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7597
appleline 發表於 2014-10-23 21:27
第二百零九章於晨時觀碑

  庭院裡一片安靜,氣氛很是壓抑,打破這一切的是陳長生。

  他走到屋裡,看著唐三十六吃剩下的小半碗茶泡飯,不知為何,忽然很是生氣,如果是平常,他大概會自己去把碗洗了,再把桌子仔細地擦兩遍,但他這時候沒有心情,對眾人說道:「我要去睡覺。」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進了正屋,找到一床被褥,蓋到了自己的臉上。

  其餘人還沉浸在那種複雜而感傷的情緒中,見他居然真的就去睡了,不禁有些訝異,關飛白微微挑眉,不悅說道:「真是個冷血的傢伙。」

  苟寒食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

  唐三十六冷笑說道:「你丫就是一爭強好勝的武夫,和涼亭下那個老傢伙有甚區別?」

  這時折袖忽然說道:「血冷點比較好。」

  眾人聞言怔住,便是唐三十六也覺得這說法太過牽強。

  「血冷點才不容易發燒,更不容易發瘋。」

  折袖面無表情解釋了一句,然後轉身進了裡屋,找到另外一床被褥,躺到床上開始睡覺。

  唐三十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跟著向裡屋裡走去,說道:「我說一共有幾床被褥?你們不會都給用了吧?」

  關飛白聞言,從門檻上跳了起來,對裡面喊道:「不管幾床,我們這邊至少得要兩床」

  荀梅臨死前把草屋留給了這些年輕人,那種鄭重其事的感覺,彷彿就像這間草屋是他在人間最大的遺產一般。但實際上,這間草屋非常簡陋寒酸,看著有三個房間,除了灶房,還有正房與裡屋,但灶房不能住人,剩下的兩個房間非常狹小,住七個人真的是有些擁擠。

  陳長生、唐三十六和折袖住了條件相對好些的裡屋。畢竟他們是先來的,而且荀梅把房間留給眾人,絕大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他們的緣故,所以離山劍宗四人沒有提出什麼異議,只是關飛白拼死拼活硬是搶了兩床被褥。

  荀梅只留下三床滿是酸臭味道的被褥,被搶了兩床,便只剩下一床,好在折袖從小在雪原裡長大,對普通人來說春寒料峭的時節,對他來說像初夏一般愜意,根本不用蓋被,唐三十六這個富家子竟是隨身帶著塊裘皮,所以陳長生很幸運地不用與人大被同眠。

  夜色漸深,陳長生依然睜著眼睛,沒有睡著。

  不是因為被褥上傳來的酸臭味道,雖然那肯定也是原因之一。

  一個在這張床上睡了三十七年的人,剛剛在他們的眼前死去,誰能睡得著?

  像他一樣沒有睡著的人,還有很多。

  「值得嗎?」唐三十六看著窗外夜空裡的那些星星問道,情緒顯得有些低落。

  折袖閉著眼睛,沒有睡著,也沒有說話,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不需要考慮的問題。

  陳長生也沒有說話,只是在被褥下方,握著那塊黑石的手變得緊了些。昨夜在凌煙閣裡,他懂得了一些事情,今夜在天書陵裡,他遇到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來的太多來突然,讓十五歲的他太過措手不及,他其實要比唐三十六更加惘然。

  看著星空,感知著那顆遙遠的屬於自己的小紅星,他沉默想著,如果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首先要去改命那些自己相聯繫的人的命運,讓那些星辰變化,那麼如何知道哪顆星辰對應著身邊的哪個人?荀梅……他又是哪顆星辰?自己與他之間已經發生了聯繫,他的死亡會改變什麼?還是說正是因為自己進入了天書陵,他的命運才會發生變化?自己要改變命運,真的會對身旁的人帶來苦厄與死亡嗎?

  那如果影響到的星辰是師兄的怎麼辦?是唐三十六的怎麼辦?是落落的怎麼辦?就算是徐有容,難道自己就能冷漠地看著她的星辰黯淡?就在他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事情的時候,唐三十六忽然爬起身來,把裘皮掀到了一旁,然後不停地扯著衣襟搧風。

  「怎麼了?」他問道。

  「有些熱。」唐三十六說道:「也不知道家裡人是怎麼準備的。」

  陳長生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唐三十六忽然轉頭望著他,很嚴肅地說道:「陳長生,我有句話要對你說。」

  陳長生有些不解,問道:「什麼?」

  唐三十六認真說道:「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要對你說謝謝,你也不要對我說不客氣。」

  聽著這話,陳長生默然無語,他知道,唐三十六是看到荀梅和王破最後那番對話,有所感觸。

  關飛白的嘲笑聲從門外傳來:「為什麼是你謝謝陳長生,他要對你說不客氣?你就這麼確定自己將來會變成王破,陳長生就一定不如你,只能扮演激勵你前進的那個角色?不要忘記,他已經通幽了,你還差得遠呢」

  唐三十六說完那幾句話後,正在兄弟情意深重的情​​境之中,忽聽著這話,不由老羞成怒,衝著屋外喊道:「說得你比我強多少似的」

  關飛白冷笑說道:「強不了多少,總之還是強。」

  苟寒食喝道:「不要吵了。」

  陳長生說道:「早些睡吧。」

  屋裡終於安靜了下來,然而沒有過多長時間,大家又聽到了七間怯生生的聲音。

  「二師兄,我……我……好像餓了。」

  一片安靜,然後笑聲四起。

  七間的小臉漲的通紅。

  陳長生注意到,折袖閉著眼睛,唇角卻微微揚起。

  嬉笑怒罵幾個來回,眾人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些,漸漸睡去。

  陳長生還醒著,靜靜望著窗外那片滿是繁星的夜空。

  今夜荀梅說從他和折袖處學到了一些東西,其實他也學到了很多東西。

  折袖說,活著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活著,而是清醒地活著或者死去。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便是順心意地活著。他在西寧鎮舊廟裡,跟著師父讀道藏,修道法,修的不是飛劍殺人、長生不老,而是順心意。

  向死而生,唯一有意義的,本來就只在生死之間,當然要清醒,當然要順心意。

  也正因為他是真正地向死而生,所以前些年,他把順心意三字修的極好,去神將府退婚,在青藤宴上現身,直至終於在大朝試裡拿到首榜首名,然而當他真地走進凌煙閣,發現了那個秘密之後,數年來,第一次見到了生的希望,心意卻反而受到了擾亂。

  他對修行忽然失去了興趣,他在天書陵裡當了一天的遊客,都是因為心意亂了。好在他聽到了折袖的答案,見到了荀梅向天書陵去。荀梅用三十七年才醒過來,他只用了一夜時間,不得不說,這是很幸運的事情。

  重新找回平靜心境的陳長生,自然重新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生活軌跡裡,雖然昨夜遇著那麼多事,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有些疲憊,而且睡的比較晚,但清晨五時,天空連濛濛亮都還沒有的時候,他便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醒來後他沒有起床,而是如往日一樣用五息時間靜意,這才爬起身來,套鞋穿衣,準備鋪床疊被的時候,才想起,床上還有兩個人,只見唐三十六緊緊地抱著那件裘皮,縮著身子,就像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折袖則是平直地躺著,說句不好聽的,就像尊石俑。

  他搖了搖頭,走到外屋,只見苟寒食和梁半湖、關飛白三人的身上橫蓋著一床被褥,七間睡在角落裡,一個人蓋著床被子,忍不住又搖了搖頭,心想離山劍宗掌門的關門弟子,果然待遇不同。

  走到庭院裡,去溪邊打水,洗漱完畢後,他煮了一大鍋白粥,又把昨天剩下的三分之二截鹹魚蒸了,走到窗邊推開,想要把唐三十六喊起來,唐三十六在床上左右翻滾了兩圈,罵了三句髒話,再不肯理他。

  陳長生醒來後第三次搖頭,無奈轉身,卻見折袖已經蹲在倒塌的籬笆邊在刷牙,不由有些驚訝,笑著問道:「沒想到。」

  折袖蹲在地上,沒有回頭,含混說道:「沒想到,我這個狼崽子居然也愛乾淨?」

  陳長生想了想,發現這確實是自己心裡的想法,抱歉說道:「是我不對。」

  折袖把手裡那根不知道是柳枝還是什麼樹枝的東西扔掉,捧起微冷的清水洗了把臉,然後說道:「沒什麼不對,在雪原上我確實不會天天洗臉,油污可以抵禦寒風,但我每天至少會刷牙兩次,而且不時會嚼些冰雪。」

  陳長生請教道:「這是為何?」

  折袖說道:「在雪原上,肉會被凍的很硬,有時候還要吃生肉,所以必須要有一口好牙,這樣才能嚼得動。」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很有道理。」

  折袖說道:「那些部落裡,活的最久的老人,往往就是牙齒最好的。」

  陳長生注意到他的牙齒確實非常潔白健康。

  二人就著鹹魚,各自喝了三碗白粥,便離開草屋,穿過園外那一大片桔林,向天書陵走去。

  一路上都沒有人說完,氣氛很是沉默。

  待快要走到天書陵下的正道上時,折袖忽然停下腳步,看著他說道:「有些怪。」

  陳長生怔了怔,問道:「哪裡怪了?」

  折袖說道:「我習慣了一個人。」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那你先。」

  折袖說道:「我還要你幫我治病,當然應該是你先,除了刷牙,雪原上還有一個規矩,那就是不能得罪大夫。」

  陳長生笑了起來,說道:「這種事情不需要客氣。」

  折袖沒有應話,而是直接伸出了一個拳頭。

  陳長生微驚,說道:「難道這也需要打一架?」

  折袖說道:「划拳會不會?」

  陳長生說道:「我只會剪刀石頭布。」

  折袖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也只會這一個。」

  用一塊破布裹住如石般的拳頭後,陳長生獲得了勝利,先行離開,順著天書陵下的正道向北而去,聽著山林裡不時傳來的晨鳥掠翅的聲音,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天書陵正門,走上了那條唯一可以觀碑的道路。

  石碑皆在山間,這條觀碑的路自然是山路,但並不如何陡峭,鋪著很多石階,走起來很是輕鬆。

  此時清晨才正式到來,朝陽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探出了一個頭,照亮了遠處京都的建築,大明宮裡的甘露台和凌煙閣非常顯眼。

  微涼的晨風輕拂臉頰,晨光照亮前路,行走在清幽的山林裡,聽著晨鳥清亮的鳴叫,看著被樹枝畫花了臉的朝陽,陳長生的心情很是平靜喜樂,比起別的人,他要晚了一天時間,但他覺得無所謂。

  是的,這確實是在浪費生命。

  就像他和折袖對話時曾經提過的那樣,棋琴書畫,欣賞風景,也都是浪費生命。

  但這種浪費生命的方法多麼美好。

  有生命可以用來浪費多麼美好。

  清幽無人的山林裡,陳長生一個人踏階而上,不多時便看到了一座石碑。他走到碑前一看,只見碑面上滿是刀刻斧鑿的痕跡,沒有任何文字,也沒有任何成形的線條,明顯是被人毀掉的,想起聖后娘娘當年的那道旨意,他知道這並不是自己要看的石碑,搖了搖頭繼續前行。

  前行不遠,他又看到了一座石碑。

  此處是一道山崖,崖前結著一座廬,石碑便在廬中。

  廬簷向四面展開,縱使山間風雨再大,也很難淋濕這座碑。

  陳長生走到廬前,望向那座石碑,心神微漾。

  這座石碑的形狀,其實並不如何規整,厚薄甚至都不均勻,與世間常見的石碑比起來,更像是一個未完成品。

  石碑的表面很光滑,不知道被多少雙手摸過。

  這就是天書碑。

  天書陵的第一座石碑。

  陳長生強行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碑面,望向碑廬的四周。

  廬外密林如障,石階至此而盡,只有一片石坪。

  青林遮掩間,隱隱可以看到遠處的簷角,或者是別的碑廬,然而,卻沒有路通向別處。

  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若有所思。

  晨光灑落石坪,清風穿行林間,兩隻翠鳥鳴叫著向天空飛去。

  陳長生醒過神來,轉身望向廬裡那座石碑,下意識裡背起雙手,開始靜觀。

  當他的目光落到碑面上,心跳難以抑止地變快起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1:06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10-24 21:27
第二百一十章 照晴碑

  碑廬四周很安靜,只有陳長生一個人。昨天的情形卻完全不同。當時數十名考生圍在這座碑廬前。場間很是安靜,但人數太多,難免還是會顯得有些擁擠,衣衫磨擦與走動的聲音始終沒有斷絕過,甚至到了夜裡,人們也沒有離開,而是點起了廬前的燈籠。但畢竟天書陵在這個大陸上已經存在無數年頭,很多宗派學院,都有人進天書陵看過石碑,早已總結出很多經驗,在大朝試之前便做過交待,考生們在最初的激動之後,醒過神來,想明白觀碑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必須要好生保重身體,於是按照師門的吩咐,去陵下尋找休息的居所,此時應該都還在熟睡之中。

  陳長生不知道這些過程,認真地看著石碑。

  石碑的碑面是黑色的,上面有無數道或粗或細、或深或淺的線條,那些線條不知道是用什麼銳物雕鑿而成,轉折之間頗為隨意,佈滿了整個碑面,其間有無數次交匯,顯得繁複莫名,如果以帶感情的眼光去看,或者說把那些歷史的意義附加其上,或者可以從在這些線條裡看出古拙的意味,但如果冷靜下來,把那些情緒以及對天書的敬畏盡數去除,這些線條其實沒有任何規律,更沒有什麼意味,就像是小孩子胡亂寫的東西。很多學者甚至覺得這些線條真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這本來就是多年前曾經流行過的一種解碑流派。

  陳長生今天第一次看見傳說中的天書碑,自然沒有能力作出任何判斷,之所以當目光落在碑面上,心跳便開始加快,不是因為一眼便看懂了什麼,也不是因為發現自己看過些線條而震撼,只是傳說出現在眼前自然帶來的情緒波動

  是的,他看過這座天書碑上的這些痕跡,或者說碑文。

  沒有什麼機緣巧合,也不是什麼奇蹟,很多人都看過天書碑上的這些難以理解的碑文——天書陵外那條正道兩旁的所有小攤上都有碑文搨本販賣,外郡來天書陵參觀的遊客幾乎人手一份,要知道,這些搨本向來是天書陵賣的最好的紀念品。

  無數年前,便有天書碑的搨本在世間流傳,當人類王朝階層漸趨森嚴之後,曾經有帝王試圖禁止天書陵裡的碑文搨本流出,然而本就已經有很多搨本在外,而且這種誘惑太大,根本無法禁止,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尤其是天書陵前陵的十七座石碑的碑文搨本,在前皇朝時期,甚至進行過三次公開發賣,拓印了十幾種官方版本,至少印了數百萬份,在為內庫換回一大筆財富的同時,也為民間很多家裡墊牌桌提供了很多柔軟合宜的紙張。

  天書碑搨本能夠廣為流傳,除了實在無法禁止,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兩點。首先,看天書碑搨本和直接觀碑是兩個概念,無數年來,無數修道者早已證明,只有在天書陵裡,親眼看著石碑,才能明悟碑文裡隱藏著的天道真義。其次,能夠流傳到民間的天書碑文搨本終究數量有限,大部分都是前陵的這些石碑碑文,要知道能夠接觸到更多石碑的人,必然都是修道有成的強者,哪裡會貪圖這些名利,比如,像天涼王破這等天賦驚人的強者,當年在天書陵裡也只看了三十一座石碑,那麼即便利令智昏,他也沒辦法把後面的那些天書碑文拓印下來,然後帶出天書陵去。

  陳長生到京都後,在天書陵外的李子園客棧裡住過一段時間,每天都會看到攤上擺著的那些天書碑搨本,自然也隨手買過好些,那些搨本剛拿到手裡的時候,他還是非常興奮,直到發現那些沒有任何意義,才扔到了一旁。

  但站在天書碑,親眼看到碑上的那些線條,則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情。

  千萬年來,這座石碑在廬下沉默無言,依然神秘。

  黑色石碑上的那些線條,在陳長生的眼裡浮了起來,碑面右下方那道本來深陷石質裡的刻痕,忽然間變成了一道隆起,附在其邊緣的數十道細線,也隨之離開了石面,竟給人一種飄浮的感覺。

  陳長生知道這是錯覺,這是神識與天書陵發生聯繫之後,對真實視界的一種干擾。小時候在西寧鎮舊廟裡讀道藏的時候,他看過很多國教前輩對觀碑的記載,所以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並未感到吃驚,而依然保持著絕對的冷靜

  所謂變化其實沒有任何變化,那只是光影的改變,客觀真實還在那裡。

  無論陰晦還是暴雨,無論石碑上方有沒有這座廬,無論碑面是濕還是乾,看著是幽暗的,還是刺眼的,碑始終還是碑,碑上的那些線條,始終還是那些線條。然而碑文與民間流傳的那些搨本相比,最大的區別不正在於這種變化嗎?

  位置是相對的,外顯也是相對的。

  位置隨參照物的位置變化,外顯隨環境而變化。

  想要確定位置,便需要確定所有參照物的位置。

  想要觀察到不變的客觀真實,是不是首先便要看懂環境對客觀真實的改變?

  觀碑者需要讀懂的信息,需要明悟的道理,是不是就隱藏在這種變化裡?

  站在廬前,陳長生看著碑文,保持著相同的姿式,很長時間都沒有動。

  朝陽已然全部躍出地平線,朝霞遠看著天書陵,送來一片暖意,晨林裡的寒意漸漸被驅散,天書碑的側面被染紅,很是美麗。

  看著石碑邊緣的那抹紅,陳長生閉上眼睛,靜了會兒,然後轉身。

  他不再看碑,而是望向碑廬四周。

  林梢已經被盡數染紅,彷彿將要燃燒,遠處那些若隱若現的碑廬,更難確認方位。他從陵下走來,到了這第一座天書碑前,路便到了盡頭,再沒有路通往別的那些天書碑,然而都說天書陵只有一條路,那麼這是什麼意思?

  朝陽燃燒了林梢,紅豔的光輝照亮了廬側先前一片幽晦的山崖,這時他才看到,崖上刻著幾行字。

  與難以理解的天書碑不同,那塊崖間的文字很好明白,因為用的是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文字。

  「一江煙水照晴嵐,兩岸人家接畫簷,淡荷叢一段秋光,卷香風十里珠簾。」(注)

  這首詩是兩千年前的道門之主,初次入天書陵觀碑時心有所感而寫。

  天書陵的第一座碑,也從此有了自己的名字:照晴碑。

  從來到碑廬前到離開,他只看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便轉身離開,而且沒有猶豫。

  離開照晴碑,順著山道向下方走去,轉過一處山坳的時候,他看到了折袖,看時間,折袖應該在這裡已經站了會。

  折袖微微挑眉,明顯沒有想到他這麼快便要離開。

  「我不喜歡熱鬧,不想和人擠在一起看碑。」陳長生給出一個沒有什麼說服力的解釋,看著山下遠處林裡隱隱飄起的炊煙,提醒道:「大家都已經醒了,如果你想觀碑的時候沒人打擾,最好快些。」

  折袖點點頭,向山道上方走去。

  陳長生看著他的身影,猶豫了會兒,說道:「我覺得不用看太長時間,沒有什麼用處,而且可能有壞處。」

  折袖沒有理他。

  陳長生繼續向山下走去,又在山道上遇到一個穿著白衣的中年男子。

  他認出中年男子便是昨日給眾人講解天書陵規矩的碑侍們中的一位。

  想著這些碑侍將青春與生命都奉獻給了天書陵,眾人都有些敬意,他也不例外,恭敬行禮。

  那位中年男子沒有還禮,甚至連頭都沒有點一下,卻也沒有離開,而是神情漠然看著他。

  陳長生覺得有些不安,問道:「前輩有什麼吩咐?」

  「你就是陳長生?」那名中年男子看著他問道,語氣很冷漠。

  陳長生怔了怔,沒有想到從不離開天書陵的對方,居然會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謹慎回答道:「正是。」

  「你就是今年大朝試的首榜首名?」那名中年男子繼續問道,這一次的語氣不止冷漠,更帶上了幾分嚴厲的意味

  陳長生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也越發不解,應道:「不錯。」

  那名中年男子沉聲道:「從你登陵到離開,不過一刻時間,難道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看懂了照晴碑?」

  陳長生解釋道:「並不曾,我……」

  不待他把話說完,那名中年男子寒聲訓道:「我當然知道你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看懂照晴碑,難道你以為自己真有那般卓異的悟性?我說的就是你的態度如此不端,何其愚蠢在天書陵外,大朝試首榜首名或者有些份量,但你要弄清楚,這裡是天書陵這裡是無數聖賢謙卑悟道的地方我不知見過多少大朝試的首榜首名,不要以為憑這個名頭便能放肆」

  聽著這番披頭蓋臉的訓話,陳長生怔住了,如果真是前輩對後輩的指點倒也罷了,可是很明顯對方只是想要羞辱自己,奇怪的是,對方既然是不能離開天書陵的碑侍,又為何對自己有如此多的敵意?

  那名中年男子看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與反感,說道:「我警告你,天書陵乃是聖地,就算你背景再大,也要心存敬畏,更不要想著把陵外濁世裡的那些醃膜事帶進來,這話你盡可以轉告陵前來找你的那人」

  (註:這首用的張養浩的水仙子裡的幾句,瞎湊的。另外,在寫到天書陵外搨本賣的最好的時候,差點手滑寫成是賣的最好的周邊了……觀碑這段情節我把開書之前想的全部推翻了,因為覺得不夠有趣,而且太複雜,前幾天煎熬著思考,終於想出我比較滿意的解決方法,有趣而且簡單有力,但說真的,這幾天腦力有些壓榨過度,今天就一章了,我先養養神,把後面再理理,另外明天要開始存稿了,默……)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4-10-24 21:40 編輯

kind998845 發表於 2014-10-25 21:20
第二百一十章萬種解碑法(上)

  中年男子說完這句話便離開。陳長生站在山道上,很是莫名其妙,自然也有些惱火。過了陣,他才想起來那人最後提到陵前有人來找自己。來到陵前,只見石門依然緊閉,想起昨夜荀梅從這裡走出去的畫面,正有些感傷之時,忽聽著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循著聲音走到石門側面,只見牆上有道小窗,辛教士正在那面對自己招手。他有些吃驚,對著小窗行禮,問道:「您怎麼來了?」

  辛教士從石窗裡遞了些東西過來,說道:「主教大人要我來看看你。」

  陳長生接過那些東西,問道:「行李都在車上,昨天沒讓我們帶進來。」

  辛教士說道:「這是天書陵的規矩,待檢查完後就會給你們送進去,應該不會遲過今天。」

  陳長生想起草屋裡那幾床酸臭難聞的被褥,試著問道:「能不能麻煩您給我們多送幾床乾淨的被褥?」

  辛教士怔了怔,說道:「這倒不難。」

  「既然行李會歸還我們,那就沒什麼需要的了。」

  陳長生翻了翻辛教士送過來的東西,發現裡面居然還有一袋煮熟的雞蛋,忍不住好奇問道:「在天書陵裡的三餐都要自己解決?」

  辛教士解釋說道:「各學院宗派都有預備,每天都會送進來,至於那些民間的學子,朝廷會供應生活物資,就是質量要差些。國教學院現在百廢待興,你和唐三十六肯定沒有準備,主教大人已經做了安排,不用擔心。」

  隔著小小的石窗對話,陳長生覺得有些怪異,感覺就像是探監一樣。

  看著他臉上的神情,辛教士猜到他在想什麼,說「天書陵是聖地,亦是大牢。」

  陳長生微怔,想起荀梅的遭遇,說道:「很有道理,多謝您出言提醒。」

  辛教士說道:「這麼有道理的話,哪裡是我能說得出來的,這是前代教宗大人的話,主教大人讓我轉告給你。」

  陳長生說道:「明白。」

  辛教士隔著石窗,看著他的眼睛說道:「總之你要記住,一個月後周園開啟,你必須在那之前出來。」

  陳長生沒有答複這句話,而是把先前在山道上遇到那位盛氣淩人的碑侍的事情說了說。

  「這怎麼可能?」

  辛教士皺著眉頭,說道:「那些學院宗派為了弟子在天書陵裡觀碑行事方便,或者會想辦法交結討好這些碑侍,加上他們身份特殊,所以確實會有些清高傲人,但他們都是由國教供養,又怎麼敢得罪你?」

  陳長生沒有理解這句話裡的邏輯,不解問道:「不敢得罪我?」

  見他神情茫然的模樣,辛教士微笑說道:「現在整個大陸,都知道你是教宗大人和主教看中的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國教。」

  那名碑侍教訓他的時候說過,就算他背景再大,在天書陵這種聖地也要心存敬畏。陳長生聽完辛教士的話後,再想到這句話,自然有了新的理解,暗自猜測會不會正是因為自己的國教背景,反而讓這些天書陵的碑侍先天反感。

  想著這些事情,他走回了草屋。屋裡已經空無一人,少年們應該已經去天書陵觀碑。黎明前煮好的那一大鍋白粥全部被吃光,鍋碗瓢盆都已經洗於淨擺好,便是缸裡的水也被重新添滿,雖然沒有看見是誰做的,但不知為何,他很肯定是苟寒意的安排。

  雖然會有新的被褥,陳長生還是把荀梅留下的三床被褥折掉,認真仔細地洗了幾遍,直到確認三十七年的汗酸味盡數被洗乾淨,才晾在了庭院裡的繩上,然後他穿過桔園,來到遠處的那片菜地裡。現在是初春,正是青黃不接的時辰,菜地裡沒有什麼新鮮蔬菜,能看到的綠色,都是蔥蒜與韭,他取了幾指小蔥,又在地裡挖了幾塊地薯,回到院子裡開始準備中飯。

  在大鐵鍋裡把水燒開,把辛教士送過來的一條臘肉切成兩半扔了進去,然後在上面開始蒸米飯。米裡混進被切成指甲蓋大小的薯粒,小蔥洗淨切好,擺在灶沿,熟雞蛋也被拿了出來,隨時可以擱到蒸鍋旁,做完這一切後,他滿意地點點頭,便去洗手。

  鹹魚臘肉固然好吃,而且很下飯,但不怎麼健康,吃多了對身體不好,辛教士說主教大人有安排,離山劍宗也應該會想辦法送東西進來,不知道以後每天的新鮮肉與蔬菜能不能得到保證,他坐在門檻上想著這些事情。昨天做了一天的遊客,難道今天要做一天的廚子?在天書陵裡不去觀碑,不去苦苦思索,卻想著這些事情,如果讓別人看到他在門檻上發呆的情形,不知會有怎樣的反應。

  陳長生坐在門檻上,看著草屋外的庭院,看著倒掉一半的籬笆,看著不遠處桔園裡那些不怎麼好看的青樹,很是安靜,很長時間都沒有改變姿式,飲食這種事情自然不需要想這麼長時間,男女之事和他從來無關,那麼他在想什麼

  看著倒掉的籬笆與樹林裡漸被陽光驅散的霧氣,他的神情無比專注,以至於根本沒有注意到昨日留在天書陵外的行李被送到了庭院裡。

  咕咕幾聲鳥鳴讓他從沉思中醒來,這才注意到側方堆成小山一般的行李。他走上前去,從中找到自己的包裹,取出筆墨紙硯,重新坐回門檻上,繼續看著那些倒掉的籬笆與青林,只是現在的手裡多了一隻筆,身旁的石硯中墨已化

  隨著時間的流逝,太陽漸漸升高,光線落在庭院上的角度也隨之發生著改變。

  籬笆很疏,而且搖搖欲墜,但其間還是有幾根比較粗的木樁。

  隨著光線的變化,那幾根木樁在地面上的影子也隨之發生著變化,桔園裡那青樹梢頭的樹枝也發生著變化,木樁開始變短,旁邊的細竹片卻開始變寬,青樹枝頭有些細枝快要消失在越來越明亮的陽光裡,有些樹枝卻因為光影的對照顯得越來越清楚。

  陳長生靜靜看著這幕畫面,看著這些變化,意識再次回到清晨時分的碑廬前,當時朝陽初升,石碑表面的那些線條,隨著紅暖的霞光而發生著變化,仿佛要活過來一般,深刻的線條邊緣被照亮,於是細了,淺顯的線條卻反而變寬了。

  石碑上那些繁複莫名的線條,便是碑文,無數年來承受無數風雨的那些碑文,不曾有任何變化,但何嚐不是時刻都在發生變化?那些碑文裡隱藏著的信息如果是確定的,為什麼解碑者卻會解出完全不同的意思?是的,一切都是因為這些變化。

  陳長生把手裡的筆在硯裡蘸了些墨,翻開本子,開始在上面寫寫畫畫,他沒有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所思所得,只是很嚴謹地按照眼前所見以及大致的推演,開始描繪照晴碑上的那些線條,筆端在紙上行走的格外沉重。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停下筆來,竟是把照晴碑右下角重新在本子上畫了一遍。然後他取出當初在客棧外賣的天書碑拓本,找到照晴碑那頁,開始與自己新畫的做比較,發現二者之間有非常大的差別。和照晴碑上的碑文相比,他畫在本子上的那些圖案,明顯要更加生動,如果他的筆力再好些的話,或者可以如此形容——那些圖案仿佛要躍然紙上,活過來一般。

  樹林裡霧氣盡散,籬笆上的竹片變得更乾,庭院裡的光線無比明亮,原來不知不覺間,竟是已經到了正午。

  陳長生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閉著眼睛休息了會兒,起身準備午飯,這時候才發現,竟是沒有一個人回來。草屋四周一片安靜,因為氣溫升高,便是樹林裡的鳥都懶得再鳴叫,他一個人站在門檻前,覺得好生孤單。

  米飯早就已經蒸熟,擱在一旁鎮著,地薯粒的清香混著臘肉的油脂香味,變成一種很奇怪,但非常誘人的味道,他從鍋裡撈出半條臘肉,想了想後用刀只切了一小截,切成細塊,倒進飯碗裡,又剝了個熟雞蛋,就著一碗淡茶,草草結束了自己的午餐。

  吃完飯後,他沿著庭院隨意散了散步,回屋裡床上閉著眼睛休息了會兒,然後重新坐回門檻上,左手拿著本子,右手拿著筆,繼續看著庭院四周的風景開始發呆,光線無時無刻不在隨著時間變化,他就必須無時無刻地觀察。

  隨著太陽逐漸西沉,落在庭院裡的光線顏色漸漸濃了起來,籬笆裡的木樁與竹片,樹梢上不同方位的細樹枝,也隨之發生著變化。靜靜看了很長時間的陳長生,終於再次開始落筆,把整整一個下午觀察到的變化,盡數寄於筆端,變成紙上並不精準、隻代表著某種趨執的線條。

  傍晚時分,照晴碑上大部分的碑文,被他重新畫在了紙上。

  他知道自己距離讀懂這些碑文,已經不遠了。

  此時,借宿在草屋裡的人們也陸續回到了庭院裡。

  最先回來的是梁半湖。陳長生向他點頭致意。他卻仿佛根本都沒有看到,直接進到灶房裡,盛了一大瓢清水飲盡,然後走回庭院裡,踩著昨天傍晚被唐三十六推倒的那段籬笆上,看著西方漸要落山的太陽,面色似悲似喜。

  七間隨後也回到了庭院裡,少年的神情有些渾渾噩噩,雖沒忘記與陳長生行禮見過,進屋的時候,卻險些一頭撞在門上,過了會兒,他從屋裡走了出來,不知為何,低著頭便開始圍著庭院行走,嘴裡念念有辭,不知在說些什麼。

  (下一章十一點前出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20:43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4-10-25 23:03
第二百一十一章萬種解碑法(中)

  一個人踩著破籬笆,看著遠方的落日,一臉悲喜。一個人圍著破茅屋疾走,口裡疾疾如律令,渾身痴意。這畫面看上去確實有些古怪,誰能想到,這兩個少年居然是名動天下的離山劍宗弟子、神國七律中人?

  陳長生一開始也有些吃驚,旋即想到梁半湖和七間應該是看完石碑之後,有所感悟,此時正在消化,所以沒有去打擾。

  暮色越來越濃,回到草屋的人越來越多,苟寒食神情平​​靜如常,看來解碑並沒有對他的心神造成什麼損耗,被他強行帶回來的關飛白,則比梁半湖和七間還要誇張,像喝醉了酒一般,不停地喊著:「我還能再撐會兒!我還能再撐會兒!」

  陳長生問道:「沒事兒吧?」

  「沒事,只是神識消耗過多,碑文對識海的震盪太大。」

  苟寒食為師弟的失態道歉,指尖輕點,讓關飛白睡去,然後將他扔進了屋裡。

  陳長生觀碑的時候刻意沒有動用神識,此時看著關飛白的模樣,心想小心些果然有道理。

  唐三十六回來了,滿臉倦容,什麼話都懶得說,和陳長生揮揮手,便去了裡屋睡覺。最後回來的是折袖,其時天色已然漆黑一片,繁星在空,映得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很明顯也是神識消耗過劇。

  沒了落日,梁半湖清醒過來,七間也走累了,擦著汗走回庭院,記起先前做了些什麼,不禁好生尷尬,小臉通紅。

  陳長生去灶房準備晚飯,苟寒食帶著七間去幫手,沒過多長時間,房間裡便開始瀰漫二道蒸飯的水汽香,還有別的香味。七間去喊關飛白和唐三十六起床吃飯,苟寒食和梁半湖則對著桌上的兩盤臘肉沉默不語。

  「怎麼了?」陳長生問道。

  煮好的臘肉被他切片後分成兩盤,一盤用蔥油炒,另一盤則是用糖漬著。

  苟寒食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臘肉也可以放糖。」

  梁半湖臉上露出畏難的情緒,說道:「能好吃嗎?」

  「我十歲前吃過兩次,味道很好。」陳長生把筷子遞給苟寒食。

  苟寒食挾了一筷子糖漬臘肉,皺著眉頭放進嘴裡,咀嚼片旋後,眉頭舒展開來。

  看著師兄的神情,梁半湖哪裡不明白,興高采烈地夾了幾片糖漬臘肉到自己的飯碗裡,然後蹲到門檻外呼嚕嚕的吃了起來。

  吃過晚飯後,七間去洗碗,關飛白坐在桌旁,臉色依然陰沉,對苟寒食把自己從天書碑前帶走很是不滿。

  「不高興?」苟寒食平靜問​​道。

  關飛白神情驟凜,趕緊起身行禮,說道:「師弟不敢。」

  苟寒食搖頭說道:「你還是不願意離開照晴碑。」

  關飛白有些無奈說道:「那些境界修為遠不如我的,還在碑前堅持,我明明可以再多看會兒。」

  苟寒食說道:「天書碑是何物?讀碑解碑豈能是一日之功?何必要爭朝夕?」

  關飛白有些苦惱說道:「周園一個月後便要開啟,時間太緊張……王破當初用一年時間才解了三十一座碑,我現在的境界修為遠不如他當年,只有一個月時間,我能解幾座碑?師兄,我只能靠時間來爭取。」

  「周園雖好,又如何能及天書陵萬一?臨行前掌門交待過,無論發生何事,我們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在天書陵裡參透那些石碑……掌門肯定知道師兄開啟周園,那麼說的應該便是這點。當然,修道全在個人,自己選擇吧。」

  苟寒食望向洗碗的七間和梁半湖,又看了眼裡屋緊閉的門,說道:「你們也都仔細想想。」

  「你也聽到了,就連離山劍宗的掌門也是這樣想的。」

  陳長生看著臉色蒼白的折袖搖了搖頭。他從針匣裡取出細針,手指輕輕摁住他肩胛骨的位置,緩慢而穩定地將針尖扎了進去,指腹輕搓,揉捻看似隨意卻有某種節奏,繼續說道:「這才第一座碑,著什麼急?」

  折袖面無表情說道:「就是因為這才是第一座碑,所以著急。」

  陳長生將真元經由銅針渡進他的身體裡,仔細地察看著他的經脈情況,說道:「這是什麼道理?」

  折袖看著窗外,說道:「天書陵前有塊碑,上面曾經寫著很多名字,後來被砍掉了。」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那座碑,那座碑上曾經有一個類似於青雲榜的榜單,按照觀碑者的解碑速度進行排列,一百多年前,聖后娘娘代陛下登神道祭天之後,看到此碑,認為觀碑乃窺天道,這等榜單對天道不敬,故而令人毀掉。

  「那座碑上榜單雖然沒了,但誰都不會忘記那些名字。」

  折袖說道:「有二十三人,只用了一天時間便解開了照晴碑,周獨夫當年,更是只看了一眼碑面,便去了第二座碑。」

  想著那些修道天賦強大到難以理解程度的傳奇人物,陳長生只能沉默。

  唐三十六把裘皮卷在懷裡,側臥在床上,看著陳長生給折袖治病,聽到這話,不禁有些惱火:「你第一天解碑沒能成功,所以覺得很丟臉?那我們這些已經看了兩天的傢伙算什麼?」

  折袖不能轉頭,靜靜看著窗外,說道:「白痴?」

  唐三發怒,說道:「如果不是看你是個病人,我整死你。」

  折袖面無表情說道:「如果不是要陳長生給我治病,大朝試的時候我就整死你了。」

  陳長生從他頸間抽出銅針,說道:「你與識海相聯的主督脈夾層有些問題,所以每當識海隱潮湧動時,都會心血來潮,以往全靠強大的意志力撐著,可如果心神消耗過劇,一旦壓制不住,經脈裡的問題極有可能暴發,到時候誰能救你?」

  折袖明白他是勸自己不要像今天這樣觀碑時間太長,太過專注,但沒有接話。

  陳長生說道:「你說過,比起變強,清醒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折袖沉默片刻後說道:「是的,但在我生活的地方,如果不夠強,也沒辦法活太久。」

  就像苟寒食說的那樣,修道在個人,這種事情陳長生也沒有辦法硬勸。他望向唐三十六問道:「你今天解碑解的如何?」

  唐三十六隨意說道:「把碑上的線條與自身經脈相對應,然後調動真元……從古至今,照晴碑都是這樣解,還能有什麼別的方法?」

  關飛白帶著譏諷意味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都已經幾千年了,你們這些北人還是只知道用這種傻乎乎的辦法,難怪有本事的人越來越少。天書碑的碑文怎麼可能是真元運行的線路?那明明是神識感知的方法好嗎?」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18:34 編輯

mickmcik 發表於 2014-10-26 21:26
第215章萬種解碑法(下)

  解碑,不是破解天書碑上的謎題,因為碑上那些複雜的線條或者圖案,並不是問題,而是一些信息。解碑,就是要理解天書碑上的那些信息。那麼,既然天書碑不是題目,那麼很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麼標準答案。

  就像星照百川一般,同樣的星光落在不同的河流上,會有各自不同的美麗——天書碑的碑文不變,如何理解是觀碑者自己的事情,根據觀碑者的學識素養、修行境界乃至人生閱歷,相同的碑文理所當然會得到不同的理解。那麼哪種理解才是正確的?還是先前那句話,沒有標準答案,天書碑不會說話,只會用最簡單也是最神奇的方法做出辨別。

  天書碑落在這片大陸多少年,人類便嘗試著解碑了多少年,已經發展出無數種解碑的方法或者說流派,現在還經常被用到或者說被提及的流派都還有數十種之多,其中有三種解碑的方法最被推崇,可以說是主流。

  對天書碑的解讀擁有最高權威的國教離宮派,解碑的方法偏重於固守其形,認為應該按圖而行真元。南方教派即是聖女峰一系,解碑方法則偏重妙取其意,認為天書碑的碑文不應該刻板地理解,而應該用神識與其一道參悟。第三種主流解碑方法,表面上是兼顧了國教南北兩派的特點,實際上卻無比堅定地認為天書碑上的那些碑文,明顯都應該是劍意劍勢以及劍招,這一派被稱為術派。

  如何理解天書碑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國教當年之所以分裂成南北兩系,便與此有關,直至今日,南方聖女峰一派的修道者,依然對離宮把持著天書碑的權利耿耿於懷。按照解碑方法的偏重不同,不同的修道者自然從天書碑上悟到的東西不同,奇妙的是,無論是離宮的解碑方法還是聖女峰一派的解碑方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行得通的,修道者入得天書陵來,必然有所得,而有所得的修道者,反過來愈發堅定自己所用的解碑方法才是絕對正確的方法,別的流派只是投機取巧,即便一時能夠解碑成功,終究會離大道越來越遠。

  唐三十六身為周人,理所當然認為離宮的解碑方法才是正統。關飛白是離山劍宗弟子,當然會認為只有神識解碑才是唯一的正道,聽著唐三十六那句話的口氣,哪裡還忍得住,隔著門便嘲諷起來,唐三十六那性情,即便你不來撩拔我,我也要問候一番你家親人,更何況被人如此嘲諷,臉色驟變,拍案而起,便是一連串髒話出唇而去,一時間,草屋裡變得好生熱鬧,對戰不休。

  過了會兒時間,唐三十六和關飛白終於累了,屋裡變得安靜了些,然後以門為線,裡屋外屋出現其為相似的兩個場面——外面關飛白、梁半湖和七間望向師兄苟寒食,裡面唐三十六和折袖則是盯著陳長生沉默不語。

  從青藤宴到大朝試,國教學院和離山劍宗一直敵對,無論是陳長生與徐有容的婚約,還是連續數場比試,雙方之間的恩怨數不勝數,折袖雖然是後來者,但他在大朝試對戰裡為了給陳長生開路,痛下狠手連續擊敗七間和關飛白,在離山劍宗看來亦是相當可恨。在苟寒食和陳長生的控制下,這種對立情緒並沒有失控,昨夜雙方更是在同一個屋簷下睡了一覺,但這不代表恩怨已了,此時關飛白和唐三十六的論戰或者說罵架發展到此時,已經難以為繼,自然需要有人站出來一決勝負。

  被寄予重望的,當然還是通讀道藏的苟寒食與陳長生。

  一陣夜風拂來,木門吱呀一聲緩緩開啟,離山劍宗四子與國教學院三人互相看著彼此,一片死寂。

  苟寒食忽然看著陳長生問道:「你覺得哪種解碑方法更可行?」

  他沒有問哪種是對的,因為此事難言對錯。

  陳長生想了想,沒有馬上做出回答。

  道藏裡對很多種解碑流派都有闡述,至於這三種主流的解碑方法更是記述的非常翔盡,他既然通讀道藏,自然對這些解碑方法稔熟於心,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今日解讀那座照晴碑時,竟是刻意沒有用這三種方法,而是走了一條有些怪異、必然艱難的新路。

  「我認為……這三種方法都不見得是正確的。」

  陳長生給出一個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答案,而且他用了正確兩個字,說明他認為此事有對錯。

  聽到他的話後,草屋裡的人們很是吃驚,包括唐三十六。

  苟寒食微微皺眉,說道:「難道你持天書不可解觀?」

  大陸上流傳著很多種解碑的方法,也有很多人甚至包括國教裡的一些教士都認為天書不可解,所有試圖解讀天書碑文的行為都是荒謬可笑的,即便是身俱大智慧之人,也只能理解那些碑文想要給人類看到的某些信息,根本不可能看到天道真義的全貌。

  「不,我只是認為現在世間常見的這些解碑流派,都已經偏離了天書碑的原本意思。」

  陳長生用平實的語氣說道:「無論守其形還是取其意或是仿其術,對天書碑文的解讀,目的都是用在修道上,但事實上,最早看到天書碑的那些人類,或者說第一個讀懂天書碑的那個人,並不會修行……所以我認為這三種解碑方法都不正確。」

  草屋裡變得更加安靜,因為眾人忽然發現陳長生的這種說法很有道理。苟寒食卻搖了搖頭,說道:「不會修行,自然解不出來修行方面的妙義,但我們會修行……就像一個不會識字的孩子,永遠無法讀出人類詩詞歌賦裡的美,但我們卻能。按照你的說法,難道我們要把自己學會的知識盡數忘卻,變成懵懂無知的孩童,才能明白到天書碑的本義

  唐三十六有些不確信說道:「懷赤子心,天真爛漫,如此才能近大道,道典上一直是這般說的……說不定真是這麼回事?」

  「棄聖絕智,不是讓我們真的變成傻瓜。」七間清聲應道。

  苟寒食舉手示意先不討論這個問題,看著陳長生問道:「那你今日解碑用的什麼方法。」

  陳長生沒有任何隱瞞,把自己觀朝霞之前的石碑偶有所感的事情說了出來,同時也說了自己在庭院裡觀察到的那些景物變化,說道:「碑文若是不可變的參悟對象,為何大家解讀出來的信息完全不同?所以我認為碑文的意思,就應該在變化之中。」

  苟寒食回想了片刻,說道:「七百年前,汝陽郡王陳子瞻入天書陵觀碑,曾作文以記其事,似乎便是你這種看法

  「是的。」陳長生說道:「汝陽郡王最後用一年時間參透了十七座石碑,在皇室當中,可以排進前十。」

  苟寒食說道:「我認為此法依然不可行。」

  陳長生認真問道:「為何?」

  苟寒食說道:「因為前陵天書碑的碑文本就極繁,清風繁星烈日晦雪,光影變化更是難以計數,根本不可能進行整體觀察,一個人的觀察畫面樣本數量太少,即便不理這些,你要找到其間的變化,總要挑選一個對象,你怎麼挑?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憑感覺。」

  苟寒食不再說什麼。

  草屋裡再次變得安靜起來。

  天書不可解,天書也可隨意解,如果只是聽上去,今夜眾人說的解碑方法都有道理。

  不同的修道者用不同的解碑法,這種事情進行交流,沒有任何意義。

  七間猶豫了會兒,問道:「你怎麼會想到這種方法?……太離經叛道了。」

  陳長生笑了笑,說道:「世間萬種解碑法,我只問一句,好用嗎。」

  「有道理,就像你先前做的臘肉,管是糖漬還是蔥炒或蒜苗炒,只需要問一句,好吃嗎。」

  苟寒食微笑說道,然後笑意漸斂,看著他正色說道:「但我建議你不要告訴別人這一點。」

  陳長生聞言一怔,然後才醒過神來。

  如果他還是那個從西寧鎮來京都的鄉下少年道士,那麼不管他用什麼方法解碑,都沒有人懶得理會,但他現在的身份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被離宮選中的人,他的很多行為在世人看來,或者都代表著國教的意志。

  一直沒有說話的折袖忽然開口,看著離山劍宗四人面無表情說道:「那要看你們是什麼想法。」

  苟寒食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雖然他性情溫和,但自有他的驕傲。

  眾人不再討論這件事情,開始洗漱準備睡覺。

  陳長生收拾筆記的時候,忽然心頭一動,​​走到外屋,把筆記遞給苟寒食,說道:「你幫我看看,這是我憑感覺挑的一瞬畫面。」

  苟寒食有些意外,先前的辯論是一回事,把自己理解出來的碑文給別人看又是另一回事。他想了想,從懷裡取出一本小冊子,遞了過去,說道:「為進天書陵觀碑,我這些年做了些準備,這小冊子上面是我摘錄的一些筆記。」

  陳長生笑了笑,苟寒食也笑了笑,兩個人的視線相對,忽然間安靜下來,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驚的神情。

  在屋外洗漱完畢的少年們,回到屋中,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畫面。

  「應該在屋子裡。」苟寒食說道。

  陳長生說道:「不在被褥裡,我白天拆的時候沒看到什麼筆記,紙片都沒發現一張。」

  唐三十六揉搓著濕漉漉的頭髮,不解問道:「在說什麼呢?」

  「荀梅的筆記。」陳長生和苟寒食異口同聲說道。

  然後他們同時轉身,在屋子裡翻找起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18:19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4-10-28 06:15
第二百二十三章薄冊動人心

  梁半湖和七間也很快反應過,跟著陳長生和苟寒食開始找東西。草屋並不大,很短的時間內,便被眾人翻了個遍,就連灶台和水缸都沒有漏過,一時間,屋內到處都是灰塵在飛舞。

  唐三十六卻沒有反應過來,還在想著陳長生先前說的那句話,追在他的身後不停問道:「你把被子都拆了,那咱們待會兒睡什麼?雖然說荀梅前輩留下的那些被子確實酸臭的難以忍受,但至少有個蓋的啊!我和你說,我今天晚上怎麼都不會蓋那個破皮子,那傢伙熱的。」

  眾人心想,汶水唐家的少爺果然自幼錦衣玉食,與眾不同,在這種時候也只擔心能不能睡得舒服,離山劍宗的弟子大多出身苦寒,本就不喜歡唐三十六平日的作派,這時候更是心生怒意,哪裡會理他。

  陳長生剛找完炕下,臉上滿是灰土,聽著身後唐三十六的碎碎念,有些無奈地停下動作,說道:「新被褥稍後就會送過來,你稍安毋躁。」

  唐三十六這才稍微放心了些,好奇問道:「你們這是在找什麼呢?」

  陳長生說道:「不是才對你說過,荀梅前輩的筆記。」

  「什麼筆記?」唐三十六明顯還沒有反應過來。

  「他解讀天書碑的筆記。」陳長生走到屋外,看著籬笆,心想​​會不會藏在地裡,如果真是那樣,那可難得找到了

  唐三十六這才明白為何眾人的反應如此之大,趕緊捲起袖子,說道:「這可是要緊東西,可得趕快找出來。」

  草屋安靜下來「只剩下翻箱倒櫃的聲音,還有敲擊牆壁的聲音,只是安靜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唐三十六的聲音再次令人頭疼地響了起來:「我說,如果真有筆記,那筆記歸誰啊?」

  關飛白正站在灶台上看掛著臘肉的樑後,聞言​​沒好氣說道:「誰先找到就歸誰。」

  唐三十六不依,說道:「憑什麼?明明是我們先住進來的。」

  七間擦了擦臉上汗珠,很認真地分說道:「荀梅前輩昨夜在神道前重傷時說過,把這間草屋留給我們所有人。」

  折袖面無表情說道:「誰先找到就歸誰。」

  唐三十六眼珠一轉,心想離山劍宗有四個人,而且看他們現在找的如此用心,只怕會先被他們找到,便定了主意

  「我們讓一步,不管誰先找到,一起看便是。」

  灰塵飛舞,庭院裡的籬笆倒了更多,簷上的草被掀開,就連井邊的地面都被掀開,整間草屋都快要被眾人拆散,終於聽到了一聲驚喜的呼喊。

  「找到了」

  眾人大喜,循著聲音趕回屋內,只見唐三十六的手裡多了一本薄冊。唐三十六的神情有些複雜,能夠找到荀梅留下來的筆記自然很高興,問題在於他自己事先已經提議,不管誰找到,眾人都一起看……

  「還不如讓你們找到,或者我能更開心些。」他把那本薄冊擱到桌上,帶著悔意說道:「怎麼就讓我找著著了呢?」

  「在那兒找著的?」陳長生好奇問道。

  唐三十六指著身前的方桌,說道:「就墊在桌腳下面,你們都沒瞧見?」

  一片安靜,眾人已經在灶房裡的這個小方桌上吃了兩頓飯,只是誰會想到,荀梅竟會把如此重要的一本筆記就這麼墊在桌腳下面,所謂燈下黑或者便是這個道理,想著自己險些把屋子都拆了,不禁覺得有些尷尬。

  梁半湖看著唐三十六說道:「沒想到,你找東西有一套。」

  唐三十六說道:「汶水家中,老太爺牌房裡的桌腳下墊著銀票,我小時候就經常去偷,所以習慣性瞥了眼,誰想到真的就在桌腳下。」

  依然一片安靜。包括陳長生在內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和他說話的興趣,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真的很難愉快且通順地進行交流啊。

  灰塵漸斂,重新擦拭桌椅,收拾屋居,一切完事後,七人圍在小方桌旁,藉著油燈微暗的光線,怔怔地看著桌上

  陳長生和苟寒食抬起頭來,對視一眼,想起荀梅臨死前專門提到把這間草屋留給他們住,並且言明他喜歡清靜,不想更多的人住進來,當時他們就覺得有些奇怪,現在才明白其間隱藏著這等深意。

  荀梅在天書陵裡觀碑三十七年,留下來的最重要的遺產,當然不應該是這間草屋,或者是那三床酸臭難聞的被褥,而是桌上那本薄薄的舊冊。

  苟寒食掀開那本薄冊的第一頁,便有六個腦袋探了過來。這本薄冊是荀梅的筆記,上面記載著他觀碑所悟,更多的則是他在解碑之前的各種設想與嘗試,密密麻麻的小字裡,是整整三十七年的歲月。

  荀梅在天書陵裡三十七年,解了數十座天書碑,自然不可能把解讀每座​​碑的過程都無一遺漏地記述下來,但就像對所有觀碑者一樣,前陵的第一座石碑、照晴碑的意義格外不同,數十年前,他初見這座石碑時的感受,以及隨後試圖解碑時的方法選擇和心理變化,都記載的非常清楚。

  天書碑萬古不變,觀碑者卻各不相同,前人解碑的方法,後人自然不可能拿來就用,不然像離山劍宗的師門長輩們早就把自己當年的解碑手段教給苟寒食這些弟子,但是前人解碑的過程和寶貴的經驗,可以為後來者提供思路,少走幾次彎路,荀梅觀碑三十七年,除了一生不能出陵的碑侍還有那些可以隨意觀看天書的聖人及八方風雨,還有幾個人能比他觀碑的經驗更加豐富?這本薄冊如果流傳出去,必然會成為無數勢力爭奪的目標。

  圍桌而坐的少年們很清楚,這是何等樣的機緣,自然無比珍惜,盯著薄冊上的那些文字,隨著苟寒食的手指翻動,不停地思考著,吸收著。

  草屋裡一片寂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苟寒食把薄冊蓋上。唐三十六正看得入神,起身驚道:「這是怎麼了?趕緊打開再看看。」

  陳長生說道:「時間還多,慢慢再看,總要有個消化的時間,而且我們現在連第一座碑都沒有過,把這一段看完就夠了。」

  聽到這話,唐三十六才安靜坐下。

  苟寒食看著身前的筆記,嘆道:「前輩果然是前輩。」

  大家心裡也有相同的感慨。

  筆記裡寫的清清楚楚,荀梅解開照晴碑,只用了兩天時間,而更令他們感到震撼敬佩的是,最開始的那兩天,荀梅只嘗試了兩種解碑方法,而在後來漫長的觀碑歲月裡,或者因為無聊或者因為後面的天書碑太難破解,他閒來無事時曾經再次解讀照晴碑,最後竟是找到了七種方法可以解開照晴碑,七種成功的解碑方法,這是什麼概念?

  折袖、關飛白等五人,因為白天的時候在天書陵裡觀碑時間太長,心神損耗太多,又要體會吸收荀梅筆記裡的那些經驗,已然各自沉沉睡去。陳長生和苟寒食因為觀碑時間有限,而且已至通幽境,精神還不錯,站在庭院裡看著夜空裡的滿天繁星,沒有去休息的想法。

  「我想再去看看。」

  陳長生看著夜空裡的那些星星,想著筆記上面荀梅所用的第六種方法,忽然生出一種衝動,想去看看星光下那些碑文的變化。

  苟寒食說道:「我正有此意。」

  說走就走,二人穿過桔園,向天書陵走去,不多時便來到了陵前,陵間唯一的那條道路,在星光的照耀下彷彿玉帶,很是美麗。

  正要登陵,陳長生忽然停下腳步,望向他問道:「你已經看了兩天碑,應該已經看懂了,不然不合道理。」

  不是不合情理,是不合道理,因為從青藤宴到大朝試,他與苟寒食對戰三場,很清楚對方是一個怎樣的人,雖然大朝試的首榜首名是他,但他知道那只不過是因為自己比對方更不怕死,或者說更怕死而已,要論起真正的修為境界以至學識,自己比苟寒食都還要差不少。

  下午的時候,陳長生便確定自己離解碑只差一步,在看到荀梅的筆記後更是堅定了這種想法,苟寒食已經看了兩天,沒​​有道理還悟不透那些碑文。

  苟寒食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想等等師弟們。」

  只要他願意,那麼他現在隨時可以解開照晴碑,去往第二座天書碑,關於這一點,他不想隱瞞陳長生。

  天書碑對修道者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大,看看折袖蒼白的臉,還有七間、梁半湖先前失魂落魄的模樣便知道。為了等同門故意放緩解碑的速度?如果別人這樣說,陳長生絕對不會相信,但他是苟寒食。

  陳長生不喜歡徐有容,對那份婚約也毫不看重,但因為這些事情,他對秋山君和離山劍宗毫無疑問不可能有任何好感,但他是苟寒食。

  苟寒食說道:「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在等一個人,如果不出意外,過兩天你應該就能看到他,到時候介紹你們認識。」

  「你難道不好奇第二座天書碑的碑文是什麼樣的嗎?」陳長生問道。

  苟寒食說道:「當然想知道,不過就像荀梅前輩在筆記裡寫的一樣,不同的解碑法代表著不同的樂趣,多留兩日無妨。」

  繼續登陵,不多時便來到照晴碑前,夜色的碑廬很是幽清,林間的石坪上散落坐著十幾個人,陳長生和苟寒食的到來引起一片騷動,碑廬前兩名年輕書生,臉色瞬間變冷,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14:32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10-28 23:23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裡挑燈看碑(上)

  夜色已深。

  與昨天不同,沒有那麼多人還沉醉碑前,遲遲不肯離去,還留在天書碑前的人,神識強度相對不錯,如此才能支撐到現在。陳長生放眼望去,看到了摘星學院的兩名考生,聖女峰那位師姐還有那個叫葉小漣的小姑娘,還有數名在大朝試上見過但沒有記住名字來歷的考生,最顯眼的則是離石碑最近的三名槐院書生,在夜色裡,他們的素色長衫很是顯眼。

  隨意看一眼,便能看出場間的問題——離碑廬越近的人,境界實力越強,不知道這是隱性的規則,還是已經發生過爭執。

  三名槐院書生離碑廬最近。

  鐘會站在廬前,觀碑沉默不語,他的兩名同窗則是警惕地盯著陳長生。陳長生對此並不意外,在大朝試對戰裡,鐘會敗在落落手下,霍光更是被他打成重傷,無法繼續堅持,槐院對國教學院的敵意,理所當然。

  苟寒食和他是看了荀梅的筆記隱有所感,前來藉著星光觀碑,自然向碑廬走去,不料二人舉步便再次引起四周的一片騷動,十餘雙目光隨著他們的腳步而移動,情緒各異——他們要走到天書碑前,便必然要佔了槐院三人的位置

  那兩名槐院書生沒有讓路,看著苟寒食和陳長生神情冷淡說道:「先來後到。」

  這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碑廬外的人群裡卻響起一聲冷笑:「先前你們說你家師兄是大朝試首甲,所以要我們讓路,那時候怎麼不說什麼先來後到?現在大朝試首名和第二名來了,你們難道就能不讓?」

  那兩名槐院書生聞言大怒。

  苟寒食和陳長生這才知曉先前場間發生過這些事情,對槐院書生們的行事很是不以為然,繼續向前走去,走過那兩名槐院書生時看都沒有看對方一眼,直接來到碑廬最前方,站在了鐘會的身後。

  那兩名槐院書生更是惱怒,想要說些什麼,想著先前人群裡那個聲音說的話,卻根本無法分說,至於動手更是不敢。

  鐘會的視線從碑面上收回來,轉身對苟寒食認真行了一禮,望向站在苟寒食身旁的陳長生時,眼光裡卻沒有任何尊重。

  像他這樣久負盛名的青年才俊,對陳長生的印象都不怎麼好,哪怕陳長生在大朝試裡通幽,境界已經超過了他們,他們依然認為陳長生只是幸運,或者是受到了國教裡那些大人物的照拂。

  「這兩天一直沒有看見過你,難道你對解碑這麼有自信?還是說你發現自己的幸運已經用盡,乾脆破罐子破摔?」

  鐘會看著他神情淡漠說道:「過往年間,大朝試的首榜首名,最遲五天時間也能解開這第一座天書碑,你是我們這一屆的首榜首名,如果時間用的太久,只會讓我們也跟著丟臉。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陳長生正在看著星光下的石碑,心思都在那些繁複線條的變化之中,聽著這話很是不解,很隨意地問道:「我們並不熟,就算我解不開這座天書碑,和你們又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又要失望?」

  鐘會聞言怔住,深深地吸了口氣,忍怒說道:「好生牙尖嘴利。」

  陳長生沒有接話,直接走到他身旁,說道:「麻煩讓讓。」

  鐘會現在站的地方是碑廬前視線最好的位置,離石碑最近,而且不會擋住星光,聽著這話,他再也無法壓抑住心頭的怒意,握住了拳頭。

  在所有人看來,陳長生的第一句話是明顯的無視,第二句話是看似有禮的強硬,哪怕是先前出言嘰嘲槐院書生的那人,也認為他是在羞辱對方,只有苟寒食看著陳長生的神情,猜到他並不是,就只是想請鐘會讓讓。

  他搖了搖頭,跟著陳長生向鐘會身前走去。

  長衫在夜風裡輕顫,鐘會已然憤怒到了極點,另外兩名槐院同窗也同樣如此,三人隨時可能向陳長生出手,然而苟寒食站在了他們與陳長生之間,這讓他們不得不冷靜下來,想起了坐照境與通幽境之間的差別……他們不是苟寒食的對手,換句話說,他們也打不過陳長生。

  打不過,憤怒便會沒有任何力量。兩名槐院書生依然憤憤不平,鐘會則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向後退了數步,給苟寒食和陳長生讓開道路,看著陳長生背影不再說話,唇角微揚露出一絲冷笑。——正如他先前所說,這兩天陳長生很少在碑廬前出現,在他看來肯定是故作姿態,他根本不相信陳長生在天書陵裡還有大朝試時的好運,難道你還能把這座碑看出花來?

  星光落在照晴碑上,那些繁複的線條彷彿鍍上了一層銀,又像是有水銀在裡面緩慢流淌,一種難以言說的生動感覺,出現在陳長生的眼前他沒有調動神識,沒有讓經脈裡的真元隨那些線條而動,也沒有試圖從那些線條的走向裡去悟出什麼劍勢,只是靜靜地看著、感知著、體會著。他再次確認自己清晨時看到的那些畫面是真的,下午在庭院裡憑神識空想出來的那些畫面也是真實的,笑意漸漸浮現。

  「有所得?」苟寒食看著他的神情變化,微驚問道。

  陳長生點頭,說道:「我本有些猶疑,因為覺得太過簡單,但筆記裡有幾句話提醒了我。」

  苟寒食說道:「你還是堅持用最原始的這種解法?」

  陳長生說道:「或者笨些,慢些,但最適合我。」

  碑廬四周一片安靜,所有人都在認真地聽著,包括鐘會在內。陳長生和苟寒食是世間公認的兩個通讀道藏的人,他們對解讀天書碑的討論,怎麼可以錯過,只是陳長生提到的筆記是什麼?

  「什麼是最原始的解法?化線為數?」聖女峰那位師姐與苟寒食相熟,上前兩步好奇問道。

  苟寒食看了陳長生一眼。

  「我們以為最原始的解法就是把真元神識和招數盡數不去想,不是化線為數,而是……」陳長生轉身看著那名聖女峰的少女,認真解釋道,正準備把自己的感悟說出來,講明自己的看法,認為天書的真義應該隱藏在碑文的變化中,卻不料……

  夜色裡傳來一道冷咧的喝斥。

  「荒謬至極!」

  一名中年男人不知何時來到場間,臉上的神情異常冷漠。

  鐘會等三名槐院書生見得此人,面露喜色,急急上前行禮。:「見過師叔。」

  陳長生發現這名中年男人正是清晨時對自己嚴厲訓斥的那名碑侍,此時才知曉,原來此人竟是槐院的長輩。

  那名中年男人走到碑廬前,看著苟寒食和陳長生,厲聲喝道:「據說你們兩個小輩通讀道藏,沒想到卻是兩個無知小兒,只會大放厥詞!」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4-10-28 23:32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10-30 01:03
第二百二十五章夜裡挑燈看碑(中)

  中年男人到場,一名槐院書生驕態復現,對著碑廬四周的人介紹道:「我槐院師叔紀晉,奉道於天書陵,至今已有二十餘載。」

  聽著這話,年輕的考生們很是吃驚,紛紛上前行禮,要知道紀晉乃是當年南方著名的才子,天賦優異,沒想到竟是做了碑侍。

  這名叫紀晉的槐院師叔,理都未理這些晚輩的行禮與請安,走到苟寒食與陳長生二人身前,尤其是盯著陳長生的目光異常冷淡。

  「取其形而煉真元,取其意而動神識,取其勢而擬劍招,世間唯有這三種解法才是正宗解法,其餘的那些解法,無論看著如何稀奇古怪,均是以此為根基發展而來,你如果真敢盡數拋卻不用,我倒很想知道,那你還有何種解法可用?過往年間,不知多少自恃聰慧過人之輩,總以為前人不過碌碌,自己可以輕易超越,那些人哪裡明白,有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便已經走上了一條死路。」

  他盯著陳長生聲色俱厲道:「不要以為你拿了一個大朝試首榜首名,便有資格看低前代聖賢,天書陵裡的大朝試首榜首名何其多也,又有誰敢像你這般狂妄,儘早醒悟,不然你絕對會在這裡撞的頭破血流。」

  碑廬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此人寒冷而充滿壓迫感的話語不停響起,在聖女峰那位師姐以及摘星學院兩名考生還有其餘的年輕人們看來,紀晉前輩是極受修道者尊重的碑侍,對天書碑的瞭解遠勝陵外之人,這番話有些過於嚴厲,但確實有道理。陳長生和苟寒食雖說通讀道藏、堪稱學識淵博,但畢竟年輕,尤其是在天書碑領域,面對這番嚴厲而言之有物的指責,除了虛心受教,還能做什麼?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碑廬前的氣氛越來越緊張。

  因為陳長生和苟寒食沒有說話,但也很明顯沒有認錯的意思。

  教樞處的建築並不起眼,被四周那數十株高大的紅杉完全遮蔽,只是夜空無法遮蔽,於是數十級石階被星光照亮,彷彿覆著一層雪。

  主教大人梅里砂站在窗前,看著白色的石階,負在身後的右手輕輕捻動著一枝寒梅,現在明明是初春,不知為何卻還有寒梅開著。

  「娘娘心胸寬廣,可懷天下,所以她可以不在乎國教學院,不在乎陳長生那個孩子會發展到哪一步……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娘娘太強大,就算那孩子連逢奇遇,在娘娘看來也不過是隻螞蟻罷了,想要捏死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捏死,但還有很多人不像娘娘這般強大,自然也無法擁有相同的胸懷,所以他們會恐懼,會害怕當年的那些事情,比如國教學院會翻案。」

  梅里砂蒼老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嘲諷,說道:「無論是天海家的人還是娘娘座前那些咬死過很多人的狗,隨著教宗大人的表態,他們內心的恐懼越來越強烈,對國教學院和陳長生也自然越來越警惕,自然不會願意看著他再繼續散發光彩,自己不便出手,請動與他們交好多年的南人,倒也是正常之事,只是沒想到紀晉這樣的人物也願意屈尊出手。」

  辛教士白天在天書陵石門處與陳長生一番交談後,他才發現情形有些蹊蹺,查明情形後趕緊來匯報,先前一直站著,聽著這話心頭微震,臉上的橫肉也微微顫抖起來,吃驚說道:「誰敢在天書陵裡亂來?」

  「天書陵觀碑悟道,最重要的一環便是心境。那些人不需要出手對付陳長生,只需要壞其心境,便能影響到他的修行,要知道初次入天書陵觀碑的經歷,對一個人的修行來說,是不可替代也無法逆轉的。」

  梅里砂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神情冷漠說道:「就算不說長遠,只說當下,陳長生的修行如果被影響,在天書陵裡無法得到足夠多的提升,就算一個月後進了周園,也不可能有任何收穫,反而會非常危險。」

  辛教士這才明白,天書陵裡某些人對陳長生看似不起眼的敵意與嘲諷,竟隱藏著如此的凶險,倒吸一口涼氣,微急說道:「我馬上派人傳話進去,請年光先生盯著紀晉和別的人。」

  「年光啊……他也不見得喜歡陳長生。」

  梅里砂微微皺眉,微澀說道:「當年如果不是被國教學院逼迫的太狠,他這個宗祀所最優秀的學生,如何會甘心在天書陵裡待一輩子?」

  辛教士不安問道:「那怎麼辦?」

  梅里砂說道:「依然傳話給年光,但我想,終究還是要陳長生自己解決這件事情,其實……我真的有些好奇,那孩子在凌煙閣裡待了一天,做了一天的遊客,又做了一天的飯,此時在天書碑前,能看出些什麼呢?」

  富麗堂皇的府邸裡到處都是樂聲與嬉笑聲,這裡不是天海家的正宅,而是天海勝雪自己的家,所以也沒有什麼長輩會理會。

  明日,天海勝雪便要再次啟程回擁雪關,京都裡與他交好的王公子弟,都來到這裡替他送行,酒宴之上,難免會提及剛剛結束的大朝試,以及剛剛進入天書陵的那批年輕人,最開始的時候,那些王公子弟想著天海勝雪離奇退出大朝試,說的還有些小心翼翼,待酒過三巡,醉意漸重的人們再也控制不住,言談間對陳長生甚至是離宮都頗多嘲笑與不恥。

  天海勝雪不言不語,只是微笑聽著,宴至半途,他向身旁宇文靜宰相的兒子告了聲罪,起身向後宅走去。在後宅裡,有人在等他。那人比他年輕,身份血脈更加尊貴,但平時他絕對不會請那人來參加自己的酒宴,甚至儘可能地避免與對方見面。

  「家裡的這些人已經快要瘋了,難道你以為我也是瘋的?」天海勝雪看著陳留王微微皺眉說道:「你擔心陳長生在天書陵裡被打壓,純屬多餘擔心,娘娘沒有說話,教宗大人表了態,誰敢動他?他又沒得罪周通。」

  陳留王英俊的眉眼間滿是憂慮,說道:「你沒說錯,有人在天書陵裡試圖影響陳長生觀碑,而周通真的在陵外等著他。」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14:02 編輯

mickmcik 發表於 2014-10-30 21:30
第二百二十六章夜裡挑燈看碑(下)

  先前天海勝雪說家裡的這些人已經快要瘋了,指的不是酒宴上那些大放厥詞的王公子弟,而是那些人的父輩以及他自己的父輩——那些人請動南人,試圖影響陳長生觀碑悟道——天書陵對修道者而言太過重要,一步慢步步慢的道理,誰都明白。

  但他對此沒有投注太多關心。因為在大朝試裡,他已經通過落落殿下暗中壓了一注籌碼在陳長生的身上,也因為,雖然無人知曉陳長生為何得到教宗大人的看重,但這種看重必然有其道理,一個能在戰裡通幽的傢伙,只要不從大陸上消滅他,那麼幾乎沒有可能在精神層面上消滅他,這是天海勝雪的看法。然而聽到陳留王的這句話,聽到週通這​​個名字,他才知道自己依然低估了父輩們的行動力。

  世人都說周通是聖后娘娘養的一條狗,但他不是一條普通的狗,而是有史以來最兇的一條狗,在國教以前的裁判處被清吏司兼管之後,他的權勢堪稱滔天,不知整死了多少大臣名將,要說依然心向舊皇族的那些大臣和國教裡的老人們最恨的是誰,並不是聖后娘娘,而是他。數十年來。

  不知有多少強者不惜搏卻自己的性命也要暗殺此人,然而卻沒有一次成功,因為周通的身邊始終都有數十名陰森恐怖的鐵衛,更因為周通本人就是一個聚星境的修行強者,按道理來說,像這種境界的強者往往心性明靜,視線不在俗世之內,更不會去做那些刑訊逼供殺人抄家的血污穢事,但周通卻是個奇人,他的興趣甚至說人生志向從來不在修行上,而在這些事情之上。

  這樣的一個人,不可能被天海家使動,他如果真的在天書陵外等著對陳長生動手,必然是聖后娘娘的意思。天海勝雪沉默想著,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心想以聖后娘娘的瀟灑清曠氣度,既便要對陳長生以及以陳長生為代表的那股逆流動手,也應該要等到他從周園歸來之後才對。

  一念及此,他抬起頭來,看著陳留王眉頭微皺,心想你故意把周通動手的時間提前,究竟是想做什麼?

  大朝試的餘波還未散盡,京都城裡不知有多少勢力都在注視著天書陵,街巷客棧與酒家裡,也有無數民眾在議論著此事,很好奇今年的考生在天書陵裡的表現,尤其是陳長生。卻沒有人想到,在天書陵裡,國教學院和離山劍宗的弟子們因為一些原因,竟住到了同一個屋簷下,陳長生和苟寒食竟是相攜前來觀碑。就像碑廬四周的考生們沒有想到,紀晉前輩說完那番話後,陳長生和苟寒食沒有任何虛心受教的表現,也沒有認錯。

  碑廬在夜色裡略顯陰森,場間氣氛略顯壓抑緊張,年輕的修道者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鐘會以​​及另外兩名槐院書生臉上的怒意愈來愈濃,紀晉的神情始終寒冷如冰,就在這時,陳長生打破了場間的沉默,說了一句誰都沒有想到的話。

  他看著紀晉說道:「前輩,你錯了。」

  碑廬四周一片嘩然。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竟然直指一個在天書陵裡觀碑早已超過十五年的碑侍,在解碑方面的認識是錯的哪怕他是今年大朝試的首榜首名,但正如先前所說,天書陵裡每年都會迎來一位大朝試首榜首名,在這裡,他如何能與紀晉相比?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令觀碑的人們感到震驚,因為苟寒食沉默片刻後,對紀晉也說了一句話:「前輩,你確實錯了。」

  夜色已深,雖有星光落下,想要看清楚碑上那些繁複的線條,還是有些吃力,先前不知何時有人悄悄點燃了廬外樹上挑著的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與星光混在一起,落在陳長生和苟寒食年輕的臉上,一片平靜堅定。

  他們知道紀晉先前的說法其實很有道理,所謂萬變不離其宗,世間常見的那些解碑流派,究其根源,總是跳不出取形、取意、取勢這三種最主流最正宗的解碑方法,但是他們通讀道藏,先前又剛看過荀梅的筆記,更加堅定了自己開創一條新路的信心。

  「天書碑前,沒有一定之法一定之規。」

  苟寒食看著圍在四周的年輕考生們說道:「不錯,現在我們能夠瞬間想起來的那些解碑套路,都是三種主流解法的變形,但切不可以為,萬種解碑法,都已經被前人想明白,如果這般想,我們如何能夠超越前人?」

  在離山劍宗,他在同門師弟之前經常扮演師長的角色,很自然地說了這番話。

  聽著這番話,紀晉的臉色越來越沉鬱,覺得這是晚輩強硬的挑釁,寒聲說道:「現在的晚輩,果然越來越囂張,動不動便要超越前賢,就像那個只會畫甲的瘋子一樣,只是不要忘記,狂妄如他,最終也不過是個走火入魔的下場

  「修道只看賢愚,不分先後。」

  苟寒食看著他平靜說道:「如果後人連超越前人的勇氣都沒有,如何能夠一代更比一代強?」

  紀晉收到師門傳話,加上本身對陳長生極為鄙夷厭憎,所以才會從清晨到深夜,兩次對陳長生出言打壓羞辱,卻沒有想到苟寒食卻來與自己辯難。槐院雖然在南方根深脈長,但終究比不上離山劍宗這個長生宗的第一山門,他不想和苟寒食對上,然而此時怒火中燒,又被那麼多晚輩看著,哪裡還顧得那些,厲聲訓斥道:「天書之道在碑文之間,你們入陵不過二日,又懂得什麼道?又能修出什麼道理?非要走歧途不成?」

  陳長生說道:「萬溪風光不同,終究同入大海。」

  紀晉盯著他的眼睛,神情冷酷說道:「聽聞你在大朝試裡一朝通幽,震動整座京都,想必你也自詡為一條淙淙清溪,但不要忘記,很多溪流看著水量極為充沛,最終出山不過數日便在荒原間乾涸,你憑什麼就能逃脫如此下場」

  言爭至此,敵意已經變成毫不掩飾的針對,甚至是詛咒,碑廬四周的人們聞言失色,樹枝上挑著的那盞油燈,彷彿也暗了數分。

  陳長生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搖頭說道:「聽聞前輩當年乃是南方著名才子,甘願入天書陵奉道終生,更是令人敬佩,沒想到前輩竟是這樣人,說不通道理便來危言恐嚇,哪裡有半點當年的風采。」

  他不是在與紀晉互嘲,而是真的這般想,言談間的神情自然有些感慨失落,落在眾人眼中,卻是對紀晉更深的嘲諷。

  紀晉聞言大怒,指著他喝道:「你要講道理,我便來與你講道理,從古至今,照晴碑無數解法裡,有哪一條離了滄海正道?有誰能不取形、不取意、不取勢便解開了這座碑?是周獨夫還是太宗陛下?是前代聖女還是教宗大人,又或者是離山蘇某人還是你國教學院那個院長?」

  他的語速越來越疾,提到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時,更是像疾風暴雨一般,披頭蓋臉地湧了過來,最後那兩個名字是苟寒食和陳長生的師門長輩,尤其是最後提到國教學院那位院長時,更是隱隱有所指。

  碑廬四周一片寂靜,苟寒食和陳長生沉默不語,紀晉提到的這些傳奇人物當年究竟如何解的天書碑,細節根本沒有人知道,根據道藏和朝廷官方文件的記載,用的都是最傳統、也就是最正統的解法,周獨夫當年一眼解碑,事後與太宗閒聊時曾經提過,用的是形意俱備的高妙手段,但還是在這範圍之內。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苟寒食和陳長生,面對這些鐵一般的事實,只能無言以對時,陳長生再次說話了。

  樹枝上挑著的那盞油燈,被夜風輕輕拂動,光線不停搖晃,映入他的眼中,彷彿有星辰閃耀。

  「一千一百六十一年前,太宗陛下從天涼郡來到京都觀碑,當時還是郡府文書的魏國公隨之入陵,太宗陛下用一天的時間,便看了三座石碑,魏國公卻是直到兩個月之後,才讀懂了這座照晴碑,當然,誰都知道魏國公不會修行,按道理來說,他根本沒有可能看懂天書碑才對。所以太宗陛下不曾嘲笑他,反而很奇怪他如何解的碑,問魏國公究竟在這座照晴碑上看到了些什麼。魏國公說他沒有看到真元的流動、神識痕跡,更沒有看到什麼劍招劍勢……」

  陳長生指著碑廬裡那座沉默無言的石碑,述說著一個久遠的、早已被人忘記的故事。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紀晉的目光都隨之而去,落在了那座石碑的碑文之上,想知道魏國公當年究竟看到了什麼,難道真有三種解法之外的可能?

  「他看到的是一根根被強行扭曲的直線,他看到了那些曾經筆直的線條被外力強行扭曲之後的痛苦與無奈,他看到了那些變折裡蘊藏著的直的力量。在他的眼裡,照晴碑上的這些線條,與修行無關,更高於修行,這些線條是律,是規矩。」

  碑廬前一片安靜,只有陳長生的聲音在響著。

  「魏國公以此解天書碑。」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13:47 編輯

kind998845 發表於 2014-10-30 23:36
第二百二十七章往事知多少(上)

  陳長生講完了這個故事。

  片刻安靜後,碑廬四周議論聲起,人們望向紀晉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先前這位前輩厲聲喝問,從古至今,照晴碑無數解法裡,有哪一條離了滄海正道,如今看來,魏國公當年解天書碑的方法和玄門正宗的解法完全無涉,這該如何應?

  紀晉此時也想起來了魏國公觀碑的傳說,臉色變得很難看——他沒有辦法否認這個傳說的存在,史書上雖然沒有記載,天書陵裡卻有實錄,他身為碑侍曾經親眼看過,魏國正是解天書碑為律,所以其後才會終其一生守奉周律,苦諫君王,終成一代諍臣只是他如何願意被一個晚輩說服,沉聲說道:「魏國公當年見碑文線條而明正律,依然是觀其形而取其意,觀其意而動神識」

  眾人聞言微有騷動,幾名站在後方的年輕考生搖了搖頭,心想玄門正宗三種主流解碑法門裡的形意二字,與這句話裡的形意二字並不相同,魏國公終生不曾修行,只有膽識,哪裡有什麼神識,紀晉前輩此言未免太過強辭奪理。

  見著人們的反應,紀晉更是惱怒,然而不待他再分說些什麼,苟寒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也想起來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記在歸元小述中,不在道藏名錄之內,我還是小時候讀過一次,如果不是陳長生提到魏國公觀碑,我大概很難想起來,那個故事裡說的是首代道門之主,曾經問道於一位樵夫。」

  眾人怔住,道門之主居然會問道於樵夫?怎麼己等從來沒有聽說過?

  苟寒食繼續說道:「其時天下紛爭不斷,道門尚未誕生,更不是國教,但初代道門之主已是極高境界的大強者,曾經數次入天書陵觀碑,以求得悟天道真義,然而每次觀碑雖有所得,想要登臨陵頂,卻還差著極遠距離。某日,道門之主在撫碑望陵頂感慨修道生涯之有限,此生可能極難再進一步,不料卻見著一位樵夫從陵上背著柴走了下來。道門之主震撼異常,心想自己無法登臨陵頂,大陸與自己境界相仿的數位最強者亦不能夠,為何這名樵夫明明不能修行,而且年老體衰,卻能在天書陵裡行走自如?」

  碑廬前再次安靜,人們的心神都被這個從未聽過的故事所吸引,心想莫非那樵夫才是真正的天道強者,甚至進入了傳說中的大自由境?

  道門之主誠懇求教,那位樵夫說道自己從祖輩開始便在這座山裡砍柴為生,從未迷路,道門之主苦苦尋問,如何能夠在陵間找到道路,樵夫猶豫很長時間後,將道門之主帶至碑前,說道陵間道路盡在石碑之上,你照著行走便是……說完這句話後,樵夫便下山而去。」

  苟寒食稍頓,說道:「道門之主在那座石碑之前苦苦思索了數十日夜,卻始終無法在碑上線條裡找出什麼道路,某夜忽有所感,大笑三聲,拂袖而飛,直落陵頂,就此得悟天道,開創道門,然而直至晚年歸於星海之時,他依然念念不忘,為何那名樵夫能在天書碑上看到道路,自己卻看不到……」

  這個故事也講完了。

  碑廬四周一片沉寂。

  紀晉臉色難看說道:「且不說那樵夫在碑文裡看到的道路用的是什麼方法,只說這故事記在歸元小述中……歸元小述為何書,既然不在道藏名錄裡,又如何能信?難道你混亂編造一個故事,就想證明我是錯的?」

  陳長生搖頭說道:「歸元小述乃是首代道門之主歸星海前百日談話的整理,之所以不在道藏名錄裡,那是因為一五七三年國教初立時,首代道門之主的後代曾經試圖分裂道門,被定了大逆之罪,反溯其祖,故而不列道藏名錄之中,但依然是正典,現在原本應該就在離宮裡,隨時可以查閱。」

  苟寒食表示確實如此,與陳長生對視一眼,微微點頭。都是通讀道藏的年輕人,可以彼此回應,這種感覺真的很好。陳長生與離山劍宗有難以解開的麻煩甚至是恩怨,苟寒食對他卻沒有什麼敵意,陳長生也看他越來越順眼,很大程度便是這些原因。

  世人皆知苟寒食通讀道藏,青藤宴一夜後,陳長生同樣通讀道藏的名聲也傳播極廣,此時前者講述,後者補充,更是說明原本在離宮裡,隨時可以查閱,在場的人們自然深信不疑,只有紀晉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甚至有些鐵青起來。

  「夠了。」伴著一道冷冽的聲音,一名身著白衫的碑侍來到場間。

  這名碑侍鬢間滿是白髮,看著年歲頗長,有識得他的年輕考生驚呼說道:「年光先生」

  陳長生問了苟寒食才知曉,這位年光先生是宗祀所出身,自幼苦修,在修行界頗有名望,只是不知為何,在某年大朝試拿了次席後,進入天書陵便宣誓成了一名碑侍,再也沒有出過天書陵。

  年光看著苟寒食與陳長生面無表情說道:「無論魏國公還是樵夫,都不是修行者,而你們是修行者,觀碑為的是問天道,不在律法與真實道路之上,紀晉先生說的話,未嚐沒有道理,當然,你們若要堅持開創一條新路,也是有勇氣的行為,並無不當。」

  聽到這句話,眾人才知曉原來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是來打圓場的。

  苟寒食和陳長生向年光先生行禮,沒有再說什麼。

  年光又望向紀晉,微微皺眉,帶著些憐惜與生氣說道:「當初你只用了數年時間,便解完了前陵十七座碑,都讚你心靜如水,如今卻是怎麼了?就算師門供奉著咱們的修行,又怎能把時間浪費在這些陵外俗事之上?」

  紀晉羞辱陳長生並不是完全因為陵外的請托,還因為他自己本身就有些情緒,見著年光親自出面,他縱有不甘,也知道無法在言語上找回場面,漠然說道:「國教看來真的很重視這個年輕人,居然讓與國教學院有怨的你出面。」

  年光微微皺眉。

  紀晉望向陳長生和苟寒食,面無表情說道:「言語之爭終究無甚意義,說的天花亂墜,終究也有可能只是狗屎一堆,今年大朝試入陵四十四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先解開這座照晴碑,誰能解開更多座碑。」

  苟寒食和陳長生今夜是來挑燈看碑的,本就不是來作口舌之爭的,二人對誰能最先解讀天書碑也不怎麼感興趣,沒有回應紀晉這句帶著明顯輕蔑挑釁意味的話語,但他們不說話,不代表別的同伴都有這麼好的脾氣。

  山道上傳來一道清亮卻又格外輕佻的聲音。

  「一百年前,聖后娘娘代先帝登神道祭天,見天書陵前石碑上刻著有史以來觀碑悟道最快的那些名字,極為不喜,以為觀天書碑本就是上窺天道,定先後、寫榜單,庸俗不堪,故命周通大人親自執斧,將那碑上刻著的名字盡數鑿去。不想今夜天書陵中,竟然有人依然念念不忘當年這等俗舉,大放厥詞,難道是對娘娘當年的旨意不滿?還是愚頑不堪,不知道此舉是在褻瀆天書陵?」

  世人都知道這段往事。但說實話,那塊碑上的排行雖然已經被毀掉,但在所有修行者的心裡,那塊石碑依然存在,沒有人能忘記曾經高懸其上的那些名字,比如周獨夫、比如教宗大人,比如王之策,紀晉先前所說,本就是很多人在意的事情,只是山道上行來的那人,根本不理會這些,把聖后娘娘的旨意高高舉起,說的無比冠冕堂皇,竟是讓人無言以對,更不要提出麵駁斥,誰敢?

  聽著那道聲音,陳長生搖了搖頭,苟寒食也聽了出來,笑容微澀。二人退到旁邊,知道既然那個家夥到了,若要罵戰,哪裡還輪得到自己。

  紀晉不知來人是誰,臉色陰沉至極,仿似要滴下水來,鍾會等三名槐院書生亦是憤怒無比。

  樹枝上的油燈散發出的昏暗光線,隨著那名年輕人到場,驟然間變得明亮起來,因為那名年輕人的腰帶上鑲著數十粒名貴的寶石,因為他腰畔的劍柄上也鑲著顆寶石,不停閃閃發光,就像他那張英俊的臉龐一樣。

  聖女峰那位師姐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唐三十六到了,看著臉色陰沉的紀晉挑眉說道:「難道你覺得我說的沒道理?那你要不要去大明宮問問聖后娘娘是怎麼想的?」

  年光微微皺眉,有些不悅斥道:「夠了。」

  這位德高望重的碑侍前輩,先前說了一句夠了,苟寒食和陳長生便不再說話,唐三十六卻不是這種人,反而雙眉挑的更高了些,說道:「您也不要想著和稀泥,也不要在我面前擺什麼輩份,這裡是天書陵,不能打架,那我怕你什麼?」

  年光聞言一窒。

  唐三十六再次望向紀晉,說道:「同樣,你不能打我,更不能殺我,我嘲笑你兩句,你又能拿我怎樣?要來對罵一場?我可不是陳長生那種悶葫蘆,也不是苟寒食這種講究風度的偽君子,說到罵人,你還真不是我的對手。如果你不甘心,等我明天觀碑悟道的時候,你可以帶上你的徒子徒孫在我身邊敲鑼打鼓,看看能不能影響到我絲毫,你真當我沒準備絨乎乎很舒服的耳塞嗎?」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14 12: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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