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9013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3
九八○章 盛名所累

  連志清一案的結局令人唏噓,秦林查明案情就到了後半夜,離開勾欄院時馮璞、李如松這一文一武降階恭送,態度與之前相比,不知熱情了多少。

  馮璞是地方官,秦林破了案拍拍屁股就走,他還得留下來處理一些首尾,畢竟死的是位國子監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上上下下都要交代清楚。

  明月西沉,星河璀璨,李如松背負雙手,抬頭看著天空一聲長嘆,本來請了京師清流言官中的幾位翹楚,巴望他們替自己剖白心跡,洗去父子並居重鎮的猜忌。誰知道鬧出這麼場風波,一番苦心可算付諸流水了,而且顧憲成、江東之等人含憤而走,恐怕今後……

  馮璞見狀暗笑,他是文官順天府尹,李家在遼東有多少軍功、李如松官運如何,本來不關他的事,但今天秦林破案破得爽快,馮府尹心情很好,樂得在李如松跟前做個順水人情,拱拱手笑道:「李將軍何以喟然長嘆,本官心中似有所感,有句話不知將軍願不願聽?」

  李如松神色一肅:「願馮先生教我。」

  馮璞撫著頷下三綹長鬚,笑容莞爾:「李將軍,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啊。秦督主長​​袖善舞,在京師登高一呼、便有群峰迴響,你那位徐老師與秦督主相善,放著現成的門路不走,在這裡長吁短嘆,卻不是現鐘不打倒去煉銅?」

  馮璞說罷就走,並不理會李如松,我點到即止、你好自為之,他順天府尹正三品文官,既不是李家的錄事參軍,也不是秦林的幕府記事,沒必要牽涉太深。

  李如松一怔,李家父子戰功赫赫,也曾提著腦袋浴血廝殺,也曾歌兒舞女千金揮灑。反正大明朝文貴武賤一百多年了,要向文官們低頭還看得開些,要對同為武臣的秦林服氣,而且對方還是個年紀遠不如自己的年輕人,他就有點兒不太樂意。

  「難道、難道真要應了那句話?」李如松苦笑,最後一聲長嘆,用力跺了跺腳。

  ……

  第二天,草帽胡同秦督主府邸。

  主人所居的臥室,秦林輕手輕腳的起床,回頭看看徐辛夷仍在酣睡之中,紅撲撲的臉蛋兒掛著甜笑,一副憨態可掬的俏模樣,秦林忍不住又俯下身,在豐潤的脣瓣上輕輕一吻。

  這個時候,身懷六甲的張紫萱在後院散步,青黛早早的去了女醫館坐堂問診,秦林徑直走到花廳上用早飯,就看見徐文長等在那裡。

  各色點心擺上來,秦林招呼徐文長一塊吃,又笑道:「老頭子,你說今天上午第一個來拜的是誰?」

  「李如松那渾小子!」徐文長嘿嘿的笑,山羊鬍子一翹一翹。

  秦林將一塊蟹黃燒賣送進口中,含含糊糊的道:「他就是你前些天提到,準備引薦給我的人?」

  呃,徐文長搖搖頭:「非也非也!張夫人家學淵源,有那位江陵相公一半的本事,就遠勝過老頭子我啦,不過畢竟女子之身,很多事情不便出面,所以我這一去,秦督主這裡就差了個迎來送往、料理文事的幕府清客。李如松是個沙場上斬將奪旗的武將,可做不來這些事情……其實那人是我同族一位晚輩,算日頭差不多就快到了吧。」

  正說話呢,守門的親兵就來通傳。

  來了!徐文長和秦林對視一眼,一老一少都咧著嘴嘿嘿奸笑。

  誰知道這次他們倆都猜錯了,來的不是李如松,而是之前從來沒見過面的新建伯王承勛。

  「原來是我這位世兄!」徐文長啞然失笑,與秦林分說清楚。

  心學大儒王陽明因平寧王之亂,獲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但他死後因朝廷傾軋,爵位遭到剝奪。直到三十八年之後的隆慶年間,才由兒子王正億繼承了爵位,萬曆五年王正億過世,其子王承勛襲爵。

  這位王承勛是王陽明的嫡長孫,論起來正是徐文長的世兄弟。

  「既是陽明先生嫡長孫,怎麼沒聽你們提及?」秦林詫異,王陽明有長孫,奉陽明先生從祀孔廟的卻是趙錦,有些不大對頭。

  徐文長苦笑著搖搖頭:「昨天來了的,混在隊伍裡面,秦督主沒注意罷了。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陽明先生豐功偉績,這才三代就泯然眾人啦,端的如何,秦督主一見便知。」

  秦林和徐文長迎到照壁底下,新建伯王承勳便由兩名僕人打扮的親兵領著過來了,但見這位伯爺年紀三十多歲,兩條眉毛又濃又黑,留著兩撇八字鬍,相貌倒也不差,就是眼皮有些浮腫,穿件白澤補服的官袍,腰間掛柄寶刀,手裡拿著折扇,看上去文不文、武不武。

  四條眉毛陸小鳳?秦林啞然失笑,想起昨天在送陽明先生神位入孔廟的人群中,確實有這位老兄,但當時沒幾個人搭理他,所以也沒有引起注意,想不到竟是王陽明的孫子,當今的新建伯。

  王承勛看見秦林,老遠就把折扇插在脖領子後邊,一溜小跑著過來,開始是想按武官抱拳行禮,剛做了個姿勢,想想可能覺得不大妥當,又換成文官的長揖到地,結果插在後頸窩的折扇順勢掉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秦林腳邊。

  「小伯王、王、王承勛,見過秦督主,徐世兄。」王承勛鬧了個手忙腳亂,腦袋上熱汗直冒。

  徐文長眉頭大皺,太老師何等人物,傳到第三代就這般上不得臺盤,真叫人情何以堪。

  秦林倒是很謙和的對答,還替王承勛撿起扇子塞回他手中:「世兄,不必著急,有話慢慢說,來來來,咱們先進去坐下,喝碗蓮子羹再說,秋老虎還熱得很呢,不要中暑了。」

  就這麼兩句話,王承勛感動得眼淚花花的,只覺好久好久沒聽到這般暖人心的話了。

  王陽明文臣以武勛封爵,後人吃虧就吃虧在這上頭,在大明官場中成了個另類:王正億、王承勛襲封爵位,就沒走科舉正途,文官們覺得他是武功勛貴,自然而然就多了層隔閡;但正兒八經的武功勛貴,像魏定兩徐、懷遠侯常家、黔國公沐家,是朱元璋開國時封下的,成國公朱家這些,也是朱棣靖難時封下的,全都是武將出身,在他們眼中文官封爵的王家也是個異類。

  所以,新建伯就成了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角色,再加上君子之澤三世而斬,王承勛學問不濟、為人還有點四六不著調,到頭來連趙錦、徐文長這些世叔世兄,都乾脆不帶他玩了。

  這次王承勛拜訪秦林,便是感謝他替自己祖父出力,促成了陽明先生從祀孔廟——本來吧,王承勛還懵懵懂懂的,是趙錦實在看不下去,提醒了一下這位世姪,他才明白過來。

  王承勛送了秦林一筆厚禮,坐在花廳上東扯西拉,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徐文長時不時擺出世兄的架子教訓他,叫他勤學苦讀,方不負陽明先生赫赫聲名,如果學文不成,或可改學武,同樣可以建功立業。

  新建伯脾氣挺好,一直笑嘻嘻的洗耳恭聽。

  可惜以秦林的眼力,立刻看出這傢伙純粹左耳進右耳出,只怕半個字都沒往心裡去。

  徐文長老成精了的,如何瞧不出來?略盡人事而已。

  門房又來通傳,這次真是李如松到了。

  秦林見了李如松,待會兒就要去找徐廷輔、常胤緒他們,可以把王承勛帶著一塊去,也算替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的新建伯通通聲氣。

  哪曉得王承勛聽說李如松要來,彷彿認定秦林這個東廠督主勾結外臣,裡頭有什麼秘密似的,站起來誠惶誠恐的告退:「督主日理萬機,李將軍到此必有軍國重事,小伯不便在這裡攪擾,這就告辭,這就告辭。」

  瞧這話說的,好像秦林有啥陰謀詭計呢!秦林聽了愕然,皺皺眉:「伯爺似乎不必急著走吧?待會兒還有幾位都門紈絝……」

  王承勛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個勁兒的打躬作揖:「不勞遠送,督主請留步……」

  秦林和徐文長留都留不住,王承勛飛也似的走了,這傢伙還真是四六不著調啊!

  李如松氣度端嚴,穿著簇新的正紅色武官袍服,上來就行禮:「末將拜見秦督主,常聞東李西麻皆不如秦一槍,督主威風凜凜,見面勝似聞名!」

  是了,原來在這裡呢!秦林和徐文長相顧一笑,李如松還真是驕傲得很哪。

  一直以來,李如松見著秦林都有點疏遠,原來就是為了這句話,九邊將士紛傳的「俞龍戚虎鄧神槍、東李西麻劉大刀,皆不如秦林秦一槍」。

  大明朝如今最有名的六員名將,正好兩兩相對,其中俞龍戚虎同為帥才,遼東李家、宣大麻家是將門,鄧子龍和劉綎則是出名的勇將。

  俞大猷死了,讓兒子俞咨皋拜在秦林門下;戚繼光從不吝惜對秦林的頌揚,旁人只要問起,戚帥總是貶己褒人,說秦賢弟勝愚兄百倍;秦林促成四路出塞底定土默川,麻家將的麻貴親手替秦林牽馬,有這麼幾出,那句口訣當然越傳越廣。

  可李如松不服氣啊,我遼東李家為大明朝立下多少殊勛,怎麼就不如秦林了呢?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4
九八一章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李家將在遼東威福自專、奢侈無度,大有唐末藩鎮割據之勢,轟轟烈烈尤甚過世鎮雲南的黔國公沐家、東南柱石的魏國公徐家,實為明朝數百年之異數,絕無僅有。

  可這一切,都是李家將拿血汗甚至性命拼出來的,在遼東苦寒之地和蒙古人、女真人血戰大小百餘場,屢挫強敵、陣斬胡酋無數,開疆七百里,其間也曾衝風冒雪出塞外、也曾披星戴月追虜騎,更多時候是頂著遮天蓋日的箭雨,和漫山遍野的諸部控弦之士浴血廝殺!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長子,血火廝殺中成長起來的將門虎子,他比戚繼光、麻貴都要年輕,也更加鋒芒畢露!

  秦林之前也見過不少名帥勇將,俞大猷崖岸自高、不為五斗米折腰;戚繼光則外表樸實如老農,為了報效家國,寧肯摧眉折腰事權貴,自汙聲名而不悔;麻貴治軍嚴謹、鄧子龍老當益壯,俱為一時之良將。

  不過,這些名帥良將全都歷經官場沉浮,背負了太沉重的東西,歲月的磨礪讓他們更像藏鋒的寶劍、歸鞘的利刃,輕易不肯將鋒銳示人,恰逢其會才稍露崢嶸。

  唯有今天見到的李如松,李家在遼東樹大根深,他平生未曾受過摧折,被遼東的風雪淬煉得鋒銳異常,站在那裡身形挺拔,便如高山上的一棵青松,英風銳氣不肯讓人,又好似一柄出鞘的寶刀,寒光爍爍!

  李如松既有驕傲的實力,也有驕傲的資格,背靠遼東李家這棵大樹,就算一時蟄伏,遲早有出頭之日。像他這樣的人,現在的秦林還不可能留為己用……

  秦林笑嘻嘻的踏上一步,與李如松行了平禮,不亢不卑的道:「將軍言重了,什麼秦一槍,也就在這都門之中縱橫捭闔,掙得些許浮名,將軍父子在邊關一刀一槍拼出來的聲威,那才叫做如雷貫耳。」

  徐文長在旁邊揪著山羊鬍子偷笑,秦督主這話說得漂亮,老夫那徒弟就吃這套。

  可不是嗎,秦林如果刻意折節下交,反而近乎虛偽,對李如松這種驕傲的人來說無異於侮辱,相反,他要是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李如松又不是戚繼光,非得在邊鎮上殺敵報國一展平生之志。人家搞毛了一拍屁股回遼東,混吃等死都能繼承老爹李成梁的寧遠伯爵位,何況李家在遼東和藩鎮差不多,有老爹提攜,李如松沙場建功的機會還能少了?

  秦林這般說,就把李如松擺在了平等的位置上,意思是你李家在遼東是大拿,但在京師裡頭,還是我秦督主的「浮名」要稍微管用一些。

  果然李如松聽了心頭一鬆,本來有些勉強的笑容也變得自然了許多:「哪裡哪裡,督主過謙,末將在遼東亦曾聽聞督主大名……些小禮物不成敬意,秦督主隨手賞人吧。」

  李如松從袖子裡掏出一份禮單,雙手呈給秦林。  

  這「薄禮」的分量可有點重,遼參十斤、東珠一斛、鹿茸百枝、貂皮百張,秦林接在手裡就暗笑,看來李家打仗厲害,撈錢的本事也不差,秦林自是來者不拒,笑嘻嘻的收下禮單。  

  「都是爽快人,你們倆就別客氣啦,我老頭子晒在太陽底下,熬人油呢?」徐文長打個哈哈,又居中寒暄兩句,委婉說了李如松的處境。

  李如松對徐文長頗為感激,暗道還是徐老師偏幫自己這徒弟。

  殊不知徐老頭子早把徒弟出賣了,在秦林跟前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只差把李如松小時候尿床的事情都給抖摟出來……  

  抿了幾口香茶,秦林就帶李如松去找朱應楨、徐廷輔、常胤緒這群勛貴子弟,李如松格外感激,他李家雖然崛起很快,但和正牌勛貴還差著不少,寧遠伯的招牌還遠遠比不上定國公、懷遠侯,能和這些武勛世家結交結交,不管是對李如松本人,還是對整個李家都有益無害。

  徐廷輔一群人在天外天大吹大擂,設席面藉口請常胤緒,實則招待秦林,結果看到秦林沒帶徐辛夷,倒帶了個虎虎生威的李如松。

  瞧著眾人頗為驚訝,秦林笑著抖了抖衣袖:「怎麼,就不許本督甩開你們那位大小姐,也灑脫一下?」  

  「哪、哪能呢?」徐廷輔格外高興,湊上去小聲道:「小姑姑沒來,愚姪慶幸還來不及。」

  常胤緒也哈哈的笑,比起動不動揮拳頭瞪眼睛的徐大小姐,秦林可隨和多了,他睜圓了牛眼:「大小姐沒來,咱們正好鬧一鬧,我說秦兄也是的,幹嘛把頭母老虎帶著?」

  登時就有人笑起來:「小常,你敢把這話當著督主二夫人說一遍?仔細你那幾顆門牙!」

  眾位小公爺小侯爺笑成一團,大傢夥互相吹牛打趣,言語中頗為推許秦林和徐辛夷,卻沒人理會秦林帶來的李如松,就連向來隨和的朱應楨,也只和他哼哼哈哈了兩句就扭過頭去。

  武勛貴戚骨子裡有股傲氣,李家在遼東再怎麼牛逼,武勛世家眼中到底還是個暴發戶,上不得臺盤。話說回來,哪怕是秦林呢,若非娶了徐辛夷,最多也就和二愣子常胤緒拉拉交情,不可能和這麼多勛貴打成一片。

  秦林早料到會有這般局面,衝著眾位勛貴大聲道:「我輩安居京師享福受用,全賴李將軍父子在外廝殺征戰,列位說,該不該敬他一杯?」

  從來武無第二,這句話一說就戳到勛貴們的軟肋──他們雖是武臣身分,卻都沒真正上過戰場。

  常胤緒立馬跳起來,舉起極大的一隻海碗,滿滿的盛了一碗酒,不懷好意的遞到李如松眼皮子底下:「秦老哥說得對,來,我敬你這碗酒,是帶把的就一口乾了!」

  一大碗二鍋頭,十個人有九個受不了,這不是明擺著要叫李如松出洋相嗎?

  李如松微微一笑,順手接過酒碗,脖子一揚咕咚咕咚就喝了個精光,將海碗穩穩的放回桌上,臉不紅手不抖。眾勛貴面面相覷,全都看得直了眼,那可是一整碗的二鍋頭啊!

  秦林竊笑,又拍拍手:「有酒無舞,甚為無趣,聞得李兄從遼東帶來各族歌姬舞女,何不請來見識見識?」

  李如松略呵呵腰:「如督主所願。」

  胡茄聲聲,羌笛陣陣,悠揚空寂的樂聲鋪天蓋地而來,一座天外天彷彿變成了塞外草原,接著樓板傳來輕盈的腳步聲,蒙古、朝鮮、女真等等各族美女輕歌曼舞走入,不但身段窈窕、容貌姣好,每人身上都珠玉琳瑯,珍珠、黃金、百寶裝飾,極盡奢華。

  小公爺小侯爺們全都咋舌,他們要這麼富麗堂皇,卻也不算難,但要找到這各族美女,那就不大容易了,沒想到李如松也是同道中人啊!  

  遼東李家,打仗如狼似虎,享樂也窮奢極欲,李如松這個「官二代」的脾氣,與冠軍侯霍去病頗為相似。

  徐廷輔端起了酒杯:「沒想到李兄也有這般瀟灑風流,來來來,小弟敬你一杯!」 

  李如松很快就和勛貴們打成一片,酒酣耳熱之餘,對秦林更為感激。

  秦林並不居功,言語一如平常,憑這點小恩小惠就想收服李如松,恐怕做夢都夢不到,憑此和東李結個善緣,將來在遼東有一臂助,已經相當滿意了。

  勛貴們胡天胡地,秦林酒過三巡就回到家中,正瞧見徐文長在收拾行裝。 

  「我那族姪已經到了。」徐文長告訴秦林。

  對徐文長這位族姪,秦林並不怎麼在意,因為徐老頭子說過,這個年輕人也就是比較勤奮好學而已,請他來做個周旋於迎來送往、勞形於案牘之間的幕府清客罷了,反正出謀劃策的事情有張紫萱──開玩笑,張居正的家學淵源,誰還能勝過相府千金?

  不過好歹是徐文長推薦的人,秦林給老先生面子,請新來的徐先生花廳相見。

  徐先生頗為年輕,只有二十幾歲,是個白面微鬚的小生,形貌溫文爾雅,見到秦林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稍稍有點遲疑。

  徐文長招招手:「子先賢姪,你還不來拜見秦督主?」

  徐先生趕緊上前,長揖到地:「學生徐光啟,拜上東翁。」

  徐、徐光啟!秦林眼睛瞪得像對二筒,嘴巴合不攏來,連聲道:「你、你是徐光啟?徐老頭子的族姪?」

  徐文長怪眼一翻:「有什麼奇怪的?他是松江徐,我是山陰徐,中間就隔一座杭州灣,聯宗排下來,子先正是我族姪。」

  沒什麼,沒什麼,秦林搖搖手,感嘆世界真小,利瑪竇,徐光啟……他壞笑著拍了拍徐文長:「老頭子,你可以走了,你真的可以走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第二天清晨,徐文長帶著青黛贈給的諸般補藥,徐辛夷率女兵縫的一件皮裘,張紫萱送的江陵太師親筆批點過的一部《呂氏春秋》,騎上快馬,偕三五從人,朝著北方揚鞭而去,並不留戀這京師的十丈軟紅,因為草原上有位痴心守候的青絲紅顏……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5
九八二章 入我彀中

  徐光啟二十四歲,已經娶妻生子,萬曆九年他二十歲時考中秀才,第二年應舉名落孫山,因為家境貧寒又遭逢災害,他只得拋下妻兒老小,去福建、廣東替人做幕賓。

  像徐光啟這樣沒什麼名聲,又只是秀才身分的文人,也只能設館教幾個蒙童,或者替官府做低級幕賓,而且收入相當微薄,窮秀才那個窮字是跑不掉的。

  徐文長知道這個族姪有幾分才華,但此時徐光啟聲名不著、才華未顯,老頭子也只是純粹照應族中晚輩的意思,讓他到秦林這裡來做個迎來送往的清客、整理卷宗的文案夫子,每年支二十四兩紋銀的薪水,就已皆大歡喜。

  徐光啟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上有老母在堂,嬌妻青春妙齡,幼子嗷嗷待哺,偏生家裡一貧如洗,能在秦林這裡安安穩穩的幹下去,是他目前最大的期望,而預支一筆薪水,解解家中的燃眉之急,對他來說也很重要。

  年輕人畢竟臉皮薄,徐光啟覺得徐文長替自己引薦,已經幫了不小的忙,實在不好再麻煩他老人家——畢竟他們只是同族,並非嫡派近支。

  所以等到徐老頭子離開之後,徐光啟才準備把要求提出來,可開這個口又實在不好意思。他在秦林的書房外面徘徊良久,也沒邁出關鍵的一步,以至於親兵侍衛都開始懷疑這個新來的徐先生,是不是在圖謀不軌。

  侍衛們投來的懷疑目光,更增添了徐光啟的窘迫,要不是家裡實在需要一筆錢,他幾乎要落荒而逃了。

  「徐先生有事嗎?」從書房中傳來秦林溫和的語聲,他早就看見徐光啟在門外猶豫徘徊,之前從徐文長那裡了解到此人的處境,偏生又這麼面皮薄,不禁心頭暗暗好笑。

  徐文長那麼厚臉皮,裝瘋賣傻、撒潑發狂樣樣來得,這個臉皮薄的徐光啟,真是他族姪嗎?

  一句問話倒是給了徐光啟臺階,他抬腳走進來,深深長揖到地,結結巴巴的道:「東翁在上,學生、學生叨擾了。」

  秦林揣著明白裝糊塗:「安排的住處還滿意嗎?本督只怕些許粗茶淡飯,慢待先生了。」

  「哪裡哪裡,光啟數年間顛沛流離,置身督主府中,恍如人間天上。」徐光啟說到這裡,情知不開門見山是不行了,咬咬牙,又一記長揖作下去。

  秦林詫異:「徐先生這是?」

  徐光啟紅著臉:「得督主青目,實乃光啟三生有幸,學生卻有個不情之請,寒家困頓,上有老母下有幼子,願預支半年薪水以安家室。」

  「這有何難?」秦林大笑,雙手扶起徐光啟,立刻讓人叫陸遠志來,支給徐先生半年薪水。

  陸胖子捧著五十兩紋銀,屁顛屁顛的送到書房。

  徐光啟反而不敢接了,訕訕道:「當不得這許多,只消預支半年薪水足矣。」

  「這就是你的半年薪水嗎!」陸遠志莫名其妙。

  徐光啟更加摸不著頭腦,怔怔的望著秦林。

  秦林似笑非笑:「京中居,大不易,徐先生高才,難道值不得百兩一年?」

  徐光啟恍若夢中,陸遠志已將銀子塞進他手裡:「拿著吧,秦督主有錢得很,咱做弟兄的也得幫他花花,先生不必和他客氣!」

  「東翁待學生如此,學生、學生實不知……」徐光啟感動得熱淚盈眶,再次衝著秦林作揖,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那袖子底下打著好幾塊補丁。

  他只是個科舉不利的窮秀才,滿天下車載斗量,哪怕同族的徐文長都沒像秦林這樣高看他,此刻心情之激盪真是非比尋常。

  陸遠志知趣的退了出去,不曉得這徐光啟有什麼本事,總之秦林這是要拉攏他,嘿嘿,秦督主這手段,越來越像戲臺上的曹孟德啦!

  在徐光啟面前,秦林態度格外和藹可親,年輕的秀才不禁暗自思忖,都說東廠督主多麼可怕,一會兒鋸人頭、一會兒開膛破肚,見了面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明明就是位善解人意的謙謙君子嗎!可見三人成虎,人言不可盡信。

  再看他書桌上,一大疊文牘等著批閱,分明就是位嘔心瀝血扶保社稷的大忠臣。

  秦林一邊批閱東廠送來的文牘,一邊和徐光啟拉家常,漫不經心的問道:「今年乙酉科鄉試,徐先生回去應舉嗎?秋闈將近,如果先生有意應舉,下個月也該南歸了。」

  「這、這不大妥當吧?」徐光啟言不由衷的說著,一顆心砰砰的跳起來。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哪個讀書人不想金榜題名,從此魚躍龍門?而且照著官場上不成文的規矩,幕賓要歸鄉應考,主人都是熱情相送、不得留難的。

  但是,徐光啟剛到秦林這裡,又預支了薪水,如果再提回鄉應試,未免太不知趣——就連徐文長的意思,也是叫他這一科不要去白費力氣。

  事實上,徐光啟先後五次落榜,直到十幾年後的第六次鄉試才考上舉人,可他現在並不知道啊,只要有機會,就心癢癢的,總想去試試。

  沒想到秦林格外善解人意,笑道:「徐先生正當青春之年,怎麼可以蹉跎蹭蹬?先歇息幾天,下個月本督給你東廠的火牌,你可以使用傳驛回鄉應舉,不耽誤事兒。」

  徐光啟這次是真正感激莫名了,頗有士為知己者死的心情,大恩不言謝,他下定決心將來不論如何,都要報答秦督主這份恩義。

  秦林又問道:「令族叔徐老先生乃心學嫡傳,不知徐先生治學以何為主?」

  「學生愚昧,於科舉正道上功夫不深,反而喜歡百家雜學,所以壬午科鄉試名落孫山。」徐光啟說著就非常遺憾,其實他相當聰明,在家鄉便有神通才子之稱,可惜對八股文章的興趣遠不如百家雜學。

  「哦,先生喜歡百家雜學嗎?」秦林放下了筆,走到書架前面,從裡面抽出許多書來:「本督不喜四書五經,倒是很喜歡這些東西,你來看看吧。 」

  《農桑輯要》、《周*髀算經》、《測圓海鏡》、《儀像法式》、《夢溪筆談》、《水經注》……歷朝歷代算學農學、天文地理的著作都有,除此之外,又有本朝趙士楨、畢懋康新編的《火器圖說》,潘季馴的《河防一覽》,戚繼光的《紀效新書》。(註:「必」)

  一本本書散發著油墨清香,都是上好的版式,徐光啟只覺眼前一亮,神情喜不自勝,目光彷彿被粘在了上面,再也挪不開。

  這個時代不管印書買書都是相當沉重的負擔,李時珍至今逗留南京,好幾年了,五十二卷的《本草綱目》出到四十幾卷,還有十來卷沒印完。而像徐光啟這樣的窮秀才,只能靠借書、抄書,買點粗製濫造的便宜書讀讀,像這樣完備的珍品書籍,在真正讀書人眼中簡直比絕世美女更有吸引力。

  徐光啟大喜之餘正要伸出手,忽然又猶豫起來,秋闈在即,既然決定回鄉應舉,就該苦讀四書五經,練練八股文章,要是現在又沉浸在這些雜學當中……

  秦林伸出手,笑容可掬,宛如誘惑浮士德的魔鬼:「本督這些書,難道徐先生都已看過了?來來來,不必客氣,只管取去讀。」

  徐光啟再也忍不住了,從秦林這裡借了兩本,他告誡自己:兩本,只看兩本,接下來就要全心全意練八股文章,準備應舉了。

  離開時,可憐的徐光啟並沒有注意到,秦林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請君入甕的壞笑……

  ……

  果不其然,徐光啟不借書則已,一借就再也不可收拾,他沉浸在知識的海洋中,如飢似渴的汲取營養,哪怕一再告誡自己不可沉迷,可怎麼也管不住。每次自欺欺人的下定決心,說明天就扔下雜學改看八股,結果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借了兩本又兩本,無論如何都沒法丟下。

  徐光啟萬般痛苦的發現,隨著秋闈日期的臨近,他反而一篇八股文都看不進去了,滿腦子裝著的都是算學農學、天文地理,以這樣的狀態去應考,那簡直就是個笑話。

  明明秦林開具了東廠的火牌,又善解人意的預支了薪水,徐光啟可以應舉加上安家兩不誤,可他就是拖延著不肯南下。秦林的書房像寶庫一樣令他無法割捨,每天照舊到秦林那裡還書又借書,只是偶爾在自己房間的窗口,仰著脖子看著天空發呆。

  「這傢伙完蛋了。」女兵甲很有把握的做出了論斷。

  女兵乙表示:「他要是能考上舉人,我可以把名字倒過來寫。」

  「徐先生真可憐……」女兵丙深表同情。

  「秦督主太狠了,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徐先生?」小丁眼睛​​忽閃忽閃的,突然臉色發綠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麼不應該想的事情……

  到了秋闈報名的最後一天,徐光啟終於被現實擊倒,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可能回鄉應舉了,於是他向秦林交還了傳驛火牌。

  「學生要把妻兒老小都接到這裡來,」徐光啟告訴秦林,又愧疚的道:「可惜辜負了督主一番好意,終究沒能回鄉應舉。」

  「沒關係。」秦林嘿嘿笑著安慰他,落入督主彀中,大概徐光啟永遠沒機會去應舉了吧。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5
九八三章 南疆有變

  秋風初起,草帽胡同的督主府邸,變得前所未有的繁忙,不管是甲乙丙丁四女兵,還是秦林身邊的親兵侍衛,以及拮芳、採萍這些丫鬟,忙碌之餘又帶著三分喜氣。

  往日飛鷹走馬的徐大小姐,竟老老實實的待在府中哪兒也不去,親隨女兵們也絕足不出,西校場頓時少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常去槿黛女醫館的夫人小姐們,也發現女醫仙李青黛有多日不來了,由別的女醫生代替她坐堂問診。

  就連威震京華的秦林秦督主,也有好幾天沒去東廠視事,一應庶務全都扔給了霍重樓、劉三刀、曹少欽、雨化田這東廠四大悍將,連續多日深居簡出。以至於不明就裡的各派人物,尤其是張鯨、劉守有和舊黨清流,比平日裡加倍的小心提防,唯恐秦林飆發電舉,將有雷霆萬鈞之行事。

  殊不知此時此刻的秦督主,正在自家後院裡,像個毛頭小夥子似的走來走去,兩隻手不停的搓啊搓,什麼名臣氣度什麼督主威儀,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時而抬頭看天,時而雙目茫然,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樣叫誰看了都覺著好笑。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即將初為人父,秦林當然緊張,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揪著,怎麼也鬆弛不下來。

  陸遠志在旁邊陪著他,胖乎乎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秦哥,沒事兒,師妹是什麼手段,那叫手到擒來!」

  「切,輪到張小花的時候,只怕你還不如我呢。」秦林嘆了口氣,張小花就是女兵甲,他又把胖子手拍了拍:「豬蹄子趕緊挪開,壓著不舒服。」

  倒不是胖子手真的有多重,而是心頭壓著事兒,哪怕輕飄飄的一隻手搭在肩膀上,也覺得頗為沈重。

  哇~~忽然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從產房中傳來,服侍的丫鬟們齊聲高叫:「生了,生了!」

  我靠!陸遠志正想給秦林道喜,卻見這位督主大人嗖的一下竄了出去,反把他唬了一跳。

  秦林不顧女兵的阻攔,旋風般衝進產房,第一眼看見床鋪上香汗淋漓的張紫萱,見她面色蒼白閉著眼睛,急忙問青黛:「怎麼樣,你紫萱姐姐怎麼樣?」

  「母子平安。」青黛抿著小嘴兒樂呵呵的,以前也給人接生過,但這次顯然意義不同。

  「就擔心你的紫萱妹妹,也不問問你兒子!」徐辛夷撇撇嘴,拍了秦林一下,她懷中抱著嬰兒。

  徐大小姐自然不是真的吃醋,她大大咧咧,但久在豪門之中,早見慣了叔伯兄弟那副嘴臉,第一句話一定是問是男是女,秦林卻是問張紫萱是否平安,這實在與眾不同。

  嫁給這個男人,值了!

  初生的嬰兒裹在襁褓之中,被徐辛夷抱在胸前,眼睛還睜不開,張著嘴巴哭了一陣便沉沉睡去。秦林觀察著自己兒子,皮膚紅通通的,一個胖乎乎的小不點,眉眼間依稀有自己和張紫萱的影子。

  這就是我兒子?

  他就是我兒子!

  初為人父的幸福感充斥著秦林的胸膛,他輕輕俯下,用鼻尖蹭了蹭嬰兒柔軟的小臉蛋。

  甲乙丙丁忙裡忙外的服侍,事情做得差不多了,一個個好奇的擠過來看嬰兒。

  女兵甲端詳著嬰兒,非常肯定的說:「鼻子像張夫人,又挺又直。」

  女兵乙表示贊成,又道:「眼睛又黑又亮,睫毛長長的,和夫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看他頭髮多漂亮,也和夫人一樣呢,」女兵丙驚奇的稱讚著,確實,一般嬰兒的頭髮都比較稀疏,但這個嬰兒的髮絲柔順而濃密。

  秦林本來挺高興的,這時候有點不樂意啦:「喂,喂,怎麼優點都是像媽媽,合著就沒像我的地方?」

  小丁咬著手指頭,仔細看看嬰兒,又把秦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弱弱的道:「好像他那副抿著嘴壞笑的樣子,比較像你哦~~」

  此時嬰兒在徐辛夷懷中睡熟了,把徐大小姐綿軟堅實的胸脯當作了睡床,非但沒有再哭,小嘴兒微微翹起竟像是在笑,嘴角還掛著晶晶亮亮的口水,一副色色小壞蛋的模樣。

  不說便罷,小丁一說,眾人越看越覺得很像秦林,憋不住的發笑。

  秦林仰天長嘆,到底還是有我的優點啊,雖然好像太那啥了點……

  眾人笑聲雖小,張紫萱卻被吵醒了,聲音有些沙啞:「徐姐姐,把兒子給我看看。」

  青黛扶張紫萱稍稍起身,在她身後墊了兩隻枕頭,然後徐辛夷把嬰兒輕輕的放在她身邊,還很有些不捨。

  別看徐大小姐前段時間為自己肚子沒動靜嘔了點氣,可她本心是善良的,看到這天真可愛的小秦林,溫溫熱熱的小身體依偎在自己懷中,心中就只剩下憐愛之意。

  張紫萱感激的衝著青黛和徐辛夷笑笑,這才溫柔的看著兒子,神情溫潤而祥和,伸手撫了撫鬢角被汗水浸濕的髮梢,並不抬頭:「秦兄,你替兒子取名字了嗎?」

  呃~~秦林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前些天忙著各項事務,近兩天又光顧著緊張了,竟沒有想到替兒子取名。

  「哼,出洋相了吧?」徐辛夷在秦林耳邊壞壞的笑。

  青黛刮了刮鼻子,吐著小舌頭:「秦哥哥,大笨蛋!」

  秦林撓了撓頭皮,訕訕的道:「是,是啊,我還真是笨。」

  張紫萱終於抬起頭來,儘管疲憊,眸子依舊深邃如飛瀑之下的深潭,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吃吃笑起來:「瞧你那副呆樣兒!」

  秦林也算有急智,嬉皮笑臉的道:「我的確不學無術,取名也取不出什麼好的,不過他母親有本事啊,相府千金,家學淵源,要不是女兒身,十個八個狀元都考取了,替他取個名字,豈不比我取得好?」

  「就你貧!」張紫萱掐著手指頭算了算,秀眉微蹙:「算生辰八字,此子五行缺水,取名應該帶個偏旁有水的。」

  「秦江?」秦林一口道出:「咱們相識是在大江之上,他那過世的外公,也號為江陵相公,不如就叫秦江吧!」

  張紫萱思忖片刻,搖搖頭:「不好,江為流動之象,取名恐顛沛流離,而且你忘了那次江上有……」

  這倒是,秦林撓撓頭,和張紫萱確實是在大江上結緣,但那次也遇到了江上浮屍,頗為不吉。

  「澤。」張紫萱很篤定的道:「咱們江陵在古時候就是雲夢澤,澤有水,有溫潤氤氳之氣,大吉。」

  徐辛夷也道:「雨露恩澤,這個澤字好。」

  「好啊好啊。」青黛拍著手,喜道:「中藥也有味乳香,最為名貴,又叫做天澤香,倒是吉利得很呢!」

  秦林一拍巴掌:「好啊,就叫秦澤。這孩子缺水、火重,臉蛋紅紅的,乾脆小名就叫火娃吧!」

  大名秦澤,乳名火娃,意義相對頗為可喜。

  眾人都替秦林高興,這是秦林府中降生的第一個嬰兒,所有人都稀奇得緊,圍著爭長論短。

  唯有張紫萱聽到火娃兩字,忽然咬了咬嘴脣,接著神思迷惘,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紫萱姐姐,你累啦,休息一下吧,待會兒孩子醒了我叫你。」青黛服侍張紫萱重新躺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張紫萱的眉頭舒展開來,抿著的脣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天意啊天意!秦澤,小名火娃,昔年文王演周易六十四卦,第四十九卦澤火革,上上大吉,卦象為……順天應人,鼎革也!

  ……

  兒子秦澤降生之後,秦林很是輕鬆開心了幾天,堂堂東廠督主變成了宅男,在家陪老婆孩子。

  不過,樹欲靜而風不止,東廠從各種途徑收到的情報,顧憲成等輩因連志清之死大大的丟了臉,稍稍偃旗息鼓,但張鯨、劉守有、丘橓這幾位又蠢蠢欲動了。

  說到底,東廠督主給人的壓力實在太大,秦林現在內則結好張誠,外則總督東廠,幾次三番出手,每次都掀起了莫大的風波。所以張鯨、劉守有絕不相信他會就此罷手,雙方早已勢成水火,也只能鬥個你死我活。

  唉,張司禮、劉都督,你們這是何必呢?

  再給我一年、一年時間……鄭楨就該忍不住了吧……

  秦林盤算著,他以武臣身分執掌東廠,還真正拿到了實權,這在大明朝實在是違背祖制的異數,也難怪各派勢力都會刻意針對,而清流舊黨更視自己為眼中釘、肉中刺。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秦林執掌東廠大權是張,接下來也該稍微鬆馳,以待時機變化。

  但是,已經到了東廠督主的位置,正所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哪怕你想抽身退步,朝中政敵也絕不肯輕易容讓。

  現在的朝局就是個大漩渦,秦林只有從這漩渦中心脫身,跳上岸邊看潮水漲落,才能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時機,再毅然入海劈波斬浪!

  機會何來?

  雲南發生的變故,給了秦林脫身之機,這天他收到了思忘憂派武士歹忠送來的書信,與此同時,奉萬曆聖旨逮捕問罪的雲南按察使李材、金騰副使陳嚴之、游擊將軍劉天俸,囚車赴京直下詔獄。

  雲南邊陲,緬甸東吁王朝莽應里驅兵叩關!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6
九八四章 施甸!施甸!

  萬曆皇帝大玩帝王心術,京師袞袞諸公忙著黨爭傾軋,申時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張鯨、張誠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劉守有、丘橓待時而動,余懋學、趙用賢舊黨清流像打了雞血似的整日痛罵奸佞誤國,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昏昏沉沉的過下去,彷彿大明朝就真的江山永固萬萬年,永無沉淪之憂。

  殊不知就在此時,大明王朝的西南腹地已經烽火連天,木邦宣慰司、孟密安撫司、蠻莫安撫司、隴川宣撫司先後淪陷。緬甸東吁王朝大軍長驅直入,雲南百姓流離失所,紛紛扶老攜幼向內地逃難。

  高黎貢山以東、潞江以北的永昌府施甸縣,就成為了難民的首選目的地,盈江、芒市、隴川的漢土百姓,全都沿著通往內地的官道向這裡聚集,小小的縣城根本無法容納,於是城外搭起了連片的窩棚。

  邊民生活窮苦,壇壇罐罐、傢伙什物都捨不得丟掉,牛啊羊的也全都牽了來,城外的大片窩棚顯得格外雜亂,小孩哭鬧、老人嘆氣,加上連日陰雨綿綿,各族百姓困苦不已,一副哀鴻遍野的淒慘景象。

  好在地方官府終不至全然尸位素餐,派出兵丁衙役巡邏彈壓,又有鄉紳發了善心,架起十幾口大鐵鍋施粥。儘管那粥稀得可以照見人影兒,卻也聊勝於無,喝了總算身上有幾絲兒熱氣,讓顛沛流離的難民們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造孽啊!」施甸城中的百姓們出城,看看難民當中有沒有親朋好友,大起惻隱之心的同時,未嘗沒有幾分慶幸。施甸地近順寧、永昌,已經是雲南內地,又有高黎貢山和潞江遮護,向來安全得很,比起這些家鄉淪陷的難民,施甸人實在太幸運了。

  「嗷~~」高亢的象鳴引起了一陣騷動,膽小的難民四處亂竄,兵丁衙役也驚慌起來:難道莽應里的象兵,竟深入到了這裡?

  山路彎彎,走出​​一頭白色的大象,長長的象牙伸展出來,身軀威武雄壯,不過本來華麗的錦緞鞍韉已有些破損,某些地方還帶著暗紅色的血漬。

  大象背上端坐著一名粉妝玉砌的少女,約莫十三四歲,粉嘟嘟的圓臉蛋,滿頭插著銀飾,穿著刺繡花邊的藍色布裙,腰間配一柄象牙裝飾的彎刀。白生生的雙腳沒穿鞋子,腳踝處套著金環,正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象背,聲音如黃鶯出谷:「敢住,走快些,咱們趕緊去報信呀!」

  施甸的軍民百姓和難民都鬆了口氣,這是心向中華的白象女土司思忘憂,孟養宣慰使思家上下數十口保家衛國力戰而死,所餘的唯一骨血。

  思忘憂身後,數百名孟養兵沿著官道逶迤而來,有的頭上纏著浸血的白布,有的拄著刀槍一瘸一拐,幾乎人人帶傷。好在精氣神兒還不錯,倔強的眼神裡帶著股悲壯義烈之氣,顯然經歷過慘烈的浴血搏殺。

  難民中有感念思家恩義的孟養百姓,趨前朝著思忘憂匍匐行禮,又私下向認識的孟養兵詢問前線戰況。

  士兵們嘆口氣:「不成啦,巡撫饒大老爺不肯發兵,小姐領著咱們打了三仗,擋不住緬兵勢大,只好敗下來啦。」

  難民們頓時哀聲陣陣:「唉,朝廷怎麼就不發天兵,眼睜睜看著緬兵打進來唷!難道天朝大皇帝丟下咱們不管嗎?」

  思忘憂並沒有阻止士兵和百姓交談,抿著小嘴兒一言不發,稚嫩的臉蛋帶著與她年紀不相符的沉穩和堅毅。經歷了父母兄長全家被害,經歷了萬里赴京求告,然後整整四年邊境游擊,苦心瀝血收復國土的戰鬥,她早已不再是父母懷中愛哭愛鬧愛撒嬌的小女孩。

  騎在大象背上居高臨下,遠遠看見城門口站著幾名袍乎套兮的朝廷官員,她頓時面露喜色,催動大象直趕​​過去。

  施甸知縣和主簿、典史在城門外安撫士民,任憑兵丁衙役和施粥的善人們忙裡忙外,知縣老爺一直袖手踱著四方步子,無論看到什麼都沒有任何反應。

  知縣的舉動被視為從容不迫,得到了本地官吏士紳的交相讚譽,說咱們這位父母官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心境,而城外的難民和城中的百姓,也確實因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知縣老爺很有點得意,直到思忘憂的突然出現,見小女孩驅著大象朝這邊過來,他彷彿渾不在意,依舊微笑著視察百姓。

  士紳們越發讚賞,果然天朝官員就是篤定,哪像這個小女孩土司,慌慌張張的成個什麼樣子?

  思忘憂曉得漢官禮節,離著十來步就喚住大象,敢住匍匐在地讓她下來。

  「哪位老爺是施甸知縣?」思忘憂小步快跑過去,急急忙忙的問道。

  施甸知縣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扭過頭和師爺說話,不過士紳們的目光暴露了他,於是他緩緩扭過頭來,倨傲的道:「本官便是。你思家不在孟養守土,跑到本縣境內,意欲何為?」

  思忘憂一怔,她好心好意前來報信,卻受到這般冷遇,好在這些年捱的白眼也夠多了,她也不怎麼計較,忍了這口氣,連珠炮似的道:「老爺,緬甸莽應里起大軍十萬、戰象七百頭長驅大進,兵鋒勢不可擋,孟密、木邦、蠻莫等處都已投降,我孟養兵血戰敗北,只好退下來報信。昨天緬兵已到芒市,此刻兵鋒指向施甸,求老爺或呈請巡撫饒大老爺發兵協守,或者、或者率軍民撤退。」

  說罷,思忘憂舔了舔乾燥的嘴脣,看著小小的施甸縣城,不禁憂心忡忡:這裡城小兵少,而且看樣子根本就沒有任何戰爭準備,地方官員的一切舉動都是圍繞安置難民來開展的,似乎沒人意識到戰爭本身的臨近。

  以這樣的狀態,是絕對擋不住緬甸大軍的,就算昆明的饒仁侃即刻發兵也來不及了,所以思忘憂的本意是叫施甸知縣率軍民撤退。好在這幾年和邊地官員們打交道打得多了,她也知道這些官吏的脾性,特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

  沒想到施甸知縣反而冷笑起來:「思家可是巴望朝廷替你火中取栗嗎?饒大老爺發信來,緬甸與土司相爭一概不問,吾輩謹守疆土就是了。何況施甸遠在內地,背後就是順寧、永昌兩府,諒那莽應里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到這裡來!」

  本地官吏士紳起初聽了思忘憂的話,也有幾分擔心,可聽得知縣老爺的分析,一下子就洞悉了思忘憂的居心:她打不過莽應里,就想朝廷發兵替她打仗,哼哼,天下事哪有這麼便宜?小女孩做夢。

  思忘憂急得不行,回頭看了看來的方向,咬了咬嘴脣,一下子跪在了知縣身前:「百姓是無辜的,求老爺帶他們撤走吧,莽應里狼子野心,沒有什麼不敢的,前幾個月,他還和李大人、劉將軍打仗呢!」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施甸知縣越發冷笑:「李材、陳嚴之、劉天俸擅起邊​​釁,已經逮問京師詔獄,你要本官步他們後塵嗎?本官守土有責,沒工夫和你個小女孩歪纏!」

  說罷,施甸知縣拂袖而去。

  眾官吏士紳同樣哂笑不已,思忘憂越是著急,他們越覺得看破了她的用意,不是別有用心,用得著為了施甸百姓下跪求情嗎?她是孟養土司,又不是施甸土司!

  更何況,施甸乃雲南永昌府所轄內地州縣,與隴川、蠻莫、孟養等土司轄地大不相同,又有高黎貢山和潞江遮護,緬甸兵哪能打到這裡來?

  思忘憂赤著腳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官紳們離開,口中發出了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一聲嘆息,萬般的無奈。

  保姆阿囊和武士首領歹仁把思忘憂扶起來:「小姐,起來吧,咱們心向中華、效命朝廷,偏生他們不相信,怨得了誰?」

  小女孩咬了咬嘴脣,重新爬上白象敢住的脊背,用力踢它耳朵一腳,敢住立刻豎起鼻子尖聲長叫,聲震四野。

  城裡城外,亂糟糟的難民營地,軍民百姓都被象鳴所驚,朝這邊看過來。

  思忘憂站上大象的脊背,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鄉親們,各位哥哥姐姐,阿姆、阿妹(彝語),比在、比印(傣語),我是大明朝冊封的孟養宣慰使思個的女兒,爹爹戰死了,我還在孟養和緬兵打仗!這次莽應里發十萬大軍、七百戰象,邊境各土司敗的敗、降的降,昨天緬兵已到了芒市,很快就要打到施甸來!巡撫饒大老爺不肯發兵,憑這裡的官兵是擋不住的!快隨我退往保山,背靠府城才能守得住!」

  百姓們立刻大譁,都知道這次緬兵來勢洶洶,但沒想到竟這般長驅大進,連位於雲南腹地的施甸都在兵鋒之下,頓時城裡城外漢土各族百姓亂成了一鍋粥。

  「豈有此理!」施甸知縣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地方官守土有責,要是軍民百姓逃散,鬧出了大亂子,是算孟養土司的,還是算施甸知縣的?

  知縣老爺也站上城門口一塊上馬石,沉穩的道:「諸位父老不要聽她妖言惑眾,施甸有天兵鎮守,諒那莽應里只能在邊地逞兇,焉敢到我這施甸撒野?來人吶,把思忘憂給本官拿下了,這場官司咱們在饒大老爺面前去打,告到京師也是本官有理!」

  施甸本地的兵丁衙役就朝思忘憂逼過去,思家的土兵雖然是血戰餘生的精銳,本地官兵卻不怕他們,朝廷經制官兵眼裡土兵算個什麼?雙方推推搡搡,眼看就要擦槍走火。

  歹仁朝著象背上的思忘憂苦苦相勸:「小姐,再不走難道真和施甸兵打起來?為今之計只好退守保山,等京師秦大人替咱們做主啦!」

  思忘憂最後看了看施甸的軍民百姓,眼神中充滿悲憫,毫不懷疑秦林會從京師伸出援手,但到了那時候……

  「咱們走!」思忘憂嘟著小嘴,狠狠踢了敢住一腳,白像不滿的呼嚕兩聲,載著她朝北面保山方向疾走。

  眾孟養兵緊隨其後,思家在邊地聲名卓著,也有百姓相信思忘憂的話,追隨而去,不過大多數軍民百姓還是更相信本地知縣的話,留在了施甸。

  畢竟,施甸已經是大明雲南腹地永昌府的轄區了,莽應里再怎麼野心勃勃,也不敢打到這裡來吧?看知縣老爺,多麼鎮定自若,想必不會有什麼差池。

  施甸本地官紳衝著知縣老爺大吹法螺:「邊地漢土百姓往日多知土司淫威,今日方得見漢官威儀!」

  「思忘憂妄想禍水東引,卻被老爺識破,可笑啊可笑!」

  施甸知縣拈著頷下鬍鬚微笑不語,既得意於自己的鎮定自若,又暗自思忖怎麼措辭把那可惡的思忘憂告上一狀,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思家小丫頭,知道朝廷命官不可輕侮。

  ……

  又過了兩個時辰,看看日頭漸漸西沉,知縣和官紳們在城外頓了半日,覺得也算盡到安民撫民的責任了,一個個捶著後腰往城裡走,這一場辛苦勞累,總得來幾碗汽鍋雞、蜜汁宣威火腿才補得回來。

  忽然從西邊官道上又傳來了高亢的象鳴,接著沉悶的踐踏聲轟然作響。

  又是哪路土司敗退下來?

  遠處山口,一支馬幫飛也似的逃來,驚惶的嘶喊著:「緬兵、緬兵來啦!」

  剛剛叫喊了兩聲,施甸城內外的官紳軍民還沒反應過來,密密麻麻的弩箭從山口後面奪射而出,頃刻間便把馬幫眾人釘死在地上!

  嗷嗚~~戰象淒厲的鳴叫響徹天際,一頭又一頭灰色的戰象出現在官道上,附近山頭,東吁王朝的怒目金剛旗幟一面接一面的升起,旗下頭戴鐵盔、身穿短衣的緬兵漫山遍野殺向施甸!

  哇的一聲哭叫,震醒了施甸城內外的軍民百姓,大人小孩奔走逃難,壇壇罐罐打得稀爛,小孩哭叫、女人慘嚎,一派末日來臨的淒慘。

  見到緬兵軍容,本地官紳全都面如土色,小小的施甸絕對守不住的,於是他們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知縣老爺。

  施甸知縣面沉如水,依然一副古井不波的神情,這種表現讓官紳們心神稍定:難道朝廷早已有所準備,所以他才能這樣有恃無恐?莫非饒大老爺派來的朝廷天兵,就在施甸城後不遠的地方?

  回首看看施甸城後的莽莽群山,頗覺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象,彷彿真有無數朝廷大軍埋伏,隨時能以排山倒海之勢衝殺而出,救這闔城軍民,將緬軍殲滅於施甸城下。

  施甸知縣轉身就朝城裡走,面無表情、大袖飄飄,感覺十分的從容不迫,士紳們無論說什麼,知縣老爺一律不做回答,就這麼徑直走進了縣衙門裡面,然後吩咐衙役把士紳們攔在外頭。

  這是個什麼意思?士紳們面面相覷,聽得城外哭喊聲響徹天際,越發惴惴不安。

  片刻之後,衙門裡突然哭聲大作,一名老僕踉踉蹌蹌的出來:「諸位老爺先生,我家老爺、老爺懸梁自盡,已經盡忠全節啦!」

  我草!士紳們心頭千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知縣孤身在此做官,自盡一了百了,朝廷還算他盡忠全節,可咱們家族產業、妻兒老小都在這裡,全被你坑害了呀……

  施甸根本沒有充分的戰爭準備,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整座縣城都已淪陷敵手,最開始是城外的難民營地遭受了洗劫。不過難民們油水不大,於是很快緬兵開始向城內的居民下手,姦淫擄掠,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淒慘的掙扎,施甸變成了人間地獄。

  逞兇的緬兵放火焚燒房屋,煙柱沖天而起,熊熊燃燒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殘陽如血。

  一手製造慘劇的元兇,緬甸東吁王朝國王莽應里,坐在一頭灰黑色巨大戰象的背上,金盔銀甲,手按寶刀,看著施甸城內外的慘狀咧開嘴狂笑,燃燒的火光映照之下,笑容惡毒而猙獰。

  他的丞相,漢奸嶽鳳生就一副白臉細眼的奸臣嘴臉,騎著一頭稍小的戰象,湊趣的道:「吾主焚掠施甸,奏百年未有之大捷,定能令雲南官府震怖、各土司俯首稱臣,從此占了雲南膏腴之地,與中華分庭抗禮!」

  「有我們無敵的西班牙軍隊幫助,要達成這個目標並不困難。」金髮碧眼的加爾德諾頓了頓,又道:「當然,前提是你們遵守和費迪南德伯爵大人的約定。」

  西方殖民者在七十年前的大明正德年間占據馬六甲,東吁王朝早在五十年前莽瑞體當政時,就僱傭歐洲火槍手,在攻滅白古王朝之戰中起到了很大作用,所以莽應里的軍隊中有西班牙人。

  「沒有問題!」莽應里斬釘截鐵的道,他看著陷入劫火的施甸哈哈大笑:秦林啊秦林,你不是讓暹羅、柬埔寨等國來牽制本王嗎?現在本王勵精圖治,不再理會他們,統帥大軍直接殺入明朝疆土,看那些無膽鼠輩哪個敢輕舉妄動?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7
九八五章 昏昏昭昭

  施甸陷落,雲南門戶大開,背後的永昌、順寧兩府已處於戰爭的第一線,暴露於緬軍兵鋒之前。芒市、施甸等地的難民全都朝著這兩處逃難,指望能躲過來勢洶洶的緬軍,逃脫這場滅頂之災。

  緬軍所到之地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真正兵過如洗,漢土百姓就沒有不怕的。

  但是,莽應里被秦林設計,利用暹羅、安南和柬埔寨三國牽制了整整四年,終於準備充分之後,突然起傾國之兵前來進犯,永昌和順寧兩府,能夠保證他們的安全嗎?

  施甸以北八十里,永昌府治所在地,保山。

  就在施甸陷落的當天晚上,思忘憂率領孟養兵和部分逃難百姓抵達了保山,八十里山路上散著許多難民,她調派兵丁沿途防送,又派遣使者前往另一個方向的順寧府,報告緬兵入寇的火急軍情。

  孟養兵在撤退之前經歷過好幾場血戰,難民百姓扶老攜幼也走得很辛苦,到保山時人困馬乏,就連白象敢住的腳步,也顯得分外沉重。

  「什麼人?」遠處山口有人張弓搭箭喝問,月色之下,朦朧可見都穿著民壯服色。

  思忘憂見是民壯,命人將燈球火把拿近,照耀著她的臉龐:「吾乃孟養土司思忘憂,你們是哪位老爺治下?」

  民壯裡面有認得思忘憂的,頓時全都鬆了口氣,叉手行禮答道:「永昌通判李大人命我等在此設卡哨探,小姐帶著許多兵丁百姓,這是往哪裡去?」

  思忘憂說了前線戰況和施甸危急,民壯聞言大驚,絲毫不敢怠慢,分出兩人飛快的奔回保山報告,其餘的人並不鬆懈,仍然弓上弦、刀出鞘,保持充分的警惕。

  歹仁等孟養武士見狀就有些不忿,嚷嚷說咱們血戰歸來,又帶了父老鄉親逃難,走到施甸被人誤會,走到保山又被當成賊,沒得這樣欺負人的。

  「不是這般說。」民壯頭領陪著笑:「李通判號令嚴謹,又和咱們同甘共苦,所以不敢有絲毫懈怠,至於得罪諸位處,見諒則個,見諒則個。」

  孟養武士一肚子悶氣沒出發,還待再和這民壯吵幾句,思忘憂在白象背上擺擺手:「這位大哥說的有道理,便是要像保山這樣嚴加戒備才對哩。如果處處都和施甸一樣,只怕莽應里打到昆明都不止,咱們又撤到哪裡去?」

  孟養武士們立刻偃旗息鼓,這話倒是不錯,久在軍伍之中,當然明白料敵從嚴、防守必密的道理。

  孟養思家和莽應里仇深似海,保山守得越嚴密越好,最好叫莽應里吃個大虧!

  大約過了三炷香的時間,有人從遠處飛馬而來,到了十幾步外滾鞍下馬,通傳說李大人有令,請思小姐和麾下到城中歇馬。

  民壯們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朝著思忘憂抱拳行禮,連聲說得罪了。

  等思忘憂率眾過去,民壯們又重新握緊了武器,警惕的注視著黑沉沉的遠方,也許他們並沒有經歷過戰火的考驗,但誰說他們不是合格的戰士?

  ……

  思忘憂一行越往府城走,就越來越驚訝,既有兵丁在官道上漏夜巡更,兩邊山坡時不時有獵戶出身的民壯張弓搭箭,緊要處還設置瞭望樓,刁斗聲聲相傳,處處聞警相報,顯得戒備森嚴。

  當然,獵戶組成的暗哨,絕沒有九邊軍中夜不收那麼專業,巡夜的兵丁也遠不如朝廷經制大軍精銳彪悍。他們的盔甲和武器都不曾齊備,旗幟、號衣也雜亂無章,看得出是臨時拼湊起來的,也許不久之前,他們還是農夫、獵人、漁夫,徵召成軍的時間還短得很。

  但是,每名兵壯的態度都非常嚴肅認真,保持著絕對的警惕心,即使夜幕早已降臨,也沒有人打瞌睡,暗哨們更是忍受著雲南山間的蚊蟲叮咬,不曾有半句怨言。

  如果戚繼光、李如松這樣的名帥大將在這裡,自然能指出他們許多不專業,甚至錯誤的地方,比如暗哨不應該暴露在山脊上,巡夜的兵丁最好三人一組、每組之間拉開距離…​​…

  可在思忘憂和她的孟養兵眼中,保山的士兵已經做到了最好,尤其是剛剛從戒備鬆懈的施甸趕到這裡,兩地形成了分外鮮明的對比。

  思忘憂心中好奇,不斷向保山兵探問那位李通判是何方神聖,保山兵七嘴八舌的說了一通,有人說這位通判大人官清如水愛民如子,有人說他親力親為身先士卒,還有人說他醫術高明,公務之餘常替百姓診療,頗受保山士民擁戴。

  正沒個頭緒,已走到了保山城下,這座城池並不高大,也就比施甸的更具規模一些,但城頭上下打得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晝。城樓子兵勇站得齊齊整整,城垛上滾木擂石、灰瓶抓鉤樣樣齊備,又有許多民夫在城上城下忙忙碌碌,挖深護城河,加固城牆,整治守城器械……

  思忘憂騎在白象背上,睜圓了眼睛四下打量,不禁嘆道:「為官一任,守牧一方,看來通判李大人真真是個好官了,這樣官兒屈在永昌做個通判,朝廷忒也識人不明。怎地薦給東廠秦將軍,要是能提拔他來做雲南巡撫,莽應里也不至像今天這樣猖獗吧!」

  「哈哈哈,當不得思小姐盛讚,令尊大人為國血戰捐軀,下官仰慕之至啊!」加固城防的民夫隊伍裡站出一人,衝著思忘憂拱手,又笑道:「再說,且不論秦將軍能不能提拔下官,就算能提拔,似乎也不必小姐舉薦,只怕本官和他還要熟些哩。」

  這人年紀四十多歲,清瘦面孔頗為白淨,三綹黑鬚掩口,看上去頗有風度。此刻卻穿著舊青布便衣,袖子挽到手肘,褲子捲到膝蓋頭,滿手都是灰土,剛才還和民夫一塊幹活呢!

  思忘憂頗為吃驚,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官兒,奇道:「你就是李通判?你認得秦將軍?」

  那官兒笑盈盈的道:「是啊,我就是永昌府通判李建中,如果你說的秦將軍是現今東廠督主的話,就正好是本官的賢婿了。」

  原來這位是秦林的正牌老丈人,李時珍的長子李建中,以舉人身分出仕,先做四川蓬溪知縣,這又升做雲南永昌府通判,正六品文官。

  不管蓬溪還是永昌,在明朝都屬於相對偏遠的地區,李建中以舉人身分出仕,也只能在這些地方兜兜轉轉,好幾年都沒空回家,至今和秦林緣慳一面。

  本來以秦林的身分地位,要照應一下老丈人實在不難,青黛有時候也挺想念父親的,但李建中為官清正,寧願扎扎實實的守牧邊地造福百姓,也不肯依靠裙帶關係升上高位。

  思忘憂聽說是秦林的老丈人,立刻歡喜無限,從白象背上輕盈跳落,走過去行禮:「李老伯萬福,姪女給您見禮!嘻嘻,青黛姐姐長得可真像您。」

  可不是嗎,李建中的形貌,如果背上插柄長劍,手中再拿一柄拂塵,便和廟裡的呂洞賓一模一樣了,頗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是個中年老帥哥,所以才有青黛那麼漂亮的女兒嗎。

  李建中雙手虛扶,當年離開家鄉出去做官時,青黛比現在的思忘憂還要小一兩歲,在思忘憂身上依稀可見女兒的身影,再念及她是忠良之後,態度便格外的和藹:「思小姐請起,本官不過是做點分內之事,而令尊為國捐軀,小姐又前赴後繼,父女兩代為中華守土,這才叫人萬般欽佩。」

  軍情緊急,容不得客套寒暄,思忘憂遜謝兩句,連忙說了芒市、施甸的情況,又告知李建中,施甸萬般危急。

  「李大人既是本府通判,何不令施甸那邊加強戒備?」思忘憂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

  小女孩畢竟是個邊陲土司,哪裡知道大明官場的情況?李建中唯有苦笑,他是通判,但永昌還有知府,那施甸知縣自恃有知府撐腰,何曾將他的命令放在眼中?

  就是此時此刻,保山這邊也全靠他勉力撐持,否則局面也不見得比施甸好多少!

  李建中畢竟深受儒家教育,以士大夫自居,這些叫天朝丟臉的喪氣話,就不好和心向中華的思忘憂說了,一時沉默無語。

  「老爺,這位是?」一名容貌端正、荊釵布裙的夫人,率領許多蒼頭、僕人、民婦,帶著各色食物送到城防上來,見思忘憂嬌俏可喜,便向李建中問道。

  「她是孟養思家僅剩的女兒,一門忠烈,好生可敬!」李建中說道,問話的是他夫人趙氏。

  趙氏以前聽丈夫說過孟養發生的事情,此刻見思忘憂粉妝玉砌般的一個女娃娃,登時憐愛之心大起,​​也顧不得許多了,將她攬入懷中:「可憐見的,和咱們離開家鄉時的青黛差不多大,就沒了爺娘,還要沙場上和緬兵打仗,老天爺就恁地狠心……」

  思忘憂許久沒有享受過父母摯愛了,被趙夫人摟在懷裡也不掙扎,眼圈已微微發紅。

  李建中起初想喝止夫人,須知思家世襲孟養宣慰使,現在朝廷沒有冊封罷了,一旦冊封思忘憂就是正三品宣慰使,可不是個尋常的小女孩。

  但見思忘憂並沒有推拒,李建中心中了然,頓時一聲長嘆,知道思忘憂長途跋涉已經非常勞苦了,便讓夫人帶她回府好生歇息,他則會同府縣官吏,安置思忘憂帶來的孟養兵和難民百姓。

  鬧騰到後半夜,忽然有數騎從官道上疾馳而來,人人狼狽不堪,或血衣斑駁,或神情驚懼,他們帶來了意料之中的壞消息:緬兵已破施甸,縱兵燒殺劫掠,一座城池已變作修羅地獄!

  可惡!李建中狠狠一拳砸在城牆上,憤恨之情溢於言表……

  ……

  與此同時,府衙之中卻在徹夜歌舞,知府高明謙高大人召集心腹僚屬、本地士紳和幾位師爺,守在二堂裡頭飲酒作樂,又有本地幾名樂籍歌姬跳舞助興,越發其樂融融。

  後半夜了,再怎麼高興也有些精神不濟,一名幕僚把衣服裹緊了些,哂笑道:「那李通判十足的痰迷心竅,咱們永昌府是什麼地方?自打沐王平雲南,再沒有經過刀兵,他竟胡說八道,弄得上峰下令,害咱們徹夜值守,又是何苦來哉!」

  「不是這麼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咱們守土有責嗎!」高明謙笑著打個哈哈,卻並不阻止幕僚們攻訐李建中。

  本來就是嗎,一府之中以知府為尊,通判不過是副職,就該謹守本分,老老實實盡到副職的責任。可這個李建中,辦事一板一眼不懂變通,閒下來又替百姓看病,弄得比他這個知府的聲望還大,真真豈有此理!

  之所以到現在不睡覺,也是李建中倒騰出來的,他往昆明發報告說緬軍勢大,要加強戒備,也許巡撫饒仁侃被纏得心煩,就下令讓他自己整肅城防、編練民壯,闔府官員值夜守備不得有誤。

  本來這也是個屁話,饒仁侃拿李建中當猴耍的,上頭不撥錢糧下來,李建中拿什麼整修城防,又讓民夫壯丁喝西北風呢?

  沒想到李建中實在太得民望,為官清正且不說,公務之餘又懸壺濟世,救了不知多少人命,其中很有些富戶,竟應他請求捐錢捐糧、支應丁壯,居然被他把各項事情像模像樣的搞了起來。

  這下輪到高大人和幕僚們叫苦連天了,李建中瞎胡鬧,他們也得奉陪,可一個個哪裡有心到城防上去?虧得錢穀老夫子想出個名堂,說是在府衙坐鎮提調,這才脫了身,任憑李建中上城頭忙碌,大傢夥可以在府衙裡頭自在坐地,看看歌舞,飲酒作樂了。

  從高明謙到幕僚,對李建中都抱著一股子怨氣,也就別怪他們越來越不客氣,有個喝了幾杯小酒,微有醉意的幕賓也顧不得人多了,大聲道: 「李通判越俎代庖,實在過分!咱們永昌府,背後就是大理、昆明,朝廷天兵駐守,緬兵就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到這裡來!」

  話音剛落,忽然李建中腳步匆匆的從外頭走進來,衣服褲子還沾著泥巴,把正罵他罵得高興的幕賓嚇了一跳。

  「李通判可用過晚飯了?不如……」高明謙笑著舉起酒壺,又招呼丫鬟僕婦擺飯。

  「不必了。」李建中的聲音沉痛無比:「施甸已陷,緬軍兵鋒直指保山。」

  哐噹,高明謙張口結舌,手中的酒壺掉在了地上。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7
九八六章 收復失地

  京師,西南邊陲的戰況還沒有傳來,倒是三名擅起邊釁的罪臣,被錦衣衛萬里迢迢逮捕回京,關進了北鎮撫司詔獄。

  幽深的詔獄之中,前雲南按察使李材、金騰副使陳嚴之、游擊將軍劉天俸困坐囚牢,一個個蓬頭垢面。

  李材是個乾瘦的半老頭子,斜躺在地上,一副天不鳥地不收的模樣,間或錦衣校尉走過牢房前的通道,他也恍若不知,眼皮子都不夾人家一下,牛逼哄哄到了極點。

  錦衣官校也不和他計較,人家有牛的資本,李材的老爹是嘉靖朝的提督操江、鳳陽巡撫、南京兵部尚​​書李遂,死後贈太子太保,諡襄敏,這等出身,自然與眾不同。

  陳嚴之年紀輕些,氣色也還過得去,他同樣是大紳宦世家出身,正兒八經上過鹿鳴宴的,再有十分的罪過,那也只有三分的責罰。

  劉天俸就不同了,眼窩子深陷下去,頭髮披散下來,嘴角乾裂,眼睛裡布滿血絲,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真叫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都要生出幾分同情。

  沒辦法,和正牌文官們不一樣,人家腰把子硬繃,劉天俸不僅只是個武官,還是個小小的游擊將軍,人家巡撫都御史、巡按御史隨便伸根手指頭壓下來,就能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被錦衣校尉從雲南萬里迢迢的抓到京師,還關進了北鎮撫司詔獄,劉天俸嚇得三魂丟了兩,七魄只剩一,本來魁梧雄壯的身軀瑟縮在牆角裡,就像個剛剛被十條大漢輪爆了的小受。

  陳嚴之耐不住寂寞,開口和李材攀談:「李先生,您看這次咱們下場如何?擅開邊釁四字,那可有點看頭啊……哈哈哈,卻是可笑得很,咱們為了大明朝的西南邊陲,措置機宜出生入死,到頭來落得這麼個下場,足為後人所鑑了。」

  李材撇撇嘴,雲淡風輕的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咱們行得正坐得直,哪管那許多。就算革職為民,老夫就尋個書院去做山長,每日裡啟發後進,順便罵罵朝廷昏聵、昏君當道,倒也有趣得緊。」

  陳嚴之聞言苦笑,這老兒倒是不怕事。

  劉天俸就欲哭無淚了,文官罵罵昏君沒什麼,海瑞不是越罵名氣越大嗎?可他這個小武臣牽涉到裡頭,就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倒霉到家啦!

  「李大人,沐恩、沐恩小的算求您啦。」劉天俸幾乎要哭出來,衝著李材磕了兩個頭:「就上表給陛下認個錯,先把事情擱下來行不行?路上來就聽錦衣官差說,這次萬歲震怒,就、就為了……」

  劉天俸到這裡就不敢往下說了,原因很簡單,萬曆皇帝之所以雷霆震怒,派人萬里迢迢到雲南把這三個倒霉蛋逮捕回京,下詔獄問罪,就是因為李材太倔強了,太牛逼了,簡直不是一般的倔強,不是一般的牛逼!

  丫和萬曆對罵來著!

  話還得從頭說起,原本的歷史上,莽應里早就入寇雲南了,但因為秦林設計使緬甸絕貢於中華,再讓中南半島三國予以牽制,莽應里挨了狠狠的教訓,對雲南的侵略便延遲了幾年。

  要是朝廷和雲南官府利用這段時間,扎扎實實的加強軍備,再調兵遣將施展攻勢,恐怕不是莽應里打進雲南,而是天兵直下曼德勒,擒莽應里獻闕京師了。

  可惜,秦林爭取到的好幾年時間,被黨爭傾軋白白浪費掉,先是萬曆清算張居正、罷黜江陵黨,接著張四維改弦更張,然後申時行上臺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從上到下渾渾噩噩,大家糊里糊塗的混日子,眼睜睜的看著緬甸坐大。

  莽應里看出形勢,借張居正死後一系列朝爭傾軋,明朝無暇對付他的契機,內則勵精圖治,外則窮兵黷武,秦林設計的東南半島三國同盟,已難以束縛他的侵略野心。

  不久前,莽應里開始發動對明朝邊境的侵襲,採取了一系列的軍事摩擦,以試探明方的虛實,為大規模的侵略做準備。

  時任雲南按察使的李材傳檄各土司,又令金騰駐屯副使陳嚴之、游擊將軍劉天俸揮兵反擊,連續打了好幾場勝仗。雖然規模不大,更不曾讓莽應里傷筋動骨,但也稍挫其凶焰,大漲心向中華的各土司士氣。

  雲南巡撫饒仁侃、巡按御史蘇*酇與李材是政敵,竟聯名上表說李材等人擅起邊釁、糜費軍需——這個時候,秦林正在從山西回京師的路上。(註:「讚」)

  萬曆生氣呀,張居正在世,緬甸不曾來打,張居正過世才兩年,雲南就打了起來,這不是笑話朕無能嗎?再看看饒仁侃和蘇酇的奏章,立刻痛恨李材等人無事生非,影響了和平穩定的大局,所以下旨嚴斥。

  本來李材服個軟就算了,仗也打過了,誰也沒想到,這位爺是驢脾氣,上表說微臣一心一意為了保家衛國,並不曾擅起邊釁,確確實實是緬甸先打咱們的。

  這可把萬曆的臉打疼了,說擅起邊釁,是雲南守臣胡鬧,明著說緬甸入寇,這不是欺負咱們萬曆爺嗎?合著朕一親政,他就來入寇啊?朕以前被緬甸人進貢的白象嚇唬過,這件事知道的人有不少,李材,你是要揭朕的傷疤嗎?

  饒仁侃、蘇酇不失時機的再次上奏彈劾,萬曆直接下令,把李材等三個倒霉蛋逮捕進京問罪。

  劉天俸是做夢也巴望李材能服個軟,讓陛下消消火,把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能平平安安的走出詔獄,也就算皇天大吉。可他不敢說啊,李材多大的脾氣,他一個游擊將軍,還真沒那膽子。

  好在李材察言觀色,也清楚了劉天俸的想法,哂笑道:「劉將軍說什麼話,老夫這次連累了你,將來必定有所補報,但要老夫作違心之語,請不要痴心妄想了吧。」

  天哪,這老頭子怎麼這樣倔!

  劉天俸恨不得找根繩子自己上吊算了,和李材這種人搭上,誰遇到誰倒霉呀。

  ……

  通道裡傳來腳步聲,一行人匆匆而來,為首的那位錦袍玉帶翩翩公子,面目無甚出奇,唯獨劍眉斜飛,雙眼神光湛然,正是東廠督主、左都督、少保秦林。

  秦林怎麼能到這裡來呢?因為東廠本來就有監督錦衣衛的職責,錦衣衛奉旨起詔獄,審斷案件時,東廠都要派坐記前來旁聽,只不過這次是秦林親自前來。

  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錦衣衛事劉守有就在秦林身邊,一張臉拉得比驢還長,心頭千般不快、萬般不爽,暗自嘀咕不曉得秦林又要玩什麼花樣。

  北鎮撫司掌印官駱思恭,南鎮撫司掌印官張尊堯緊隨其後,本來李材這事兒純屬萬曆和臣子的意氣之爭,並不牽涉什麼軍國重事,大家其實不太在乎。可秦督主這麼拉風的男人,就好像黑夜裡的一隻螢火蟲,他跑到這裡來,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駱思恭和張尊堯也和劉守有一樣,來了個寸步不離。

  李材出身顯宦世家,宦海沉浮數十年,眼力勁兒不是蓋的,儘管不認識秦林,可看了看他服色和周圍人的神態舉止,便知道這位是新近崛起的東廠秦督主。

  「來的可是東廠秦督主?」李材高聲問道,又怪笑道:「秦督主到此,想來老夫要受點苦楚了,來來來,替你岳丈大人出氣,只管來!」

  李材和張居正政見相左,當年江陵相公罷過他的官,他也到處亂罵張江陵。

  李大人哪,你少說一句會死嗎?劉天俸又往牆角縮了一下。

  就連陳嚴之也覺得李材太過分了,這位爺純粹就是個天不收地不管的王八蛋,看他那副嘴臉,好像還生怕秦林不揍他似的。

  劉守有卻非常生氣,為什麼李材不問本官,先問秦林呢?好歹我和你都是名臣之後嗎!

  像李材這種人還真難得,一見面就把人給全都得罪了,真不知這王八蛋怎麼混到這把年紀的。

  出乎李材的意料,他以為秦林年紀輕輕,必定火氣很大,誰知秦林並不生氣,反而笑道:「李先生這是什麼話?難道本督像是公報私仇的人嗎? 」

  不是像,你丫根本就是!劉守有和張尊堯暗暗腹誹。

  李材玩味的看著秦林,半晌之後才直愣愣來句:「聽說你是個奸臣?」

  對,這話不錯!劉守有大表贊同,對李材的觀感好了許多。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說李先生擅起邊釁,何嘗不是如此呢?」秦林笑嘻嘻的回答。

  嗯,秦林這話,和陛下的意思有點背道而馳啊!劉守有和張尊堯都在小黑本上給秦林記了一筆。

  李材卻哈哈大笑,把秦林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連聲道:「有趣,有趣。」

  劉天俸心頭好似貓抓,都快給李材磕頭了,你身在囚牢之中,還說東廠督主有趣,當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你不怕,我怕呀!

  劉天俸也是沙場上的一員勇將,可要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詔獄裡頭,那他是絕對不甘心的。

  陳嚴之也只是稍微好一點,他在雲南做官,不怎麼熟悉都門情勢,只道秦林是萬曆的寵臣,特意派來敲打李材的。如果是這樣,那差不多就是最後服軟的機會,再不服軟,陛下恐怕要動真格啦。

  君前直諫,挨廷杖、下詔獄、萬里發配,對文官來說不算什麼,往往還因此得享盛名,但扣著擅起邊釁的罪名,關在詔獄裡頭待罪,那就不好玩了。

  李材打量秦林,秦林也在打量他,把這半老頭子從頭到尾看了看,忽然失笑:「李先生,雲南情勢到底如何,你也該告訴本官了吧?」

  思忘憂畢竟是孟養土司,轄區內的情況自然是清楚的,但要站在全局的高度來判斷分析,那就力有不逮了。

  要問緬甸、雲南的整體局勢,也就被抓起來的李材最合適。

  李材怪眼一翻,沒好氣的道:「我為什麼要和你說?」

  秦林笑笑:「當道申首輔外寬而內嫉,此次緬兵入寇,如果大明戰勝則諸位還有活路,萬一不幸而戰敗,諸位還能活命嗎?」

  申時行純屬躺著中槍,在場所有人都明白,其實秦林口中外寬而內嫉的那位是萬曆​​。緬甸之戰打勝了,他臉上有光,當然對臣子不會太刻薄,但萬一打敗了仗,李材等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劉守有很無奈,明明秦林背後說萬曆,但拿申時行虛晃一槍,他也沒辦法在這上頭做文章了。

  劉天俸緊張兮兮的看著李材,陳嚴之也繃不住了,他很想告訴秦林,如果李材不肯說,他也可以說個八九不離十。

  李材直勾勾的看著秦林,戲謔的道:「怎麼,秦督主問這些,有意為國朝守土,在西南邊陲克敵建功嗎?」

  劉守有、張尊堯都哂笑起來,放著京師威風凜凜的東廠督主不好生做,跑到鳥不拉屎的雲南去幹什麼?秦林除非腦子有毛病!

  沒想到秦林竟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朗聲道:「本督正欲往雲南一行,所以特來請教先生,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什麼?劉守有和張尊堯先是吃驚,接著大喜,秦林要滾到雲南去,一年半載回不來,這可是大大的好事呀!他、他別是虛晃一槍吧?

  兩人頓時患得患失起來。

  李材卻從秦林眼中看到了絕對的誠意,他終於真誠的笑了:「罷罷罷,士大夫渾渾噩噩,竟要廠衛中人來操勞邊事……老夫便說給你聽吧。大明朝昔年沐王下雲南,除了腹心漢地州府,又設許多土司協守邊疆,其中有六大宣慰司,孟養、緬甸、老撾、車里、木邦、八百大甸,後來緬甸東吁王朝興起,四面兼併,六大宣慰司多已淪陷……」

  原來明朝雲南的疆土,比後世要大許多,只不過很多地方不是設漢官統治,而是實行羈縻統治,緬甸、老撾等後世的國家,在當時就是明朝的土司轄區。

  李材對雲南和緬甸的情況非常清楚,高屋建瓴的將局勢娓娓道出,非身處他的位置,難以如此總攬全局。

  秦林頓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對雲南緬甸的局勢有了非常清晰的認識,越發堅定了南下的想法。

  如果說之前還是跳出朝爭、以待時機,那麼現在他真正想去雲南建功立業了,將那些丟失的國土,盡數收回中華版圖!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8
九八七章 釜底抽薪

  幾乎就在同時,雲南的告急表章終於由七百里加急送抵了京師,芒市陷落,施甸陷落,順寧告急,永昌告急!

  明朝雲南的版圖遠比後世大得多,順寧、永昌等地,已經是雲南腹心,背後就是大理和昆明。緬軍攻破施甸,打開了通往順寧和永昌的通道,直窺大理、昆明,已經動搖了大明朝在雲南的統治基礎!

  雲南巡撫饒仁侃,巡按御史蘇酇,再也無法粉飾太平了,他們詞氣悲切的上表,聲稱沒想到緬甸如此猖獗,請求朝廷治自己的罪,同時又表示願意戴罪立功,言下之意是朝廷如果繼續留著他倆在雲南,就能把這場戰事勝利結束。

  時至今日,朝廷裡的明白人都知道饒仁侃和蘇酇是在扯淡了,但沒有人敢上書去觸萬曆的霉頭,只有申時行和副都御史吳時來上奏,要求對引起邊患的李材等倒霉蛋從寬處理。

  申時行這一手非常漂亮,不是緬甸來打萬曆的臉,而是李材不小心引起​​的邊患,這樣萬曆也有臺階可下了。

  果不其然,萬曆覺得顏面可保,倒也不再深究,就這麼把三員犯官繼續關在詔獄裡頭。

  雲南的形勢,總得要收拾,不可能一直糜爛下去,而巡撫饒仁侃和巡按蘇酇都很有點靠不住了,那就得選拔能臣前去坐鎮——這位大臣倒不必多會打仗,因為雲南總兵官黔國公沐昌祚不是吃素的,倒是政治能力比較重要,既要能以雷霆手段整肅雲南官場,迅速展開戰時動員,又要有對付夷人,邊打邊拉、軟硬兼施的手段。

  這號硬角色,以前江陵黨佈滿朝堂的時候倒也不缺,比如前兵部尚書曾省吾,這位老兄一舉平滅困擾大明百餘年的僰人之亂,又做過離雲南很近的四川巡撫,而且春秋正盛,放他去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但是目前顯然不可能,萬曆親自下詔,宣布對曾省吾永不敘用,說皇帝金口玉言永不改悔,那是太誇張了,但這麼快就要讓他自打耳光,卻也為難得很。

  至於其他的人嗎,比如余懋學、吳中行、趙用賢、顧憲成等輩,平時誇誇其談,一副牛逼哄哄的樣子,好像滿天下就沒有他們辦不來的事兒,偏偏這次全都成了縮頭烏龜,紛紛表示要在京師匡正朝綱,無暇去西南邊陲。

  打仗可不是玩嘴皮子、筆頭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得了?再說了,武死戰、文死諫,咱們是該死諫的,沒必要去死戰。

  首輔大學士申時行當然不怕這樣的情形,他老人家八風吹不動穩坐釣魚臺,採取了以不變應萬變的辦法。那就是什麼人都不舉薦,就這麼等著,看看有哪個笨蛋自己跳出來,去踩這攤狗屎。

  晴天一聲霹靂,秦林秦督主自告奮勇,在京師百官瞠目結舌的情形裡,轟的一腳踩上了狗屎:他毅然上表請戰,要求出雲南主持戰局!

  這個要求,讓都門各派震驚之餘,得到了所有派系的共同支持:申時行、許國和余有丁三位輔臣知道秦林有善於撫夷的本事,對內則軟的硬的都來得,實在是絕好的人選;張鯨、劉守有巴不得秦林快快滾蛋,最好待在雲南一輩子不回來;舊黨清流也鬆了口氣,至少秦林離開京師之後,那些可惡的東廠番役應該會鬆鬆手,不再是上茅坑拉屎,都有番役「善解人意」的遞草紙吧。

  唯獨京師的勛貴武臣們稍微有點擔心,怕秦林一去不回,西域開通絲綢之路的事情無人主持,大傢夥的銀子打了水漂。

  很快從草原上傳來的消息打消了這種顧慮:徐文長在歸化城主持大局,據說,這傢伙和忠順夫人三娘子同出同入,過得快活似神仙。有這位居中主持,枕頭風吹起來,辦事怕不比秦督主還要方便些?

  萬曆也曉得秦林極能撫夷,招撫五峰海商,又底定土默川,這次大概也能馬到成功吧!而且,秦林這個東廠督主久在京師,似乎權柄越來越大了,也該讓他外頭走走,鬆鬆京師這邊的弦……

  於是,聖旨沒有任何阻礙的下達了:秦林以左都督、少保、東廠督主身分,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慰諸夷!

  大明朝向來以文臣督師,以廠臣督師這還是頭一次,所以措辭與之前的有所不同,但意思總是再明白不過了。

  話說回來,秦林以武臣身分都督東廠,還不照樣是開前所未有之先例!

  ……

  又是秋風蕭瑟時,秦林即將離家遠行,張紫萱抱著襁褓中的小秦澤依依惜別,徐辛夷嘟著嘴老大不樂意——她鬧著要跟去,結果被秦林在床上狠狠教訓一頓之後,終於放棄。

  青黛小手絞著衣角,貝齒輕咬脣瓣,水汪汪的大眼睛含著一包淚,望著秦林,欲言又止。

  徐光啟已經回家搬妻兒老小來京了,如果他在這裡,看到這一幕,還不得感嘆秦督主公忠體國啊?放下京師的榮華富貴,辭別嬌妻幼子遠赴西南邊陲,這是多麼感人的一幕!

  秦林當然知道青黛的意思,輕輕抱了抱小丫頭,在她耳邊低低的道:「放心,岳父大人絕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

  青黛的父親李建中在雲南永昌府做通判,現在永昌已經是前線,她當然憂心忡忡。

  聽得秦林保證,小丫頭破涕為笑,忽然又板起臉,手指停在秦林鼻尖上:「不僅是爹爹,你也得平平安安的回來,答應我。」

  「答應你。」秦林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青黛放心了,在她心目中,凡是秦哥哥答應了的事情,都是絕對能做到的,秦哥哥無所不能!

  秦林出門上了踏雪烏騅,一提手中韁繩:「弟兄們,咱們走!」

  陸遠志、牛大力和眾多親兵侍衛前呼後擁,一群人打馬疾馳,飛也似的去了。

  ……

  雲南昆明,巡撫衙門,巡撫副都御史饒仁侃與巡按御史蘇酇困坐愁城。

  饒仁侃生得體肥,臉頰兩邊的肉鼓起來,鼻子陷進去好像沒有了一樣,穿著三品文官的袍服,不停的擦著汗水,喃喃的道:「昆明的天氣就這麼古怪,都到深秋了,中午還這麼熱,老夫到雲南好些年,仍然不習慣。」

  雲貴高原上陽光強烈,確實比別處顯得炎熱,但也不至於到了深秋還熱得冒汗,饒仁侃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因為從都門傳來的壞消息。

  東廠督主秦林以欽差大臣身分,奉旨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慰諸夷,這位爺可不是個善茬,比誰都心黑手狠,想到他即將到此,饒巡撫就覺得渾身上下都在冒汗了。

  饒仁侃又暗暗後悔起來,本來張居正不待見他,據說已經準備把他調到京師某個閒職上,是他自己不甘心離開巡撫這個有實權的位置,四下鑽營保住了權位,再加上雲南離京師實在太遠,夠資格做巡撫的人不大願意來,所以張居正死後又被他做了三年,直到如今。

  現在想來,真不如一開始就調走,省得坐在火山口上受罪!

  蘇酇年紀四十歲上下,戴獬豸冠、穿獬豸補服,身材又高又瘦,一張臉顴骨格外高聳,底下兩道深深的法令紋,看上去刻薄而陰毒。

  他年紀輕官也小,卻比饒仁侃來得鎮定,咂了口茶水,拱拱手:「饒先生何必焦躁?那秦林在都門長袖善舞,到了雲南邊陲只怕也是兩眼一抹黑,到底還是要靠咱們。」

  「談何容易!」饒仁侃眉頭大皺,又低下了聲音:「本官聽說永昌通判李建中,乃蘄州神醫李時珍之子,便是這位秦督主的正牌老丈人!萬一……咱們豈不是……」

  蘇酇也吃了一驚,大惑不解:「李建中竟是廠督之岳丈,何以至今仍在邊地蹭蹬蹉跎?別是以訛傳訛吧?」

  難怪蘇酇不相信,雖說目前的朝局,東廠督主對文官體系的影響力遠不如輔臣和九卿,但要提拔一個小小通判,那也不費甚麼力氣。至少把李建中從雲南邊陲鬼地方,調到內地膏腴之地,甚至京師裡頭做官,絕對不是什麼難事。

  結果不僅從來沒聽李建中自己提過,更沒有來自京中的照應,這位李通判好幾年來一直老老實實的待在永昌做個通判,不是和百姓講些勸農桑、戒賭博的呆話,就是空餘時間坐堂問診,與其說像個官員,不如說他更像個心地善良的醫生。這樣一號人物,突然說他有個做東廠督主的女婿,別說蘇酇,任何一個人聽到了都會產生疑問。

  饒仁侃苦笑不已,皺著眉頭道:「本官也是不久前聽說的,就在永昌城下,李建中無意中自己說了出來……還有個孟養土司的後人,叫做什麼思忘憂的,也和秦林是舊識,恐怕……」

  蘇酇的臉色忽然陰沉下來,原本以為秦林到雲南是兩眼一抹黑,只能聽憑擺弄,沒想到他竟有兩個熟人擺在這裡,而且還是關鍵的位置,這就有點不好辦了。

  巡撫和巡按兩位大人,頗有些不能被外人道的秘密。

  兩人面面相覷,未來晦暗的前景,讓他們的心情非常沉重。

  「乾脆,來個釜底抽薪!」蘇酇嘴裡憋出一句,雲貴高原燦爛的陽光透過屋頂的亮瓦照下來,昏暗的室內,他的臉色在光暗之間交錯。

  饒仁侃大吃一驚,端著茶碗的手都開始發抖了,蓋碗茶的托子、茶碗、蓋兒互相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你是說?」饒仁侃被心底想到的事情嚇得臉色蒼白,聲音越發小了:「永昌府治保山,可是大理的東面門戶,並且遮護了其後十數萬軍民啊!一旦有失,雲南腹地門戶大開,軍民人等淪陷敵手,那罪過……」

  蘇酇陰惻惻的冷笑連聲,看著饒仁侃的目光冰冷:「那又有什麼辦法?」

  饒仁侃跌坐在椅子上,良久不發一語,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他才幽幽的嘆了口氣:「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呼~~蘇酇鬆了口氣,露出放心的微笑,鼻翼下開始延伸的法令紋,顯得越發陰森。

  剛剛下定決心不久,門子就來通傳,說黔國公來拜。

  沐王府世鎮雲南,除了首代沐英封王,其後每代黔國公世襲罔替,執掌雲南兵權,與國同休,最是榮華富貴。

  即使是目前文貴武賤,連帶勛貴地位也有所下降的局面,黔國公仍是雲南柱石,絕對不可輕侮。

  饒仁侃和蘇酇一同起身迎了出去。

  這一代黔國公叫做沐昌祚,他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一領國公的麒麟補服,腰繫金鑲玉帶,走路風風火火,大嗓門像打雷:「老饒,小蘇,你們咋還不發兵?本國公等得氣悶,難不成大軍頓在昆​​明看鳥?」

  每次和沐昌祚見面,饒仁侃和蘇酇都要感謝張居正,要不是江陵相公把他老爹沐朝弼弄去軟禁起來,沐王府的氣焰還要比現在高十倍,壓得雲南的文武官員抬不起頭。

  即便如此,沐昌祚的囂張跋扈也就比他老爹稍微好一點點,要知道,就連南京魏國公,對南京六部的文官也是以先生相稱,不會老饒、小蘇的亂叫。

  好在這代黔國公是個徒有其表的草包,當初張居正收拾他父子倆就不費力,饒仁侃和蘇酇糊弄他,也沒有太高的難度。

  「兵糧未曾足備,如何倉促出兵?」饒仁侃雙手一攤,非常誠懇的道:「秋糧正在徵集,等到秋糧上來,國公爺再出兵,到時候雷霆萬鈞之勢直壓下去,緬兵如何能夠抵擋?立刻成就國公爺不世威名。」

  沐昌祚樂呵呵的,覺得這話非常受用,但又皺了皺眉:「可永昌和順寧的告急文書發來好幾遍了,據說莽應里那廝發兵晝夜攻打……本國公覺得吧,其實鄧子龍和劉綎所部離那裡並不遠,所需糧草也有限,不如調他們先去應援?」

  饒仁侃和蘇酇互相看看,蘇酇上前一步,拉著沐昌祚低聲道:「國公仔細想想,劉、鄧兩位都是勇將,卻非國公麾下,到時候如果立功,算哪邊的?下官實為國公著想啊!實在兵勢危急,不如先發順寧,畢竟永昌城池高厚、兵糧足備,當可撐持到國公親帥大軍前往平亂。」

  這樣嗎?沐昌祚摸著頷下鬍鬚嘿嘿的笑,他被蘇酇體貼入微的說法完全打動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8
九八八章 在劫難逃

  昆明方面按兵不動,永昌、順寧前線立刻吃緊。

  莽應里攻占施甸焚掠三日,城內外百姓十不存一,緬軍連下隴川、芒市,攻勢本已有衰竭之象,但在施甸大逞淫威之後,又被激起了兇性,從上到下瞪著充血的眼睛請戰。

  施甸陷落,雲南震動,耿馬、灣甸土司不戰而降,莽應里命大將莫罕領一支偏師,以兩土司所部為先鋒,去襲取順寧府。

  然後莽應里親率緬軍主力,驅戰象七百頭,以偽丞相嶽鳳督率步卒,加爾德諾率佛郎機火槍手助戰,揮師直叩水眼關!

  水眼關並不是什麼有名的雄關,雖然處於兩山夾對、一線飛跨的險地,但關城既破又小,只設了一個小小的巡檢司盤查來往行人、緝捕盜賊,順便收點過路費。畢竟這裡已經是永昌府轄下漢地,自打沐英平雲南,怕有兩百年未經刀兵了,那兵備之廢弛也就可想而知。

  所以熟悉內地情況的漢奸嶽鳳,在主子面前拍胸脯打包票,說只要緬軍一到,巡檢司那幾十個兵丁鐵定四散而逃,拿下關卡絕對不費吹灰之力。

  到了水眼關,按照嶽鳳的命令,緬軍大隊在關下兩里列陣,數萬緬兵充塞山谷,無數面黑色的怒目金剛旗幟如鬼幡般豎起,七百頭戰象發出驚天動地的嘶鳴,軍容之盛冠絕南疆邊陲。

  投降緬甸的孟密、蠻莫、車里、木邦等土司盡皆相顧駭然,哪怕早見識過緬兵威勢,此時仍免不了心驚膽戰,怪不得東吁王朝在南疆稱王稱霸,暹羅、安南都不敢惹它。

  莽應里騎著高大雄壯如妖魔的戰象,將土司們的神色盡收眼底,登時心中志得意滿。

  秦林讓暹羅等三國牽制緬甸,確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不過野心勃勃的莽應里絕不肯善罷甘休,他看出了東南三國的軟肋:這些小國、弱國,完全是因為背後有大明的鼓勵,才敢聯合起來和強盛的緬甸為敵。它們可以起到牽制的作用,但絕不會死戰到底,並且畏首畏尾、瞻前顧後,一旦緬軍表現出強悍的戰鬥力,它們就會徘徊不前。

  「既然你們受大明天朝指使,我就直接向天朝用兵!」莽應里策劃籌謀良久,做好充分的準備之後,竟把戰刀指向了中華天朝!

  果不其然,雲南官吏反應遲鈍,明緬邊境忠於大明朝的土司難以抵擋緬軍兵鋒,再加上當年明朝不發救兵、孟養思個全家殉難的惡劣影響,越來越多的土司向莽應里投降,緬軍兵威大振,竟一路勢如破竹,打到了被視為雲南腹心漢地的永昌府。

  在東南小國心目中,大明是戰無不勝的煌煌天朝,兩百年間所向無敵,誰知這龐然大物竟被緬甸輕侮,頓時震怖異常。而暹羅、柬埔寨等國就懾於緬甸兵威,完全不敢輕舉妄動——哪怕莽應里留在本國的部隊已經不多。

  到目前為止,戰局的發展完全符合莽應里之前的預料:明方反應遲鈍,邊境土司紛紛投降,東南諸國驚慌恐懼,內地州縣缺乏戰爭準備……

  「看來這一次,本王真的要打到大理去,立朝稱帝啦,哈哈哈哈!」莽應里在戰象背上放聲狂笑。

  偽丞相嶽鳳呵了呵腰,滿臉諂笑:「那微臣就做個開國功臣,將來凌煙閣畫影圖形,大王千秋萬載江山永固,也叫微臣能名傳後世。」

  這副漢奸嘴臉任誰見了都想吐,唯獨莽應里打心眼裡受用,笑得越發囂張。

  「國王陛下,尊敬的首相先生。」佛郎機人加爾德諾有些不耐煩嶽鳳和莽應里,他舉起馬鞭指了指不遠處的關卡:「勇敢的西班牙火槍手,非常樂意為你們效勞,拿下這座低矮的、破舊的關卡。費迪南德伯爵大人等著捷報,我想他很樂意聽到西班牙勇士在中國打響第一槍的消息。」

  西班牙人占據呂宋之後,竟正兒八經的制訂了一個征服中國的計劃,駐菲律賓總督費迪南德伯爵和主教、貴族們共五十一人,向西班牙國王呈遞報告,要求動員兩萬五千名士兵、十二艘大型戰艦、二十萬比索的軍費,登陸進攻中國(貓註:史實,絕非杜撰)。

  後來因為西班牙無敵艦隊在英吉利海峽折戟沉沙,這個計劃便成了鏡花水月,但至少現在它還是費迪南德伯爵和下屬們熱烈討論的問題,並且派出了加爾德諾隨同緬軍出征,試探明朝虛實。

  加爾德諾見到的一切,對西班牙的侵略計劃而言都是強有力的鼓勵,現在這個西班牙人已經不滿足於跟在緬甸猴子後面,想自己一試身手了。

  不過嶽鳳阻止了加爾德諾,西班牙火槍兵應該用在更重要的戰場上,他告訴加爾德諾一句中國諺語:「殺雞焉用牛刀」。

  按照嶽鳳的命令,一百名緬軍打著怒目金剛旗幟,大搖大擺的朝關上走過去,想來以關下軍容之強盛,這座小小的關卡會立刻投降吧。

  無論是莽應里還是加爾德諾,都非常輕鬆愜意,一些西班牙火槍手甚至開始打賭,這座關卡裡的「黃皮猴子」究竟會射出幾枝箭,三枝,兩枝,還是乾脆不作任何抵抗?

  緬軍小隊沿著山間的大道,已經走到了關卡前面五十步的地方,關上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從堞垛上探出一顆腦袋,然後又很快的縮了回去。

  這個舉動讓緬軍哈哈大笑,更加蔑視膽怯畏縮的中國守軍,他們邁著輕快的步子接近關卡。

  突然之間,三聲鼓響從關後傳來,鼓聲沉悶有力,在空蕩的山谷間迴盪,悠遠的迴聲帶著某種獨特的韻律。

  緬軍正在奇怪,山谷兩邊的樹林中響起了可怕的繃繃聲,好像有很多人在那裡彈棉花。

  「快、快退!」首當其衝的緬軍小頭目叫喊起來,不過他的叫喊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一枝尖利的箭矢刺穿了他的喉嚨,他用雙手揪住箭桿想把它拔出來,這個舉動完全是徒勞的,在發出了一陣嘶啞的慘叫之後,小頭目軟軟的倒下,並且永遠不可能再爬起來。

  更多的箭矢像下雨一樣撲向緬軍,發射的距離實在太近,有的就是從樹林中離官道二十多步的地方射出的,所以這些箭矢又急又準,非常刁毒,把猝不及防的緬軍紛紛射倒,一個個釘死在地上。

  西班牙火槍手的打賭被迫終止了,沒有任何人獲勝,因為明軍射出的箭矢數量遠遠超過了估計。

  莽應里非常生氣,嶽鳳也很吃驚,但這並沒有讓他們灰心,從明軍射出箭矢的數量和作戰方式來看,這不是一支正規部隊。

  ……

  沒錯,在水眼關指揮戰鬥的正是永昌府通判李建中、孟養土司思忘憂,埋伏在樹林裡的弓箭手,既有永昌府徵召的獵戶,也有孟養兵中射術超群的人。

  李建中身穿正六品官服,站在水眼關不算高的關牆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緬甸軍隊,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真正看到如此強盛的軍容,也讓他感到了由衷的擔憂。

  駐守水眼關的全部力量,是臨時拼湊起來的一千五百人,而對面的緬甸軍隊超過八萬,形勢實在不容樂觀。

  思忘憂的心情還不錯,脆生生的道:「李通判,剛才打得好呀,莽應里這個壞人,敢來打大明天朝,他會一敗塗地的!」

  「也許吧。」李建中微微點了點頭,遠不如思忘憂那麼樂觀,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接到昆明方面援兵的消息,於是知府高明謙等人在府城保山動員民壯、籌備糧草,他則率領土兵前來加強水眼關的防禦。

  別看剛才的戰鬥打得不錯,李建中卻很清醒,靠這點兵力和剛剛稍事加固的關卡,要想擋住龐大的緬軍,那是相當困難的。

  而且,李建中很清楚自己的本事,絕不是什麼名帥大將,也就能動員土兵民壯,打一點拖延時間的小仗,前景很不樂觀。

  「莽應里這個傢伙,竟然真的選擇了永昌府作為主攻方向,咱們的壓力很大呀!」李建中嘆了口氣。

  思忘憂不明白他的意思:「李通判?」

  李建中解​​​​釋道:「我們這裡是主攻方向,順寧府的壓力,相對要小一些,因為順寧是相當偏僻的山區,易守難攻,如果莽應里的目的是侵奪一些邊境土地,他就應該把主力派去打順寧,因為山高路遠,將來明軍也很難收復,他可以藉助那裡的地形慢慢周旋。」

  思忘憂順著往下說:「但他沒有用主力去打順寧,卻選擇了永昌方向,這意味著……」

  小女孩的眼睛睜大了,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不錯,他想去大理!」李建中做出了判斷。

  南詔國、大理國,雲南要建立割據政權,都會選擇大理作為首都,是一系列地理因素決定的。

  如果莽應里要去大理,擋在中間的永昌府,就是他的必取之地!

  如果朝廷不發援兵,如果中樞的秦林不及時伸出援手,永昌府恐怕將會在劫難逃……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0:09
九八九章 萬里馳援

  李建中組織一切能夠利用的人力物力,頑強的抵抗著緬軍的攻勢。

  作為一個醫生的兒子、舉人出身的六品通判,統帥不到兩千臨時徵召起來的軍隊,即使再加上思忘憂帶來的五百孟養兵,要抵抗擁有戰象和西班牙火槍手助戰的七八萬緬軍,怎麼看都像是個不可能的任務,或者說天方夜譚。

  偏偏李建中把仗打得有聲有色,竟把兵鋒正銳的緬兵牢牢的拖住了。

  明軍最有力的盟友,無疑是施甸和永昌府之間那險峻崎嶇的地形,西面的潞江(即怒江)和東面的瀾滄江都可以順著河谷走,偏偏這段路位於兩江之間,除了山還是山,緬軍雖然兵凶勢大,卻難以展開,地形限制了他們的數量優勢。

  另外,李建中並不是什麼聲名卓著的名帥勇將,他在戰場上那幾手,離戚繼光、俞大猷的差距簡直有十萬八千里;但他是位優秀的地方官,又是個第一流的名醫,前一重身分使地方豪強、士民百姓都願意為他出力,後一重身分讓傷員得到了良好的救治,得以保持長期作戰而士氣不衰。

  附近不少村寨的頭人,自己或者家屬曾經在生病時,得到過李建中的悉心診治,現在輪到他們報恩了,有的派子弟前來協守,有的供應糧草兵器,源源不斷的支援這支並不強大的明軍。

  永昌府的官員也全力動員起來,知府高明謙本來一直消極避戰,但他現在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經和李建中綁在了一塊。如果李建中擋不住,莽應里兵下保山城,他這個守土有責的知府,也就只能追隨施甸知縣的腳步,用三尺白綾自我了斷。

  種種因素的疊加,使李建中這個初上戰場的文官取得了不錯的成果。

  他在水眼關堅守了三天,直到加爾德諾指揮西班牙火槍手,不顧傷亡的進入密林,付出巨大代價之後逼近關卡,他才率軍從容撤走,然後沿著通往保山城的道路,繼續節節抵抗。

  但李建中非常清楚,永昌府能夠動員的力量已經到了極限,他這個小小的通判再也沒法為國家做到更多了。所以他每天都會從前線發出告急文書,向武定參將鄧子龍,向大理和騰越的駐軍,向昆明的巡撫饒仁侃、巡按蘇酇、黔國公沐昌祚火急求援!

  知府高明謙儘管身處相對安全的保山城,卻遠比李建中更害怕,他不但附署了所有的告急文書,還通過同鄉同年、同門同榜的關係,向昆明方面泣血哀告。謂:「無兵無糧,內外交困,僕尤與緬賊作決死戰,粉身碎骨而不顧,唯保山軍民何辜,永昌百姓何辜,緬賊一至,玉石俱焚,寧不扼腕痛惜?乞速發天兵,若援兵不至,則僕與城同殉矣!」

  好一番張巡守*睢陽的悲壯義烈,只可惜李建中親冒矢石在前指揮的時候,高大人還縮在府城裡頭…… (註:「雖」)

  ……

  永昌府經由大理、楚雄通往昆明的官道上,每天都有好幾撥六百里加急信使打馬狂奔而過。

  凡是去往昆明方向的,每人眼睛都是熬得血紅,甩著鞭花兒不要命的鞭打馬兒,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飛進昆明城,把前方的告急文書直接塞到諸位封疆大吏的手掌心。

  凡是從昆明回來的,那就大有不同了,人人垂頭喪氣,或者吁天長嘆,或者憤懣難平,騎著馬兒磨磨蹭蹭的往回走,眼睛裡時不時的閃過迷惘——就這麼回去,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前線浴血奮戰的同袍。

  作孽呀!再往昆明去的信使,見到前面垂頭喪氣回來的同袍,登時如六月天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渾身冷得徹骨。甚至有人當即撥轉馬匹,與其在昆明去受那口*腌臢氣,不如回永昌前線,還能替弟兄們搭把手。(註:臺「骯髒」陸「啊匝」)

  這不,大理城外,兩名剛從前線下來的信使,和從昆明回來的弟兄說了幾句,登時含血噴天,撥轉馬頭就要回永昌,前面那撥信使又勸他們再走一趟昆明,也許饒大老爺和蘇巡按這次就回心轉意了呢?

  兩撥人吵吵嚷嚷猶豫不決,正沒道理處,卻見聽得遠處人喊馬嘶,不知多少兵馬過來。

  朝廷大軍來了?信使們驚疑之色,頓時變作了歡欣鼓舞。

  蒼山下,洱海邊,一支明軍正在前進,火紅的鴛鴦戰襖,高擎的日月戰旗,長刀勝雪、長槍如林,又有戰馬拉著虎蹲炮、將軍銃、一窩蜂、百虎齊奔等等各色火器,端的是支久歷戰陣的精兵。

  當先那員大將跨著黃驃馬,鞍袋斜掛一枝點鋼槍,面如重棗,花白的鬚髮隨風飄揚,爛銀盔上一團紅纓猶如火焰般躍動,身後一面大旗迎風招展,高書一個鄧字。

  都指揮僉事、武定參將鄧子龍!

  信使們大喜過望,有這位抗倭禦寇屢建奇功的老將軍率兵出征,前線可保無憂。

  他們一起鞭打馬匹迎上去,老遠就下了馬,持著六百里加急的金字牌直迎到鄧子龍馬前:「標下參見鄧老將軍!老將軍可是去永昌的?咱們李通判苦戰水眼關,老將軍來得正是時候!」

  鄧子龍白眉一揚,並沒有急著答話,而是面露困惑之色,拈著頷下白鬚久久不言。

  信使們急了,有一個就膝行趨前,扯住鄧子龍的馬鐙苦苦哀求:「小的萬死,求老將軍速行,保山告急,永昌危矣!」

  鄧子龍白眉擰成了疙瘩,儘管很不想讓這些忠心耿耿的信使失望,卻不得不實話實說:「本將並非去永昌的,黔國公發來的命令,是叫本將去協守順寧。 」

  啊?信使們面面相覷,一個個張口結舌。

  那位扯馬鐙的信使急得大叫:「錯了,錯了,緬軍打永昌甚急,打順寧的只有一支偏師,鄧老將軍應該去咱們永昌!」

  鄧子龍尚在猶疑,一員文官拍馬而前,指著信使們斥道:「胡說八道,兵事自有黔國公、饒大老爺和蘇巡按運籌機宜,你們一介武夫懂得什麼?鄧將軍,黔國公給你的軍令是什麼,你不會不知道吧?」

  這員文官姓胡,掛著兵備道職銜,正是奉饒仁侃之命出來監軍的,說罷,他目光炯炯的盯著鄧子龍,絲毫不肯通融。

  鄧子龍幾番欲言又止,做武將的哪裡敢和文官相爭?更何況黔國公發來的命令,明明白白寫著要他去協守順寧,要是敢抗命,雖勝猶斬!

  「鄧將軍,你想清楚,違抗軍令、率大軍擅自行動,是要掉腦袋的!」胡道臺又陰陽怪氣的加了一句。

  鄧子龍仰天長嘆:「幾位弟兄,本將是奉命去順寧的,只能愛莫能助了,你們再等等,也許後面……」

  本想說也許後面還有到永昌的援軍,可鄧子龍看著那幾名信使哀求的眼神,實在不忍心再騙他們。

  鄧子龍率大軍在漾*濞驛轉道向南,沿著漾濞江直下順寧,永昌信使眼睜睜的看著大軍遠去,一個個氣得五內俱焚…… (註:名詞用音「必」)

  ……

  昆明,巡撫府邸,花廳之上只有饒仁侃和蘇酇兩人。

  饒大老爺的氣色不太好,本來胖乎乎的臉有些浮腫,心焦冒火的道:「蘇老弟,沐昌祚幾次三番來催著發兵,高明謙也有一夥同門同榜每日裡輪流來說項,請增兵增餉救援永昌,老哥我這裡快頂不住啦!」

  雲南比別處有所不同,文官的勢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壓制,沐英平定雲南的功勞極大,明仁宗曾特鑄征南將軍印,拜封每一代黔國公為征南將軍,總掌雲南軍政世世代代,永不罔替。再加上雲南山高皇帝遠,中樞頗有鞭長莫及之感,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黔國公對地方的影響力,比別處的公侯伯都大。

  沐昌祚雖然不怎麼精明,當年被張居正耍得團團轉,但也不至於就是個傻瓜,萬一永昌陷落,他這個黔國公還能高興嗎?

  高明謙則從另外一個方面對饒仁侃施加了壓力,不同於李建中只是個舉人出身,他是正兒八經的兩榜進士、天子門生,瓊林宴上唱出的,那關係網就深厚得多。

  大明朝做地方官講守土有責,城池陷落了就只能上吊抹脖子,所以高明謙絕對不能跑,只能待在永昌府保山城裡等死。當然,他絕不甘心白白送死,於是發動所能發動的一切力量,來要求饒仁侃速發援兵。

  就算饒仁侃身為雲南巡撫、真正的封疆大吏,到此時節也頗覺壓力沉重。

  蘇酇嘆口氣,眼睛裡光芒閃爍,嘴兩邊的法令紋越發深刻:「料事有誤,那個李建中,他一個舉人出身的醫生兒子,竟有這般本事,倒是小瞧於他了。咱們先前發的文牘都在永昌,要是永昌不陷,秦林奉詔到此,那就萬事皆休。」

  饒仁侃打了個哆嗦,渾身冰涼,喪師辱國的罪名,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那李建中為什麼偏要節節抵抗?如果放棄抵抗,讓永昌城落入緬軍之手,不是一切證據都湮滅了嗎?

  饒仁侃深深的恨上了李建中。

  「不過,咱們還有的是時間。」蘇酇頓了頓,又笑著安慰同僚:「饒老哥,完全不必憂心,咱們雲南山高路遠,和京師之間文牘往來就費了許多日子。秦某人欽差出京,要整治儀仗,沿途要派糧派差,說不得手下人還要藉機搜刮一二,等他到雲南,永昌府那邊,哼哼……」

  饒仁侃聽了這話頓時回嗔作喜,漫天的烏雲都散開了,大明官場的效率那是盡人皆知,就算秦林自己再怎麼勤勉,終究有很多是避免不了的。再加上他是武臣出任督師,沿途地方官府不見得買他的帳,支應上稍微敷衍兩日,就能把他速度拖慢。

  「領了聖旨,都門權貴安插家人門子隨員,各家面上都要照拂一二,然後陛辭出京,走通州過清江浦,無論旱路水路轉到南京……滿打滿算,這時候秦林最多到南京了吧?」饒仁侃以自己的經驗盤算了一番,得出的結論是,永昌方面絕對堅持不到秦林抵達。

  蘇酇見饒仁侃面露微笑,接著又道:「既然如此,咱們該做的功夫也不能省下,永昌方面求援求糧,咱們也應該支應一二,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蘇老弟的意思是?」饒仁侃面露不豫之色,他巴不得永昌快快陷落敵手,哪裡肯支援兵糧?

  蘇酇滿臉陰笑:「比如,發洱海衛的精兵強將和糧草前去助戰。」

  饒仁侃的喉嚨口嗝的一聲,頓時釋然——衛所兵早已崩壞,洱海衛能戰之兵少得可憐,囤積的糧食也只在紙面上、不在倉庫裡,要發那些「精兵強將」去助戰,李建方只怕死得更快。

  兩位相顧而笑,心頭同時冒出一個念頭:等秦林秦督主駕臨雲南的時候,他什麼東西都抓不到!

  ……

  和饒仁侃、蘇酇的判斷完全相反,秦林不在清江浦,不在南京,而在四川瀘州通往雲南曲靖的官道上,距離雲南境內不到百里!

  秦林來得之快,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當日上午接旨,下午陛辭出京,什麼權貴府邸都沒有去辭行,直接出了都門,一路趕到北通州。

  大運河上,漕幫已經準備好了快船,從船頭到船尾插滿漕幫總舵田七爺的令旗,登時把運河裡的船老大、水手、縴夫嚇翻一片:這旗幟插一面,代表漕幫加意保護,插兩面,是格外加急,叫沿途通通行個方面,大可以暢通無阻,插三面,那就是田七爺本人在船上,再沒有更多的了。

  這艘船上頭,插的令旗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上頭坐的是哪位天王老子?

  總之,運河裡頭官船商船通通退避三舍,聽憑這艘船一路超過,沿途不知多少王孫公子置氣要趕上來了,可拉縴的縴夫、把舵的水手全都死樣活氣不出力,氣得他們乾瞪眼,只能讓秦林的船先過。

  船到清江浦漕運總督駐地,那就越發不得了,李肱得知了消息,直接派漕運總督的親兵標營替秦林開路。沿途放起連珠號炮,所有官民船隻通通避讓,本來擁擠堵塞的大運河頓時變成了水上高速公路,要多快有多快。

  船到揚州轉入大江,上行百里到南京,輪到秦林的老丈人,嗯,老丈人之一出手了。

  魏國公掌中軍都督府南京守備徐邦瑞,直接把守備大印蓋在了公函上頭,金字號牌發到提督操江府,那提督操江唬得屁滾尿流,火急備了最快的江船送秦林溯江而上,又傳檄沿岸各地水軍一路防送不得有誤。

  假如像以前的大臣那樣,坐著大官船慢慢溯江而上,真是猴年馬月也到不了雲南。秦林乘著快船劈波斬浪,拿著提督操江府的命令,沿途換船換水手接力送行,速度快得驚人,溯江而上過三峽、重慶,直到四川瀘州,此時才棄舟登岸,從陸路奔向雲南。

  這天秦林過了四川境內的最後一座城市烏撒府,再往前走不遠,就是雲南曲靖府轄地,到了雲南境內了。

  烏撒府到曲靖之間有座烏蒙山,山勢曲折迴環極為險峻,綿延八百里,幸好去曲靖不必翻越這座南北走​​向的山嶺,只需要沿著山嶺的東麓一直過去。

  饒是如此,沿途山越來越陡,路也越來越難走,虧得秦林騎的是千里名駒,走山路也頗為了得,而陸遠志、牛大力等番役則在瀘州換了慣能走山路的川馬,這才不至於太過狼狽。

  此行萬里迢迢,要走得快,什麼欽差儀仗,什麼大隊隨行,都只好能省則省,秦林快馬加鞭只想早一日抵達永昌府!

  奶奶個熊,欺負秦督主的老丈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林屁股都被馬鞍子磨痛了,還有人興致勃勃的四下看風景:「咦,今日所見,川滇道上之雄奇,猶有甚於塞北處,李太白詩云『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信哉斯言!」

  「孫秀才,你就別酸啦!」陸胖子撇撇嘴,這個黑臉秀才孫承宗,出京師時就守在十里長亭,來個毛遂自薦,要求做個隨員,也不知怎麼回事,秦哥就把他帶在隊伍裡。

  一個秀才,不去做文章考舉人進士,混在我們這群東廠番役裡頭,算什麼事兒?

  「哎呀。」後面有人驚呼,原來是馬蹄子踏在一塊石頭上,馬背晃動,那人吃驚不小。

  虧得牛大力在旁邊,伸手替他帶住韁繩,川馬體型小好控制,很快就恢復平衡了。

  這也是位秀才,徐光啟,他的騎術趕孫承宗就差太遠了,孫承宗是遊歷九邊勘察形勝回來的,徐光啟則更多時候是在做幕賓。

  徐光啟先一步就辭別秦林南下,準備回家搬妻兒老小到京師居住,從此跟定秦督主,結果他坐的船慢,秦林的船行的快,剛過清江浦就趕上了,一說奉旨去雲南,徐光啟就覺得自己責無旁貸,也跟著來了。

  「前面山路崎嶇,老牛你多照顧徐先生。」秦林回過頭吩咐。

  徐光啟臉色微紅,頗不好意思。

  「督主說的不錯,」孫承宗眉頭微皺:「這裡山勢獰惡,恐怕……」

  密林之間,好幾雙眼睛盯著秦林一行,凶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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