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8996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0
九九○章 熟悉的味道

  「秦林這廝,倒是不怕死啊,嘿嘿嘿……」高天龍瞇縫著的眼睛裡凶光盡顯,咬緊的腮幫子暴露出內心的仇恨。他可恨死了這個屢次破壞他計謀,致使他未能成為白蓮教主,還屈居白靈沙一個小女孩之下,真是深仇大恨!

  白蓮教長老血海飛蓬胡雲鵬就在他旁邊,同樣惡狠狠的磨著牙齒,緊緊攥著一柄細長鋒利的寶劍:「秦林啊秦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段師兄,師弟今天替你報仇雪恨!」

  血海漂萍段海萍是秦林所殺,胡雲鵬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

  應劫右使艾苦禪、青陽堂主紫寒煙、白陽堂主蕭雲天、紅陽堂主練辟塵全都埋伏在側,雖然他們對秦林沒有高天龍和胡雲鵬那麼深的怨念,但也竭盡所能來參與這次伏擊,畢竟秦林之前很多次挫敗白蓮教起事的陰謀。

  而且,前任教主白霜華之所以突然叛教出走,和秦林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從這點來說,他更是整個白蓮教的強仇大敵。

  得知秦林離京到雲南,白蓮教上下立即做好準備,要在四川、雲南之間險峻的山地給他狠狠一擊。

  要知道,這樣的機會並不多,秦林要嗎待在有十幾萬大軍駐守的京師,身邊還跟著不少親兵侍從,要嗎出行吧,也是大隊錦衣官校或者東廠番役,霍重樓、劉三刀、曹少欽、雨化田等廠衛高手前呼後擁,即使是白蓮教高手如雲,也難以施行刺殺,萬一被纏住,朝廷大軍長槍大戟、千軍萬馬的殺來,反而要糟糕。

  這次秦林離京萬里馳奔雲南,道路遠、時間長,還要經過四川、雲南地形險惡的山區,無疑是非常好的下手機會,所以白蓮教上下一心,決定趁此施行刺殺。

  事實上,機會比預計的還要好,秦林輕車簡從,所帶的官校番役比預想中更少,更不曾有大軍隨行……

  「此子向來謹慎,又詭計多端,這次居然會這樣不小心,正所謂天奪其魄!咱們一定要將他斬於此地,叫朝廷喪膽!」高天龍興高采烈的說著,鼓舞同伴的士氣。

  「喂,喂,咱們這樣不太好吧?」新任教主白靈沙嘟著小嘴不太高興,看著遠處走來的秦林一行,往日調皮可愛的大眼睛裡存著憂慮,不過當眾人扭頭看著她的時候,又很快加以掩飾,換成了滿不在乎的樣子。

  「秦林這人不算什麼,也就一朝廷鷹犬,嗯,死不足惜嗎!不過,他這是要去救援永昌府的,聽說那邊緬兵打進來,已經鬧得很厲害啦!要是秦林這個欽差大臣被刺,永昌那邊會不會……」

  儘管接任教主,調皮搗蛋的阿沙變成了神功盛德光明至大聖教主,但她並沒有師傅白霜華那麼厲害的武功,也沒有那麼高的威望——畢竟她年紀太小。

  另外眾人雖然不曾明說,私底下卻難免去想,白霜華叛教出走,白靈沙是她的徒弟,又在秦林府上待過很久,只怕……

  所以,阿沙並不能阻止這次刺殺,而且還要表現出滿不在乎,儘管此時此刻她的心中已經在大喊:秦大叔,別過來,這邊是陷阱!

  秦林哪裡能聽到?他憂心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直飛昆明,直飛永昌府,策馬疾馳而來,離預定的埋伏地點越來越近。

  高天龍的眼神裡閃爍著冷酷無情,一邊死死的盯住秦林,一邊向阿沙也是向艾苦禪等人解釋:「永昌府那邊的確危急,但有個叫李建方的通判,倒算得上個好官,指揮百姓丁壯悉心防守,以一府之力,居然拖住緬甸大軍不能寸進,所以即使我們殺了秦林,永昌府也能守住。聖教主,將來咱們若是起事,像李建方這種官兒,倒是一定要招攬的。」

  其實永昌府那邊的形勢早已危如累卵,高天龍這麼說無非是掩飾罷了,如果秦林不到,永昌府必定陷落,闔城軍民百姓都將成為緬軍的刀下鬼。

  白靈沙倒是咧著小嘴吃吃笑,又很快收斂起了笑容,假作失驚的道:「咦,是說那位李建方李通判嗎,本教主倒是聽說過他的名字,讓我想想……啊,對了,他就是秦賊的老岳丈,李青黛夫人的爹爹嗎!」

  剛才還說得起勁的高天龍高左使就像被噎住了,喉嚨口咯的一聲,面色尷尬得很,混沒想到自己稱讚的李建方居然是秦林的老泰山,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艾苦禪、紫寒煙等人的臉色都有點不好,畢竟是發動紅巾軍起義,推翻元朝統治,雖然被朝廷蔑稱魔教,他們自己倒是一直自稱正統的,說自己是龍鳳皇帝嫡傳,提到朱明則稱為偽朝偽帝。後來到了「我大清」,王聰兒領導白蓮教大起義,也同樣以驅除胡虜、白蓮降世為號召。

  既然如此,就得有個正統的樣子,現在人家老岳丈在前線抵抗緬兵,女婿從京師萬里馳援,白蓮教眾高手卻要在山間刺殺於他,心頭未免有點過意不去。

  「嗨,咱們這麼做,可有點對不起永昌府的老百姓啊!」艾苦禪一拳頭砸在樹上,用力咬了咬嘴脣。

  鐵面殺生佛手下誅殺的朝廷官吏、廠衛鷹犬也夠多了,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糾結。

  紅陽堂主練辟塵揉了揉紅通通的酒糟鼻子,苦笑道:「要不,咱們暫且收手,等永昌事了,再做打算?」

  對對對,就是如此!阿沙眉花眼笑,很想說乾脆大家坐下來喝喝茶吃吃點心,有什麼事情好好說嗎,打打殺殺像個什麼樣子?

  高天龍眉頭大皺,給胡雲鵬一個眼神。

  此時秦林越發近了,胡雲鵬壓低聲音:「諸位,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秦林若在永昌奏捷,回程路上必定大軍雲集,凱歌而還,​​哪裡還有今天這樣的時機?」

  這話說的有理,畢竟秦林身為東廠督主,帶少數人馬出行的時候並不多。

  艾苦禪擰著眉頭歪著腦袋想了一瞬,又一拳砸在自己胸口:「罷了,秦賊與聖教仇深似海,斷不能容他!高左使,咱們說好,先誅秦林,然後就去永昌助戰,殺退緬甸蠻子!」

  好!高天龍忙不迭的答應下來,背心已是冷汗津津,要是艾苦禪再猶豫一下,秦林就該策馬直過了——只要過了這裡,不遠處就是雲南地界,宣威乃至曲靖的官府得知欽差大臣抵達,一定會派出盛大的儀仗,再要下手就千難萬難。

  ……

  儘管是烏蒙山的東麓,這山路也相當崎嶇難行了,秦林只能信馬由韁,讓踏雪烏騅馬自己走路。

  這匹神駒在任何時候都是頭馬,那些川馬、滇馬都只敢跟在後面,為了趕速度,秦林也顧不得許多,自己騎馬走在最前面。

  陸遠志、牛大力緊隨其後,接著是孫承宗和徐光啟兩位秀才公,三十名親兵侍衛改成東廠番役裝扮,走在隊伍的最後。

  前面有幾個樵夫挑著大捆的柴火堵在路上,秦林一行人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讓他們把柴挪開。

  天助我也!白蓮教眾人格外高興,那幾個樵夫的出現,讓刺殺變得更加容易。

  秦林一邊等樵夫挪到兩邊,一邊四下張望,看看山勢獰惡,他揚鞭笑道:「這裡若是設下一支伏兵,咱們只怕是插翅難飛……」

  話音未落,半山腰處高天龍站起身來,冷笑道:「秦賊,你倒有自知之明,納命來!」

  七八道人影飛撲而下,在山間縱躍飛騰,勢如蒼鷹撲黃​​羊,凌厲不可擋!

  我草,秦督主烏鴉嘴!眾侍衛弟兄全都大驚。

  殊不知秦林也在暗叫,孫承宗這傢伙才是個烏鴉嘴——話說回來,老孫烏鴉嘴是有名的,後來他上奏章說大明再不如何如何恐怕有不忍言之事,崇禎沒聽,還真亡了……

  孫承宗在年輕時候,就顯露出了烏鴉嘴的潛質,倒是提前爭取到一點預警時間,秦林故意發笑,真把白蓮教的埋伏引了出來。

  眾侍衛紛紛拔出掣電槍瞄準射擊,砰砰砰一陣槍響,一輪彈雨兜頭潑過去,只聽得一聲悶哼,有人中槍。

  白陽堂主蕭雲天肩膀處多了個血洞,鮮血四濺,白髮蕭蕭頗為可怖,卻咬緊牙關不曾後退。

  眾高手縱躍騰挪,仗著山形地勢躲避子彈,他們左一閃、右一拐,借助石頭和樹木遮擋身體,如數道鬼影在山間時隱時現!

  每人兩支掣電槍,預裝的子彈射完,再裝填就沒時間了,三段輪射更是毫無意義,就這麼點人,再分批次的話,彈雨就更稀疏了,只怕打不中誰。

  高天龍衝在最前面,四條指縫裡夾著藍汪汪的蜈蚣釘,飛天蜈王的獨門暗器非同小可,見血封喉!

  堪堪離秦林還有十丈,高天龍獰笑著揮動手臂,四根蜈蚣釘無聲無息的扎向秦林,分取雙眼、咽喉和心口!

  不愧為魔教左使,高天龍認穴之準,力道之強勁,毒藥之猛厲,都臻於絕頂。

  哎呀不好!阿沙就跟在後面一點兒,正想著怎麼幫秦林脫困,還沒等她想好,高天龍的蜈蚣釘就已出手,頓時急得她一顆心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待要上前去擋,卻又來不及了。

  「秦哥。」陸遠志急得大叫。

  「恩公!」牛大力伸長鑌鐵蟠龍棍要攔在秦林身前,可看那四根蜈蚣釘的刁鑽角度,最多攔得住兩根,至少還有兩根要扎中秦林!

  高天龍嘴角的猙獰笑容越發濃重,他像貓戲老鼠般看著秦林,準備欣賞這強仇大敵在死亡來臨那一刻的表情,想來一定很精彩吧。

  秦林並沒有驚慌失措,甚至不準備擋那幾根蜈蚣釘,而是怪腔怪調的叫道:「老婆姐姐救命!」

  什麼老婆姐姐?莫說白蓮教眾高手不知道,就連陸遠志和牛大力這些親信都犯迷糊,秦林老婆是有三個,但哪裡來的姐姐?

  危急關頭,卻見那些樵夫之一,突然將滿滿的一大捆柴拋向空中,好死不死正好堵在秦林和高天龍之間。噗噗噗噗四聲急促的悶響,那四根藍汪汪的餵毒蜈蚣釘全都射入了柴捆裡面,釘在了乾柴上,沒有傷到秦林半根毫毛。

  高天龍大驚失色,這人用柴捆把蜈蚣釘攔下來,固然頗為投機取巧,但蜈蚣釘是細小暗器,發出的速度又快又急,樵夫扔出柴捆還在後頭,是後發而先至,旁人看著不明就裡,方家眼中卻妙到巔毫。

  「何方高人,攔我白蓮聖教行事?」高天龍大聲喝問,手中又扣了四枝蜈蚣釘。

  艾苦禪、紫寒煙等白蓮教高手也全都停下了腳步,分三成精力監視東廠番役,倒有七分精神放在那突然出現的樵夫身上。

  「相別經年,都認不得我了嗎?」樵夫說話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將斗笠掀開,又往臉上一抹。

  眾人齊齊驚呼出聲,但見此人杏臉桃腮威不露,雙眸交織冰與火,正是叛教出走的前任白蓮教主白霜華!

  「師傅!」阿沙甜甜的叫著,心中頗為歡喜,身旁的胡雲鵬面露不豫之色,阿沙朝他吐了吐舌頭:切,現在師傅在這裡,你敢說我一句嗎?我就是要叫她師傅,啦啦啦~~

  白霜華冷冷的掃視著以前的諸位下屬,她和阿沙不同,前後做了將近十年教主,又練成白蓮朝日神功最高境界,神功大成天下無敵,這積威尤甚,眾高手竟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

  「好,好一個白蓮聖教,都做起了緬甸蠻子的幫兇!」白霜華冷笑著,慢慢踱著步子:「我聖教幾代教主前赴後繼,韓教主、劉丞相驅除韃虜,到如今後人竟為虎作倀,要殺奔赴前線督戰的官兒,哼哼,又是何苦來哉?設若龍鳳皇帝起於地下,看到你們這個樣子,真不知又將做何感想!」

  「我、我們……」艾苦禪張口結舌,待要說殺了秦林就奔赴永昌府助戰這種話,卻實在出不得口。

  白霜華又回頭,看著秦林淡淡的道:「什麼老婆姐姐,以後切勿胡說八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花香,」秦林笑著摸了摸鼻子:「一個樵夫身上,居然有淡淡的曇花香味。」

  白霜華俏臉頓時紅了半邊,自己身上的味道,秦林倒是很熟悉的……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0
九九一章 山道霧靄

  秦林瞅著白霜華嘿嘿壞笑,當日山中一夜纏綿,教主姐姐香汗淋漓,那馥郁的曇花香味兒中人欲醉,至今仍記憶猶新啊!

  哪怕白霜華心性修煉得再厲害,在秦林那富有侵略性的目光注視之下,依然心虛情怯,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扭過頭不再看他。

  這兩位「眉來眼去」,眾人瞧著反應各各不同,徐光啟和孫承宗頗為驚訝,陸遠志和牛大力就擠眉弄眼的壞笑,看來前任魔教教主叛教之事,和咱們秦督主關係匪淺哪。

  同樣一幕落在白蓮教眾高手眼中,卻是格外的氣憤:白霜華本來是他們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聖教主,被教義認定為摩尼大光明神在人世間的肉身顯化,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然而就是這位聖教主,被秦林「引誘墮落」,背叛了教義!

  要知道,歷朝歷代教主,如杜可用、鐘明亮、韓山童、唐賽兒等等,或者隕落在戰場上,或者受朝廷通緝隱姓埋名不知所蹤,按照教義都可以解釋為奉無生老母法旨,重回三十三天之上的真空家鄉,偏偏白霜華破門出教,連教主都不再遵守教規,怎麼解釋呢?

  如果消息擴散開來,不知多少教徒的信仰將會產生動搖,甚至危害白蓮教的傳教根基!

  好在,白蓮教主向來以銀面具遮掩面目,見過她真容的人並不多,虧得還有個聖女白靈沙,於是高天龍、艾苦禪等白蓮教高層將此事秘而不宣,扶白靈沙接掌教主,對外仍稱白教主,平時戴銀面具處理教務,這才避免了在教徒中引發思想混亂。

  可憐高天龍、胡雲鵬處心積慮要篡奪教主之位,形格勢禁之下不得不委曲求全,真是要多鬱悶有多鬱悶。

  既然白霜華已經破門叛教,高天龍也不客氣了,雙手扣滿劇毒暗器,嘶聲道:「白霜華,你雖然叛教而走,這身武功是從哪來的?前代楚教主授你武功,是要你為朝廷鷹犬效力,為本教生死大敵效力嗎?你可對得起楚教主?」

  這話問​​得歹毒,白霜華神色一黯,前代楚教主待她情同母女,現在卻背叛教門。打心底左右為難。方才她以家國大義問白蓮教眾人,問得是正氣凜然,現在要回答高天龍的質問,卻也殊為不易。

  「聖教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哪!」艾苦禪苦苦相勸,畢竟是看著白霜華長大的,心中有一份情義,所以仍以教主相稱。

  胡雲鵬冷笑三聲,陰陽怪氣的道:「艾右使,咱們就不要俏媚​​眼拋給瞎子看啦,白霜華情慾熏心,竟出手相助本教的強仇大敵,咱們和她還有什麼好說的?」

  情慾熏心四字,實在夠惡毒的,白霜華俏臉上奼紅一閃,貝齒深深的咬住下脣,終於纖掌一揮,厲聲道:「你們不必拿言語相激,我白霜​​華又豈是忘恩負義之輩?這次秦林為救永昌百姓萬里赴援,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們害他,只消永昌解圍,今後此人生死,我白霜華一概不問!」

  喂喂,你太狠心了吧?秦林鬱悶的摸了摸下巴。

  「白道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胡雲鵬拭目以待!」胡雲鵬將細劍收入鞘中,望著白霜華連連冷笑,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高天龍也微微頷首,現在他確定殺害自己兒子的,就是白霜華和秦林其中之一,既然這次沒機會報仇,總有那麼一天……

  「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高天龍衝著秦林和白霜華冷笑數聲,雙臂往後一揚,身形平平拔地而起,朝著山腰倒飛而去。

  紫寒煙拍了拍白靈沙的肩膀:「聖教主,該走了。」

  「師傅,秦大叔……」白靈沙嘟著嘴滿臉不情願,待看到白霜華勉勵的點頭笑了笑,她才隨著眾教中高手退走。

  白霜華長嘆一聲,與白靈沙名為師徒、情同姐妹,何嘗不知道小鬼頭的那點心思?可自己已經破門叛教,再要讓白蓮教鬧個四分五裂,卻也並非她所願。

  白蓮教眾高手來得快去得也快,霎那間走了個乾乾淨淨,除了白霜華雇來同行的兩個樵夫嚇得癱軟在地,簡直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驚心動魄的刺殺恍若夢幻,消失在了山間濃密的霧靄之中。

  「哼!」白霜華背對著秦林重重的冷哼一聲,跺了跺腳,頭也不回的沿著山道往前就走,看樣子竟頗為決絕。

  秦林趕緊下馬追了過去。

  陸遠志、牛大力很有默契的放慢速度,讓整個隊伍慢下來,嘿嘿,這時候秦督主和白霜華一定有很多私房話兒要談吧?

  這兩個損友啊,真不知道怎麼說他倆……

  ……

  白霜華輕功雖然沒到凌空渡虛那麼誇張,但也到了一葦渡江的境界,秦林發足疾奔追過去,卻總隔著那麼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山間霧靄重重,依稀可見前面驚鴻翩躚的身影,就是追不上去。

  秦林快,白霜華就快,秦林慢,白霜華也慢,就是偶爾秦林用言語相激,逗得她停下來搭話,也一句話說完轉身就走,再不給任何近身的機會。

  或許白霜華也知道,被秦林這牛皮糖纏上,再脫身就不容易了吧。

  秦林練了周易參同契,也只是體力比常人好些,山地高低起伏極不好走,這麼疾奔一場,沒多久就累得直喘粗氣,連聲叫道:「老婆姐姐,慢點,你要謀殺親夫嗎?」

  終於前面的倩影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一聲嬌叱:「秦督主,你我素不相識,何必言語相戲?因你馳援永昌,要救那裡十數萬生靈,所以白某才出手相助,可不要想岔了!」

  秦林跑了十來里山路,累得喉嚨口乾裂,身體疲憊已極,腳步踉踉蹌蹌的走過來,隔著幾丈遠就伸出手,似乎要抓住霧氣中的白霜華。

  見狀她又故技重施,冷笑著身影飛退,重新隱入雲霧之中。

  秦林合身往前飛撲,忽然啊呀一聲驚叫,似乎踩到了鬆動的山石,身子一晃就朝山崖外邊跌落下去!這裡地勢險峻,山路一側便是懸崖峭壁,霧靄縈繞深不見底,跌下去怕不摔成肉泥!

  白霜華大驚,白蓮朝日神功瞬間提到十二成功力,往秦林這邊疾飛而來,快如離弦之箭。

  此時秦林已朝懸崖下滾落,就快要被深不見底的霧靄吞沒,白霜華絲毫不曾猶豫也撲下懸崖,快如閃電驚鴻,左手抱住了秦林的腰。勢頭一沉,又下墜了兩丈,看準凸出的山石伸出右掌拍擊,凌厲的掌風將霧靄蕩開,下墜之勢也得以減緩,終於被她抓住一塊怪石,兩人懸在空中。

  但見腳下霧靄濃重,不知山谷到底有多深,身邊雲霧繚繞,恍如太虛幻境,白霜華和秦林緊緊依偎,同時感覺到對方密如鼓點的心跳。

  「你,你這傻子!」白霜華嗔怪的瞪了秦林一眼,卻沒有剛才那種生疏和決絕,更像情人間的撒嬌。

  她何等眼力,當然看得出來,秦林根本不是摔跤,而是故意跌落山崖的!

  要不是這樣,你能老老實實停下來?秦林嘿嘿的壞笑,當然,現在白霜華不但停了下來,簡直就是投懷送抱了。

  秦林雖沒有真的墜入萬丈深淵,在山崖上也碰得鼻青臉腫,嘴角還掛著一絲血痕,偏偏這廝還滿臉得意,臉對臉的瞅著白霜華,兩隻爪子從後面緊緊抱住纖腰,趁勢在美人如花的脣瓣上深深一吻。

  饒是白霜華神功蓋世,此時一隻手攀住岩石,一隻手要扯住秦林,竟全然避不開去,被他餓癆餓相的啃了好幾下。

  白霜華真是被他弄得無可奈何了,只得施展輕功慢慢攀上去,偏偏秦林還要不知死活的搗亂,一會兒嗅她領口的體香,一會兒對著她耳朵呵氣,害得白霜華氣惱之餘,恨不得把這廝又摜回懸崖底下。

  終於重新回到山道,白霜華香汗淋漓,將八爪魚似的爬在自己身上的秦林用力扯下來,紅著臉沉聲道:「秦督主,你倒是膽大得很,剛才我要不來救,你摔落懸崖,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秦林嬉皮笑臉的作揖打躬:「多謝救命,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就知道,你不是絕情的人。剛才你在高天龍的蜈蚣釘下救了我一次,當然不會讓我摔死吧,哈哈。」

  這次白霜華一反常態沒有生氣,秦林墜崖是假,在亂石上摔得一身傷,卻是真真切切。

  這段時間獨自在外,她無數次的告誡自己,不要再和秦林糾纏不清,可剛才秦林的驚人舉動,讓她驚駭之餘不無感動,好不容易繃緊的心弦,又不由自主的鬆動了許多,再也沒法疾言厲色了。

  「為了我一個反賊,曾經的魔教教主,值得如此?」白霜華看著秦林跌得鼻青臉腫十分狼狽的樣子,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的觸了一下。

  「無所謂值不值得,沒想那麼多,想做就做。」秦林認真的說著,牽起了她的纖纖玉手。

  白霜華開始沒有反應,很快像是被火燒到一樣趕緊掙開,眼神中有那麼一絲掩飾不了的慌亂:「我,我先去永昌府看看……」

  看著佳人隱沒於雲霧繚繞的山道遠處,秦林雙手捲成喇叭:「等我來找你!」

  山谷間回音聲聲。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1
九九二章 下馬威

  陸遠志、牛大力壓住前進速度,東廠番役們豈止是信馬由韁,簡直就是進三步退兩步,慢得好像烏龜散步,足足磨了大半個時辰才追上秦林——自打出京之後就風馳電掣,唯獨今天這段路走得最慢。

  這麼長時間,秦督主和白霜華再多的體己話兒也該說完了,搞不好連正事都已經辦了吧?

  見到秦林的時候,他正半躺在路邊一塊平整的岩石上,翹著二郎腿優哉游哉,嘴裡含著半截草莖,看著山間霧靄和天上白雲出神,神情頗為悠閒自在。

  等等,等等,為什麼督主大人變得鼻青臉腫,活像被山賊粗暴蹂躪了的小媳婦?眾番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納罕不已。

  陸遠志怔了怔,咚的一聲跳下馬,連滾帶爬的撲過去:「秦哥,秦哥,兄弟對不起你呀,沒能保護你周全,回去怎麼向三位夫人交待……哎唷媽呀,這可怎麼整啊,白姑娘心也忒狠了!」

  「他娘的,能不能別學小瀋陽說話?老子是自己摔的!」秦林一腳踢在胖子屁股上,丫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誠心的。

  秦林說的實話,番役們卻沒幾個相信,看看督主大人的傷勢,哪裡是摔出來的?除非摔到懸崖底下!更大的可能,是那位神功冠絕當今的前任魔教教主親自出手吧。

  唉,秦督主也不知怎麼人家啦,這又愛又恨的,咱們做手下的可有點不好處。將來再有這樣事情,放著不管呢,未免對督主不忠,可要是忠心護主呢,恐怕督主和白大教主心裡頭也不見得樂意……乖乖隆的東!

  牛大力沒陸胖子那麼討嫌,老老實實從懷裡摸出金瘡藥替秦林敷上,絮絮叨叨的道:「督主別怪小的多話,那位白姑娘實非督主良配,看看她下手,多狠!將來放在外宅,三五天見見也就罷了……」

  秦林本來還想拿牛大力做個榜樣,罵胖子多嘴多舌的,結果聽了這話就只能翻翻眼皮:唉,都說是我自己摔的,可就是沒人相信哪!

  那是當然,看看秦督主這副狼狽模樣,任誰心裡頭都會浮出什麼「逼姦未遂」、「反遭痛毆」、「痴心教主薄情郎」之類,廣為各族百姓喜聞樂見的精彩戲碼。

  唯獨孫承宗和徐光啟不明就裡,他們只看見魔教大舉來襲,突然前任教主現身,為秦林擋下蜈蚣釘,然後魔教眾高手呼嘯而去,秦林追著白霜華離開,再見面時就成了慘遭痛毆的樣子。

  大隊繼續前行,兩位師爺私底下詢問陸遠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胖子小眼睛滴溜溜一轉,一本正經的道:「昔年佛祖割肉飼鷹,你們知道吧?」

  知道,孫承宗和徐光啟都挺博學的。

  胖子翻了翻白眼,沒好氣的道:「知道你們還問我?」

  呃~~徐光啟和孫承宗被噎得夠嗆,兩人互相看看,同時感覺豁然開朗,齊齊撫掌嘆道:「秦督主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為天下萬民福祉、為大明江山社稷,捨身勸降魔教教主,『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不惜汙損清名,行此曠古罕有之事,真大忠大賢也!」

  我倒,陸遠志差點沒從馬背上一記倒栽蔥摔下去:清名,秦林有清名?濁名還差不多!

  秦林倒是沒有什麼「包羞忍恥」的自覺,一直笑瞇瞇的騎在馬背上,哪怕滿頭青腫,嘴裡還喜滋滋的哼著歌兒,嘴角時不時流露出微笑,有時候又賊忒兮兮的偷樂,顯然沉浸在與白霜華久別重逢的喜悅之中。

  如果說突然現身阻止白蓮教眾高手的刺殺,還有可能是為了永昌前線戰事吃緊、百姓面臨險境的緣故,之後故意在官道上若即若離,就純粹是女子賭氣的表現了。最後那句「我去了永昌府」,更是欲蓋彌彰,從前教主姐姐要去哪裡,有和秦林說過嗎?人家在那兒等你!

  這可把秦林樂得呀,連自個兒姓什麼都快忘了。

  殊不知這一幕看在兩位師爺眼中,又是另外一層光景。

  「身受婦人之辱,而甘之若飴,秦督主心境之遼闊真世所罕有!昔年司馬仲達甘受婦孺衣服,大約也不過如此吧!」徐光啟嘖嘖讚歎著,畢竟這年月講儒家綱常。

  孫承宗點點頭,很快又搖搖頭:「司馬懿奸臣也,秦督主忠肝義膽,豈可相提並論。」

  「老實說,我初見秦督主的時候,並不認為他是個大忠臣。」徐光啟有點臉紅,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是孔夫子早就說過的呀。

  「以貌取人是不對的,俗話說大奸似忠……」孫承宗頓住了,鐵刷般的眉毛微微皺起,想說秦林大忠似奸,又覺得這樣翻過來好像也不大對頭。

  畢竟秦林平時賊笑嘻嘻,言語間對大明天子似乎也不怎麼恭敬,單從外表看,確實有點像白臉奸臣。

  徐光啟替他接下來:「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秦督主為人如何,自有湛湛青天可鑑。」

  兩位師爺心目中,秦督主自是前者了,但秦林究竟想做周公還是做王莽,到底清者自清,還是乾脆濁者自濁,恐怕現在能猜透的人還不多……

  ……

  雲南曲靖府下屬的沽益州,也就是後來的雲南宣威,宣威火腿的原產地,在大明朝萬曆初年還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位於烏蒙山東南方向,雲貴川三省交界,天空陰晴不定,地面凹凸不平,有名的喚作「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

  在這裡做知州,實在是個苦差事,好在朝廷曉得地方苦處,歷年磨勘也鬆,所以沽益知州乾脆百事不管,看看周圍的窮山惡水,連聚斂搜刮的心都淡了,每日裡躺在衙署睡大覺,只圖外察時得個政清刑簡的考語,從此升轉出去,離開這鬼地方。

  最近一段時間,沽益知州醉生夢死的日子裡多了一絲攪亂,那就是巡撫饒大老爺從昆明行文曲靖府,曲靖知府又行文屬下州縣:朝廷欽命督戰大臣秦林秦督主剋期南下,沿途府州縣做好準備,各各小心侍候著,不得有誤!

  沽益州是雲貴川三省交界,秦林從京師過來進雲南,不管是走長江水路從瀘州過來,還是走陸路,從成都、東川府這條線過來,都很有可能在進入雲南後,首先抵達沽益州。

  沽益知州得知消息的最初幾天,倒也唬了個屁滾尿流,秦督主好大的聲名,接待萬萬馬虎不得,萬一被他挑出什麼紕漏,饒大老爺和曲靖知府不一定有事,他這個小小知州是肯定要被拋出來頂缸的。

  不過經歷了最初的慌亂,知州大老爺就鎮定下來,首先秦督主不見得會從沽益州過路;其次就算他來了,也有從四川那邊發過來的火牌、滾單,包括曲靖知府在內的雲南官員就要到邊境迎接,那麼沽益知州就沒什麼事了;最後,秦督主陛辭出京,萬里迢迢抵達雲南,沿途要派糧拉夫,要搜刮地方,還有各級官吏迎來送往,至少也是兩個月之後才能踩到雲南的地面,那還早得很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為什麼要為兩個月之後的事情提心吊膽?

  於是沽益知州放心大膽的繼續瞎混,渾沒把欽差大臣即將抵達的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

  當最信任的錢穀師爺慌裡慌張來報告欽差大臣抵達本州的時候,沽益知州的第一個反應是這老頭子昨晚被灌的酒還沒醒,等到他發現錢穀師爺的態度是認真的之後,就更加生氣了:酒醉還可以原諒,但既然你是清醒的,就千萬不要試圖侮辱本大老爺的智商。

  「他在哪裡?」沽益知州饒有興致的看著錢穀師爺,肚子裡暗暗琢磨,這究竟是哪位過路打秋風的老朋友要和自己開個玩笑,還是師爺受某個自己得罪過的鄉宦買囑,想利用這件事來讓本大老爺出醜露乖?

  錢穀師爺儘管發現了主人的異常,但時間緊迫不得不盡量簡短的直說:「東翁明鑑,欽差秦督主就在州衙門外,還請東翁從速更衣拜見。」

  我還更衣拜見呢!沽益知州冷笑起來,就穿著家居的衣服,大步流星的走出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和本州開這麼大一個玩笑。」

  錢穀師爺以手加額,已經預感到主人即將倒霉,正要疾步追上去,忽然苦笑起來,走回自己房間收拾行裝,看來在沽益州待不了幾天啦。

  沽益知州怒氣沖沖的走出府衙,由於宿醉未醒,他並沒有注意到幾位門子的古怪表情,看看底下一群年輕人都是不認識的,便自己挺胸凸肚的站在臺階上,大聲問道:「誰在這裡假冒欽差?」

  「我,」秦林笑嘻嘻的指了指自己鼻尖:「但不是假冒的。」

  陸遠志大喝一聲:「呔,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位便是欽差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慰諸夷的秦督主!」

  牛大力從懷裡掏出聖旨緩緩展開,五彩斑斕燦若雲霞,玉璽蓋上的硃砂印跡鮮紅奪目。

  沽益知州腿彎兒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臉色蒼白如土色,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非常致命的錯誤。

  「秦督主,看來這傢伙有點不相信啊?是您看著像假欽差嗎?」陸遠志裝模作樣的說著,嘴角露出一絲壞笑。

  如果是個清官能臣倒也罷了,但進這沽益州,處處凋敝破敗,百姓談及都說是個昏官,那陸遠志就不必給他留半點面子。

  秦林笑笑,從牛大力手裡捧過聖旨:「罷了,我還是把聖旨讀一遍吧!」

  秦林開始一字一句的讀聖旨,速度不緊不慢,讀過兩三句,就笑瞇瞇的看那位沽益知州。

  可憐的知州大老爺,穿著件便衣跪在地上,渾身汗出如漿,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本來這種情況,秦林做法可輕可重,打個哈哈放他起來那也是有的,偏偏要當眾宣讀聖旨,知州卻只穿便衣跪在那裡。

  好不容易等秦林把聖旨讀完,沽益知州已面色煞白,一個勁兒的磕頭:「求欽差大人開恩,求欽差開恩,下官十年寒窗苦讀,仕途得來不易……」

  「既知仕途不易,就該兢兢業業,為何昏聵糊塗、玩忽職守?」秦林聲調不徐不疾,可那知州已面無人色,只聽得秦林又嘆口氣:「一城哭不如一家哭,老兄所作所為可對得起這一地百姓?也罷,你便服接旨已是大不敬,本督就不參劾你了,自己掛印回家再讀十年書,等把做人做官的道理想清楚,再出來做官也不遲。」

  沽益知州欲哭無淚,又磕了個頭爬起來:「謝欽差大人恩典。」

  秦林的職銜是欽差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慰諸夷,巡視雲南便是代天巡狩.沿途湖廣、四川等地只是過路就算了,在這雲南境內,他正是一言九鼎,首先就拿沽益知州開刀立威!

  沽益州在雲貴川三省交界,向來地方貧瘠盜賊出沒,需要官府強力彈壓,這知州卻在任上醉生夢死,地方百姓實在不齒於他。見知州被罷官,便是一陣拍手哄笑,有人私底下說,新來這位欽差大臣年紀輕輕的,威風卻很大,就和戲臺子上頭的八府巡按差不多呢。

  秦林再不理會沽益知州,一甩袍袖,率眾人昂然直入州衙。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這欽差大臣的威風,是必須要抖起來的。

  沽益知州,或者應該說前任沽益知州,即便被罷官了也不敢怠慢,趕緊命人快馬傳報曲靖知府。

  曲靖知府得知消息,第一反應也是沽益知州跟自己開玩笑,不過詢問了信使之後,他很快得出了正確的判斷,於是派出心腹信使迅速飛報昆明方面,自己則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沽益州。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欽差大臣的到來簡直快得驚人,一來就是個下馬威,不容置疑的罷黜了沽益知州,絲毫不給雲南官場留餘地。看他老人家這番殺氣騰騰的舉動,恐怕雲南官場要變天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2
九九三章 希望與期盼

  秦林彷彿從天而降般駕臨雲南,並且在入境後的第一天,就罷黜了態度怠慢的沽益知州,無比強勢的態度,簡直稱得上專橫跋扈。消息如一塊大石頭扔進平靜的水面,在雲南官場這灘死水裡頭驚起了道道漣漪,並且很有可能成為滔天巨浪!

  駐節昆明的饒仁侃,身為職權甚大的副都御史,巡撫雲南兼建昌、畢節等處地方贊理軍務兼督川貴糧餉,他聽到消息之後居然有半炷香的時間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衙署在同城的雲南巡按御史蘇酇,很快就來到了巡撫衙門。

  大明朝有很多省分存在撫按不和或者督按不和的現象,因為大小相制,二三品的總督巡撫握有實權,並且往往是官場前輩,屬於既得利​​益者,而七品巡按則是官場新銳,滿心想著要參倒一員大吏,從此揚名四海,所以通常把矛頭指向本省擁有實權的官員。

  但雲南的情況與眾不同,巡撫饒仁侃和巡按蘇酇的關係非常好。

  得知蘇酇來拜,饒仁侃忙命令僕人:「請他進來,不,算了,老夫去迎他吧。」

  巡撫大人一直迎到了儀門,即使是兩人關係親厚,以前蘇酇也沒得到過這樣的待遇。

  蘇酇倒是不慌不忙,衝著饒仁侃鞠躬如儀,連聲遜謝說當不得饒先生如此紆尊降貴。

  「蘇老弟,都什麼時候啦,咱們肝膽相照,還講這些客套嗎?」饒仁侃慌忙將蘇酇扯了進去,腳步匆匆的走到二堂。

  身為本省封疆大吏,倒不必去邊境上迎接欽差大臣,等在省城昆明,秦林抵達前一天,前面的府州縣就有滾單一張張發過來,他們這邊做好準備,郊迎三十里,那就算極盡謙恭了。

  但是秦林來得如此之快,曲靖府和昆明所在的雲南府是接壤的,一條大路通過來,秦林能走幾天?

  饒仁侃屏退左右,這時候也沒必要兜圈子了,愁眉苦臉的道:「蘇老弟,那秦林來得好快,下手好狠,絲毫也不留情面!」

  一般某省出了某事,欽差大臣出京時固然要擺出副雷厲風行的樣子,但離京之後就慢慢行來,讓當地官員做好各方面的「準備」。等到了地方,欽差一定會先做出副嚴查嚴辦的架勢,把風頭煽得呼啦啦吹,卻並不真辦什麼人,或者懲辦幾名小魚小蝦做個樣子,就可以等著笑納本省官員的孝敬了。

  這一套在官場上流傳久矣,名目喚作「開弓不放箭」,大家玩起來得心應手,來查案的,被嚴查的,可謂彼此心照不宣。

  哪曉得秦林一點也不按官場套路出牌,就像插上翅膀似的飛到了雲南,剛入境就使出雷霆霹靂的手段,乾脆利落的拿下了沽益知州,哪裡是什麼開弓不放箭?根本是挾天風海雨而來,要在雲南這灘深水裡攪起滔天大浪!

  便是饒仁侃這個官場老手,也真的有點怕了,要知道這位秦督主的手段格外厲害,什麼馮保、張四維、楊兆,都在他手底下吃了大虧,饒仁侃再怎麼高看自己,也不會認為比這些人更厲害。

  看看饒巡撫,本來痴肥的身材,都有些「消瘦」啦,雖然比常人還是胖了許多,但減肥的效果也是非常明顯的。

  蘇酇年紀輕,瘦得像根乾柴,卻比饒仁侃更加膽大心黑,聞言便冷笑道:「秦某人擺出雷厲風行的架勢,一來就拿雲南官場開刀,指望沿途地方官府拖住他多半是不行了。」

  確實如此,假如秦林擺出欽差儀仗,一路上威風凜凜的走來,從曲靖到昆明這段不算長的路,饒仁侃和蘇酇也有把握讓他走個十天半個月才到。可秦林根本就不吃這套,看他的意思,那是絕對會輕車簡從,風馳電掣般殺奔昆明的。

  「看來他已經知道永昌府的事情了,甚至連施甸淪陷的內情也……」饒仁侃說著說著就愁眉苦臉。

  這是不消說的,饒巡撫想借刀殺人,弄死秦督主的老岳父,秦督主又豈肯善罷甘休?可以說兩人還沒見面,就已經結下了仇怨。

  蘇酇笑笑,並不像饒仁侃那麼消極:「饒撫臺過慮了,秦某人固然來勢洶洶,但這昆明城中就真個沒有他的抗手嗎?」

  「你是說?」饒仁侃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雲南真正最有權勢的人,並非巡撫或者巡按,而是世鎮雲南的沐王府,黔國公沐昌祚!他這個雲南總兵官與別處不同,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還有宣撫諸夷、乃至代天巡狩,鎮撫老撾、安南、暹羅等屬國的職權!

  盡人皆知,沐王府和張居正有深仇大恨,偏偏秦林就是張居正的女婿!

  「咱們和秦某人虛與委蛇,暗中挑撥離間,沐昌祚那人氣量狹小又囂張跋扈,肯定會和秦某人相爭,到時候發兵不發兵……」蘇酇說著就陰惻惻的笑起來,本來就瘦的一張刀條臉,嘴都快咧到了耳根子。

  饒仁侃大喜,也扳著手指頭道:「鄧子龍奉命去了順寧,永昌那邊無兵無糧,算起來也該差不多了吧?」

  城池陷落,是守臣必須與城同殉,巡撫和巡按的責任雖然嚴重,卻也並不致命,只要能在朝廷震怒​​之前擊敗緬軍奪回城池,那就能將功補過,指不定還有「措置機宜、克復失地」的褒獎呢!

  這方面,饒仁侃和蘇酇還是比較有把握的,大明朝對緬甸,是以全局對一隅。

  當然,闔城士民會死於侵略者的屠刀,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不影響饒巡撫和蘇巡按的仕途,那就萬事大吉。

  ……

  永昌府,激烈的戰鬥還在繼續,只不過戰區從南往北推進了五十里,從水眼關移到了蒲蠻關。

  施甸到保山城之間,正好是怒江和瀾滄江所夾的山地,山勢連綿崎嶇格外險峻,很多地方是鯉魚背、一線天那樣的險惡地形。儘管緬軍擁有數十倍的強大兵力,但在明軍的殊死抵抗之下,前進速度慢得可憐,是用烏龜爬,甚至蝸牛爬的速度在往前一寸一寸的挪動,並且每挪動一寸,都要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明軍的犧牲同樣慘重,如果說單兵的戰鬥力,其實緬軍並不算強,也就在中南半島上面對更弱的暹羅、柬埔寨稱王稱霸。可永昌府的軍隊裡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朝廷經制軍隊,而大部分是七拼八湊起來的,有思忘憂帶來的孟養兵,有本州的馬弓手、步弓手、皂隸捕快,有臨時徵召的壯丁,他們根本不能算一支合格的軍隊。

  而他們的統帥,至少在軍事方面也算不上合格,李建中是一個優秀的地方官、第一流的醫生,卻不是什麼名將,他也打不出什麼精彩的以少勝多的戰役。只能以胸中一腔赤誠鼓舞著士兵的鬥志,並且不眠不休的替傷病員診療,盡快讓他們重新恢復戰鬥力。

  大部分臨陣指揮責任,甚至落在了思忘憂這個年輕的女孩身上,因為她帶來的孟養兵,畢竟曾經長期在山區和莽應里的軍隊作戰,富有戰鬥經驗,要算抵抗力量中最有戰鬥力的一部分。

  思忘憂完全以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不屬於這個年齡的重擔,父母保家衛國而身亡,萬里迢迢進京告狀,又回到雲南邊陲堅持了數年收復失地的游擊戰,最後竟因形勢所迫,成了永昌府這場漫長戰鬥的指揮官,肩負著保衛身後十數萬軍民的重任!

  即使竭盡全力,思忘憂和李建中也只能堅持節節抵抗,以屢敗屢戰的姿態不停後退,並且一次次重建防線,用空間換時間,等待來自昆明的消息。

  幸好,附近的武林門派中人也自覺的前來助戰,給搖搖欲墜的防線增添了一份生力軍。

  所謂的武林門派,並不像想像中那樣與官府相疏離,俠以武犯禁,真正的反對者早已成了朝廷必欲消滅而後快的魔教。其餘敢正大光明存在的門派,都與官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擁有大片的土地,本身就是一家大的地主鄉紳,比如河南的少林寺,它曾經擁有數量驚人的土地,加上耕種這些土地的佃戶。

  窮文富武,很多學武的子弟也來自鄉紳大戶。

  如果緬兵攻破明軍防線,不管是武林門派的土地,還是地主鄉紳大戶,都會變成一片焦土,所以他​​們也積極的參與抵抗。

  景東府境內無量山上的無量劍派,大理府境內蒼山上的點蒼派,都盡可能的派出了弟子助戰,他們都非常明白脣亡齒寒的道理。

  這樣的情況下,朝廷大軍久久不至,就越發顯得令人費解……

  ……

  蒲蠻關的關城並不比水眼關更高大厚實,不過利用思忘憂節節抵抗爭取到的時間,李建中抓緊時機把這裡做了加固處理,殘缺的堞垛都修整好了,不少地方還準備了滾木擂石等守城器具。

  滾木是新砍下來的大樹,永昌府境內甚麼都缺,就是樹多,擂石很多是從附近山上搬來的。

  但是滾木裡頭仍然有不少是新拆下來的房梁,擂石裡面也有磨盤、碓窩之類的東西,大概是伐木取石的人手不足,所以附近百姓都貢獻出了家中的器物吧。

  不算高大的關城前面,是條並不寬的山路,兩邊懸崖峭壁,幾乎就是鯉魚背的地形,現在關城下躺著許多緬兵的屍首,汙血順著山坡流淌,兩邊懸崖的樹上,掛著不少侵略者的殘肢斷臂,還有緬兵掛在樹上,四肢都已摔斷,有一聲沒一聲的呻吟,明軍不肯為他浪費一枝箭矢,所以這個倒霉蛋的死亡過程就變得出奇的漫長。

  關上的情況其實比關下好不了多少,剛剛緬兵發起的一場衝鋒,至少給關內造成了上百人的傷亡,尤其是佛郎機火槍手躲在緬兵大隊後面放排子槍,打得關城石屑紛飛,好些守兵被槍彈射中,額角或者胸口血泉噴湧。

  李建中穿著沾有血汙的短衣,蹲在關牆角落裡,正在替一名中槍的士兵治療傷勢。鉛彈擊穿了盾牌,鑽進了傷員的肩膀,讓那裡開了個血洞,但也正因為盾牌的緣故,子彈射入人體之後就勢頭衰減,留在了肌肉裡面。

  「忍著點。」李建中這些天不知道做了多少類似的手術,但看到士兵痛苦掙扎的臉,屬於醫生的惻隱之心便油然而生。

  「或許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統帥,因為慈不掌兵嗎!」李建中自嘲的笑著,就在士兵以為他出神的瞬間,手中小刀直刺進去,割破皮肉,找到鉛彈,再用巧勁兒往上一挑,那顆變了形的鉛彈就從傷口跳了出來。

  直到此時,反應過來的傷員才悶哼一聲,額角黃豆大的汗水滾滾而下,牙齒把含在嘴裡的樹枝咬得咯咯直響。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如果可以從容不迫,李建中倒是可以配點效果類似於麻沸散的方劑,但現在根本來不及,也只能讓傷員強忍了。

  「好了,用鹽水給他清洗傷口,再撒上金創藥。」李建中吩咐照顧傷員的民夫,然後走向了下一個等待他治療的傷兵。

  最初,李建中並不知道要把子彈從傷口挖出來,很有幾個受傷的士兵因為感染或者鉛毒發作而死去,辛虧他是個非常優秀的醫生,很快就在實踐中摸索出了處理火器傷的一整套辦法。

  當然作為醫生,李建中是完全不希望自己的醫術在這種情況下得到提高的,因為每有一分進步,就意味著增加一位傷員,甚至是傷重不治的犧牲者。

  士兵們感激的看著李通判,要知道舉人身分就已經是普通人心目中的文曲星了,何況李建中做到了六品通判,居然會不避血汙,親手救治傷兵。對於普通士兵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恩德,在同時代的任何一支軍隊中,都會對士氣起到極大的鼓勵作用。

  這也是戰局如此不利,士兵們還能維持比較高的士氣,堅持節節抵抗的原因之一。

  不過另外一邊的士氣就沒有這麼高漲了。

  那些點蒼派、無量劍派的弟子,其中有幾個受了傷,雖然負傷的比例遠不如士兵,傷勢也算不上多麼沉重,他們的吵嚷聲卻格外的大。其中個皮膚黑、寬臉的漢子大聲道:「李通判,咱們是來助戰的,總要算客兵,你怎麼不先給我們師兄弟治傷,只顧著那些丘八?」

  這些弟子出身豪紳富家,學文不成只能學武,到這裡來應援,一則是脣亡齒寒,要保衛自己家鄉,二則嗎,此次戰事激烈,緬兵竟打到了漢地,朝廷必發大軍平亂,只要堅持到那時候,以義民身分助戰的這些子弟便各有功勞。

  裡頭不少人捐了百戶千戶的職銜,再加上戰功一轉,弄千把銀子去京師塞狗洞,指不定就是個光輝燦爛的武官前程!

  哪曉得蹲到現在,真刀真槍和緬兵見了幾仗,朝廷莫說大軍,連鬼影子也不見一個,各派弟子盡皆狐疑,這心氣兒一散,各種么蛾子就冒了出來。

  那發難的寬臉黑漢子,就是無量劍派的大師兄劉劍仁,他一副為了師兄弟討公道的樣子,登時不少門派弟子便站到他這邊,對李建中頗為不滿。

  李建中笑笑,並不爭辯什麼,而是指了指一位亟待治療的傷兵:「傷勢有輕重緩急之分,家父向來教導李某,所謂醫者父母心,只看病情、不論病家,你們幾位師兄弟傷勢輕些,李某當然先治那些傷兵。」

  難為李建中,即使這般境地,一席話也絲毫不帶煙火氣,說的心平氣和。

  眾門派弟子也曉得李建中醫術超群、道德高尚,見他如此,倒不好意思再爭論什麼了。

  劉劍仁又眼珠一轉,長長的嘆口氣:「李通判話雖這麼說,我們終究是來助戰的,冒著千難萬險到這裡廝殺,難道是活該的嗎?」

  李建中搖搖頭不說什麼,朝著關牆根兒一指,自顧著蹲下治療傷員。

  眾弟子順著看去,牆根底下趴著白象敢住,白色的皮膚上幾道傷口分外醒目,乾涸的血跡證明它已經是個合格的戰士。

  思忘憂依偎著敢住,小女孩的嘴脣已經乾涸,大眼睛失神的看著天邊白雲:秦大哥在哪裡,他還來得及嗎……不,他一定會趕到這裡的,莽應里那傢伙不會得逞!

  翻身起來,撫摸著從小陪伴長大的白象,看到它身上對於人類來說非常巨大的傷口,思忘憂眼淚直往下掉:「可憐的敢住,你是很勇敢的,秦林哥哥如果在這裡,再不會說把你鼻子割掉的話來嚇唬你啦,咱們一定要堅持,等秦林哥哥率領大軍趕過來,就能打敗莽應測那惡賊!」

  諸位門派弟子頓時臉皮發燒,自己固然是義務助戰,冒著生命危險站在這裡,和士兵們並肩作戰;但這位花骨朵似的小女孩,何嘗不是騎著大象浴血奮戰?她才多大歲數?

  再有什麼私心雜念,在這個父母兄姐全都殉國而死,兀自奮戰不休的小女孩面前,都只能自愧無地!

  殊不知,正是秦林給了她勝利的希望。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2
九九四章 製造內訌

  嗚~~緬軍吹響了號角,一隊隊頭戴鐵盔身穿鐵甲的士兵,在軍官率領下集合起來,黑壓壓的填滿了山坡與谷地,不知多少面東吁王朝的怒目金剛旗在山風吹拂中張牙舞爪。

  荷槍實彈的西班牙僱傭兵走到了緬軍陣列之後,他們使用比身高還要長的木什科特火槍。這種重達二十斤的火器根本無法用手托著射擊,必須使用叉桿來支撐槍身,威力當然非常強大,能在洞穿盾牌和鐵甲之後,仍具備極大的殺傷力。

  此時的西班牙是世界上第一個日不落殖民帝國,統治的區域遍及四大洲三大洋,殖民地面積是本土的十八倍。這些西班牙陸軍出身的僱傭兵個個眼高於頂,帶著戲謔的笑容,朝著身邊的「緬甸猴子」們指指點點。

  緬甸猴子只是戰爭的消耗品,這裡的地形不適合展開戰象衝擊,那麼緬軍步兵將衝到前面去吸引明軍本來就不多的炮火和箭矢,緊跟其後的西班牙僱傭兵便能從容不迫的瞄準、射擊、再裝填,給予明軍重大殺傷。

  這樣的戰術在過去的戰鬥中屢試不爽,緬兵的傷亡固然慘重,明軍的抵抗也被迅速削弱,最後不得不放棄陣地,西班牙僱傭兵卻沒有什麼折損,也難怪他們會這樣目空一切。

  最近一段時間,西班牙僱傭兵與東南亞各國口中、所向無敵的大明軍隊交手,卻感覺不過如此,更加助長了他們的驕橫。

  看著遠處明軍的關城,加爾德諾揮舞著手臂,大聲鼓勵士兵:「小夥子們,五十年前我們勇敢的同胞皮薩羅先生,率領一百八十名西班牙勇士,就征服了龐大的印加帝國,得到了數不清的黃金和白銀!現在,機會又擺在了我們面前,小夥子們,為上帝的榮光戰鬥吧!」

  「喔,上帝的榮光,我們的對面可有位中國的聖女貞德呢!」一位饒舌的士兵冒著挨打的風險,怪腔怪調的來了一句。

  加爾德諾並沒有斥責這個大膽的下屬,而是惡狠狠的道:「那麼,她將會和貞德一個下場——燒死在火刑架上!」

  僱傭兵們哈哈大笑,不少人指著關牆上的思忘憂惡毒咒罵,各種汙言穢語……

  ……

  關牆位置極高,思忘憂居高臨下,將佛郎機人的囂張舉動看了個一清二楚,秀氣好看的眉毛打著結,小嘴兒緊緊抿著,左手按住堞垛,右手緊握腰間的彎刀,因為用力,指節有些發白。

  這當然不是因為緬兵或者佛郎機人的挑釁和侮辱,而是對戰局的憂慮。七拼八湊的明軍面對絕對優勢的敵人只能且戰且退,然後利用有利地形構築新的防線,以空間來換取時間。

  可空間並非無窮無盡,蒲蠻關已經距離保山不遠,試問再往後撤,又能撤到哪裡?

  從土司領地帶出來的孟養兵戰鬥到現在,幾乎人人帶傷,並且疲憊已極,李建中臨時徵召的壯丁也好不到哪裡去,明軍的戰鬥力接近底線。

  不少官兵從關牆朝下看過去,緬軍列成的陣勢空前龐大,不是每次都出戰的佛郎機火槍手也站到了陣列後排,看來敵人即將發動的攻勢必定異常兇猛。

  儘管明軍的士氣依然高昂,但沒幾個人認為能在下一波攻勢中守住蒲蠻關,可能要延續以前的做法,由少數兵力在這裡浴血死戰,大隊人馬退往後方,在險要的地點構築新的防線了。

  思忘憂說出了自己的打算,這一招在過去的日子裡屢試不爽。

  沒人應聲,幾名義兵首領和代表助戰門派弟子的劉劍仁都眼神躲閃,前面幾次執行這個任務的人,沒人能活著回來。

  李建中見沒人應聲,主動提到了自己屬下:「閻千總,你看……」

  被提到的閻千總肩膀打著帶血的繃帶,渾身血跡斑駁,聞言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了:「李通判,李通判,求求您給咱們永昌營留點種子!三百二十七個弟兄,囫圇的只剩下五十九個,末將願意死在這裡,李通判開恩,讓弟兄們跟著大隊撤到後面,他們還能打仗!」

  幾名義兵首領都臉皮發紅,劉劍仁嘆著氣跺了跺腳:「李通判,這又是何苦?咱們在這裡拿命拼,朝廷大軍遲遲不來,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這話頓時激起了共鳴,隨著時間的推移,軍中對朝廷遲遲不發援兵的怨言也越來越盛,軍官們被說到心底的疑慮處,便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李建中面對這種局面頓覺措手不及,他可以用恩義來感染官兵,但絕非令行禁止的大軍統帥。

  大戰在即,軍心浮動,大忌也。

  「歹仁叔叔,你帶兵斷後吧!」思忘憂清脆動聽的聲音,突然壓倒了眾人的質疑。

  「是。」歹仁大聲答應下來,深深的看了看小主人,似乎要把小主人的模樣永遠記在心裡,然後他拔出腰刀,和幾十名受傷比較輕的孟養兵義無反顧的站到了堞垛之後。

  思忘憂乾淨的小臉上依然帶著微笑,眾位軍官的臉色卻立刻變了,這些天下來大家都很清楚,武士歹仁可是思家所剩不多的忠心武士,一直被思忘憂視為叔輩啊!

  啪,閻千總給自己重重一擊耳光:「娘的,俺也是堂堂五尺男兒,難道還不如個小姑娘?永昌的弟兄們,替下孟養來的客人,不要叫客人小瞧了我漢家男兒!」

  幾名義兵首領也如夢初醒,一個個爭搶著留下來的機會,思忘憂的所作所為鼓起了男兒血氣之勇,誰要再計較​​生死榮辱,那就真不是個東西啦!

  就連武林門派裡頭,那些養尊處優的地方豪強子弟,也有好幾個熱血沸騰,吵著要爭留下了斷後的機會。

  儘管所有人都知道,在占據絕對優勢的緬軍發動的下一波攻勢中,正當其鋒的留守部隊,活下來的可能性非常渺茫。

  李建中悄悄和思忘憂商量:「思姑娘,以本官之見,還是讓永昌兵斷後吧,你的孟養兵富有和緬軍作戰的經驗,今後的戰鬥離不開他們。」

  「也許可以不急著撤退,」思忘憂笑笑。小嘴朝旁邊一努:「士氣可用,堅持一陣再撤吧!」

  嗯,李建中點點頭明白了道理,心下倒是一鬆,可很快他就又憂心忡忡,因​​為從這裡已經可以隱隱約約看到永昌府治保山的城牆輪廓了。憑藉手中的兵力只能節節抵抗,但再往後撤,真的要讓緬軍兵臨城下嗎?萬一被攻破城池,後果不堪設想。

  罷了,李建中用力咬了咬牙,收回那些雜亂的思緒,把關注放在了正當面的緬軍那邊。

  看緬兵空前盛大的軍容,就知道他們這次的攻勢,即將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到時候關牆上堅持抵抗的人們,又有多少條生命將被吞沒?

  有著一顆仁愛之心的名醫李建中,偏偏要捲入令無數條生命消失的戰爭,這真是件格外殘酷無情的事情。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預想中緬軍的攻勢遲遲沒有發動,關城上的人們從緊張到疑惑,完全不明白莽應里在玩什麼花樣,直到看見那個佛郎機軍官怒氣沖沖的跑到莽應里所乘的戰象前面,雙方指手畫腳的互相質問,這才知道侵略者之間發生了意料之外的矛盾。

  ……

  加爾德諾非常生氣,因為他的一名小隊長被緬甸猴子殺死了。

  這個名叫佛朗哥的倒霉蛋在集合時遲遲不到,最後被發現死在距離莽應里隨軍家屬營帳不遠的地方,腦袋被割了下來,一腔血流了滿地。

  莽應里是東吁王朝的國王,他還頗有做南詔或者大理國王的興致,此次征伐除了大軍之外,還帶著自封的文武官員以及後宮嬪妃。

  而西班牙人都很清楚,佛朗哥是個好色如命的傢伙,於是他為什麼會死在莽應里後妃營帳的外面,其實個中緣由不難猜到。

  氣急敗壞的加爾德諾,毫無顧忌的指著莽應里痛罵:「你殺死了一名基督徒!你這該死的異教徒,上帝會懲罰你的!尊貴的西班牙勇士,不能被你們這群卑劣的人用卑劣的手段殺死,這是謀殺、謀殺!」

  莽應里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似乎對加爾德諾的指控完全莫名其妙,走下戰象,和顏悅色的道:「勇敢的加爾德諾先生,是什麼原因讓你生氣?我想我的軍需官並沒有怠慢你和你的士兵吧,哦,對了,你說謀殺,誰被殺死了?」

  「狡詐的異教徒,你還想狡辯!」西班牙僱傭兵們跟著起哄,儘管是同盟關係,但一向驕橫慣了的他們,哪裡會發自真心的尊重莽應里?

  丞相嶽鳳匆匆而來,腦袋上淌著汗,他對著莽應里低低的說了幾句,緬王這才搞清楚狀況:一名西班牙軍官,在他后妃的營帳外面身首異處!

  「這些傲慢的西洋鬼!」莽應里氣咻咻的磨著牙齒,現在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頭頂的帽子有點綠油油的了。

  毫無疑問,那個叫做佛朗哥的傢伙,一路上就對后妃們有著覬覦之心,莽應里也不是傻子,完全能注意到這一點。

  他為什麼會死在嬪妃營帳的外面?莽應里可以肯定不是自己也不是嶽鳳下達的命令,那麼多半是某位后妃的侍從下的手。

  關鍵的問題,在那之前佛朗哥有沒有得手呢?莽應里就不是很有把握了,畢竟他的嬪妃太多。

  任何男人在面對帽子變得綠油油的問題時,都會比平時衝動得多,加倍的不理智,比如現在的莽應里。他發覺幾位貴族領主和高級官員投向自己的目光,似乎帶上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於是越發怒氣沖沖。

  「那個佛朗哥究竟做了什麼,我不想再追究,但我希望今後不要再有同樣的事情!」莽應里凶狠的警告著加爾德諾。

  可加爾德諾並不吃他這套,灰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莽應里,再一次重複:「你殺死了一名基督徒,一位西班牙陸軍軍官!出於軍人的榮譽,我和我的士兵不會參加今天的進攻!」

  「悉聽尊便!」莽應里硬梆梆的擲下一句話,然後頭也不回的爬上了戰象,不再理睬西班牙人。他很清楚如果現在表現出軟弱,只怕將來還會戴上更多的綠帽子,倒是那殺死佛朗哥的人,以及涉嫌和西班牙人私通的嬪妃,在戰後一定要找出來… …

  加爾德諾的威脅並沒有讓莽應里屈服,他冷笑著命令西班牙士兵就地休息,坐看緬兵獨自進攻。

  ……

  關牆上防守的明軍發現佛郎機人沒有跟進,頓時壓力大減,畢竟那種需要用叉桿支撐的重型火槍對他們的威脅太大,相比之下,緬軍步兵就更接近於炮灰一類的角色了。

  緬軍真正強力的戰象部隊,在險峻的地形無從發揮。

  一波波緬軍沿著山道衝擊前進,狹窄的山道限制了兵力展開,以至於衝到第一線和守關明軍展開對射的緬兵,反而在人數上落了下風。

  思忘憂當然不會放棄這樣的好機會,她指揮明軍居高臨下施加打擊,孟養兵用餵毒的弓箭收割緬軍的生命,永昌兵為數不多的土槍也交替鳴響,兩門沐英平雲南時留下來的碗口銃也填上火藥、碎石和破鐵片,時不時發出怒吼。

  沒有了西班牙火槍助戰,緬軍又處於極端不利的地形,擅長的戰象又沒有用武之地,完全就是被動挨打。嶽鳳這個漢奸硬著頭皮指揮部隊發起了三次衝鋒,都被打得屁滾尿流,不得不退了回去。

  頂住了?關城上的明軍大聲歡呼,思忘憂和李建方也笑容滿面,覺得也許還能在蒲蠻關多待兩天。

  ……

  西班牙火槍手們呵呵大笑,對盟友的失敗毫無同情心。

  「可惡的黃皮猴子,異教徒!」一名西班牙火槍手罵罵咧咧的走到樹林子裡,解開褲子準備撒尿。

  還沒解開,突然間脖子一涼,人頭沖天飛起。

  白影翩翩閃過,白霜華冷笑一聲,身影隱入密林深處,佛朗哥之死導致的緬軍內訌,顯然由她一手造成……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3
九九五章 欽差駕到

  永昌前線官兵浴血苦戰的時候,昆明城裡的文武官員也沒閒著,但並非為措置機宜、增派援兵、籌備糧草而殫精竭慮,卻是為了迎接欽差大臣的諸般事務,忙了個焦頭爛額。

  大明乃禮儀之邦,這上下尊卑的禮儀制度是斷乎不能亂的,不管來的這位欽差大臣是驢子是馬,也不管雲南這邊的官們是烏龜是王八,到時候該郊迎就得郊迎,該磕頭就得磕頭,哪怕你肚子裡罵得沸反盈天,再擺陣把欽差大臣耍得暈頭轉向呢,面子上的功夫那是絕對不能有絲毫疏漏的。

  更何況南下的秦督主是有名的心黑手狠,欽差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撫諸夷,這差使也足夠嚇人,雲南官場上都有點提心吊膽,盤算著怎麼應付他老人家——不少官員已備好了上下打點的銀子,還託人往京師打聽秦督主的隨員,想在裡頭找個靠得住的到時候拉拉皮條,甚而有那熱衷功名的,拐彎抹角打聽到秦督主年輕好色,便花重價買來頭等的揚州瘦馬,預備獻上去討他歡心,好替自己做個進身之階。

  好在日子還長,這些事情都可以慢慢準備……

  自雲南巡撫饒仁侃、巡按御史蘇酇以下,人人都掐著手指頭算日子,算來算去,秦督主南下沿途要派差拉夫,想他少年得志的心氣兒高,肯定要擺出他的欽差儀仗抖抖威風。

  另外前番被貶吃過苦頭,這才是頭一次以欽差身分出京遠行,這需索的心想必也不小,一路上軟的硬的總要搜刮一二,按慣常的例子,再過兩個月,也不見得能摸到雲南的邊兒呢!

  再者,俗話說得好,哪怕官清如水、自有吏滑如油,又有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算秦督主少年意氣,不拿不要不抖威風,手底下那群隨員都是跟著他吃過大苦頭的,不伸手撈一把來貼補貼補?到時候恐怕秦督主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吧。

  所以雲南官場篤定得很,按部就班的準備著,總要面面俱到才好。

  誰也沒想到,秦督主如肋生雙翼,竟飛雲掣電般趕到雲南,而且入境第一天就來了個下馬威,毫不留情的摘掉了沽益知州的烏紗帽!

  登時雲南官場就嚇毛了,文自布政使以下,武自都指揮使以下,全都一邊派心腹家人騎上快馬,星夜趕往沽益州那邊打聽消息,一邊在城中忙著迎接欽差的各項事情:鋪陳欽差行轅、採買珍饈飲食、僱請高手廚子……連南戲班子都備了三個!

  別的官員倒也罷了,首府雲南知府,首縣昆明知縣,這兩位真累得成了死狗! (貓注:明代雲南政區比現在大得多,包含東南亞一些鄰國,然後首府也叫雲南府,相當於現代的昆明市,首縣是昆明縣,所以有省級的雲南巡撫、雲南布政使,也有府級的雲南知府)

  派往沽益州打聽消息的人沒來得及回報,倒是曲靖知府很清楚上司和同僚的焦急心態,用急報不停的傳來滾單,說欽差秦督主在沽益州立威之後並沒有久留,休息一夜便趕往曲靖府城,接著馬不停蹄又趕往昆明,現在本府隨侍左右,請各位先生放心。

  頓時曲靖知府贏得了上司和同僚的交口讚譽,彷彿成為了雲南官場的救星……

  秦林從陸涼州、宜良縣一路奔赴昆明,沿途府州縣忙不迭的出迎,又將滾單雪片般往昆明發去。

  秦督主來得好快!

  昆明方面的官員掐著時間,到了秦林抵達的那天,闔城官員往東南方出城十里​​,等在從宜良過來的官道旁邊。

  十里長亭建在滇池邊上,眾文武官員按品級次第排序,各自的僕人備下板凳、馬扎、茶水,官員們坐著休息,等那位來勢洶洶的秦欽差。

  以副都御史銜巡撫雲南的饒仁侃當然位列第一,其後是布按都三司、巡按御史、雲南知府等官。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正襟危坐,彼此間說話也輕言細語,時不時眺望遠方,等欽差一到就要列隊相迎。

  不過,雲南最大的官員並不在官員當中,這一代黔國公沐昌祚是唯一待在長亭裡面的人。

  長亭裡鋪設了猩猩紅的織金地毯,四面垂著幔帳,紫銅香爐裡焚著上好的龍腦香,中間設涼竹躺椅,沐昌祚舒舒服服的斜躺著,四名挽雙丫鬢的侍女,打扇的打扇,斟酒的斟酒。

  不需要別人挑撥離間,沐昌祚就已經很看不慣秦林了!

  上代黔國公,也就是他爹沐朝弼,驕奢淫逸、橫行不法,被張居正設法逮捕,軟禁起來。沐昌祚雖然因此而提前承襲了老爹的爵位,卻因此顏面大失,於是深深的恨上了張居正。

  眾所周知,秦林是張居正的女婿,和江陵黨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這已經叫沐昌祚分外忌憚了。偏偏秦林一到雲南就毫不客氣的拿下了沽益知州,在沐昌祚眼中,這樣的強勢簡直近於挑釁。

  所以他故意要在雲南的文武官員面前表現出滿不在乎,讓他們看看,我沐家並不怕秦林,朝廷許我沐家永鎮雲南,這裡是我的地盤!

  果然,文武官員投來的目光有羨慕也有敬畏,讓沐昌祚頗為自鳴得意。

  饒仁侃朝蘇酇遞了個眼神:看來用不著咱們出言挑撥,黔國公就要和秦督主槓上了。

  蘇酇笑笑,忽然站起來朝長亭走去,笑容很快的從臉上斂去,換成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這時候文貴武賤,巡按御史的職權又很大,所以只是個七品文官,沐昌祚也很給他面子,從躺椅上坐直身子,請他入內攀談。

  「蘇老弟,幹嘛愁眉苦臉的?」沐昌祚大大咧咧的揮了揮手:「不就是個欽差嗎,沒事兒,他要識趣便好說,他要不識趣,本國公和他打御前官司去!」

  蘇酇長揖到地:「學生之憂非為自己,實為國公爺。」

  哦?沐昌祚眉頭一掀。

  「秦欽差奉旨而來,且雲南前番戰局不利,失了施甸縣,他要是咬住這點不放,恐怕……」蘇酇說到這裡就欲言又止,四下看了看,又拱拱手:「國公爺似乎不宜太過自矜吧?下官聽說這位秦督主少年心性,極為爭強好勝,在沽益州的行徑便可見一斑。為雲南官場計,也為國公爺計,還是多容讓他三分吧!」

  啪!沐昌祚面紅耳赤,手在躺椅扶手上重重一拍,霍的一下站起來:「蘇先生,多謝你這番好意,但本國公也不是泥捏的、紙紮的,他嚇不倒誰!你們怕他,本國公不怕,而且勸你們也不必怕!」

  蘇酇再三「好言相勸」,無奈沐昌祚氣咻咻的全然不聽,他只得拱拱手,彎著腰退了出去。

  看著沐昌祚那副暴跳如雷的樣子,蘇酇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沐昌祚這人色厲而內荏、好名而無實,實際上就是個喜歡虛張聲勢的草包——要不當年豈能被張居正唬住,乖乖的讓人家把他爹抓走了?

  偏是這種人最怕別人看不起,一旦受人所激,便會蹦起來八丈高,嚷嚷得比誰都大聲,好像渾身上下都生滿了刺兒。

  饒仁侃已將蘇酇的所作所為瞧在眼裡,等他回到官員的隊伍之中,抽個空子便低聲笑道:「蘇賢弟好手段。」

  「撥弄紈褲膏粱之輩罷了,何足道哉!」蘇酇笑笑。

  確實如此,現在沐昌祚就被蘇酇架了起來,一個人坐在躺椅上生悶氣,本來他還是準備等秦林現身,就立刻從長亭走出去,率領雲南文武官員迎接的,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哪怕確如蘇酇的判斷,沐昌祚色厲而膽薄,至少現在他有膽子和欽差別別苗頭,世間已無張居正,誰還能拿沐王府怎麼樣呢?

  「來了,來了!」急遞鋪兵持著滾單,一路跑得煙塵滾滾,老遠就扯著嗓子大聲吼道。

  被雲貴高原的暖陽晒得昏昏欲睡的官員們,頓時精神為之一振,紛紛站起身來,各各按照官位和品級列隊。

  好快!就在鋪兵急報之後最多兩炷香的時間,只見東面宜良方向一票塵頭衝天而起,飛快的朝著這邊過來。

  那塵頭不甚大,卻格外的高,雲南都指揮使是有經驗的,立刻告訴同僚:「這塵頭窄而高,是數十人縱馬疾馳的,喝,欽差大臣就這般心急火燎嗎?」

  大明官場就講個禮儀尊卑,要從容不迫,羽扇綸巾風裊裊,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才叫有派嗎,欽差大臣跑得汗流浹背,那和鋪兵又有什麼區別?

  到底是少年心性,行事未免操切!

  雲南官員們很快就得出了自己的判斷。

  說歸說,該怎麼還得怎麼,等到那一路煙塵越來越近,雲南官員也列好了隊伍,只差著涼亭裡巋然不動的黔國公沐昌祚。

  大多數官員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兒,秦林就乘著踏雪烏騅來到了跟前,只見他錦袍玉帶沾滿灰塵,馬兒跑得汗水津津,一張年輕的臉在雲貴高原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銳氣逼人!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3
九九六章 黔國公生氣了

  秦林目光一掃,便看見了身穿三品文官袍服,以副都御史銜領雲南巡撫的大胖子饒仁侃,戴獬豸冠、穿獬豸補服的雲南巡按蘇酇,以及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等等官員。

  不過,這些「衣冠禽獸」裡面還差了一個,那就是應該穿麒麟或者白澤補服的,雲南總兵官黔國公沐昌祚!

  感覺到秦林疑慮的目光,饒仁侃並不急著解釋,而是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看了看長亭那邊。

  秦林順著他目光看過去,立刻就明白了七八分,眼睛似乎被太陽照到,微微的瞇了起來。

  沐昌祚把秦林足足晾了一盞茶的時間,這才命侍女捲起珠簾,搖搖擺擺的從涼亭裡走出,衝著他拱拱手:「哎呀,本國公不知欽差來得這樣快,還在打盹呢,嘖嘖嘖,欽差大臣跑得比急遞鋪兵還快,真是忠勤王事,難得呀難得!」

  夾槍帶棒的一番話,惹得雲南官員個個肚子裡好笑:就是嗎,欽差大臣就得有個欽差大臣的樣子,辦事從容不迫才叫大臣氣度,騎在馬背上一路狂奔,就想著來尋咱們的不是,這算什麼呀?

  秦林並沒有生氣的樣子,跳下馬背,朝著沐昌祚拱拱手:「想必這位便是鎮守雲南的黔國公?久仰、久仰,沐家實為國朝南天一柱,今日見面,國公果然風采非凡。」

  見秦林曲意優容,沐昌祚越發氣焰囂張,笑著把他上下打量打量,像前輩勉勵後進似的點了點頭,這才率領雲南文武官員焚香頂禮,恭請聖安。

  「聖恭安。」秦林說罷,笑著雙手虛扶,請官員們起身。

  饒仁侃和蘇酇對視一眼,兩人都冷笑不迭:這會兒想來施展懷柔手段,晚了!早知如此,你在沽益州的時候又何必咄咄逼人,這一路又何必來得如此之快?你存心不良啊!

  沐昌祚和張居正的仇恨結得深了,那可不是你低低頭就能糊弄過去的,咱們就等著看笑話吧。

  存著這個心腸,饒仁侃和蘇酇兩位的心情就變得陰轉晴了。

  隨秦林過來的陸遠志、牛大力倒也罷了,孫承宗和徐光啟就暗暗納罕,秦督主在京中寸步不肯讓人,出來一路也格外雷厲風行,怎麼這會兒倒對沐昌祚用起了懷柔手段?

  秦林似乎全無所覺,和雲南的官員們說說笑笑,就在回昆明的路上,抽個空子悄悄問饒仁侃戰局情況到底如何。

  來了!饒仁侃心頭立刻一緊,吩咐轎夫把涼轎抬得和秦林轎子挨著,壓低了聲音道:「不瞞督主,本都堂竭盡全力支應前線,又連連催促出兵,可黔國公遷延避戰,遲遲不肯發兵救援,這裡頭到底為了什麼,還望督主明鑑。」

  「哦,這樣啊。」秦林沉吟著點點頭,又朝饒仁侃拱拱手,謝他指點。

  抬頭看了看乘坐一匹逍遙馬,頗為傲慢自得的沐昌祚,秦林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眼神中卻帶上了一絲寒意。

  就是這般!饒仁侃肚子裡好笑,果然這位督主少年心性,剛才表面上裝得寬宏大量,實際已經深恨沐昌祚了,這位欽差的老岳父還在永昌前線呢!

  ……

  秦林隨眾位官員回到昆明城,城裡頭早就騰空了一家富商的花園作為欽差行轅,鋪陳異常華麗,椅罩、桌套、床罩都是雲錦織就,所用的各色器具極盡典雅華貴,就連捧香爐、唾盒的侍女,也一個個嬌俏玲瓏。

  欽差遠道而來,照例規矩是第一天不見客的,眾官員辭別而去,牛大力立刻領著番役們佈設內外關防,巡查格外仔細,一副要公事公辦的架勢。

  好在開弓不放箭的把戲,官場上實在屢見不鮮了,各位官員派來的幕賓、師爺就圍著欽差行轅轉圈子,見縫插針的往裡頭塞名刺,隨便遇到哪個番役,就作揖打躬拉關係,忙得不可開交。

  行轅之內,如果說誰最著急,答案是思忘憂派往京師求援的武士首領歹忠,他的主人和弟弟都在永昌前線奮戰,由不得他不著急上火,見秦林好像沒有急著奔赴前線的意思,他不顧阻攔闖進了書房,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秦大老爺,求您救救永昌吧!昆明饒大老爺不肯發兵,您可以直接帶兵去的,要是再耽擱,恐怕、恐怕……」

  「誰說我不著急?」秦林把眼睛一瞪:「兩日之內,我就要領大兵直發永昌,然後犁庭掃穴,平了那狗娘養的東吁王朝,捉那莽應里來千刀萬剮!」

  什麼?歹忠不敢置信的抬起頭,看著秦林那副咬牙切齒的凶相,由不得他不相信。

  「替我家小姐謝過秦大老爺!」歹忠磕了個頭,自己走了出去,然後他什麼事情都不幹,就在自己房間裡打磨隨身攜帶的那柄彎刀,準備在即將來臨的戰鬥中,用它砍下幾顆仇敵的腦袋。

  「去叫兩位師爺來!」秦林吩咐陸遠志。

  這回的幕僚陣容實在強大,雖然兩位師爺現在還是秀才身分,將來可了不得,一位帝師,一位大學者——上海徐家匯,就是因紀念徐光啟而得名。

  這兩位也暗中納罕,所以陸遠志一叫,他們就急忙趕來,和秦林商議大事。

  秦林親手為他們每人倒了一杯茶:「今天的情形,兩位都已經看到了,永昌前線危急,本官兩天之內就要發兵救援,兩位有何良策?」

  白霜華已經去支援永昌前線,但她畢竟是一個人,就算神功無敵,那也沒辦法對付緬軍的千軍萬馬,或許能給敵人製造一些混亂,卻不可能憑一己之力就扭轉戰局。

  這……孫承宗略作沉吟,他生性勇於任事,也不和徐光啟推辭,第一個說:「此次看來,非但饒仁侃、蘇酇等輩心懷鬼胎,沐昌祚也頗有不虞。雲南沐王府的情況與別的武功勛貴很是不同,朝廷許他永鎮雲南,發兵不發兵,小半在饒、蘇,大半還得著落在沐昌祚身上。」

  徐光啟拱拱手,思忖著道:「東翁明鑑,學生聽說那沐昌祚記掛父輩仇怨,有意與督主為難,偏生雲南這邊朝廷鞭長莫及,東翁即便是欽差身分,他要虛與委蛇起來,卻也難以處斷。為今之計,須得快刀斬亂麻,盡快和沐昌祚取得一致。」

  孫承宗、徐光啟都知道雲南的特殊情況。

  文官集團在朝堂上越來越占據​​上風,就連魏國公、成國公、定國公這樣的與國同休戚的勛貴,也不得不盡量收斂,免得被抓住什麼把柄。

  唯獨雲南,地方實在過於偏遠,在這個時代和中原地區的交流那是非常非常的困難。朝廷鞭長莫及,即便有什麼舉動,都得顧慮雲南的局勢會不會起變化,要對沐家有點什麼,更是顧慮重重。

  也正因為此,當年張居正設法捉拿沐朝弼,被滿朝有識之士視為非常之舉——這還是讓沐昌祚襲爵,給了沐家臺階呢!

  孫承宗和徐光啟分析到這裡,就感覺難以繼續,兩人皺著眉頭苦思。

  秦林卻點點頭表示滿意了,兩位師爺的潛質很好,但畢竟還年輕,此次南行帶上他們,希望能起到鍛鍊的作用。目前看來比預想的更好,本來以為是大科學家的徐光啟,也對局勢頗有見地——這就是秦林不知道了,他只曉得徐光啟是和利瑪竇翻譯《幾何原本》,卻不知道小徐後來做到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內閣輔臣啊!

  就在秦林以為兩位師爺不會再說出什麼主意的時候,孫承宗又拱拱手:「學生想來,那沐王府雖然驕橫跋扈,對朝廷本身還是忠心耿耿的,斷不至於貽誤軍機,故意放緬軍入侵。想必其中另有別情,督主應與沐昌祚開誠布公,或許能知道個中緣由。」

  哎呀,怪不得是未來的帝師呢!秦林又把黑臉秀才高看一眼,他這話說得很對,沐昌祚再怎麼橫行跋扈,他對朝廷的忠心不會有問題,記憶中好像大明滅亡之後,沐王府殘餘勢力都還在堅持反清復明活動呢!

  「兩位師爺說的不錯,本欽差要讓沐昌祚兩天之內發兵,就得倚仗他對朝廷的忠心。」秦林說到這裡就壞壞的笑了笑,又從夾袋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兩位師爺:「再加上此物,料想也該差不多了吧?」

  孫承宗和徐光啟互相看了看,都是驚喜異常:原來秦督主有這道撒手鐧!

  ……

  第二天一早,不等秦林發帖子傳見,昆明除了黔國公和巡撫之外的大小官員就自己等在了欽差行轅外頭,候著欽差傳見。

  偏偏秦林誰也不見,就發帖請黔國公。

  沐昌祚拖了半個時辰,才騎著逍遙馬慢悠悠的走到行轅,開玩笑,堂堂黔國公何等尊貴的身分,下親王一等而已,實權猶有過之,如果欽差一招就巴巴的趕過去,豈不被別人看低了三分?

  門口傳報,按照慣常的制度,秦林雖然是欽差大臣,畢竟聖旨昨天已經宣過了,今天就該到門口迎一迎黔國公。

  孰料秦林根本沒來,沐昌祚被晾在轅門外許久,才有個豹頭環眼、身體雄壯如門神的漢子,持著根酒杯粗細的鐵棍出來,瓮聲瓮氣的道:「哪位是黔國公,我家欽差秦督主有請!」

  我的媽呀,這大漢長得像個門神倒也罷了,聲音真如打雷,活像半空裡一記霹靂打下來,震得沐昌祚耳朵嗡嗡作響。而且明明站在面前,這廝偏偏平著看過去,愣是沒看見矮了三個頭的沐昌祚,噴了他一臉唾沫。

  不帶這麼欺負人的呀!沐昌祚氣得不輕,憤聲道:「粗坯,你家秦督主沒教你禮儀嗎?真是豈有此理!」

  牛大力嘿嘿笑著不說話。

  沐昌祚氣咻咻的,正要抬腿進去,後面又嚷了起來,回頭一看幾個親兵被欽差帶來的番役攔住了。

  「拿下武器,空手進去!」番役們呼呼喝喝,推搡著沐王府的親兵:「我家欽差何等身分,豈容你們帶著兵刃去見?放下放下!」

  沐昌祚被氣樂了,合著你家督主尊貴,我這國公倒不值錢?沉著臉道:「我沐家世代忠於朝廷,難道還能對欽差不利?諸位,這裡是雲南,不是京師!」

  牛大力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國公爺,不要讓小的為難。」

  沐昌祚這次是真的快要氣炸了肺,很想就此拂袖而去,可他這人的的確確是色厲而膽薄,想想朝廷制度,又想想秦林正做著東廠督主,莫不是要和自己玩什麼花樣?卻又不敢一走了之,只好氣哼哼的道:「罷了,便去見你們那位督主,哼,本國公從來沒遇到這樣事情,豈有此理!」

  守在轅門外的雲南官員不知有多少,全都把這一幕瞧在眼中,人人肚子裡暗暗打小九九:看秦欽差的意思,竟要拿黔國公來給大傢夥兒做個樣子?嘖嘖嘖,只怕他這次來,不滿載而歸是不肯收手啦,預料中的打點費用,還得往上漲。

  沒過多久,黔國公從行轅出來,沐昌祚滿臉怒形於色,簡直就是在咬牙切齒,兩隻手緊緊的捏成拳頭,不小心還在門檻上絆了一跤,踉蹌幾步才被隨從扶著。

  不用說,這位黔國公顯然被秦欽差氣得夠嗆!

  ……

  消息很快傳開,耳目甚多的巡撫饒仁侃接到了報告之後,和蘇酇同時拈鬚而笑:秦林啊秦林,看來你到了咱們雲南,也要算黔驢技窮了,你以為黔國公是那麼好對付的?一會兒軟,一會兒硬,哈哈,還玩軟硬兼施呢,狗屁!

  蘇酇笑嘻嘻的道:「秦林這廝昨日故作從容,其實早已心急火燎,再加上他少年心性,想必昨天曲意優容黔國公就已到極限了,今天和沐昌祚見面就露了馬腳!」

  闔城官紳多半以為秦林是玩開弓不放箭的把戲,拿黔國公做樣子嚇人,好大大的需索一番,可饒仁侃和蘇酇很清楚,秦林的老丈人李建中在永昌苦戰,他奔赴前線的心情只怕比誰都急切,絕不是拿沐昌祚做做樣子,而是兩個人針尖對麥芒的吵了起來!

  正中下懷!

  等到秦林發帖請這兩位過去,他們相顧一笑,動身倒是比誰都快,誠惶誠恐的趕到了欽差行轅。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4
九九七章 誰的演技好?

  這一次,負責關防內外的番役們非常客氣,牛大力絲毫不敢怠慢兩位貴客,魁梧的身子彎得好像比饒仁侃還矮三寸,一張撲克牌似的方臉擠出了難得的笑容,言必稱大人先生,與招呼沐昌祚時全然不同。

  行轅外面等著的官吏們見了心頭暗暗納罕:雖然說文貴武賤,但沐昌祚好歹是永鎮​​雲南的黔國公啊!再者,秦林自己也是武職出身,又何必厚此薄彼?

  饒仁侃和蘇酇卻暗自得意,秦林哪是厚此薄彼,分明就是前倨後恭!在沐昌祚那裡碰了個大釘子,又想從他們這邊打開局面。

  秦林在照壁底下等著迎客,他低著頭踱來踱去,時不時看看天空,神情頗為煩躁不安;可遙遙看見兩位客人之後,他立刻將憂愁煩惱收斂起來,左手輕按腰間玉帶,右手抖了抖寬大的袖口,擺出少年貴官的雲淡風輕派頭,緩步輕搖的迎上幾步。

  饒仁侃浸淫官場小三十年,蘇酇更是頗有機詐權謀,老遠便把秦林這番神色變化收錄眼底,登時心頭好笑。暗道這廝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機變,假以時日未嘗不是大明朝的一員名臣,只可惜他畢竟嫩點,城府比起浸淫官場的老前輩,那還差著不少呢!

  「下官拜見秦欽差!」饒仁侃和蘇酇一起躬身行禮。

  秦林連忙上前扶起,笑容滿面:「豈敢豈敢,兩位先生守牧南疆,功名垂於當世,本欽差在京師時常常耳聞哪,仰慕已久,仰慕已久啊!」

  這話說的就越發露骨了,秦林的差使是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撫諸夷,奉命整肅雲南官場、都督南疆戰役,結果除了昨天初次見面,這才是頭一次正式會晤,就把高帽子甩了出去,開弓不放箭的*故智還怎麼用?(註:故計)

  兩位貴客口頭遜謝,心中則越發篤定:到底是少年心性,操切二字做個考語,那是斷斷乎不會錯的,想必老丈人困守前線,秦督主有些坐不住了吧。

  賓主雙方到二堂落座,寒暄幾句,秦林吩咐把兩位師爺叫來。

  孫承宗和徐光啟此時聲名不顯,只是個秀才身分,饒仁侃和蘇酇也沒多看重他倆,只當是尋常的幕賓,瞧在秦林分上敷衍幾句,面子上倒還過得去,畢竟東主和幕賓以朋友相稱,大家算是​​平等的。

  攀談良久,漸漸入港,徐光啟就拱拱手,有些不解的問蘇酇:「學生有困惑,請蘇巡按解疑,武臣勛貴出身紈絝,各地皆有橫行妄為之事,這雲南的黔國公,聲光究竟如何?」

  這……蘇酇故作為難的稍微沉吟,就乾笑道:「黔國公對朝廷忠心耿耿,那是一點不會錯的,不過、不過畢竟武勛世家出身的紈褲膏粱,禮儀文字上稍稍粗疏些,那也是人之常情嗎,哈哈。」

  蘇酇這話點到即止,徐光啟卻已全然明白了,和孫承宗互相看看,兩人都面有憂色。

  孫承宗用力拍了拍桌子,茶碗蓋兒跳起來叮噹作響,憤然道:「不瞞兩位先生,剛才黔國公到行轅傳見,他、他竟然以勢壓人……唉,不說也罷……豈有此理,難道雲南不是朝廷治下嗎?今日對秦欽差尚且如此,昔日對雲南文武官員更不消說了,饒巡撫、蘇巡按,國朝體制向來以文馭武,兩位在雲南久矣,豈能甘心受他侵凌!學生實為兩位先生扼腕一嘆!」

  還別說,孫承宗黑臉短髯,一副骨氣如鋼鐵的凜凜之態,這麼憤然作色也真有幾分鼓動人心處。

  秦林假裝漫不經心的用蓋兒撇茶碗裡的浮沫兒,眼角餘光卻在兩位貴客臉上打轉,而且還顯得有些緊張。

  只可惜孫承宗這番話說給別人聽倒也罷了,饒巡撫、蘇巡按是何等人物,聽了差點沒笑掉大牙:這是學觸龍說趙太后,還是藺相如完璧歸趙?任你縱橫家使盡三寸不爛之舌,吾輩穩坐釣魚臺,巋然不動!

  饒仁侃和蘇酇互相看了看,都把眉頭皺起,裝出格外為難的樣子。

  良久蘇酇才拱拱手:「孫世兄說的不錯,唉,只可惜雲南官場受黔國公浸潤久矣,沐家世鎮雲南威福自專,我輩雖有心扭轉乾坤,固耐無力回天,也只能請秦欽差明察秋毫,從中設法周旋了。」

  好一招太極雲手,又把球推到了秦林那邊!

  秦林不得不說話了,他擱下了茶杯蓋兒,抬起目光掃了掃兩位客人:「本欽差這趟差事,還要仰仗兩位。方才黔國公不肯出兵,說糧草尚未備齊,是兩位遷延時日,本欽差想著兩位官*箴甚好,斷不至於此,恐是刀筆小吏誤事,或者與黔國公交接有誤吧?」(註:「針」,此指名望)

  那是當然!饒仁侃和蘇酇拍胸脯保證糧草早已齊備,都是黔國公從中作梗,援兵才遲遲不能發往永昌前線。

  這兩位心裡頭清楚得很,秦林老丈人在前線苦戰,他怎麼會不著急呢?這時候誰要和他鬧彆扭,誰就得直面欽差大臣的怒火。

  就算不怕他,卻也沒必要去硬頂吧——黔國公沐昌祚已經和秦林鬧翻,按照那位爺的德性,就算一切準備就緒,秦林要發兵出去,他還不得拖上十天半個月的?

  所以饒蘇兩位乾脆利落的把責任全都推到了沐昌祚身上。

  「國公爺想是安閒久了,聽說弓馬有些生疏……」饒仁侃吞吞吐吐的說著,看了看秦林臉色,又把話鋒一轉:「哈哈,當然這只是本都堂瞎猜,國公爺忠勤王事,想要等大軍雲集、糧草齊備再進兵,以策應萬全,這也是有的。」

  蘇酇嘆口氣:「饒都堂啊饒都堂,你又何必如此曲意優容?罷罷罷,蘇某再不置喙,免得在秦欽差和黔國公之間做了惡人。」

  這兩個把紅臉白臉唱得精彩絕倫,秦林也不得不佩服三分,卻假作不知,摸著下巴思忖道:「既然如此,便是黔國公託詞遷延了,兩位又何必包庇於他?哼,家岳江陵相公抓過沐朝弼,難道本督就抓不得沐昌祚!」

  說到這裡,秦林咬牙切齒,神情頗為失態了。

  「秦欽差慎言,秦欽差仔細!」饒仁侃似乎被嚇到了,神情頗為惶急。

  蘇酇卻在旁邊皮裡陽秋,假裝說饒仁侃優柔寡斷,暗地裡給秦林火上澆油。

  「沒得說了,明日便去點檢糧草庫,看那沐昌祚還有什麼話說!」秦林惡狠狠的敲了敲桌子:「若他不盡不實,也怪不得本欽差獨斷專行了!」

  說罷,秦林氣咻咻的端茶送客。

  兩位貴客誠惶誠恐的辭別出去,秦林照樣送到照壁底下,沿途饒仁侃還軟磨硬泡的勸秦林,不要一時衝動,和沐昌祚爭起來,但是一回到自己的轎子裡,饒仁侃和蘇酇笑得肚子都痛了。

  於秦林,沐昌祚對他老丈人見死不救,於沐昌祚,秦林的另外一個岳丈張居正,曾經抓過他老爹,這也是不小的仇怨,兩邊卯上了,那就難得解開啦!

  不管是秦林抓沐昌祚,還是沐昌祚反而將秦林的軍,兩邊鬧得不可開交,這雲南的局面只會更亂,到時候誰還來查他們倆的事情?

  「快,快行文布政使司,把糧倉的關防交給沐昌祚!」饒仁侃說罷就拍著轎槓子直樂,糧食都在藩庫,行文只消一張紙就劃給了沐昌祚,又是前段時間就備下的,日期都寫得早,到時候等秦林去查,就有樂子可以看啦……

  ……

  秦林站在照壁底下,一直目送兩乘轎子遠去,然後莞爾一笑,甩著袖子大步流星的往裡頭走。

  徐光啟和孫承宗跟在他身後,兩位後來聲名卓著的師爺,這會兒還是頭一次和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滑頭面對面交鋒,畢竟年紀還輕,心底那股子激動是掩飾不住的。

  「原來國朝這些個大人先生,也不過如此!」孫承宗很有點不屑的味道。

  徐光啟嘖嘖連聲:「若不是東翁信重,徐某不知何日才能與封疆大吏同堂而坐!東翁待學生真肺腑至誠也!」

  孫承宗和徐光啟看著秦林的眼神兒,都帶上了感激,即使是舉人身分,面見封疆大吏的機會都非常少,何況他倆只是秀才?並不是要藉此和饒仁侃、蘇酇拉關係什麼的,而是這種經曆本身非常難得,不管將來以科舉正式踏入官場,還是替達官顯貴做幕賓,「隨秦林欽差雲南,與巡撫、巡按等官贊劃機宜」的資歷都是響噹噹的。

  秦林很老道的拍了拍他倆的肩膀,溫言勉勵:「剛才你們倆表現得算不錯了,不過演技嗎,還得向饒仁侃和蘇酇學學。看看人家,一個紅臉一個白臉,都快把戲文唱完啦!」

  孫承宗和徐光啟連連點頭,覺得秦林這話不錯,但再怎麼說,饒仁侃和蘇酇也趕不上督主您哪,那才那段才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咱們學您就夠啦!

  他們倆對秦林越發敬仰了,可憐兩位後來的帝師輔臣,在青蔥歲月慘遭忽悠,只怕被秦督主賣了,都還要幫著數錢呢!

  ……

  秦林和雲南總兵官黔國公沐昌祚撕破了臉,沐昌祚從欽差行轅拂袖而去,據說回府之後就暴跳如雷,接著就生起了重病,下不得床。

  欽差秦督主則緊鑼密鼓的佈置調查,兩位師爺把雲南的文武官吏挨個請進去,收了不少的孝敬,同時話裡話外都在拐彎抹角打聽沐昌祚,看樣子是要找他的麻煩。

  兩邊鬧成這樣,無非秦督主拿下沐公爺,或者沐公爺夠勁,逼得秦欽差鎩羽而歸,總之發兵永昌府的事情,看樣子近期是沒指望了。

  饒仁侃和蘇酇再也不必徒做惡人,當初沐昌祚急著出兵,他們找千般理由、萬般藉口扣著糧草不發,又在公文手續上處處掣肘。現在沐昌祚「病倒」了,這兩位卻比誰都積極,忙得腳後跟打屁股,半天光景就把該辦的全辦齊全啦!

  看好戲嘍!

  第二天一大早,秦林有提點兵備的職責,到昆明校場點檢將士——只怕點檢是假,給沐昌祚來個下馬威是真吧。

  饒仁侃、蘇酇和昆明方面的文武官員,包括三司、首府、首縣等官全都到場,都等著秦欽差發作起來,和黔國公鬧翻的好戲。

  西教場密密麻麻的排滿了川軍,火紅的鴛鴦戰襖,鋥光瓦亮的盔甲,大刀長矛、鳥槍土銃,正是當年曾省吾、劉整兩位平僰人之亂,一直留下來的精銳之師。

  只不過,人人臉上除了精悍之氣,都帶有點鬱悶,因為前段時間被按察使李材奏請調入雲南備戰,結果李材反而被逮捕進京下了詔獄,這支精兵就困在了昆明,既上不了前線,又回不了四川老家,所以很有些鬱悶。

  點將臺下,南營坐營官劉綎白臉上三綹長鬚,身穿密密匝匝的魚鱗甲,頭戴明光鐵盔,錦戰袍、獸吞口,旁邊四名小校捧著他那把一百二十斤的大刀,端的是威風凜凜。

  秦林騎踏雪烏騅,東廠番役左右相隨,一路煙塵來到校場,站上了點將臺。

  昆明眾官都暗笑起來,欽差大臣點檢,怎麼都該是總兵官出來應對,偏生沐昌祚裝病,只來個游擊將軍銜頭的坐營官,秦林臉上須不好看。

  就在此時,又是一道滾滾煙塵從昆明城中席捲而來,看方向卻是沐王府那邊!

  眾官納罕,難道沐昌祚嫌裝病不夠,還要當面來拂逆欽差?這卻有點過分了,只怕將來朝廷面上不好交代……

  饒仁侃和蘇酇卻笑容滿面,沐昌祚當面和秦林鬥起來,那才叫好看呢!

  卻見黔國公沐昌祚騎逍遙馬,金盔銀甲燦若朝霞,身後扈從如雲,旗幟遮天蔽日,格外聲勢浩大。

  到了校場,這位國公直接上了點將臺,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朝著秦林屈一膝跪下抱拳:「雲南總兵官黔國公沐昌祚,率麾下健銳,請欽差秦督主點閱!」

  饒仁侃喉嚨口咯的一聲,蘇酇同時面皮煞白,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大眼瞪小眼:這是怎麼回事?秦林和沐昌祚不是水火不容嗎?

  秦林目光往這邊一掃,似笑非笑:老子演戲而已,你們還當真?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4
九九八章 老子岳丈多!

  秦林奉旨督師雲南,所恃既非萬曆皇帝那道聖旨,亦不是本任提督東廠的職權,而是夾袋中貼身收藏的一封信,被廢黜的上代黔國公沐朝弼的親筆信!

  當年沐朝弼橫行不法,將雲南文武官員視為家奴,府中蓄養銳士上萬,大肆搜刮雲南商民,是張居正用李代桃僵之計,抓捕沐朝弼的同時令其子沐昌祚襲爵,使沐家乖乖就範,從此沐朝弼被軟禁於南京。

  這封信是沐朝弼寫給兒子沐昌祚的,說他老人家軟禁在南京,有魏國公徐邦瑞上下打點照應,日子過得很舒服,請妻子兒女不必掛懷。南京將軍山的祖宗墳墓,魏國公也派人守得很好,將來他百年之後還是葬在那裡。前些年他生了場大病,虧得神醫李時珍妙手回春,如今身體硬朗,吃得下睡得著,沒事逛逛秦淮河……

  沐朝弼只是軟禁,南京城內的行動還是自由的,以前也沒少寫信給雲南的妻子兒女,但這封信的分量,裡頭藏著的東西,那就與眾不同。

  沐昌祚雖然不是什麼智謀多端的人物,可也一點都不傻啊,看到這封信立刻就明白了。

  哪怕信上連半個秦字都沒提到,更不曾講欽差巡視雲南的事情,但意思是明擺著的:魏國公徐邦瑞是秦林的老泰山,李時珍是秦林的太岳丈,這封信又是託秦林拿來的,沐昌祚再鬧不清楚情況,只除非丫真是個弱智。

  什麼李時珍治癒病情,好歹只是個情分,託詞也說不定,那魏國公徐邦瑞的照應可就不同了。沐朝弼軟禁南京,正好徐公爺做著南京守備,看在祖輩交情和同為勛貴的分上,要照應他那自然不消說,萬一翻起臉來,真是要他扁就扁,要他圓就圓!

  沐家在雲南威風八面,到了南京卻也成了虎落平陽、龍困淺灘……

  這信上雖然沒明說,沐昌祚家學淵源,還能不明白武勛世家之間的這點事兒?這封信雖是老爹沐朝弼寫的,只怕裡頭每個字都是徐邦瑞看過的。

  當年張居正抓走沐朝弼,同時讓沐昌祚襲爵,沐家為了家族利益沒有反抗,在勛貴圈子裡幾乎成了笑柄。說沐昌祚要爵位不要親爹,現而今老爹親自寫信過來,沐公爺如果還不俯首帖耳照意思辦,那可真就禽獸不如,為天下笑啦!

  再者,要是秦林事情不順,南京那位魏國公還不知要出什麼么蛾子呢……

  沐王府這號世鎮雲南的頭等勛貴武臣,權閹嚇不倒他們——皇室家奴而已;文臣唬不住他們——酸丁老夫子罷了;倒是同為勛貴的魏國公出面,互相之間還買帳。

  於是沐昌祚見信之後,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對秦林言聽計從,依他所言假裝兩人水火不容,騙過所有的雲南文武官員,這才有了後來的一出好戲。

  點將臺上,秦林以巡閱欽差身分受了總兵官沐昌祚的軍禮,笑盈盈的雙手扶他起來。

  想到昨日沐昌祚見到他老子親筆信之後的表情,秦林就禁不住心底好笑,那才叫精彩絕倫,筆墨難以形容啊!

  ……

  時間回到奉旨離京前一天的晚上,張紫萱懷抱沉睡中的秦澤,連夜與秦林分說雲南官場形勢,商議此行的成敗利鈍。

  「雲南官場局面,與內地頗為不同。」張紫萱輕撫沉睡中的嬰兒,一雙美眸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內地文貴武賤已成大勢,從朝堂九卿事直到地方政務,武勛貴戚們非奉旨不得置喙;然而雲南地處邊陲,漢夷雜處,沐王府鎮邊二百年矣,素來威福自專,朝廷為彈壓諸夷的緣故也對沐家格外容忍,本省巡撫、巡按、都司、布政等官,皆受黔國公轄制。」

  秦林看著燈火下清麗中略帶少婦嫵媚風情的張紫萱有些出神,直到她嗔怪的哼了一聲,才訕訕的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這趟差事與其對付饒仁侃、蘇酇,不如全力爭取沐昌祚?」

  「不錯,何況如今雲南的亂局,還以兵事為重,沐家掌兵便顯得格外關鍵。」張紫萱說到這裡頓了頓,又看著秦林眼睛:「所謂綱舉目張,只要拿下沐家,事情便成功一半。」

  秦林仔細的把妻子打量一番,突然笑起來:「小妹一定有了計較,卻還來和愚兄打啞謎!」

  「秦兄何出此言?」張紫萱說著就禁不住笑起來,她的什麼事情總是瞞不住秦林。

  秦林嘿嘿的壞笑,當年張太師輕鬆收拾沐朝弼,現在張小姐要對付沐昌祚,還不手到擒來?

  果然,張紫萱便出了主意,讓徐辛夷給徐邦瑞寫信,說雲南之行極多險阻,自己如何如何擔憂,請老爹想辦法照應一二,託秦林帶到南京。

  厲害呀厲害!秦林嘆服之餘,揪了揪熟睡中的兒子那嫩嫩的臉蛋兒:「火娃啊火娃,將來你要像你娘這麼多心眼,那可就了不得啦!」

  張紫萱瞥了他一眼,哼,你心眼很少嗎?

  南京那位魏國公徐邦瑞也是個聞弦歌而知雅意的妙人,見信之後曉得自己女兒徐辛夷是個粗心腸,斷不會想到裡頭這許多彎彎繞。略作思忖,便笑著罵一句「張家父女兩代都是這般狡猾」,到底還是請軟禁在南京的沐朝弼,給兒子沐昌祚寫了這封信。

  照說沐家也夠悲催了,老子挨張居正收拾,兒子又被張紫萱算計,形格勢禁之下,沐昌祚只好乖乖就範。

  當然,秦林又另外許了他一點好處……

  ……

  沐昌祚站起來,挺胸凸肚的朝著點將臺下大聲喝道:「眾兵將聽令,各各打點精神,劉綎!」

  「末將在!」劉綎踏前三步,朝著將臺單膝跪下。

  沐昌祚厲聲喝道:「呔,念爾頗具勇力,有為國效忠之心,特命爾為金騰游擊將軍,率大軍奔赴永昌助戰!又有都督僉事鄧子龍老當益壯,特命為永昌參將,率所部自順寧調往永昌!兩路大軍皆受欽差秦督主節制,火速進兵、迎頭痛擊,將莽應里、嶽鳳等跳梁鼠輩獻闕京師!凱旋之日,朝廷不吝封賞,本國公也有嘉勉!」

  劉綎昨日已得了沐昌祚的密囑,並不感到意外,雙手抱拳呼喝著接令。

  眾官兵卻喜出望外,這些能征慣戰的川軍,被李材調到雲南助戰,結果李材被逮捕進京下了詔獄,川軍便困在昆明進退兩難。本地支應的糧草餉銀漸漸剋扣,又回不得四川的原駐地,正在人心惶惶時得了命令,真是人人奮勇爭先。

  官兵們嗡的一聲議論紛紛:「哪怕死在永昌前線,也比困在昆明強!」

  「說什麼死不死,太不吉利啦,爺爺是去揍那些緬兵龜兒子!」

  「好了好了,這次奉命出征,老子在昆明也磨夠了,上了前線好歹一刀一槍搏個封妻蔭子!」

  本來就是川軍精銳,被調到雲南憋了半年,人人裝了滿肚子火氣,現在好像找到了破口,一下子全都噴發出來,誰都摩拳擦掌,發誓要大幹一場。

  將臺上的秦林和沐昌祚笑容滿面,稍遠處相陪的饒仁侃和蘇酇,那副臉色就難看得很了,兩位官員大眼瞪小眼,嘴巴微微張開,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便是你精似鬼,也得喝秦督主的洗腳水!

  本來吧,雖然黔國公權勢極大,但文官也不是沒有掣肘的地方,糧草、手續、給沿途州縣調動民夫的命令……很多東西都要巡撫和三司配合,所以即使沐昌祚決意出兵,饒仁侃和蘇酇也能想辦法處處掣肘,把他活活拖上三五天。

  哪曉得沐昌祚和秦林做了場好戲,把兩位官場老手騙得暈頭轉向,為了讓秦林和沐昌祚死磕,昨天忙了一下午把出兵前所有應該由文官辦理的事情,通通辦得一清二楚,連半點紕漏都找不出來!

  他倆的算盤打得劈啪響啊,黔國公也不是傻的,但凡有什麼婁子,他一定要撿起來搪塞秦林,這就成了雲南文武之間踢皮球,秦林的矛頭並不會只針對沐昌祚。

  現在多好,文官的事情辦得完美無缺,是黔國公拖著不肯出兵,秦林和沐昌祚應該鬧得沸反盈天了吧?

  結果沐昌祚出人意料的和秦林穿了一條褲子,饒仁侃和蘇酇真是哭都來不及,想到昨天忙得腳後跟打屁股就為了替秦林和沐昌祚調集糧草、徵用民夫、完善手續,他們真想朝自己臉上狠狠的來幾巴掌!

  「饒老哥,切勿自亂陣腳,」高瘦的蘇酇略呵呵腰,皺著眉頭道:「事到如今,看來也只能……」

  饒仁侃聽著聽著,神色陰晴不定。

  別的雲南官員不知道個中緣由,但差不多都能猜到三五分,料想是饒大老爺和蘇巡按被騙得暈頭轉向,只是人人心中都疑惑不解:沒聽說秦督主和黔國公有什麼交情,他們倆怎麼搭上線的?

  他老丈人多唄!

  徐光啟和孫承宗討論之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可不是嗎,前線要救的李建中是老丈人,得罪過沐家的張居正也是他老丈人,化解冤仇、令沐昌祚就範的徐邦瑞還是他老丈人!

  秦林壞笑著撇撇嘴:夫人多,總有點好處的,嘿嘿嘿……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15
九九九章 危危可及

  (註:應為岌岌可危,不知作者是否以此形容千鈞一髮,力挽狂瀾)

  永昌前線,蒲蠻關,通往永昌府治保山城的最後一道關卡,此時仍在明軍手中。

  守關的士兵們已經極為疲憊,人人熬得眼睛裡血紅血紅,嘴脣乾裂掛著血絲,不少士兵掛了彩,重傷的在關內歇息,輕傷的則掙扎著不下火線——而且這時候,輕傷的標準也比以前提高了不知多少。

  被箭矢射中了肩膀、被刀劍砍開了皮肉、甚至被佛郎機火槍射了個血洞的士兵,都聲稱自己只是輕傷,簡單清洗包紮之後又回到了關牆上。

  這些人大半都是永昌的子弟兵,身後就是府城,就是父母妻兒和家產田土,誰肯往後退一步?就算父母妻兒可以逃難,這邊地本來就貧瘠,難民缺吃少穿別提多可憐,前些日子從芒市從施甸逃來的難民那副淒慘之極的樣子,誰看著都心酸落淚,沒人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變成難民。

  至於孟養兵就更不消說,他們本來就和緬兵有著血海深仇,莽應里進攻孟養倒行逆施,除了殺害忠於中華的孟養宣慰使思個全家,對當地百姓也加以屠戮,幾乎每個孟養兵都有家人死於屠殺。

  李建中仍然不知疲倦的鼓舞士氣、救治傷員,他的眼眶子烏青發黑,神情頗為憔悴,一身通判的正六品文官袍服又髒又爛不成個樣子,但他仍然堅持穿在身上,因為他是中國的官,正在替中華守土。

  「這裡要加固一下,老趙,你快過來,這裡要多守上幾個人,剛才打得很險哪!」李建中指著一個靠近鯉魚背外側的垛口,剛才緬兵從那裡撲上來,差點就擊潰了防線。

  李建中並不是個傑出的名帥,甚至連命令的口吻都帶著文官特有的客氣。

  義兵首領老趙抓著頭髮苦笑:「李大人,您也看見了,我的人都填進來了,要不您讓閻千總……算了,我自己守在這裡。」

  本來老趙想推給永昌兵的閻千總,可看到李建中懇切的目光,他立刻就放棄了。

  連李大人這樣的文官都站在了第一線,還有什麼好說的?

  李建中朝他深深一揖:「李某替永昌百姓謝過趙壯士。」

  「永昌百姓該謝的是您!」老趙說罷,臉稍稍有點紅,他自己的家也在永昌啊,說到底,李建中死守此地,也是保衛著他的妻兒老小和家宅田園。

  李建中轉身又去巡視別的地方,一直保持著不溫不火的鎮定,從容不迫的神色給了士兵們極大的信心:看李通判的神色,這場仗雖然打得辛苦,終究是能打贏的吧。

  啊,李建中一聲低呼,他只覺眼前一黑,腳步變得虛扶,踉蹌著就要倒下,就在此時,他用力咬了咬舌尖,痛楚讓精神變得清醒。他扶著堞垛重新站直了身子,還對著要來攙扶自己的士兵若無其事的擺了擺手。

  身為名醫當然很清楚,舌為心之苗,舌血即心血,這樣做是壓榨生命力,大損壽元,但李建中此時什麼也顧不得了,他只想牢牢的守住關卡,不放一個緬兵過去。

  絕不能讓永昌百姓也流離失所淪為難民,甚至被緬兵屠殺,保山絕不是第二個施甸!

  「李大人,您這又是何苦呢?」思忘憂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李建中身後,看看左右無人,低聲道:「那位白姐姐傳來消息,秦將軍已經到了雲南,其實咱們可以退守保山,只要他一到,相信莽應里不堪一擊的!」

  思忘憂和秦林早有交情,當年京師之行多賴他的幫助,李建中卻不一樣,他在四川蓬溪、雲南永昌做官,一直是比較偏僻的地方,為人又非常正直,不肯利用裙帶關係升官發財,所以至今沒有和秦林見過面,對自己女婿的信心反而不如思忘憂那麼堅定。

  「思小姐所言有理,然而本官忝為大明永昌通判,為中華守土有責,可不止守住保山城啊!」李建中指了指腳下,苦笑道:「這裡也是大明朝的土地,施甸等處也是大明朝的國土。照說退到這裡就已慚愧無地,要是再退到保山,背城而戰,令百姓流離失所,豈不更加無地自容?能守住就盡量守住吧,再往後退就是保山城了!」

  李建中憂心忡忡,擔心援兵趕來之前,就不得不退守保山,至少他在蒲蠻關多守一天,保山就能多一天時間的準備,守住的希望就大一分,哪怕為此耗盡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唉~~思忘憂長嘆一聲,眨巴眨巴眼睛,在李建中身上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影子,於是不再勸說什麼,而是看著關城之下。

  連日苦戰,孟養女土司也憔悴不堪,本來明淨的眼睛彷彿蒙上了一層灰塵,不再神采奕奕,白嫩的臉頰也變得瘦黃,溫潤的脣瓣乾燥發白,少女青黑的頭髮也多日未曾梳理,胡亂挽成一團。

  但此時此刻的她,何嘗不是蒲蠻關上最美麗的一道風景線?

  世代受思家統治的孟養兵就不消說了,就是本地的永昌兵,心目中也把這位少女當作了偶像,每當她背轉身時,不知多少道目光默默注視。敵人衝鋒時,是她駕馭著白象出現在每一個最危險的地方,戰鬥間歇,她倚著白象喃喃低語,充滿少女稚氣的話兒又像歌聲般好聽,沖淡了戰爭帶來的傷痛……

  就連出身門派的豪強世家子,本來是眼高於頂的,決心非書香門第的小姐不娶,但這些天下來,忽然就有不少人覺得那些足不出戶的小姐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倒是這位赤著雙腳,每每持著彎刀騎著白象高呼酣戰的異族小姑娘,反而有動人心魄的美,一種之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的美。

  若不是顧忌著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顧忌著目前激烈的戰況,恐怕有不少人要向她提親呢!

  「嘖嘖,這位思小姐真是女中丈夫,難得呀難得!」聚集在一塊的豪強子弟,背地裡發出了不知多少次讚歎。

  這一次有所不同,隨著師兄弟的讚嘆,劉劍仁扼腕嘆息:「可惜呀可惜,這樣一位妙人兒,卻要和咱們一起死在關上,冰肌玉骨零落成泥碾作塵,豈不叫人憤懣嗎?」

  什麼?眾位師兄弟瞪大眼睛,緊接著又哀嘆一聲,因為他們都想清楚了現在的處境,如果戰鬥繼續下去,接下來還是目前的局面,那麼自己和思忘憂都要死在蒲蠻關。

  比起孟養兵和永昌兵,這些助戰的豪強子弟就沒那麼堅定了,有人當即說:「我們死了且罷,男子漢大丈夫為國捐軀而已,思小姐畢竟是女流,怎麼也要死在這裡,太可惜啦!」

  「還不是朝廷大軍不至,」有人悶聲悶氣的來一句。

  頓時抱怨四起。

  畢竟都是些年輕兒郎,要是說捨不得自己性命而嚷鬧,大家都有點不好意思,就鬧也鬧不起來;說是不欲思忘憂香消玉殞,卻就理直氣壯得多了。

  一個年輕人腦袋纏著浸血的紗布,咬了咬牙,走到李建中身前深深一揖:「李通判,草民有事請教。這裡距離保山城並不遠,為何不退守城中?那裡城池高厚,似乎更利於防守……我們大好男兒戰死沙場也沒什麼,思小姐荳蔻年華,何必陪著死在這裡?」

  礙著李建中威望很高,這人沒把心裡話說出來,但意思也透了三分:李建中在這裡死磕倒也罷了,我們和思忘憂都是義務助戰,並沒有死守的義務,為什麼要陪你犯傻送死?

  李建中拈著鬍鬚苦笑,他就算不懂兵法,也曉得保山城比蒲蠻關好守,但一則背城而戰,如果有個閃失就再無退路,城池必將遭受與施甸相同的命運;二則嗎,他身為六品通判,在這裡是最高指揮官,但到了城中,就是知府高明謙最大了。

  偏偏高知府最為膽怯,平素高談闊論,到了戰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時候換他來指揮,只怕一打起來就方寸大亂,反而……

  那人見李建中沉吟不語,只當他已被說動,又喋喋不休的說長道短,意思是要從蒲蠻關暫且撤退。

  突然思忘憂轉過身來,眼睛瞪得溜圓,脆生生的道:「吵什麼吵,緬兵又要打上來啦!誰要怕死誰先下去,李大人和我都不會攔的。」

  被心上人一頓斥責,年輕弟子頓時臉紅了大半,又羞又惱:「誰怕死,誰要退?既然思小姐都不怕,我王孟言就一步不退,與小姐並肩戰鬥!」

  思忘憂神色轉和,朝這人微笑著點點頭以作鼓勵,頓時王孟言心氣兒都高了八尺,美滋滋的想自己總算鼓足勇氣,把名字告訴思小姐了,總要在她心底占據一席之地吧?

  眾豪強子弟,十個倒有八個羨慕這王孟言,雖被思小姐斥責,總算把名字告訴她了,自然與眾不同。

  殊不知思忘憂轉過頭去,根本就沒記住這人的名字,倒是默念著秦林:「秦大哥呀秦大哥,你什麼時候才到這裡?那位、那位白姐姐,是你的… …嘻嘻!」

  ……

  白霜華躲在密林深處,圓睜雙眼窺視著緬軍的動靜,眼底寒冰與烈火交織,雪白的紗裙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宛如梅花盛開。

  她一手製造了緬兵和佛郎機火槍手之間的矛盾,引得他們互相猜疑,連續好幾天那個佛郎機頭子和莽應里爭吵,以至於火槍手們抗議緬兵「暴行」,寧願守在一邊坐看緬兵吃癟,就是不肯上戰場相助。

  蒲蠻關是鯉魚背的地形,異常險峻,緬兵的戰象難以展開,要靠西班牙火槍手提供火力才方便攻打。這下火槍手們作壁上觀,緬兵就倒了大霉,被偽丞相嶽鳳驅趕著一批批死在關下,就是打不開易守難攻的蒲蠻關。

  不僅如此,白霜華還施展輕功,翻山越嶺潛到關上,通報了秦林已經趕到雲南,即將領兵前來救援的消息,極大的鼓舞了士氣。

  之後她又回到關下,潛伏於密林之中,尋機偷襲殺死離開營地的緬軍士兵和佛郎機火槍手,取得了不錯的戰果。當然,莽應里、嶽鳳、加爾德諾等人居於中軍營帳,七八萬大軍四面環繞,即使以白霜華的能耐也不可能去刺殺他們。

  利用這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幾天時間,李建中加固了蒲蠻關的防禦,讓一些輕傷員恢復了戰鬥力。高明謙送來了一批新徵募的壯丁,思忘憂和孟養老兵加緊訓練他們,就連李建中的夫人趙氏也沒閒著,組織城中婦女趕製紗布、戰襖,烹製*餌塊、米糕,送到了關上。(註:熟米舂成的麵食)

  本來*危危可及的局勢,因此而稍為緩和,蒲蠻關守軍總算喘了口氣。(註:應為筆誤,岌岌可危)

  可莽應里和加爾德諾也不是傻子,嶽鳳更是命人四處巡查,終於發現了蛛絲馬跡,曉得上了明軍的當。

  於是他們重歸於好,緬兵和西班牙火槍手照舊聯手進攻,緬兵在前面當炮灰,威力強勁的火槍在後面盡情發揮,給蒲蠻關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這不,關下的緬兵又在準備進攻了。

  高踞灰黑色戰象背上的莽應里,拔出雪亮的彎刀直指關城,聲嘶力竭的叫道:「兒郎們,打開關城,直取保山,城中金銀細軟和婦人女子都是你們的!替本王拿下大理,從此立朝稱帝,你們都是本王的開國功臣!」

  做開國功臣,那是嶽鳳以下各級官將的事情,普通緬兵倒是對子女金帛更有興趣,緬甸畢竟貧瘠,想到保山和它身後赫赫有名的大理城,必定有許多值錢的東西和花一樣美麗的各族少女,緬兵的眼睛都紅了,嗷嗷叫著撲向關卡。

  「西班牙的勇士們,」加爾德諾也呼喝著,朝關卡揮了揮手:「為了上帝和國王!」

  潮水般的緬軍撲向關城,他們在督戰隊的催促下完全不計生死,西班牙火槍手利用人肉盾牌做掩護,將一排排子彈潑向關城,打得蒲蠻關上石屑紛飛,不少守軍悶哼著倒下。

  思忘憂騎著白象敢住,大象嘶吼著四處應援,女土司用餵毒的弩箭殺死了一個又一個緬兵。

  李建中也身著官袍烏紗,站在顯眼的位置,他的存在就代表了大明朝廷依然守在蒲蠻關上。

  越來越多的緬兵撲向關城,隨著防守力量被削弱,各處越發危險。

  關下,莽應里、嶽鳳和加爾德諾笑容滿面,這座抵抗良久的關城,看來是要被拿下了。

  白霜華暗暗著急,幾次三番想衝出樹林。

  正當危機關頭,蒲蠻關後突然響起三聲號炮,聲震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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