輒止,是對每個人的考驗,而對荀梅來說,因為那道來自天涼郡的陰影,這種選擇更加艱難。

  只是荀梅天賦過人,又在天書陵裡觀碑苦修三十七年,現在的實力境界該強到什麼程度?他已經這般強大,卻依然沒有自信能夠戰勝天書陵外的對手,那麼天涼王破又強到了什麼程度?

  可是,這終究是要解決的問題。唐三十六說,當他走出天書陵的那一天,王破一定就在外面,並不是說王破真的會在天書陵外等他,而是說他出了天書陵便必須去找王破,如此才能給自己的人生、給這三十七年的觀碑生涯一個交待。

  天書陵外的樹林裡生出一場清風,捲起地面的草屑,拂動樹上的青翠嫩葉,發出嘩嘩如雨的聲音。只有一場清風,卻起於兩個方向,那些草屑嫩葉被捲至林間,漸旋而起,像倒起的瀑布,將夜空降下的星空切成無數碎片。

  兩袖清風茅秋雨,出現在場間,他望向一株槐樹下,神情複雜說道:「二十年前我曾經請你來京都勸他出來,但你沒有來。」

  槐樹下站著一個人,看著還很年輕,眉間卻有些霜意,衣衫洗的很乾淨,黑髮也束的極緊,但不知為何,總給人一種寒酸的感覺,就像是一位曾經的少年公子因為家道中落,然後在客棧裡做了三年時間的算帳先生。

  「他自己不想出來,那麼誰都沒辦法勸他出來。」那人看著夜色裡的天書陵說道。

  茅秋雨說道:「那為何今天你來了?」

  那人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今夜會出來,所以我來等他。」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2:13 編輯

kind998845 發表於 2014-10-21 21:45
第二百零五章去陵南

  籬笆被推倒了,夜風能更痛快地進出,草屋四周的溫度變得更低了些,和灑落庭院的星光相比,屋裡那盞油燈顯得格外黯淡,陳長生走到院子裡,看著石上那名中年男子,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荀梅當年便是天賦驚人的強者,如今在天書陵裡觀碑三十餘載,一身修為不知增長到什麼程度,自然知曉這幾名少年來到了自己的身後,說道:「不是不敢,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只是我知道現在還不如他,那麼出去又有什麼意義?」

  折袖自幼被逐出部落,便是在戰鬥中生存成長,雖然知道這個中年男子實力境界極高,依然無法接受這種態度,沉聲說道:「沒有打過,又怎麼知道不如對方?把自己困在天書陵裡,難道就有什麼意義?」

  荀梅的聲音變得有些寂寥:「我在天書陵裡已經三十七年,不與外界交流,放棄了少年時最愛的書畫,吃飯只求填飽肚子,睡覺只求保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觀碑悟道、修行冥想,但我依然沒有辦法追上他,我也很想知道,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你知道王破現在的境界水準?」唐三十六有些意外,說道:「我還以為山中不知歲月,你會問我們。」

  「每年大朝試結束之後,天書陵都會來新人,隔一段時間,師兄也會派人來看看我,我對別的世事不怎麼關心,不在乎誰當皇帝,但我很想知道王破的現狀,所以我知道他的現狀,每一年的現狀。」

  荀梅站起身來,望向天書陵外的夜色和隱約可見的京都燈火,說道:「我進天書陵那一年,他是青雲榜榜首,接著我知道他進了點金榜,排在第二,後來他進了逍遙榜,再次排到了肖張的前面,我想那一刻他應該很高興才是。」

  天涼王破,畫甲肖張,那是比陳長生他們更早一個時代的名人,和如今秋山君地位仿佛,已然是當今大陸的真正強者,荀梅本來也應該和他們一樣擁有赫赫之名,卻因為在天書陵裡觀碑,從未出去,從而漸漸被大陸遺忘,至少陳長生這樣的人就不知道。

  「如果你不是一直留在天書陵裡,逍遙榜上肯定有你的名字,而且極有可能會排進前五。」唐三十六看著他說道

  荀梅轉過身來,看著三名少年說道:「前五……確實也已經很風光了,但終究不是第一,終究要排在他的後面不是嗎?」

  唐三十六有些無法理解這種心態,說道:「那難道繼續留在天書陵裡,被世人遺忘,你才能得到平靜?」

  「天書陵是可能,是我超越王破唯一的可能。」

  荀梅眉間的那抹寒意越來越濃,卻並不令人畏懼,只是顯得愈發堅定:「只要我留在天書陵裡,繼續觀碑悟道,總有一天,我能成功地走到天書陵頂,徹悟天道真義,到那一天,王破如何還能是我的對手?」

  庭院裡一片安靜,不知道什麼小動物從倒下的籬笆處鑽了出去,發出沙沙的聲音,似是在對這段話表示反對。

  「前輩,您這三十七年看了多少塊碑?」陳長生忽然問道。

  聽著這個問題,荀梅微微皺眉,低著頭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道:「最開始那一年,我用了三個月看懂了十七座碑,那年夏天下了好大一場暴雨,那之後速度就降了下來,到冬天的時候,又看了五六座?」

  在天書陵裡三十七年,這段歲月實在太過漫長,以至於最早的那些時間裡的細節,他已經忘記了很多,需要很認真地回憶才能夠想起來。他認真地回想著曾經的雪與雨,說道:「第二年好像看了四座碑,第三年是三座?有些記不清了。」

  他搖了搖頭,望向陳長生說道:「真的記不清總數了。」

  「但很明顯,前輩您觀碑的速度越來越慢。」陳長生猶豫片刻後說道:「恕我無禮,也許您記不清這三十七年一共看了幾座碑,但您應該能記住,已經有多少年沒能再讀出一座碑上的碑文來。」

  荀梅身體微震,臉色變得有些蒼白,滿是油汙的舊衣隨之在夜風裡輕顫。

  「只用三個月的時間,便能讀出十七座石碑上的碑文,這種天賦悟性,實在是令人敬佩,非常了不起,相信如果那座石廬如果沒有被太宗陛下毀掉,我們應該會在上面看到前輩您的名字,可是……」

  唐三十六搖頭說道:「既然以您的天賦悟性,只能走到這一步,為何還非要繼續在這裡煎熬呢?我記得很清楚,王破當年在天書陵只看了一年時間,看了三十一座石碑便離開。」

  荀梅的眼睛忽然明亮起來,就像是急著表現自己的小孩子般,連聲說道:「我雖然記不住一共讀懂了多少座石碑,但我很肯定,絕對要超過三十一座我比他看的石碑多」

  「那又如何呢?」

  唐三十六曾經是天道院的學生,看著這位落拓的中年男人,下意識裡想要幫助對方,聽著這話不禁有些傷感,歎道:「以王破的天賦悟性,如果他也繼續在天書陵裡多留幾年,肯定也能再多讀幾座石碑,可他為什麼堅決地離開?就是因為他清楚自己的極限在那裡,繼續留在這裡,就算能再看幾座石碑,與在天書陵裡消磨的歲月也不成正比,那是一種浪費。」

  荀梅聽著這話有些生氣,然而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樣反駁,一時間不由怔住了,草屋前的庭院再次變得安靜無比。

  「你是說……我在天書陵裡的這些年都是在浪費生命?」

  他搖了搖頭,聲音微顫說道:「不他的天賦與悟性都遠勝於我,除了天書陵,還有什麼能幫助我超過他?是的,現在他依然在我之上,可如果我在天書陵裡都沒辦法超越在陵外的他,我離開天書陵又還能有什麼希望?」

  「天書陵裡的石碑可以幫助我們修行,但在天書陵之外也有很多事情能夠幫助我們修行,不然王破為何會變得如此強大?」

  一直沒有怎麼說話的折袖忽然開口說道。

  荀梅緊蹙著眉頭,說道:「天書陵外能有什麼比那些含著無上妙意的石碑更能幫助我們修行?」

  「有很多。」

  折袖神情漠然說道:「戰鬥,風雨,天地自身,還有貧窮苦寒,最重要的是,天書陵外有生死。」

  荀梅微微張嘴,很長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的心裡多出很多感慨,明明折袖只是個少年,實力境界更是比荀梅差的太遠,此時卻像老師教育小孩子一樣對荀梅說話——在雪原上艱難長大的狼崽子比起在天書陵裡三十七年的修道者,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更真實,也更準確。

  「但……這是三十七年啊……」

  荀梅轉身望向夜色裡的天書陵,神情有些惘然,自言自語道:「那上面還有很多座石碑我看不懂,不知道怎麼讀,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能登上陵頂,讀懂那些碑,掌握天道真義,便肯定能夠勝過王破,要我這樣離開,如何能夠甘心呢?」

  說完這句話,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向庭院外走去。

  星光灑落在庭院裡,也落在他的發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問題,陳長生總覺得看到了幾絡白髮,一時間,夜風仿佛又涼了幾分。

  「他要去哪裡?」

  看著荀梅有些蕭索的背影,略顯踉蹌的腳步,陳長生有些擔心他是不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

  唐三十六有些憐憫說道:「應該是去天書陵看碑……三十七年來,也許每個夜晚他都是這樣過的。」

  星光很明亮,用來寫字或者有些困難,但用來觀碑還可以,而且天書陵裡隱約有燈光,想來有很多觀碑的人也在挑燈夜觀。

  「他不是去觀碑。」

  折袖臉上的神情忽然發生了些變化,看著漸要消失在夜林裡的荀梅,說道:「去觀碑的那條路在陵北,他在往南面去。」

  唐三十六怔了怔,說道:「難道是氣糊塗了,竟走錯了路?」

  陳長生有些後悔,道:「前輩身在陵中,或者有些不清,但情況不同,我們覺得正確的道理,對他來說不見得有道理。而且我們畢竟是晚輩,先前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錯就是錯,浪費生命就是浪費生命,和前輩後輩沒關係。」折袖面無表情說道。

  「嗯……我想跟著去看看,希望不要出什麼事。」

  陳長生向籬笆外走去,唐三十六也跟了上去,折袖看著倒在地上的籬笆發了會兒待,也離開了草屋。

  這間草屋在天書陵的西南方,過了林子向南走不遠,便能聽到陵南那數十道瀑布發出的轟鳴響聲。

  夜色裡,隱約可以看到荀梅的身影,三名少年跟著行走,穿過如春雨般的水沫,便來到了那片滿是淺渠的石坪前

  星光灑落在石坪上,渠裡的清水輕輕搖晃,畫面很是美麗。

  荀梅踏過那些淺渠,踩出水花,打濕了衣裳,卻渾然不顧,顯得有些失魂落魄。

  他來到神道前,抬頭望向天書陵頂,神情微惘。

  三十七年,無數日夜,他只想去到那裡,只可惜卻始終去不得。

  雖然這條神道直通天書陵頂,他卻沒有辦法走上去。

  因為那人一身盔甲,靜坐在神道前的涼亭裡。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2:01 編輯

mickmcik 發表於 2014-10-22 20:46
第二百零六章闖神道

  天書陵遠處隱隱有燈光,也能聽得到瀑布的聲音,但在陵南的神道周遭,很安靜,也沒有任何燈光,只是星輝照耀著這裡的山崖與直道,淺渠與石坪,只是那些星輝法完全驅逐夜色,渠裡的清水漆黑如墨。

  荀梅把視線從陵頂收回,望向神道,然後逐漸下移,來到涼亭,直至最後,落在亭下那人的盔甲上。

  片刻後,他向涼亭走去,踏破渠裡的清水,彷彿攪動墨汁,濺起的水花卻是銀色的。

  他要做什麼?難道他要闖神道?陳長生、唐三十六和折袖看著這幕畫面,心情變得緊張起來。

  「前輩」陳長生衝著荀梅道。

  先前在草屋外的園裡,藉著星光,他看到了荀梅鬢間多了很多白髮,同情之餘,又多了很多擔憂。

  荀梅停下腳步,轉身望向站在石坪外的那三名少年。

  與陳長生三人想像的不同,荀梅的神情很平靜,沒有什麼惘然,更不像一個失魂落魄的可憐人,微笑問道:「年輕人,有什麼事?」

  陳長生看了眼涼亭,發現那位傳奇神將彷彿依然在沉睡,稍一猶豫後問道:「您要去做什麼?」

  「我要去登陵。」荀梅指著身後夜色裡的天書陵說道。

  他沒有回頭,手指的方向卻沒有一點偏差,他的語氣很尋常,就像在說自己要回家,給人的感覺是,這條神道他已經走過了千百遍。

  是登陵還是登臨,陳長生沒有聽清楚,但論是哪個詞,意思都相同,這讓他和唐三十六、折袖都變得更加緊張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陳長生總覺得在荀梅說出這句話後,夜空裡的星海彷彿變亮了一瞬,落在天書陵南石坪淺渠上的星輝變得濃了一分,涼亭下覆蓋著灰塵、看著很破舊的那件盔甲,也因此而亮了起來更令他感到悸的是,涼亭下的守陵人一直低著頭,盔甲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臉,但在星光變亮的那一瞬,頭盔下方卻有一陣清風徐起,帶出了些許灰塵

  陳長生不敢再往那邊看一眼,哪怕是餘光,望著荀梅問道:「為什麼?」

  如果荀梅能夠戰勝涼亭下的守陵人,通過神道直接登上天書陵頂,那麼怎麼會在天書陵裡苦熬了整整三十七年?只怕早就已經來闖神道來,既然他始終沒有來,說明他自己很清楚根本沒有什麼勝算。

  是的,荀梅就算境界再如何深厚,又如何能夠過得了涼亭那一關?如果那人能夠被輕易戰勝,盔甲上如何會積了數百年的灰塵?哪怕荀梅曾經與王破、肖張齊名,又在天書陵裡觀碑三十七載,境界更加深不可測,可依然很難戰勝涼亭下的那人。

  大陸三十八神將,汗青居於首位,這位在亭下坐了數百年的強者,只在五聖人與八方風雨之人,逍遙榜中人固然境界高深莫測,但論是天涼王破還是畫甲肖張,也不敢說自己有資格挑戰他。

  聽著陳長生的話,荀梅安靜了會兒,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認真說道:「謝謝你們。」

  道謝的時候,他的目光在三個少年的臉上拂過。

  折袖自出生經脈與識海都有問題,時刻都要忍受心血來潮的痛苦,如果是一般人,只怕早就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但他沒有,這種少年的勇氣實在少見。陳長生炒青菜,煮飯蒸鹹魚,這種平靜心境他很嚮往,唐三十六在天書陵這樣神聖的地方大呼小叫,讓他看到了久違的青春的熱血。

  荀梅沒有說什麼,但這便是他為什麼要去登陵的答案。

  今夜遇到的這三個少年,用勇氣、心志、青春,讓他醒了過來。

  三十七年的天書陵觀碑歲月,就是一場夢,夢醒之後,總要做些事情。

  「你們讓我醒了過來,我要去見真實,所以我要去登陵。」

  荀梅再次指向身後夜色裡的天書陵,平靜而堅定。

  「如果您真的醒了……難道不應該是出天書陵去找王破一決高低?」唐三十六不解問道。

  荀梅聞言大笑起來,笑聲迴盪在石坪上,讓渠裡​​那些如墨般的清水都微微顫抖。

  笑聲漸低。他看著三名少年平靜說道:「我的敵人真的是王破嗎?」

  陳長生和折袖隱有所悟,唐三十六也漸漸皺了眉頭。

  「不,三十七年之後,我修道生涯的陰影,早就已經不再是他,而是它。」

  荀梅繼續指著身後夜色裡的天書陵,微笑說道。

  陳長生三人聞言微怔,然後沉默。數年前,天書化作流火,落在這片大陸上,開啟民智,直至教會了人類修行,毫疑問,這座天書陵對人類來說具有法替代的作用與地位,但對數修道者而言,這座天書陵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那些石碑上難以理解的文字或者說圖畫,是他們必須翻越的高山,是他們必須戰勝的對手,然而天書陵看著並不如何高險,實際上卻將抵蒼穹,單憑人力極難攀越,甚至擊潰了數修道者的勇氣與精神氣魄。

  荀梅醒了過來,見到了真實,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對手是誰。

  所以他沒有選擇離開天書陵去找王破,而是選擇來闖神道。

  天書陵外的那片樹林裡,非常安靜,沒有任何聲音,陵南神道前的那番對話,按道理來說,根本傳不到這裡,但樹林裡的兩個人,卻明白了荀梅的心意,茅秋雨的雙袖微微顫抖,很是動容,槐樹下的那名男子雙眉微挑,如倒八字一般,眼睛比明亮,直欲奪人心神。

  天書陵南,三名少年也明白了荀梅的心意,一時之間卻依然難以接受——剛剛從一場長達三十七年的夢中醒來,回到真實的世界,知道了自己的對手是誰,然後去挑戰,這自然是很有勇氣的行為,只是如果失敗,便會進入一場更漫長的黑夢裡,這未免太慘烈了些。

  陳長生與荀梅今日初見,話都沒有說幾句,按道理來說,不應該有任何感情,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此人給自己一種親近的感覺,他很同情這個人,很想為他做些什麼,不願意他剛剛醒來便要死去,說道:「請小心。」

  荀梅笑了笑,不再多言,轉身向涼亭走去,一路踏水而行,水花四油,舊衫漸濕。

  來到涼亭前約百丈處,他停下了腳步。

  天書陵南這片石坪是黑色的,涼亭前一大片地面卻是白色的,與神道的顏色一樣,渾然如一體。

  黑色石坪,白色神道,這裡便是分界線,或者,也是生與死的分界線。

  涼亭下那人的臉被盔甲的陰影籠罩著,根本法看清。

  忽然間,頭盔的陰影裡有灰塵飛舞而出,在星光下,看著就像是極微小的螢蟲。

  一道聲音也隨之從頭盔下的陰影裡傳了出來。

  那聲音很低沉,很渾厚,淺渠裡的水跳躍不安,似喜又似懼,天書陵南的山崖裡,到處都是迴響。

  彷彿那人沉睡了數百年,直至此時才醒過來。

  於是天書陵也醒了。

  天書陵北面那些隱約可見的燈火,隨著這道響徹山崖的聲音,微微有些搖晃,然後有些凌厲的破空之聲響起​​,嗤嗤嗤嗤。

  夜風微作,衣衫帶風,苟寒食​​最快來到石坪邊,緊接著,梁半湖、關飛白和七間也先後趕了過來。

  「這是怎麼回事?」關飛白向前踏了一步,看著場間微驚問道。

  唐三十六微諷說道:「這都看不懂?有人要闖神道。」

  「居然有人敢闖神道?是誰?」

  茗寒食猜到涼亭下應該便是傳說中的守陵人,大陸第一神將汗青,那麼此時與他對峙的那個落拓中年男子又是誰

  「荀梅。」陳長生說道。

  「踏雪荀梅?」苟寒食微微挑眉,顯得有些意外。

  七間吃驚說道:「荀梅居然還活著?難道傳聞是真的,他一直藏在天書陵裡觀碑?」

  折袖在旁面表情說道:「同樣的話,我們已經說過了。」

  七間這才發現是他,小臉上頓時流露出憤恨的神情,握住了劍柄。

  折袖看都沒有看他,只是看著神道之前。

  「怎麼就你們離山劍宗的四個人來了?剛才動靜這麼大,那些傢伙難道沒聽到?」唐三十六有些不解問道。

  苟寒食說道:「那些人在觀碑,不捨得離開。」

  如此深夜居然還在看那些石碑,陳長生有些難以理解,心想難道天書的誘惑真的有這麼大?再想著荀梅這樣天資縱橫的人物,也被那些石碑困了整整三十七年時間,再望向夜色裡的天書陵時,忽然覺得有些陰森起來。

  「逾線者,死。」涼亭裡傳出一道聲音

  這道聲音起於那件破舊盔甲的陰影裡,很是平淡,卻帶著一股滄桑的意味,彷彿古老的城牆,表面上看著已經密布青苔,斑駁無比,甚至表面都已經開始酥鬆剝落,但實際上依然比堅固,再強大的攻擊,也法損害其絲毫。

  荀梅站在那道線前,看著涼亭說道:「我不想退,總不能一直這麼站下去,那麼總要試著看能不能越過這道線。」

  「數十年前,王破也是這麼說的,但最終,他在這裡站了一夜,也沒有向前踏一步。」

  破舊的盔甲覆蓋著涼亭下那位傳奇神將的全身,他的聲音也要通過盔甲才能傳出來,顯得有些低沉,又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鋒利的刀刃,更像是伸出舌頭舔了舔刀刃,微甜的鐵腥與血腥味便混在了一起。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1:40 編輯

mickmcik 發表於 2014-10-22 22:19
第二百零七章戰風雪

  聽著這話,石坪四周變得安靜無比。

  眾人明白,那必然是王破當初在天書陵裡觀碑一年,確認再留在這裡是浪費生命,卻如很多人一樣不捨離去,於是他也嘗試著想要走捷徑,然而最終他只是在這道線前站了一夜,晨光起時,便轉身離開。

  天書陵外,茅秋雨望向槐樹下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沉默不語。

  荀梅沉默片刻,明白了汗青神將身為守陵人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句話:「原來前輩您知道我是誰。」

  亭下的盔甲依然紋絲不動,那道滄桑的聲音從陰影裡傳出:「我當然知道你是誰。數十年前,大陸修行界開始迎來最近的一場野花盛開,天驚王破、畫甲肖張、不動如山、踏雪荀梅……你們的資質最好,最有前途,與魔族對抗的希望,本就在你們身上……你在天書陵裡看石碑看了三十七年,我便看你看了三十七年,你真的不錯,今夜既然破了心障,為何不離開,卻偏要來一試歧路?」

  「不,我的心障就在眼前,只是看到,並未破去,至於歧路,未必不是正道。」

  荀梅的目光掠過涼亭,再次落在天書陵上。

  汗青的聲音安靜片刻後再次響起:「王破是聰明人,你既然以他為目標,至少也要表現出相同的智慧。」

  「不錯,我這輩子就想超過他,現在看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他不如我。」荀梅說道。

  汗青淡然說道:「他不如你蠢?」

  荀梅想了想,說道:「他不如我笨。」

  汗青沉默片刻,說道:「有理。」

  天書陵外的樹林裡,那個男人的手落在身前的槐樹上,依然沉默。

  「一百多年來,你是第一個闖神道的人。」天書陵南的涼亭裡,汗青繼續說道。

  荀梅說道:「我比較笨。」

  蠢和笨這兩個字的意思似乎相同,其實有很大的區別。

  「笨人可能有福報。」

  汗青說道:「我這個守陵人,本身就是天書陵裡的一部分,勝了我,你便可以上神道。」

  荀梅神情平靜,​​揖手為禮。

  這就是天書陵的規矩,也是應有之義,能夠勝過大陸第一神將,必然是五聖人或八方風雨這種層級的強者,這種大人物要看天書,難道還要依足大周朝的規矩?只是陳長生總覺得,汗青神將這名話是對坪外這些少年說的。

  荀梅看了眼腳下,石坪在那裡結束,神道在那裡開始,黑的盡頭便是聖潔的白。

  然後他抬膝。

  涼亭下,汗青依然沒有抬頭,容顏盡在盔甲陰影之中,聲音也變得冷漠起來:「荀梅,雖然你活著對人類來說更有意義,但我是守陵人,守的便是天陵的規矩,所以我不會留手,你也可以盡情出手,不要有任何猶豫。」

  三十七載長夢醒來,要去陵頂見一眼真實,荀梅哪裡會猶豫,就像是沒有聽到這句話般,向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他走的很尋常,腳落在地面上,很隨意,沒有什麼聲音。

  涼亭前的聲音,依然是水聲,西面山崖裡的瀑布落石聲,以及坪上淺渠裡的清水叮咚。

  荀梅的腳,越過了那道線。

  夜色籠罩下的天書陵,忽然變得明亮了些。

  深夜時分,燈火微渺,能夠把整座天書陵照亮的光源,只可能來自天空,來自那些繁星。

  陳長生抬頭望去,只見夜空裡的繁星無比燦爛,下意識裡瞇了瞇眼睛。

  事實上,滿天星辰並沒有真的變亮,就算有,肉眼也不可能分辨出來,這純粹是一種感覺,或者說是神識的感知

  石坪旁的人們都有感應,卻沒有誰比陳長生的感應更清晰,因為沒有誰比他的神識更寧靜厚遠。

  他甚至隱隱感知到,夜空裡的無數顆星辰中,究竟是哪顆在先前變得明亮了起來。

  那顆星辰遠在東南星域的深處,或者便是荀梅的命星。

  向前踏出一步,去見真實,命星有所感應,驟然明亮,荀梅……究竟修到了什麼境界?

  陳長生想著在凌煙閣中靜思時看到的那片星空,生出震撼的感覺。

  明亮的星光,將天書陵的山野變成了銀色的世界。

  荀梅站在涼亭前,先前在庭院裡束起的發,不知何時重新披散,那些污垢竟似瞬間被星光洗去,長髮飄柔,那幾絡銀白的髮絲格外醒目。

  他站在神道與石坪之間,身體留在原地,明明沒有向涼亭走去……但已經向涼亭走去

  神道上清晰地出現了一個腳印

  神道由白石鋪成,那腳印是濕的,自然無比清楚。

  荀梅踏水而來,他的鞋自然是濕的。

  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睜大雙眼,折袖也愣在原地,他們在西寧鎮舊廟和苦寒雪原裡長大,很少見到這種真正強者之間的戰鬥,無法理解,不知如何解釋這些腳印,相對而言,離山劍宗四子和唐三十六則要顯得平靜些。

  濕漉的腳印在神道地面不停出現,便像是個隱形的人正在行走。

  荀梅靜靜地看著涼亭下。

  沒有用多長時間,腳印已經向涼亭方向延伸了十餘丈。

  鋥的一聲厲響

  涼亭下,夜風乍起。

  汗青依然低著頭,未曾拔劍,然而身畔鞘中的劍,卻已然躍躍欲試,離鞘半寸。

  只是半寸,卻已似完全出鞘。

  數道灰塵,從劍鞘的邊緣處迸發而出,瀰漫在涼亭間。

  隨著這些劍塵的瀰漫,一道極為強大的氣息,從涼亭間生出,橫亙於神道之上。

  這道氣息,依然如鐵,依然有血,肅嚴方正,如一道古舊的、染著無數軍士血蹟的城牆。

  沒有人能看到這堵城牆,但所有人都知道,城牆就在這裡,就在神道之上。

  荀梅的腳步停了下來,過了很長時間,濕漉的腳印,沒有在神道上再次出現。

  他的視線穿過涼亭和亭下那個強大的人,落在遠處的天書陵上,就像是火繩觸到了炭火,嗤啦碎響裡,便開始猛烈地燃燒。

  視線開始燃燒,目光開始燃燒,眼睛開始燃燒。

  荀梅的眼睛變得無比明亮,就像是新生的星辰。

  他的身體緩慢地前傾。

  神道上再次出現一個濕漉的腳印。

  一劍為城,他便要把這堵城牆直接撞碎

  神道上,水跡漸顯,腳印繼續,那就是他的路。

  他要走神道,走到涼亭下,直至走到天書陵頂。

  他一步一步地走著,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越來痛苦,但眼睛裡卻充滿了喜悅。

  生命,就是要痛苦才真實。

  他要見的便是真實。

  隨著時間的流逝,神道上的足跡不停向前,快要接近涼亭。

  荀梅與涼亭之間依然隔著百餘丈,但他已經能夠看到,盔甲下那片幽暗裡的那雙眼睛

  兩道極其強大的氣息,在天書陵南沉默地對抗著。

  淺渠裡那些清水驚恐地翻滾著,然後逐漸向四方流去,柔順無形的水,竟漸漸有了形狀。

  甚至就連堅硬的黑色石坪地面,都開始變形,被那兩道氣息碾壓的微微下陷,變成一道曲線。

  彷彿有個無比巨大沉重的、無形的石球,落在了地上

  石屑迸飛,水渠邊緣發出令人牙酸的扭曲聲。

  陳長生等人不停向​​後退去,才避免了被波及,看著眼前破裂下陷的地面,再望向神道上那兩人,眼中滿是敬畏。

  兩道氣息的對峙,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荀梅盯著涼亭下,清嘯一聲

  這一聲清嘯彷彿是戲台上的咿呀,一聲為令,便有人在上方灑下紙片。那些紙片是假的雪,而此時,居然有真的雪落了下來

  不,那不是雪,而是星光是被切割成屑的星光

  星光成屑,簌簌落下,與雪沒有任何分別。

  荀梅站在雪中,彷彿回到當年。

  那時他還是個少年,在先生門前站了三天三夜,直至積雪沒膝。

  當年是哪一年?是三十七年前,是更早的那一年。

  將近五十年的苦修,三十七年觀碑,他早已不是當年弱不禁風,被風雪凍至重病的孩童。

  他已經是快要抵達從聖境的真正強者

  坪外觀戰的那些少年,直至此時,才知道荀梅的境界竟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不由震驚無語。

  到了此時,涼亭下的守陵人抬起了頭。

  始終被盔甲籠罩著的幽暗,終於被照亮。

  那是一張蒼老而漠然的臉。

  一聲斷喝

  無數灰塵,從盔甲的無數縫隙裡迸散而出

  他在神道前坐了數百年。

  這些灰塵便是數百年。

  數百年前,人類與魔族的戰爭已經進入到了末期。

  他是王之策的最後一任裨將。

  他終於抬​​頭,望向荀梅,目光便是最鋒利的劍。

  而他的劍,也終於真正地離鞘而出

  星光被切碎成屑,緩緩落下。

  汗青神將的劍,在風雪之中縱橫,如金戈,如鐵馬。

  涼亭之前,已是雪原

  對荀梅來說,被切碎的星光,是當年先生門前的雪。

  對汗青來說,被切碎的星光,是當年戰場上的雪。

  不同的雪,代表著不同的堅持,各有各的堅持。

  隔著百餘丈的距離,荀梅看著那張蒼老的容顏,彷彿就在眼前。

  這場戰鬥,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刻,到了要分出勝負的時刻,兩名強者,都釋放出了自己最恐怖的手段,在石坪外觀戰的那些少年們,再也無法支撐,哪怕一退再退,依然被這場暴烈的風雪吹的東倒西歪,隨時可能倒下。

  便在這時,苟寒食伸手握住了陳長生的左臂,陳長生會過意來,用力地抓住梁半湖的胳膊,彼此緊緊把臂而立,總算是穩住了身形,就像是風雪裡那些看著並不如何堅韌的小樹,緊緊地並作一排,努力地抵抗著大自然的威力。

  在遠處觀戰便已經如此辛苦,可以想見戰局中的那兩個正承受著什麼。

  百戰將軍與寒門書生這場風雪之戰,究竟誰勝誰負?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1:38 編輯

kind998845 發表於 2014-10-23 00:03
第二百零八章謝謝你,不客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

  碎如雪片的星屑,在天書陵前的夜空裡懸浮著。

  荀梅與汗青靜靜地對視。

  一片雪花,從涼亭的簷上落下,落在汗青的盔甲上,迅速融化成水,緊接著,蒸發為汽。

  時間重新開始運行。

  苟寒食神情微變,毫不猶豫鬆開把著陳長生的手,握住七間腰間鐵尺劍的劍柄,閃電一般把劍抽了出來。

  陳長生的反應也極為迅速,嗆啷一聲,從旁抽出唐三十六腰間的汶水劍。

  兩把劍刺破少年們身前飄著的微雪,橫擋於前。

  轟的一聲巨響,在神道前響起

  緊接著是無數聲碎響,無數冰塊裂開,再接著是呼嘯的風雪聲。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場間才重新變得安靜。

  星屑不是真的雪,涼亭前的神道上,自然也沒有積雪。

  荀梅在神道上留下了數十道足跡,最前方的那個腳印裡,卻積起了雪。

  那個腳印本來是濕的,帶著淺渠裡的清水,此時卻被凍成了雪屑。

  那些足跡,從最前方開始,逐漸變成雪色。

  步步成雪,足跡也隨之變得模糊。

  仿佛就像先前走在神道上的那個人,開始後退。

  那些腳印不停化成雪,不停消失,不停後退,直至退到那道線。

  荀梅的意志,退了回來,回到了他的身體裡。

  他前傾的身體,如遭重擊,變得挺直。

  荀梅離開地面,向夜空後方掠去,黑髮飄舞,其間隱著的幾絡白髮在星光下依然醒目。

  但更鮮豔的,卻是他嘴裡噴出來的那道鮮血。

  啪的一聲,他重重地摔倒在那些扭曲的水渠上,濺起一大片水花。

  看著這幕,陳長生不顧依然危險的氣息餘波,向著那邊跑了過去,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荀梅很親近。

  石坪上的夜空與地面一樣,到處都是裂縫,非常恐怖,只是數十丈距離,陳長生的衣衫便被切出了無數道極細密的口子,同時皮膚上也出現了很多道白色的痕跡,如果不是完美洗髓,肯定會鮮血淋漓,甚至可能都沒辦法跑到荀梅的身前。

  夜風漸靜,雪屑盡數化為星輝,天書陵回複了安寧,苟寒食這才放下手中的鐵尺劍。

  先前最後那刻,場間響起無數碎響,便是兩位強者氣息對撞產生的鋒利氣流,橫掃四方的聲音。如果不是苟寒食和陳長生見機極快,以劍勢相抗,少年們肯定都會受傷。好在這場戰鬥雖然恐怖,但那些氣息衝撞到了他們的身前只剩下了些餘波,而鐵尺劍是離山劍宗戒律堂的法劍,在百器榜上都有位置,並沒有什麼損傷,只是苟寒食的手背上卻出現了很多道細密的傷口,正在向外溢著血水。

  他把鐵尺劍遞給七間,也向場間跑去。

  陳長生已經把荀梅從水渠裡抱了出來,正在替他把脈。

  荀梅躺在地上,噴到衣服上的血水被渠水沖洗掉,也看不到什麼傷口。

  苟寒食和陳長生一樣,不知為何就覺得荀梅很親近,先前荀梅闖神道時,都在默默替荀梅加油,自然不想他有事,問道:「怎麼樣?」

  陳長生把手指從荀梅的脈關處收回,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

  兩個聚星上境、甚至可以說快要接近從聖境的強者之間的戰鬥,要比先前神道前的那些呈現出來的異象更可怕,荀梅的身體表面沒有傷口,但實際上身體裡的經脈都已經完全斷裂,幽府已破,雖然識海未損,卻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這和陳長生自己的身體情況完全不同。

  苟寒食默然無語。

  唐三十六等人這時候也趕了過來。

  涼亭裡,汗青神將低頭,蒼老的容顏再次被盔甲所覆蓋,幽暗一片,除了依然在飛舞的灰塵,仿佛根本沒有動過

  沒有人留意到,那處響起隱隱一聲歎息。

  「麻煩送我出陵。」

  荀梅看著少年們,虛弱地說道:「我在這裡待了三十七年,實在是有些膩了,可不想最後還要死在這裡。」

  雖然虛弱,但他的神情很平靜,對修道者來說,求道而能得道,哪裡會有什麼不甘。

  苟寒食想了想,問道:「您……有什麼想交待的嗎?」

  「我還有力氣說遺言,不著急這一時。」

  荀梅艱難地笑了笑,然後看著他們,很認真地說道:「謝謝你們這些孩子。」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鄭重道謝。

  折袖面無表情說道:「我們沒有做什麼。」

  荀梅看著他說道:「我最終能知道自己為何而死,全因為你那句要清醒地死,怎麼能不謝謝你?」

  陳長生看著他欲言又止。

  荀梅微笑說道:「是不是想說借宿的事情?」

  陳長生心想您都要死了,我怎麼會問這個。

  荀梅說道:「就一間破屋子,你們想住就住吧,我在這裡面待了三十七年,每年大朝試後,總會看到有些孩子風餐露宿好些天後才醒過神來,到處都找住處……不過我喜歡清靜,你們住便是,別的人就不要了。」

  這句話隱隱有些別的意思,只是陳長生他們此時哪裡會注意到這點。

  苟寒食把荀梅抱了起來,擱到關飛白的背上,少年們送著荀梅向天書陵外走去。

  那些碑侍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始終沒有出現。

  來到天書陵正門,沒有等唐三十六開口喊人,石門自行緩緩開啟。

  地面微微顫抖,陵外的燈光也變得有些搖晃,守陵的軍士已經在外等著了。

  荀梅示意關飛白把自己放下來,向天書陵外走去。

  陳長生等人看著他的背影,心情異常複雜。

  這位曾經的天道院驕子,在天書陵裡讀碑三十七載,今夜終於可以出去了。

  只是,大概也只有今夜了吧。

  荀梅自己卻似乎沒有什麼感慨,很隨意地走了出去。

  進天書陵,出天書陵,三十七年不過是石門一關一閉之間,生死也不過一關一閉之間。

  天書陵外,有兩個人一直在等荀梅。

  陳長生等人認得天道院院長茅秋雨,站在門內紛紛行禮,又有些好奇,另外那人是誰?

  如果換作平時,茅秋雨看見陳長生和苟寒食這些年輕人,肯定會勸勉數句,但此時他的眼中除了荀梅,哪裡還可能有別人。他急走兩步,上前扶住荀梅,嘴唇微抖,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荀梅強行退後兩步,行禮,然後聲音微顫道:「師兄,我讓你失望了。」

  茅秋雨聽著這聲師兄,老淚頓時縱橫,說道:「這是何苦來,這又是何苦來」

  見著師兄流淚,荀梅再也忍不住,眼眶微濕說道:「終究還是醒了過來,已算幸運。」

  然後他望向另外那人,說道:「真沒想到,你會在陵外等著我。」

  那人的情緒很複雜,說道:「我總覺得你今天會出陵,卻沒想到,你會這樣出陵。」

  荀梅有些慚愧說道:「這些年也讓你失望了。」

  那人神情驟肅,極不讚同說道:「何來失望一說?今夜一戰,你化星為雪,已窺神聖大道,如果汗青神將不是守陵人,不是穿著那身盔甲,未必能勝過你,若以境界修為論,你已經超過了我。」

  荀梅聞言微怔,有些不自信說道:「你是說,我已經超過了你?」

  那人說道:「你知道我從不說假話,即便是此時。」

  荀梅愣了愣,說道:「從十二歲開始,我和你交手一百二十七次,我從來沒有贏過,沒想到,最後卻讓我贏了一場。」

  說完這句話,他開心地笑了起來,極其開心,如天真的孩子,眉間那抹寒意也盡數消散不見。

  聽到此時,陳長生等人才知道那人是誰,不由好生吃驚。

  只見那人一身布衫洗的極為乾淨,眉與眼之間的距離卻有些近,所以顯得很是愁苦,難道他就是那人?

  是的,這個明明已經握有槐院半數財富,卻依然讓人覺得無比窮酸的男人,便是當今世間最著名的強者之一,天涼王破。

  王破看著荀梅,認真說道:「待將來,我修至從聖,代你登陵頂一觀。」

  荀梅笑著說道:「那也是你,不是我,到最後了,你還要氣我?」

  王破說道:「那最後應該說些什麼?」

  荀梅對這個問題明顯也很感興趣,好奇問道:「你最想對我說什麼?」

  王破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道:「謝謝你。」

  他說謝謝的時候,神情非常真摯,沒有絲毫虛假,也不是安慰。

  是的,沒有當年那個驚才絕豔的天涼王破,荀梅何至於自困天書陵三十七載。

  沒有那個堅毅不肯認輸不停追趕的踏雪荀梅,又如何有現在的天涼王破?

  荀梅靜靜看著他,說道:「不客氣。」

  石門緩緩關閉。

  陳長生等人最後看到的畫面,是荀梅在茅秋雨的懷裡閉上了眼睛。

  回到草屋裡,少年們或坐在門檻上,或踩著籬笆,或看著天書陵,都沉默不語。

  苟寒食年齡最大,境界最高,按道理來說,他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麼,但也沒有。

  大朝試獲勝,進入天書陵,對年輕人們來說,這是他們最應該意氣風發的時候,誰曾想第一夜便見著這樣的事情

  將來他們這些人中,誰會對誰說謝謝,又是誰會對誰說不客氣?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1: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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